◇◇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参加评奖   晨露   ■ 阿舍■   我采撷到的这颗晨露   她竖立在沙漠的上空   Ⅰ   人人都能看见竹门帘上的那几节枯艾草,那是陶在端午节时挂上的,如今叶 子没了,只剩光秃秃的小细杆。灰白色的枯杆儿,系着褪色的红线绳,无精打采 地缀着,一缕轻风,就能掀卷它抖动不停,仿佛嗑嗑巴巴的说话人,说着老屈子 在江水里飘曳的魂魄,说着城市里有了异味的节日,说着人们纪念非纪念,思念 非思念。   陶喜欢这些经过时光戮杀的植物残肢,她懒洋洋地说,让它们挂着吧,瞧, 我这里满是时间留下的尸体,即使覆满灰尘,它们也比人更能带给我温暖,替我 挽留了许多时光,许多情怀。所以,端午至今,已过去两月,陶任由它们一日日 在风与阳光里飘零、僵硬。   谁知道呢,这也许是陶的借口,为自己的懒散、疲顿。   一天我喝多了酒,枕靠在陶的身上,开始胡说八道:我小时养了一只猫,与 你一样,又白又满,见了男人,却懒得睁开眼睛,白白糟蹋了一身华美。陶吃吃 吃地笑,我便又说,那个华清池洗澡的小娘子,她在池子里跟她的皇帝男人洗得 快活了,也是这般嗲嗲地笑。   生活并非总是如此温存,人们打趣或醉酒、狂欢或游走,是为了慰籍正在经 历的疲惫、惶然、忍耐与绝望,或者,给未来漫长的行程,一个暖色的、自欺欺 人的想望。   又一天,我正读着美丽的“柔巴依”——“眼着着夏日穿上鲜花的衣衫,/ 我们在前人留下的屋里寻欢;/ 但我们也得躺在大地的床下——/让自己变作床 铺给谁来长眠?”陶揪住我,在她凌乱的茶室,没来由地殷勤,泡茶、煮咖啡、 斟酒,白色衣袂飘动不息,忙碌如一只春天里正急切穿越玫瑰花丛的猫。我告诉 她,若换一个男人,这一刻一定不能放过你。   这一天阳光明丽,天空湛蓝,白云安祥地浮着,茶室飘着茶香,琴弦落上了 灰尘,雨花石摊在桌上,那些凌乱的旧物张大眼睛,一切等在静寂里。   这一天我们定下计划,这个夏天,我们从这个城市消失,去做一个看林人, 或一个牧人;或者,仅做我们自己。   Ⅱ   事情起于我正参与的一份策划。   策划由我起草,一份文化保护草案,字迹在我手下延伸,我的手,像聚光灯 下的手术刀,带着执刀人对生存的索要,将使一只青蛙变为锦鸡。我的手有些犹 豫,因为触到了那些古老的符号、洁净的沙砾、朴素的屋檐,感知到寄附在它们 体内,那些风雨、阳光与宁静的微微搐缩,和它们细小的哀鸣。我还知道,未来 的这片风土,就是在如我这样的文化人的关注下,越来越像一具空心的躯干,就 如同陶茶室竹帘上的那些枯艾杆儿,只能在风里毫无份量与方向地摆荡。然而无 人能够阻止城市被注入激素的胃口,城市幻想着憧憬着,要让自己既像一位穿着 高开衩裙的迎宾小姐,又像一位吟着《满江红》的斯文学者。无人能够制止城市 的梦想与欲望,就像人难以抛却那个为生计而营营的另一个自我。   那些风雨、阳光、质朴与宁静,那些城市的记忆,正在我的手中,一点点被 篡改、被涂染。   报告完成后,我告诉陶,我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乞食者。   陶劝慰我,词从她桃红的嘴唇里飘出,柔软深切,无微不至。   那是一个漆黑的红色夜晚,月亮隐去,唯有灯光。陶一边应付茶室里的客人, 一边悉心安慰我。陶此时必须扮演更多角色,一个知心人,一位女老板,一位女 侍应,一位有艺术气质的女人。实际上,这时的陶,正担心另一件事,那个觊觎 陶身体与财产的男人,因企图未达而撕破脸皮,陶心中忧烦,是怕此人又来闹事, 如前次一般,辱骂、撒野,吓走茶室的客人。   因为诸多原因,陶此时只能隐蔽自我。   每个夜晚,借着灯光与音乐的遮掩,陶看不清客人们的脸,陶便与每位客人 一般,脸成为面具。客人形形色色,载誉之人、落魄者、伪文人伪艺人伪学者、 虚心或狂妄的男人、伤心的女人、甜蜜的情人、无聊者,甚至乞丐,他们进出不 歇,来往不息。茶室早已不再是陶理想中的清静之地。陶可以写一本书,关于她 的客人们,凌晨时分的醉态,或午夜里暖昧的眼神,刹那间的变态与疯狂。客人 们的秘密越多进入她的眼睛,城市的呛咳也越多穿过她的耳朵。但陶并不打算写 这样一本书,陶与我恰恰相反,她要写一本不染尘土的书,没有城市的声音、颜 色、气息,更没有一朵恶之花,她的书里,只要桃花灼灼,只要流水淙淙,只要 鳜鱼肥,白鹭飞。   总要离开自己,扮演更多角色,所以陶也如我一般,懒散颓唐,事事无神, 暮气沉沉。   “常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陶嚼着老苏的词,揪住了我,就是这一天,我们执意去找一处桃园,做一回 世外之人,哪怕一生只这一次。   Ⅲ   是小妖仙隐匿的深山老林,还是粗犷寥阔的大草原?陶与我一时难以决定, 我们多么贪心啊,我们既想要草原的怀抱,也瞩盼大山古老的石肌、孤幽的绿色 小路。远方一定有这样一处地方,草原连着深山,就像好男子的胸膛与臂膀,而 远方的女人们满足又强悍,情人们即使无情,她们依旧热忱疏放,她们的心如草 原宽饶,又如大山坚定,她们不曾颓丧,也无遐眺望远方。   神驰令我们快意而粗鲁,一对在马背上欢爱的男女,和在林间小屋褪下衣衫 的查德莱夫人,我们调侃着他们的冒险,语言放肆无忌,惊飞了茶室里的风雅与 矜持,仿佛一场暴动或颠覆,无产者赶走了有产者,必会在最初时间里,品尝复 仇的快乐。而当笑声回到耳朵里,当笑声几乎是戛然息止之际,我们又知,方才 那些臆想与虚拟,已然临近于巴别塔的命运,一边建造,一边坍塌。   我们去不了远方,除了时间与经济的考虑,我们胆小如兔子,担心会遭恶人, 会被打劫,会被驱赶,会无处落脚。而另外,陶不会骑马,我见到一只虫子也要 喊叫连天,陶闻不了腥膻,我对潮湿与花粉过敏。陶盼念所爱之人的电话,心像 幼犬湿润柔嫩的鼻子;我挂记着我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未出门便恋恋难舍。如 此种种,一连串的顾忧活像牛皮癣一样附着在我们身心里,让我们羞于向世人展 露这具病体,她被城市养育,的确怯懦、软弱、多疑、萎缩、芜杂。   我们所要回到的自我,此时现出她蹴蹴不安的身影,在黄昏的昏暗里,如此 逼真清晰,丝丝缕缕,肌理纤细又苍白,我难以与她对视。但这身影一寸寸靠近 我们,她俯下身体,浅浅的鼻息扑过来,潮湿、温暖,她又伸出手,轻轻拍打我 们已经扭曲的肩胛,像是催促,也像呼唤。   最终我们选定一处山林,地图里,它依临城市,却也不失深幽。它的交通, 足够我们快速安全地回到城市,它的茂密,足够我们藏匿最深的内心。   Ⅳ   看林人花去二十分钟,便把那间堆放杂物的小木屋腾空了,看林人又用了一 个下午的时间,为我和陶做了两张简易木床,支在小木屋里。我们有自带的睡袋 与防潮垫。余下的事自己动手,行包和杂物堆在一块旧木板上,深褐色,木纹一 砣一砣,陶比划着说像她的大拇指指印,我说像女孩子脸上的麻雀斑。一个堆在 后院的旧木墩被抬出来,用水浇了洗透,当作床头柜。一切简单至极,简单到不 真实,但我们确实在这片林子里住下了。   看林人一家五口,爸爸妈妈和三孩子,最大九岁,最小只一岁,除了妈妈, 其他人不是衣服脏,就是脸脏手脏,但五人有同样的眼睛,亮晶晶的眸子,像门 前坡下的那条闪光的溪水,清亮至极,每一个的眼神,都是可以将人濯洗的,但 也同样掠过一些清冽的冷光,犹如水的寒意。   陶连声称奇:这里的人眼睛亮得能照见鬼魂,连我的影子也被他们看穿了。   小木屋立在半山坡,与另两间大木屋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走廊,是看林人 的小仓库,我们说明了来意及请求,看林人沉默不语,眼睛闪出一星冷漠,但他 的女人爽快地答应了。女人之间总是有着一些秘密的感应,有敌意更有惺惺相惜。 我趴在陶耳边嘀咕,她生了三个娃,真是暴殄天物。孩子妈长着一双黑灵灵的杏 眼,神情磊落,我们猜她留下我们,一定是看到了我们心里那些从不启封的秘密。   但是,在这里,我们不怕任何人看,没人认识我们,我和陶,我们均不再是 那个城市里的“我”。但又因无人认识我们,所以,我们一直想象的那个“真 我”,连同从前的“我”,一并失去了意义。   然而仍有一双眼,它在一个不可知的深处,在我们身体里,又不在我们身体 里,或飘临或飞远,它看着我们彷徨焦虑,它又看着我们游走幻想,它在哪里我 们不知,就仿佛我们从不知自己的灵魂在哪里,也从未听清内心到底在说着什么。   但是消失在林子里,走进青草、花朵、松树、蝴蝶、阳光和看林人一家的眼 睛里,又是多么美好,仿佛更换了一处舞台,剧名“绿野仙踪”,只是芬芳流云, 溪水阳光,动物们从浓密的树叶里露出湿碌碌的小鼻子,它们水汪汪的眼睛像大 地斑斓晶莹的梦,一个接连一个,大地便因为这些梦,因而在每个清晨,都显得 古老又青春。   第一天在忙碌与新鲜中度过,我和陶都有些昏昏沉沉,仿佛被林子里绿茸茸 的空气灌醉,被溪水的叮咚声绕晕,往日展阔的天空被枝叶划成了碎片,往日我 们躲着白辣辣的阳光,这天只要有时间,我们便挤入小块的阳光里,相互搡推, 快乐得像乞得美餐的讨食者。   吃过晚饭,天急剧暗下来,林子迅速合笼成一个大秘密,犹如巨大的梦拉开 了序幕。林子不完全静,但声音在缓缓褪息。深绿色的湿气裹在身上,如柔软的 呼吸。陶与我披上外套,很快消失在林子的幽暗里。我们往深处走,走远了,便 化成了植株,只是两个绿得发黑的暗影,融化在越渐浓郁的松香里。我始终有些 胆怯,面对这深不可测的宁静,血液的流速让我感到震耳欲聋。   西天的灰色云霞正褪去它最后一缕淡红,而草木、花朵、溪水、动物以及昆 虫,也在这同一时刻遁入一种湿蒙蒙的黑暗里,事事物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重 叠、合和、漫延。林子在渐渐安睡,我猜想它和人一样有梦,当白昼因为阳光或 蜜蜂的争战而停息后,黑夜使它得以看见另一个梦中之我。虫鸣微弱,仿佛梦呓, 草叶蓦地闪动腰身,“唰啦”一声,像在梦里遭了惊吓。事事物物的一日,正缓 缓、浩荡地俯向大地。林子里的生息,所归之处,总是这比它更深重、更坦荡的 泥土。   陶与我在林子洁净的石子路上跑了起来,原本舒缓的湿气被搅乱,翻卷在臂 间。我们磕磕绊绊,踩着一些惧意,和另一些亢奋,响动不由大起来,一时之间, 有飞鸟尖叫着从枝头落下,草丛里猛然一片窸簌,而远处传来了一种怪异的嘶叫, 仿佛梦里的恶鸟,正破空向我们飞来,我们被激出一身冷汗,逃窜似地,一气跑 回了小木屋。   Ⅴ   〔松林〕   从车上远望这片松林,原生林与次生林层见叠出,葱茏茂密,宛如一张巨大 的绿绒毯,密密实实敦厚柔软,随苍茫大山迤逦远去。公路隐约在一望无际的苍 翠中,犹如缠绕其上的一条白丝绦。那时,想到所去之处,是消失在这张绿绒毯 中,忽然萌生一丝怅然,仿佛要与外面的世界道别,而未来难测。   松林葱翠明亮,人在林子的颜色里,显得如此灰黯、落败。   像穿行的两粒尘土,陶与我踏上覆满浓荫的林间小路,找寻看林人的房子。 我们不熟悉这个溢满重重绿意的世界,它新鲜又稳重,幽深而馥郁的气息既令我 们欢悦又使我们不敢妄动。松树挺拔,棵棵耸立,像列队的士兵,整座山林就是 一支严整的军列队。最初我们小心翼翼,脚步放轻,担心惊扰林子里的秩序,或 惹怒一只脾气暴躁的小动物。然而当凝神谛听之后,才知林子丝毫不曾在意我们 的来临,蜂蝇依旧振动短翅,粗鲁地扑向花朵与腐叶;没有一片叶子是安静的, 一阵风或一束阳光,都会迅速引来一场喧哗与沸动;远处的松涛此起彼伏,轰鸣 不息,犹如汹涌的大水奔下山涧,既能引诱一个探险者,也足以威吓我这个胆怯 的人。鸟鸣繁脆光滑,似乎紧随我身后,我却始终找不见它们美丽的身影。   一条石块垒就的小路高高低低,曲曲弯弯,这是通往看林人房子惟一的路, 也是陶与我的幻想之路,但我不会想得太远,在这座松柏蓊郁的古老山林里,我 愿意往日因为敏感而发酸的视线被蒙蔽,被蒙蔽在这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绿色之 中。   小路细长、幽静、洁净,因为潮湿,石块底部多泛出一层茸茸的嫩绿,光斑 在上面忽而跳跃,忽而隐匿,仿佛一个关于来到与消失的寓言。路旁铺满经年落 下的松针,厚实蓬松,又生有大片浅绿色软藤植物,这些弱不禁风的植物丰茸柔 嫩,茎杆纤细,阳光下几近透明,匍伏于地表,我无法想象它在暴雨中的情景。   事事物物皆在萌生,快速长大,唯有“我”,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我”, 往日她被我用尽各种手段,以各种名义加以维护、坚守和表达,现在她低矮下去, 一点点被弃舍,没有丝毫怜惜。   〔花朵〕   陶每天上午10点准时出现山坡上,拿着相机,对准阳光下那些寂静或芬芳的 花朵,那些绚烂夺目的蓝、白、粉、紫、黄色小花,没完没了地拍照。常常,为 了焦距,陶跪在了青草丛生的泥土上,宽大的亚麻外套在风中飘缀。陶也许并不 知道自己膝下这片山野年岁的古老,她简单地就跪下了,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易 冲动易感动。陶下颌微垂,心无旁鹜,眼睛直视掌心,仿佛镜头里的世界夺魂摄 魄,正是她追慕已久的安居之所。倘若举起的手中没有相机,陶的剪影宛如一个 祈祷者,而她所心仪的家园正在接受她的敬拜。   而从山坡回来,陶总是沮丧的,陶说:我的镜头是死的,拍不活这些花。此 时陶的心里只有两字:烂漫。陶恶狠狠地说:把这词灭了吧,灭了吧,它让我像 个笨蛋。而陶仍然每一天伏卧在这片烂漫明媚的山坡上,与黄蜂、绿头苍蝇、瓢 虫、蚂蚁、蝴蝶、蜘蛛、毒蛾、蝎子一起,贪慕着野花的鲜异、喧闹和放恣。   花朵散布青草丛中,高矮不一颜色相间,这些只有指甲大小的花朵,生得极 其单薄,却开得疏放、奋力、自信。它们又是孤单的、无序的,青草杂乱,它们 更随意突兀,树根上、灌木下、溪涧旁、石缝里,处处皆是它们清瘦的身影。它 们没有集体,蓝花从不与蓝花结伙,白花从不与白花为邻,它们似乎从不需要伙 伴的安慰与勇气,便能独自生在一株荆棘里;它们似乎生来热爱并效忠于这面山 坡的凌乱与自由,所以开得舍生忘死袅娜动人;它们也像保有一个卓异的秘密, 它们打乱秩序,完全是为了拒绝人们能够轻易地言说它们。   “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   有风吹过的时候,山坡会蓦地动荡起来,却也更加迷人,花枝迫不及待地招 摇着,仿佛接到了远方传来的讯息,是久盼的想望,也像是突如其来的招唤,它 们难再按捺身体里涌溢的热情,忘情摆荡,仿佛一条缤纷流动的河。   从山坡上的一朵花,到河里的一滴水,也许正是风所递传的生命之请。   陶在这片山坡上拍了上千张照片,终于有了她满意的一张:一株白色的满天 星,牵着它黑色虚幻的影子,在风中奔跑。   花朵有灵魂吗?陶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可是镜头里所凝结的,是花朵的灵魂,还是人的痴心与欲望,或是短暂的感 情用事?   〔蝴蝶〕   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往何处?   先前它停在一片硕大润泽的荷叶上,双翅合拢,我见不到它翅膀上锦缎般的 花纹。我悄声走近,屏息打量它,荷叶露水未干,它选了一块干燥的地方,阳光 明丽,荷叶熠熠闪光,它长久停留其上,仿佛观众褪场后,光芒四射的舞台上, 一位面对空荡与孤独的演员,默然无语。   我的身前身后,它的同伴——一群翩飞的舞蹈家里,只有它靠我最近,只有 它静止在阳光里,如一片桔黄色叶片,魔术般竖立着。没有人知道它想什么,或 者它什么也不想。   面对寓言般短促的一生,蝴蝶该是热爱激情、贪图享乐的生灵。   死去的蝴蝶总是张开双翼,所以它合拢的柔翅意味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生命, 此刻,这个生命伫立在我眼前。   生命之间的相遇如此偶然,虽然偶然从不可能覆盖所有,但却足够在这一刻 里,呈现人所从未意识到的自我,以及世界着意隐匿的大惊喜。   或许我的呼吸惊扰了它暖融融的小憩,它蓦地展翅,在我眼前飞出一个漂亮 的抛物线,但很快我看出它有些犹豫,因为当飞至抛物线的最高处,它来来回回 旋转了两圈。它有些茫然,不知飞往何处。宛如飘动的音符,在节奏的替换处, 稍作休止,以便进入旋律更深处的欢乐与疼痛。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决定跟踪它。   进入山林已经一周,时间一天天变得清澈、宽阔,偶尔我说我成为了一个女 王,财富如云不知凡几,时钟每一秒的跳动,我的百宝箱便又多了一粒美仑无匹 的宝石。大自然驱走了我素常的慵懒。清晨深情而隆重,晨曦容颜肃穆目光清和, 神一般自枝柯间降临,霞光穿过松林有如仙子。我不再焦躁不安、紧张如一只受 到攻击的刺猬。昨天我躺在一面石头上倾听流水,今天流连忘返在一只蝴蝶的生 命里。   它停顿一刻,接着便延着小路低低飞行,我只大约看到了它斑纹的颜色,乌 黑与绛红,它飞得懒散、无精打采,几次迟疑着想停下来,却因为我黝黑影子的 冒犯而被迫放弃。   后来它终于落下,落在小路上一块灰白的石块上,阳光金子般闪烁,它实在 不愿再奔命了,方才斑斓绚丽的梦境,已在痛惜中远去,那么,现在去找回它吧。   蝴蝶大概感知到我虽冒犯了它却并不是一个手持纱网的捕蝶人,它在我的影 子里不曾触摸到危险。它落下,这一次奇异地张开了翅翼,仿佛怜悯我的好奇心, 或者我们之间答成一笔交易,它准许我窥探它无与绝伦的花纹,而我不要再惊扰 它的睡梦。   我惊喜万分,慢慢蹲下身子,再稍稍靠近它,一切尽收眼底,我的瞳仁一定 映见了神的旨意,神说你这黑暗里诞生的卑微生灵,让这几点绛红为你贫血的身 体带去热忱吧。   花纹乌黑而规则,斑点绛红而无序,这卓异的排列天工夺人。那一瞬间,我 倏地生出占有之心,并一触即发不可遏止。我违背了蝴蝶与我秘密的协议,情不 自禁伸出了手。然而,在触到粉嫩翅翼的一瞬间,蝴蝶惊慌而愤怒地飞出了我的 掌心。   我企图未竟,便紧追不放,它飞得越快,我步子越大。它一直在我身前平飞, 并不离开小路,但小路何时分岔,何时变得平坦,蝴蝶在哪里消失,我在哪里停 下,因为跑得全神贯注,我一概不知,以至后来眼前出现了幻视:   世界漆黑,一只明亮斑斓的黄蝴蝶引带着我,向着无始无终的时间深处,急 速飞去。   〔水〕   奇怪的是,我总是幻想会有什么事物随溪水顺流而下,再被我眼睁睁遇见。   溪水不宽,四五步便横跨而过,水冰凉彻骨,水声清脆,幽幽地响着,昼夜 不息。浓荫下凹洼处的水流稍稍平缓,聚集着暗昧的光,像飘展的黑缎,或光滑 的黑玉,比起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水面,那里显得危险而神秘,而那被我幻想之物, 便飘浮在那里,仿如一朵巨大的白色睡莲。   据说溪水的源头是山泉,据说看林人也不曾找见那个沽沽涌动的泉眼。这是 圆满又令人喜悦的回答。穹宇下的事物,它们生生不息繁衍盘绕,那些不可知不 可解仿佛恩降,因为那些曾经获知了宇宙秘密的人,不是死去,便是眼瞎耳聋, 苟活在世。   我是期许这种未知的,它更能引发想象,更能使我远离此刻,只是我并不知 道,于时间而言,那个涌出泉水的不可知处,是过去,还是未来。在林子里,我 不仅不辩方向,也渐渐无法辩知时间了。   溪水依山涧而下,高高低低,弯弯扭扭,布满巨大和细碎的卵石,溪水两旁 皆是茂密的山榆、桦树,和不知名的灌木与花朵。溪水幽幽流着,悠然散漫,摊 着细长的身躯,不知所来,也不知所终,那种表情是冷漠的,淡漠到根本不关心 自己是谁,又命归何处。   水寒,所以无人能与这条溪水有更多的亲近,连看林人都惧怕它的寒气,即 使在夏季。所以仅仅是撩起一片水花,仅仅是一瞬的寒意,也足能感知到它的严 厉和拒绝。我不知道这条温婉妩媚、熠熠闪烁的溪流,何以具有如此幽远的敌意, 或者,它是想借此疏离于环境,更与人格格不入。   最终我也只是揣测,就像水的冰冷一样,猜度正是一个个体的命运。   但水的寒意并未使我淡忘那个幻想,每一天的每一眼,我依旧期翼着一件美 丽的事物顺流而下,流过我的眼前,停息在浓荫下的水面上。   我恐惧又焦急地幻想着一个虚无。有时,水面上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有时, 我干脆逆流而上,花去一个上午的时间,是为了证实这件美丽的事物,她没有被 上游的某块石头卡在一处。   我不曾把我的想法告诉陶,陶也许会以为我在幻想一个漂流瓶,里面装有一 份陌生又热忱的情书。   我记忆里有一个二十年前的图像:一位身穿白色衫裙的姑娘,在花瓣的围绕 下,顺水飘下,那条溪水正如眼前:清澈冰冷,幽幽流着,悠然散漫,不知所来, 也不知所终。姑娘名叫奥菲利娅,她面颊苍白、双眼轻阖,已经死了。   Ⅵ   “山里事情多得数不清,你们住一年也听不完。”   看林人说话时漫不经心,黑炯炯的眼睛透出几分自大。他几乎不与我们多语, 仿佛不屑于我们的幼稚,在他的经验世界里,也许我们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足轻 重的人,所以他扔下这句话后,径直就去扛木头了,我和陶束手无策地思忖着他 的话,就像看见他把一个被他撂倒的人扔在我们面前,便扬长而去了。   看林人瘦削,严肃,身板挺直,皮肤黝黑,目光硬朗又不可捉摸,我和陶深 信他是一个不简单的家伙,并想像当这个男人的黑胡子变成灰白时,他整个人都 会如一尊雕塑那样坚硬与沉默。当看林人出现在林子的某处,这一处的草木、昆 虫、鸟儿,以及光线和气息,就会显得顺服许多,似乎大自然的生灵已经摸清他 的脾性,并甘愿成为他的士兵或者臣民。看林人粗狂、自信,身背一杆猎枪,腰 里始终别着一把铁刀,刀年月深久,堪称一把历经风霜雪雨的老刀,一些污垢遮 去了这把利器令人生畏的铁青色,却另给人一种时间的沉重感。我曾把这把刀拿 在手里打量片刻,时间已经抹去了这把刀的表情,它把一切秘密收在了内部,所 以,除了刀柄上颜色发暗的牛角装饰,以及几粒失去光泽的红宝石,关于这把刀 其它的一切,都显得模糊又遥远。   看林人与他的女人在这片山林生活了四年,在这四年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 可以记下的,仿佛只是两个孩子的出生,另有一条黄狗,两只鸟,三匹马,以及 整座山林陪伴着他们。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美国人说,宇宙的儿子,他“粗暴、肥 壮,好逸乐,吃着,喝着,生殖着。”   某个瞬间,看林人似乎真得就在诗人的诗句里肥壮起来,就如同天地之初, 那些朴野的生命力,它们原始、强大,它们纯净地生长,没遮没拦,势不可挡。 后来他女人告诉我们,除了马是从山外买来,狗和鸟儿,都是看林人从路边的草 丛里拣回来的小可怜。曾经还有一只小山猫,但没养活,他们眼见着它在看林人 的手掌心里断了气。   动物的故事刺激了我和陶,我们开始由衷地欣赏这个看似粗狂的看林人,我 们想看见他怎样端着猎枪,或者举刀,撂倒山林里某个凶猛的生灵。我们甚至请 他帮我们逮来一只妖娆而恶毒的山猫,但看林人嘴里斜叼着烟,一边用他那把沉 重的老刀劈着柴,一边不以为然的说:那蓄生能撕碎一只比它大几倍的羊。   那天中午,看林人套好车,便拉着整车木材走出了山林,等到我们问清楚他 的女人,此去是把木材运到三十里以外的林木站后,看林人已经没影了。   看林人出去两天没回来,突然出现是在另一个下午。见他一副心满意足、飘 飘然的样子,他的女人便在灶房里乒乒乓乓地摔开了东西。后来女人开始大声哭 叫,声音越来越凄厉,不出灶房,那些常见的脏词儿一个接着一个,从黑乎乎的 灶房里冲了出来。女人不肯罢休,哭喊声越来越大,如同看见了一只掏心窝子的 黑手那般生嘶力竭。我和陶的耳神经被震得颤颤微微,鸟儿也吓得不再吱声,而 看林人像个聋子,坐在门前不远的木头墩上,拎着他小儿子的小手转圈,玩得开 心又专心。   女人十分委屈,火也就烧得没有章法,往日平和袅娜的炊烟,此时像一个丑 陋的黑恶棍,或者窜出瓶子的魔鬼,招摇在屋顶上。我和陶有些害怕,但又觉得 滑稽,其实暗地里我们已和看林人站在一伙,因为他如此坦然泰然,干脆说脸皮 厚得太让人佩服。   事由已经在女人的脏话中一清而楚。   看林人卖掉木材,又去找了山下村子里的某个女人,并在这个女人的被窝里 快活了两天,回来时带着一身疲乏与满足。这种事情如若在之前,我与陶大约会 避之唯恐不及,城里人太把面子当回事,而看林人却毫不在乎,仿佛他的逍遥天 经地义,他那一副聒不知耻的模样,近于一种野蛮的勇武,就好像他能把生命里 的一切阻难和快乐全部生吞活剥,他也丝毫想不起什么道德感,他的道德就是和 他喜欢的女人做爱,养育他的孩儿,再看护好这片山林,而后把神降赐给他的同 情与善意,带给那些弱小的生灵。我和陶都被看林人的不惧之心所煽动,以至于 对看林人那可怜又伤心的女人置之不顾。   树林已经先于女人平息下来。在时间的秩序上,为了呈示它作为人类导引者 的显贵身份,自然界总是要更早于人。黄昏悄然临近,山林像一只巨大的海星, 在经历一整日的吮吸、舒展之后,慢慢收拢、弥合,仿如缓缓沉入幽深的记忆, 那里只需静听,或者冥想。   女人应和了黄昏带给她的启示,如同人必须接纳属于自我的命运,女人的哭 声小了,很快什么声音也没有,看林人的木屋重又像无数个夜晚前的黄昏一样, 合谐、恬然和安静。   看林人突然喊出一嗓。他喊了一嗓,是因为他饿了,他要吃饭。   看林人很快酒足饭饱,一切似乎从未让他担心过,他的女人伤心会止,他的 孩子会长大,他的生活会一如既往,包括另一个女人,他依旧会在下一次出山时, 找到她丰美的肉体。   第二天早晨的喜悦是看林人的女人带给我们的,她早早炖了一锅香稠的八宝 稀饭,我们一边吃着黄灿灿的煎饼,一边夸赞她的贤惠与能干。女人的欢乐与美 丽总是来自男人,看林人用一整夜的庞爱安慰了他的女人,她容光焕发,眉间喜 不自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我们从女人那里得知,看林人今天要去山林外的草甸子猎旱獭。女人说话时, 看林人正悠闲地站在院中央,傲慢地背着手巡视,活像一只刚打完鸣的大公鸡, 仍沉浸在沾沾自喜的高亢中。   我们想与看林人同去打猎,看林人爽快地头一扬,意思是别耽搁马上出发。   看林人走在前,背影与神情犹如一只成年马鹿,山林是他的领地,他的目光 和脚步已经穿透了每条小路,和那些浓荫的深处。看林人是有些来历的,他原是 山下村子的一村之长,带着大家种田、栽树、修路,也和老百姓翻过脸闹过脾气, 有一回村子有人想毁了他,就挑了百八十号人动了棍棒,他头上挨了几闷棍后就 决定不再当这个村官,临走时,他扔给村里人一句话:老子在林子里不再管你们 这些球事,有种的你们单个来!   进山四年,除了村里有人找他要些木材,没人再打扰过他,看林人偶尔也会 觉得失落到山下看看,然而人们除了拿他当个老乡邻,并没有对他的离开表示出 惋惜与不舍,见了他,就拿一些荤笑话与他调侃两句,或者有了酒兴,留他醉上 一场,期间说说乡里乡外的杂事儿,喝完酒再骂几句脏话众人就散了。看林人在 人们的淡漠里反而一天天不惧起来,不仅把村里最好资色的女人睡了,而且山里 打到的野物又帮他挣了不少零花钱,他拿着这些零花钱,给自己盖了三间新木房, 给相好的女人买胸罩,给孩子妈买城里女人戴的丝巾与衬衣,又给自己了买一双 耐穿的长筒手工牛皮靴,但无人知道看林人心里到底做何想,包括他的女人。   看林人背着猎枪,勇士般走着,我和陶很快就会被拉下一大段路程,当看不 见我们的影子,看林人就会在原处停下来喝口水,或者靠在某个阳光处,舒舒坦 坦地小睡一会儿。   快到中午,草甸出现在我们眼前,我和陶忍不住惊呼,多日来,我们的视线 被阻断在层层叠叠的密林里,此刻视野猛然开阔,我生出一种奔跑的冲动。山林 赐予人以幽深,草地给人以坦荡,它们不同,然而它们却又相似,它们同以无限 展开在自然界。但是我很快发现了草地的秘密,比起山林,草地的幽深更加隐蔽, 更令人无法可想,它在地下、底部,它就如同看林人的内心。   草甸上有许多纤细的小径,宽度只够放下人的一双脚,这些小径纵横交错, 消失或乍现都让人感到始料不及。小径从半膝高的草丛里延伸出来,浅蓝或浅紫 的小花一直跟随着它,但突然之间,它戛然而止在一个松塌塌的虚土包前。我和 陶观察了四五条小径后,就知道这些小径是旱獭的通衢大道了。   旱獭极多,我们的相机随时可以拍到它们肥墩墩的身子,拍到它们滑稽而庄 严地直起肥胖腰身,眺望远处,俨如君临天下。   獭似乎感到了危险,一时之间,草甸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四处响起尖厉的哨 声,“啾啾啾”,“啾啾啾”,獭的叫声乍响在草甸上空,横冲直撞,如同地上 的小径一般繁密。我和陶被这种尖厉的叫声吓得头皮发麻,生怕脚下猛得窜出一 条肥硕的旱獭,撞得我们四脚朝天,再恶狠狠在我们身上来上一口。   我们正这样怕着的时候,“啪”“啪”两声枪响,结束了草甸上空子弹般穿 梭的獭啸。   Ⅶ   以下是一位名叫小抹的男孩的自述:   俺叫小抹,9岁啦,俺上三年级,俺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俺们班有二十三个 人,但是有几个人总不听俺的,俺知道,他们是看俺个子小,有一个的爸爸还坑 过俺爸爸,俺爸爸拿着铁锹找他算账,但是走到一半又回来了。俺妈妈走了,不 知到哪里去了,俺奶奶说,俺妈妈生俺的时候,看见了桌子上的一块抹布,所以 就给俺起了这个名字。班里那些不听俺话的,就叫俺臭抹布。俺―――俺不理他 们――。俺放假了,每天都来山里,山里有草药,还有空矿泉水瓶儿,可以卖钱。 俺早上六点走,俺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俺一个人来,俺不怕,下午要早点回, 不然天黑到不了家。俺一天能拾十几个矿泉水瓶子,还有草药,草药比矿泉水瓶 子贵。到山里来玩的人对俺好,看见俺,就把瓶子给俺了。俺已经有了十六块, 俺爸爸让我留下来交学费,——,嗯——,不过,俺昨天花了两块钱,乡里来了 唱戏的,俺买了张票,俺看不懂,不过好玩哩,俺班的好几个同学都去了。   小抹天天背着一个软蛇皮袋子,袋里插一把铁釽子,早晨只装有一小壶水和 一个馒头,到了下午,就被草药和矿泉水瓶撑得鼓起来。不知是谁的针线,这只 软蛇皮袋子经过了手工缝制,穿有两根纳鞋底的白细绳,像一只抽带双肩筒包背 在小抹的后背。小抹每天从看林人的门前路过,我们就与他认识了。   小抹问我们:   ——你们觉得山里比城里好?   ——是啊,这里有这么多好玩的,我们搞不清它们的秘密。   ——城里有啥秘密?   ——哦,我们也说不清。   ——俺长大要到城里去,俺爸说俺妈就在那里。   ——到了城里你会想家的。   ——想了俺就回来看看俺奶俺爸。   ——为什么想去城里?   ——城里楼高,还有飞机,城里人说话好听。   ——城里人听不懂你说的话怎么办?   ——俺会写字,俺写出来,俺还可以学它们说话。   ——可是我们觉得你说话好听呢。   ——呵,俺说话不好听,俺们老师说话也不好听。   ——反正,我们喜欢山里。   ——山里有吸血蝙蝠,吓人很。   ——吸血蝙蝠,什么样?我们来这么久了,都没见过。   ——俺奶奶说的,吸血蝙蝠光吃血,后来没血吃,就一起死了。   ——你奶奶见过吸血蝙蝠吗?   ——见过,俺奶奶还说,一个吸血蝙蝠快饿死了,另一个吸血蝙蝠就让它吃 自己的血。吸血蝙蝠们相互帮忙,再互相报恩,它们不会见死不救。   ——真的假的,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奶奶知道很多故事吧。   ——俺奶奶还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她是怎么知道的?   ——俺奶奶看见一只鸟儿,就喊一声,鸟从右边飞走,就是该做,从左边飞 走,就是不该做。   ——噢,灵不灵?   ——灵得很,俺村里好多人问她,她都说对了。   ——俺奶奶还说,人做的事虽然别人不知道,但一个也抹不掉。   ——你奶奶的话你能听懂吗?   ——俺懂,俺奶奶的意思是别做坏事。   ——小抹,你脖子上有很多脏巴巴,我们给你洗洗。   ——不洗,洗了明天又脏了,俺村里没水。   小抹长相奇怪,脸瘦小,下巴很尖,眼睛、眉毛,及头发都是浅褐色,整个 人看上去,色泽显然比普通人淡了一层,疏离于身前的环境,仿佛一个不真实的 梦中人。与我们说话时,小抹心不在焉,眼珠东瞟西走,从不与我们的眼睛对视。 我们知道,在小抹眼里,他最希望看见的,一定不是我和陶,以及别的什么人, 而是一株株茁壮的草药,一只只淡蓝色的矿泉水空瓶。当空洞洞的瓶声传来时, 小抹或许会欢快地吹出一声口哨儿。我们也更难与他有更多交谈,但小抹大概已 经告诉了我们什么,只在闪念之间,我们还无法使之清晰。到后来我们离开山林, 我的脑海里刀刻似地出现了一副图像:小抹漠然地与我们说着话,漠然地凝视照 相机镜头,他不知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小抹的未来。   Ⅷ   等到我们必须离开这片山林的时候,我不得不对自己考虑一二。   苦涩的松针,发酵的腐叶,它们迫近又遥远,真实又虚幻。我透过木屋木板 间一丝明亮的隙缝,闻见了松针、腐叶,与看林人新伐下的一棵松木的气息。我 们已经为离开准备好了一切。此刻并无感伤,只是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仿佛山林 中正有神圣降临。我抹去过去近一个月里的每一丝新奇和快乐,也想不起更早时 间里,我在城市里的仓惶与不安。这一刻只属于这一刻,没有过去与未来。   小屋漏着细碎的风,淡若游丝,却徊绕不已,时间也顺着空气与光线进来了, 却当进入的一刻起,就改变了先前大摇大摆的样子,宛如一个温和、柔顺的精灵, 飞舞或游动,魔幻似的体姿缭乱了我的视力与神经。   而时间它最终会被赋以形体,就像一个孩子长成一位老者,最终又会凝结为 一堆骨骸。时间是确切可见的,只是它狡黠地在暗中抹去了过程。所以,时间在 这间小屋里,正一点点地,不为人所知地变为松木板上的木纹、遍布屋角的灰色 蛛网、屋梁的黑色裂隙、屋檐下的暗黄色蜂窝,以及小木屋里潮湿而黯淡的气息。   我突然惊讶于时间它如此本真、坦然和神奇,为此我险些流下莫名其妙的眼 泪。我感到不可思议,像瞬间来到了另一个天地,瞬间又看见了那些使自己困惑 的谜团,它们在虚空中旋转、再自行剥落,那隐隐约约的答案,一点点清晰、圆 满,我看见了它们仁慈的微笑。当蓦地发现一个惊喜,它赫然从事物的深处向你 显示,阿舍,你有没有这种流泪的感觉呢?   我和陶居住的这间小木屋,始终散发出一种朽木与新木混杂的气味,它结构 简单,双坡顶,房檐很低,以至于把唯一的一扇窗户压得异常低矮,仿佛是地洞 伸向天空的一个通道。一根电线从窗户穿进,而后从屋梁上吊下来,结束在一个 灯泡的内部,就好像自然界的暗语收笼在这里,又在晚上发光时,暖昧而无穷地 呈示于人。   这一刻我坐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开始细细打量,企图记下我能发现的全部 细节,看林人钉在木板壁上的钉子,雨水洇在木板上的环形图案,以及门槛外积 年的苔衣、新鲜又干枯的有毒蘑菇。我听到夜晚一只笨重的蜘蛛,它掉在我的羽 绒床被上,然后发出仓惶逃窜的声音;我闻见清晨从看林人灶房里飘来的白色炊 烟,它们每天按时到达我的鼻腔,相差不过几秒;看到我和陶堆在木屋的一块木 板上的物件,牙具、镜子、口红、红桦树皮、相机、电池、肥皂、茶杯、药、电 脑、石头、野花、鸟羽,我不知道这些彼此之间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怎 样忍受了彼此,就像自然界忍受了城市,人忍受了神。   陶黑了许多,我结实许多,我们看起来与看林人的几个孩子有了更多相似。   阿舍,我们看见了时间未经涂染的颜色,它在一只蝴蝶的羽翼上,旱獭光亮 的毛皮上,看林人刀子的污垢中,九岁男孩的勇气与孤独里,小屋黯淡的光线下, 以及溪水晶莹的寒冷里,它令我确认 “染色业是一种罪恶”,它们改变事物本 来的色泽,它们以假乱真,惟妙惟肖,几乎使人们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均来自自 然界,包括残忍与冷腥。   阿舍,我们来到了山林,我们几乎忘了原先你喋喋不休的自我,我们险些被 你误导,以为唯有山林里存在自我,须知你过于自以为是,须知你过去、此刻、 未来,所做的一切,你悲伤地想起一个死人,无可奈何地忍耐,热烈又谨慎地爱, 在雪天穿过树林,在一个下午抱起一个婴儿,称赞舞蹈者温柔的残忍,默许自己 的贪心与蠢笨,你所有的迟疑、仓惶、喜悦、感动和妥协,都是自我,都是你的 某个自我不可抗据的旨令。你不会认出你自己,不会知道当你感到幸福时那些突 如其来的忧伤来自何方;不会知道你的爱所导致的结局;更无法明白梦里那些幽 暗的奇迹;你在城市的泥墙下写作却闻见了松林的腐叶之香;在服下一剂幻药之 后为什么流出眼泪,你看到了什么?你终此一生,不会明白这些在何时乍起,又 在何地结籽。人不可能知道自我的秘密,就像人不可能穷尽宇宙的蕴藏,哪怕一 个词最深处的意义。所以,现在,我们要回去告诉你这一切,希望你不要再固执, 不要再轻易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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