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秋的夜   作者:大林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来自那里。他就这么在街角,跟他的马车 和女人在一起。女人叫他老张,但路人并不太在意这两个衣衫并不齐整的乡下人。 他们赶着马车,从夏天开始,就已经进驻在这个街角。那匹老马,常发出恶臭, 很多行人躲着他们。每天守着路口卖水果,除了偶尔一声的叫卖声,他们似乎很 少说话。   他们卖的东西并不固定。夏天刚到,他们会卖西瓜。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尖刀, 刀柄用布包裹着,常有苍蝇在刀柄附近飞来飞去。男人看起来并不和气,很少刮 胡子,头发乱七八糟,一年到头似乎就一身衣裳,脚上的布鞋从未换过。这是岁 月艰难给他的磨练。男人和女人观察着经过路口的每一个行人,叫卖一两声就停 住了。他们并不像其他小贩那样用哀求一般的语言让人来买东西。从夏天开始, 到秋天来临,他们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总会准时来到路口,等着下班归家的人群 来买水果。除非下大雨,除非有城管要来查街,一天不落。看得出,他们有自己 的信息网络,城管要来的一天,他们就不会出门。他们没来卖瓜的一天,没人会 去想为什么这两人没有来。他们不来,小区居民需要费劲地穿过几个路口,走上 几百米去超市旁的水果店买水果。   秋天来得格外地快,远处的树叶已经透出黄意了。夫妻俩和垂死的老马,以 及他们的马车,又定时出现在街角。马车上堆了一车的梨。发白的梨似乎不是这 个季节最好的水果。当然,他们也曾卖过西红柿,卖水果的突然改卖西红柿,总 令人觉得奇怪。在他们,可能并不奇怪。他们卖的不是水果,也不是蔬菜。他们 卖的是每天下午到晚上的时光,以及那匹快走不动了的老马。   "这一家卖梨的,真够缺德!"路口补鞋的老头对着两夫妻远远地骂道。   "五斤的量,才给四斤二两。短了少一斤,你说他俩也做得出来。还装孙子, 每天拖着两条瘸腿,在这挡道。"另一坐在路口看着孙女玩耍的老头补充了一句, 也是恶狠狠地样子。   "该找城管来掀了他的车。做了恶,死得早。到零八年,都得让他们滚回老 家去。"补鞋老头带着老花镜,一边给人补鞋,一边诅咒着,眼睛还用余光看着 卖梨的那对夫妻。   两夫妻隔了一条街,听不到这边的对话。他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在那里站 着,等着某个顾客的光顾。犹如舞会上一对穿着穷酸的男女,哪怕他们的舞姿多 优美,一曲开始,邀请他们跳舞的,也只能是他们自己。当四周人的目光聚焦到 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浑然不知。这些诅咒跟恶魔一样,四散开去。   "这梨怎么卖?甜不甜?"一名穿着时髦但满脸温和的妇女走向马车,问道。   "五块钱三斤,挺甜的。"男子似乎信心不足,看着那名妇女,生怕她掉头就 走了。今天傍晚,还没怎么卖出几斤梨出去呢。   "好像不是很新鲜。"妇女转身想走,但又觉得要买一些。停了下来。   "来一点吧,你要不尝尝?味道真的很甜。"女人拿一块白布擦了一个小黄梨, 准备用刀削了皮给那位面色红润的妇女吃。   "不尝了,给我来五块钱的吧。"那位妇女看到她的刀不干净,白布黄得跟抹 布没什么两样,就掏了五块钱,阻止了女人给自己削梨。   夫妻俩看着那名妇女提着五块钱的梨,进了自己小区,舒了一口气。   "她好像是上次我给送西瓜的女孩子的妈妈。今天很奇怪,大家好像都不怎 么买梨。"女人问自己的男人。   "奥,上次就是她女儿给你那罐饮料啊。小女孩跟她妈挺像的。今天的梨可 能没进好,下次早些起床,去远点的地方进梨,不去那家了。他们家的香蕉也不 好,容易坏。"男人也兀自纳闷,今天买梨的人真少。   起风了,有警车经过路口。闪灯亮起,补鞋的老头准备收摊。他再次诅咒道: "把缺德鬼抓去了好!"照看孙子在路口玩耍的老头子,也收起自己的马扎,准备 回家。   在小区门口,刚刚买了梨的妇女被一老太太拦住了。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杠弹 簧秤,要给妇女称称刚买的梨。   "你这有三斤么?是在门口那俩缺德鬼那里买的么?"老太太咬牙切齿。   "是啊,有什么问题?"妇女迷惑不解,准备让过老太太。   "我告诉你啊,这家太黑,缺斤短两。三斤梨,恐怕不到两斤半。"老太太似 乎很有信心别人手里的梨不够份量。   妇女可能嫌麻烦,赶紧说:"多谢您,无所谓了,短点短点吧,我着急回家 了。"   "真是的,我帮你称一称,也不打紧。"老太太不愿放弃。   "谢谢您,大妈,我真着急回家。不要紧。"她闪身走了。老太太一脸迷茫。   风大了起来,一场秋雨即将来临。赶马车的夫妇,看了看天上的云,准备收 摊。男人艰难地把水果用厚棉被盖上,想跟女人说点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老张,给咱孩子买瓶饮料吧。今天是他生日。他俩都爱喝。"女人知道自己 男人想说什么,她看着傍晚一直心绪不宁的男人,知道让他走入超市去寻找那种 饮料,比让他三天不吃饭都难。   "走,你去买,我在车上等你。"男人架好马,让女子坐在自己身边,驾车朝 东边路北头的超市而去。女人下了车,进了超市,男人坐在马车上,看着乌云黑 压压地,很担心今天是否能顺利地赶回家。过了一会儿,女人从超市出来,手里 空空,看起来她并没有买到那种饮料。   "你怎么没买?"男人问。   "没有了。"女人回答。   "卖没了,还是没得卖?"男人不相信。   "卖没了。说东边超市有。还去买么?"女人怕孩子失望,在等男人的意见。   "去,不着急回家。"男人抬头望着天,嘴角微微颤抖。   很快,天下起雨来了。秋天几乎很少下雨,中秋节刚过,有些许雨丝飘下, 就该是孩子的生日了。男人赶马车上了环路,逆行过了一个桥洞,雨下大了。   "今天还去吗?别去买了吧,雨这么大,早点回家吧。"女人问自己的男人。   " 去,一定要去。他俩从小就没爹妈,孩子太苦。他们嘴馋,就喜欢喝那种 饮料,今天过生日,一人一罐。"男人向妻子伸手要钱,他似乎铁了心要给家里 的两个孩子买到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饮料。他们收养的孩子本该享受到同龄孩子 的快乐。今天的买卖令人失望,但他不想让孩子的生日失望。   "那好吧,你小心点。"女人掏出装钱的塑料袋,挑了两张邹在一起的钱,给 了男人。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男人把马车在桥洞下停妥,自己下了车,把 钱装在贴身口袋里,冲入雨中。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的人影。   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桥上的积水冲泻而下,马受到惊吓,不知道如何是 好。这匹马已经跟了他们夫妻快十年了,到今年已经老得不行了。每天十多里地 的路程,对它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随着年龄的增长,要再坚持一个夏天,会要 了它的命。夫妻俩打算入冬就让它休息,来年换匹壮点的马,生意或许会好一些。   半个小时过去,男人早该回来了。雨越发下大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女人心 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她上车,冒雨赶着马车往东边的超市去。路上滑得跟撒 了一车油似的,老马拖着一车没有卖出多少的水果,艰难地转过弯道,爬过了一 个缓坡。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汽车司机打着喇叭,口里叫骂着。前面几辆警车 闪着警灯,在处理一起车祸。警察封锁了整条马路,下了班着急回家的人,齐声 诅咒着这鬼天气和这个鬼城市的交通。   女人有点害怕赶车过去,她最怕警察和城管,她怕自己过去后,那些人会没 收了自己的马车。最近一年城管对无照驾驶马车在城区卖水果查得很严,罚款也 很严厉。夫妇俩因为腿脚不便,属于残疾人,一些心肠软一点的城管倒还能给与 方便。如果遇到城管也为完成任务的话,夫妻往往努力一礼拜的收入,还不够交 罚款。   现在,女人很担心自己的男人。她豁了出去,赶着马车,朝闪着警灯的地方 过去,默念自己的男人不要出事。   但男人还是出事了。倒在路上的男人已经死了。买完两罐饮料后,他急匆匆 冲出超市门口,他怕桥洞下的女人会担心自己,受人刁难。看着手中给孩子的生 日礼物,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两个孩子幸福的笑脸。刚跨出超市门口的台阶,手 里的易拉罐瓶子不小心滚落到马路上。他刚冲上去,想要弯身去捡自己的罐子时, 一辆小汽车冲过来,刹车声响,他人已经从马路南侧被撞到了马路北侧。地上滚 落的易拉罐瓶被车压扁,饮料很快就合着地上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身体 歪斜在路北侧的草地上,手里死死掐着另一罐饮料,望着南面,头上流出的血, 顺着水流,往自己女人的来路流去。   女人下了马车,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慢慢地倒下了。马路对面,老马的脸上, 流下了温热的眼泪。   下雨的晚上,人们早早躲回了自己的家。傍晚在门口买梨的妇女,吃过晚饭, 正在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准备饭后的水果。她们一家幸福无比,孩子和丈夫,看 着外面渐凉的天,他们围得更紧,能更好地感受温暖。   "小伊,给爸爸尝尝甜不甜。这梨是在门口阿姨那里买的,她夏天还给你把 瓜送回咱家的。"她拿了一块梨给女儿,女儿张开嘴,含了下去。   "真甜,真好吃。我记得那个阿姨,我上次还给她一罐饮料了呢,她不喝, 带走了,很奇怪。"女儿告诉她妈。   "噢,宝宝真乖,会感激人了。卖瓜的两个人挺可怜的。腿有残疾走路不便。 "她回头,看她老公吃着雪白的梨,感觉到无比的甘甜。"刚刚我在门口遇到一个 老太太,要给我称梨,说卖梨的缺斤少两。我回家一称,三斤的梨,还多了二两 出来。"   "一群小市民,他们嫉妒别人罢了。"她丈夫有点不高兴。"你也是,回家还 称什么呢,你真不相信别人?梨这么甜,能骗你几个钱呢。"   有雨的秋的夜,更沉了。   Keenkang 2006年11 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