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棉花的花 文/丁立梅   纸糊的窗子上,泊着微茫的晨曦,早起的祖母,站在我们床头叫:“起床啦, 起床啦,趁着露凉去捉虫子。”   这是记忆里的七月天。   七月的夜露重,棉花的花,沾露即开。那时棉田多,很有些一望无际的。花 便开得一望无际了。花红,花白,一朵朵,娇艳柔嫩,饱蘸露水,一往情深的样 子。我是喜欢那些花的,常停在棉田边,痴看。但旁的人,却是视而不见的。他 们在棉田里,埋头捉虫子。虫子是息在棉花的花里面的棉铃虫,有着带斑纹的翅 膀,食棉花的花、茎、叶,害处大呢。这种虫子夜伏昼出,清晨的时候,它们多 半还在酣睡中,敛了翅,伏在花中间,一动不动,一逮一个准。有点任人宰割。   我也去捉虫子。那时不过五六岁,人还没有一株棉花高,却好动。小姑姑和 姐姐去捉虫子,很神气地捧着一只玻璃瓶。我也要,于是也捧着一只玻璃瓶。   可是,我常忘了捉虫子,我喜欢呆在棉田边,看那些盛开的花。空气中,满 是露珠的味道,甜蜜清凉。花也有些甜蜜清凉的。后来太阳出来,棉花的花,一 朵一朵合上,一夜的惊心动魄,华丽盛放,再不留痕迹。满田望去,只剩棉花叶 子的绿,绿得密不透风。   捉虫子的人,陆续从棉田里走出来。人都被露水打湿,清新着,是水灵灵的 人儿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男一女,年轻的。男人叫红兵,女人叫小玲。   每天清早起来去捉虫子,我们以为很早了,却远远看见他们已在棉田中央, 两人紧挨着。红兵白衬衫,小玲红衬衫,一白一红。是棉田里花开的颜色,鲜鲜 活活跳跃着,很好看。   后来村子里风言,说红兵和小玲好上了。说的人脸上现出神秘的样子,说曾 看到他们一起钻草堆。母亲就叹,小玲这丫头不要命了,怎么可以跟红兵好呢?   家寒的人家,却传说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地千顷,佣人无数。在那个 年代,自然要被批被斗。红兵的父亲不堪批斗之苦,上吊自杀。只剩一个母亲, 整日低眉顺眼地做人。小玲的家境却要好得多,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说,还有 个哥哥,在外做官。   小玲的家人,得知他们好上了,很震怒。把小玲吊起来打,饿饭,关黑房 子……这都是我听来的。那时村子里的人,见面就是谈这事,小着声,生怕惊动 了什么似的。这让这件事本身,带了灰暗的色彩。   再见到红兵和小玲,是在棉花地里。那时,七月还没到头呢,棉花的花,还 是夜里开,白天合。晨曦初放的时候,我们还是早早地去捉棉铃虫。我还是喜欢 看那些棉花的花,花红,花白,朵朵娇艳。那日,我正站在地中央,呆呆对着一 株棉花看,就看到棉花旁的条沟上,坐着红兵和小玲,浓密的棉叶遮住他们,他 们是两个隐蔽的人儿。他们肩偎着肩,整个世界很静。小玲突然看到我,很努力 地冲我笑了笑。   刹那间,有种悲凉,袭上我小小的身子。我赶紧跑了。红的花,白的花,满 天地无边无际地开着。   不久之后,棉花不再开花了,棉花结桃了。九月里,棉桃绽开,整个世界, 成柔软的雪白的海洋。小玲出嫁了。   这是很匆匆的事情。男人是邻村的,老实,木讷,长相不好看。第一天来相 亲,第二天就定下日子,一星期后就办了婚事。没有吹吹打打,一切都是悄没声 息地。   据说小玲出嫁前哭闹得很厉害,还用玻璃瓶砸破自己的头。这也只是据说。 她嫁出去之后,很少看见她了。大家起初还议论着,说她命不好。渐渐的,淡了。 很快,雪白的棉花,被拾上田岸。很快,地里的草也枯了,天空渐渐显出灰白, 高不可攀的样子。冬天来了。   那是1977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特别冷,冰凌在屋檐下挂有几尺长,太阳出来 了也不融化。这个时候,小玲突然回村了,臂弯处,抱着一个用红毛毯裹着的婴 儿,是个女孩。女孩的脸型长得像红兵。特别那小嘴,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村人们背地里都这样说。   红兵自小玲回村来,就一直窝在自家的屋子里,把一些有用没用的农具找出 来,修理。一屋的乒乒乓乓。   这以后,几成规律,只要小玲一回村,红兵的屋子里,准会传出乒乒乓乓的 声音,经久持续。他们几乎从未碰过面。   却还是有意外。那时地里的棉花又开花了,夜里开,白天合。小玲不知怎的 一人回了村,在村口拐角处,碰到红兵。他们面对面站着,站了很久,一句话也 没说。后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走各的了。村人们眼睁睁瞧见,他们就这样 分开了,一句话也没有地分开了。   红兵后来一直未娶。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跟母亲聊天时,聊到红兵。我说他 也老了罢?母亲说,可不是,背都驼了。我的眼前晃过那一望无际的棉花的花, 露水很重的清晨,花红,花白,娇嫩得仿佛一个眼神也能融化了它们。母亲说, 他还是一个人过哪,不过,小玲的大丫头认他做爹了,常过来看他,还给他织了 一件红毛衣。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