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今生有悔   芳芳流 著   眉清:我相信,也请你相信,人是本能地回避着一切的负面境遇。   格兰:请原谅,我不能和旧情人做朋友。   姚遥:爱情,用来惩罚有罪的人。   盈盈:我不是一只好鸟,如果灵魂撤离肉身,以旁人的身份站在一旁观看自 己,也必定是值得唾弃和厌恶的。   1、元盈盈:冷笑一声,推翻过去   哀求是没有用的。   我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分钟之前他的牙床还在高频率地磨合着,象 一只刨圈的公猪,全力以赴地向一份尽可能丰盛的十元盒饭发动攻势,脖子探出 领圈外至少五公分以上。这一幕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粉碎了他以往也曾体面 尊贵的形象,致使我日后只要一想起来,再无余情可言,就只剩鄙夷和厌恶。   他吃剩的鸡腿骨翘在盒盖上,一丝不挂,他的脸上写着极至的哀痛与谦卑, 他在用眼神恳求我不要走,面对此,我心中只有厌烦和疑虑接履而至,我不能将 一年前那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和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他们哪一点都不能吻合。   我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被困在这个该死的车站已经有两个小时了,据称前方 路段发生连环车祸,五辆车追尾相撞。高速公路刚刚开通,又是大雾,酿成这样 的大祸,被阻滞在车站的贩夫走卒们都是能表理解地,虽然烦躁虽然迫切虽然来 来回回地流窜走动,也只能如此,至多再发狠骂骂车站它娘,反正这是一个抽象 化的概念,不会具体落实到哪个个人头上,所以一切还是显得安之若素地平静和 喧闹。   我不想再在这里耽搁下去,决定打车绕道回县城。朱政权,朱政权就是我眼 前这个可怜的男人,一年前还觉得他的名字豪放大气,如今这几个字念在嘴里, 只觉得是一种讽刺。朱政权说,不走行不行?   我断然摇头,双目平静地铺开视线,掠过他的头顶去察看停在不远处的一排 出租车。我决定走出站去,等在这里的车大多是在居货屯奇,一心只想瓮中捉鳖。 我没条件做这样的傻鳖,多走几步权当瘦身。我拿起我的姜黄色行李包,起身径 自朝站外走去。   朱政权慌忙地撞开凳子跟了出来,脸上的紧张、疑虑瞬间剥落,笑容刻成一 道一道的纹路,纵横交错、层次分明,辅之以内分泌过旺,又荒于打扫的油脂性 皮肤,象微风吹拂的湖面,波光粼粼、碧波荡漾,整张脸顿成一片欢喜的盐菜瓜。   去我那里?他亦步亦趋,跟紧我问道。   我健步向前,鼻孔里弹出一息不易觉察的冷哼,而心里头对这个男人残存的 最后一丝怜悯,随着他的“不知耻到勇”而荡然无存,只剩厌恶,有如对着一个 贪得无厌又纠缠不休的邋遢乞丐。   穿过广场,我走到车流交织的大干道边,站着等车。朱政权再度落入谜雾, 不明白我的意图。他再次说,去我那里吧?   我丢给他一个轻蔑而嘲讽的微笑,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对这样一个搞不清状 况的人,我想我应该给他一点打击。他的神情迅速地暗淡下去,回复他此间所显 现的一贯的谦卑和落拓。   广场和干道的交界处,流动着一批象耗子一样警觉的小商贩,他们在蝇头小 利的鼓舞下,随时准备跟城管来一场脚力上的较量。贩卖市场颇见丰富,卖小吃 的最多,插皮鞋的其次,算卦的,充气补胎的,打汽枪的,以及少量的冷门,也 都在不甘示弱地抢占江湖,难以区分他们来自哪条战线,但逃不开两种身份,进 城农民与下岗城市贫民,这是最常见的城市底层的构成元素。   朱政权眼神寥落地飘向四周,最后停顿在一个烧烤摊上,那里正热火朝天地 烤着一堆鸡腿、鸡翅、香肠、肉丸串、鱿鱼、里脊,旁边摆着辣椒油和孜然粉。 朱政权的喉节不自觉地在皮里滚动了一下,这样的细节没能逃过我的眼域,我对 这个男人又多了一层鄙夷。一年之前他也是美食的热衷者,那时体现了他的亲和, 而今的直接反应是好吃。   在车站吃快餐的时候,我最后给了他五百块,他假意推托了一下,随即迅速 地收下,他抚着钱说,我要用这五百元起家。我听了只感到一阵好笑,也生出怜 悯,满大街都是等着发财的人,而朱政权,在我看来,似乎永远也不会再起家了。 但我没必要当面打击他,我笑笑地说,好,我等着看你成功。   朱政权最初是政府机构的一名党员干部,机关办企业后他的屁股有幸落到副 总经理的宝座上,一年前,他成了一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差点沦为阶下囚, 积极地退、赔、补之后,他得以取保候审,跟着,他一无所有地混在省城。   我不能为他做更多的什么,比起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和失去的,我已经超额为 他完成了该做的,他的老婆因为他的随事故而拨开云雾的桃色事件,对他的窘境 置之度外。他是一个众叛亲离的男人,独自猫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十元旅店里,狂 想着东山再起的美梦,而我作为他曾经的女人,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再陪他走下去, 我不可能等他东山再起,他的东山起不起都是未知,而我的青春蹉跎却是定数。   他热爱吃三元钱一串的烤鲜鱿,然而这不再和我相关,我已经决定远走他乡, 小县城的行装早二日就打点完毕,这是我走之前最后一趟应他的要求探视他。   我来对了,这个男人彼时彼刻的面貌强化了我毅然的身姿和决然的心意,我 比哪一刻都更渴望从他的阴影里甩脱。旧爱不复再现,最微薄的情份都已消耗殆 尽,我再一次追溯我们的交往始末,确信始末都与爱情无关。这一场,于我而言, 更象是一部大制作大投入,然小产出小意义的青春教育片。如今,这部片子已成 为五年前的旧作,与此去经年的凡此种种一并抛进记忆的故纸堆,所不同的是, 她是一个断口,衔接了我在某个跨度上的转承与启合。   风吹起一粒草籽,在大气里凌空旋舞,划出潦草的轨线。风过后,草籽跌落 地面,开始这一季的生长。   我是元盈盈,我就是一粒卑微的草籽。五年前,我乘风吹落在南都市深圳, 这里高温多雨,气象万新,华丽到炫目。我飘落在这块遍地都是人造泥石的界面 之上,她过于坚硬的外壳使我的附着和生根显出了超出平常泥土的难度。然而我 是一粒有生命的草籽,濒临死亡又不会立刻就死,我挣扎着找一切机会生还。如 今,我还活着,看起来水草丰美,油绿且肥润。然而,谁人能在我烟花般绚烂的 笑容背后,洞见我不能复元成形的内心,那里是一片断瓦残垣堆就的废虚。再回 首,记忆就如千年失修的后花园,既春色满园,又满目疮痍。   2、姚遥:前缘未了   我的爱人,在距离深圳二个小时车程的城市里召唤我,唤我赴他的温柔之乡。 他说,在手机短信里说,你来吧,我想你。   只为这句,我全身灼热,高烧并发哮喘,窄小的气门象春运超负荷的客流, 吐纳维艰。   我矜持了半分钟,这半分钟我飞快地心算出化妆和行程所需的时间。如此盛 事,我无法让自己草率应对。   及至我被粗莽地掀翻在床,我的爱人,在和身欺过来之前,对我的花容月貌 甚至无心多眷顾,哪怕一秒钟,一眼珠,我才翻然知悟,我在出发前的劳动,那 精心修饰和改造过的眉形,巧用心机勾就的烈焰红唇,麻烦过职业的、资深的美 容师亲自捉刀定下的发式,一身几经更改以至直接引发审美疲劳的穿戴,都是如 何地被辜负了。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无人在意。   这并非我的本意,我的本意不是要如此直接的碰撞。我设想着与他坐在格调 优雅的咖啡馆或者乐吧里,在静和平宁的气氛里,象所有真正的绅士和淑女一样, 相对而坐,侃侃交谈。   在他领着我走向一家门面堂皇的酒店之时,我几乎以为我的假想就要成真了。 我被自己的假想感动,我感动于我们是如此地心照不宣不谋亦合。瞬即,我便由 我的假想中苏醒,我的爱人,他直接地越过流光溢彩的大堂,那么倨傲地,铁定 地,从容不迫地,勿庸置疑地闪身钻进通往目的地的客梯。   我对他饥渴已久的爱慕注定了我反应的迟钝以及行为的被动,我无法抗拒他 的指令,直至他将我掀翻在床的一刻,我都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晕旋不已。   我没有喝着臆想中的咖啡或者奶茶或者其它的饮品,也没有品偿到无数次幻 想过的深情而激越的热吻,我们直接抵达并一步到位地解阅了彼此的身体,身体 之中最为私秘的所在。   我的爱人,他不停地向我发出追问,絮絮叨叨呢喃不休,喜欢我么爱我么? 快乐么快乐么快乐么?他不遗余力地贡献他的经验资源,不断地变换节奏和体位, 决意要带我飞入云端。他是那样的投入和卖力,象是江湖上误传他是无能,而他 正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他不是。   韩国男星裴勇俊被众多甚为心高气傲的白领女性们集体意淫,无精液男子是 这帮女人颁给他的殊荣,可见对于女人而言,肉体之欢的冲击力有时远不及柏拉 图式的幻想来得猛烈。   我不迷裴勇俊,并不是我追求独树一帜不肯随大流,我不迷裴帅哥不过是因 为我没有看过他的影视佳作,俏像倒是见过的,因为没受到他一步步地熏陶感染, 所以看他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然而对于唐新锐,我执迷已久的梦中情人,他左右了我自他闯入视界以来的 所有关于异性的幻梦,就象四小旦之一的周迅,在那场已经坏死的恋爱还没有坏 死时勇敢地向媒体放过话:他(李氏亚鹏君,如今是王天后的新宠)符合了我对 男人的所有幻想。   学生时代起,唐新锐同学便以他博学善辩的思识,远远领先于一般同门师兄 的内存,配之以白马王子般的俊秀外形和两条终年灌在发白的牛仔裤里头的长腿, 在未经腐蚀的象牙塔的上方,凌空刮起强劲的旋风,风过之处,咳声一片。我对 他的崇拜就象那个沸腾的年代里人们对毛主席的拥戴一样,唯有他,除他以外的 所有男子都黯然无色。   比起床榻上的颠鸾倒凤,我更愿挽起他的手臂漫行在花簇之中月光之下,沐 浴着路人艳羡的目光。然而他只热衷于和我谈论交换身体的感受,并且非常不合 宜,非常扫兴地盘问起我的过往经验,话语间很有点要我比较过后作个鉴定的意 思。我无言了片刻,沉默着让他的话茬沉到水底。然后我开始吻他的耳垂吻他的 下颏。他对这样的小把戏不感兴趣,连敷衍应付的耐心都没有。   今天要回去么?他问我。   你呢,能住在这里么?我反问。   今天不行,还有很多事要做。为了证实他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他开始向我 例举要做的事,都是很急很赶的事情,限定了END的日期必须是今明两天,为了 体现他的无奈和被迫,他还骂了他们的一个领导,强调领导对他的重视却不知休 恤他的能量。他拿过床柜上的手机看时间,然后微微蹙起眉头,他的手机也在此 时应拍地发出呼叫。   电话一个个地打进来,我偎在他的怀里听他接电话,留心听了几个,知其然 不知其所以然,很是无味,就开始玩弄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坚挺端正,很有 艺术家的气质,但皮肤是粗糙的,这很正常,基本没什么男人会注意到对手的养 护,虽然他们平常会对抓在自己手中的女人的小手自觉地赏析一番。我牵过他的 手,放到鼻口嗅了嗅,没有烟草的味道,很纯净,一如他的外观形象。他依然有 着不可抵挡的蛊惑力,年少时的俊逸不羁随岁月风化,凭添的却是更具男性份量 的沉静和内敛。没有改变的是他的硬件,与生俱在的肢体和面目,自成年以来, 一直以相近似的姿态,辅以更为恰当的包装,向四周围辐射着诱惑,尤其是那些 个寂寞而空虚着的,又热爱着春梦的女子的心,轻易不能闪避。   退掉房后,我和他同步走到街上。决定返深后,才发现搭公车的时间已到了 刻不容缓的地步。他在嘉旺快餐店宴请了我的肠胃,说那家动作敏捷。我毫无胃 口,应景式地点了小杯的西瓜汁来饮,他为自己点了印尼炒饭。早过了晚餐的时 间,加之体能的过度损耗,他显得相当地饥饿,一面贬损例汤里味精太多,一面 又大口地嚼着炒饭里的煎鸡蛋,和着汤快速下咽。他毫无必要地用力抨击自己, 责备自己贪睡了几十分钟把时间给耽误了。   我们一前一后朝着站台的方向追赶,脚步勿勿,面色凝重,仿佛前方有亲人 正等着我们去奉上鲜血以挽救性命。我在奋力疾行中暗自沮丧,这与我期待中的 情人相见实在相去太远,还竟然要以竞走的方式来作为约会的压轴。   车站厅门前的空地上,我无意间瞥见一个拉着碳炉卖烤红署的可移动摊位, 这让我蓦然想起罗迟,心微弱地刺痛。我走上前去捡了个大个的红署嘱摊主称重。 唐新锐停住脚步,半转过身望我。不要买了,来不及了。他甚为不悦地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要急成那样?我颇为不屑地说。公车没了还有的士,的士 没了还有宾馆,碰上他们集体罢工了么?我请摊主将红署装袋,付上零钞后向站 内走去。   事实上当我们从客房勿勿退出的时候,当日的车票就已经停止发售。晚上十 点过后,公交公司或者火车站不再承包深广两地的客运,迎来送往,就全凭各人 的神通。   唐新锐大大地懊丧起来,抱怨这么重要的两座城市竟然那么早就切断交通。 客房已经退掉了,早知就先不退房了,他说。   何必?我说,与其让我在酒店里不明所以地待一晚,不如让我打的回家。   我手里提着装个大红薯的小马夹袋,红薯的个儿太大,而我的坤包明显容量 有限,即使强行揣它入包,这椭圆形的农产品也一定让坤包走样,变得面目可憎, 与我的一身打扮极不相称,所以,我只有提着它,虽说这样地提着也是相当地不 雅观。   我们僵立在车站前的大马路边。只要他承诺他陪我一起入住酒店,我将会即 刻扔掉手中的红署,与他相偕而去。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看着来往的行人和 车辆问我,怎么办?白白浪费一笔钱。   怎么?我问。   开房或者打车回,不都得花一笔?   这个不用费心,我自己付费。我说。   你的钱不是钱么?他反问。   我的情愫不由自主地涌现,我走近他,两只手臂自他的腋下穿过,交握在他 的后背。我拥紧他,脑袋侧过去枕住他的肩,不必心痛这一点钱,对我而言,拥 有过你,已经是抵达过幸福的顶端。谢谢你的,成全。   此刻,我是一个进入角色的戏子,被自己的痴情感动。我的眼泪在一瞬间飞 弹出眶。我迅速地松开交握的双手,勿勿挥停一辆空的,爬上去,开走,我简短 地吩咐一声,却又在前行的车厢内迅疾地转身后视,看着他模糊的身影在路灯的 映衬下浓缩成一个点,最终消失。我回转身坐正,头枕住靠背,关合眼帘,泪水 象小溪一样,簌簌地奔腾在我僵硬而麻木的面容之上。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   深圳。   深圳?要500块钱哦。   可以,你开吧。   途中,我接到罗迟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没有回答,只告诉他马上就回 家。我瘫软在的士的车厢,耳边不止一次地回响起罗迟的声音。   姚遥,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有中意的人选,不必顾忌到我……毕竟,我大你 一轮,又多有不便,不能全程照顾到你……   我当时是那样坚定,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背叛罗迟,以为只有他遇上新欢赶我 走,我才会离开他。而事实上,我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心满意足地留在以他为核 心的周围不过两年,甚至不足两年。两个月前,当我重新获得唐新锐的联络途径, 我便开始了我全情投入的精神之恋,而我个人,局部地直至全部地蜕变成皮影戏 里的女旦。   到公寓楼下,我发了条短信给唐新锐,我已安全到家。他很快回复我,辛苦 了!这简单的三个字一个标点让我在瞬间自怜不已,多象将军对战士的慰问,不 说倒好,说了反象我辗转往返的全部所值仅止于此?   打开屋门,罗迟已先在内。   今天怎么这么得空?我问。先自将烤红署递给他。   他只笑不答,望着我的装束反而问我,不错嘛,去赴什么约会了?   一个老同学,到深圳出差。我胡说。   就和你一样,到哪个城市,老同学也要尽数约出来,显摆一下。我追述。   呵呵,他笑,无心恋战,拖过我的手坐到沙发上。   吃红署么?我问他,手捂在袋子上试了试,还热的。   他摇头,神采略显飞扬,眉毛不自觉地挑起,终于忍不住说了,对男人来说, 最感安慰的是事业顺仕途畅,他红光满面,望着我,又说,和征服心爱的女人同 等重要。   我站起身,去到酒柜边取过两支高脚杯,分别斟上半小杯红酒,一杯递给他, 一杯自握。   你一定有喜事……祝贺,也表景仰,干杯。   寝前,我避开罗迟的欢爱。我装作很累。罗迟也不强求,一般他这个年纪的 男人,欲望已渐日薄西山,又是有身份的男人,并不缺少资源。自然,他是个相 对严谨的人,这,我在两年的觉察中甚为认同。   是夜,我睡得极为不安,日间的场景飞镖一样在梦与现实间交替穿梭。罗迟 的鼾声渐浓渐嚣,唐新锐的面目却清晰可辩,黑暗的夜色阻挡不了我的神思,我 的视听里充塞着两个迥然有异的男人。一个于我有恩,一个为我所爱,于我二十 七岁的人生片断里同时有份。   3、眉清:整装待发   我是眉清。   我刚刚大学毕业。   我在整理行装。下周二我将南赴深圳。这是计划中的行程。   我的工作尚无定落,不过不要紧,我的表姐将替我安排一切。   我心情抑郁。除了这个年龄常见的悲秋伤春的自然情绪之外,我作为个体, 也有一些因我个人的特定环境所致的特殊伤感。外加,新旧交替的时刻,总有些 东西要舍弃,要挥别,难免不舍。刚刚离开母校,离开原先也不见得多亲密的同 学老师校园校友,忽然就觉得与他们亲如手足。离开校门的一刻,竟然有锥心的 伤别离,前所未有地跳出来撕裂自己。   现在想起来,半个月前先跟严冬说分手,还是选对了时间,要不然所有的别 离都叠在一起,势必更为重负不堪。   严冬在机关里谋得一份文书的工作。对不少一部分毕业即意味着失业的同学 而言,严冬是让人羡慕的。他幸运地打入裁员呼声甚嚣尘上的机关,预示着有一 个良好的开端,也可能不久后就是小城里优越感从毛孔里往外渗的小官僚。   我不忧惧我的前途。说前途也许口气嫌大,那么就让我说我不忧惧我的工作 吧。我去年暑假已经到过一回深圳,并且在表姐的推荐下有过一个月的工作体验。 简单的Office工作不在话下。   我知道深圳的竞争激烈,是一个不讲情面的城市。如果我单枪匹马地杀入, 象祖国各地很多的揣着一纸文凭奔赴此地的新老毕业生一样,凭我,很可能会挨 上N个清脆或不那么清脆的耳光。   所幸,我不是单枪匹马毫无准备。我的表姐,在我眼里,她几乎可算是个手 眼通天的女人。不要误会,她可不是江湖术师,靠坑蒙拐骗营生。也肯定不是关 系家,美名曰社会活动家,其实也就是干着穿针引线的活儿的人物。她是真正意 义上的优秀女性,所以她至今都结不了婚——好东西都会压箱底。   我的表姐是家族里的骄傲,是长辈们号召小的们学习的楷模。我的表姐,无 非也就是从小学习成绩好,奖状多得贴满家里的门墙,名牌院校毕业后又谋得好 工作。   但现在,就家族里而言,她的声誉仿似在走下坡路。大家都希望她能够早点 结婚,对于她的传来的其它的捷报显得越来越漠然置之。   我可不这样认为,结婚还不容易?分分钟都可以搞定的事。我的表姐,外表 出众,才华过人,仰慕她的人,早年人气最旺时,形势和手机商广告某日要择前 十名免费派机或一折起售的场面有得一拼。可以想象那样的火爆吧,人群蜂拥而 至,恨不得看到报缝里的广告就直奔现场,自备干粮饮用水,驻扎等待。   我表姐原是那样地炙手可热。我偶尔去我姑妈家,踏入她曾经的闺房,带着 好奇窥翻,仍可在一些不经意的角落里,发现她当年收获的情书。篇篇都是情义 不能自持,文采跃然纸上,倾慕和爱恋此时无声胜有声地叫嚣在那时风行的彩色 信页上,足以体现了我表姐当年备受瞩目的骄人风采。   我热爱我的表姐,不仅仅是因为她可以为我的工作开道。事实上,从小时起, 我就是她忠实的追随者。她大我六岁,这六岁的距离使我从来都视她为高人,无 论哪一方面。小时候起,我表姐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仅次于她的老妈我的姑妈, 不过近年来,已是乾坤倒转,我姑妈已经被我看下了神坛,我表姐却是愈发地了 得。   我姑妈在我们家族里也很有威望。我们小辈的名字基本都是她的产权。   据称我生下来时便就具备了眉清目秀的气质,由此我姑妈为我命名眉清。我 姑妈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在一所声望和围墙同样悠久得发霉的中学里任教。   二十二年来,我身上发生了诸多变化,其中有些几乎就是推倒碾碎后重砌了 一遍。但眉清目秀倒还是我的招牌气质,大凡见过我的人,都承认我的确堪称眉 清目秀,这也是我在智勇双缺的情形下,毅然可以南下的底气之一。   我没有过得硬的文凭和专业,我读的不是名牌高校,拿的只是大专文凭,专 业也是务虚不务实,而且就算务虚的我也没有学好。我所有的条件都和拔尖这样 的美誉之词无从挂钩,如果再生得一脸地对不起观众,真就太让我表姐为难了, 想必她将推荐我进去的公司或者集团,不可能是要抓一只恐龙进去做标本吧。   4、格兰:寂寞无主   我是格兰,今年二十八岁,在老家是远近闻名的高龄少女,在工作单位以老 姑娘自称。我长相不俗,能力不俗,从小可堪是超群出众,在适婚的年龄却无人 接手,追究起来,责任当然在我。我身体健康心理正常,如果有什么不周到,大 约只是稍微求全责备了些,对现实有着超现实的寄望,最终导致我的尴尬处境, 成为人生苦短、婚姻苦长,拖儿带女合家幸福的人们公然地和高调地怜悯的对象。 不过我想我既然能娱乐和慰藉部分民众的心,也算造福于民,这倒是始所未料的 功能。   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工作,努力工作使我有银子自己买花自己 戴。   从香港回深圳,入关时先打个电话到台里。扼要地汇报了工作以及踪迹。主 任问说回不回台里,我迟疑了二秒钟,想着自己灌铅的双腿发泡的脸,回说太累, 想回家休息。   主任竟中气充足地应一声好,罕见地支持了我目无领导的擅自决定。   主任说回家抓紧时间休息,明天台里要派员去武汉采访。美国来的一个团队, 领队的是轻工界首席人物切尼……   我不去。没等主任说完,我口气相当不客气地回断。这样的口气,除非跟台 长睡了觉,不然不应是一个在职场辛苦打拼的女职员该有的态度。我就是这个态 度,且可以保证与台长的关系日月可鉴地清白。这么说不代表我本人是一个多么 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抵死悍卫贞操尊严什么的,当然也不代表不是,应该说与这 个问题无涉。本来我们台长也是正经人,至少貌似纯良传统不吃窝边草,所以我 就是想借他鸡犬升天也指望不上。   你也知道——我向主任补充解释,虽然语气仍显嚣张,但起码听起来有委屈, 有为自己辩护的意味,证明我确实是有理由的,不是漠视领导的权威——我这三 天在香港是怎样疲劳作战的,白天象蝗虫一样地叮在会场,叮着那些镁光灯争抢、 难以靠近的要人,回到酒店就是熬夜写采访稿,稿子都是先发给你看的,你也知 议题敏感,直接关乎国家经济策略,港岛政要的民众形象,稿子发回来立场不被 认可,夜就是白熬。   抱歉主任。我在电话里对主任说。我不能受命开赴。我不是机器人,就算是 机器人也有停工检修的时刻。   咳,我知道。主任说。近期你确实比较辛苦。但我们安排人员做采访也不是 随便点兵的。你的基本功是台里公认的,对比较重要的访问,我们只能选派有把 握胜任的人选。这是一个外国代表团,你口语好,论采访技巧,你的出色也不用 我去肯定。这个采访事关与国内多家集团公司的广告业务……其中的玄机你当然 清楚,要策略地……,台里很重视。   感谢主任对我的错爱,我说,大集团大财团都有自己的策划班底,他们自家 会做好的,到时拿来用就是……   我已经过了一夸就飘的年龄,华美的言辞本质上就是一堆美丽无用的肥皂泡, 哄小孩子还行。   我再向主任苦着脸道,我老累的,只怕今晚睡下去,明晚才能醒过来,而且 睡眠不足,直接影响我在工作上的发挥,只怕难有期待中的表现。   抱歉。我说。台里能人辈出,只要给机会他们,就会有令人惊喜的表现。   你确定不去?主任问。   我确定。我声轻神淡地回答,内心却也冲突着不安的烦燥,毕竟仰人鼻息获 取粮饷,并不能表里一致地全无顾忌。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座机上的来电。最多的是我妈妈的号码。老太太 习惯打我的座机,对于移动电话收费上的双轨制,她以为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她 极少打我的手机,除非是座机实在联系不上我,而我又不象话到以为自己是树杈 里迸出来的,一干二净地忘了还有她这个老妈,老太太才会气急败坏地选择打一 分钟的手机声讨我,也是算好了在57秒后59秒前匆匆收线。   我拾起话筒,给她拔过去。   日常问答完毕,老太太在电话里叹气,气息隔着千山万水从声波里传过来撞 击我的听神经,再转达给我的脑组织。   我当然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叹息,她已经不再为我的工作骄傲欣喜或者担忧, 嫁人大过天,我的存在,无论是隐形的还是显性的,映在老太太的瞳孔里,就是 如此的意味。她老人家对我目前最鲜明和迫切的寄望就是成个家。听了我就烦。 脾气好时我就试图安慰她,碰上气不顺时,我立马就撂下电话,还会做出拔电话 线这样过份和绝情的事来伤老太太的心。   我现在情绪既不能算好,也不能算坏。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借助电话线将我 妈的叹息还治过去,我就是要叹息也只能让气流无声地、悄悄地从气门里呼出。   我对说服我妈不抱幻想。她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老太,她兼备了理论和实践的 双刃剑,任是哪一端,都可见得她的锋芒。   我妈是个固执而又脆弱的知识老太。   固执表现在对内,具体讲就是对我,不听不信我的说辞,只要求看到我在实 际行动后的累累硕果。我明确告诉她我没有独身的打算,我的光棍也只是暂时的, 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是会将自己嫁出去的。我妈将我口中的这个时机理解为 年龄,她再也憋不住了,几至要对我咆哮,还时机不成熟呢你都多大了?没办法, 我不能对理科老师的文学造诣要求过高。   我妈她老人家,太想将我作为一盆水给泼出去了,以至都落下心病,血压也 忽上忽下地不稳定。她常常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不要因为工作上取得一点成绩就 闹独身,女人不结婚就不象个正经女人。天呐,我真是跟她没法谈。我在外人的 眼里,我周围同事领导的眼里,保守得与一本线装书有得一拼,她老人家竟然怀 疑起我的作风来。我就是太正经了,正经到悖离了这个社会的发展风势,以至让 人怀疑是假正经。   我有时候也会向我妈叫板,翻出她在若干年前与我爸闹得最凶时说过的话反 问她,你不是说你和我爸结的这个婚,让你几次地想到过死?老太太这个时候才 会显示出高度的悲愤,悲愤过后就是黯然,然后什么也不说,去改她的学生作业。   我妈多年来带高考班,带出骄人的成绩。声名在教育界如雷贯耳,每年寒暑 假都有学校或教育系统的会议请她出席作报告。我妈退休前(别人都担心下岗, 老太太是退休了仍被苦口婆心地留岗)是学校的副校长,也是那所中学男同志覆 盖领导层里的一枝独秀——唯一一名女干部。   我去外地读大学之前一直住在家里,我那时常常能见到这样的动态场景。我 的父母绕着饭桌子转圈。我妈遛我爸追,我妈会一个闪身窜进另一间房,扣死房 门闩,然后才开始大声说话。不要以为我父母很有情趣,是在追逐嬉戏或者意欲 怎么怎么地。错了,大错特错。这是一个险象环生的场面,我妈如果身手不够矫 健,承受的必是皮肉之苦。他们的追逐,就是一场施暴与反暴的对峙。多年来这 样的运动时有开展。   我父母没有离婚。令人称奇的是,他们竟然一致地没有离婚的要求。由此我 知道,他们彼此冷漠,却都没有遭遇另外的乐章。他们破坏、伤害他们自己一手 垒起来的围墙,作困兽斗,婚姻的面目完全变形走样,骨架却没有轰然塌陷,不 过是因为没有来自外界的推动力——无论是哪一方的,搡上一把。于是,我,得 以在一个看起来完整,并且一定程度上为外人羡慕的家庭里长大。   其实我父母早就分居,经济上也彼此独立,我的抚养费也是分摊的,我父亲 负担我的教育费,我母亲则包吃包住包穿。   但,老早之前我就听讲,我父母当年如何忠贞不渝地相爱过。我母亲当年成 份不好,地主佬家的女崽,在当时很受歧视,我父亲却有根正苗红的出身,然他 为我母亲一等就是七年。   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谈恋爱的,我很好奇,问过老太太,老太太吱唔言辞, 不肯好好回答。我还是从旁人的口述中转折得知,他们的婚姻,还是他们一个非 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共同负隅顽抗争取来的呢。可结果又如何呢,不也是反目 为仇,不同床也不同梦?   我妈的顽固也可以从她自身的婚姻上窥豹一斑。她似乎从没有生过追求第二 春的打算,却会不遗余力地对我劝婚。我婚姻未遂开出的理由,从来都没能撼动 她无坚可摧的意志,有时也叫我火冒三丈,看看你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吧还好意 思叫我结婚?我不结婚就是你们给害的,看你俩老打老打,结什么婚,我又不欠 人揍。这样的话是过头了,在我妈那儿也就仅次于匕首投枪的了。   不是存心要和老太太作对,方便的话我也想做个孝女,完成她老人家自己想 要看到和转述给同好们的幸福图景。然我不甘就此放弃心中对美好爱情的期待, 不想就此将自己推上爱情的断头台。没有情缘也就拒收姻缘。   我深知我妈的七寸在哪。她有时候脆弱得不可理喻。怎么讲也是个知识分子 吧,却无能将自己同一般的市井妇人区分开。她用敏感而难堪的心承受着流言, 承受着周围那些风调雨顺地组建了家庭的人们,茶余饭后剔着牙时的叹息和催促。   我妈的脆弱就表现在如此的对外方面。她和所有生活在传统礼训和小城氛围 里的妇女一样,畏惧着人言。特别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其实无论是过去式 还是现在时,我的智商一直是为她长脸的),婚事无着,听上去比嫁过一次后再 离婚更令她无法面对及与人启齿。   结束对话之前,我妈向我说起眉清。我知道眉清如期毕业了,按照事先讲定 的,要来投奔我。我是欢迎眉清的到来的,这个小丫头老是以我的粉丝自居,姿 态天真,其实是很懂人情世故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也概括了她。   我妈说,你要给眉清找份好工作,工种要好,待遇也不能低的,你小舅家的 经济一直吃紧。眉清总算自立了,不要家里再开支了,有积余还可以帮家里一把, 他们都知道要感谢你的。   我答应老太太尽量,但心里很清楚眉清的专业太大众化了。商务秘书?但凡 在深圳混的年轻女性,只要会打字,模样过得去,都可以排长龙队应聘秘书。   她还年轻,你要督促她边工作边学点其它的技能。谦虚好学的老太太吩咐我。 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眉清的缺点就是没有进取心,你要好好帮她,生活上也要 多照顾她点。   嗯,好的,我会的。我应付我妈,心里其实厌倦无比。我累了,很累,我想 冲个澡,吃点食物,然后躺到床上休息。睡不着躺着也好。总比这样好。   我妈对眉清视若己出。姑妈疼侄女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我没义务传承下来。 我和眉清基本算是同龄人。我毕业后不是一个人出来闯的?有谁关照和提携过我?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一个大姐算是对我好的,可做错事仍旧照规矩办,只柔声给 我道出世相。我永远都记得她一边开罚单一边说出的话。她说,出门在外不比在 家里,没有人会那么疼你。就为她这句话,我流出半汤匙的眼泪,打定主意要管 它风吹雨打都不怕。如今那句话对我依然管用,效果就像《射雕》里黄药师给黄 蓉穿上的软胃甲,很能抵挡来自外界的硬伤和自我内心不时发作的软弱。   眉清若不是考上大学,不过她就算考上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她参加高考时, 高考已经等同于儿戏。哪能跟早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势比?那时有声震云霄 的称谓,天之骄子!   眉清若不是赶上一个治学宽松的好时代,混到一纸文凭,也就一普通乡下女 孩,指不定就是孩子他妈了。考上大学也不代表晋身为金枝玉叶。听我妈那口气, 好像要我承包下她的前途、安全、幸运和幸福似的。老太太久卧小城,不知外面 的精彩无奈,值得原谅。   我可以为她找一份我能力范围,她能力胜任的工作,提供她经济自足前的食 宿,和一些必要的逆耳良言,其余,都只看她的造化。况且,就算我们是姐妹, 从小相处也融洽,但没有谁负担谁的道理。   这些,我都没有必要同我老妈去明细或者争论。我老妈重亲情。老家的人都 这样,没有真正离过乡别过景的人只能靠想当然去理解出门在外的含义。以为出 了门就是自家人,不是亲人也要胜似亲人,何况本来就是亲人。   我乖乖地答应我妈,不过是想早点结束对话留点时间自助。   放下电话,我先洗头洗澡,给室内做了简单的清洁。打开冰箱门看了看,里 面除了饮料和一盒土鸡蛋,就是一团的冷空气。我决定外出吃东西。   打的去了龙缘餐厅。以前常和至风去过那里吃饭,对它的鱼肚烩茶树菇很有 好感,酱蹄筋的味道也可口,还有老汤,不唬人,明箱操作,摆店堂前文火煲给 食客看。   咨客问明我是一个人之后,领我到一张小台上落了座。过来给我点餐的小姐 认出我来,笑着问我怎么一个人。你男朋友呢?她一边写点餐单一边说。   哦,他出差了。我随口搪塞。根本没必要撒谎的事却让我以谎言抵挡,无言 的痛感瞬间攫住我。一个女人,勉强算得上年轻的,漂亮的,自己孤单地吃饭, 是不是总有几分惨淡?也许潜意识里,正是要回避给别人——哪怕是一个毫不相 干的人,留下如此的印象吧。   上完菜,小姐挨在我的台边上问,你怎么不再做《真情现场》了呢,我们都 喜欢看你做的那个节目?   我向她友好地微笑。你还记着那个节目?我说,我现在做经济类的节目。我 客观地回答她。   吃完饭买单时小姐问吃剩的要不要打包,我扫了一眼菜盘,剩的比吃的多。 但我还是摇头说不用。我怕胖,所以懂得节制。吃美食可以,敞开肚皮吃只能是 偶尔为之。不想做一只发酵的馒头。   回到家,静寂的屋子让我自由和放松,也让我微微生出自怜。我是一个孤单 的女人,我的孤单在我的眼底尽览无余。   眉清要来了,也好,至少有个伴。当然,也不好,会相对地失去最隐私的空 间。我是爱静的,不然,这样的花花世界,消谴自己的路子俯拾皆是。是的,我 不屑。我宁愿带着微微的孤单和自怜,裹在睡裙里,阅读或者孤芳自赏,与影子 相依偎。   然而我知道,我懒于付出的是我的体力。我的心灵,她每每都在期待着一份 完美的爱情。哪怕只是看上去的完美,自欺式的完美。男欢女爱的故事太多,俗 不可耐的版本太多,我要的只是不那么雷同和庸常,然而事实也许注定,我连雷 同的和庸常的都要不到。   我活在崭新的年代和号称最开化的特区天底下,有一份与时尚密切接触的工 作。可我不是新新人类,我确实不是。这不是什么优点,反令到我显得不合时宜。 我的朋友元盈盈就多番劝勉过我,要与时俱进。   元盈盈是个思想奇崛的现代派女性,有着强健的体格和钢铁长城般屹立不倒 的意志,她的座右铭中最著名的一条就是,男人是用来欺骗加利用的。   可我仍要坚持,那是我用以面对日渐泛味的人生的最后一支童话故事,每天 都可以哄着我入眠。我有失眠症,常常很疲惫了,却不能让意识飞进虚无,遁迹 梦境。我需要精神上的支撑,不然,就会散架,因为我着实不够刚强,无论身或 是心,都是。   我上网,第一件事一定是查看信箱,从那里寻找慰籍,我等待的常常太稀有, 然而我还是等待。   我坐到电脑前,开机,连接英特耐特,查看信箱。   没有期待中的邮件。失望突然将我击中。我神情寂寥淡漠,疼痛却似沸腾着 的滚水,一轮一轮袭卷而来,将我淹没。   爱情就象一阵风,来得疾,去得也仓促。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我没 有把握得好,我输了。我输在落在他后头消亡我的爱情。这注定了我将独自品承 爱情风化后的苍凉。   5、姚遥:一晌贪欢   我清醒地明白,我的物质生活来源于何处,然而,我依然无法克制对唐姓男 子的刻骨相思。一个月之中,我三次只身前往,越是交融,越是让我魂萦梦绕, 醒里梦里尽是他,唯有他,再无其他。   我包干了自己的费用。我总是先在酒店住下,然后再通知他,他会带着他的 公事包过来,办公事,办私事。他趴在客房的写字台上电脑办公,间或也会回过 头来,你很清闲呵,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   唔,是吧。我基本没有实质性的答复,言语间尽皆渗透着或许也许大约的含 浑意味。   你是富婆呵?他又问。   你看我的样子象么?我洋溢着笑脸反问。   我们对彼此的细节并不多知,也不是没有好奇心,只是这样的年纪,多半都 是已成定局。象他,三十岁的男子,成家立业是正常的事。象我,二十七岁的正 常女子,早该有了看花护花的使者了。我们相识在未嫁未娶之时,中间却隔着太 长一段无法穿越的时光隧道,所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谴绻缠绵只对人发生, 已经不能对个人以外的环境、处境多作要求。唯有如此,也只能如此,莫问来路, 不问归处,只一晌贪欢,以慰旧日情怀。   我生活清闲,有大把时间SHOPING,送唐新锐礼物成了我的家常便饭,直至 我为他买下新上市的戴尔NOTEBOOK,他终于显露出过意不去的神态,你总是给我 买这买那的,多不好意思……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有多余的钱,不如去投资,我 的公司也行,算你的股份。   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他。他稍显讶异,随即揉揉我的头, 一笑了之。   得到罗迟的扶持之后,我便不再为钱的事操心,一打以上的人找过我合资或 者投资,皆皆被我婉拒。我是很相信自己的,没有经商的才能,主观上也没有奢 望过让有限的钱去生息繁衍留下子嗣,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溃也, 那是大实业家的壮志凌云,与我这样的小女人情深缘浅。   我料想唐新锐的经济不算宽裕,他在消费时常常有些斤斤计较的举动,当然, 也可能他奉行节俭,又或者象某些很讲原则的人自我标榜的那样,不该我花的钱 一分钱也不会花。有次他很是随意地跟我说起他的财政状况,他挣到的也不能算 少,只是他负担太重,他没有讲他自己的小家如何,只说出产他的那个家庭现在 全赖他一个人支撑。有患病的祖父母,求学中的弟妹,以及需要周济的家乡父老 和穷亲贫朋。他摆出一副饮水思源,致富不忘本的善者之姿,使我在他的一声叹 息之后不由自主地回问,那么,我可能帮你点什么?   唐新锐强调了他刚正的不阿的人品,表示他从不接受女人的资助。在我信服 的眼神中他的口气又软下来,表示他个人的公司前景是好的,只是暂时周转上有 点小困难,如果我信得过他,可以借贷给他,如果能对公司的经营培养出兴趣, 以合伙人的身份介入更是他最为期待的。   我为他的眼神说服,他眼里盛着渴望理解的光芒,那光芒幽幽地向我照射, 煽动着我,我淡淡地微笑,应承他为他无息贷款。   回来后,我悄悄将名下的十万元人民币转款至他的账户。这对我是种考验, 我必须考虑到他的迟迟不还款或者最终不还款。如果那时,如果那样,所有的意 义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定义都将更改,我们的关系,将直接地沦为一单女色对 男色的消费贸易。如果是那样,如果到那时,就只有再行计议了,就眼下,就现 在,既然我连我本人都可以无条件奉上,何况这区区的十万元,何况是借?   使我稍感悲伤的是,唐新锐在查收了款子之后表现出的欢欣鼓舞和感激感动 远甚于获得我本人的灵和肉的当时,这不能不使我向自己发出无聊而又无法回避 的质疑,难道我连十万元的借款都不及?   我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止不住地疑虑重重。女人之最悲惨之境界,惨不过以 金钱去掳获爱男的心吧?这将无法回避地意味着年老色衰的乏人问津,淫荡的和 纵欲的,情商以及智商都开始节节败退走下坡路的。   我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老。刘晓庆在五十岁的时候还从不言老,只说自己长大 了,还老常梳着她甩来甩去的中年马尾量相发布会。我不过才二十七岁,我怎么 甘认我这就老了?我有抗老的心,我依然在深深眷恋着我的少女时代,跳着脚我 也愿往那上头靠。   而且,我的色相一直是我的资源,比如说罗迟对她的利用,投入在先。现如 今,我无条件任由唐新锐开采,难不成还要为他付不菲的劳务费?   我承认我已经俗到骨子里头,已经无药可救。我不能阻碍我七乱八糟蜂涌而 至的千头万绪,以及对唐新锐更为热烈的频繁的欲念,于是我决定小别深圳,随 罗迟进京出差。   6、眉清:奔赴奔赴   所有的前行都是负重。   表姐和姑妈不断重申,行李可以从简,所有的冬衣都可以免带,然而我仍然 有满满一皮箱的杂碎。放弃和割舍,面对于此,我无法干脆利落。没办法,出身 烙在我身上的印迹都还起着决定作用。   车站永远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表,宿命地与拥挤、肮脏、混乱、不洁的气息 以及逃难般的人群并构图景。借助列车南来北往的,更多的是社会的底层。不好 好在老家呆着,都趋赶着出外讨生活。对于荒僻而卑贱的出生,有什么比汽笛的 长鸣更能唤起这些一穷二白的人们对生活寄存的奢梦?   我原是准备买硬座票的,票价可以便宜到一半。   感谢我的姑妈,她断然否决。她说眉清不久就是拿工资的人了,女孩子出门, 不要弄得那样寒酸,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去打水时,偶然看到硬座车厢的乘客,局促的座位,大宗的行李,堵塞的 通道,以及每一双昏昏欲睡布满沧桑的血丝的肉眼,都让我庆幸没有身陷其中。 我再次发自肺腑地认识到,有钱是好的,哪怕不多的钱,只要让生活相对安逸和 舒适,也不至于让身心承受双重的难堪。我要好好赚钱,我决定。   我确实要好好赚钱,我不知道我能赚多少,当然是多多益善,有横财当然是 最好的了,不过朴素的唯物主义教导我,不能坐等横财,那是很没有保障的事, 我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工作求稳,又在稳中求发展,挣到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 会是非常必要的,不光是为我个人的生活,也为能给我的家人带去一点安逸。我 的家人,多年来,没有气宇轩昂地活过。   在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到了广州,再从广州转车到深圳。   下午三点,我与一众一纸车票聚拢到一起的有缘人——不过如果这样的缘份 也要修行500年,不知道上辈子除了修行,还能干点什么——自站台口鱼灌而入 深圳。我拉着皮箱,随着肩背手提的人群涌向出口。我在出口处一眼就看见了来 接我的表姐格兰。我们相视而笑。我内心瞬间莫名感动,象是绝处逢生。   不好意思,私家车尚在期待中,暂时只能打的。表姐说,一边欲替我拉皮箱。   我挡开她伸过的手,只将随身的一只挎包递过给她。   路上有斩获么?20几个小时,也足以发展一段浪漫情了。   何止。本来不但发展了自己的,还有望给你捎带一个回的,哪知现在火车里 为了省电,熄灯熄得早,还没搞清来龙去脉,乘务员就布置咱回铺上睡觉去,早 上一觉醒来,昨晚那俩英俊青年就怎么也找不着了。   又是未遂?   理论上讲是的,不过我这人看得开,只是替他们惋惜,白白错过了咱们这对 姐妹花。   钻进路边一辆背壳上亮着红灯的计程车,半小时后车在一幢火柴盒式的高大 建筑物前稳稳刹住,我们顺利地由一个门洞进入其中的一级火柴盒。   你先去冲个澡,表姐递给我一件睡裙,对我说,等下再整行李。   我身上有火车上闷出来的气味,那样的气味即使发生在美女身上,也难以让 人神怡。认识到这点,我立刻依言行事,取出包里途中携带的毛巾牙刷,熟门热 路地进了卫生间。   冲澡洗头完后,出浴室门,我向表姐要一片卫生棉。   你好事到了?表姐问。   嗯。我回答她。快干净了。走前一天来的,我妈还说好兆头,鸿(红)运到了。   一起大笑。   是不是没煤气了?我问表姐,煤气阀是打开的,有点火的声音,点不着,流 出的是冷水。   呵?哦。表姐两声叹。你就用的冷水?她一面示意我跟她进浴室,一面按动 热水器下面的一个控制阀。这边是热水,这边是冷水。你怎么不问一声的?   没事。我说。水不算冻。   总是不好,表姐说,例假期最好用热水。   以后遇事多问一声呵,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表姐说。   从家里带来一点土产,取出给表姐。表姐很欣喜地接到手里,逐样翻看,对 地瓜干宠爱有加。   唉,我最喜欢吃的是你的奶奶,我的外婆烧的红烧肉,可惜吃不上。表姐说。   天太热,烧好了运这儿来也不能吃了。我说。   是呵,表姐横躺在单人沙发上,吃着地瓜干。好久没吃到了,哪次专为吃外 婆做的菜跑回去。   太奢侈了吧,我回应她,不过你妈说哪次你回去,赶头猪过去让你外婆做红 烧肉。   那多麻烦,表姐说,谁管杀呵?还要摆渡呢,猪重过人,按人的标准收费, 船家还不定肯做这单亏本的生意呢?   表姐去她外婆家得过一条运河,运河上本是有一座桥的,前年开始桥被封了, 说是危桥,要重建。两年来,圈桥运动可堪是弹指一挥间,圈过之后就搁那儿了, 重建是只闻其声的事,南来北往的客通通下车摆渡,过了河再各显神通找车马装 人载货。摆渡按人头算每客一元。   猪也要上保险的。我说。那就先赶头小猪过去,等长成壮年的猪再宰了做红 烧肉,这样可以保证不遭到船家的盘剥或者刁难。   好,表姐说,这事就托咐给你,记得买头只长五花肉的猪,要有健康证才行。   我如果开餐馆,一定打一道招牌菜,就叫外婆红烧肉,届时就请我的外婆, 你的祖母过来掌勺。   我微微一笑,看着表姐。你以为你外婆是长生不老的?   表姐坐正身,神色瞬间正经。我外婆她身体不好?   没有特别不好,我说,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染了没几天根根上冒出来的 全是霜,耳朵彻底聋了,看着她就会想起风烛残年这个词。家里已经很少让她负 责做饭,就是帮着摘摘菜。   我不太喜欢你妈。表姐忽然话锋一转。   我自然明白表姐要说什么。   我外婆是多难得的老太,你妈做什么老编派她的不是?就算生活习惯上有些 地方不能协调,做晚辈的不应该迁就点么?你妈是恰恰相反,让老人改掉自己多 年的生活习惯执行她的一套,不照办就给脸色看,你妈现在还动不动就指桑骂槐 虐待我外婆么?   现在好了,好很多了。我尴尬地摇头。我理解表姐的义愤,在我妈与我奶的 斗争里头,我也是站在我奶奶一边的,我也常常会气愤地冲我妈嚷,你同老人计 较那么多干嘛?   无论在我妈我奶之间,我如何偏袒我奶,在我表姐眼里,我和我妈自然是一 派的,我妈的不是,我难辞其咎。   你外婆现在耳朵聋了,性恪也比以前古怪很多,疑心病越来越重,我妈嘴巴 一动,她就怀疑是在骂她,就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还扬言要找绳子了结。   这就是你妈让她落下的病根子,都怪你妈在她耳朵好时骂她骂得太狠了。跟 你讲,你们家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妈,典型的农妇,又不具备农家妇女的善良纯 朴,劣根性倒是一应俱全。。   表姐很不友善地看着我,好象是我指使我妈干的。我心里也开始上火,面上 不动声色。   你可以出面针对我妈,我保证无论你对我妈,你的舅母,说出做出什么,哪 怕象美国对待伊拉克十多年来的政治主张,我坚持帮理不帮亲。我轻巧地说。   我承认我妈不是个贤惠孝顺的好儿媳,这点我和你一样遗憾并且痛恨,可我 也无力改变。她们婆媳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来都是矛盾重重,要让她们不 计前嫌亲密起来,好象不必抱这样的指望了。但我曾经就热烈指望过这样的事, 希望妈妈和奶奶能够象亲母女一样地亲。你不要只将我看成是我妈的女儿,你拆 开来看,以你为圆心画圈,你的表妹,你的外婆,你的舅母,你想你的表妹,你 柔弱的表妹,舒眉清同学,掺在中间要受多少夹板气?   表姐的房子是按揭买的。两居室的公寓。开发商附赠的精装修。   我住略小一点的房间,那间房格局上是表姐的书房,一面墙通壁都是嵌式书 柜,再摆下一床一桌一椅,牛是没办法再在屋里转身的——好在也没有牛要来屋 里转身。   7、格兰:老家   由东站接到眉清,与一年前相比,小丫头老道很多。   聊起家乡的一些人事,说到我外婆,套一句诗人的语言——思念就象长上翅 膀。我与外婆有很深的感情,记忆里她总是与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牢靠地挂勾。   外婆今年有84岁了,小脚老太,很会做菜。我小时候的寒暑假都会到外婆家 小住,那里有我儿时最信赖和惦记的玩伴。至今,对那些日子的记忆依旧令我神 往,遇到合适的人,会喋喋不休地大谈特谈。   老家的亲人里,我最记挂的就是外婆。眉清说外婆近年更显老了,这使我心 情黯然。情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所有人,一切人都概莫能外,可对于外婆, 我祈愿她老去的脚步缓一点再缓一点,再再缓一点。   我常在电话里与母亲讲到外婆,让她多去看看外婆,或者接外婆到城里小住。 我也知道外婆不喜欢住在城里,一直以来都是住不上半个月就一定要回乡下的。   舅舅家以前是和外婆单开过的,那时外婆是一家之主,过得还算自在,年事 高了后,又和舅舅家合并了,自此,一定程度上,我外婆就成了寄养在舅母家吃 闲饭的老不死。   我舅母这个人,我是很不屑的,看在外婆喜欢住乡下,还得跟她吃一锅饭的 份上,才没跟这个无知又泼皮的村妇撕破脸,每次上门还客气地喊她声舅母,倘 依着我的脾气,就她对我外婆的那态度,虽然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我也只愿意 用来对她翻白眼。   她是怎么待我外婆地呢?我外婆的假牙一定要泡在她指定的碗里,泡在别个 器皿里她就骂骂列列的;我外婆洗衣服,她嫌她洗衣粉洒得多不懂节约——这还 没让她伺候着呢,让她帮着洗那还得了?我外婆看会电视她说她浪费电;成天说 我外婆吃得多,挑好的吃,能吃还不胖;做饭现成的煤气不用,让我的老外婆大 热天也坐在灶堂下给她烧柴火,她让生火就生火,她让停火就停火,我外婆就是 一个声控活体液化汽钢瓶,我外婆个人更是毫无隐私可言,唯一的一只皮箱放放 她的针头线脑也常常被我舅母翻得七零八落的。如果我对农村妇女缺乏好感,起 因一定是缘于我的这个舅母。   我知道眉清在家里是很维护奶奶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向她抱怨她才德双无的 母亲。眉清有隐约的不快,我看得出来。确实,这的确不能怪到眉清身上。   我问眉清想在哪一行大展鸿图。她的那个专业就象一贴万能膏,送到哪个业 下都有用得上的可能。我说到夏至风。   姐,真的可以到夏总公司上班?眉清扬着脸问我,脸孔灿烂得发光,一片地 泉水叮咚响。   怎么,你对那里的位置很期待?我问。   当然,眉清说,知名大企业,我们学校也有人进了内地的分公司,都在学校 传为美谈呢。   深圳也是分公司,总公司在广州。我说。那我约一下夏至风,看看能否进去, 他那儿不行再联系别处。   我打电话给至风,跟他说了表妹来深求职的事。一定程度上讲,我不愿意找 他,特别是有求于他。   你有见过眉清的,去年暑假她到过深圳,你请过一次客。   去年今时,我与夏至风初进状态,了解最少,感觉最好,感情最为朦胧、隐 晦、期待、激越。过去了的一年,过去了的时刻,难以消停的只是我。   至风表示没有印象了。关于要送个人进他公司,他让眉清将简历送到他办公 室,三秒钟后又推翻提议,嫌此举麻烦,让我直接发邮件给他。   我不咸不淡地应一声好,随即例牌地向他道谢,胸中预存的见面的希翼尚未 吐出口来便胎死腹中。他没有丝毫要约会我的意思,没有那种愿望,见个面,吃 顿饭,话话日常,聊聊彼此的近况。没有,他只是慷慨地答应了一个旧相识的委 托,爽而快之地扶危救难。   牛不想喝水,死按住它头下水它也不会喝,同理,牛过了河,揪住它的尾巴 想让它撤,定是枉然。不要再象个遗老样的伤感缅怀,频频回望,那样做的唯一 收成就是致自己沦陷于哀怨的弃妇形象,无药可救,不会再有别的。   夏至风,他伤我自尊甚深,我永远无法摆脱遭他厌弃的史实,我是他点食后 表示不对胃口的那道菜,他让我骨子里的骄傲象阳光下化成水的冰石,不复存在。 然而,爱情可以让人卑微到极致,即使不堪到此境,仍存有希翼,未曾消停过。   夏至风,我内心亘久的,无法启齿的隐痛。我对他无能为力,一个不爱你的 男人,虞姬虞姬,奈——若——何——?   推荐眉清去至风的身边工作,内心并不是太情愿。并不是因为眉清是眉清, 而是我本能地妒忌着至风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年轻的,有智慧的,才华出众的, 美貌或气质绝佳的,只要有一善可陈,即能造成我的不良情绪。听上去我是一个 多么可怕的女人。虽然不可能,但从情感上讲,难道你不希望在自己所爱的男人 眼里独领风骚?不过,我很能自控,通常都披着笑看风云的豁达外衣。   我又要出差了,去上海。开不完的经济会议,各行各业都要聚起来找个地方 开会,说起来似乎都很稀疏,哪年哪月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采访却是行行都要介 入。好在我已习惯。我就是那样一粒电子,核磁摆哪里,便往哪个方向冲。   行李都很简单,常年做好随时拎包走人的装备。衣服多是牛仔裤加T恤衫或 夹克,外加半长的风衣,口袋多多益善。打扮越来越中性,后背看就分不出个男 女。久而久之,阳刚之气从表皮渗进骨子,偶尔一次阴柔的穿戴反让自己臊得不 行,都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配合自己的心境。   眉清很急着上班。都是这样的。对于未知的路途,总是会注入过多的期待。 打电话给夏至风问及下文,他讲须等待人事部通知,录用是一定的,程式也得走, 他们会按正常程序聘用她,面试、笔试、签劳动合同、简单培训,之后才给上岗。   我告诉眉清要去上海出差。   你太幸福了,我发现眉清真能煽情,你的幸福给了我深刻的启示,今世要好 好修行,为一个目标祷告,争取下世也有记者当。   不用规划得那么遥远,我说,况且下世能不能投成个人还未可知呢,不如就 抓紧现世,你转行还来得及。   嘿,对你而言显得轻松的事,对我却可能奋斗毕生也难以企及,必须承认智 力、天份在个体上的差异。   眉清呵眉清,但愿她有好的人生,才不辜负了这么好的吹拍天份。   我笑,你厉害,嘴甜得跟刷过蜜似的,将来肯定能讨公婆的喜欢。   姐,今天我们自己开火做饭行不行?   你掌勺呵?   我愿小试牛刀。   别小试了,挑最绝的活儿使出来吧。你会做什么菜呢?我问。   我只会老一套,眉清心有不甘的样子,我只是见识得太少,想翻版却缺少样 本。不过你外婆的那几道家常菜,如你不嫌弃,我愿依葫芦画瓢,力求不走形或 少走形地弄出来。你对我有信心么?   我对好菜有兴趣。闭门家中坐,也有好菜一碗碗端上来,谁不想呵?   看看钟头,下午的四点半,正是午餐消化得最彻底,肠胃系统开始向脑神经 传递信息,要求小慰藉的时刻。   眉清的动作不慢,买汰烧全程不过二个小时。青椒炒肉丝,芹菜炒豆干,红 烧肉,西红柿炒鸡蛋,百叶饺,鲫鱼汤。   眉清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总结失败的原因。她得出的结论是,她个人在细节上 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违规操作,一招一式可谓尽得我外婆她老人家真传,然形似味 异,得归咎于炊具。炉火太文雅了,缺少爆发力,老家的老虎灶,大铁锅,硕大 的锅铲,熊熊燃烧的柴火,这些大制作造就了小碗菜的集大成。这个理由得到我 的认同。我们共同总结出的人生寓意就是,认命吧,到什么地方,吃什么口味的 饭,别老眼馋远距离的东西,就算她着实好,但客观原因是人为因素无力改变的。 桔子栽南方是桔子,栽北方就不是桔子了。   8、眉清:蜜罐生涯   表姐出差去了。   我一个人在她家里等录用通知。等待不需要付出体力,生活自理完之后,我 就躺在表姐二米宽的大床上——据讲她那床垫子就耗资近两万——通体舒泰,我 能想象的掉进蜜罐子也就是如此了。这样安逸而舒适的生活,单靠我个人奋斗, 希望是渺茫的。我得想什么法子才能过上这样有品质的生活呢?是呵,眼下的我, 一块铜板都是宝贵的,珍惜的。   表姐走前给我钱,我象闪避瘟疫一样跳开。我缺钱,也喜欢钱,可我没有理 由让表姐承担起我的爱好。我对表姐没有任何贡献,先不说她历年来对我的照顾, 就眼下,吃她的住她的,享用她非一般品质的生活用品,且未见有毫发的居高临 下,已让我惶恐不安。   我对表姐是感恩的,不想再收受她的金钱。表姐也是自己负责自己,不可能 钱多到没地方去。可表姐还是将钱揣进我的坤包,又顺手拉过我的坤包审视了两 秒。这寻常而又短暂的两秒钟,却给了我重大的收获——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馅 儿饼飞身砸中了我。   表姐送了我一只漂亮的背包,可斜背、侧背、手拎三用。我再怎么地提醒自 己要自律要知趣也是徒劳,那只包在我眼前一量相,我的眼神就直了。这世上, 打动我的物质远远多过打动我的男人。   我一个恶虎掏心,当即就捞过手袋,展开包带,挎到自己肩上。移步镜前, 抬头挺胸,我将几种背法尽数演绎。味道就象喝了那杯最著名的,通俗讲就叫鸟 窝的咖啡。   包里放点东西效果会更好。表姐在一旁建议。   我清空旧包。旧包是一只米色休闲帆布包。软拉巴叽的旧包被随手弃于一角, 此刻它显得又脏又旧,前所未有地猥琐暗淡。这原是一件我比较看重的行头,所 以带它来深圳。它的用料、做功和产权注定它没有昂贵的身份,却也曾因崭新而 鲜亮过,新宠的登场结束了它的好时光。黄脸婆——即使黄脸婆也有过千妖百媚 的少女时光——哪可能拼得过老板家的千金!   袋囊鼓出点来,确是更养眼了。   多少钱的?我问表姐。   我无法摆脱穷人的习气,对金钱敬畏,对物质生活惴惴不安。任何消费都要 自觉量化成人民币。   商家送的。表姐笑容淡淡。市值六百多吧,对牌子货来讲,不算贵的。   我吐吐舌头。   天价了,我赞叹道,是……借给我么?   少来吧。要你就拿去,别用旧了再给回我,本人概不负责回收。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我是多么想要又多么不好意思要,你能理解我么?   无所谓,表姐轻巧地说,爱好物质的时候就去占有,等有一天你看淡这些, 你想用它来哄自己开心都不成。   姐,我要怎样报达你呢?恩公,哦不,恩婆。   什么婆不婆的,我都老成那样了么?   六月飞雪呵,我苦着脸哀叹,莫说不是,即使是,我也看不到的,我满眼看 到的都只是表姐的温良谦让,诸多的美德才识。我若是王孙公子,将以奋斗毕生 而能一亲格兰小姐芳泽死亦无憾。   你不嫌肉麻么?表姐皱着眉问我。对这么一个滞销品,进行如此肉麻的吹捧, 可以向夏至风推荐你去广告部帮着做文案策划了。   我是肉麻了点,尤其是现在,提着你赠予的豪华手袋,这么露骨地赞你,显 得为利益趋使。不过就算你没给过我任何帮助,也改变不了你闪闪发光的纯金金 子的本质。   I服了U,表姐做状晕倒。   表姐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她家里。她的冰箱贮藏甚丰,文化资产对我这 样一个见识短浅的乡下姑娘来说,更是一个大得象天山脚的冰凌一样大的惊叹号。 我沐浴在这样的设备里,对上班一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气定神闲。可我本人是 非常忙碌的,要看书,要听音乐,要看碟——表姐居然有那么多韩剧,要上网, 要玩游戏,要做好吃的,也想好好表现一下,乘表姐不在,替她好好打扫几个卫 生死角。   表姐的书房里有一台台式机。表姐上的是包月的宽带网,我可以无限时地尽 情上网。我用表姐的电脑收复了几封邮件,都是同学的,有的开始上班,有的还 在等待中。严冬发我两封邮件,QQ上也有留言,对自己的工作生活作了详尽介绍, 很有抱负的样子。最后一句总是问我的工作如何。我以为那并不是他真正心系的 事,不过是应景的一句话,表示他的礼貌或者追求信件章程的完整。我简单回给 他一句话,一切都好。不知是祝福他还是说我自己,就这四个字一个标点,随他 怎么想去。   我看金喜善和柳时元演的《泡沫爱情》,看得很感伤。一对亲梅竹马的小爱 人,坚贞不渝地相爱,却一再地为外界伤害,每次都有鲜血淋淋的伤残,直至象 中学生一样纯真纯情的柳时元眼睛被弄瞎,我弹起来关了放影机。我不是嫌剧情 上的纰漏,而是为这样的爱情揪心。爱情已经是那样地稀少,仅有的资源还一再 地遭受人为的破坏。而如此纯粹和唯美的爱情,爱情里那个令人好感倍生的痴情 男孩柳时元的脸,却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看得我心酸。   拾起案几上的电话,给家里人汇报表姐和自己的动态。姑妈让我和表姐要互 相帮助督促进步。放下电话三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接听来电,我被一个陌生 的男中音证实是舒眉清本人后,那声音通知我,星期三备齐个人资料的原件和复 印件去新苑大厦面试。   9、格兰:与狗幸会   在上海,闭会后给几个有联系的熟人朋友挂去电话,一听是我,而且就在本 市,几乎每个人的反应都是请你吃饭,然后就开始合计时间,说啥啥忙完了就能 腾出时间来。想着吃饭也没多大意思,又容易发胖,就一一推了,谎称有别的饭 局。他们也未必都很诚心,不是当应酬。这很好理解,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原本的 秩序,有朋自远方来,可以乐乎,也可以烦乎,就看机缘了,这所谓的机缘,说 白了,也就是无聊,无聊中我们才更容易寻找伙伴。都很好说话,三言两语后就 预约下次,遥遥无期的下一次,还说一定。收起电话线,度人度己,以己度人, 由人再虑己,不过是大同小异。这么想着,嘴角就兜出类似脑瘫患者的笑意。   我一个人在徐家汇一带信步闲逛。看到味千拉面馆就进去吃了碗日式拉面, 之后逛地铁站的商城,都是走马观花,终了时花五十元买了两条真丝丝巾。五十 元两条的真丝丝巾,想必品质高不到哪儿去,我主要是看中它的颜色,很张扬的 颜色,宝石兰和玫瑰红,崭新时相当地艳光四射。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行销 品,确实只能艳个当时,用过一回后水一洗,立刻就不复原形,不过因为它所费 不高,也就没什么上当受骗的感觉。人生处处都有启示,经不起考验的人和物比 比皆是,养生之道里一再强调宽大为怀,说白了就是不要太当真。   本来是搭乘夜机回深的,后来因为下大雾顺延,改成第二日下午的飞机,回 到台里时,下班的已经下班了。我回到办公桌处理了几张留言条,除了八王的留 言含义不明,其余都是与台里的工作相关的细枝末节。   八王是我们台里的摄像,他有他堂堂正正的姓氏名谓,八王只是他的别号, 之所以得名八王,盖因为他太八卦,昂扬五尺(大约的)男儿,竟然没有他不知 的八卦,因之得名八王,八卦之王也。   八王留言里说,格下(同事们对我的尊称,不尊的就直呼老姑娘),见字后 速来片房,有要事协商。   整理完案头的工作,我去了片房找八王。推开片房的门,有几个人聚一起讨 论剪片,八王也陷在其中。   什么要紧的事?我问八王。   哎呀你来啦,八王见到我一声欢呼,雀跃着离开座位,对着室内一阵扫描, 灵敏地躬身钻到一张台子底下,随即手里捞出一只灰毛狗来。是活的狗,不是玩 具。   八王递过狗崽子到我眼前,明显是要我接的意思。   你干嘛?我避了一避,睁圆了眼睛问他。   给你呵。八王举着狗崽子抖两抖。送给你的,呶,别人讲要卖的话值不少钱 呢。   我伸臂接过狗崽子,闪着美目问八王,干嘛这么心好,送这么有意义的礼物 给我?   切,一旁的小春发出不屑的舌音,他哪儿有那样心好,是有好事者送他的, 他自己不想养,跑这儿来托孤呢。   你瞎说个什么?八王呵叱小春,回转脸看我,显得二十二分地真诚。是我的 朋友送给我养的,我老婆不肯要。我老婆说我连她都养不活,还养什么狗?   谁让你烂赌来的?我一边抚着狗毛一边教训八王。八王的好赌也是台里有耳 共闻的事实。他以前总是去赌,还骗他老婆说在台里加班,输了钱又说台里惹上 大官司,要赔,这一年只发基本生活费。不知他讨的什么老婆,这样的谎言都可 以骗她半年。事败之后,他老婆从此换了个人,只要是八王说的,她都当谎言来 听,他做什么事,讲去哪里,他老婆都会不时地向他的同事求证,不惜为此令八 王颜面扫地。拿他老婆的话来讲,反正他也是不要脸的了。这对夫妻总之前景不 容乐观,八王也不知出于什么复杂的心理,毫无必要地在公开场合宣称,他的婚 姻是为自己酒后乱性买的单。听男人讲这样的话,未曾经历过婚姻的女人总是有 想法的。如果一个男人这样子看待我,我宁愿一个人过好了。这都是假设,人在 假设中总是很顾及尊严,事到临头,就会有千丝万缕的因素逼迫高谈阔论者就范, 觉得尊严有时候也非绝对必要的。   八王你老婆要是知道狗狗这么可爱肯定要找我要回去,我说。   嘿嘿,八王狞笑一声,你喜欢就好。   做什么笑得这么恐怖,我冲八王问,不会有传染病吧?   你想哪儿去了?八王反问我,这么小的狗崽子,哪儿来的传染病?是刚才, 半小时之前,狗崽儿还找不到愿意领养它,为它无私奉献爱心的好心人。小春赌 你肯定会是那个好心人……老姑娘和寂寞师奶们最有这种爱心,普遍都会找这些 猫呀狗的来发泄剩余感情……我还欠小春一顿呢……   喂喂喂八王,小春叫了起来,你做什么往我头上扯,你自己说的事儿做什么 赖我头上?   我已经很正式地收起了笑容。   八王,我没有养宠物的经验,怕伺候不好你的宝贝。结论是,还是你带回去 自己养吧,少打点牌你老婆会认它做干儿子的。我扔了狗崽子在靠近的台子上。   格下,格兰,兰兰同学,你不是一直不介意别人喊你老姑娘么,这回怎么就 跟我较真了呢?是小春说的,你知道他一直忌妒你比他能干……八王重捡起我丢 在台面上的狗崽子,硬塞到我手上。你就可怜可怜这没爹没妈的孤狗吧,它好歹 也是条狗命,好好培养将来也可能给你争光……你看,这里几个,就你最有条件 收养它了,行行好,行行好……   我手一甩,拒绝接过八王强行塞过的狗。八王,我不跟你开玩笑,也不在为 老姑娘的称谓闹情绪——有目共睹的我是个老姑娘,老姑娘找不到可心的男人抱 只狗来养老早就是共识,你说的小春说的都没所谓,没什么好见怪的。我是确实 不具条件收养,没经验没耐心没时间,我常常要出差,到时丢它给谁?   有托狗所的,八王说。   别无耻了,你自己为何不送它入托?我反问。健步离身。   一小时后,我从台里回家,在大楼的接待室又看到一脸愁容的八王。我犹豫 了十秒钟,走近他。   你别管了。八王说,也不是一定没有人收养它,我只是想叫它投奔得好点, 狗有狗的际遇……刚刚骗了你,这狗不是什么朋友送的,是我在广场的椅子上捡 来的,当时挺脏,台里那些见过它原貌的姐姐们都不肯要。不过会有人要的,我 努把力它还可能进入豪门呢。   我自八王手中捉狗。八王迟疑着不松手,你常要出差,是不方便……   我正打算去看姚遥。想到姚遥,我坚定了带走此狗的念头。   我有朋友可以收养。我对八王说。放心,我朋友家境优越人品好,会培养它 做贵族狗的。   10、姚遥:爱情是什么?   在京城的几天,两腿驮着肉身在名胜古迹里晃,意识里却始终飘荡着同一个 身影,他是如此地令我挂怀,无一刻相忘。这使我自觉贻误身旁怡人风景,简直 比一个穷得只剩钱的富人看上去还要忧伤。   罗迟非常照顾我的玩兴,安排了专人陪我,然而第四日上午,我伧促地作出 先自返深的决定。我要回深,我要去见他。   我用最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不去给唐新锐发短信,但我每时每刻都希望能收到 他的短信。他不愿意我打他的移动电话,他没有明讲,可我有次憋不住了冒然拨 了他的手机,收获的却是兜头一盆冷水,他说何必打电话呢,有什么事直接发我 短信吧。不是商量,不是建议,是申明,是颁布。   我跟他说,我想你,很严重地想。他回我说,我也是呵,可我太忙。   我还能说什么?我不以为忙是正当理由,再忙,如果为情所困,也是有办法 突围的,也是会千方百计想办法腾出时间的。可见,我对他,不过是一块鸡肋。 这样的想法让我自伤不已。   在首都游玩的第一天,接到格兰的电话,她准备去我那里的,听到我讲在北 京时,马上重重地叹息表示遗憾,说她下个月也要到北京出差,要是能赶在一块 儿就好了。   我心里装满了唐新锐,只剩一丝缝隙给格兰,这样失意的时刻,较之在呆得 起腻的深圳一起逛街,能和她在陌生的城市里把手同游,亲历这帝王将相们尤爱 盘踞的古城风韵,观摩这太平盛世里名闻遐尔的酒吧以及各类犄角旮旯里的商铺, 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且可以聊作安慰,暂时忘却那消磨人的单相思。不管怎样, 我要努力打造自己的海阔天空,努力地挖掘、培养、开发更广更深地做人的乐趣, 就算不能多快乐,至少也要保证稳定平和的情绪,就如这之前的两年来一样,平 宁静和知足,守着罗迟,做他除却名份什么都有的偏室,不言厌倦地为他洗衣烧 饭,用他的钱过物质生活。   回深的第二日,我在忍无可忍的春心的煽动下给唐新锐发去短信,你能来看 我么?两个小时后我才收到他的回复,我忙。看来是真的忙,所以只能回两个字。 当然,我更要体谅,他借了我的钱,是要忙出成果来才对得起我的信任、支持。   我约格兰见面吃饭,她抱了只狗来,遥遥,收养它吧,格兰进门就是这句, 我不是在向你打广告,这狗真是非比一般,智慧可观,会悟能力大约不在三岁孩 童之下。   跟你说实话,如果不是常要出差,我还真想自己养它。格兰一面进屋一面说, 把狗递到我手上弯下身去脱鞋。   我们在客厅里坐定,洗了新鲜提子摆上,我让格兰吃提子喝水,她还是逮着 狗的议题不放。   遥遥,她说,我暂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笑笑,你收养了不满意可以再改。笑 笑真是相当聪明,真的,我养了它不过十来天,十来天的工作之余才有空逗它教 它,可它已经能很好地自己去指定的地方解决大小便了。   它善良热情,每天见我回家就会从被窝里冲出来迎接我,小尾巴摇得呵,都 快赶上一台小型发电机了。   见我笑而不答,格兰显得有些着急,你是不是看不上它?它的确就是一条普 普通通的本地土狗,没有遮眼的长毛和所谓的异族血统,可我认为它更加地英俊 迷人,毛不长也容易打理,洗了澡一会就干,你看它的大眼睛,端正的五官,你 能说它不漂亮么?这还是其次的,关健是它的知性,我算是有了新的认识。   格兰又从我手中将狗扒过去,放到自己膝上,双手拎过狗的前肢,让狗趴她 肩上,疼得不行地轻抚着它。我算是明白了那些宠物迷们的执情和心醉,有生命 有灵性有知觉,对你付出全部的信赖和热情。我为什么给它起名笑笑,而没有大 雅或者大俗一把,就是我为它的单纯的热情,那种纯粹的信赖感动,它在小别后 见到我的那一刻是那样盛大地喜悦,以至我遗憾上帝为何没有赐于它会笑的面肌, 不然,这人类的世界里会平添几多的暖照人心的风景呢?   是的是的。我不能再无动于衷地了,不管喜不喜欢,我都要和上两句才对得 起朋友。可你为什么要忍痛送它给我呢?我不得不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不要常要出差么?明天就得走,没法子,它再有智慧,还不懂得自理。格 兰无奈地摇头。   这样子吧,你出差时就交给我,我说,不是我不喜欢,是看你太喜欢,你有 空你养,你没空我来代养,这样子行不行?   笑笑的抚养权最后就这样定下来。我在格兰的指导和协助之下,为笑笑搭了 个简易的窝棚,取材于一只尚未扔掉的电器外包装箱。又给它准备了一个便盆, 它果真象格兰说的那样,不多会儿就在格兰的人类的语言的唆使之下,抬起一侧 的小后腿,往里撒了泡尿,看得我和格兰不约而同地用眼神交换心里的安慰。想 来这只叫笑笑的狗,当真没辜负俺们的一片厚望与错爱。   笑笑在阳台上的窝窝里安静地睡下了,我们再撤回客厅,坐着聊。格兰问我 是否没休息好,说我脸色不大好,我抚着脸承认近期有点小烦恼。   身体好么?她问我。   身体是好的。我答。   生活呢?她又问。   生活也是好的。我答。   那就是自寻烦恼了?格兰的眼神无疑地表示她的明白。不过,你算是比较理 性的人了,自寻烦恼也会有限度地。她很笃定地说。   但愿是吧。我自我勉励地点下头,却抑制不住地想向她说起唐新锐。   格兰……你和夏至风还有往来么?我先这样问她。   少有往来,她答得平静,自若,那姿态就是明确的答案,一切都成过去,旧 日黄历,掀过去的历史篇章。可是,只有我才知道,去年今时,格兰曾经为夏至 风怎样紊乱地释放过荷尔蒙。那时候,她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心里装的全是他, 嘴里只想说着他,约会完了深更半夜也要打电话给我倾吐未曾尽兴,或者又潮涌 着赶上来的新的一波柔情。那时候,我没有体偿,不在进行时,只为罗迟开给我 的优越条件庆幸不已,根本就觉得爱情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是最可笑最傻气最 不值一提的情感排泄物,本质上讲就是阵发性神经病。   其时,格兰说夏至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地,了不起的夏公子我也见过,一起 吃过饭,进过KTV包厢吊嗓子,未必象格兰渲染的那样,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鬼魅 不已,以至于以眼高于顶著称的格大小姐一见倾心,坦言一见此人就想与此人有 关,一定要与此人有关,一定要将此人拿下。拿是拿下了,但就我所知,他们的 情浓意蜜也并没有一气呵成,夏公子在有情郎了短短的片刻后就半道折返,迅速 甩脱了感情的羁绊,忙他的不朽的事业去了,格兰为此还很自苦过一番,恨不得 改编成战地记者冲向前线。   爱情是什么?这好象是央视海外剧场引进的最早一部韩剧译名,咋看很一般, 处在特定的时刻的一小撮人,听了却会在心里一个趔趄,能嚼出无穷滋味,只有 亲历过痛疼,方能知疼痛的力道。   格兰,你还记得唐新锐么?我终于向格兰启齿。   唐新锐?我们大学的那个唐新锐?记得,当然记得,帅哥加才子,注定要占 据不少同期学子的记忆磁盘,怎么,你见到他啦?   是,他也在南方。   也在深圳?   在广州。   哦,明白了。格兰若有所悟地笑,你的小烦恼该不是因他而起吧?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当年就是他的信徒。格 兰简而言之,却又判断狠准。   你知道么,我说,你在别人的事上总是显得聪明过了头。我被她说中心事, 针对她,不过是想缓解自己的赧然。   别招惹他,格兰说,你惹不起。   何出,此言?   我对唐新锐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当年他主办校报,又任学生会主席,我是记 者团团长,可谓合作多多,我对他的印象很鲜明,他是一个很很很很很,注意, 我用了多少个很了,还不足以表达,很很很理性的人,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他有 些理性得过份。我知道他是重磅炸弹,很有杀伤力,不难推定,他现在的魅力较 之当年也一准是有过而无不及,但他肯定不会是个好情人,他注定是那种一路高 升,高升的路上有不同的女子一个个默默地,相续地阵亡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很 难发出真心去爱一个女人,他需要的只是女人的奉献、牺牲和忍耐……喂,我是 不是扯远了,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吧,你……还就象当初那样,只是 心里活动活动罢了,是这样的吗?   你,是不是有点高估他呵?我向格兰质疑,好象他没你说的那样竹子开花, 那样风声水起,那样平步青云,省府大院里的一名小干事,以他的年纪固然不算 太差,可,以着你看他的势头那就差一大截了。   哦,你们约会过啦?格兰反问。   嗯,见过几次?   嘿嘿,格兰狞笑,表情丰富变换,明显在等我坦白交待。这脸孔让我不悦, 我还就不想体谅她的求知心切。   你怎么了?有喷嚏打不出来么?要不要给你点胡椒粉刺激下?我热情地问她。 她表情振作了起来,闪着美目作天真无邪状。   我看你表情怪怪地呵?我道。   你看不出来么?我在静待才子佳人的精彩下文。   有什么精彩的?都是成年人,甚至吻都不必有,就直接走上那一步。很没劲, 呵?   我看得出,格兰是会意我的,她什么也没有讲,但眼神写明心意。   我们做朋友很多年,戏言是对方的大垃圾桶,有苦水都可以尽情倒的那种。 当年在校时是三人行,还有一个元盈盈,我们仨先后南下,又陆续在这个城市扎 下根来。格兰一直以工作为重,谋得一定的社会地位,虽情路坎坷,然表面看来 是风光的,体面的,是受人尊敬的。盈盈则是一株野生的玫瑰,她的生活,是另 一番景观,是我,是格兰,常常只能观望而不能亲偿的另类风味。我自己,我承 认,也是一株病态的植物,借着小小的摧挫力,歪在了另一棵树杈上,颐养天年。   笑笑从窝窝里摇着小尾巴进到客厅。恐怕是饿了,我揣测。   格兰带了狗粮来,从包里翻出来,进厨房取出一只碟子搁上干巴巴的狗粮, 那狗粮外观寡淡,看上去更象干了的狗粪。格兰细心地将其捻碎,铺在盘子底, 又言传了一遍简易狗粮的制作。   笑笑的饥饿唤起了我们的饥饿,我们商量着去哪里吃饭。我不久前到过附近 新张的客家王,肉蟹做得相当可口,那肉蟹也不知是怎样基因改良过,肉非常多, 一坨一坨的,如果不是有红通通的蟹壳佐在边围,还当那肉是去了壳的煮鸡蛋呢。 那汤汁也被利用了,淋在配送的一碟喜面上,吃了还想吃。我当即向格兰提议去 吃,向她描述那道菜时,涎水都快流了出来。   不如约了盈盈?临出门时我说,那里的菜份量足,人多可以多点几道菜。   那最好了,格兰说,我有好久没见着她了。不过,她未必有空吧,她几时为 我们推过男士的约会?当然,她的事业需要男人扶持,多多益善,她还真是佐证 了那句话: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往往站着一个加强排的男人。   你不比她更成功?我反问她,多少个身后站着?   打电话给盈盈,却遭她迎头一顿奚落,你们两个傻逼又准备去哪里腐化?   我把原话传达给格兰,她骂我们傻逼,问我们要去哪里腐化。格兰作晕倒状, 连连摇头,说,算了算了,吃饭去又不是打牌,少一个开不了局,想吃什么我们 就点什么,了不起吃剩的打包,给笑笑吃或者扔掉也不用劳动她。   我正想原话回过去,盈盈先在电话里叫起来,带我去带我去,别尽你们两个 吃喝玩乐。   在国通宝坐定,先让服务小姐落了一道该店的招牌菜,桶子鸡——一只处理 干净的整鸡,为特别制作的调料浸泡后,全程昂首葡匐在一只小型木桶里,等着 用文火慢慢焖熟,确凿地完成了在木桶中永生。自然,永生得怎样,其价值定位, 吃中的评定也就相当于给它开了个小型的追悼会。   三个人,来半份吧,盈盈向服务小姐补充要求。   可以么?我疑惑着眼看着小姐。   可以,小姐点头。   那就半份,葱姜肉蟹一份,吃不吃鲍翅?炖的,养颜的,我问。   话音刚落,盈盈象中了飞镖样的尖叫了起来,你个傻逼,钱多得烧包了吗, 自己掏钱吃饭还要吃鲍翅?   拜托,我看盈盈一眼,忍耐地说,我们吃饭哪餐不是自己请自己?偶尔吃顿 好的不至于惹你成这样吧?   盈盈,你有白食吃我们也不反对跟着沾光,有愿意替咱们这餐饭买单的你尽 管叫过来,我们不介意他的颜色形状或者质地,带上卡就行。格兰说。   盈盈闻言就往外掏手机,一刻也不迟疑滴滴响地扣动大姆指。   你还当真啦?我惊讶着发出疑问,转脸看向格兰。   格兰神态自若,管她呢,只要她能叫来,我们就点炖鲍翅吃。   开玩笑吧,我不能苟同地说,凭什么呀,凭什么请咱们,还要高价地请?   元盈盈那边已经找着联系对象了,但三言两语就收了线,人家没空。盈盈不 气馁地继续,嘴里还说着,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马大佬来。   马大佬什么意思?我问格兰。   不知道,大概就是那种流着口水找美女吃饭的有钱佬吧,格兰推测,又嬉笑 着转向盈盈,听讲木子美的电话本,创建的子目录分成已搞组和待搞组,盈盈你 也别嫌拾人牙慧,你的马大佬就分成已钓组和待钓组得了。   盈盈自顾自地在一边讲电话,温言软语、笑声甜脆,可惜又一个未遂,一收 线,但见她脸上的媚笑半秒内魔术般隐去,他奶奶的,老娘难得看他得起,竟然 要跑去澳门赌钱。   盈盈准备动用人间GOOGLE术继续找下去,格兰很果断地按住她翻飞的指头, 烦不烦呵你,好不容易自己人坐下来吃顿饭,还要弄个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不 嫌累呵你?   松开手,格兰接着说,看开一点,元盈盈大小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要 攒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呵?再说,我们让你请了么?   盈盈一下变了脸,明显是要动怒,我赶紧圆场,格兰你讲什么屁话呵你,盈 盈她是跟我们计较谁请谁么?就是将我们看成利益共同体才想节省开支的。好了, 我们继续点菜,只要想吃的就点上,管它多少钱,又不是天天这样消费,而且你 俩谁也别跟我争,让我请,我今天就是想花钱,感谢你们给我机会,吃完饭还有 节目,去唱歌,盈盈你见识得多,你带队,就要找高消费的地方,尽情地唱歌, 开怀地畅饮。   她受了什么刺激?盈盈指着我问格兰。   情场失意。格兰说。   盈盈听了,虽然没有戴花,但笑得比八级大风里的花枝颤得还过份,中间使 劲憋住笑致辞,这是我本年度听到的最大笑话。笑完再说,偶(我)不混情场很 多年了,实在无法感同身受,那是无知少女专职的事。很抱歉姚遥小姐,虽然我 很想同情和理解你,也觉得你纯情你伟大你高风亮节我见犹怜,但我最觉得的还 是,你很SB,知道吧?   枉我请盈盈吃了那么贵的鲍翅,她完全视我为自作自受,在练歌房的大厅里, 她还握着麦克风,对着我迷离的眼神,喊出某港台综艺节目的口号,贱贱贱,非 常贱,她专门拣那些红红火火的歌来唱,显得兴高采烈地,喝了点酒,疯疯颠颠 地跑过来喷着酒气奚落我,你终于会明白地,为小白脸献身献心献金,都是错误 地、不值得地、最最资源浪费地。   我也喝高了,和格兰多次碰杯,都是一饮而尽。点了歌来唱,有意识地找一 首歌,找到了,点了数遍,登台数遍,吟哦数遍……天虽然很高,思念象云笼罩, 我很低潮……抹鼻子两侧,湿的,想来是眼泪。   唐新锐,我可以不计较一切的俗世羁绊,不追究倾心渴望的亲密关系是一刻 还是久长,不在乎所有的物质和金钱,不讨要名份或者地位,只要有你一朝在侧, 让我的手臂圈住你的项,靠在你的体温里流泪,我便会觉得,这一刻,我再无所 求。   我觉得,临了时,格兰牵住我的手,你应该找点事来做,越是空虚,越容易 情绪泛滥。   我点头,就是不知做什么,班是不想上的,懒散惯了,实在受不了那份约制。   可以发展一下自己的兴趣,比如去学点插花,或者学点乐器也行,再不然上 上网,你有上网么,平常?   极少,我回答,不是活跃的人,生活相当自闭,平常就是睡到自然醒,躺在 床上空虚一阵,饿了再想吃的,他来就陪他,他不来就自己想法子填空光荫。   格兰叹一口气,生活是不能细究的,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就摇晃起来,都 象是要倒塌的危楼,象我,羡慕你的清闲,可也知道……唉,不说了,无论如何, 你还是要振作起来,先想法子把时间填满,哪怕到网上混聊天室,也比整天舒舒 服服地躺着,在痛苦中想念一个爱不到的人强。   我尽量,我并不自信地回答,再问她,去北京几天?   三天,格兰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一堆的功课要做,一年到头都是淹没在事 堆里。西腊神话里的西绪福斯,聪明狡猾,然终逃不脱被罚滚石,无休止地滚巨 石上山,滚上去又掉下来,滚上去又掉下,有多少人的工作不就是滚石?习惯了 还是会免不了地厌倦……笑笑就拜托你了,回头让它认你做干妈。   那倒不必,不就是代养几天么,且是看你的薄面,要认也该你认。   是酒多了?还是体力不支?是想逗逗趣的,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都只是 扯扯嘴角,做个笑的样子,也弹息隐去,只有无尽的忧思,盘亘心头,徘徊缠绕, 不眠不休不绝如缕。   11、眉清:新公司简况   我顺利地入职科威,成为夏至风领衔企管的公司的人事助理。我十分地知足, 同时对表姐感恩戴德。对于单凭我个人的力量去谋得这样一份差事,我相当地不 乐观。这样的直觉在我人事助理了一个月后得到强化,我看不出我比起那些巧夺 天工地修饰过后前来面试的小姐们有什么优势可言。我若是和在那一堆人中公平 参选,也难保不要到孙山脚下去捡回名单。   科威是豪华地,气派地,严谨地和快节奏地,让我时时幻想成911事件中被 炸毁的世贸大厦。整座大厦有数以百计的公司在此办公,其中40至42的三层属科 威的职场。   人力资源部和总经理室在同一层,且毗邻而居,上班第一天我便在过道里遇 见夏至风,局促地喊他一声夏总,羞红着脸落荒而逃,倒是听到他在后面砸过来 一句,不要怕,我不吃人很久了……唉,我真是小家子气呵,何必要这样呢,就 算心里再紧张,再畏惧,装也要装成个大方的呀,钻进办公室后,我为自己的不 当举止后悔了好一阵,想下次一定不这样干了,要象个老朋友一样地与他打招呼, 有什么呀,他也没跟我摆老总的谱儿嘛。   夏至风风姿不减一年前,稍有不同的是一年前见的他着休闲服,这次换成衬 衣加西裤,不同风格的包装还是会使一个人的视觉效果轻微变异,然任是哪一款, 都是赏心悦目地,得体地和不同凡响地。我无从判断他与我表姐之间究竟出现了 哪种局面,情人不成复作朋友?我不便探知,然而我明显得感觉到表姐的失意和 落寞,挥之不去地掩在眼底。而且,我来了这些日子,从未见他们约会过。我是 多么地为他们可惜呵,这么登对的一对壁人,却不谈恋爱,真是浪费呵。我在上 班期间,眼前每每会晃过夏至风的影子,每每我都在心里默默念叨,做我姐夫吧 做我姐夫吧做我姐夫吧,不讲别的,单就我在公司的地位,也是皇亲国戚呵。   我热爱我的本职工作,它使我耐不住寂寞的心时时都有猎奇的快感。大宗大 宗的人事资料,要求我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一熟识,不仅清楚姓氏名谁,性别产地, 学富几车,过往资历,当然很私人的除外,我还要将这些罗列在平面纸片上的个 人项目以及玉照与实物对应挂勾,我觉得老有意思的。   人力资源部是个很琐碎的职能部门,从每日例牌的考勤到每月必做的员工业 绩鉴定报表,薪资里的几笔大项目也是该部门做好资料后交财务部最后合成,组 织群文活动,开展益智健体提高团队合作精神的集体活动更是本部门义不容辞的 职责所在,而那些去人才市场招贤纳精,将野生的教化成家养的,勿庸置疑地是 该部门的常规事业,当然迎来和送往也在同一条线上,炒老板鱿鱼或让老板不爽 的份子们,最后一站也必是该部门,结工资返压金退工牌交印章,全由人事部门 核批,财务部协理。所以,所以所以,我所加盟的人力资源部是一个很枢钮的部 门,它远比一般的部门,比如拓展部或研发部,要热闹很多,断不会出现其它职 能部门的兄弟姐妹们有可能发生的某一类事件,比如入职半年了,认识的同事不 足一半,看着亲切熟悉的脸一口叫出名字的不足三成。我们就不会,我更不会, 年轻人的记忆力就是强呵,象我,一来不久,马上就象该公司最老最老最老的遗 老,提谁我脑袋里都是EXCEL先行。   我的顶头上司梅红是个四十岁的骨感女人,背影相当地窈窕,又对淑女屋的 服饰崇爱有加,远观还真有二八少女的绰约风姿。如此,走近看她的面相,反差 就极大,无论五官生得如何齐整,皮皱肉松却是不争的事实,纵然不遗余力地走 少女路线,也难以违背自然规律,昭示给人的不是理想中的青春的,清纯的,豆 寇年华的,而是与自己与岁月的取闹纠缠,有理由相信她在某个年代是秀色可餐 的,有十个八个裙下之臣,也是可信的,不过这一定都是过去时,而且是更悲惨 的过去完成时。   梅红是那种象勤劳的蜜蜂一样的实干型的女人,工作起来少见她有抓耳挠腮、 东张西望、找人闲话,或走到窗前做深情凝望的小动作,她至多就是站起身来, 带上自备的不锈钢磁化杯,走到过道上接一杯饮用水,且无论气温如何,必是烫 口的水,喝的形态也一成不变,必先吹上一口,虽然只是清水,断无茶叶一类的 异物象双浆一样荡漾着,可她从来不会忽略或者遗忘这个小动作,它们和喝水这 件事在她操作起来就是双生的,喝水也显得特别专心,小口小口地啜进。   这么说起来,梅红似乎是个冷漠而略显诡异的女人,不苟言笑,埋头工作, 又是一个部落的首领,又是接近更年期的有知识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意味着 古怪、严烈、挑剔而易怒。我在上班的最开头几天,的确就是这么以为她的,并 且敬畏她仅次于夏至风。可隔不几日,我就发现我的意识错误,直觉大大地有失 公允,照理讲梅红她若是我以为的那个款式的人,办公室的气氛必定是压抑地, 至少也是沉闷的,大家只顾悉悉簌簌地埋头做事,至多间或交换几个同病相怜的 眼神,哪里还能制造出属于有趣的篇章来?事实证明,俺们办公室不是一潭死水, 不仅不是,它简直就是春天里的小溪呐。这样,我对梅红的揣测也就不攻自破了。 她是文静,但不反对他人活泼,只要不怠工不误事——怠工误事也是当事人的事, 只要你有法交待就成——她看着你们闹腾,不会伸过嘴来讲训斥的话,也不会拿 眼神威逼人,办公室气氛活跃时,她可以静静地在一旁翻报纸。整个人事部,就 她年最长,男的女的基本都喊她梅姐,小柯则娇滴滴地喊她梅师姐,简直就是在 纪念黄蓉对梅超风的呼喊呐。   小柯是人事部的文员,芳名柯正玲,芳龄24,湘籍,浓眉大眼,稍微有一点 婴儿肥,减肥就成了她长抓不懈的革命事业,平日里爱端一杯花茶,吃什么美容 养颜瘦身,哪间专卖店即将或者正在对折销售,是她积极性最高发言最诵跃的话 题。当然,这也是相当一部分低龄少妇和高龄少女们共同关注的,普遍乐意介入 的话题。小柯看起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丫头,有事就挂在脸上,见我比她瘦比她高, 还比她小上一岁,羡慕和忌妒就象刚磨出的豆腐里的水,轻易就渗了出来。   人事部最耍宝的要算成宝明,他的宝气在全公司也属头牌,有他在,或者他 晃着小腿踱到哪儿,哪儿就具备了搞笑的材料。同事们干脆喊他宝宝,该宝宝虽 然早过了哺乳期,然嗜奶如命,抽屉里终年埋伏着酸奶甜奶纯奶奶片,但凡含奶 的制品,都曾出没过该青年的收纳箱,经年累月喂养着这个个儿不高的嫩白青年。 总有人拿他的海拔说事,讲他吃奶过多,奶里含钙高,提早钙化,所以没有机会 向玉树临风的身材看齐便停止了发育,他对这样没有创意的嘲弄往往不屑回应。   新的公司给我良好到优的感觉,当然,我还没有学会高要求严标准,是很容 易满足的。比如配给我用的电脑,我是那样惊异于它将为我一个人专用的事实, 虽然我也不能带它回家。它是那样地崭新和气派,和我以前在学校的微机房里接 触到的显然不是一个阶层的。我们学校以前也很慷慨,上机比起外面的网吧要优 惠很多,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就此就机器本身的品质评判作出有违事实的置评。 我们学校的机房,是作为闲人莫入的重地来管理的,可那里的机器,连我这样低 要求松标准的人都要时时对着显示器叹气,它是那样地响应劳逸结合的养生之道, 就算是在QQ上聊天,你也可以一气打上一满行字,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它一个一 个弹出来。若碰上某个开饭时分,满室学子纷纷离座,再察看兹兹作响棋布着的 机器们,必是死机的死机掉线的掉线(有的压根就开不了机爬不上线),哀鸿遍 野,阵亡无数,一首《满江红》吟尽机房技术支持人员的心声,待从头收拾旧山 河……   我决定留下来好好发展,要在平凡的岗位上孜孜不倦地做出不平凡的事业来, 以不辜负表姐的荐举和为此而对夏至风欠下的人情。我好好工作就不欠他人情了, 等于是表姐为他引进了人才。   12、姚遥:欢情还是爱情?   罗迟还在外地参会,基本每晚临睡前会挂个电话给我,算是收尾。我从来不 计较这些,还心口一致地劝他与第一夫人也要密切联系。我是真正地没有妒忌, 起先也自以为是明事理的表现,深谙先来后到结发之交的含义,现在想来,不过 是我对罗迟,并没有过强的占有欲罢了。   我所有的思念与成人幻想都给了唐新锐,克制了又克制每天至少还会有一条 短信请电信局的网路转达,然后就是等待,等待他的回复,他的邀约,他的甜言 蜜语。   每天都过得懒散不堪,犹如百病缠身,觉分成几段来睡,睡不着就爬起来看 电视,找人煲电话粥。可这样的人选也很稀薄,闲人不多,都在忙着讨生活,就 连盈盈,我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打过电话给她,她一听我的叹息,就量出小李飞 刀的快刀子,别跟我谈失恋的事,我最烦的就是这事儿,失心疯还是吃饱着撑 得……   格兰送过来的笑笑我现在是切实地感到了它的好,它现在跟我已经很亲了, 大眼睛里看着我时都是不二的信赖,它的小尾巴醒着时就在摇着,小短腿走起路 来还有着那种剽悍的大狗才有的抖抖的气势。心似苍穹,纯洁无瑕,它给了我这 么久违的感觉。   它的毛松软松软的,我最喜欢的就是将脸埋在它的毛里,嗅着它非常纯朴的 气味。后来,我就生了据为己有的心,我相信格兰即便心有不舍也会同意的,毕 竟我比她更具鉴护的优势。   安顿好笑笑的起居,给他喂了牛奶和伙腿包,我决定带着它外出,去宠物家 具超市,既然有心让它落户,配置也要升级,不能老拿纸箱给它当窝,就象不能 让心爱的人去住民工棚一样。   合上门,钥匙在锁孔里拧一圈拔出时,接到唐新锐的电话。   我的吃惊难以言表,他竟然会拨通我的手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打我 一个电话就象最吝啬电话费的人往外去拨出一个电话一样难,可现在,他竟然拨 了,不会是拨号键撞击在哪个硬物上发生的误会吧?   我一时不能定夺是接还是不接,响到第六声时,我相信误打的机率小了,就 单手搂着笑笑捂在胸前,另只手举起手机凑到耳边,尽量平定声息,从气门里制 造出一声喂的音节。   计划发生了变化,我不能带着笑笑去考查狗别墅去了,唐新锐正在赶往深圳 的列车上,他半小时后会到达深圳东站。   我匆匆返身,打开刚刚落锁的金属门,赶笑笑进了狗窝,在镜前审视了半分 钟的仪容,确定并非一无是处,时间太仓促,容不得再作修改,就这样地赶往了 接站现场。   我们中,我或者唐新锐,一定有一个人有问题,不然不会分歧如此之大。   我在出站口那么欣喜地等到了他,我第一时间冲上前去,手臂插进他的臂弯。 他是我的情郎呵,我这样的动作不是很正常么?   他容忍了两分钟,两分钟后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借势摆脱开我绑住他的手 臂,我再有如此的企图时,他用臂力阻止了我,并低语道,公共场所,别这样。   我赧然又沮丧,看着两旁匆匆赶路的行人,我不相信会有半个人认识我们。   出了站台,他说明来意,为公事而来,为着我,所以早到一天,他看看手机 上的时间,然后问我,去哪里坐坐?   这一带,我不太熟,我摇着头说。   他抬起头察看地形,收回视线,他用不太肯定的语气,浅浅笑容问我,去开 房好不好?   他将我们的收容之地交由的士司机代理,找一间比较干净的三星酒店,他跟 司机说。我故作镇定又力求若无其事,饶有兴味地看着车子窗外。马路上各色人 等熙来攘往,也并非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至少不是的有我。我偷眼看他,一张俊 逸而梭角分明的脸,两只眼角线委婉地射向两侧,无懈可击地阻挡着外人对他心 底深处的私密的破译。整个眼神,像无法定位的细粒,既不动声色,又极易为人 察觉其跳跃的动态。   的士司机成竹在胸地踩着脚底的油门,车平稳地穿过一条条街。我不能再接 着观看这视无所视的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这双提不起一丝波澜的倾 挂向两角的眼睛,是因为那双眼里藏着忧郁,闪着智慧,温情脉脉?每当想到这 个纠缠不清的问题,我便狂躁而绝望,并因此失却一切力量。   在酒店,用我的钱我的身份证开了房,并不是一道等在前台等办手续,是我 去办的房卡,他只是装作不相干的人,煞有介事地欣赏着酒店大堂里的一株茂盛 盆栽。他落在我的身后,我们一前一后一起进了电梯。   他紧紧地拥住我,喘息着告诉我他对我的思念,他抓住我的手去验证他的身 体反应,他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多想你。   热烈而持久地温存过后,他用手轻轻拂去遮住我眼睛的发丝,那带着指温的 缓慢温暖的触摸,令我瞬间万分确信,他也爱我这件事是真的,我紧紧抱住他, 嘴唇亲吻着他的胸肌,流下了不明所以的眼泪。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愿意承受 在这个过程中所生发的幸福或者疼痛的全部体验,我要求自己不要再去花力气怀 疑诸如他是否爱我这样的问题。   我攀住他亲吻,他接过两嘴后就先自放弃,然而我还是执意地吻着他的颈项 他的下巴,再摸索到他的齿唇。片刻后他掰开我箍紧的手臂,他说,姚遥,恕我 直言,我,不是一个好的情人,你要懂得。   我惶然地推开他,眼泪不能自控地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却知道这么说只意味着一种事实。疼痛,那样疼痛,象电流一样,涌过周身。   我没有留在酒店里陪他度夜,甚至没有一起吃晚饭。我装作有事,对他说, 我八点钟要赶到一个地方去,有朋友在等。说完这句我发觉不妥,因为他在用眼 睛询问我,好象我要赴的下一场约会,也是这样的一个温柔之乡。我只能将谎言 进行到底,我说,你还记得格兰么,校记者团的,和你一样,当日在学校也是风 云人物,她也在本市,在媒体工作,她今天约了我……他忽尔释然地笑,哦,记 得,他说,很有文采的漂亮女孩,你去吧,他松开牵住我的手,我就是想留也不 能留了。   我只得走,事实上我所有的时间都是空白,可谎言已经撒下了,也只能顺着 谎言的方向发展。我一个人来到街上,想到出发前本来要前往的地方,因为突如 其来的约会而被迫终止,现在可以续上了。我打车去了宠物家具卖场,如愿购到 笑笑的豪华别墅,请司机拉了回来,到家就按照图解开始安装。买的时候那促销 员就竭力向我推荐这款,其中最打动我的参考要素之一就是易组装,但事实并非 如此,不然就是我动手能力太差,总之装完后我成就感满怀,已经不介意其中的 迂回曲折,几番嗟叹,比如图解指南上光面和糙面不分,这使我返工一次;天花 板与地板砖花色和用料一致,但要向里倾斜形成包围之势,我却恰恰背道而弛, 再返工一次;前门和后窗也没有明显的区别,不过是多两个格格,我也没有多想, 走上来就搞了个平均,致使门非门窗非窗,都是悬在半空里,如不加以改造,笑 笑每次入住,以它今日之海拔,非得掇条小板凳踩着才能跨过门槛。   大功告成之际,我按捺住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最先给远在首都的格兰挂电话 邀功,虽然最终笑笑的归属很可能是我,可眼下还是她家的狗,我这么善待她家 的狗,我的博爱和善心不值得表扬和鼓励么?   格兰不言谢,只道,三天,三天时间,一条狗就掳走了你的芳心,看来你很 容易动情呵。   我张口欲辩,却很快发现自己要说的也无非是笑笑的惹人之处,这等于是在 给格兰的结论提供证剧支持,遂闭口,换作问她三天到期了怎的还不见回?延迟 一天回,格兰说,在会晤一个老朋友。我嘿嘿怪笑,明显对她的老朋友一角浮想 连篇。   没你想的那么美,格兰一语戳翻我自以为是的会意,是以前的同事,大阿姐 来的,可以万万岁下去的友谊,旧男人旧情人哪有可比性?   是的是的,我马上联想到自己,感觉她这是在影射我,我也不想急赤了眼问 她什么意思,她说的也是实情,只不过道理谁都明白,就是做不到时时刻刻用来 要求自己罢了。   挂了格兰的电话,我叫了外卖作晚餐,顾及笑笑的口味,要了一份排骨煲仔 饭,例汤改成粟米羹。片刻后外卖送达,一人一狗分别在茶几和地板上用餐,狗 和人吃得都称心满意,尤其是狗,它几乎享用了所有煲仔饭里的排骨,我先丢给 它几块筋肉丰满的原装骨头,它从新落成的豪宅里(看,住上了新房,气度马上 就变了,简直比知名泡星高手李亚鹏君西服广告里的气度还要非凡)慢悠悠地踱 过来,随即精神为之一振,职业疱丁疱出的猪骨头被其一嘴吞住,继而微仰着头 颅奋力咀嚼,掉下来又迅速舔进嘴去,啃完一块收拾第二块,第三块也很快掳到 它的犬爪之下,若干个眨眼间,它的小尖牙就剥干了骨上的筋肉,抬头看看我, 见没有新的砸下来,也不偏执,又回过头去啃它刚刚丢弃的剩骨——没有新欢, 那旧爱也可充数,即便是渣也一样可回味咀嚼。   我看着它,意识却又飘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此刻也在深圳,我曾对他千呼 万盼,此刻却晾他一个人在酒店,我究竟想要什么呢?是争一时之气,还是真的 亲爱他到不能自已?   情绪过激的一刻过后,我开始自我检讨,颇感这时间这机遇的浪费,多难得 的夜晚呵,为什么还要辜负呢?   我拾起案上的手机,你在做什么?我发了条短信给他。   会朋友。他的回复。他自然有事可做,他不会闲着的,他是八面玲珑的人, 永远不要担心冷清会叩访他。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之后我尤为自怜,并为此哀伤。 我努力让自己忘掉他在深圳的事实,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和身泡进去,我就这 样仰在浴缸里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水温已接近室温,我顺势把自己洗了,裸身躺 到床上,很快再度睡去。   做了无数个怪梦,梦里仍然有现实的无奈,为得不到的心生酸楚。翌日醒来, 我暗下决心绝不再先联络他,为能贯彻决心,我拿出实际行动来响应格兰的多番 建议,申请宽带网,浪迹网络江湖,以净情根。江湖一笑泯恩仇,但愿那里能收 容我过剩的雌激素。   我通过电话申办了网络快车,报上代扣款帐号后,那边回说一周内安装,许 是电信局业务稀疏,总之当日下午我便迎来了这网络的使者。   上门来安装宽带网的是个年轻的技师,他在我寓所楼下,通过对讲机量明身 份,半后钟我打开屋门,见到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帅哥,直挺秀颀地立地门外,穿 着简单随意,笑容象树影里婆娑的阳光,条分缕析又清凉分明,单肩挎工具包, 一望而可知是正在上下求索中的青年。直到最后业务完毕,他递给我名片,称有 什么问题可直接联系他,我看到朴素的名片正中有三个字,楷体,墨色,徐拥军, 真正是个平凡到过目就忘的代号,这无疑是他在此滚滚红尘里的人间ID。   他自觉自动地为我下载并安装了QQ软件,申请到一个八位数的使用号码,并 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如何利用软件里的各个菜单,我很快入门,并激动地感觉到那 片骚动而灿烂的江湖正在我心中呼之欲出。   为答谢小帅哥职责以外的友情相助,我感到单单请他饮一个罐冰箱里的可乐 还是不够的,于是我说,我请你吃晚饭吧。小帅哥微笑中夹着一丝的羞涩——这 羞涩真叫难得——我看看时间,这时间,吃晚饭未免太早,还没到四点。   你还有其它业务要办吧,我再次地说,不然就约下次,我肯定有不少的地方 要向你请教,我是个网盲来的。   这次他笑得欢喜又腼腆,别说请教,他说,我是最没文化的人了,念书时只 知道玩,什么也没学到,唉,他重重地叹口气,眼睛里却堆满了笑意,那笑容之 清新纯粹不逊于任何一个高中生,他妈妈真是有福,有这么一个儿子,看着也舒 心的吧?   没有和帅哥去吃饭,主要是时间不凑巧,没有理由让一个陌生人在家里捱上 一个小时,只为了等一个开饭的时间。帅哥走后,我摸索着上了QQ,搭讪者甚众, 加好友的也象赶庙会的一样络绎不绝,这在社会上早就是司空见惯的消闲项目, 在我却是开历史之先河,这个聊天专用软件,让我重新找到了被人追求的愉悦, 那同样是久违到恍若隔世的美好时光。   网上的互动使我暂时停顿了对唐新锐的牵心挂肠,我在不需要用理智、负气、 决心和起誓去克制的状态下,果真没有再从行动上甚至心理上去触摸过他,以至 这天下午我再收到他的短信时,我可以貌似无所谓地咧嘴笑笑,然后给我的新识 网友发去一杯请稍候的热咖啡,再不紧不慢地爬下线。   唐新锐发短信说,我今晚回去了,你可要再见一面?   我的胜利感顿生,瞧,我赢了,我做到了不先联络他,这小小的单方面独自 筹划演绎的胜利,竟然也将我的心涂抹得一片蔚蓝。   我回复他说,随便,看你的时间。   他再回复说,那我在原先那家酒店等你。   我挣扎了又挣扎,最终还是复过去两个字,好的。   合上门,一转身,他的两臂即将我紧紧拥住,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隐约间,传来如此的耳语,隐约间,我已光滑如 玉,并有温热的体魄飞鸟般倾罩而下。   这两天开会都很紧张,也都有熟人在场,不方便叫你来,他说。   我没有开声应他,心里却在反驳他的言辞,我是应召女郎么,你叫我就来? 然而我心里清楚,只要他叫,我是会来的。   欢情不能等同爱情,应当有这样高瞻远瞩的预见性。爱情稀有,却也常常为 人讥讽,不屑,仿佛只有疯子、诗人才会与之为谋。而欢情,因它可信手拈来, 随时灰飞,瞬间烟灭,他的轻松性与无需负任何责任的优越性,越来越受到有识 之士的青睐。   总是这样的结局,似乎所有的相约,都只为抚慰饥渴的身体,别无它章,之 后就草草穿戴,匆匆离场。   可不可以不回?我最后这样问他。   已经出来好几天了,有不少事等着回去处理,他说。   格兰在电视台?他转而问。   是的。   他也算是地方台的名记吧?   肯定的。   下次你帮我约了她,我们见见,他说。   我有事找她,他补充说,看她能否帮上忙。   我自己的公司,与上海的一家影像制作公司有一些合作,最近拍了一部有关 交通法的情景短片,带有公益性质的,发行想走政府下发的路线,南边这一块, 看格兰能不能友情出面,协助宣传。   这个我不能定夺,你要亲自问到她,我说。   你好象没在上班?他问,并看着我。   是的,我如实地回答,运动肌肉挑动眉毛,直视他的眼睛。   那,你的来源?他问,你似乎,还没有结婚?   没有形式的婚姻,我视线转向别处,但有男人养活。   他并没有显出妒忌,只微微不自然地浅笑,他有家庭?   唔,有,不过不在深圳。   在老家?   不,都在国外。   那他有一把年纪了吧?   还行,四十多点。   他做什么的?   当官的吧,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懂……问那么多干嘛?我早已面红而赤,禁不 住地恼羞成怒。   随便问问……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为什么不考虑正正经经地结婚嫁人?   我愿意嫁给你,你娶我么?我英勇地看着他,自己也知道这副嘴脸看在旁人 眼里有几多的无耻。   我娶不了你,我已经有法定的了……   就是嘛,优秀男人有限,我还能要求个啥?   其实,你性格满好的,看上去是比较适合做贤妻良母的……   那是你判断失误,我打断他,尖刻地说,我从来没有此宏伟志愿。   那就没办法了,他讪笑着说,不过你的活法也有明显的好处,至少物质上丰 富。   是呵,那些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哪儿有我花钱潇洒,我仰起脸来豪放地大笑, 那汹涌着往外奔的眼泪由此而改变了流向,全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渗进眼角边的 鬓发。   13、元盈盈:我的爱,赤裸裸   上帝这个老家伙偶尔也会出出老千,大手轻轻一挥就可以在人间制造出小小 的轻喜剧。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兴致所至地伸开了他的巨灵神掌,将我的旧情 人拦腰一抱,抱到我的跟前。由此,那个被朕遗忘了将近五年的朱政权先生,斗 然间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再度地量在了我的眼前。   听他一说,我也是很意外地发现了理所当然的事,茫茫人海中要去打捞一个 人,也并非绝对的难事,比如说朱政权先生找到杳无音讯五年之久的我,不过是 朝我的老家挂了一个煞有介事的电话,我的老父亲便象党组织在考察我预备入党 一样,知无不言地对他和盘托出了我的一切,于是这个早被我丢进回收站,又差 点从回收站被彻底清空的史上最不想再见的男人,真实地再现了。   我领他去了一间最大众化的西餐厅用餐,他身上的穿戴我一时还不能确认究 竟是真正的名牌或只是翻板的赝品,总之如果他不为消费买单,我也好保证我的 破费在最没有损伤的限度上。   我们相对而坐,朱政权先生用眼梢四周稍稍打量了一圈,之后主动取过点餐 牌递过给我,你看吃什么,你来点,他道。   见他这么说,想来是他请客了,我不客气地接过点餐牌,请一边的服务小姐 将该店最贵的蒜香烤牛排第一个落在单上,之后再逐个逐个地酝酿其它,并貌似 恳切地与之讨论通过。   不嫌丢人地讲一句,我从来不会慷而慨之地请旁人或者请自己,自己掏钱吃 饭,我永远只挑最经济实惠的,比如面条,比如两晕一素的街头快餐,有时两只 茶叶蛋也能对付一餐。没错,我攒钱上了瘾,我不认为这个世上还有比钱更可靠 的东西。男人,还要好男人?我必将报以大笑,请原谅我不能相信那只在传说中 在文艺作品中才有的珍稀动物。   我的邻居阿娇,碰到我,几乎总要幸福满面地向我讲述她情深义重的夫婿, 盛情邀请我去她家食她夫婿从外面酒楼给她打包回来的精致饭菜——她每每必解 释说,她拖着个孩子,亲赴酒店现场用餐往往只够管孩子,所以打包回来吃更自 在。这个只在家带孩子哪儿也去不了的低龄少妇,并不知道她亲爱的夫婿约了亲 爱的红粉知己,在外面频繁地进行着所谓的商务应酬,那打包回来的菜不过是另 个女个吃剩的剩脚罢了。看着她甜蜜蜜笑眯眯地吮着剩鸡骨头,甘之如饴地享用 着这婚姻以内的自以为是的假相爱情,我便悲凉满怀。这个男人真是不错,还知 道要将吃剩的打包喂给那个不方便出门的女人。他何偿不是更加地无耻?这无耻 还需要举证么?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纵然饿死,大约也不愿舔食掺着情敌口水 的渣滓食物吧?当然,我不在其列,只要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爱情算个屁。   格兰或者姚遥总讲我太现实,那是因为她们没有我经历过的磨难重,见识过 的男人多。我看她们一个太梦幻,十八岁踩到云端上就没下来过,一个好了伤疤 忘了痛,也是苦出身,找到棵大树就只思量乘凉。我的见闻和经历指导着我要脚 踏实地地生活,只有这么做才是唯一明智的,才是有将来和有保障的,既然我不 打算英年早逝,我必为我的未来着想。所以,我爱钱信赖钱,尽最大可能攒钱, 我只相信唯有它才是永恒不变的恋人。   朱政权的南下使我在短暂地惊讶过后,迅速切入根本,我预感到那丰收的秋 季就要来临,假若他混得不算太差,但愿他能给我一笔。我最嫩滑的青春,最纯 洁的感情都给了他,却至始至终都没能从他那里捞到过一文半文的好处,他有盈 余时对我适当补偿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这么一想,我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这样 的理想蓝图:亲爱的朱政权先生,一巴掌拍过来一个接近于档案袋大小的信封于 桌面,脖梗处一绕对我说,给你的,你收起来。届时,我必将以高出怡红院老鸨 十倍以上的热情来接待他,并给他拨乱反正,让他的功德在我个人的排行榜名列 前茅,成为丰碑,当作千秋佳话讴歌颂扬。   这么,我对于朱政权先生的到访,于不觉中热情了起来。   你住在哪里?我在啃完一块火候恰到好处的烤牛排后,用纸巾边擦着手边问 他。   公司有安排,他说。   你们公司是做厨柜的?   是,他说,你有这方面的业务渠道么?提成很高的。   你就靠提成生活?我不动声色的问,暗自权衡他的斤两。   其中之一,他迅速接口,我还有其它的事情在做。   哦……我记得你以前为那件冤案还欠了不少钱,现在都还清了吧?   那呀,早还清了,他转过视线看向别处,显然不愿意就此话题多费口水。   你呢,在怎么生活?他开始反问,你父亲说,你还没有结婚。   唔,没有,我点头,没有人要呵?   要求不要太高,过得去的也就行了。   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求太高,一般子的还就是看不上,我故意地眉目含情地 看向他,仿佛在暗示他,曾经的看上他也是因为他的不一般。他还真受用,眼神 里明显多了层暧昧的光色。   你一直卖保险?他问我。   是,我回答,越来越不好混了,帮忙打听打听,哪里肯收留我的?   厨具业务你愿做么?我们公司刚刚来这边开发市场,正需要招人,你如果做, 应该比其他人更有优势,毕竟呆了那么多年,认识的熟人也多。   我心里发出一长串冷笑,做业务的辛苦我岂有不知,更何况这鱼目混珠的厨 具业?鉴于对他心存的潜目的尚没有全盘破灭,我也不便对他直接表示我的不屑, 只说,呆了那么多年管什么用?厨具一般只有在做装修时才用得上,找房产公司, 装修公司或者售楼小姐还有点希望,我一个卖保险的,哪里使得上劲?   都是做业务嘛,你卖保险时就可以顺带着向他们推销厨具。   是呵,我还可以动员他们扒掉旧的换成新的呢?我哈哈笑地说。   他脸上有明显不服气的意味,但见我这么说,用屁股想问题也知道我这是在 回避,根本就没这个心嘛。   你不想做那就算了,不过你还是要帮我留意一下,我初来乍到,没有什么客 源,希望能够仰仗到你……   好吧,我微微颔首,我会帮你留心。   你父亲说你在这里自己买了房?不简单呵!   简单,付钱就可以买到,我还准备买车呢,你要不要友情赞助?我试探性地 抛出绣球。   没想到他象一年没吃过东西的鱼一样,头一甩一口就吞住了饵,好呵好呵, 你买了借给我开开。   我纵声大笑,那笑声有如夏雷滚滚,使我面赤气喘。   他也陪着笑,问,笑什么?   想起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笑话,我止住笑,手指摸着自己的鼻尖搪塞他。   什么笑话。   以后再告诉你,我倒身向椅背里靠去,扯远了距离观摩这个失而复现杵在眼 前的男人。希望是渺茫的,我内心在深深地叹息,比共产主义还要渺茫,不用再 探我也可基本断定,这个男人,他上不了我的功德薄。   14、格兰:再见静如姐   此番入京,是为列席一场经济论坛,场面盛大,囊括国内几乎所有愿意抛头 露面的知名企业,各地方纸媒视媒多有介入。主持人是以盛产美女主播蜚声内外 的香港台当家花旦,该花旦也果真非浪得虚名,在一众商界精英及喽蚁般星罗棋 布的媒体人面前,她始终如一地姿态优雅松弛,点评与衔节恰如其分,既庄重肃 穆有理有据,也不时会小小地搞活一下气氛。当然,她做的电视节目就叫名人面 对面,长期地置身在功成名就、非富则贵的名流当中,练就了一身举重若轻的武 艺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优秀的女主持据说还是独身,然而看那些成功的企业家们 在论坛中的机智,雄辩,滔滔不绝的超常规发挥,在场的同仁们包括我一样悉有 理由相信,那一大半的灵感得益于该美丽智慧的女主持的激发。   三天的论辩过后,主办方在商人们的倡议下,决定由主办方操办,个别实力 雄厚又特别心血来潮的商人出资,额外地举办酒会招待媒体。宴会在一片衣衫云 鬓间有序地展开,这间被命名为水晶宫的豪华殿堂,当真象水晶制造的一样,每 个角落都散发着熠熠的光芒。   然而,我在短暂的融入过后,只想快快地回避。每每高强度劳作之后,我都 会患上一种越来越沸沸扬扬的病症,那病症如今被人们自称惯了,显得份外地矫 情,说多了就和小资、品味、格调一样,成为可笑的代名词,而且就它本身的诱 发因素,也不为强人们所同情,天塌下来还可以去火星呢,得什么抑郁症呵。   应不相干的几个半生不熟的人之邀,喝下去几杯味道怪异、颜色艳丽的鸡尾 酒之后,我找到同去的采编组,打声招呼,独自先离场。   步出大堂厅门,我举目察看地形后选择右拐,越过一片泊满汽车的大理石地 面,无目的地继续匀速前行。该酒店选址闹市,又闹中取静,傲然屹立在一条著 名的商业街背面,一侧的通道上嵌满圣诞夜常见的萤火灯,幽幽地延展开去,保 持着对两百米外的街市的张望。   我掏出手机,花半分钟时间思量有没有相熟的故人遗落在京城,想到几个, 但除了一个吴静如,并没有找到其他的能有热情约见的。我再拨静如家的电话, 此前我已拨过N次了,每次都是录音应答:你好,主人不在家,有事请留言。此 次亦然。她不用手机。我隐隐有些许的担忧,惶恐的担忧,我就是这么个人,心 里扛不住事,喜欢作一些悲观的揣测。   我一个人在街市的霓虹灯下踯躅慢行,这宽阔干洁的街面,让我幻想成大洋 对岸的欧洲,其实城市与城市并没有绝对的泾渭,都不过大同小异。   我在想什么呢?内心充溢着不能言说的凄婉和哀凉,难不成这是老姑娘的终 归心态?我晃进了一家成衣店,随便拎了一件有毛的外套踱步镜前。我不是要买 衣服,我只是想借此观瞻一下自己的仪容,那件有幸被我相中的毛领外套不是真 的有幸,不过是一出遮眼法,一个幌子,用以对付有可能遭遇到的店员小姐的公 然的篾视。   我看到一个老气横秋的我,虽然,那五官也算周正,眉眼,也甚至是动人的, 可没有光华,足见的是一沉到底的暮气,较之那个美女主持,那灵动的美目,机 俏的神貌,不可同日而语。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在暗中妒忌美女主持所受到的瞩 目。照着我的推算,我比美女主持起码要晚出生五年以上,当年美女主持出道时, 我还只是个初级中学的学生,是在一个暑假期的上午时光,守着一台十四寸的黑 白电视,亲眼目睹了美女主持在一场主持人选拔赛中脱颖而出的全过程。奇迹呵 奇迹,这么一个要才有才,要样有样的花魁,竟然也只能待字闺中,这不等于在 颁我一个安慰奖么,以安抚我那颗日渐不安的小心灵呵。   出了成衣店的门,带着新的不安和新的自我安慰,我继续上路,在夜色里或 踽踽独行或驻足张望,于不觉中又窜进了一家民服店,那里有直教人惊鸿一瞥的 蜡染工艺,于猝不及防中,缤纷着涌入我原本漫不经心的视野。我被深深地震撼 了,那浓墨重彩的图案与花色,几乎令人窒息,那瑰丽的红,醉心的绿,无不在 暗香浮动,暗自私语;还有那大朵大朵粉艳的牡丹和金灿灿的菊,宛若真品,跃 然布上;最触目难忘的是一只孔雀,拖着繁华似锦的羽翼,立在万花丛中,孤清 冷傲。我是那样惊诧于这色彩世界的诡柔与绚烂,她直接地灼痛了我那扇通往心 灵的窗户。红尘万丈,雾渡津迷,这奇花异彩的世界,唤回了多少不甚嬴弱的身 和心对生的留恋,对花花世界的缱绻缠绵?是的,因了这些微茫的光和热,这些 稍纵即逝的心灵撞击,我们也要在这千疮百孔的尘世里苟延残喘,并竭力找寻着 用以告慰那越来越迟钝的知觉器官的快意。   我并未有买下任何一款的蜡染制品,我看着她们样样都好,好的太多,不能 尽有便撒手所有,这是我一贯的作派,比如买衣服,相中的款式往往是每种颜色 一件,知道自己不买,我甚至没有去打探那布艺品的货币价格,权当是赏欣了一 场风景吧。转过身去,我将这一桃源般小隐于市的坊间高士甩在身后,然而我对 她的记忆必将与岁长存。   我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十字路口,饥饿感的袭击使我想到食物,我开始就近 搜索,又极目远眺,寻找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我看到一条小街,开在大街的一侧, 象蜈蚣身上的一根腿须,狭窄凌乱的市井小街,我一阵欢喜,未有迟疑地转身拐 了进去。我看到一家米粉店,一家云吞店,一家旺旺快餐,我果断地选择了云吞 店,闪身踏进。食客稀疏,且散兵游勇般各占一隅,我拣稍稍干净的位子落座, 在取过小铁皮桶里的一次性木头筷子掰分之际,我心无杂念地随意抬头,我看到 一个披着粟色波浪发的干练女子,她也正不经意地举目,我们的视线相撞了,若 干个霎那的迟疑,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站起身奔向对方,于片刻间执手, 相看,心情激动,话匣泉涌,虽都一把的年纪,然还是制造了两个黄鹂鸣翠柳般 的现场气氛,就只差耶耶地高呼了。   我们换了一间店,坐下后,静如姐于感慨中又感慨说,其实也不奇怪,我们 同属有云吞情结的人,只是说同一时间都去了那条小街,才真的是机缘巧合。   我以为你不在北京呢,我说,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家,还留了言。   那是个变态电话机,她脸色愤愤地解释,本来是设置成录音带满了自动洗带 的,现在是录完音就洗带,所以我根本没机会听到留言。   天呐,我还老在那儿担心,想你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不会,她喜笑颜开,过得可好了,吃完饭去我家,让你看看俺近年来的 艺术追求。   呵,你又在赶什么潮流?你老公在家吧,去你家不好吧?   他去香港了,为画展的事,我下个月也要去帮他,不能光顾着自己玩。   你随身背这么个大背袋干嘛?我看着她的袋子问她,象要蹬山去似的。   不是跟你讲嘛俺有了新的艺术追求,绘画,也摄影,这里面都是俺的家当来 的。走吧,跟我回家,看看你优秀的静如姐都攒下了些啥。   天呐……我瞪大吃惊的眼,在下佩服,对她抱拳一揖。   让你佩服的在后头呢,她立起身,挎包向后背甩去,走,去我家。   静如姐住的是名付其实的豪宅,琉璃瓦的外壁闪着暗红色的光,尊贵中透着 低调,一幢三层的花园别墅,和某某知名漏税专家同属一个社区。   我有点吃不消这样的气派,虽然在电话里早听她讲家里养了十二只狼犬,虽 然她这么跟我说时是含着怨尤的口气,抱怨她的大画家官人不知道疼人,总是惹 这些麻烦事请她善后,以至她都要从一个曾经的显赫一时的新闻主播沦为一个养 狗专业户。这些杂乱无章的闲聊之话,愉悦了闲暇的同时,也显明地向我召示了 一件事实,那就是她家的宅子一定是很很大的,这么多的狗不可能养在阳台上吧?   可它的真正的大还是超出了想象的大,而且它独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铺张 的奢华,她家主人房的双人大床上,垫的是一块上海菱光的薄绵大花床单,光秃 秃的边角直笔笔地垂着,一反现下流行的各名目床上用品的花团锦簇,家具中最 匪夷所思的是几把老旧老旧的椅子和一只旧得油漆都快剥干了的台箱充当的茶几, 这些与时代脱节的家当,无疑地暗示了其主人在完成了酒囊饭袋的基本追求之后, 向着更高更远更致趣的高度迈进。   静如姐自豪地领着我参观了她的工作室,怎么样,四十岁的高龄开始学画, 不指望籍此功名利禄,休身养性还是要得的吧?   你太谦虚了,我由衷地说,虽然我没也没有赏欣的能力,可最基本的审美直 觉还是有的,你的画,在外行人眼里足可以冒充大师了。   这里还有,静如姐引我行到另一扇门边,推开,这里全是我摄下的影象,来 看看。你今天住我家不要紧吧?   洗漱过后,我上到三楼的客房准备休息,刚坐到床上,静如姐一身睡衣上来 了,端一只托盘,盘里摆着两只白磁咖啡杯一只小巧精致的紫砂壶,不睡好不好, 喝点咖啡聊到撑不住了算事?   好呵,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接过她端着的托盘,她则转过身去调试屋一 隅的唱机,一首萨克斯响了起来,爱默生的,最大街小巷的那管,十年前是品味 和文化的象征,如今的公众场合,只要有放片的设备就有该乐,她回转身看我。   拜托,我象突然犯了心绞痛,神色压抑痛苦对她说,换别的吧,这首再听就 要吐了。   她迅速拧小音量,弹出唱碟,听什么?她问。   其它都随便,我已经恢复正常,最好是钢琴曲,听起来最松弛。   她依言找到碟,推进仓,音量调到低似耳语。   深圳人民很想念你的,斟上两杯咖啡,放在两侧的床柜上,两人并排靠在床 头的海绵皮靠背上,我嬉笑着向她道。   那是肯定的,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优秀的吴老哪里去鸟(了)?她拿捏着时 下流行的东北话。   喂,你们不是来了一个采编组么,给我来个专访吧,她兴致勃勃地说,以飨 那些繁忙的生活过后,还能在深深的幽思中惦记着本银(人)的深圳银民(人 民)。   好呵好呵,我马上热烈响应,坐正身,举手作抓握话筒的架式。   观众朋友,此次入京,我们有幸见到久未露面的原本台主播吴静如小姐,吴 小姐现今的工作和生活如何,一直以来都是喜爱过她的观众所急切想知道的事情, 这次我们亲赴吴小姐香闺,软磨硬泡 ,撬开了吴小姐尊贵的嘴巴,她在被逼无 奈的情况下,作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个人访谈,具体内容,请看本台记者格兰, 卧床采访发回的报导。   吴小姐请问你现在是双宿双飞还是一个人飞?我转身将虚拟中的话筒指向静 如,以狗仔队常见面貌提问。   我一个人飞,静如半点没有迟疑地应答。   你这就不对了吧,我拖着长腔批评她,就算你不想伤害那些粉丝们的心,你 也不能这么公然地撒谎,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嘛。我手一撂,装作一把扔掉话筒的 样子,扑倒在床。   切,枉你在媒体混饭这么几年,还是一个拎不清,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当 青春偶像呵?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沾上桃色那就是丑闻,不会再有其它。耐不住寂 寞,包养小白脸,性欲亢奋,凡此种种都可以挂上勾。   告诉你,一个公众人物,曾经的也好,越到老年,越是要持重,神秘和低调 是必要的,哪怕是刻意的,自我对比和教化的结果都行。纵然曾经风光如罗大佑, 五十岁时到处登台露脸,也没落到个好儿,反是吓退了一帮忠实的歌迷。诚然我 不算什么,可作为曾经也活在一小片公众视线里的自我感良好的女人,我越来越 发觉,是个人就要对年龄随遇而安,做与年龄相仿的事,这样才可以一路地优雅 下去,直到老,当然你可以说,不优雅地老去又如何?率性而为地老去又如何? 不如何,这是一个意识形态多元化的时代和社会,存在即合理,这已是知识界的 人所共识,可我相信,也请你相信我,人,从根本上讲,是本能地回避一切负面 的信息的……为什么还不结婚?她忽然话题一切,转到我身上,也不小了吧,还 舍不得嫁呵?   我匐在被子上,窒着鼻息瓮声说,你就当我是舍不得嫁吧。   嘿嘿,她干笑,听你的口气,好象不是舍不得嫁,倒象是有心却嫁不掉呵。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难道这么几年,你都没有遇着过想嫁的人?她不相信地问。   遇着想嫁的人就可以嫁么?我反问。   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动心的嫁不了,可嫁的又不能让俺动心, 就这么地不能两全。   你还是很相信爱情的呵?她问我。   你难道不是爱情的信徒?   哦,爱情,她笑,现在说在嘴里,都有那种高中生看小学生过儿童节的感觉, 不过那也未必,她哈哈大笑。   笑什么?我问她。   《围城》里有句经典说,老年人恋爱就象老房子着了火,一烧起来就没救了, 我基本也可以纳入低龄老年人一列,不定哪天也要烧一场大火,她再度地哈哈大 笑,你设想一下,我作为一个花心老太婆,可能为什么样的男人再谱上一段激情 燃烧的岁月?   找你家大画家共同谱写吧,爱情的完美篇,我不无拍马之意。   嘿嘿,她笑而不语。   怪笑个啥。   嘿嘿,她再次地干笑,我们都老了,我和我的官人还能谈恋爱那就是违背人 性了。   不理解,我不加掩饰地表示我的费解。   不须理解,到了一定的阶段你自然会明白,她资格老老地说,看我女儿现在 的样子,就想起十五六岁时的自己,所以对她早恋的事,气急败坏了一阵子也就 气平了,我自己那时,不也是念念于心的就是心仪的男生?不过是那时的风气没 有这么开放,只心动不行动罢了。   小鸥交男朋友啦?我好奇地问,也确实是好奇。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鸥是在六 年前,也就是静如姐从台里辞职的那一年,那时小鸥好象上小学三年级,皮肤白, 肢体轻盈匀称,良好的家境使她小小年纪自有一股贵族之气,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嘿嘿,静如姐这次是冷笑,你能想象么,一个尚没满十六岁的中学生,竟然 有一个已经谈了三年恋爱的男朋友,还学着成人的游戏,去宾馆开房,被学校老 师抓了个现行……通知我去时,我脸都气绿了。   不会吧?我故意表示怀疑,以示我和她一样地吃惊。   我也但愿不会,她说,可事实就有那么无情,不相信也要相信。这还不算, 领回家再教育好了,可你知道她都对我说些什么,她说她们班里,除了一个没人 要的女生外,其余女生都有老公男生都有老婆,听好了,就这么叫的,老公老婆。   我跟她说,不管别人怎样,你要以学业为重,现在记忆力好,学的东西才记 得牢,不比将来年龄大了,想学都学不进。我让她保证不再见面,她口头答应, 然后将恋情转入地下,再管她,她就反目了,一副鱼死网破的烈女相。唉,后来 我也就看开了,反正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她早尝到痛无非是早一刻得到痛的教训。   小鸥呢?你让她住校?屋里不见小鸥的影子,我自然问。   去上海了,陆波在上海,我和小鸥闹得水火不相融的时候他接去的,我也松 口气,这几年他也没管过女儿,也让他去尽尽父责。   陆波有再结婚么?我要关心的人事实在太多,这么几年来,从没有机会和静 如姐作深入的交谈。六年前她的生活发生大地震,震碎了全部的旧有格局。离婚 离职出国,都在那一年发生。陆波是她的前夫,他对静如的好曾感动了台里一大 片的女人,她们还延伸了一句广告词来说他,没有最好,也没有更好了。不过, 这都是在我入台前的传说,我入台后,未有一次见到过传说中陆波先生款款深情 的模样。那时,他们已经在静等着离婚了。   没再结婚,静如姐哈哈地笑,可能么?   没结婚就是钻石王老五了,我说。   钻石还谈不上吧,至多也就是个黄金的,为小鸥出国的事,他还打过电话给 我,说到费用,拐弯抹角地说去八年要用多少钱,不就是希望我能主动提出分摊 一部分么?如果真那么有钱,又自诩爱女心切,哪还会在乎这点钱?不过他的新 夫人倒是一等一的美女,按照美女配中年富翁的社会惯例推定,那他无疑要算是 富翁一级的了。   呵,我笑出声,你讲起他来象在说别人的事。   咦,静如姐张着讶异的美目叹一声说,对我来说,他不就是别人吗?   但是,我认真地反驳她,你们当初是以神仙眷侣的形象示人的,并且有长达 十年的相依相偎。   什么相依相偎?不要用这么肉麻的词,如果还有旧情,你这么说,我或还会 有一丝甜蜜或回忆,而事实是,我们形同陌路,除了小鸥的事让我们不得以地要 有些互动,其余,并不比对一个陌生人更具好感。   当真是恩与爱都点滴不剩?我是真的表示怀疑,所以正色着脸追问。   没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静如姐幽幽地叹一口气说,存在的事物,都有正面和 反面,都有一端和另一端,世事无绝对,全凭当事人体味,你要说那是幸那就是 幸,你要说那是不幸那就是不幸。如果我掷地有声地说,我全部不记得有关陆波 的一切,显然是在自欺欺人,必竟有十年,而且是女人最好的十年,都陪着他, 当然,我就是不陪着他也照样会老。   我们在一起十年,这十年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争着抢着为我做 一切的事以表达爱我,第二阶段是在我的要求下,他还可以为我服务,第三个阶 级是等着我为他提供服务。十年的时光耗空了他对我的爱情,或者说耐心,十年 的时光对我来说却是有立有破,头一个阶段立下了我对他的爱和感激,我以为这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有诚心待我的人了,我发誓他不离,我必不弃;第二个阶段我 开始动摇对他的信念,但想着他在男人中算不错的了;第三个阶段就是有所破的 了,破掉了我在第一个阶段的所立,他的不好抵消了他攒在我那里的好,所以最 后的分手就变成了水到渠成。   人生如梦,原谅发这样没有创新的感慨,因为事实就是如此,静如姐长叹一 口气说,飞一样地就过去了几十年,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发现只是痴长了年纪, 其它都呈倒退状态。我现在的先生,我更多的是仰慕他的才华,敬重他的为人, 但作为夫妻一起生活,我想我所能体会到更多的是一种兄妹亲情,她说着自嘲地 笑一笑,不过,这种感觉也不错,至少也是温暖的。   我不以为然地向她眨着眼睛笑,少来吧你。   你别不信,她微一皱眉说,特别是他在指导我画画时,我真觉得他更象个温 厚的长者。   哦,MY GOD,你这么说好象他都是花甲之人了?   她歪着脑袋,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扯下子嘴角,微笑着说,你还当他是风 度扁扁(翩翩)的中年男士?   他不是么?我象个弱智儿童弄不明白算术题一样翻着眼珠子问。   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比你还大,她对我眨巴一下眼睛,花甲之岁对他来说已 经是前年的事了,不过也不要想得太悲观,还不至是个垂垂老者,看上去还是双 目如炬地。君不见电视上我们国家的那些可亲可敬的领导人,谁又在花甲之下?   喔——,我会意地叹一声,一定有些不平凡的经历让你选择他吧?   静如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还是对我有偏爱,所以这么想,她闭目摇头, 再说,我没有你那样乐观,我以被他选中而深感庆幸。   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稳定压倒一切,他选择了我,而不是其它更年轻更 具观赏性的妙龄女子,我已经觉得比我选择他,其难度系数要高上N倍,她笑了 起来。   我不觉得,我说,我觉得他找到你才是前世烧了高香呢。   哈,她大笑,承蒙夸奖,她拱手一揖,老女人最爱听这话了。   我一声冷哼,丢给她一个艾怨的白眼儿。   跟你讲,她一变刚刚的笑脸,正色起来,信我你就听我的,找个经济条件好 的,人品过得去的嫁了了事,别再念念叨叨地想着为情为爱结婚,有爱情的婚姻 无非是让你在婚后的每一天消磨爱情,那种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爱情。   怎么样?你若有心,我就给你物色人选。   好呵,我假一半真一半的样子,我老妈都快把我逼疯了,我不知多想能嫁掉 了。   那好,她说,我下个月去香港会在深圳停留几日,到时约你,不瞒你说,还 有人央求着要我给他介绍女朋友呢。   你深圳的房子怎么办的?我记得她在名人苑有一套商品房的,当时就是她的 家,我还到过。   早卖了,她说,我现在跑到深圳就是个流动人口,据说现在拆关了是吧?   还没全部拆,基本是畅通无阻地了,偶尔那些战士还会心血来潮一下,拦下 几个满眼惧色的小老百姓,赶到大厅里补办个通行证,几块钱吧,就为那几块钱, 因为实在无法设想还能有另外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我举着臂伸个懒腰,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我说。   我也是,她表情兴奋地应我,外去吃东西吧?   这么晚了?   别忘了这里可是首都,她已经抬起屁股下床,快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就算你见多识广也未必吃过那么便宜好吃的小吃。   15、姚遥:语焉不详   安装宽带后,我一下子就跌了进去。网络诞生多时,对我却是大姑娘上花轿, 头一回,我片刻就沉醉了。这里真是一片神奇怪异的天地呵,比香港电影《异度 空间》还要异度空间,我们的古人,人类的祖先,如果有个别象《胭脂扣》里的 如花一样还魂来到人间,看到这闻所未闻,闻了也不信的发明,当真要疑心自个 是人,其它是鬼了。当然,这是我,作为一个互联网新人,所发的感慨,对于那 些网络遗老来说,是显得可笑了点,那我就不罗嗦了,总之,这网络,让我冬眠 已久的神经系统一瞬间活泛了起来。我恶补了大面积的娱乐新闻,把几个我热爱 的明星的生平,情史,来龙去脉,种种娱评、舆论、八卦掀了个底朝天,我为此 废寝忘食、不事梳妆。   罗迟回深后,隔了几天才到我的公寓来,他到达片刻后就发现了我显著的变 化,首先发现的是家中添丁,他看到阳台上的笑笑以及因笑笑而添置的家当,他 打着呵欠说,你也养狗啦。   其时我正在上网,而且正在QQ上与人热聊,不方便应付他,于是对他说,你 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做饭。   你也上网啦?他踱近我,又有新发现,然而并没有责备的意味。   嗯,我应他一声,你玩过没?要不要让你坐下来聊?   呵呵,他不屑地笑,朝后退缩,转身回到客厅,电视的音箱响了起来。   我也不恋战,与丫们一一告别,断了连接,去到客厅。   罗迟坐在沙发上,眼神定定地盯着电视,是CCTV10台,科教片,有关农业技 术,以我的理解,这个并不对他的胃口,但他似乎看得有趣有致。我再仔细地看 他眼神,就发现他的神思是游离的,并未专注在电视画面上,他的眸子是一颗定 格的黑粒。   我拉张小凳在他跟前坐下,抬起脸看他,晚饭想吃什么?   嗯?他回过神来应一声,随便,你买好菜了?   家常的冰箱里都有,我说,你有特别想吃的再去买也行。   他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坐到我身上来,他说。   我立起身偎到他身旁,他搂住我,嗅嗅我的胸。   姚遥,他叫我的名字,更紧一点地拥住我。   有什么事么?我问。   什么?他反问。   你好象有心事?我关切地看着他。   他不语,继尔幽幽地叹口气,现在还不能料定,他说。   是什么?我问。   没有什么,他迅速地回答我,不要做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你都好久没在 外面吃饭了。   好吧,我点头,准备离身去换衣服,他拉住我不放,只是看着我。   姚遥,他道,欲言又止,又说,你有好的机会也不要一味回避,你是好姑娘, 就这样荒废在我身上不值得。   说什么呀你?我一阵心慌,怀疑他已经洞悉了我的隐情。   我说真的,他认真地看着我,看了几秒钟,忽地叹一声,哎,不说这个,走, 去外面吃饭。   在小包厢里坐定,罗迟要了小瓶的五粮液,迎着我讶异的目光,他自顾自地 斟满两个小酒盅。   他不理会我的眼神,陪我喝一点,他说,端起酒杯自行地朝分给我的酒杯碰 下,自行地仰起脖子,让辛辣的液休倾泻着注入肠胃,面部的肌肉紧跟着拧成一 团。   为什么这样?我拉住他靠近我的一侧手臂,半是焦急地问,我担心他,内心 也更加地慌乱,唯恐他已知悉一切。   没什么,他悠悠地举起筷子挟菜,没什么,他重复地说。   罗迟一个人干掉一小瓶白干,见我抿都不抿一口,他也不再劝,就一个人自 斟自饮,没有其它的话,只叫我吃菜,自己动都不动端上来的热炒,筷子光是下 在两小碟餐前小食上,一碟盐花生,一碟腌葱头,和一盘一盘端上来的新鲜热菜 比,我真不知那有什么好吃的。点了不少的菜,菜单是罗迟定下的,都是我平素 爱吃的,可此刻,我也是食不甘味,不明白他一反常态的深沉因何而发。   吃完饭我们用眼神交换了一个回家去的信息,便没有争议地朝停车场走去。 在停车场找车时,看到一串串的车牌号,好象个个都眼熟,我暗自狠狠地纳闷, 我怎么也没可能认得过这么多的车吧?   在抬脚跨进罗迟的座驾的一刻,我忽然惊悟了那些螺丝在车头车尾上数字符 眼熟的原因。的确是眼熟的,的确记忆里有这些数字的相同或相近的排列与组合 存储着,不过那不是作为车牌号码出现的,而是那些留有印象的QQ号码。   拥挤着上来与我聊天的人太多,我的网名非同凡响,与著名挖墙女星的一首 歌名音同字不同,剩下的果实(那歌是《盛夏的果实》)——很大程度上聊客的 动向就是闻艳名而动,逐骚人而揪,揪住不放——就算我动用了企业在招聘时惯 用的法则择优而录,我那个好友群里也还是很快就济济一堂地了。他们的真人潜 伏在网络的另一端,而用以行走江湖的号码常常是由六七八九个数字串起的。原 谅我老眼昏花,没有那样惊人的记忆力去完成对他们的逐个记忆,我只能选择一 个QQ号码里头的最末的三个或四个数字,就是凭着这有限的几个数字的不同组合 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我才能将这些隐士们加以区分,以将千变万化的众多的不识 之士打捞出记忆的水面,富予他们相对独立的个性,不同的聊天内容和背景。一 串留有印象的缩略了的数字,简言之也就是代表着一个借助文字与我互慰过的网 人。   回家后,我先洗漱,做完面部的护理后无事可做,就只好坐着看电视,罗迟 一如既往的深沉莫测,找出旧报纸一通乱翻。我在无聊和无奈之下,独自去卧室 打开电脑上网,一爬上QQ,痴心男孩的对话框第一时间弹了出来,我在等你,他 发来的字节。   痴心男孩是我QQ好友栏上的资深成员,加他应该在前十名。痴心在这个年头 虽然显得傻气和可笑,但至少不会有害,自称痴心的,又是男孩,想必更是不具 攻击性的,更具幽默性的,不妨拿来取乐。当然,他的情感细胞也很可能正是痴 心的对立面,而身体细胞发育成男孩状态也可能只是史实而非事实,追究起来可 回溯到二十年前的旧黄历也未可知。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总是能搜 来一些好听的音乐用来与我分享,也往往有不俗的笑语段子发来让我捧腹,为此 我对他另眼相加,他算是我QQ成员版上很有份量的一员,每每上线,他若不在, 失望便多一份,兴致便减一份,期待还成了影视剧中的背景音乐,时不时地回旋 一下。不过他若在,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我会跟他要货,他就从他电脑里提货发 给我。   找到个好玩的笑话,不知你听过没有?他又发过来一句。   我没有什么听笑话的心情,也没有打字的热情,保持沉默。   你有在么?为何不说话?他问。   你买了摄像头没有?他又问。   我听到罗迟起身进到卫生间,一会儿传来洗浴的响动声。   我只字未打,盯着显示屏看了一分钟,拖着鼠标键,一个点击,关了对话框, 再拖动再点击,三下两下,屏幕在电流的最后一声呜咽中寂灭。   我主动地亲罗迟,看他是否拒绝我,如果有,那我就更有理由怀疑他是因我 的不忠而烦,但他没有抗拒我,而是顺势搂紧了我,一翻身,骑到我的腰节处。   我温柔地顺从了他,并竭力调动情欲的细胞,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我 只要将他幻想成唐新锐,欲望便如潮汐上涌。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心有余然力不从心,他很快就OVER了,快到他自己都不 免沮丧。我安慰地拍拍他,着手善后。   我在卫生间清洗自己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唐新锐,他勃发着情欲的年轻的躯体, 他狂放的矫健的动态影像,他下敛的眉眼以及不断的喃喃自语,这在骤然间成为 我内心难以言说的渴望。任何一个女人,她如果不是别有图谋地昧着真心说话, 她必将承认,她可以爱上一个四十岁男人的才华、学识、身份、地位乃至钱财名 利,她再多的倾慕,也不可能是真正爱上那个男人松弛和疲软的身体。无怨无艾 地包容一个越来越衰老不支的男人,已经是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我做 得不好,因为我内心里对罗迟和唐新锐有明显的比较,我的包容不够纯粹,那里 面掺含着价值交换的理性权衡。   我明显地感到罗迟心里有事,但他不讲我也不能硬撬他的嘴巴。早上我送他 出门,再次地问到他,出什么事了么?   他还是摇头否认,却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叹,直叹得我心惊肉跳,我可 以百分百地断定,一定有事发生。然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多大的事, 又会对眼前的人和生活造成怎样的影响?罗迟的讳莫如深让我紧张和不安,如果 事情不是因我而起,那么我自然也希望他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他在我心目中有 着很特殊的地位,我对他的感情也绝非予所予求的那种,他是我诚心要祝愿的人 之一。如果他的叹息是因我而起,那么,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要怎样和他摊 牌,他早说过有好的就让我去,可唐新锐真正来带来的安稳甚至还不及他吧?他 不让我知道他的心事,是防备我还是体恤我?   我象一具尚没有僵硬的尸身样瘫软在沙发上,满脑子都是疑虑。我想找格兰 帮我分析一下,又对她的时间没信心,这个时候她通常都忙。盈盈不是理想人选, 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还是会想到她。我从沙发里支起身子,迟疑了片刻,还是 将电话搬到腿上。   喂,傻逼,准备好了没有?电话一接通,都好象是元盈盈大小姐打给我的一 样,我尚未开声,她的发问就先砸进了我的耳眼。这里要补注的是,元盈盈大小 姐口中的傻逼也并不一味就是骂人,要结合当时的语境考量,如果气急败坏恨不 得口吐白沫,那一定就是在骂人或怒其不争,如果只是吐着气轻飘飘地于唇齿间 弹出,面上甚至挂着祖母式的慈祥微笑,那这声傻逼就是昵称,相当于宝贝一词。   你把我当谁了?我无悲无喜无嗔地回问她。   嗬,你家的电话我还能认不出?她在那头冷哼。   那就奇怪了,我依然是无悲无喜无嗔的女低音。我确信没跟她有约,所以不 必怀疑自己得了健忘症。   格兰没有通知你么?她问。   通知我什么?我问。   去她电视台呵?她声音显著加高,而且尽显无余地透着她的不耐烦,仿佛遇 上一个说什么都不肯放行的传达室门卫。   她跟我说约了你的。为释迷津,元小姐开口讲述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格 兰昨天打我电话,让我今天去她台里,说你也会去,说是请我们去看什么片,什 么片我也不懂,她也没话,只说去了就知道了,还让十二点钱赶到,她请我们吃 饭来的,她没跟你说么?   没有,我说。   那她什么意思呵,是忘了还是骗我?骗我就没必要吧,请我吃饭又不是什么 难事,何况是她,难不成我还会推三阻四地?就算请我吃她们食堂的快餐,还要 我自己打的去我都乐意,除了你们两个,我还有什么真朋友呵……盈盈在那头大 胆揣测加真情告白。   我的手机在卧室里发出呼叫,我接下手机,我跟盈盈讲一声,跑进房去。   是格兰,她果真是没来得及通知我。约我和盈盈去她台里,是她的布署。   赶紧过来,格兰在电话里讲,我还叫了盈盈,都到我这儿来吃饭,当然不就 是吃饭,还有别的事,什么事先别问,也别自我膨胀,肯定不会有性命之虞,就 你们两个的身家,加起来再N次方,我也没兴趣冒这风险。还有,我不是同你们 商量,是让你们一定过来,有事也推掉先。   我和盈盈差不多同时到达本市视媒的主建筑,格兰在大厅里等我们,她的同 事们都在三三两两地往出走,有的直奔右后方的食堂,更多的是扑向对面的大街, 那里有高中低各个档次的食肆夹道相迎。   格兰领着我和盈盈进了一家粤餐馆,食客甚众,容不得我们去挑三捡四的, 唯剩一张贴住墙壁且紧挨着操作间的台面尚未被占用,我们还在举棋不定,这时 候又进来三名看上去很饥饿的客人,满眼都是对食物的渴望,象刚刚从非洲出差 回来(实际情况也许只是没吃早饭捱到现在),他们在咨客的率领下,展望了全 室,之后就很羡慕地盯着我们看。这情这景感染了我们,我们在刹那间获得了勇 气,一扫犹疑,果敢地将屁股砸向座椅,用实际行动作出了这个,初时以为要通 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定夺的伟大决定。   这店生意不要太好哦,盈盈发表感叹。   深圳大大小小的饮食店,吃饭的时候普遍生意都好,我接过盈盈的话茬。   服务业的发展水平是一个城市城市化进程的重要指标之一,格兰一边翻看着 菜谱,一边用她的严谨的媒体语言阐述。   我和盈盈心悦诚服地对望一眼。格兰她常常让我们耳目一新的,比如说一幅 画,她可以不叫作画,而称之为审美客体,看画的人不叫作人,叫作审美主体。   你牛,盈盈看着格兰说,你什么都精通,我就奇怪这么好的块胚子,怎么就 是柯不到靓仔,攀不上富翁……?   切,人家志向多高远呵,哪儿能跟你比……请我们吃什么?我打断盈盈的奚 落,掉转头问格兰。   点什么就吃什么吧,期望值不要太高,格兰一面跟服务员下菜单一面说,我 还怕你们等下饭都不想吃呢。   我和盈盈再度不约而同地互视,饭都不想吃?是惨遭打击吃不下?还是被恶 心的吃不下?还是太受教育以至对酒囊饭袋的生涯产生鄙夷?猜不透格兰葫芦里 卖的什么药。   小食先送了上来,是开胃的酸菜萝卜,涮过碗筷后我们就吃上了。   因为挨近操作间,盈盈坐着的位子又正好对着不足两米远处的熟食展列柜, 那柜是透明的玻璃围就的,里面悬挂着烤熟的鸡鸭鹅的整身,象列队的卫士一样 整齐有序。也许是酸萝卜吊起了盈盈的胃口,又或者知道中午有白食蹭早饭就没 好好吃,总之盈盈很眼馋地望着那个方向,格兰,点半只烧鹅来吃吧,前几天去 香港吃过一次,当真好吃,要粤菜馆的才好吃,这家的你吃过没?   点了,格兰回答她,还可以,我以前吃过。   格下,邻桌有人喊格兰,我和盈盈都回头看,再问格兰,谁呵?   咳,八王,格兰高声回应人家,又压低嗓门对我们说,同事。   我和盈盈忍不住吃吃地笑,为什么叫八王,怎么没叫王八的?我小声问。   不要瞎说,格兰怒斥我,王八是侮辱人的,八王是大家对他的尊称。   那一桌已经吃好了,散了席,那个被喊作八王的老兄叼着根牙签走近我们的 餐台,格兰,你的朋友都是大美女呵。   那当然,物以类聚嘛,格兰说,怎么,今天你单请小春就不请我?又要让小 春帮你串供?你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你善良的老婆吧,她都快被你诈骗死了。   你胡说什么呀,那八王将牙签往地上轻轻一啐,今天是小春请我,过他的纪 念日,昨天是他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今天是他口袋里有八百元巨款的三周年纪念 日。   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那八王扔过一句后就追着他的大队人马离去了。   我目送着那一帮爷们远去的背景,还是没太明白他们悼念的是一个什么日子, 他说的,什么意思?我问格兰。   这还不好理解,格兰淡淡然地说,某小春先生,结婚第二天起,口袋里就没 装过八百元以上的银票。   我忽然悟出了,顿时笑到叉气,天呐,我感叹,女人,一旦披上老婆的外衣, 就变成跟老虎一个含意。   何止?盈盈在一旁冷笑,脸色愤愤地说,悍妻猛于虎,这论断早被一众的已 婚男人喊得震天响了。   你激动个啥?格兰满脸不以为然地反问盈盈,你不讲最喜欢花心的男人么? 你不是说男人不花心你的业务量至少要减半么?你不是说最爱结交那些讲老婆坏 话的男人,一泡一个准?   两回事,盈盈不甘示弱地说,作为个人,特别是一个以劝服别人购买为业为 生的女人,我毫无疑问是喜欢花心男人的,每当我从那些看上去一汪明镜,但实 际上扑朔迷离的眼眸子里捕捉到花心的信息时,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暗自兴奋,这 就意味着将有买卖的希望;但如果跳出个人,置身于整个女性这个群体,这个构 成社会的二分之一的元素,用这样的视角来张望,我就有无限的悲哀——不要笑, 我就不能偶尔也沉重一回?——我的悲哀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那些曾经为我所 利用过的花心男人,此刻正是我悲哀的强大依据。   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深奥了,显然不是我们三个就着一盘子烧鹅所能讨论清楚 的,不如填饱肚子先,我边说边举筷子夹菜,格兰你还点了啥,这菜上得也太慢 了吧?   格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扬起手臂招呼近处一个托着茶水盘的小服务,能不 能帮着去催下菜?格兰说,我们赶时间。   闻言,盈盈马上探过脑袋向格兰打听,格兰,你底下到底要让俺们干啥?能 不能透露一下?   急什么,马上不就知道了?格兰慈爱地看我们一眼,仗着我们对她无条件的 服从,按住我们讲哥们义气的七寸,继续傲慢嚣张地不理会我们的好奇与迫切, 夹起根酸萝卜条送进嘴巴,不必紧张顾虑,一点点小事而已,她抽空安慰我们, 象只吃草的羊一样有节奏地咀嚼着萝卜条,最后夸张地一伸脖子,咽了那附赠的 餐前小食。   16、眉清:偶的同事   科威的作息表原是走写字楼的大众数线,即朝九晚五,后来经过很多很多的 恪守传统,热爱午睡,不午睡一到下午就犯困的仁人志士们的奔走呼告、不懈争 取和多方努力,终于以早上班半小时的代价换取了一个稍事午休的片刻。   这么,中午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动作利索些的,一般还可以趴在桌上睡二十 分钟。小柯柯正玲小姐往往是将这段时间利用得最充分的人士,因为她长年坚持 减肥,开饭的时间她都会运来一股神勇,坚决抵制住食欲的侵犯,哪怕过后在食 欲,以及越来越严重的饥饿感的协迫下,于一瞬间象弹簧一样蹦达起来,跳着脚 到处觅食——为了达到有效的自控效果,她往往硬下心肠来,不在办公桌里埋放 任何余粮,于是这个时候她只好求助他人,哪怕是热量更高的饼干或者泡面块, 她也会扑上去吞而食之。   按照本部门耍宝另一人成宝明先生的说法就是,他,乐善好施的成宝明先生, 办公台抽屉里储藏着的奶制品,其中的一半,都被他无偿地捐献给打着减肥的幌 子蹭白食的柯正玲小姐了,另有三分之一的口粮,更是被这个叫柯正玲的小师妹 给明抢或者暗窃了去,另另有三分之一,则被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分而食之。宝明 兄的发言,搏来一片嘲讽,有人催他赶紧结婚生子,和儿子一起从头学分式。   就我们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里,我吃饭算是次慢的一个,最后一个吃完饭回 办公室的是梅红经理,她通常都是踩着下午班的钟点走进,高跟鞋的鞋钉敲击着 地板砖,从通道的一端笃笃有声地,很有韵律地由远而近,一直敲到我们人事部 的总部大门。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做着美梦或流着哈拉子的小将们,往往都会条 件反射地抬起昏睡的脑袋。人事部是清水衙门,至少我们这些不掌权的办事员捞 不着肥缺才有的油水和好处,没法子亲尝利令智昏是什么感觉,但对睡眠不足头 昏我们比谁都有切肤之痛,特别是头天睡晚了,这次日的午休真有点“但愿长睡 不愿醒”的悲怅情怀。   说起来午休是十分幸福的事,但人一多,往往就变成扎堆聊天,嘴皮上诞生 的快感一不留神就冲掉了那短暂的幸福时光,象我们人事部,本身就是个枢钮, 更常常是聚众滋事的是非之地,往往同志们想对组织上提什么要求,有什么真知 灼见,都在拿到本部门来喷喷口水。   我从被赋予象牙塔之美称的校园跨入社会不久,确切地说就是进入职场不久, 其中深有感触的一点就是这白领们对美食的追逐超出我的想象,能用公款吃就用 公款吃,吃不成公款就吃私款,自己人凑份子吃。也可能是收入所限,不能奢望 有大款们的夜夜笙歌,其它更名正言顺的消费项目也不好找,这吃饭人总是要吃 的,几个人聚起来吃无非是吃得更全面尽兴点,所以大家聚餐的名目真是比天上 的星星只多不少,聚餐的频率更是远不止那个叫作“隔三差五”的形容词。   才星期二,星期五的聚餐已经定下了。梅红经理,因为成功撬来了两个软件 编程高手,这个月被老总颁发了卓越员工奖,也没人好意思让女经理吐出奖金来 请大家的客,个个都拍马屁地称应该凑份子来为梅经理开庆祝PARTY。   千万不要受港台肥皂剧的影响,以为真有影视剧中那奢侈的酒会,炫目的舞 场,豪华的餐台,以及托着陈放高脚酒杯托盘到处穿梭的男招待。女人个个穿晚 礼服,梳高高耸立的发髻,戴半臂长的网眼手套,男人既便不是燕尾服也必是毕 挺的西服配以端正的领带,足底下的皮鞋往往被裤脚淹没了,不便从镜头里扫出 来,而且扫出来的效果也很难让眼睛们产生惊艳,但勿庸置疑那鞋必是人类发明 的那个形容词“锃亮”的正版版本。仿佛人类的基因全被改良过了,只出产俊男 美女。这都是夸张的肥皂剧里的镜头,我有理由相信,也请阁下相信在下,这样 豪华的场面,我们总经理夏至风先生都未必经历过,更不要讲我们这些一穷二白, 没有任何帮衬扶持的基层民众了。小老百姓爱过个嘴瘾,口口声声PARTY 来 PARTY去的,让头一次听在耳中,不识山高水深的新人,比如曾经的我,不觉热 血沸腾,在联想中发挥了所能展开的无穷幻想,最终开到现场一看,不过是一家 以量多实惠,啤酒打折,消费满80元后5块钱卖你一盘剁椒鱼头的某个档次不高 的湘菜馆。至于餐具,别指望精致豪华尊贵那一级别了,能配你一套边不豁口的, 吃完饭你大可以撒腿奔向最近的一家福彩中心,去买张彩票赌赌自己的运气。高 脚杯要在这里出现,就算别人不动到它,它自己也情愿粉身碎骨在地,以逃避这 落难公孙的宿命。   我吃完饭回办公室时,就见宝明兄已经在为周五的饭局融资了,见到我,马 上向我征税。   多少钱?我问。   先投五十,他说,多不退少补。   其实不公平,一边的小柯说,放下手中举着瞄的小圆镜。   她老是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挤挫疮,实际只是在打量自己。爱照镜子是一门复 杂的心理学课题,包含着自信到自恋或不自信到要随时求证的双重可能性,这小 柯,难说是哪一面。   小柯说了“其实不公平”之后又没了下文,收气将两腮靠内侧吸住,照镜子, 然后问到我,我要能瘦成这样我就知足了。   不公平什么?宝明兄等了一会等不着小柯的说明后主动问道。   当然不公平呵,你们男生喝那么多啤酒也只缴一样多的钱,应该女生少收十 块,小柯松开吸住的两腮,向着宝兄弟说。   那女生也要喝饮料哇,一瓶椰子汁得大半瓶啤酒的价,宝明兄反驳。   我们女生可以不喝椰汁的,就是气不服才叫的,小柯说着又转向我,哎呀, 我得减多少斤才能将这鼓鼓的两腮给陷下去?   门口又闪进一人,是营销部的同事,宝兄弟照例走上去征收柯捐杂税。   那人说,我得等等再说,你们梅经理不签俺的假,俺就不给她庆祝。   嘿嘿,宝明狞笑着反问,又是办公室妹妹跟一个不及你八分之一帅的男人煲 电话粥,让你既愤怒又伤心,没法子撑着上班?   哦,不对,那一对儿已经成功地被我离间了,现在我妹妹她宁可陪我谈谈文 学、诗歌或者名著改编的老电影,也不同那个衰男人低级趣味了……哎,你们梅 经理是不是还是改不了最后一个到点的恶习?说着朝门槛处望。   早不了,宝兄弟说,你坐着等,凳子是免费的,其它我也不便招待你,梅经 理的茶叶也不在文件柜了,搁哪儿玲妹妹目前都没侦察得清,就不用讲我了。   喂,成宝明,小柯怒声声讨,梅姐的私有财产哪次不是你让我伸手的,你每 次都讲是暂时占用,过后再补回去的,你补个头。   谁讲不补了,不是没出粮么,出粮就补了,宝明兄可没有生气的样子,很息 事宁人地哄着小柯。   小柯挣到了面子,不再恋战,转而又向我讨论怎样可以将两腮减成猴腮。   我看你这样就最好,宝哥哥继续向玲妹妹谄媚,我作为男人,不妨跟你实话 实说,有一说一,男人呵,都喜欢个丰满的,最不喜欢两个腮帮子没肉的女人, 据说,据说的呵,可不是我说的,是多方专家综合研究出的成果论,两腮没肉的 女人往往命薄如纸,嫁人也没帮夫运,做爱没高潮……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他也 尴尬地发现了我的处境,我正严肃地看着他,我的两腮无肉是不争的事实,就象 不能睁着眼睛说林青霞是瓜子脸一样深入人心。   切——,成宝明转而又开始打击玲妹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点有出息的 追求呢,成天就知道关注休态的发展,又毅志薄弱,你以为好身材就那么容易炼 成的呵?象我们眉清,舒眉清小姐,之所以能这么苗条修长婀娜多姿,就是有一 套非常严谨且行之有效的自我管理模式……   喂,老兄,他自己也发觉这话说得过头,急中生智地叉开,拿挨住他办公台 站着的仁兄发威,你坐下来行不行?你这样站着跟你说话都得仰着脖子,你想训 练我做鸭子么?   中午吃得太饱,坐着难受。话虽这么说,那仁兄还是顺势把屁股交代给最近 的一把椅子。   几点了?那仁兄探头朝向小柯,要不要派个女代表去WC侦察下?小柯去吧, 是你的梅师姐嘛,有难你当然义不容辞。   梅师姐在厕所?有什么难?小柯非常困惑地问。   看是不是厕纸用完了,被困在那儿出不来了,那老兄一声奸笑,显然是带着 不满的情绪故意诋毁俺们的部落首领。   你自己也要收敛些,宝兄弟教训他,一个月内迟到那么多次,群众的眼睛都 在雪亮地看着你,梅姐她不可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上有领导下有虾皮海藻,她 总得有个交代,降薪而已,努把力还能上来,对着干吃亏的肯定是你,搞不好饭 碗就砸了。   砸了更好,那老兄明显只是嘴硬,因为他在说的同时明显带着惧色向门口张 望,砸了我就先睡它一个月,我真是太缺少睡眠了。   你都干啥去了?显然小柯对他老是迟到好奇已久,逮着机会就想拨开心中这 团谜雾。   你知道么,宝宝每天都在这儿给你编派理由,一会儿说你数了一夜的星星, 又说你跟第十三位网恋情人在网上结婚,休婚假一天,又说你连夜护送准丈母娘 家的狗妈咪去兽医院妇产科挂急诊……你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网恋情人呵?   小柯呵,我不妨向你透露点机密,知道你也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姑娘,告诉你 了你也不会到网上到处散播去的,成宝明很老道地说,伸出他的小短臂朝那老兄 一指,他,这位仁兄,他是网上很多很多个坛子的名人,他有很多很多的马夹, 也就是说有千变万幻的网名或者昵称了,其中最简便易记又大有学问的就是两个 寻常字母,GG……   不就是哥哥嘛,小柯贡献出她的网络知识,作出不屑的反应。   听我说完行吧?   一般人都想当然地把GG当成哥哥的缩写字母,只有我与他这种披肝沥胆棒打 不散的真哥们才知其中真正的含义,才能解读我们痴情的兄弟所要寄托的寓意……   你能不能简便一点?柯小姐不耐烦地催促。   成宝明稍顿五秒钟,怨妇式的扫了小柯一眼,不理她,继续说,这GG代表的 国文其实是一个四个字的复合词,一个偏正词,一个前偏后正的复合词,这个前 偏后正的复合词就是鸽子哥哥,意思就是总是被放鸽子的哥哥……   恩公呵,那仁兄大喊一声,捞起本不存在的袖口,抖抖地擦拭着尚没流出的 泪滴,又忽然正色着脸,道,你既然这么深深地明白哥哥的痛苦,那今天哥哥的 事就要拜托你了,请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做通你们头儿的工作,请她开恩批我 半天假,我今天下午是一定不能留在班上的,哪怕砸饭碗,俺也是要走出去的……   什么事呵?小柯一点也不介意没有西方人所看重的尊重他人隐私的休养,张 着好奇的大眼睛,象小朋友一样天真地问。   宝哥哥呵斥了她,念书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学好问过?转过头,冷不丁自己 也问了同样的句子,干什么去,你?   一阵熟悉的,悦耳的,有节奏的,风格鲜明的脚步文化开始传播,每一个听 到的人都明白,亲爱的梅经理,她的来了。   和梅经理同时出现在门洞口的是企划部的小何,这广告专业毕业的后生,也 算是本公司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又一人。显然他是响应了某种众所周知的声音符的 呼唤,第一时间跃到通道上堵住这声音的传播源的,此后便尾随这声音源,向这 个声音源表达他最想表达的心中所感。   只听梅经理在说,这天气爬山去合适么?   只要不下雨,这气候是最适宜登山的,不热又不很冷,小何说。   MY GOD,成宝明作状崩溃,难道要梅姐组织俺们爬山?这是哪个王八蛋龟孙 子精力过剩想的鸟主意?   成宝明,小何回转身对着宝兄弟喊,不是我讲你,全公司最缺少锻炼的我看 你是第一人,怎么没一点成人的迹象地呢,要不要号召咱公司的同仁们给你捐点 奶嘴婴儿车什么的?   爬山有什么好玩的?累都累死了,还有风险,万一谁有个闪失,公司可是要 负责任的。宝宝气焰萎萎地反驳。   不只是上网泡妹妹好玩,小何嘲弄他,人生的风险无处不在,饭菜里有残余 农药是不是要绝食?马路上车祸不断是不是要谢绝出门?飞机经常失事是不要取 缔此项交通?成宝明是台造肥料的机器我们也不能将他给开除出人籍。   宝宝轻篾地一哼,那你看梅姐会不会听你的。   一语点醒小何,他迅速将他的唇枪他的剑舌撤回到更需要的地方。   梅姐,我就不唱高调了,说什么培养意志,向自我挑战,不过这也是实情, 组织这样的活动确实是有利于组织的向心力,休现大家庭氛围的,是很积极向上 很阳光雨露的高尚行为。还有很关健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写字楼的白领, 真是非常绵软的一簇,大约将来杀只力大一点的公鸡,都得哥儿几个才按得住, 这样是不行的,将来万一有一天祖国妈妈再一次受到侵犯,需要赤诚的儿女脱下 洋装换上戎装,而我们的枪支弹药又刚好统统用完了,需要肉搏,彼时倘若我们 没有强健的体魄,还不是死定了?当然就算是被敌人活捉了去,再怎么遭受严刑 的拷打,我也绝不会供出我党著名领导人,优秀的女革命家梅红女士的下落的。   小柯在一边是捧场似地哈哈大笑。   还有,小何接着说,梅姐你还不知道吧,上个周末我陪着宝明兄去了人民医 院,他的老毛病已经是今年的第十一度发作,平均下来一个月一次还有余,其实 不光他了,全公司一半以上的人都有这毛病,这毛病正成为一种高发和频发的病 症困扰着科威精英们的健康,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将会极大地妨碍着科威人奋勇 拼搏的企业形象和企业精神,你留心一下,不少人和刚来的时候比,走路的姿势 都变了。   喂,乘小何换口气的间隙,成宝明满眼迷惘地望住他问,你什么时候陪我去 人民医院了?去干什么?我什么老毛病?还发作了十一次,光今年?   别不好意思了,小何慈眉善目地宽解宝明,这年头痔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的病,医院里的肛门科,等着割痔疮的排成长龙,不是医生家的亲戚朋友,想插 队都难。   哦,成宝明发出一声哀嚎,昏死在他的座位上,直到小何同志意气风发地准 备离开,也没见宝兄弟醒过来。   小何用手指又拉又扯他的耳朵,还睡哪,快醒醒吧,开工啦乖宝宝,不然要 算迟到啦……   成宝明坚起脖颈,挺立了两秒钟,看着小何,悲愤交加着绝望,又一次昏死 过去。   17、姚遥:情郎还是豺狼?   我趴伏在唐新锐赤裸的胸上,嘴唇在他稀蔬柔软自然卷曲的胸毛上轻轻摩擦。 我迷恋他身上的气息,那带着书卷味的微微的狂放和不羁,这是浑然天成的,是 本能的热爱,无论我从理智上如何去说服自己,证明这具诱惑着我的躯干,他之 灵魂并不高尚,他也没有将那颗属于爱情的心拴在我的身上,至少我不能发觉。   唐,你爱我么?我问,渗着难以启齿的尴尬。   我们做过很多次爱,却从没有说过爱。爱这个字眼不容易,只有年轻气盛时 敢有勇气喊出口来。年轮滚过,看情事沧桑,更知道爱情很多时候不过是假相。   然而我爱唐新锐,这个一刻我是确信的,我那样渴望着,每一个清醒的或者 浅表性的睡眠之中,他的影子总是不可扼制地向我扑来。   唔,他含糊地应一声,下磕的眼皮稍稍地抖动,然后他笑了,那种自我了悟 式的忘情的微笑。这是我那问句起到的效果,它的作用就相当于一则幽默。   别去想这些,他安慰地拍拍我,将我拉上去枕到他的臂弯里。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他再说,只要我们相处时是快乐的。爱是那些煽情党 人士的口号,我们也不必去凑这个热闹,只要你不反悔,我很愿意保持我们这样 的关系。   你太太,她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我问。   她不会知道的。   如果呢,万一呢?   哼,他轻笑一声,不知道,天塌下来吧。   她很爱你?我问。   是吧,他又象是肯定又象是猜测。   她是你唯一爱过的女人么?顿了顿,我换个方式问,还是老问题,我千方百 计无非想探知一点我在他心中的位置,虽然这和下雨天洗车一样毫无意义,但能 满足我的求知欲。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就算他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我也未必信。唯一,最,这些极端的字眼不适用爱情,在漫长的人生当中,为某 个人的某段感情所困,往往只是一个片断,象落在身上的那些并不严重的疤痕, 初看时狰狞,随时日也就消退了。   什么爱不爱呵,平淡的,他说。   这个回答虽然不能让我全部满意,但至少还不致让我顿感失落,我的手臂伸 过去,环住他一侧的腰,我肯定比她爱你,我说,决定豁出去不再回避爱这个字 眼。我需要告诉他我心中的爱,告诉他也没有害处。   我非常想做你的女人,围在你的身边侍候你,为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做你 的仆人,我真的很想完整地拥有你一段时日,哪怕一个月甚或一个星期,让我与 你朝夕相共,哪里也不去……   傻,他声气充足地叹一声,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若是跟我,也会迟早厌倦, 跟谁过,时间一长,都一样。   这就是你的爱情观?我问。   生活观,他说。   你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观点呢?我很费解地问,爱情不是一直被讴歌被赞美, 被许多人寓为人间珍品么?当然,我这么问,不代表要你从我身上,从与我的交 往过程中挖掘这样的感受。我知道我卑微如同草芥,于你不过是一把信手扯下的 羊毛……   哼,他宽容地笑一笑,揽紧我,说,不要去自我轻贱,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不过不要将这个问题复杂化,顺其自然吧,目前这个状态是最理想的,你过后就 会明白……你的钱,本来说是这个月还的,可能还要等一等,暂时抽不出来…… 你有要急用的地方么?   暂时没有。   那好,你需要用时就先通知我一声,我从别的地方周转。谢谢你帮我,但愿 日后也可以帮到你……当然,最好是锦上添花式的帮到你,而不是你落到需要人 雪中送炭的境地,不过如果真有那境地,我自会第一个跳出来。   我信服地望住他,绝不怀疑他此刻的真诚,也相信他不轻言爱我是因为他的 慎重和坦诚,是即是非即非,不会有求即供。   此去之后,如果不是生活真的有了那样的境地,又受他冷淡和回避,我会一 直坚信他的话,他赤裸着的身体所传达出的真诚的的貌态,并且不管境遇如何, 会一直用他的诺言温暖着与他相关的回忆,而经年后的事实证明,我对他来说, 从来就不曾留下过痕迹,不过是他去年的旧历上撕下扔掉的寻常一页。   沉缅在对一个人的爱欲当中,理智这个时候是告别现场的。临分手时,我还 主动问到唐新锐手头紧不紧,我看出他对我的问话是心动的,然而他不便于直接 表达他的心动,他只是支唔着说,办公司总有难处,不过也不能再烦到你,他的 双目局促地扫我一眼,迅速地逃避。   我只有一点零头了,你若不嫌少就拿去用,我说。   其实这一刻我也开始犹豫,开始怀疑和动摇,我用青春、肉体乃至自由作代 价交换来的钱,竟然就这样落进另个男人的腰包?然而,取悦于他的愿望压倒一 切,所有的理性思考此一刻统统地靠边站,为了能搏到他温情而含着感激的一眼, 我情愿掏空自己的一切。   上个月格兰高度神秘地拉我和盈盈去她的电视台,原是为一场募捐。格兰的 领导,那个自称被深深打动的中年男人,号召他们台里的男女职工,从身旁的熟 人朋友杀起,越多越好,最好一个不剩,为那个深深打动他的社会新闻里的可怜 的一家子捐款。   那确实是一个震撼到人心灵的社会新闻,它足以提醒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珍惜 无病无痛无灾无难的平淡之日,也确实可以去说服一个并不慷慨的人慷慨捐资。 我捐了取款机在一天之中所能吐出的最高金额,嗜钱如命的盈盈也出了一个让人 刮目相看的数目。我们没有疑异的共同认为,这是一桩值得为之掬一把同情之泪 的人生悲剧人间苦难,也象格兰在那天吃饭时预言的那样,看片后,确实不想吃 饭,心情是阴郁的。同去采访的不止他们一家电视台,在他们采编而成的专题片 里,我们看到一个被处理成特写的慢镜头,一个扛着电视台所专用的那种大型摄 像机的中年汉子,在摄录的间隙,几度地挥动胳膊拭泪。这就是说,其它的媒体 同行,也同样地感动,同样地洒下了感动或者怆然的热泪。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母亲卖菜,父亲开出租,小女孩十二岁,是品学兼优, 下学后去帮母亲卖菜,遇着学校的老师同学从不以为羞耻的少有的现代儿童。飞 来横祸让这虽然辛苦然也温馨的一家子陷入灭顶之灾,液化气钢瓶突然爆炸,直 接将正做着晚饭的小女孩点燃,小女孩立刻成为电影特技中才能一见的火人,飞 奔出厨房,她的刚刚收工回家的父亲听到小女孩的呼声扑进门来,赤手撕扯小女 孩的外衣……没人能拍到现场,这些,都是通过旁白和父亲时而哽咽时而泪如雨 下的讲述再现的,父亲举着烧烂的双手,整个面部肌肉陷在一片无法自控的痉挛 之中,他说就在他和女儿被120送进医院时,他的女儿还在大声喊,先救我爸爸, 叔叔阿姨先救我爸爸……换成医护人员的讲述,是一声声叹息,一张张为之动容 的脸,没有见过,这么坚强又这么懂事的孩子……再换成父亲的回忆,女孩八岁 开始自理生活,十岁开始为父母烧饭,爸爸要去洗碗,她会揽过去自己洗,会跟 爸爸说开车辛苦让爸爸歇着,从不提奢侈的要求……小女孩的母亲,那个哀哀恸 哭着满眼绝望的女人,在命运的极大无常和极端残酷中,她只能在被动中凄恻而 无力地追问,她(她的小女儿)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会受这样的苦?如果大人 有错,可以报在大人身上呵?……小女孩在重症监护室里接爱一只话筒的采访, 整着头部就象一种叫作菠箩的水果,然而菠萝的表皮毕竟是平和的,是新鲜的, 散发香气饱涨着水份的,而那张通过以往的相片天真而明媚的灿笑着的女孩,她 此刻的头脸,只有菠箩似的坑坑凹凹的痂盖,那对着镜头的一侧耳眼,就真的只 剩下一个黄豆粒大小的洞眼,让所有看到的眼睛都明白,那是她曾经生长着耳朵 的部位……   沉重的医疗费用,无处追查的事故原因,让这苦难的一家子精神和肉体同时 陷入绝境,小女孩分分钟都有可能因并发感染而停止呼吸心跳。媒体介入,师生 们跪地募捐,有限,都很有限,对于已经被高度破坏了的生命原形的修复显得那 样的杯水车薪……其实就算能拖住生命的根系,依然可以吞吐这世上的空气与食 物,那面目全非的形态,活着,也必是痛苦的吧?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和盈盈搭一班公车。盈盈这痞女也显出少有的沉重,她 不找我说话,默然地独自感怀。到最后分头走时,我拉住她,我问她,你还想为 那家人做点什么么?   什么?她反问我,能做什么?只要能的,我也想。   我想亲自到医院去看看那家人,我说,亲手再给一点钱他们,不过,我不是 希望这钱能为挽救小女孩的生命添一份力,如果能,需要,我也想留下做义工, 不过,盈盈,我跟你讲实话,我看到小女孩烧残的样子,看得很揪心也很绝望, 我想着她就算活下来,日后也又何谈有什么做人的乐趣?当我听里面的医生说, 她的抵抗力会越来越微弱,越到后面越有可能因感染而突然死去,我听到这话时, 我跟你讲,我是突然地欣慰和庆幸的,你不要骂我变态,我当真有绝处逢生的惊 喜,我觉得这对她来说是福,是解脱,我甚至觉得对她来说没有比死更好的去路。 当然,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双亲会悲痛一时,不过,也就是一时,一年或两年, 就会淡忘的,该卖菜的卖菜,该开出租的开出租去,日子会照常经营下去,隔一 段再添一丁,又是一个三口之家。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没有比这小女孩的生命更应衬这心如死灰的境遇,终 还可以一了百了,终不必无休止的受难,至死。   然而,过后,我也并没有去兑现自己这良善的愿望,第二日还有想到,却因 为第一天睡太晚以至四肢疲软,一整天都脑袋糊里糊涂的象要感冒,第三日就淡 了望想,那当时极为震撼视觉的镜头开始模糊,只是记得当时自己被深深震撼的 事实。打电话给格兰,问她有无空一起去,她讲我做得可以了,这样的事故社会 上还是时有发生的,单凭哪个个人的力量是拯救不了的,她的意思不讲我也明白, 是安慰,也是劝解。   当时看上去也是相当感动的元盈盈也没有展开下一步行动,过去就过去了, 远距离的他人,无论惆怅欢笑,还是幸福辛酸,总不比自己眼前的生活贴近迫切, 需要逐个细节地交代,需要使其外部的面貌和内在精神都得到妥善和更为妥善的 照顾安顿。   这个我主动向唐新锐表慷慨的时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需要救助的小女 孩,虽然我衷心祝愿她早早死去,然而她活着的每一天,我也衷心祝愿她活得好 一点,而不是活在身体病痛与经济困顿的双重夹击之下。这钱,我知道,对她的 意义比唐新锐深刻高尚,虽然也不完全是一回事,唐新锐是借的,小女孩那边是 送的,可我仍然觉得,对唐新锐无限度的大方极大地挫伤了我的怜悯之心,由此 我有理由怀疑自己是一个情欲操控下丧失同情心的人,或者二者的比重严重偏颇。   有一个小女孩,很可怜,我试着告诉唐新锐,如果他也能捐出一笔,那会是 令我欣慰的。   谁?他问,小女孩?   嗯,也不算很小了,十二岁,严重烧伤,格兰电视台去采访的,我们都被发 动去捐了钱,你有没有这个心?真的是很可怜的小女孩,特别懂事的苦人家的孩 子,可能活不成,但还必须救治,到她救不了的一天……你如果看了那个专题片, 你也会捐助的……   我没有看,他竟然很阳光地笑了,所以我不能感同身受,别瞎起劲,你当你 是谁,救世主呵?人各有命,他忽然又沧桑起来,谁也没有办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哦,他忽然又说,上次我请你帮着联系格兰的事,你说了没?   提了下,我说,只说你想约她聚聚,没说找她发片的事。   唔,他应一声,看看腕上的表,你不妨现在帮我打个电话给她,看她能否有 空,我今天既然在深圳,时间也还早,看能不能把这事给谈下来?   好吧,我顺他的意,取出手机拨号。   听是唐新锐,格兰的语气既无欣喜也无轻淡,很客观地说,如果不纯粹是私 人式的聚聚,可以请他到我台里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收工的时间,在等一个片 子的后期制作,让他等着总不好,他也是为片子的事,你可以带他来我这儿先, 完了,是吃饭还是吃饭加娱乐,再说,行不行?   我和唐新锐打车去了格兰办公室,格兰和唐新锐见到面,除了西方人的热情 拥抱不便展开以外,一切故人相见的欣喜和感慨都表露无遗,唐新锐更几乎可以 用意气风发、红光满面这类词来修饰此刻的面貌,他高度热情地夸赞了格兰当年 在校时的风采,又充分肯定了格兰在今日岗位上立下的汗马之功,令人讶异的是, 他还真举出格兰在业内广为人知的几次有深度,有影响力的报导,让人信服他不 是出于某种潜目的在信口乱盖。可这些,他对格兰是如此了解和关注,他之先可 是一点儿口风也没有向我透过呵。也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做得多说得少,如果 我们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我和唐新锐的戏份必定是其中的激情片断。   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也不由对自己慎重审视,这二者的结合,令我在这 一刻对自己产生不能言说的鄙夷,他们那样融洽得体地谈论着古往今来、古今中 外,唐新锐完全撇下初始目的不谈,话题纵横四海无所不达,只有我,干站着, 一愣一愣地听着他们一唱一合,一个时间地点人物的提出,就能让他们共同回顾 起一件他们并不在场的事件,这就是信息量,这就是知识,这就是社会精英的风 采。   我插不上话,也不想让一直处于好奇状态的眼神泄露自己的无知,好在她们 办公室是有文化的地方,随手捡过的一张纸片都足以让无所是事的人装作潜心研 究半天。   后来还是我先提出的,我说格兰你们上次那感人的专题片也让唐公子感动一 下嘛,唐公子也是乐善好施之人 ,再说他本人也有三年多没掉过眼泪了,日积 月累的灰尘都快要将他的眼管给堵住了,借这个片,看能不能给他催几滴眼泪出 来,最好能形成那种飞流直下的气势,这样对眼部的清洁是非常有效果的,是吧? 我转头向唐新锐。   唐新锐在无形中被架起来,想拒看片都不行了。事实证明,我对唐新锐存在 着误会,他也并非绝对吝啬之人,他也有慷慨解囊的时刻。然而上一刻他还将自 己的无情当成冷静和理性输灌给我,这一刻却象个要普渡众生的菩萨,不能不使 我怀疑,其中格兰的面子发挥了关键性的效用。   格兰接到一个电话后开始收拾桌面,我可以收工了,她说,采编组的人今天 回不来,我不用等了。   唐新锐——   我们正待同步离去,忽听到一声高昂的男声,循声望去,但见上次被唤作八 王的老兄正疾速向我们靠近。   哎呀真是你呵,八王热情如火地握住唐新锐的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咳,唐新锐也喜上眉梢地打招呼,看来这圈子还真是不大,没想到你和我老 同学还是同事,我和格兰是一间大学毕业的,还有这姚遥小姐,也是我们同届的 校友,你们都认识吧?   哦,那八王看我一眼,认得的,上次见过,在餐厅见过的,是你吧?又转过 脸对向唐新锐,真没想到,你还是我们格兰的故人呢,早知道早跟你联系了。怎 么样,嫂夫人都好吧,你小子厉害呵,真是没想到人家还是让你追上手了。升级 了没,还是响应丁克?   八王,格兰打断他们东拉西扯的攀谈,不是讲今天回不来的么,你怎么回来 了,节目做回来没?   在片房在片房,你赶快去,主任说今晚要制作好,抢时效,上明早的专题, 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事了……   格兰歉意地看着唐新锐,你看……   不要紧,唐新锐温厚地一笑,陪你去看看,不介意吧?   咳,八王……格兰和唐新锐一走开,我洋溢着讨好的笑容望着八王,这样喊 你可以么?唐新锐是我们的同门师兄,他追女朋友有很多糗事么,能不能透露透 露,他再牛皮吹上天时,我们也好有凭有据地打击他一下?   糗事也算不上,那八王笑得象尊佛,不过他老婆的姐姐跟我们是对门邻居, 他见他老婆第一面就是在我家,一见到人家就问我们人家有没有男朋友,一听没 时就说要追到手做老婆,当时人家是看不上他的。他不错呵,我听我邻居讲,他 最近才买了台新车,自己出门搭公车,也要先给老婆买台轿车代步……   哦,我装作感叹,新车?也就是新买的?   是呵,八王对我的反应稍显怪异,是新车,新买的,不是二手车。   哦哟,我迅速打马虎眼,这家伙现在行着么,私家车都该上了,我得打听打 听他那车上保险没有,没有就让他给我朋友做,上回你在餐厅见过的另外那个女 的,就是保险经纪人来的……   18、元盈盈:失算   朱政权那一票完全失利后,我便打算不再理会此人,原因当然很明确,徒耗 生命,老娘我没那功夫。但朱政权那厮枉为吃的盐比别人吃的米多,竟弄不明白, 不过也可能是发扬钉子精神,求的不过是脸皮老老肚皮饱饱的实惠,还是会一个 劲地打我电话,打我手机我会立刻掐断,打我家里或公司的座机,我是能绕开就 绕开,绕不开就三言两语打发他,我又不开顾问公司,有什么鸟事就来找老娘咨 询,不就是想投石问路,想我搭救一把么?我是谁呵,只有我骗男人的,男人想 利用到我,门儿都没有。   然而,自以为精明过人,聪明一世的我,竟然又很快地栽了一跤,怪只怪我 求财之心太切,以至被奸人坑了一把。虽然,那损失也才区区几个千,然而这样 诬灭智慧、有辱情商的事,足以令我象误吞了死苍蝇一样耿耿于怀,也每令我想 到时,便有风起云涌的愤怒,那娘们儿别让我碰见,碰见了我必撕她个稀巴烂。   事情得从那天出门赴那个猪头温的约会说起。那个猪头温也是我这几年来处 心积虑攒下的男人之一,产地是那个以精于生意,乐于生养,不重教育闻名的南 部小城,而那个猪头温以上指标也都符合(管他有多少家小,俺又没那扶正的野 心。),但他还有他作为个体的明显差异,我正是被他的个休差异给说服的,象 做期货买卖一样认定他,坚信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可以从他身上加倍地翻本。 所以这几年来,虽然跟他见面的次数不会比下雨天的星星多一颗,却也从没有象 爆碎的气泡一样失匿过对方的视线,逢年过节的祝福信息也是很热闹地你来我往。 他还真争气,不枉我对他关注有加地错爱一场,几年下来,他的生意越做越顺, 一转眼就成了一个自购地皮,自建工业区的大老板。我现在想来,他总是无比谦 逊地对待我的每一通电话,然后以日理万机的姿态逼迫我主动收线,应该也是他 走上成功之路的素质之一,好比我就很吃他这一套,通过他诚恳而真挚的话语, 我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由此对期望中的 利益更加信心百倍,以为那只是迟早的事,按他今日之经济实力,凭我这几年来 一副情比金坚、我心无悔的痴女相,不离不弃地守候在距他不远的土地上,随时 给他以关注和安慰,如果他真象他所说的那样,无论岁月如何斗转星移,沧海变 成桑田(这是他的原句,他虽然学历不高,但也算半个文学爱好者,新落成的厂 房办公室里,就有一只巨大的书柜占去半面墙壁,以供他在商务桑拿,泡足,按 摩,卡拉OK之余,也心血来潮地给心灵喂半碗鸡汤。所以台湾男小资作家刘墉的 《心灵鸡汤》一类的书籍都有幸在他的柚木朱漆、耸入天花的书架上醒目列席, 但按照我的眼光,他一次性煲了有粪坑那么大的一大盅鸡汤,而他的心灵又只是 一只消化不良的胃囊,这些的鸡汤,他要喝到几时呢?好在这抽象的鸡汤不象真 正的鸡汤那样很快容易变质,他可以用他的后半生慢慢享用,不急的,慢慢来, 又不用考试,古话不是说,活到老学到老么?),我都是他最好的朋友(这话我 可没有当真话来听,我还是原谅他文化不高,不知道汉字的力量。我怎么可能是 他最好的朋友呢,还不是之一?),如果我在他心目中真的地位不同凡响的话, 那么以他今日之日进斗金的雄厚实力,给我套房子住住也不完全是意想天开的事 吧?   不知这鬼猪头温这天受到什么刺激,竟然抛开他赚钱的营生,主动约着我吃 饭,我一阵欢喜,以为要应验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前贤之金玉良言了。 于是吃饭的时候,我可谓步步留心,字字留意,不但谨言慎行,拿出海量来喝酒, 醉眼朦胧之际,更是将那秋天的菠菜批发朝他供应,我只想那鸡飞走后,能留下 一个完整的蛋来给我。   然而,事实再次给了我无情的一闷棍,不劳而获显然只是绝大多数人的痴心 妄想,极少有人能被这样的好事砸中,等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的 士。那的士也是他帮我拦下的,报出我住的社区名,却没有留下预付款,必然只 能是我自己买单。   这路途,搭公车五块钱,打的打表计至少要八十块,无论如何这最后一项的 成本我得控制住,所以当咪表快从起步价上跳时,我适时地对司机说,前面那个 站台处,让我下。   没想到此时却听到猪头温的声音,他追了上来,摇下车窗来对我喊话,我的 心跳斗然加速,胸膛里呼地一下燃起希望的火苗,果然听到他在讲,等一下,有 样东西给你。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故作镇定地下了车,靠去他的车窗,他递给我一只硕 大沉重足有两块砖的分量和体积的盒子,掉转车头走了。   我改搭公车回家,在车上坐了十分钟后我才开始研究我一接手后一直抱在胸 前的盒子,现在我将它凑近我的眼睛,那盒面上有一行小楷字,金多来工业园落 成典礼。   哦,我明白了,是他的新张工业园落成典礼那天派发给来宾的纪念品,这, 他在上一刻吃饭时说过,每个来宾,人手一份礼品。我那天没有到场,看来他也 为我留了一份,多惦记我呵,可我更宁愿相信,他这是剩下来的,没派发得掉的, 剩在那里占地方,不如做个顺手人情。   我颓然地坐在气味怪异的公车上,失望将我击倒,我比哪一刻都更灰心丧气。 我怀疑我一生都没有男人缘,无论我是真心还是假义地对待一个男人,我被回报 真心的都极为有限,屈指可数。   斜对面坐着一个不时敦促她手边的孩子抓牢扶手的中年妇女,她的身材非常 醒目,象灌肠一样裹在弹性拉到极限的布匹内,原是用来加强女性第二性征美感 的小内衣,发挥在她身体上最显明的作用就是将她的后背部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如果她的后背部是一块农田,那么那沟壑无疑就是一道恰到好处的灌溉渠了。在 我很偶然地朝她扫过去的一瞥中,竟然有那样恶人心的动作落入我的视网。她很 突兀地伸出一根手指,象是左手的食指,抠到嘴里,在嘴角处挖了一下,显然是 挖到一块剩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她的腮帮子处一阵磨合,她竟然嚼了咽了那也 许已经微微发出腐臭的牙缝里的食物。   我手中捧着的盒子,也是一道残渣,故此,我连打开来看一眼的热情都难以 聚拢,无论是什么,我知道都不可能是书着本人尊姓大名的房契,至多就是那些 贯常的附赠品,不会超出千元,甚至不会过百。   在居所的楼下,大大的白色敞口垃圾桶激起了我将这手中的盒子举而掷之的 冲动,这个为纪念某个工业区落成而诞生的来宾礼,我相信它对我来说没有任何 纪念意义,那个工业区与我无关,将来也不会有关。   我凑近垃圾桶,在决定就地处决之际,我还是打开来看了一眼,果然没有超 出我的预料,一支看不出名堂的钢笔(这年头谁还用钢笔?),一块长方形的金 属体(当然不可能是金块,抠出来查验后证明是一只打火机。),一根商标上印 着南韩丝的领带(这根领带我因为试探过它的质地,因而对它的面貌有所印象, 不几日后,当我从一身新衣装扮准备外出的小区电工宋师傅的脖根上发现这块布 条儿时,我立刻就认出它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宋师母,作为这个小区的保洁工, 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也可能是整个盒子,整合的纪念品,她可能是欣喜的,极 大的欣喜的,扔下扫把,很快地带它回家,摊出来,估算它们可能的货币值,并 很快将它们派往所需要的岗位。)……   猪头温一口的好话一手的小钱,使我明白两点,其一,我是一个没有男人缘 的女人;其二,世上没有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这几年来,我已经攒下了一 套可供自己居住的房子,但这并不能打消我对未来生活的顾虑,我至少必须再攒 下一套房子来收租,这样也可以保证我将来如果有一天,既没有工作,又无人接 济时还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所以,我要向着那个稳妥的目标看齐,努力,不遗余 力地迈进。   房子是人生的重头戏,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要买下一套房来都不能算是件轻 易的事,一个独身女人独力承担起这笔费用,其难度可想而知。在我考察过不少 的知名不知名的楼盘之后,我想到另个途径,二手房,二手房基本不用装修,如 果原业主急于脱手,那可能会低于市场价一大截,是很有商量余地的交易。   正是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许颖(现在看来,此名必是化名无疑)这个女骗 子得以乘虚而入,以她并不高明的伎俩,轻易刮掉我半个万的人民币,转眼间消 失无踪。   我从网上看到的这条信息,贴在一个社区的闲话生活的版上,业主自称因要 移民海外意欲急转公寓房一套,我立刻就心动了,并火速行动,带着今生没有男 人缘,必须自己管自己的悲怅感喟,出现在寻找通往发贴人所在地址的街道上, 我很快就找到她,并火眼金睛地察看了我以为将有可能属于我的房产,我虽然不 露声色,但特别满意价格,房子不算太新,装修也很一般,可比起市场上那些正 在发售的楼盘或者楼花,几乎要便宜到一半,一半是什么概念?也就是二十几万 就可以买下五十万的房子。我尽管没有男人缘,可也许有更实惠的财运。想到此, 我不禁血脉喷涨一阵晕旋,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为自己置下这套房产。   你需要一次性付清款么?我问她。   那当然,自称许颖的女人说,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   这便宜二个字击中我的要害,看来每个人都明白这其中的差价,不单是我和 女业主明白,所有即将来看房的人都会明白的。这么一想我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主动向她提出,我说,你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去凑齐房款,这房子我基本上买定 了,这样吧,我先缴一笔定金,你就不要再叫人上门看了,怎么样?   在我将一沓纸币数给她时,我提出看看她的房产证。她显然不满意我下的定 金的数额,她说她是很急着转的,如果诚心要买,不会让急着到大洋洲定居的她 空等一场,定金至少也要一万。   我告诉她只带了这么多现金,她就问有没有带卡,我告诉她我不用卡的,卡 不可靠,有时候扣了款却不吐钱,不法份子又那么多,技术手段都很高明,连卡 都可以复制的,更不要讲某一度舆论一片哗然的千年虫那样莫名其妙的食钱兽了。 她笑了,然后带着勉强说了两个字,好吧。   当我向她提出看看房产证时,她显然有一点嫌我钱少事多,她说房契这样重 要的凭证,她都是和其它贵重财物一起存放在银行租用的保险柜里的。如果我不 放心,她明天可以去取回来给我验证,我可以明天来缴定金,但不要只缴五千, 因为她时间保贵,等不起。闻言,我大方地表示不必看了,我信得过她。   当我找姚遥,找格兰,找能找的一切熟人,筹到一部分款后,当我再次地出 现在那让我以为藉此可以将未来的生活有所保障的户室门口时,我看到了这样的 一幕:几个平顶帽子,一个看上去非常象从漫画书上走下来的,前凸后翘的卷发 女人,几个神情好奇的闲人,停在楼道上,他们在那里交涉,卷发女人神色愤慨、 言词激动地说,看到有人将她的房子挂到网上卖,就过来一探究竟,她的房子不 卖的,用来收租的,上个月才租给一个自称做平面设计的女人,就有这样的事, 家具都被拉走了,人去房空,空调和热水器都没有放过,她只好报警……   我一路往回走一路将那个扫把星娘们儿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19、眉清:登山进行曲   轰轰烈烈的登山运动拉开了序幕,一干人天蒙蒙亮就赶到公司楼下集合,个 个全副武装(因为事先有交代山上没吃的卖),仿佛毛主席领导下的红军野战部 队,雄纠纠、气昂昂,背包里存着莎琪玛、蛋黄派、纯净水、火腿肠(都是些当 年的红军战士们想到偏头痛也想不到的食物)这些的物资储备,个别家属勤劳的 已婚男士爬上山顶后还掏出了让人羡慕的水煮鸡蛋,要爬的不过是深圳周边一个 叫惠州的地方的地区土山,海拔不足一千五百米,与那些著名的山岳没得拼,可 我们的情怀绝不逊于万里长征征途中,爬雪山过草地,抢渡大渡河,天堑变通途 的豪迈。   人太多,公司的车坐不下,叫了旅游公司的一辆大客。大客开到一半时竟然 不容分说地闹罢工,据车上的司机和随行的导游解释,为迎接我们这浩浩荡荡的 一群,他们旅游公司特地去维修了车辆,可能是维修途中某个螺丝没有拧得紧, 导致某个部件发生烧毁。   在停下来检修前的行进途中,我们确实是嗅到了橡胶皮燃烧时挥发的气味, 都以为是沿途那些缺乏公德心的外资厂制造的,后来味道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呛人, 一直到车子靠住一块空阔的地面泊住,我们才恍悟是我们本身的老爷车出了状况。   师傅已经叮叮当当地摆开了他的工具箱,各类锈迹斑斑的器械在世人雪亮的 目光下赤裸裸地公然姘居。师傅探手进去操起一柄螺丝刀,很利索地干了起来, 说几根烟的功夫就能再出发。这再出发的说法,不禁让我想起香港凤凰台的著名 战地女记者闾邱露薇,她的亲历伊拉克的战地日记结集出版所用的书名就叫《我 已出发》,这样的通感使我这个看起来文静的女子内心里也是一阵豪情暗涌。   我们就坐在车里等,部门总、副总、总总这些的领导干部比较地爱惜他们的 呼吸器官,在扑鼻的橡胶味里选择开门下车,我们这些年轻人不在乎那点味道, 坐在车里闲聊。已经有人开始翻出包里的存粮很香甜地,咔咔有声地吃起来。   一根烟的功夫过去后又过了一根烟的功夫,师傅那里还不见有好的动静,这 时候成宝明开始流露出悲观的情绪,难不成是要我们留在这个荒僻的郊外吃午饭? 他面朝向大家发问。   嘿嘿,有人哼笑着回敬,谁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餐馆一定是洗黑钱的。   脑袋被门夹过了吧?成宝明出言不逊,话都听不明白,我不就是说这车不会 要修到中午都走不了吧?   忙得满头大汗腺一起开工的师傅闻言抬起头来朝大伙望一眼,憨憨地一笑, 报歉的意味通过笑声转达给大家,看来情况真的是不容乐观。   下去了一部分人之后车内显得宽绰许多,聊得来的哥们开始聚众聊天,不再 纠缠于车能不能走、何时能走这样的现实问题,而是高坐云端,俯瞰这人类社会, 就凡能涉及的一切的显性的或隐性的存在,发表真知灼见,仿佛又回到某个新年 的茶话会上。   有人为台海局势忧患,认为如果自己是中央某个政要,阿扁敢喊出半个独字 就煽他两个大嘴巴子;有人为中国足球揪心,揪心到不惜自虐,还在为某年某月 某一天的某一脚臭球狠拍自己的大腿根,好象那大腿根是敌人的,所以下手象对 待敌人一样残酷无情;两堆话题不一的侃客又开始隔着两到三米远的距离喊话, 为股票持续低靡无限抱憾;鸡一嘴鸭一嘴地东拉西扯一阵过后,话题又切回本公 司,开始针砭公司推迟季度奖的发放,一哥们儿发牢骚说,女朋友等着用那钱买 电脑,已经下了最后通谍,不相信这么优秀的企业还会有拖欠现象,以为是该男 子抠门,想减免税收,或有意图谋反之心。女士们则在议论新当选的港姐不如上 一届的中看,这时有男士发表宣言,称所有的美女都美不过香港美女之首李嘉欣, 立刻有人反驳,认为李美女面部线条太硬,势如刀削,不及李丽珍这样的清甜妹 子养眼怡神。一说到李丽珍,马上引起柯正玲小姐的无限感慨,她似乎认为在这 件事上,我,舒眉清小姐能与她取得共鸣。   眉清呵,柯小姐拖着长腔喊我一声,使我不由联想起黄梅戏里祝英台含羞含 怨的那一声梁兄呵——,一样地拖着余韵缭绕的长腔。   眉清,柯正玲忽然又正色着脸叫我,显然是要切入什么正题,不出意外的话, 她首先要考察的是,就她即将展开的议题,我的基础知识掌握得如何。   李丽珍最近的绯闻看了没有?她问。嘿嘿,我没猜错吧?   看了些,我回答她,一个老公,一个情人,情人的老婆出书《珍人珍事》, 李丽珍的珍,说她自己与李丽珍二女共事一夫的内幕,是这一桩吧?   看了她的情人,她的老公的照片没有?小柯继续问,网上都有的。   没?我摇头。   要看看,小柯老道地说,看了你就知道李丽珍的美貌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什么?旁边一女同事更好奇些。   小柯稍卖了个关子,很快地摇头叹道,证明了美丽的无用。   李丽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考量,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代美娇娃,可,小柯再 度摇头,跟他有染的两个男人,都丑得比任何一个从街上迎面走来的男人要丑, 呵呀,我见得那照片呵,一下子就回忆起我们中学历史课本上的插图,讲述山顶 洞人那一章的,就是那种没有进化好的,目眦尽裂的类人猿。丑也就罢了,鲜花 插牛粪也是司空见惯,可这些丑男人,享尽了艳福之后还要拿她来卖钱,自己卖 了不算,她那情人又转手给他的老婆继续卖,这李丽珍真是惨呵,枉生了一副好 皮囊,你们说美丽之于她,有何用处?   司机师傅终于放弃这徒劳的挣扎,宣告车的病患超出他的预料,他作业一名 专业的司机业余的修理工,对此无能为力,他有力的扔下手中的器械,那器械掉 进工具箱里,撞击在它的同类身上,爆发出尖锐的声响,表达的却是师傅的愤怒, 大家也不好意再向这个已经很愤怒的师傅抱怨什么。导游则抱歉地通知大家,他 会通知公司发另一辆车来将大家送达目的地的。   理所当然的,根据开到此地的时间,核算如果旅游公司立刻发车,也需要多 少时间才能接应到我们的数据工作开始由财务部的精英们口头算出来,同志们再 一次展望了到达山脚下的时间,并依次将这一整天所有项目的时刻表作了顺延。   别指望何老弟的策划能落个一帆风顺的,成宝明开始借事件攻击小何,自己 则腿翘上一旁的空座,双手交叠着枕到脑后,不如不要去了,车来了就往回开, 估计这么早的早晨就出来了,吃过早饭的同志不多,回深圳后先找家又甜又香的 饭店吃饭,吃完饭就卡拉OK,卡拉OK到吃晚饭,吃完晚饭再找家物美价廉、靓姐 如云的洗浴中心泡足……成宝明一脸美滋滋的,仿佛他那双灌在球鞋里的脚,此 刻已经捏在了按摩小姐温软又有技术含量的手心。   宝宝,小何向成宝明喊话,小心痔疮本年度第十二次向你挑战……   嘿嘿,宝兄弟一声冷笑,加上你无私的十一次半捐助就可以构成本年度的第 十二次。   你看看你,下一泡尿不要急着冲走,留下来照照你自己,你看看你枉为有一 幅青春的好皮囊,却天生一颗腐败份子的心,你如果执掌了,哪怕只是一小片的 权力,也必然是为非作歹、危害一方……   哈……成宝明报以一声长笑,会咬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还不知谁皮囊 里都生疮发脓了呢?   见他们斗嘴斗得越来越带有人身攻击的倾向,也没人再以笑声来煽风点火。 看来老抬杠也不行,他们两个,已经明显抬出了敌意。   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要不要下去走走,我问小柯,小柯明白地拒绝了我, 我一个人下了车。   眉清,一落地就听到梅红经理对我的呼唤,我循声望去,见她与我们公司的 最高领袖夏至风先生正围住一截矮个水泥墩抱臂交谈(哦,当然是各自抱各自的 臂,目前就他俩之间,尚未有姐弟恋的绯闻传出。)。   我走过去,夏总,梅姐,我表达敬意地主动打招呼,抬起左臂,食指伸出来 曲臂指向自己的左肩胛骨,是找我么?   本公司还有第二个眉清么?夏至风抢白我。   没有,我灿然地一笑,认真地说,本公司只有唯一的一个眉清,就是本银 (人)来的,本银(人)想请问梅红姐姐,唤我何事?愿效犬马之力。说完一揖。   嗬,梅红笑了起来,这次分给我的助理小姐最满我意,做事认真,心细,还 当你是个老实孩子呢,看这架式,肚子也必是有根花花肠子呵?   梅红怜爱地拍拍我的头,亲得就好象我是她娘家的侄女。美女主持格兰是你 表姐?她问我。   是呵?我不明所以但透着自豪地回答,并偷眼看夏至风。   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梅红问。   哦,我噘下子嘴,可能是没机会说上去吧。   傻的,梅红说,我们公司每年做那么多的视媒广告,业务都可以给她呵。   她是记者,我着急地向她说明,不做业务的。   梅红露出宽厚的笑,你刚出校门,不懂这些,有业务就有提成,记者也好, 主持人也好,没有人会拒绝用他的名誉买下广告播放权的。你跟你表姐讲一下, 我们公司的这单可以算在她的名下,不过,我们也希望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我傻傻地问。   我们很希望能通过她的引荐,找到更多的与外界的合作交流的机会,我看她 现在做一档子《商旅在线》的财经节目,对她来说,这不是为难的事。   噢,我应一声,答应跟表姐说说。   我真是不明白,夏至风为什么不亲自找到表姐说这些,她与表姐的交情,难 道会亚于梅红通过我对表姐的转达?直到一年后,我逐渐脱离稚气的执拗,慢慢 理解这些,可我仍然不以为夏至风有避开这番嫌疑的必要,曾经的恋人就不能接 他手中的业务么?当然,我由此却明白了另一事实,夏至风,他坐的并不是一个 为所欲为的位子,任何的细节,都需要权衡。   旅游公司新派来的客车却没能顺利发现需要他接应的目标(据此也可判断, 除了朝气逢勃的俺们公司,旅游公司接待的这条线上的登山团队并非家常菜来 的。)。这荒僻的郊外,不谈什么标志性的宏伟建筑,醒眼一点的参照物都无迹 可循,这台老爷车带着我们最终气绝身亡的路段更只是一片空阔的荒无,除了和 着风刮过来的尿臊味,可以让人合理地推测到这一带有一间乏人看管的厕所,并 使一小撮的被小便心情笼罩中的兄弟姐妹于愁闷间一阵窃喜,之外,不能提供更 多的有效情报。   时间在翘首期待中一分一秒溜走,超出了预计的时间却没看到预期的景象— —一辆救星客车,车身上书着某旅游公司的字样,有条不紊在我们视野里靠近。 领导们也站累了,纷纷回到车上坐等,放肆了一阵子的小职员们各就各位,停止 了直抒胸臆的嘴巴。   好在在此之前,人类的智慧发明了一种叫作手机的物体,这个时候这个物体 实现了最有意义的物生(该词由本人生造,延伸自人生这个常用词,意思不解释 相信各位也能理解。)价值。两个私底下看样子尚没有缔结个人交往的旅游公司 的司机,通过与公司公关部的联系,交换到彼此的手机号码,于是他们在手机里 就彼此所在的位置展开对谈,终于为这一僵局拔开了云雾。   新大客在旅客,也就是俺们的一再恳请之下,将我们一车人送到最接近山脚 的水泥斜坡上。看着坡度不小于30度的,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的水泥路, 知道这样的攀爬不算登山却会消耗N多的体力,一个党代表代表人民发出了心声, 再送一程,送到水泥路的路尾巴上。司机态度诚恳的拒绝了,大客车车身过长, 这路面虽宽,却还不足以让大客车转过身,总不至于让他一路挂倒车档下坡吧。   我们深明大义地下了车,开始沿着水泥路一路向上,每个人都保持着一个俯 仰生姿的身形,已婚的男人做得更好,想必不是有那个天赋,就是在家里给儿子 练习过空中飞人,总之,一头耕牛勤垦犁田的画面,在这里得到人类栩栩如生的 模拟演示。   刚起步,大家就象在深深的山洞里,苦练了十三载的哪位屈死的大侠的遗腹 子,一出山尽显神功、威震武林。可事实上大家都只是电脑前猫着的亚健康疑似 患者,这么下死劲的一阵奔爬,立刻就暴露出虚弱的底子,不多会儿就局部人士 喘息粗重,而且波及面越来越广,于是有老兄自嘲,发动机老化。   这种姿态的攀爬,使每个人,不论男女,不分干部群众,都一律磕下腰身, 象《纤夫的爱》里那个拉纤的,如果要给这首歌配舞,最省力气的排练莫过于拉 着人马到此处来遛一圈,音乐都不必放,就能让起舞者步调高度一致。如此,我 们的视线就比较集中,最大程度地投注在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人的脚面以及脚面 纷乱着一踏而过的水泥道上。   正是在这样的自然条件和历史时刻,我们亲爱的夏总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他不加控制地叫了出来,你们竟然穿皮鞋来爬山!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叫,立刻引起整个团队的骚动,纷纷侧目探查这来者何 鞋?   可不是,三十七位的先生中,至少有一半的人穿着皮鞋,二十二位的女士, 几乎无一人着科班出生的运动鞋,尽是些难以划分簇群的花哨份子,唯一值得原 谅的是,女士们还都识时务,尚没人嫌自己海拔不够,这个时候也不放弃岁岁年 年、朝朝暮暮N高的鞋跟对自己苗条修长的鼎力相助。   夏至风,作为一个声名远播的名牌企业的老总,对他的爱将们选择穿皮鞋登 山,从吃惊到震惊,比大白天见到鬼更让他疑虑重重,他顺着这条线向层次更深 处挖掘,他甚至怀疑他带出的,平常颇引以为豪的合作团队,是不是这些具体的 组成元素发生了违背常态的变异,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什么原因致使 他的组员们,这些在各自岗位都术业有专攻的有识之士,如此不能与现实切合。 公司以人为本,这直接关乎到他领导下的企业的前途命运,不可小觑。   喂,你说说,你怎么想着穿皮鞋来的?夏老总逮住离他最近的皮鞋兄调查取 证,这符合他一贯严谨求实的作风。   这位老兄是个性格拘谨的年轻后生,进公司时间不短,能对他有印象的同事 却不多,他本身也在本公司外交最为薄弱保守的开发部坐阵,几年来的职场生涯, 并不曾使这个以害羞为主打貌态的青年,比正在发育中的少年多出一份的大方之 气来。今天他很不幸地,纯属无意地走在老总身边,老总象发包一样地将这个尖 锐问题的解释权发包给他。   这位小兄弟终于娇羞着脸承认,他是不缺乏登山要穿运动鞋这样的认识的, 他缺乏的是一双现成的运动鞋,打算买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主观上他这个打算的 意志力也不坚强,因为他前年也是买过一双的,在准备以打羽毛球的方式进行晨 练的计划之后,他斥资购买了运动设备和个人在树立运动形象方面所需要的穿戴 配置,但他最终没能坚持住,对睡床的无限眷恋卷走了他晨练的短暂而不确定的 微漠热情,于是那些与运动相关的投资从此长眠在他的床架底下,其中也包括一 双盗版耐克。去年老家来人,他看着他床底下的那堆杂物实在碍事,就让来人背 回老家了。   夏总后来逐个逐个地问,终于放心的获悉,他的员工们,个个都是洞若神明 的,深深地知道处世之道的,没有人故意地与脚板为难,因为缺少,所以没穿, 这就是问题唯一的答案。但兄弟们慨然地表示,他们就是没穿运动鞋,也能爬出 不俗的成绩来,看吧。   我们的队伍保持着椭圆的形状,因为地势,还是望不到水泥路伸到哪儿才是 尽头。一辆旧损不堪的摩托车,把持在一个民工模样的猴瘦猴瘦的男人手里,从 距我们老远的后方,呜呜长鸣着(这个是真的发动机老化,象拉响警报的汽笛) 追上来,呼啸着擦过我们的队伍。   我们都好羡慕地看着他,目送着他不甚赢弱的身影,潇洒地横跨在同样桀傲 不逊的车架上,风驰电掣般远去。此刻,再独特个性、不事梳妆的摩托车丢给我 们,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跨上去的;柔弱的小姐们,眼里的光芒更是坦露了同一 个心声,拦下那个平日里不屑搭理的摩托仔,麻烦他帮忙载上一程。   天长地久了之后,我们走上了一段平坦(这个平坦非指路况,特指角度,简 单说就是与水平线平行,不构成坡度)的水泥路,然后就看到金属质地的拱形大 圆门,门眉上象所有热情好客的城填或风景区一样,书着“欢迎您”三个大字。 在传说与期待中飘摇已久的山脚终于被我们一干人真实地踏在了脚下。   山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休憩站,有一间不分男女的公共厕所,一间卖饮料的 小杂货店,两三个卖檀香炮竹吉祥符的露天摊位,一间相比较而言占地颇广,香 火很旺的庙社,里面穿梭着下山后求神赐福的善男信女和穿着道士服诵经的和尚。   我们在山脚下没有多做逗留,个别同志借用过该处纯朴的洗手间后,也迅速 追赶上大部队,一行人此时才真正有了登山的气氛。山路蜿蜒曲折,陡峭且泥石 突兀,非常考验咱们鞋底的摩擦系数。拉人或者被人拉上一把是可以的,但并排 前行已成昨日黄花,山路之狭窄使得大家都只能作为独立的一个点点缀在象地图 上的万里长城一样的曲线上。刚刚开始爬山,力量的对比尚没有显现出悬殊,队 伍间的间距有限,还是浩浩荡荡的一个群体,如果扔掉肩上的背包,牛仔裤T恤 衫扒掉换成一身短打,也就是一伙干着打家窃舍的营生的山贼。   我在前行的队伍中名列前茅,仅次于夏至风和另个短小精悍的南方大哥。我 暗自决定,盯紧夏至风,只要不输给他,我就有望胜出。   队伍在单调的山路上不徐不缓地蠕动,不多时便涣散于肉眼所不能穷尽的空 间,使之成为意识上的一个形态,驻足稍息,望不见前人望见来者。强人的强和 弱人的弱很快显出原形。   我只是死死咬住夏至风不放,很快我就掌握了他的作战原则,后来的事实证 明,我的发现非常正确有益实用,他的原则指导了他的全程,也在无形中指导了 我的全程。他的原则就是平均用力,既不追赶也不坐下来休息,他就一直地爬呵 爬,爬呵爬,机械地爬了两个小时,中间没打一点的耽搁,最后以绝对优势第一 个莅临山顶。我因为死死地咬住他不放,也于不知不觉中执行了他的一套,意外 地取得第二,这让公司同仁们大跌眼镜。   海拔1500米高的山顶上风势是那样凛冽,我与夏至风作为一场脚力赛中的冠 亚军,得到的奖赏就是在这呼呼劲刮着的大风中瑟瑟发抖地等着那一群落后份子 的到来。后来我冻得实在吃不消了,只得接过夏老总大义扶持的薄衫一件,而夏 老总自己,也是不顾体面的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崖石角落。最后在大家都到齐山顶 之后,我在众人既讶异又羡慕的目光中,穿着这件如芒在刺的鳄鱼套衫,与一干 人于蓝天白云下,风吹草动间,打着人手一份的V字,在共同的,一致的对茄子 的呼喊声中,望住调整好的自动拍摄的照相机镜头,留下了这巧笑倩兮的顾盼瞬 间。   沿原途下山之前,我忍着巨寒脱下衫子交还夏至风,在众人颇具暧昧意昧的 关注中,我忽然感觉到某个开天辟地的重要时刻正在我心中訇訇来临,有如山洪 暴发,形成不可阻挡之势。这使我在下山途中,运起一股神勇,率先以巾帼不让 须眉的拼搏精神,加之自己腿长身轻的资源优势,以及本着以高额的活动量驱寒 暖身的纯朴愿望的心理支持,蹦踏着成为下山之旅的排头标兵,这也为紧缀其后 的夏至风先生,不慎滑倒后顺利撞击到我提供了契机。   人生呵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偶然,和数也数不清的机缘巧合凑成的。   20、姚遥:一局烂棋   我终于领会到酒这个东西的好处,刘德华在声声传唱中索要的忘情水,其实 也就是一杯酒。   从八王处收获到一些意外的信息之后,我没有与任何人告别独自一个人离去。 我不知疲倦地在那些不知名的街道上无目标地疾行,我只想把自己搞累,让注意 力从精神走向肉体,让心从无谓的情感疼痛里跌回现实生活的樊笼。   我得偿所愿地感觉到累、渴、困乏,以及没有进食欲望的饥饿。我抬首举望 街市,璀璨的灯光早不知何时已尽数绽放,照彻这夜以继日的华美都市。   我驻下足来, 近处一幢外表不俗的建筑有红艳夺目的灯箱发出强劲光照, 我看到四个字,晶城酒吧,我掉转身,向它走去。   我在晶城酒吧先要了三支喜力,以酣畅淋漓之势让这冒着气泡的瓶装液体一 倾入胃,很快我又第二次要酒。   我的手机在包里发出不肯罢休的呼叫,格兰、唐新锐、罗迟……我一个都不 想听不想见,我的泪水在黑暗中长流,我在泪水中想起一个曾得一见的网名—— 爱比死冷酷。是的,这一刻,我,感同身受。   在意识被酒精完全干掉的边缘处,我打了电话给盈盈,我已经说不清楚自己 所在的位置,电话机传到一旁的服务生手上,在他的协助之下,半个小时后,盈 盈将烂醉如泥的我架去了她的家。   第二日醒来后已是晌午,耳鸣眼花头痛欲裂,一翻身一侧的手臂钻心地痛。 我嗷地叫了一声,盈盈闻声奔进卧室。   我,我咽了口唾液润喉,看向她,费劲地说,我的手臂,痛?   盈盈走上来翻开毛巾被,摔到的,她说,在卫生间,我没扶得住。她抬起我 的左手臂,我看到半块巴掌大的淤紫。   是因为唐新锐?盈盈问。   一听到这三个字,我的眼泪顿时象打开闸门的水库,不可扼制地奔涌着外流。   盈盈从床柜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对折后盖住我的眼睛,你想哭就哭, 哭完了起来吃点东西,我做了饭菜。   不要走开,我一把拉住她的衣服,逼迫她坐下,你留在这里,陪着我,我吸 着鼻子说,我想你陪着我。我的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我都不知怎么说你,她再替我抽纸巾,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还有,我正打算问你呢,你昨晚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他骗了你 的钱,去讨她老婆的欢心?   我惨然地哀笑,新一轮的眼泪跟着夺眶而出,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编故事 么?我几乎哽咽。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真有这样的事?她一边摇头一边叹息,你真让我开眼界, 用出卖爱情的钱再去收买爱情,而且这场买卖还形成了生物链,买卖一条龙。   我转不过弯来,泪眼婆挲地看着她的脸。   你不是两手都不空么?一手罗迟一手唐新锐,唐新锐亦然,一头你一头他老 婆,就不知他老婆是不是也有个初恋情人攥在另只手上,罗迟这头是现成地存着 一个保姆式的大老婆拿他当儿子疼的……嘿嘿,就是拍成电视剧也要被骂太缺乏 想象力了。   我不能计较盈盈的嘲弄挖苦,她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   我就是想不通,你这样的大美女,按说只有刮男人钱来用的份,怎么想得起 倒贴男人钱用的呢?莫不是他是个诈骗惯犯,手段特高明?   多少?怎么骗的?   也不能完全算骗,我虚弱地说,他讲是用来投资生意的,说周转不灵,也说 不多时就还的,可我刚从知情人那里得知,他没钱还我却有钱给他老婆买轿车…… 我不完全是心痛钱,我是可怜我自己充当的角色,枉为我那样真心待他,除了心 不能掏出来给他看,我做我能做的一切,可他不过是利用我的痴情,跟我玩一场 游戏……   多少钱,盈盈打断我的喃喃自语,你被男人辜负一下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你 的爱情多的是,这单砸了还有下一单,下一单眼光放准点,不要再挑骗财又骗色 的老千来爱……多少钱,他倒底搞掉你多少钱?盈盈目光如炬地逼视着我。   第一次借了十万,后来又给过他两万……我不由回忆起那些涉及到钱的片断, 一时心思如潮。   MY GOD!盈盈象被利剑刺中了心窝,激动得脸轮廓都变形了,跟你说实话, 她一手按住胸口,吃力地喘口气说,你就是被男人海甩一百次,借酒浇愁一千次, 痛苦得买来麻绳上吊,我也不会心疼你超过这笔钱,你知道十万是什么概念?十 万对中国一个普通老百姓……   行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她做什么铁定以为我那钱一定是血本无归?   说是借给他的,他应该会还的,这点我相信,他经济上有过错,也只是挪用, 不属侵占,我说,我难过的是,我也是他的女人,他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任何一 项的物质赠予。他跟我借钱,给另个女人花,我算什么呀?说到此处,我是真正 的痛心疾首,两只手分别按住两侧的太阳穴,头晕,我闭着眼睛说。   世上还有你这种傻B,到哪儿找去呀?你应该申请加入《人与生物圈自然保 护区域》,珍稀动物呵。你到现在还相信他会还你钱?一个诚心周转资金,而且 是向女人周转资金,一个人如果是诚心周转资金用于生意,他在能够偿付的时候 是不可能不偿付,反而用去购车,而且不是购买为自己的生意所用的车。   要不要打赌?他绝对没有还钱的诚意,如果他讲会还也只是作态,让你不至 对他太警觉。告诉你,我在这些人渣场合混得久了,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一定程 度上,我自己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渣,难道我还不清楚自己的同类项?什么样的 鸟人我没见过,别说唐新锐这样一个资质不高的业余老千……   我被她说得慌张起来,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坚定过唐新锐一定会还钱给我的 信念,我不过是用肌无力式的“不至于吧”来宽慰自己,相信自己不至于那样倒 霉,人性也不至于那样恶劣,我对于唐新锐喷帛而发的情感,他即便不懂得回报, 也一定不至于伤害到我吧?这样一想,我又对盈盈的判断表示怀疑。   凭什么?我说,人内心都是有一台天秤的,他总得问问他自己,他凭什么可 以平白地占有属于我的那部分钱财?   啧,盈盈遗憾地咂一下嘴,显示出有理说不清的焦急。一会儿她说,也可能 他就把自己当成一只鸭呢,而且自以为是一只高价的金贵的鸭呢?他安抚过你吧, 身体上的?她问,不待我回答接着说,他平素不卖的,只是冲你的面子和诚意卖 了,所以价格不能低,反正你的钱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农民工的血汗钱都有人 不耻于伸手,何况你这种压根就不掺和劳动力价值的白大钱?   盈盈的话直接伤害到我的自尊,我向来是不惮于直面自己的身份的,盈盈也 一直不认为我的身份有什么不妥,相反她常常表示出羡慕,认为有男人这么照顾 自己的话,外面的那些散兵游勇她一定片甲不留。可是,她这么不留情面地,以 批判现实主义的姿态穷尽真相,真让我羞愧难当。   算了,我不甚沮丧地说,无论他当我什么,他当他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是决定了,我是不会再见他的,太虚妄太憋屈,我凭什么要这么低声下气,这 么软弱好欺?   那你的钱要不要要回来?盈盈问。   要肯定是要要的,不过他刚刚才表示过手头没有,跟紧着要不好吧?   你都决定与他分手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再说他讲手头没有,是已经被你 揭穿真相的谎言,你还打算给他留情面?你对旁人好象都没有这么善良么?   那我怎么跟他开口?我总不能说我要要我要要我就要要……   啧,我真佩服你的大将风度,这个时候还是不愿撕破脸。   你说对了,我认真地说,我的确不想撕破脸,你不明白事情的前经后过,其 实自己被人这么不当回事,也是自己太贱,从来都是我缠着他,他对我一直都是 被动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怨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太热衷于对 一个旧梦的延续……可我也是心疼那钱的,也为那钱时时不安,我也想早一日将 那钱纳在自己的名下……本来就是我的,我现在反而象在跟人白要似的……我摇 摇头,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造下的次,不能指望旁人帮我担代……   盈盈盯紧着我看,半晌,她说,人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整日为钱的事悬着 心,不懂你体会过没,反正我是觉得很辛苦的。你怕得罪他也有办法,你不用直 接出面,也不用开这个口,我找人帮你要……反正你也不打算再见他,做不了情 人做陌路人总可以,栖息在两个相隔几百公理的城市,不事先约好一辈都难碰 上……   我表怀疑,迟疑,担心这样做欠理智。   这有什么?盈盈很不以为意地说,本来那钱就是你的,你要回来不是天经地 义的事么?又不是敲诈勒索,侵害属于他个人的合法的财物……你大可以不管, 这事我帮你摆平就是,我会让他将你的钱乖乖地,一分不少地吐出来的,到时你 请兄弟们海吃海喝一顿就OK了。   三日后,我坐在家中接到唐新锐的电话,在我尚没有分辨出他的声音来之前, 他低沉阴郁、悲愤难抑的播音系统就开始了工作——是不是你找人干的?……你 以为我不还你那钱了么?……你让人恶心,透顶……   那头先扣了电话,嘀嘀响的电流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脑海里浮动着他咬牙 切齿的俊脸。   放下听筒,我无声地微笑,没有惶然,反而是鱼死网破的快慰。   一件事,如果你不能让它更好,让它更坏总是有法子的。   我平静地给笑笑放水冲澡,用小风筒给它吹干粘成一坨的绒毛,它大大的黑 眼睛无比信赖地望着我,伸出小舌头来舔我的手背,心似苍穹、纯白无瑕,它是 唯一配得起这样的赞美的,也让我坚定地、武断地地以为,狗世界里决不会有欺 骗、暴力、恫吓,有利用,伤害,打击,有称得上尔虞我诈这一切的人性之恶。   下午,我去了银行,先在柜员机上查询了余额,果真一分不少。   我进去银行,消了旧账户,掏出证件来办了一个新的。   握着艳红的存折本,我走出这钱庄的营业大厅,左拐向西而去。红色的云浪 翻滚在西天的尽头,在我的眼眶里擦出炫目的火光,我心为之怔忡,想起那部 《滚滚红尘》的旧电影。是呵,滚滚红尘,掩埋多少人间爱恨痴颠?   低头看手中存折,心思飘落在唐新锐手中的另一册,知道它们再无缘互动, 就象它们的户主,有过缱绻相息的假相,这之后假相也不会再有,彼此各安一隅, 静享这现世的安稳,和个人境遇里的岁月平宁,抑或风云跌宕。   是么?是这样地吧?   21、格兰:相亲就相亲   在静如姐的精心布署的一手包办下,我与据称是刚刚从大洋彼岸掏金归来的, 英文名为WILLIAM,译成中文也就是威廉或威廉姆的一只巨型海龟荣幸之至地会 晤了。之所以说他巨型,因为他拥有着仅次于日本相扑的多肉的体魄。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我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这样安慰自己,因为我也相信心宽体胖这样的 古老认定,况且听媒人在此之前露出的口风以及表示出的忧患意识里,对他的吨 位心理上先有了准备。   他确定了高级的西餐厅作为约见的地点,在通知我的时候,我半点也没有为 费用的问题产生过疑虑,我想也没有想过,到最后,这个据说在异国他乡淘金成 绩相当不俗的国内品牌,会象个真正的外国人那样,提出我们各自承担自己的经 费!我不露声色表示完全应当,心里止不住地咬牙切齿,他大爷的,竟有这样的 荒唐事?我他妈下班后放弃休息,图了个大花脸自己付的士费,屈尊跑到这样一 个既浪费又做作的鸟地方来,面对一个与英俊潇洒终生无缘的假洋鬼子,还要为 我自己的餐饮买单,简直是千年等一回的人间喜剧呵。   这事我得出的最直接的结论就是,不怨天不怨地,更不能怨静如姐的一番美 意却遇人不淑(出于避嫌的缘故,不想让她产生不必要的自责难堪,这茬我没跟 静如姐明细,只表示不是一路人,所以没戏,静如姐还摇着头抗议我的不识时务, 再一次重申他的万贯家产,他在南美某个辽阔的陆地上积攒的一片牛羊成群、生 气勃勃的农场,如果那片农场也是我的,那么……静如姐面带陶醉,神往着她的 黄金假日。我唯有苦笑,哀叹自己没那命。),我想胖子他之所以这么彻底地放 弃他老祖宗的待客之道,很重要的一点可能是他感觉到与我比翼双飞这事的不可 能性,所以尽量减免不必要的损失,要知道养牛养羊也很辛苦的。但我不能判断 的是,究竟是他嫌我不入眼,发现真实的我,与静如姐描述里的人物发生货不对 版的偏差,还是我在无意中流露出自己确实存在的轻漠与贱视?总之,我们在看 不上对方这事上达成一致,在西餐厅门前没有一句寒暄地冷静分手,各自离去。   胖子的一役影响到我的心情,让我的自尊心受挫,同时也激起我的好胜心, 痛定思痛后,我几乎是挑战欲爆棚。我对台里的同事放言,有出色的老光棍,帮 忙介绍个,大恩大德三世不忘,若嫌口头感恩不实惠,我也可付适当的中介费, 或者相当于中介费的请客费,本小姐已立下志愿,要在本年度最末一天到来之前, 成功转型,问鼎老婆一职。   玩笑开得多了,人也就看出些非纯粹玩笑的苗头,至少循着我三十如弦在箭 的年龄之大势,却无人看护这一事实,他们也有理由揣测,我开始愁嫁了。谢天 谢地,至少这样设想我的人,他们对我还有个让我稍感安慰的定位,他们至少没 有将最容易强按在老姑娘头上的,心理有毛病,这骇人的花环不负责任地扣在俺 的也算高傲的头颅上。   在这样的大前提、大环境下,某天我的一个并不知交的女同事让我跟她去吃 饭。女同事早就是孩子他妈的人了,一切外部的条件与反映出来的风貌,都与一 个初二学生家长会上出现的那类注重修饰、比较体面的母亲最大程度地契合,微 微有点胖,爱穿深色的上衣和浅色的裤子,爱穿半高跟的尖头皮鞋,喜欢故作优 雅地笑,说起自己的老公时一口一个先生,谈论自己的孩子时貌似民主党人士, 十分懂得维持住形象的重要,实际私底下往往是最强权最有统治欲的一族,在外 头没法子一呼百应,就在家里施施雌威,反正丈夫没她能干,儿子依赖于她,都 对她服贴。这样的妇女同志我见得多了,以至一遇上这个年纪的、有一定社会地 位的孩子他妈,我就自动给她定位,象给她套上一只现成的布圈套一样轻车熟路。   女同事让去吃饭,事发虽然突兀,但她真诚的目光和简单随意的表白,让我 觉得不去就是拂了她的美意。她在大厅截住正打算回家的我,颇有些为难地问我, 格兰,晚上有约会么?能不能陪我去赴一个约?我一个老朋友请客吃饭,不去他 伤心,去了我老公伤心。   蹭饭这事儿我也是经常干的,何况这次还罩着日行一善的外衣,我立刻二话 没说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出发了。她的老朋友很看得起她,在著名的海鲜馆南海渔 村设宴招待她,而且一上来那老朋友就人均一份地点了美味营养、养颜又不会往 身上痴长肥肉的顶级料理,穷人们偶尔吃一次总说跟粉丝一样。此次吃的民间俗 称的粉丝,在做法上也进行了改革,不是千篇一律地炖在白瓷汤盅里,而是少见 地盛在一只削去上半截盖面的椭圆形木瓜里头,满足了一小撮人喜新厌旧的消费 心理,我美美地、饱饱地、结结实实地蹭了一顿,其间除了那老朋友打量人的眼 神有着程度允许范围内的花痴,之外,并无不妥。   不妥的是在最后,吃完饭吃了果盘后,女同事竟然执意要买单,那老朋友坚 拒,并口口声声说,这次是为我的事,理当我请,你的事办完后你再请。闻言, 我狐疑得差点将刚喝进口的椰子汁喷出来。我这素无往来的女同事,做什么请客 吃那么奢侈的海鲜要拉上我?难不成真的是为了怕老公伤心?打晕我抢救过来再 打晕一次再醒过来,我也不信,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谁还有那吃醋的热情?如果 要伤心,我相信女同事的老公知道加了一个吃白食的我,多让他老婆动用了家政 收入中的好几张老人头,他更有理由犯心绞痛。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女同事为了报恩(那个老朋友是手握调令的人事高官, 准备为她调来她的至亲到深圳。),是想将我介绍给她所谓的老朋友的,而且她 说他是老朋友也是所言不虚,他的确是老的,不过不是指与她交往的历史时段, 而是讲他的实足年龄。   我若宣称被人摆了一道,似乎言重了,毕竟于我没有造成什么既成的事实或 损失,但我至今都无法得知,这老同志究竟是想续弦、纳妾、蜜一蜜、一夜情, 还是想要一个包家的二奶奶,这让我觉得我那天无忧无虑,一心只把白食蹭的样 儿,完全符合了任贤齐传唱的流行歌曲——《太傻》。我承认老同志也有追求幸 福的权利,但我不赞同牛太老,草太嫩的吃法,这会让人有乱伦之感,试想一下, 曾经来等自己一起上学去的女同学,后来成了自己的继母甚至继祖母,怎么地也 有心理障碍。社会上虽然也不乏这一类的事实,可不要涉及到俺,俺是心思敏感 细腻,自立自强自尊的LADY,且有良好的家庭出身和稳定正当的职业,不需要走 曲线救国的道路,也没有心为人民的公仆作出这样的奉献和牺牲,就象社会上后 来发生的一件很轰动的,老夫少妻的婚配之后,那个63岁的丈人公开发言说,女 儿嫁给82岁的女婿,他们是支持她的牺牲的……嗬嗬,是牺牲哦,那位德高望重 的科学家老人,不知听后有何感想,接受别人的牺牲是不是也是种自私呢?   我女同事和她的老朋友,吃过饭之后都有电话给过我,目的自然是探探俺的 口风,俺当然是很聪明得体地断了他们的妄想。拉皮条彻底告败的女同事,之后 又恢复了与我的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做寿请了其他同事也没请我,我本来倒是 想乘机封个红包的,算是填平上次我的白食在她们家财政上挖下的一个坑,可惜 她没请我,我若是硬是要塞个红包给她,好象我多想加入她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似 的,为避嫌疑,我也只能省下那笔开支。   我再次出洞去相亲,是受到俺妈的刺激,俺本来对相亲这样的事,早早就是 不屑的,再通过海龟胖子的打击,同事另有图谋的促成,更觉相亲是种荒谬而搞 笑的成人游戏,不打算再接受,哪怕是静如姐这种热心的和善意的安排了。   俺在一个清清的早晨,在有二个枕头和一个人的床榻上,接到俺妈吵死人的 电话,俺伸出臂来够着话机听筒,俺妈悲愤难抑的啜泣声一下子吓跑了俺的瞌睡, 俺心里紧得跟受到绞刑一样,第一反应竟然是怕俺的外婆咋的了……   俺妈妈向俺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原来她跟俺爸爸又有了史上很值得纪念 的一役,俺的爸爸原来也只是赤手空拳地训训俺的妈妈,这次居然发展到持械, 也不是完全有心(这是俺根据俺妈的伤况后来作出的判断),很可能就是在舞动 擀面杖时目测发生偏差,一端戳到俺妈躲闪的脑袋,致使俺妈出现短暂的晕厥, 并在接触点上留下一个汤圆大小的乌色的创面。   引发战事的导火线俺之前是知道的。俺的妈妈的一个事业有成的学生,在南 方一个叫珠海的城市斥资成立了一间私立学校,想请俺的妈妈过去负责新学校中 学部的教职事务,开出的条件让俺的妈妈非常心动,她估算了一下,她只要干一 年,她的收入就能超过她做了一辈教师的收入总和,当然,这样的比法也是有失 公允的,过去的那些岁月,工资低,物价也低,并不能拿绝对值来说事,但仍然 是具有极大的蛊惑性的,俺的妈妈现在也只是留任,分分钟都可以不干的,她留 任的工作量不轻,报酬也只和退休金相当,没有比较前她是满足的,可以说是极 大地满足,可一经比较,她立刻就坐不住了,她扔下她学生的电话就打俺的电话 讨主意。   俺表示热烈的赞成,首先是她来了,离俺近了,俺可以温习一下妈妈的爱, 再则俺的妈妈天资聪颖,限于种种不利因素的拘囿,一直是得不到发挥的,除了 偶尔为之的旅游,几乎一辈子都荒在那个小城里,眼界越来越窄小偏隘,希望借 此可以重塑她的认知观点。   俺的妈妈在得到俺的全面支持后,就开始着手南下的准备,这时俺的爹地不 知听谁说了此事,从他留宿的宿舍回到俺们家,看到地板上收拾好的行李,传言 得到应证,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为俺的妈妈这样不重视他的存在大发雷霆,他 咆哮着一屁股坐压在俺妈的行李袋上,那袋里可能有什么有棱角的物件硌到他的 屁股,触发了他能源更茂盛的愤怒,他弹起来用脚开始踹、踩、踢那可怜的旅行 袋,转眼间就将那袋子蹂躏成一只残废,他也有点累了,喘着气就近抓住俺们家 祖上留下来的一根历史悠久的擀面杖,造势式的一通乱舞,并横扫了室内物业若 干,之后,他用擀面杖的一端,指着俺的妈妈的脑袋,发出最后的,也是少有的 禁令与威胁,不许走,走就离婚。   俺的妈妈面对俺的爸爸的威胁极度地鄙夷不屑,离婚怎么可能威吓到俺的妈 妈,她自己都不知多想图个清静呢?这几年来,俺的爸爸也可能是心里压抑,愈 加地自暴自弃,心事最好的去处就是搓麻将,然后就是胡吃海喝一些廉价的食物, 对好心人以及医生的加强运动、合理膳食的建议置之不理,象一台破损的旧机器 一样,每年都会有几次入院抢救的有惊无险的经历,俺的妈妈对他身上的大肥肉 以及惨遭大肥肉的挤压而局促不安的内部器官引发的疾病,再难有丝毫对于异性 的激昂与渴慕,他们现在,又与离婚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俺的妈妈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不识时务的冷哼,正是这声冷哼,招 致了她的擀面杖之灾,不仅为他们的旷日持久的两性之战创下新高,也使得她在 其后的半个月之久的时间里,一直用一贴膏药盖在那汤圆大小的创面上,且对她 的同事和学生,心情和面色同样沉重郁闷地冒充偏头痛。   俺的妈妈在受到擀面杖的袭击之后,也是悲愤难抑,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 她捂着发晕的脑门,眼泪和口水喷涌而出,冷静尖酸又条顺理晰,离就离,你以 为谁还想箍住你?你这样的瘟猪,送到屠宰场都没人敢杀,杀了肉也没人敢买, 你根本就是疯子,浑身都是麻疯病细胞……这次俺妈学精了,边骂边朝里屋逃命, 咔嗒一声将房门锁死。   俺爹地在外屋里象一只愤怒的苍老的雄狮,尽其所能地发泄他麻将桌边坐久 后积攒下来的体能,过后打开门,走了。俺妈咪在里屋里侧着耳朵细听,确信俺 爹地走了和走远了之后,方才打开房门,望着有如被八国联军践踏和洗劫过的客 厅,她精心收拾和规整好准备带走的行李,此刻就象一个无证营业的流动小商贩, 冒险摆下的地摊被城管暴力取缔后的现场,这个平日争强好胜,在教育界以严谨 严厉为主要教学特征之一而战果赫赫的老太太,此刻只是不和谐家庭中弱势的一 方,她靠在门边上,是真正地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无助而哀伤地哭了。   俺的妈妈边哭边下定决心离婚,反正也这把年纪了,人要笑就让人笑话去吧, 离了婚,至少也不用再受皮肉之苦,她抚着自己受伤的太阳穴上方,不再迟疑地 忧虑这件事的可操作性,她想尽快地把手续了,尽快走上另一段更有引吸力的教 职生涯……可这时候,她受到钝击,俨然未曾丧失或减慢思辩能力的脑中忽然电 光一闪,她停止了哭泣,象漆黑的夜行中突见到灯盏,又或者灯火通明之时忽遇 跳闸,她怔忡在门边上,怔忡不已,最后以革命女烈式的昂扬的头颅对着空白的 天花板吁出一声长叹,作出了放弃离婚的打算。   俺的妈妈在清清的早晨打电话给俺,她悲愤的声音在控诉完俺爹地的暴行之 后,转换成忍辱负重的哀凉和无奈,她说,我只要想到你,就作不了离婚的打算, 我不能让人家给你介绍男朋友时说她父母是离婚的,也不能让你将来的男朋友的 家里人,他的父母亲戚朋友,知道你有这样的家庭出身,你会让人看不起的…… 所以妈妈就是受再多的委屈,他再怎么地变态发猪性,我也要忍着,不谈离婚, 至少到你成立家庭后……   俺一阵烦燥,却深深地同情和理解着俺的妈妈,对她所作出的巨大的忍让和 牺牲,俺除了无语凝噎,也在果断地思谋着加快一拖二甚至一拖三的完美局面进 程。   21、眉清:意外之后   下山时,我凭借一股神勇,再度地超常发挥,英姿飒爽地冲在第一个,爆发 出比一个脚步被山路持久磨砺过的山里人更优秀浑厚可观的实力和丰富的临场经 验。夏至风也动作敏捷,很有与我一较高低的意思,但下山不比上山,上山看气 力,下山更侧重于身体的平衡机能,而我,不好意思地说一句,正是天生有那种 机能的人。   我身手矫健,也不忘浏览这一路的莽莽纤纤的自然风景,这一山的草木盛开 或枯枝断叶,它们在相同的季节经历着各自的年轮,或风华正茂或油尽灯残抑或 凋落尘泥。   我想起在山脚下看到的标语,标在山路的起点处,左侧一行,右侧另一行。 左一侧为:白人嶂(该山之名),区级生态保护区;右边则是醒目的红色警示: 严禁纵火,违者法究。我之所以忽然想起那警示,是顿悟了那警示的必要,我, 一个以柔弱善良遵规守法为公民形象映照在世人眼里的优秀女青年,在那一刻却 狂想着满山遍野熊熊燃烧起来的气势,我竟然那样神往于如此的场面,虽然这过 后的一秒我就发现此事的不可操作性,因为我若纵火,又留在那里陶醉地观赏火 景,我自己也必是要葬身火海无疑。这好象很没有必要吧?除非俺们国家严重亏 待了俺,平白无故将一桩人命大案栽到俺的头上,俺被投身大牢,在大牢里又受 尽恶霸的欺凌侮辱,俺有可能一时扭曲,疯狂地报复一下俺的祖国妈妈……   我在狂想与畅想中陶醉不已,将这下山的路走得有趣有致,正想和跟追其后 的夏至风先生交流一下感受,一回头,却看到五米开外的夏先生象幼儿园的小朋 友滑滑梯一样顺着陡坡往下溜。   你干什么?我大着声好奇地问他,以为他是急火攻心,找了这么一种奇特的、 多快好省的下山捷径。   你快让开,夏至风朝我急吼。   我正待以一个准舞美倩姿,偏安一隅避让开去,忽然发觉到他的险情……他 的整个身体根本就失去掌控,完全被惯性操纵。那是一面陡坡,散布着细碎的泥 石,那些松动的小颗粒,此刻无异于助滑剂,我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纵身一 跃,朝他直撞下来的方向挡去。   我们象一场接力赛中的两名选手,夏至风止住了,我则在后一秒钟里启程, 继承他未尽的事业,向更深更远处滑去……一段意识空白的时光隧道,我,舒眉 清小姐,终于在一块石壁曲里捌弯的一击之下,向一处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的乱 草丛弹去,剐在那象麻绳一样结实的藤蔓上。   那突出来的石壁对我右肩臂处奋力的一击,相当于一个武功盖世的高手,在 我的生死攸关之际出手相救,我在这番力的作用下,最终落在一片弹性系数良好 的植被垛子上。   短暂的迷惘混乱过后,我见到夏至风先生正托住我的上半截身体发出焦急的 喊叫……我一下子面红而赤,很快从他的臂弯里直起身体,虽然那右臂肘处痛得 钻心,可这样凑近的呼吸与接触,让我在一瞬间产生性别意识,许是寂寞着的怀 春季节最容易想入非非,总之我在那一刻漠视了身体上的疼痛,只感到那男人的 味道快要将我窒息,我羞红了脸迅疾地逃离了他的怀抱。   补钙补得好,没事,我在他忧心忡忡的眼神里力表轻松。   你真没事?他不太相信地问。   没事,我肯定地摇头,你呢?   我也没事,他说,多亏你挡了我一下,不然难以想象。   实在不好意思,妨碍了你以最大优势夺得第一。   还能开玩笑,看来无大碍,他很快打消疑虑,说道。   已经有后面的人赶上来,我们不再就此多言,继续以绝对的领先向山脚下靠 近。   下山后,我们每人都自己掏钱(据说要自己掏钱买的才表诚心)买了一大捆 檀香拿到庙社里去焚,也有更迷信的哥们姐们买了全套的吉祥符,拿去菩萨面前 点着了看它烧成灰屑后,再心满意足地走开,那嘴角挂着的神秘而欣慰的微笑, 必定是在暗自庆幸,菩萨这一关,今年算是打点过了。   庙社门洞处有一只巨型的神龛,立在一个我不认识的仙家前面,每经过者, 必先朝里面投上一把香火,里面浓烟滚滚,患有沙眼的我简直不敢迫近。   上完香,我们开始在菩萨面前许愿,我在许到第四个时竟然想不起还应该提 点什么了,要知道此庙一共供着八大神仙,是可以逐个逐个地许愿地。最后几个, 我就开始滥用指标了,许一个让自己的右臂赶紧止痛的愿后,又许一个让表姐格 兰嫁个好男人的愿,又许一个让夏至风提高公司福利的愿……   庙社的最后一站是捐款,也不说明为什么而捐(香火钱或是庙社的维护与修 葺也成),只用一张白色的A4纸贴在墙上告诉大家,捐额在五十元以上者,可以 在一旁的功德墙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看过后,我们无一例外地放弃了这种在菩萨 面前沽名钓誉的举动。   坐上回深的车后,我的右臂开始疼痛难忍,掀开衣袖,那起先青紫的表皮处 明显肿了起来……夏至风看到我额上沁出的汗珠,在一进入人烟稠密的地带就喊 停了大客车,拽住我另侧的臂膀,下车打的直奔医院而去。   B超单出来后,谢天谢地,终于如我一路的士的所愿,光荣地受伤了,没有 让慎重其事的夏总虚惊一场,白忙一顿,我的受伤则有力地体现了他之所忙的忙 得其所,虽然我可能要捱一小段时间的皮肉之苦,可我宁愿自己吃点苦(当然底 线是不能落下残疾),也不能让领导的心血白费,我一直都是这么体恤人的,这 次自不例外。医生用很专业的词汇注明,右臂尺骨顶端微裂,我一看到这一行字, 就暗暗地松了口气,我终于用真实的伤口报达了夏至风先生的热情热心。   伤情不需要住院,打上石膏后把臂膀往脖子上一吊,医生就说可以回家了。   夏至风难过地看着我,都是我害你的,他说。   怎么会?我天真无邪地笑,我自己想偿试一下抛物线运动。   可我看到的是懒驴打滚。   嗬,我夸张地大笑,却也是真的心花怒放,原来领导的青眼(青睐之眼非青 光眼)可以让我如此兴奋。他笑言我是懒驴打滚,然而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得到此 番意外的一次驴滚,致我象咸鱼一样地翻了个身。数月后,我成为复式公寓里只 负责容颜娇嫩的夏太太。   事实证明,一个女人要获得富有的物质生活,往往比男人有更宽敞快捷的坦 途,婚姻就是为这些幸运的女人设置的绿色通道。我,舒眉清小姐,发生在我身 上的生动的个案再次佐证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摔伤之前一周,我从表姐格兰 的家搬出,搬去公司宿舍时,还无比羡慕地跟表姐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象她那 样的一套房子,就是减寿二十年我也认。   ……你还不如嫁个有房子的男人,一拿证就是女主人了,表姐说,我北京的 那个女朋友,嫁了个有钱的老爷爷……讲笑,不是很老的,刚刚花甲而已,可的 确是腰缠万贯的实力派老公,他们家别墅主卧室的衣柜就赶得上我家房子这么大 的……表姐对我主动减寿的方式不表激赏,放弃二十年生命好象代价太大了吧?   嗯……不大不大,我很肯定地说,我如果有九十岁的寿,减二十年还有七十 年活呢,可你帮我算一下,我用二十年不吃不喝不花,拿到钱就存,我能在深圳 攒下一套你这样的房子么?我了解自己,象我这种职场的水货,想晋身金领粉领 纯粹是痴心妄想,28岁后不被东家炒鱿鱼就得到五台山烧香,还别说我现在攒的 钱,到二十年后也不知物价飞涨成什么样子,如果象韩元一样数字触目惊心,那 我用青春、热血和汗水换来的钱,也只能到批发市场去买盒积木回来搭着聊表哀 思……   如果你只有四十岁的寿辰,让你明天就死你乐意么?表姐不屑地反问。   唔,这个问题要好好想一想,我说。   呵,表姐叫了起来,认真看着我,你不至于年纪轻轻地就厌世吧,那些整天 将不畏惧死挂在嘴角上的人,只要让他明天就死他也立马表示不干,得尽情挥霍 一段时间才甘心死……你倒好,这个命题交给你,你还有商量的余地,你是不是 受什么打击了?   NONONO,我连连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一贯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可以说是 人生观和自我审视在我身上的集中反应,你也可以说是出身决定了我的思维定向, 比如说飞机上人身保险的买卖,我就觉得挺划算的,赔二十万,这二十万抵偿父 母的养育之恩,父母也算没白忙乎一场,要知道凭他们的女儿,我,诸如舒眉清 这样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不知要苦打苦争上多少年才有二十万……所以我就算明 天就死换一套房子,也是值得我思考的,我死了我父母还可以得那房产呵……   你真是一个心眼儿不大的女生,表姐感叹地说,倒是少见,一般你这个年纪 的,哪个不是野心勃勃的?   是的,我赞同她的观点,你知道我的家境,我很多次学费钱都是你妈送过来 的……不瞒你说,我九十月份的工资是凑在一起发的,我查账后就在柜员机上取 了那款,那是我第二次手握这么一大叠钱,还有一次是一个邻居家卖壮猪,我作 为一个放暑假在家的学生,他们出于对我处理数字的信任,请我算账并代为收款, 三千多块钱,在我眼里就是巨款……   可是,一个人脱离贫困后,要迅速地挤身上流社会的物质生活是一件很轻易 的事,我原本带着严重的心理负担的社交活动,竟然很快就让我入门了,我做得 越来越无懈可击,当我随着夏至风出入那些我从来没有涉足过的高级餐厅、咖啡 馆、剧院、音乐会、或某些人发起的聚会时,我的乡土气息以及由自卑而衍生的 内怯并没有过份地暴露出来,也许正如某些人士断言的那样,三代之内无贵族, 本来小团体中就有很多泥腿子出生,都知道贵不到哪儿去。   当然,我也有过羞愧得差点要晕死过去的时刻,那是夏至风第一次带我去全 聚德吃烤鸭,还有他另一个朋友,那天人也特别多,我们好不容易占到一面台子 坐下来,点的第一道菜自然是烤鸭(许是这菜让我出过大丑,所以一直抱恨在心, 总之我认为这北京的烤鸭,它之难吃程度仅次于大便),我作为一个出身寒门的 小地方的土丫头,对吃顿肯德基都须仰视,哪可能坐在装裱成酒店的烤鸭店里吃 过这么浮而不实的东东?我从来没吃过,所以不知道那鸭子只吃烤得焦黄的一层 皮,还要用一层特制的薄面皮包住,蘸点料理再送进嘴巴的。   夏至风知道我见识少,所以他总是很乐意带我积累这方面的经验,菜一上来, 他和他的友人同时非常有礼貌地建议我先尝尝看。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事实给 我的教训是,没把握的事从命不如恭敬)地举起筷子,尝了,只不过操作上出现 严重不当,在我一一地、分别地尝了酱、面皮、烤鸭皮后,我倒是神气如常地, 弄不明白这么淡而无味的东西何以能从者云集,还不如元太祖烧烤吃得结实。可 我放下筷子,正想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之时,我看到旁边的那两个人,脸上发 生了微妙的变化,什么变化呢?简单说吧,就象一个善良的人,自己或者自己相 熟的人,或者也不相熟,只是坐在同一辆公车或同一班电梯里一名偶然相逢的过 客,在大庭广众之下,万赖无声之中,突然让一只分贝超强的屁屁不留神窜了出 来……他俩脸上是一样的不忍目睹、卒睹的痛苦,压抑着的痛苦……   22、格兰:GO ON相亲   静如姐再次推介过来的男人是一个作家,静如姐称他是知名作家。虽然俺也 勉强能算半个女文青,对文坛也多有关注,但俺在认真地思量过后,确认俺既没 有拜读过他的大作,也没有听讲过他的大名,后来俺在话题之中为自己的孤陋寡 闻聊表歉意之时,他主动作出澄清,他表示他曾经是个知名的作家(但作家的名 份是终生制的,所以他现在也还是作家),作品得过奖,批评界为他哗然过,后 来则弃文从商,如今是衔拜某总的商界名流(只是,以着我在商界的阅历,再次 地没有听到过该名企的声名而已)。   我对作家的弃文从商的人生选择是完全能理解的,我本人在某一阶段也曾孕 育过热切的文学梦想,并身体力行地完成过一无缘面世的,很难说清楚体裁的长 篇大(此大仅指篇幅之长)作,又凭借一时之勇,让我的处女作,坐上特快专递 的航班,飞往一家非常大牌的纯文学期刊和一家为很多名家出版过文集的出版社, 文学期刊干脆没有搭理我,也可能他们觉得让我这样的写作者以为稿子在途中走 失了比较不伤感情,而出版社在三个月后给了我回复,这也是我的文学梦想遭遇 到的既忧伤又幸福的一次接待,她之幸福在于,她竟然有幸流落到一文坛泰斗手 中,然而让我忧伤的是,泰斗先生以他诚实的品性,可贵的敬业精神,宝贵的时 间以及稀有的耐心完成了对俺的处女作的鉴阅,他很负责任地回复了一个空有理 想却不具天份的写作者的手稿,向她如实地说出,格兰作者,你的作品,不是硬 读,实在读不下去……   这既忧伤又幸福的一次出行,一直埋藏在俺的小心灵的深处,作为俺的一个 不能成真的梦想折磨着俺,让俺知道,俺除了空有文学的理想,并不具备加入这 个行业的实力或者天份,俺可以一如既往地喜爱和阅读俺崇拜的那些大作家的艺 术创作,做一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我后来更是领悟到,有时候做一个爱好者会 比做一个执行者轻松和愉快,就象司机和乘客,司机远比乘客有驾驭车的能力, 所以他获得掌控权,可同样都是抵达,两者的心境却迥然有异。)。   我最衷爱的女作家是张欣,她的书我是见样就买,虽然其中也有一两篇象文 坛泰斗先生赐赠给俺的评语一样,不是硬读读不下去,可她大部分的作品都没有 叫俺失望,尤其她是一个高产的作家,我总能在暗自抱怨无书可读的沮丧中,忽 然眼前一亮地发现她的新作抢滩在现代文学的书架上,我基本都舍不得一气读完, 又往往都是一气读完的,然后深深地共鸣,对她更多的崇拜和喜爱,并且在与人 交流时表现出我的个性中少有的蛮横,不允许有人诋毁她的作品,或者言辞激烈 地驳斥不利于她的传闻(就连有人讲她走市场路线这样的话,我也表现得不屑, 有本事你也走去呵?),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我是她的二十四孝的铁杆扇子,并 且绝不以喜欢的是她而不是那些盖棺定论了的世界级大文豪,公开地或者暗暗地 自惭形秽。   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带着他的女朋友来我家小坐,他的女朋友也是张迷, 在我的书房里检阅时,她不小心尖声惊呼,倒不是为俺的藏书之丰,或者有那么 全的张欣荟萃,她无比羡慕地望着我,问我是否也可以给她搞到张欣的签名,我 故作高深地含笑不语,之后又从书架上递给她另一册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 她狐疑地接在手中,在我的眼神授意之下掀开封面,扉页上有三小行娟秀的字迹 扑入她的眼帘:格兰小姐存正,余华,零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她凝眉,她复又打 开她手中把着的张欣的《泪珠儿.》比较扉叶,尔后她哦了一声,跟着爆发出老 母鸡下蛋后式的大笑。   俺呢,就是做了一件自娱自乐的事儿,俺每买到一册喜欢的书,就会在扉页 上代作者签下大名,注下某年某月某日,实为购书之日,为达到自娱的功效,俺 会顺手写下大言不惭的文字,格兰小姐存正,跟真的被作者送过书似的。事实上, 我是一个性格有一点害羞的人,并不长于表达自己的爱意或者索求自己的所需, 就是张欣或者于华本人在前,我内心翻滚着惊滔骇浪般的热情,也难以跨出上前 去表白景仰深深的情愫的一步。我的小把戏倒是唬住了不少的人,有些反应迟钝 的毛驴竟然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忤在屋子中间叫唤,余华和张欣的字好象的嗳…… 喂你别笑……不信你自己比较……哈哈哈,过瘾死了。   听说将要与俺相识的先生是位作家,俺的心念还是动了动的,这年头,除了 写小说的,要找一个能聊小说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俺要是傻B样地腆着脸问 人家,那啥啥的,你看过没?人家抱歉地对你笑笑已经算是轻的了,死要面子又 修养欠火候的索性以攻为守,不以自己的缺少文学素养抱羞抱憾,还要羞辱别人 不合潮流,咳,谁有闲心看小说呵,还不如看电视剧压缩碟来得痛快……   我读的文学书籍也不能算多,很多的古上流传下来的经典反而没看过,比如 《水浒》,怎么也没耐心读完,后来受人点拨,为读而读是没必要的,又不要拿 去科举考试,之后我就很宽心地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从中找出了无穷的乐趣。   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俺是很想将这些心得体会与人分享的,文学对一 个人性情修为的醺陶、熏染可能是一些即时性的报纸杂志所无法比拟的,我个人 认为,读杂志看报纸是消谴,而真正有力量的文艺作品,是可以让人的智慧、认 知、精神、品味、学识、修养、眼界,甚至与人交流时表达的准确度,等的一系 列的内在修为得到改造和升华的。   然而,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意,或自愿放弃对自我的去芜存精呢?   在与作家先生的对坐而谈中,我终于就这个问题向他打开了天窗,作家先生 对此作出的回答显示了他长于辩论的天赋。   作家先生的见解也很有代表性和探讨的价值,更为巧合的是,他本人虽然也 曾以炮制文字为职业生涯,并且这一生涯为他赢得了作家这一终身制的头衔,然 而需要人脑筋急转弯的是,作家先生本人竟然就是个彻底的反语言派人士,甚至 算得上是无才是德的拥趸者,他公然地宣称,文字误人。   他说,人的一生其实也就是被语言文字逐步逐步异化掉的一生,人,本来是 六根清静的,非常单纯的,世界因此而平宁静好安稳的,就是那些的载着各种道 道的文字,让人变得复杂和邪恶,尤其是那些暴力的和血腥的文字,常常勾起的 是人的作案动机,血腥的或暴力的场面,在抵达人的神经末梢往往产生的是令人 兴奋的反应,而那些错综复杂的心理疾病,诸如抑郁症,偏执狂,这些,都很有 可能是文字误导的……总之,他认为,文字的产生和流行,恰恰是许多思想的异 端诞生的温床,好在,人的寿命有限,不然,人类将是无法料想的可怕……   呜呼,俺理解,俺竟然真的是理解的,可俺还是忍不住喟叹,文坛角斗士鲁 迅先生的一声悲呋这里先借用一下,聊表俺的感慨之情。   作家先生非常健谈,我们约在午饭时见的面,作家先生请我吃过饭后,又择 了家他很有好感的咖啡厅,说是小坐,事实上是,我们一直坐到晚饭时分,因为 他在前往途中问过我,下午有没有其它的安排,我如实地表示没有,于是作家先 生放心地让蛰伏已久的滔滔宏论倾巢而动,话题纵横四海无所不包,从他个人的 经历境遇,到国家历史与命运的回顾与展望,他不停地给自己续咖啡,给俺续果 汁,饮品都是有润口的功效的,其实我都没大讲话,只是强打着精神做一个专业 听众而已。也许他错的是给俺也应该点咖啡的,可以帮俺提提神,这样俺也可以 情绪饱满点,不至于脸上挂着津津有味的笑,心里厌烦懊悔得要命,我真是不想 支在那桌子边上,听这么一个前作家先生发泄他肚子里的库存,他尤为坦率地告 白,几乎没有人愿意付出耐心来长坐着聊天的,我,格兰小姐,真是一个非常少 有的人。也许他这是夸我,可我怎么听怎么刺耳,这不也明摆着说俺闲得无聊么?   没办法,俺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不愿伤害任何有一点异常的脆弱的小心灵。 俺也在与他时间不算太长,但接受的信息量可谓大的交谈中,渐渐明了他阐发的 文字误人的观点的起源,我想他肯定是有切肤之痛的,他本人也许正是文字的受 害者,所以他怀念史上被文字贻误之前的纯情岁月。   一直到傍晚时分,华灯初放,作家先生望着咖啡店窗外渐渐频繁走动起来的 人群,提议去一家烧烤店吃烧烤。烧烤我也是爱的,和麻辣烫一样吃过后就有瘾, 而且喝了一下午的甜果汁,味觉系统开始产生对美味咸食的平衡需求……但我还 是挣扎着放弃了,想着晚饭后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再被他咬住,听他唠唠 叨叨地说到深深的深夜回家,我只怕吃下去的烧烤也要沿原路线谴返了。   我向作家先生撒谎说晚上有朋友远道而来,要请朋友吃饭,作家先生此时才 显出该有的善解人意,他站起身,主动说,那我们再约。   我和作家先生一起离开咖啡店去地下室的停车场,穿过一条过道时,见到几 个衣衫还算整洁的男女跪地乞讨,前方的地砖上写着粉笔字,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遭遇……作家先生严肃地问到我,这样的把戏你信么?   我有些发愣,确实没有细想过这些,知道大部分是骗人的,可不也有很多后 来成功了的人士回顾自己的经历时称,当时山穷水尽,就差沿街乞讨……   也有是真的吧,我说。   切,作家先生不屑地呲一声,千万别再相信,以前信过的也就算了,这以后 的看到了也要昂起头来走人,对这些人同情救助不是爱心善心的表现,反而给城 市负面形象造成可能……试问,那些粉笔字上说的可能是真的么?我出来找工作 没找到,我很饿,我要吃饭……街边有那么多餐馆,随便找一家涮半天碗混口饭 还不简单?再往细处想想,有什么人出来找工作,兜儿里还随时揣支粉笔的?   我承认作家先生有他的得人心处,有周密的逻辑思维和推理能力,擅于将内 心的思想资源进行整合……而且健谈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一个人若是象古庙里的 木鱼一样,不敲就不发出声音也很难过,可一个个性这么强的人,又非常相信自 己的主观臆断,几乎可以在一场对谈中只注意自己的话语权,很难想象日后若要 与他共同经营一个有许多细节需要和值得商榷的家庭,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个人主 张、意见不被他大手一挥地一枪干掉?   因为考虑到作家先生不是一个合适的在线人选,我又有了第四次的相亲经历, 这一次我不仅在视觉上受到震撼,也真正地领教了什么叫做绅士风度。   他是一名真正的绅士,至少是深谙绅士之道的男人,从我在接头的点上一眼 看到他,他酷似香港男影星刘松仁的长相令我在一瞬间好感倍生,我一扫被动的 情绪,想着就是没有媒人的介绍,自己在哪个场合偶然地撞见了,也会产生进一 步接触的愿望。   需要补注的是,刘松仁是俺从学生时代即开始迷恋不已的男人,他和汪明荃 演绎的《京华春梦》是俺史上为看电视剧逃课最多的档期,当时我们小城的地方 电视台总是选择在下午三四钟的样子播剧,我总在那个时候巧立各种名目走出校 大门,直奔家中打开电视,如痴如醉地看到片终。   从我个人的审美意趣出发,我最欣赏的就是这类男子,那种经典的、标准的 浓眉大眼的美男子,反为我所不耻(当然他们也不耻我),简直带着厌恶和不屑, 非常武断地以为这样的美男子本质上等同于绣花枕头。我很早开始就对有真材实 料的人抱有仰慕,回顾既往历史,我在情窦初开之际,为之春心萌动的几乎都是 学校里的优等生或者因为某项特长而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我喜欢刘松仁,因为 我以为他就是那种内在丰满丰富的男子,看他的眼神我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翻 版某句流传甚广的有语病的名言,我喜欢他的一切以及其它。   这个酷似刘松仁的人,自然地具备了刘松仁式的小眼睛、薄嘴唇,牙齿也编 排得不够整齐,尤其是上首的两粒大门牙,让我惊喜地注意到,和刘松仁一样具 备了朝外微微开合的特征!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能在现实中撞见一个少年时反复纠缠春梦的偶像形 象,我心为之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朝他送去热情而力显大方的,且潜伏着 深深的好感的微笑。那笑容实际上比微笑可能要超标一点,以至他后来很肯定地 说,我看过你做的节目,却不知你私下是这么一个活泼爱笑的女生。   该刘松仁有过国外居住的经历,在待人接物上,举手投足间有着明显地受过 老欧洲绅士风度浸淫的痕迹。他开了车来我家楼下接我,见我莲步款款地走来, 则立马从驾驶座上离位,下车主动为我打开车门,嘱我小心碰头,再绕道返回原 位,嘱我扣上安全带,谁讲只有女人才可以吐气如兰,该刘松仁就可以打破这样 的陈规陋见,他不仅声音清晰温柔,运气韵律有致,果断不拖拉,而且全部运用 气场发音,简直有催眠的功效。   路上听乐,听的是一场音乐会的专辑,一直有很经典的老歌让我泛起回忆的 扁舟。我每次去KTV唱歌,就觉得是一场小型的青春期追悼会,太多首老歌叫我 想起当时,当时的时光、当时的月光和当时的一些人,那些古老简陋的MTV,记 录了巨星们早年的SB造型,那些造型也会勾起我对往日同样SB的自己的回顾与对 照。不想否认,我对流行音乐的喜爱超过一切其它形式的音乐,特别是港台乐坛 在我学生时代积攒下的那些经典,我坚信我会一直地、痴心无疲地热爱下去。   我很快就在流行歌曲的煽动下失态了,尤其是许如芸的《独角戏》,那种哀 怨中带着自伤的低吟浅唱,掀起我内心情感的狂潮……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   看不出什么结局   自始至终全是你   毅然爱你不能言语   只能微笑哭泣   让我从此忘了你   ……   我疏忽了身边人的存在,神色黯然地消融在自己的心事当中,我的眼眶竟微 微潮湿,想着一些很缩命的人生命题,感慨无限。   待刘松仁替我打开车门,并再次提醒我小心碰头,我才缓缓从低潮中抽离, 突兀地站到地面上,我举目观望,于一瞬间怔忡不能动弹。   他竟然带着我来到昕光,竟然是昕光……   昕光是一家会所式的俱乐部,除了高尔夫玩不了,其它一切奢侈的休闲一应 俱全,许多成龙成凤的男女,便是在此初相逢,其中也包括恋情无疾而终的夏至 风与我。   这里会撩起我比听流行歌更粘稠的伤感和触痛,恋情早已中止消逝,止不住 的是我的不甘,以及无法删掉的涂抹在我内心深处的暗影。   他看出我神色的异样,在雕栏玉砌的仿古茶室坐定后,他温婉在问我,你, 是否不喜欢这里?   没有,我坦然地道明,这里,我曾经和我最喜欢的人来过,我低头抚弄着手 臂上一串配饰,微笑着说,这个是他送给我的,就在这里的三楼,有一间这样的 饰品店。   他“哦”了一声,象是明白所有。   夏至风仍然是我内心挥之不去的隐痛,因为他,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处角落, 这幢六层的建筑,分布着保龄球馆、餐厅、酒吧、书店、网吧、练歌房、游戏厅、 客房,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大花园,绿树成荫,庭花竞放,我与夏至风手拖着 手、肩并着肩,在那里散过沉默或者细语的步子,交换过温热炽烈的拥吻。   昕光,就是这个叫昕光的地方,她将终生记载着我的无人可以洞悉的自伤, 而让昕光产生如此色彩的人,他已经完全地从我的生活里撤退,不再属于我,只 要我不联络他,我们就象是从来没有认识过的……心蓦然象上涨的潮汐一样疼痛 起来,使我一刻间怆然欲泪。   夏至风隐性的存在,导致了一场开端良好的约会的流产,这就是命吧,不然 为何那么多的地方,刘松仁单单要选择这里首见?   刘松仁是历练人事的男人,从容不迫,温柔稳重,成熟沉静,他知道我陷在 往事中时没有追问,更没有显出愤怒——与我约会还想着别的男人,他用温暖的 理解的眼神笼罩着我,中间还声若轻鸿地问过我,是否,需要换一个地方。他说 话的时候注视着我,倾听了我对一个男人的思念与难过时,他动了动,似乎很想 抱抱我的样子,或者拖拖我的手,给我以安慰。   泛滥的情绪让我无心应对新相识的人,我把头从自己的怀中抬起来,摇头, 并表示抱歉,然而我无法让自己真正地活起来,最后我与刘松仁的约会只能草草 收场,我凄然地立起身,请他送我回家。   离座之时,他的从一而终的风度让我的内心再次莫名悸动,我带着微微的动 容,接过他递给我的坤包,伸出臂来,温顺地套入他主动举起,张铺开的我的外 套的袖管,如果不是第一次约会,如果不是怕留下轻浮的印象,我很想借他的肩 来枕一枕的。   我不能确定,和刘松仁会否有下文,但我承认他是我相亲史上让我印象最佳 的男人,他的那些绅士作派,完成得十分自然得体,也许在他,那已经是自然意 识,他可能根本也想象不到,这些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它在一瞬间 对我所产生的冲击力,强悍而震慑。   22、姚遥:大树倒了   罗迟被双规了,在开完一个党组织的会议后,他没有如期地走出来。他的司 机在外面等呵等、等呵等,左等右等等不来要等的人,到后来,他旁边一个经验 丰富的某局坐司机对他说,我看你也不用等了,你老板多半是出事了……   罗迟的倒塌,收走了我既有的一切,房子被查封,帐户遭冻结,我所能提走 的合法财产只剩下内衣内裤这样的私人物件。   我在给笑笑喂伊利纯牛奶的当时,几个帽檐上别着国徽的人民警察,没有通 过对讲机的事先预告,直接敲响了我家的不锈钢镂空防盗门,我拎着给笑笑喂剩 的半小杯牛奶,疑惑地拧开内门的把手,一个威严的人民警察抬起右臂,给了我 威严的一个敬礼,在我吃惊的、失色的面态下,他向我简明告示了足以让我震惊 的、魂魄飞离的事实。   然而我若是稍微具备一点居安思危的素质,我的境遇也便不会如此惨淡。我 以为罗迟对我的厚待,足以让我对一切高枕无忧,却没有思虑过,他也会有坍塌 的一天,其实他作为一个人民的公仆,对我的圈养本身就充满了风险性,只是一 贯懒散和愚蠢的我,缺乏那样深远的目光和清醒理智的预见性。   一贫如洗又走投无路之际,盈盈收留了我,她对我的收留让身处逆境,本能 地多疑敏感且自卑的我,感觉不到半点的偏见、歧视和勉为其难,这让我在这个 时刻尤为感动,也庆幸自己在过去几年中除了痴长了年纪,也攒下了象她和格兰 这样的朋友。   听到进门处的响动,我赶过去打开门,盈盈肩上挎着包手里提个马夹袋,举 着钥匙已经打开外一层的防盗门。   你耳朵灵光着嘛?盈盈一边入里一边说,两只脚互相帮忙,蹬了鞋。   我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袋子,什么?问她。   回来时从百佳经过,就顺便买了点菜,有条鱼,杀好的。   我已做好饭了,我将袋子放在厨房的地砖上,走出来,示意她看饭厅的餐台。   呵?她笑意盈盈,象被额外赐予了食物,有现成饭吃真幸福呵。   鱼还是要做掉,隔天就没那么新鲜了,她说,径自钻入厨房,我来做,十分 钟就有得吃。   还是我来做吧,我也跟进厨房。   不用,她用手肘子赶我走,就用清水来蒸一蒸,再炒点油料淋在上面就行了, 你出去,别老你做给我吃,不过你做的鱼还真是好吃,我就是学你那样子放配料, 也好象做不出那味道……   那就我来做,我夺过她手中的蒸锅,放一边,换成炒锅,先用油来煎一下, 再加水进去煮会入味一点,我说。   好吧,她放弃争夺,我承认你做菜的确有一手,我,望其项背。   哼,我自嘲地冷笑一声,这就是我这二年来唯一得到训练的技能。   鱼做好后端上桌,我们开始吃饭,根不在深圳,也都入乡随俗,养成这里的 饮食习惯,照例端起饭碗前先一人舀上一小碗清汤,乘着热喝进胃管。   材料都复印了,盈盈说,反正是揩公家的油,我多印了几份,怕你到时不够 用。   我会意地微笑,知道你的用心,我说,我有心理准备,这么一把年纪,又无 过人之处,找工作肯定不易。我搁下汤碗,开始吃米饭,几粒米几粒米地挑着往 嘴里送。   不如找格兰帮忙,她路子广,给介绍个应该不成问题?   别,我竖起根指头示意她禁声,我一无所长,她认识的都是些大财团的老板, 我没必要去给她脸上抹黑。   算了吧,盈盈不屑地说,真象你说的那样风光八面,也不用她老家的爹地妈 咪盼女婿都盼成了白头翁。   我知道自己的条件,我说,不会苛求不切实际的职位,一般的工厂就行,我 还会一点电脑,普通话白话都讲得来,英语也还剩一点看家的,总之到关外哪间 工厂坐坐前台,或者当个文员,除了年纪有点大之外,应该还不至让人耻笑不自 量力。再说,关外的工厂一般都是包吃包住的,我目前正需要这样的待遇。   你住在我这里不行么?盈盈很当真地问,我都不知多想你留下来住了,有人 作伴,有人煲汤煮饭,每天回家想着不是空空荡荡的房子闷得发霉的厨房,而是 有一个既勤快又能谈心的知已等着自己,走路都来劲。   嗬,我相信你,我浅笑着说,你待我怎样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是诚心的, 可我还是不想,毕竟这是你的私人空间,我的逗留总是不便……   你他妈不就是说我不方便往家里带男人么?盈盈愠怒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我 实话告诉你,你别看我元盈盈生得一副淫荡相,我还就不甘当个贱人,我就是自 慰我也不愿让那些猪头狗脸的臭男人上,更别说还要我提供地盘……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不明所以地往外流,也许是她 的话引发了我的触痛,让我想起我的那些犯贱岁月,也许是这个极端的时刻,我 哀恸而自卑的心,经不起任何稍显粗暴的言语……   姚遥,姚遥,盈盈拖着凳子凑近我,我是粗人,泼妇来的,你都知道的啦, 我是气你要走,不住我这儿,我不想你走,我不是收留你,是想两个人制造一个 家的气氛,你能理解么?我孤单了太久,太戒备外人,我也没有男人缘,所以我 一辈都可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但你住到这里来后,我有了家的感觉,不只是觉 得它就是一套房子……吃菜呵你,跟吃猫食似的,每餐都只一丁点,减肥也不赶 在这几天,不是还要去找工作么,精神不好怎么行?   吃鱼,都快被我吃光了,盈盈剔了鱼背脊的肉下来夹到我碗里,快点吃,她 看着我说,把这块吃掉。   我眼含感激带着感动地看她,信服她的真诚,事实上,除了有时感到她对钱 财看得过重,从没有否定过她的本质,她也有善良和热情和脆弱的一面,只是有 过的伤害让她的某些观点固执到偏执。   我在她温情的注视之下,夹起鱼肉送进嘴里,我在稍后的一秒间感觉到胃部 的痉挛,象有一只手伸在我的体内将胃部整个地掀起,我扔掉手中的筷子,双手 捂住口鼻朝卫生间奔去。   我和一切影视剧中所表现出来的怀孕女人无异,头伸在抽水马桶的上侧嗷嗷 地呕吐,不同的是,我远没有那些悲情女主角坚强,我做不到吐完后用手背揩着 嘴角说,再难我也要将孩子养大。我所有的感觉只是惶恐,惶恐这灾难性的一幕, 在我身上的发生。   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接过盈盈递给的柠檬水,我陷入不能言说的沮丧。境何 以堪?我向自己追问,指头紧扣着手中的玻璃杯,沉默着用同一个姿势坐着,内 心里犹如万马奔腾。   你,怀孕了?盈盈欺着眼问,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震懵了。   你帮我想想,我向她哀求道,除了怀孕之外,还有什么情况可能导致呕吐?   醉酒,不习惯的食物,过度饥饿后大量进食,急性肠胃炎,视觉刺激,还有 就是怀孕吧……   她懂的还真不少,用排除法得出的结果也只有可能是怀孕。想到此,我几乎 绝望,我真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突然站起来,两手将头发抓乱,大喊一声夺门 而去。而事实上,我除了躬着身子蜷缩在沙发里,什么也不能做。   你月经周期准不准?盈盈问我。   不准,也从来不记。   那只有一个法子,买测纸来测一下,我下楼去买,你坐着别动。   附近有药店么?我问   有的。盈盈已走到门边上换鞋。   我拿出超出中学时做化学实验百倍的仔细和严谨测试了尿液,猜想被证实, 在老天爷这个并不善意的捉弄前,我彻底地瘫软了。   也不用太紧张,盈盈说,现在都很简便,无痛的,打一针睡过去,醒来后什 么都给搞定。   我再一次禁不住泪水长流。   有些精明的女人事发后总是说,我是女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而我,我,确实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盈盈好象听到了我内心的追问,她忽然地问,谁的?罗迟的便罢了,他现在 也负不起责任,如果是唐新锐的,你大可以不必一个人背。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语气凝噎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的,都没有措 施……唐新锐的可能性大一些,我跟了罗迟两年都没有怀孕,我都以为不是他有 问题就是我有问题……   那就告诉他,有这么回事?盈盈说,他不采取措施应该有这样的预见性,不 能他快活你受罪。   我一下子放声恸哭,这个时候找他,不是自取其辱么?   为什么?盈盈不解地问。   我一边哭一边向她说,为钱的事,他都恨我入骨……   这是两回事呵,盈盈叫了起来,他犯下的事他过来善后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他不会见我的,我哭到气结,他从来都不曾爱过我,一点点都没有过,他对 我只是利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只会一脚踢开,怎么可能去为我做什么事?他不 会的,我比你了解他,他肯定不会的,找他只会是自取其辱……   我看到盈盈也在哭,眼泪水挂了满腮,她抱了床毛巾被来盖住我,拧了湿毛 巾很大力地擦我的眼睛,下巴,腮帮,再擦她自己的脸。   姚遥,她叫我,在我的身边坐下,不要哭,都会过去的,你不让叫就不叫他, 我们可以假设他出了车祸,半身不遂……我陪你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受 点罪,我破点财,祸福相依,破财消灾,不定对我们来说,这都是黎明前的黑暗, 是好日子的前兆,马上就是云开日出、艳阳满天……她象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 故意用一些动听的词句绕住自己的舌根。   姚遥,她起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忽然用毛巾盖住自己整张脸,痛声哭了起 来,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遭过这样的罪,我刚来深圳那会儿,发现自己有了…… 身上只剩五十块钱……经过这些后,什么难题都难不到我,我只要想起那一幕, 所有的不堪都算不了什么……   23、眉清:风中之烛   下班前的半个小时,通常也是最忙碌的,大家都在埋头善后,赶在告别办公 室之前告别手里的工作。   小柯在整理日清记录;宝明在最后确认明天带哪几个部门去我们公司在人才 市场长年包下的218号摊位撤网捕鱼,又将是一批新人笑旧人哭;而本性纯良却 不得以谋在一个专以撬挖偏门人才为己任的梅红经理正在讲电话,她新近盯上了 原卖康师傅速食面和饮用水的市场部总监,诚邀他的加盟。放下电话,梅红经理 就脸色疑惑地嘟喃一声,天呐,他约我在威尼斯见面,那可是深圳最高档次的酒 店,到底他是要请我,还是要我请他?   眉清,梅红一面理她的坤包一面喊我,如果最后要我埋单,你可得在夏总面 前帮我作个证,不是我提出要去威尼斯的,我是力争给公司省钱的……   我羞红了脸,也不知说什么好。   自从我与夏至风打得火热,公司同仁明显在态度上亲切我,在感情上疏远我, 基本不再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小团体活动,尤其是小柯,有时候让我特别不舒服, 我给人倒杯水她都会过来抢,说不能让我累着,一次两次无妨,当是玩笑好了, 可老这样,我心里就开始堵了。因而有一次我就很不客气地回敬她,倒下子水能 累什么呀?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没那么娇贵。小柯没有直接回我话,只是坐到自 己位置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谁讲你不是金枝玉叶来的,你离那日子还远么,哪 象我们不知要熬到几时?熬一辈子都熬不出名堂也是大大地可能。   她的嘀咕我是听到耳朵里的,谁不虚荣呢?而且我比一般人还要虚荣,每有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发现自己恨不能马身投身在夏至风的怀里,是的,从出身开 始,我就是卑微的、寒酸的、低人一筹的,小的时候去姑妈家小住,总是被城里 人歧视,我是乡下来的,在乡下,我也因为家境不如人家,被同学老师看不起, 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扬眉吐气,能被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高高举起,向一切曾渺 视过我的人示威!命运真的成全了我,这么快就派了天使般的夏至风来到我的面 前,我是多么庆幸又有多么感激他对我的错爱,为此我不惜抛开我的坦诚,我不 会向他坦白的,永远也不会向他提及的,误会不是我存心制造的,可是误会就那 样发生了,并让他那样感动,以至他很快就作出了娶我为妻的决定。我只能说这 是天意,是老天为我年幼无知犯下的事情打了一个马虎眼。   下班后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夏至风昨天已经预告过了,晚上我得自己吃 饭,他今日有重要应酬。   同事们都走了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姑妈打来的,她语气十分着急地告 诉我,我奶奶失踪了,我的姑妈她联系不上我的表姐格兰,家中电话没人接,手 机不在服务区,所以她打了我的电话,将奶奶失踪的事通知我,也让我赶紧找到 表姐。   接电话后,我心里非常紧张,想着奶奶耳朵彻底地聋,几年来都是在正常人 无法体尝的无声世界里打发时光,头脑也会间隙性地犯糊涂,她若失踪,真怕是 凶多吉少。   我没有多想,直接打车去了表姐的电视台,在台里被告之表姐出去做采访了, 我就在她们台的大厅里等,等呵等,等呵等,不住拨她手机,终于接通了……   我和表姐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等电话,等家里人通报找人的进况,一直说没找 到还没找到,后半夜,表姐开始打电话让人送票来,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 想了想,点头说要。   我们搭早班飞机飞回老家,夏至风送我们到的机场,表姐看到夏至风的车在 她家楼下停放着,明显吃了一惊。夏至风看到走近的我们,从车里钻出来,打开 车门。表姐讶异了一瞬,然后她明了一切,你通知他的?她问我,是,我简短地 回答。   下机后,我们直接从机场打的到乡下,到我家时,家里人组织的搜寻队伍仍 在进行中,几辆摩托车与热心人的腿脚踏遍方圆几里地。   天气异常寒冷,路面上都是霜冻,我们坐乘的的士一在麦场边上停下来,家 里人就围拢了上来,没有亲人相见的惊喜,只七嘴八舌地杂乱讲述着老奶奶走失 前的种种,天寒地冻,大家似乎对她的生还都不抱希望,唯一的寄望就是有没有 好心的人家收留她,但,都知道,不太可能。   我看出表姐情绪的激动,她竭力地平定自己,对也曾在她的童年生活留下不 灭的,但大多显得可笑印象的众父老乡亲朗声恳求,请求大家,帮忙寻找……大 恩大德,格兰不忘回报……她的眼泪忽然象打开缺口的水田,在刺骨的寒风中, 泪水滚滚而下……   天气是斗然转冷的,老奶奶走失前的一天,阳光还红通通地照耀着,就是那 天,我们一家人,我的父母带着我的奶奶,去邻村一户远房表亲家奔丧,那户人 家死了一个与老奶奶同年代的老人。我们那里的习俗是,人死后第三天会请有人 情往来的各家各户去给死了的人行最后的见面礼,事主家会请道士回来做送死人 升天的法事,吹吹打打、哼哼唱唱,诵一些十分流畅的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受邀 前去奔丧的的各人家则提着祭祀用的纸品,包括近年来风行起来的纸房子、纸电 器、纸差人这些仿人间纸制品,这样死去的人一转入阴间就有得用了,奔丧去的 人家会留在事主家吃两餐饭,一餐午饭一餐晚饭,中间那段时间路远的人家吃了 午饭就等吃晚饭,路近的人家则回去干一阵农活再回头去吃晚饭。   我奶奶就是去奔丧那天走失的,本来我母亲不同意带她去的,她耳聋眼花腿 慢,二三里的乡间土路,她要走上一个时辰,我母亲没那个耐心陪她,我奶奶当 时弄明白是谁走了之后,力争要出席她的送葬礼,她和她的老伙伴有过值得回顾 的许多往事,她要赶过去送她最后一程。   老年人每见到一个老朋友的离去,总是忍不住联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 我奶奶坚持要去,又恰巧有个顺路的熟人自愿用摩托车载我奶奶一程,这样我奶 奶就顺利地在那户人家开饭前赶到了,吃过饭后,我奶奶就留在那里帮忙用金黄 色的锡纸叠金元宝,等死人下葬时烧给死人做路上的盘缠。   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我奶奶因为耳朵完全失聪,根本听不见别人讲什么, 她也已习惯了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所以根本不在意别人讲什么,她只是自顾自地 回忆,自顾自地讲述她与死去的人的旧日交情,她们如何从童养媳开始缔结下的 友情,如何一起互相帮忙偷着解开缠住的小脚,如何一起用细线拉成弦扯掉面上 的细绒毛,如何在最困难的时期得过和给过对方大米、红糖或菜籽油、红薯面, 她反反复复地回忆,零零碎碎时间倒置意识散乱,在场的人都没有人应她,知道 她老眼昏花又受到刺激,是在念想自己的去日,只有人表示惊讶,说这聋子老太 手还不慢,一个人叠了一猪草篮子的纸元宝。   晚饭才吃了两个冷盘,我奶奶看到太阳不见了,她慌张了起来,她说我母亲 不带她来的,她硬要来的,怕天黑了我母亲不带她回家,她一个人回家得赶早, 不能等天黑了,所以她才刚刚吃完两个冷盘就放下筷子,颠着双小脚,往家去。   其时我父母亲都在另张饭桌上吃饭,有人提醒过他俩,喂,你家老太婆先走 了。我父母都没有在意,他们屁股粘在条凳上吃到最后。   回家后他们没有在屋子里看到我奶奶,他们没有立刻感到紧张,以为我奶奶 可能在邻居家里坐着闲聊吧,她平时也爱这么干的,一直到他们洗了脚准备睡时, 我父亲才问邻居家的人,他老娘有没有在他们家……后来才开始找,一个小时后 我姑妈被通知到我奶奶走丢了,我姑妈马上从城里赶到乡下,加入寻找的一行, 并预感到事情的不详,于是通知到我和表姐。   我和表姐赶回去的当日,在表姐与我的梨花带雨的恳求之下,所有帮忙寻找 的人,再次花大力气,兵分水陆两路严密搜索,不放弃任何一个有可能发现她的 人或她的尸身的地方。傍晚时分,在小雨与散漫的雪片的飞舞中,终于有人在一 处河边微微分开的枯倒的芦苇从中,发现了我奶奶的踪迹,她一大半的身子栽在 水沟里,只有双脚和一小截腿露在冰面以外,人们合力将她冻疆的身子拖上岸, 冻结的河面形成断裂,而我一生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奶奶,此刻就象超市里的 冰镇海鲜,一只速冻处理后的大牛蛙,四仰八叉地倒在微雨与微雪夹击中的地面 上……很快闻讯而来的人围成一圈,并于同一时间响起一片哀哀的恸哭声,而这 个深为孙女和外孙女惦记的老太太,用极其惨烈的方式走完她最后的生命历程, 再也不能醒来,也再做不了她最拿手的红烧肉……   24、格兰:伤悲过后   坐南航的晚班机回深,到家时已近凌晨,没有多余的行李,光身上除下来的 冬衣就压了一箱。路上所有的时间,我几乎都保持着同一种坐姿,两臂交抱,身 体蜷缩,自始至终都戴着一副怪异的阔边墨镜,因为眼目实在不宜示人。   我的心哀凉到极致,仿佛浸泡在霜冻之天的盐水缸里,是冰凉中的苦涩。只 要一想起外婆,她旧日的眉眼善笑、细语叮咛、温手相抚、温言相护,心便会撕 裂地痛,周身都是寒潮暗涌、鸡皮鳞生……我不能明白,那样温善无争的人,为 什么最终被迫以那样凄恻惨烈的方式告别尘世?我不住地试问,她在生命的最后 时刻,想到了些什么?她可以不那样死的,可以免于一死的,即使是最后的一刻, 她一定也在期待着一个过路人的手,拉她一把的吧?我可怜的外婆,这世上最可 亲爱的小脚老太,她在我生命里和心目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然而有什么用 呢?甚至于,没有一样可以告慰她的事说在她的灵前。   我的痛悔只能消解在逐渐麻木干枯的眼泪里,我心里也存着铅重的怨恨,虽 然没有说出来,然而我痛恨我舅舅舅妈的麻弊大意,正是他们的冷漠自私不管不 顾直接导致外婆的意外之死,虽然,我也并不认为她那样地活着,又有着多大的 人生乐趣在哪里?可我依是不能承受不愿接受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   外婆疆硬的身体,在打捞上来后最先搁在一块木头的门板上,我已经失去了 痛哭的能力,只想去求证,她是否是真的再也不能醒来?我伸手摸她的脸,鼻、 耳,触手的都是冰凉,她的眼睛是捞上来后他人用手抹上的,此后就一直关合着, 此刻也紧紧地拧成一条缝。   我抱怨我的母亲,作为女儿她同样是不称职的,由着老母在乡下受罪,老是 以老人念家为由撒手不管,其实也是我母亲她自己缺乏耐性,以为安顿好她的吃 穿就万事大吉,从不去体谅她的需要交流的情感。我更恨自己的懒散,总以为日 子还长,从来不珍惜尽孝的时机,以至发现自己除了享用外婆的赐予,几乎就没 有过回报……每念于此,我肿合的眼眶,总会有不能止禁的泪影沁浮出眶,让我 的心在一瞬间紧缩,刺痛不已。   我会让自己尽情痛哭一阵缓解情绪,然而一阵过后,新的潮汐又会再度袭卷 着涌来。我知道在我的哭泣当中,除了对外婆的缅怀与痛惜,还有另一种自伤, 那就是夏至风与眉清白日化的恋情,带给我不能言说的挫败与伤痛。夏至风,我 不能忘情的旧日情人,他选择了我的表妹男欢女爱,我纵有再坚强的神经也经不 起如此的砍杀,我无法不自伤,不可控制地要在对外婆的公开的声声痛哭中又暗 自渲泄着那样一层隐蔽的伤痛。   眉清没有与我一道返深,我能拿到一周的假已是台领导开恩,眉清有了夏至 风这样的男友,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她滞留在老家,等着给外婆做七日后 的第二场法事,法事中必要由披麻带孝的孝子贤孙跪地行痛哭礼,届时将由她担 纲主哭。   我不怨眉清,但我痛恨夏至风。曾经看过一份心理测试的问卷,问最希望看 到旧情人的哪一面?有三项答案:A生活幸福;B生活不幸;C秃顶。结果显示选C 项的最多,是的,如果是我,我也会选C项的。旧时的情人,带着恨意分手,日 后再得遇见,必不愿望他春风得意、马蹄撒欢,也不至于咒他落个半身不遂、自 理都成问题的人生不幸,最好就是让他扛上容貌上的缺失,诸如秃顶、白颠疯, 如此,一来足以平定自己可能依然在驿动着的春心,也可以一泄当年被辜负的心 头之恨。   夏至风,我诅咒你变成秃顶,秃驴,日日搽101也于事无补,所有的公共场 所,你要么戴假发套要么压顶帽子,假发或帽子又经常不小心掉了或偏到一边, 你因为长年戴着仿制品头皮感染,于是抓痒就成了你长抓不懈的事业,我就是要 看你出洋相,斯文扫地,你不想出丑就称病在家,哪儿也去不成,也随你。   这样的诅咒太无力了,除了体现我的阴暗我的小人之心,不能对他构成任何 实效上的打击。然而我又如何能打击到他呢,他必定是春风得意的,是命运的宠 好,是走到哪儿亮到哪儿的社会精英,此亮非彼亮,绝无可能是秃顶后发出的光 亮。我拿他无能为力,我只有咬紧牙关地恨他,一厢情愿地鄙视他,刻意地丑化 他,努力地挖掘他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小小的不足,强化它们,让它们成为他的 主旋律。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永远不会与他做朋友,他现在泡着眉清,如果他们打 算拿证,那他就是我的妹夫了,但我下定决心不会以亲戚之礼待他,我会无礼而 冷淡地漠视他的存在,并在所有的亲戚当中公然表示对他的不屑。不说他的坏话 是我的底线,表示不屑则毫无疑问是在这根底线之上。   愤恨与诅咒统统解决不了我内心的挫败与失落,我回想起在老家的短短几天, 那样伤感的哀悼气氛中(法事中不断用老式双卡录音机播放的哀乐,也足以让现 场的气氛兔死狐悲),眉清总会不时地接到电话,她总是走开去一点,温言细语 地用动人的哭音讲电话,不用问就知道是夏至风,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 眉清的无名指上扣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钻戒,而她手中握着的手机,正是城中女性 拥戴的最新一款,她的行头悄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在我出发去机场之前, 眉清伤情地拉住我的手,要我放心家里的事,自己多保重,她欺着眼看我的脸, 说我脸色太苍白了,又说是苍黄或者蜡黄,她建议我打多点粉盖住,然后她松开 我的手,走开去取来她的坤包,她让我试试她的粉底液和粉盒,我一眼认出那个 牌子,我知道那瓶30G的粉底液,货币值相当于眉清一个月早出晚归的劳动所得。   眉清回深后,她和夏至风终于以共同的名义下帖请我吃饭,电话是眉清打给 我的,她声音里透着轻快,好象这是一种确认的仪式,当然,也是一种自豪,她 为她们家成功地网罗到了一个钻石级的女婿。   是夏至风提请的么?我问。   他有讲,眉清回答,让我找时间,他说你很忙的,不能临时通知,一定要提 前预约。   我再一次领教了男人若无其事与煞有介事的功夫。我承认,在夏至风渐行渐 远渐无声地撤离我的生活之后,我确实没有作出任何试图挽回或追问理由的举动, 我以为那不需要,所有爱成往事的信息已经从眼神里尽览无余,何须要再去争得 一份白纸黑字的不堪之证?他撤我也撤,这就是我们无疾而终的恋情走向无可争 议的终结的指挥棒。   我去赴了他们设下的饭局,三个人的宴席,席上气氛轻快活跃,全仗夏至风 的能屈能伸、眉清的举案齐眉,我承认,他们的确有夫妻相。   中间眉清去了一趟洗手间,我与夏至风的对谈在我的一言冷语后立刻陷入难 堪,然而我的心头感觉到快意,是的,不要想我没有任何想法地听你摆布,我可 以不作为但我不能不说话。   我表妹涉世不深,不知江湖险恶,但愿她幸运,不会落一个始乱终弃的下 场……   我看到夏至风的嘴角扯了扯,终没能发出一个回应的音节。我冷眼看着他, 内心强调着对他的不屑,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不屑是故作的姿态,我是那样沉 迷过与他的欢爱。他穿着米色的衬衣,灰色的休闲裤,全身最大限度地包在布匹 里,然而我的眼睛就是B超机,我的记忆就是导航仪,我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 每一处身体细节,我们曾在漫漫长夜里赤身相拥,而现在,他以准妹夫的身份设 宴认表姐……我不可学着肥皂剧的样子泼他一杯酒水,然而这一刻我的确被忿恨 攫住,我只能幻想着周星驰的电影队伍此刻拉到眼前,将对面这个可恶的男人乱 棍打得屁滚尿流。   你是周公瑾转世……   我尚没说完,眉清踩着她的高帮皮靴兴冲冲地回到席上,这家酒店真有意思, 她眼目亮晶晶地说,洗手间的壁上贴好多笑话段子,我说个妙的,稍微有点小恶 心,你们忍着点……   END ,我制止她,我不想恶心,不然我走了你们再说?   做什么?眉清不解地望我,不是讲好吃完再一起去KTV的么?   我已经站起身,抓过手袋,我要先走了,谢谢你们的款待。   我表姐她为什么生气了?你说什么了?我听到眉清在对夏至风严肃地审问, 我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脚不停步地离去。   无所谓,没风度,没涵养,没肚量,小家子气,变态老姑婆,砸吧,所有不 堪听的词汇都朝我身上砸吧,我只想忠于我这一刻不想停留不想面对的感受,我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坐在那里做一个受伤的傻B?我要那么好听的词汇有什么用? 我不会再斤斤计较于自己是否得体,是否状态最佳,是否形象优秀姿态可亲,这 些虚无的东东这一刻统统为我轻贱,我只想要一个爱我的男人,好好爱我,好好 地爱我,揽我入怀,抚去我眼角的清泪,替我拍打掉发上心间的霜尘。   我沿着酒店的停车场往出口走,这个繁华到极致的大都会,此刻正沸沸腾腾, 到处是眩目的倪虹灯,灯下晃动着批批群群无限快活的年轻男女,让我无限感慨 又心生羡慕。   我终于拨通了刘松仁的电话,在迟疑地塞选过后,我选择了他的号码,在接 近午夜的街头,他的车平稳地驶进我的视野。   宽厚的、期艾的笑意,洋溢在他的脸上,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他说,终于 让我等到……   25、盈盈:就这样吧   睡完午觉爬起来后,我按照计划中的编程,带笑笑去兽医站注射甲肝疫苗。   笑笑是一只斯文体面的母狗,在兽医站的狗堆里,她始终安静地坐等着,保 持着一只少女狗应有的,又是越来越稀缺的矜持,置一旁那些向她挤眉弄眼地谄 媚讨好,虚张声势地吠叫,作势冲过来又被绳索勒得拌倒的同类们不理,她的黑 玛瑙一样的大眼睛优雅地保持着对周围那些很难搞清血统的杂种们的公然的蔑视, 直到一条纯黑的,毛色光亮如缎帛的威猛的良种犬的出现,笑笑忽然一扫此前的 漫不经心,主动地立起身,朝黑哥哥凑去。   我不禁感慨万端,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姚遥为唐新锐意乱情迷时,我把 她骂个狗血喷头(这个词不是我灵感所致的发挥,是根据经验照搬的,按照我溃 乏的想象力,我想不出,骂一个人骂到狗血喷到头上是一副怎样的人间奇景?), 而且不容她申辩,却不知,既然有猪油蒙了心的说法,就会有猪油蒙了心的现象, 以及这种现象存在的合理性。不明事理的是我。   我对姚遥的态度一度是太恶劣了,想起来不免内疚。姚遥经历了人生中的大 转折大跌宕,难得她尚有勇气,稍事整理后再重新来过。她的经历让人唏嘘,一 个典型的,命运掌控在男人手上的女人,男人垮了她就失势了,皮之不存毛将焉 附成了她彼个时刻的生命写照。   姚遥以药物流产的手段清掉那粒来历不明的种子,静养半个月后,她带着托 我复印的简历,去了人才市场,很快她就确定了去向,果真到了关外的一家五金 厂,在一个叫龙华的镇上,又不在镇的中心带,是镇下面的一个村里,从镇政府 的站台处下车,再搭三块钱的摩的,方可抵达。   以痛苦小为卖点的药物,并没有顺利地从姚遥子宫里堕下预计中的胚胎,再 一次的尿检之后,她躺到手术台上,呲叫着的器械探进她的子宫。   在每个女人的生命里,总有些值得纪念的男人存在,有些是因为善、厚待, 情义,被一个女人带着感激、遗憾、动容念念于心,有些则是因为恨,破坏、贻 误和伤害,在女人的某个起端或者中间某处站点,为她的一生铺下了坎坷与多舛 的底子,终生被女人带着恨与痛地纪念着。   等在姚遥做清宫术的室门外,听着她惨烈的叫喊,唤起我对自身往事的切肤 之痛。象我这种终生逃不脱命薄如纸的宿命的囚禁的女人,我的前半段光荫似乎 都是在书写着一个叫“事与愿违”的古老成语,我在早几年前就已经确定了这样 的认识,所以不愿再去费力挣扎,因为我不相信我能挣得出命运的大手。   我也有和姚遥相仿的经历,在离开一个男人的同时发现肚皮起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各妇科附件功能均发育正常的成年女性,只要有一次不带防护措施的性交, 便足以让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力排众议后安营扎寨、落地生根。   不可想象那些报纸上说的将人工流产当家常菜来吃的女人,说有女人一年中 四次去做无痛人流,每次流完后兴高采烈地回家,还不忘对医生夸赞一声,说你 的医术真高明我很满意下次还要来。不是那女人有病就是报道的人捏造,没有女 人会对孕育在自己体内,又只能被强制摘掉的生命原形做到无动于衷,心不痛身 也会痛,而又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心不痛呢?没有合法婚姻的外衣,那个一起欢爱 的人的缺席,这些,都可能是手术台上的女人痛苦的理由。   我从前认识一个湘妹子,是坐前台的文员,旷日持久的清闲使她的春心象初 春的麦苗儿一样茁壮生长,她柯到一个男人,有了他的种,他让她去做掉,她却 想与他签下契约,就向他力陈人流之种种风险弊害,他充耳不闻后又极度渺视, 他说,咳,别听那些医生瞎说,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在结婚之前做掉过几个 的……当然,撞上这样人渣级的男人也要看个人的修行,并不代表所有,可唐新 锐这样貌似社会精英的优秀青年,不也只是对声称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报以一声 冷哼?   事情是我煽动的,姚遥做过清宫术后,由我担任她的特护兼营养师,我不是 心疼为朋友花钱或付出精力,我只是气不过太便宜那个男人了,于是我极力怂恿 姚遥给唐新锐打电话去通告一声,看看他有什么表示。   姚遥打电话大约不是要看他的表示,她是仍然关不住自己的心,她的心还在 他的身上。想看表示的是我,我也有天真的时候,结果他的表示就是发出一声轻 蔑的冷哼,随即在之后的一秒钟内挂断电话。   姚遥显然受到打击,放下电话,她神情沮丧,歪坐在沙发上怔忡不已。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都怪我一时异想天开,不过,我加重语气铁定地说, 唐新锐肯定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他老婆至今也没有产子也是一个证据,唐新 锐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所以立马可以判定你在诈孕或者灾脏……只有 这个解释可以说得通,否则我想象不出这个男人的心态……女人,就是欲火烧得 要死,买自慰器都行,也别让猪狗不如的男人上,那等于是给自己刷新耻辱的记 录。   姚遥自嘲地笑,这样也好,等于是断了我的望想,不这么强化一下,我也会 心存期待,以为还有余情可言……   养尊处优了几年的姚遥,在旧有的格局坍塌后,迅速以另一种形象示人,混 迹在一群衣着朴素、神情害羞的打工妹中,她依然是扎眼的,不仅是因为她出众 的相貌,她的气质,现在又新掺进些许的欲说还休的忧郁,越加地与那一群迥然 有别。   现在,她飘在龙华,与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她惦着笑笑,这是她旧有生活 中唯一得以保全的生命体,也是她每个休息日必到我这里报到的事由。她申明笑 笑是寄养在我家的,不是过户,还得跟她姓,姚笑笑,不是元笑笑。   给笑笑打完防疫针回来,就放水给它洗澡,刚往水里淋了几滴沐浴液,接到 格兰的电话,她问我,你在哪儿?   在家呵傻B,打我座机不就行了,浪费我手机费,我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 之间,你在哪儿?   你开门吧,我到你家门口了。   我接过格兰递过的红色信封,撕开封开,抽出里面的硬纸片,一张印着烫金 喜字的大红请谏,谁要跳火坑呵?我打开来看,随之大惊失色,你……过愚人节 还早吧?   省得老被你嘲笑没人接手,格兰神态自若地说,不妨让你看看究竟没人接手, 还是俺不让人接手。   靳超,怎么从没听你讲起过?   是没有讲起过,我两个月前也不认识他,格兰说,不过你可以不称他真名, 他还有个更常用的别号,刘松仁,他本人确实就象用刘港星的细胞克隆出的,象 神了。   呵,那不正是你的偶象么,你就这么被搞定的?   你喜欢用搞定就搞定好了,反正喜帖是派到了,可能到时还要劳动你和姚遥 做伴娘,虽然你两个做伴娘都有点嫌老了,幸好新娘子也老,没所谓。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仍然不能置信。   格兰掐我一把,疼的吧?打电话给姚遥,今天一起吃晚饭,会会你们未来的 姐夫……小姨子可是世人口中最淫荡的称谓了,你们不会做出舍身取义的壮举吧?   嘿嘿,我狞笑一声,难说,你心里有数最好,一面拨姚遥的电话。   餐址经过协商后定在龙华的海王粤菜馆,考虑到姚遥下班后转车来市里比较 辛苦。六点钟,我们三个高龄少女组合在约定的海王如期会师,分外分外地亲切, 象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刘松仁因为对交通堵塞的估计不足,被套牢在集装箱候检 的黄岗路上,象交通台的信报员一样播报着路况和他本人的具体位置。格兰让他 稍安勿躁,并表示我们至少会等到他来买单的。   这一刻我感到格兰的幸福,其实幸福并不是那样难以寻找,格兰她只要下定 决心,她的大事马上就有了交待。   这个姐夫是做什么的?我开始打探。   这个姐夫?还有那个姐夫么?格兰反问,好吧,就这个姐夫,那我告诉你们, 听好呵,这个姐夫是用来尊敬的,明白了吧?   格兰,你有问题,我危言耸听地教育她,女人不能太捧男人,太捧了他就要 上天,你拿他当贵人待,他就拿你当贱人看……   言之有理,格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我们要拿自己当贵人待,拿他人当贱人 看,不如我们先点东西吃吧,最多他来了再加菜?   不好吧?姚遥表否决,他都过关了,应该很快就到的。   那就再等十分钟,格兰说,其实,说真心话,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事就是和 你们两个一起吃饭,无论佐餐的话题是什么,在当时,在过后,总能感觉到那份, 童言无忌的痛快,惺惺相惜的怜疼……抱歉,我有点煽了,格兰一只手在面前挥 赶了两下,道,鉴于特殊时刻的快要来临,原谅在下的情绪,有那么点小小异 常……   26、姚遥:河水向前   这三面环山的工厂,设在一个叫三和的村子里,村子在行政区域上隶属于一 个叫龙华的镇,很多时候人们在说到镇时,喜欢冠之以小,这龙华或者不能叫它 小镇,它庞大的流动人口支撑着诸多种劳动密集型的工业生产,几乎在所有官方 的文献资料里,说到它时都称之为工业重镇龙华,人们只要稍微留意一下枚举出 的工业产值以及创汇与税收,就会点头承认此言不虚。   我为生活所迫,自愿来到龙华镇下面的一个三和村,那里有一家叫永胜的五 金厂,老板是台湾人,来大陆淘金的历史悠久,财富也随之滚成一个雪球,他独 具慧眼地选址三和,购下这块自然环境并不能算上佳的地皮(这里三面环山,一 到下雨天,山上的泥石流就会成股成股地涌下来,淤积到人工改造后的地面上, 雨歇后就得劳动工人一锹一锹地将它们挖开),在此处设下了他的五金厂总部, 并迅速地使这一片沉寂的泥土生动了起来。   第一个诞生的是他的永胜工业园,象一个独立的王国一样围就在一片高大结 实,并设有显见的严禁攀越的强制措施的厚厚的高墙以内,里面囊括着一个独立 的王国正常运转的一切设备和物质资料。随着工业园的诞生,一条通往城镇的大 马路顺利落成,冠名为永胜路。永胜路随着其知名度的扩张,人气渐旺,终于众 望所归地出落成一条越来越丰富齐全的小型集市,有些偏门的东西,踏破铁鞋别 处也未必买到。   永胜的主干以及旁生出的枝蔓,统统为一个中年男人操控,他就是我的老板, 林永胜先生,个头不高,皮肤白净,戴副不知是老花还是近视的无框眼镜,喜欢 手别在屁股后面,在各生产车间、各职能部门间微服私访。我第一天来此面试时, 就撞上了看似游手好闲的老板大人,并就此种下了某些转折的契机。   我那天怀着对找工作的虔诚,狠狠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相信容貌对 女人的重要,我不想放弃这现成的资源,如果有一个力量相当的对手,我的容貌 略高于她,那么我就算是剑走偏锋地取胜,也是值得庆幸和祝贺的。   我从龙华镇搭三块钱的摩的来到永胜的大门口,保安们问我应聘什么的,我 被问愣住了,我只是接到通知就往这儿赶的,根本没在意他们招什么,我投下简 历的当时又是冲着哪项职位的?我就反问保安,你们招什么?   保安稀奇古怪地看我一眼,答说,有文员有秘书。   哪个好应聘一些?我讨好地向他们咨询。   当然是文员了,文员是生产部用的,秘书是配给老板的。   那我应聘文员,搞清状况后我很肯定地回答他们。   接着我被人领着去应聘文员,在快要到达将对我面试,并操纵着我的去留权 的厂长的办公室门前,我撞到了手臂别在屁股后面闲庭信步的林永胜先生,他无 意间转过脸来,目之所及,我注意他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诧异的林老板问走在前面领着我的那人,她是谁?   来应聘文员的,那人象一只害羞的小兔子,缩着脖子回答,然后滞在原地, 不知进退,等老板先生抽出别在后面的一只手来朝他挥赶了两下,他才车转身向 前面的一扇门走去。   我进到厂长办公室,屁股正打算在厂长的邀请下落到他对面简陋的木凳子上, 厂长室的门被撞开了,一个气喘吁吁的使者,面带着几分不能确定的疑虑,望着 我说,是你吧?老板让你去董办,应聘秘书。   事实证明,我的严妆以待是属有先见的明智之举,我和在一堆的秘书待选人 中参试,最后能够胜出,外貌立下汗马功劳,我的前任周秘书后来的坦言更是揭 示和证实了这点,周秘书是那天在人才市场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她说,我一见到 你就知道会被老板录用的,老板喜欢的就是这种带点狐媚的水乡妹子。   无论如何,我藉此有了一个下榻的地方,一份不用晒太阳也不用晒月光的光 明正大,又久违已久的职业身份。虽然一开始,我的生物钟有点难以调节,但强 制执行了半个月后,一切发生了缓慢而可喜的变化,我甚至不需要闹钟的提醒, 自然在那个时刻打开睡眼的天窗。   工厂的生活是寂寞的,晚上五点钟下班,写字楼的员工要加班须得报批,不 可无所是事地闲搁在那里混加班费,同志们的娱乐活动十分有限,除了那些内部 发展起来的恋爱,包括婚外恋、姐弟恋、不伦恋诸多凑合而成的临时搭配,大部 分同志的精神是空虚的,要么扎堆聊天,打麻将,聚众看电视,要么搭三块钱的 摩的下山去,转一圈再同样空虚地回来。   我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着寂寞,所以每个周末我基本有个固定的节目,带上换 洗的衣服去盈盈那里,就象住校的学生回家一样准点准时,我的笑笑还留在她那 里,它象我的孩子一样为我牵挂。工作日以内的闲余,我再度地爬上QQ,办公室 有网络快车,我滞留在办公室,只是打发闲余,与加班及加班费无涉,因此不需 要向谁报批这样的手续。   我和痴心男孩又接上头,他好象很欣喜于我的再度出山,每晚必守候在那里 等我现身,我很有责任感地奉劝他别太沉迷于网络,要乘年轻多看点书学点东西, 他很认同我的说法,表示会努力充电提高自己,却每晚仍会少有例外地守在屏前 伏击我的到来。我只要一上线,他必第一个跳上来送上一束焉头耷脑的玫瑰花, 表示他等得花儿都谢了。日复一日,我也开始习惯了只与他一个人聊,边浏览网 上的其它东西,明明是一个人的空间,一个人守在电脑屏前,也仿佛有个温暖的 老友在侧。   这样,痴心男孩某天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正在龙华镇上,我可能前来与他 见上一面,我基本没犹豫就答应了,因为长时间地网上互动,我对他是个好人这 点确信无疑,除此,在感觉上更对他有种兄弟般的情谊。   见到痴心男孩的一刻,我倒抽一口冷气,我确信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的,何等熟悉的面孔……你很阳光,我一面下死劲地回忆一面先应付他一句。   所以黑得象炭,他憨憨地一笑,露出广告里才有的白牙。   我终于哦地叫了一声,你是电信局的!   他的笑容大面积绽放,多谢你还记得我,在下正是徐拥军,这普通的名和姓 就不期待……   哎呀,你这不是耍我么,我打断他,明明认得的,还在那儿装神弄鬼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抱拳作揖,实非有心,而且绝无戏弄之意,不跳出来量明 身份,也是不自信也,怕你一知道我是谁就没兴趣搭理了。   胡扯吧,那你现在跳出来就不怕了?   嘿嘿,怕的,所以你可不要不理我,会对我造成精神伤害的。   油嘴滑舌。   非也,他正色地说,那仅是我的表象,我本人其实是个无比真诚的人。   好,那就算你是,我语气里全是置疑与否定的意味。   ……   我后来去过你原先的房子,我知道你所有的变故……   我骇然地盯住他,呼吸因情绪的激动而明显急促,我预备尖酸地回敬他,无 聊的小人之举,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装得跟没吃过五谷杂粮一样仙风道骨清白 无辜。我嘟动了两下子嘴唇,最终放弃无聊的还击,我抓起手袋,轻蔑地冷哼一 声,起身就走。   不要动气,他一把按住我,我什么都清楚后就只有庆幸,我绝不是有意要去 挖你隐私,我是去你们那幢楼的客户家安装宽带时知道的,那段时间你也从网上 消失,我一直等一直等,几个月的等待给了我思考和权衡的时间,我发现我最终 的心愿就只有一个,找到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我不介意任何过去的事,只 要你肯接纳我……   我象听一支离奇的童话故事一样匪夷所思,你能确定你的神志是清爽的么, 这一刻?我问他。   哦,我首先应该求证一下,你是否在开一个并不见幽默的玩笑,那我不妨告 诉你,这么低级的玩笑达不到幽默的效果,只会让人由心反感。   我没有玩笑,也神志清醒。   那么,我迟疑地看着他,研判写在脸上,在我完全不相信的前提下,你能否 告诉我,为什么,盯上我?我的正史野史你尽收眼底,这样的我,根本就谈不上 美或者好,这些激发爱情产生的条件,你不会是调查二奶的卧底吧?如果……   你胡说个什么?他怨尤地扫我一眼,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你是很 好的女孩,也很象我以前的一个邻居姐姐……   我明白所以地看着他,随即向椅背上仰去,并爆发出骇人的一串长笑,我笑 到气竭,手背揩着眼角说,谢谢,谢谢你,不枉相识……祝你前途光明、人生好 彩,不过首先你要脱离幻想,认清形势,到适合你的疆土上狩猎……   27、眉清:咸鱼翻身   正版的大红本本领到手后,俺的心情靓得不得了……夏至风拖着俺的手往办 事机构的厅门外走,脸上隐着笑看风云的超然……在别的事上我相信他可以处理 成一切都不过如此的姿态,这结婚,他也是头一次,并不比我吃烤鸭皮更具经验 吧?   没想到等着人民政府颁发合法睡觉合同的准双双对对那样多,我们早早就带 着事先被告之的要带齐的证件去排队等候,学着别人的样子买了糖和烟请办事的 工作人员笑纳……心焦的等待过后,也没有西方电影中那种你愿意我愿意这样让 大面积十五岁以上的女孩子心仪不已的问答场面,草草地宣读过我国婚姻法中的 某个章节之后,让我们分别签名、按手印,在现成的大红本本,也就是正式的婚 姻合同书上填下我们的合同内容,甲乙双方各持一本,最后又为我们有偿提供了 一枚包金的结婚纪念章,发我们一册《新婚生活指南》的白皮书,一切就OVER了。   然而,不一样的是,走出这个机构的大门,大街上走着的舒眉清从此也就是 被法律承认、受法律保护的夏太太了,夏太太是我这之后人生的主要身份……婚 宴订在月末,还有两天的时间,夏至风包办一切,先在深圳办一场,跟着去我的 老家宴请父老乡亲。   表姐一周前在老家刚刚办过结婚宴,突兀到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现在她不在 深圳,也不在老家,而是与她的新婚夫婿相携去了东南亚一线作为期二十天的结 婚旅游。她注定不会在我的喜宴上出现,她的伧促结婚,以及结婚前的古怪反应, 总让我觉得隐隐与我或是夏至风有关,她似乎在隐忍着她受到的伤害……这样的 揣想让我内疚,表姐是我这一生最要感激的人之一,我知道她与夏至风有过一段 恋情,之后没有理由地平静分手,可我情愿相信,表姐的内心并不是那样平静的, 她的分手在我的猜测里,更可能是迫于自尊的趋使。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我比不上我的表姐,只要将我们摆在一处,即有明显 的差别,单是她的端方大气之美,是我永远也学不来的。每念至此,我就有说不 出的郁闷,不明白夏至风他何以明珠暗投,放弃炫人眼目的华彩珍珠,而选定我 这粒根本就毫无成色可言的廉价鱼目?   只有一点,似乎可以为这个结果作出一丝合理的解释,然而这唯一的一点优 势,其实也只是个假相,是我无心造下的误会。   第一次与夏至风造爱,是在他的寓所……我自然生涩而羞怯,终了,我们双 叠的身体一齐往纸巾所在的位置位移,他伸手抽出洁白洁白的纸巾来擦身,我手 臂半捂着脸由着他动作,他帮我擦,忽然停住,我张眼看,他的手里举着那张揉 皱了的洁白洁白的纸巾,那上面有颜色鲜艳的血迹,象雪地里盛开的梅花,而那 个踏雪赏梅之人,显然震慑而动容……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绝不是我处心积虑设下的套局,我没有那个谋事能力, 如果要追问理由,我只能解释为天意。被夏至风误会成处女红的血液,事实只是 我来潮的月经。我不是率性的女生,然而我也早在一年之前就匆忙而无知地告别 了我的处女时代。   想起来我也是悔恨不已,早知我将要嫁的人是夏至风,无论如何我也会坚守 住的,我不会允许自己那样轻易、草率又毫无意义地与严冬在简陋的学生宿舍里 偷吃禁果。这成了我的一个疮疤一个痛,我现在想起我的初恋,甚觉无聊无味无 趣,那个与我初恋的人,严冬,与我现在的相公夏至风,也是没法比的,他们之 间巨大的落差任何有眼有珠的人都无法不厚此薄彼。   我奶奶出事后我回家的那一趟,严冬也不知从哪个知情人那里获知消息,约 我,三番五次地打我电话,要求见上一面,他将见面的地点订在他们市政广场的 游艺园,我到时他还没到,我到了三分钟,才见他驶着踏板摩托车迫近,很稳沓 的样子定住,邀请我坐上他摩托的后座……所有的见面都索然无味,我在繁华的 都市里见惯顶级的物质资料,摩托车在那里只是底层人士的代步工具,而他,严 冬先生,机关里的小干事,很自豪于自己的现状,几乎就是倨傲的,这样的自得 与自满,看在我的眼里无异于一只坐井观天而后自我膨胀的青蛙,那么优秀而又 沉静内敛的夏至风先生那一刻的砝码重于泰山,望着喋喋不休,一厢情愿地向我 讲述着他的发展史,他的个人斗志,他的人生计划,他对美好往事的追忆与美好 的未来的寄望,他对他所在的这个城市的信心,以及即将由他们协同出面邀请的 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节目班底在此演出的计划……我的神思飘飞在他的话题 之外,我承认我的世俗与势利,严冬此刻的面貌看在我的眼里是真实而搞笑的, 我对他冷眼旁观的所有结论就是,我不可能,再也不可能与他发生,哪怕是拖拖 手这样的行为,我所有的爱慕都已经潮涌着转向了夏至风,他所具备的一切条件, 才是我的爱与情,身与心为之蠢动的风向标。   然而既往的事实已经无法抹去,我却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一次改造人生际遇的 机会,我不相信还会有比夏至风更优秀的人选青睐我,一次惠顾已是万幸,就象 柯正玲小姐说的,熬一辈子也未必能熬出头。我不知夏至风是否真的有很严重的 处女情结,但我洞悉了他当时的激动与感动,他紧紧地搂住我,那种崭新发现的 讶异与刺激明显地通过他的心跳与收紧手臂时的力量传达给我,我能感觉到他比 一只瞎猫碰上死老鼠时的窃喜程度更深。   我在卫生间清洗自己的当时,脑子里还在不住盘旋这个问题,我的经血此时 来势渐猛……我的潮涨潮落总是遵循这样一个规律,也正是这样一个带有鲜明个 体差异性的个人规律,为假相的发生造成时机。我每次经期如期来临之时,总是 先在裤头上落下一小片颜色橙黄的分泌液,对我整个的经期来说,它就象一部电 影中剪辑在前的片花或者晚间新闻后插播的节目预告,总之每次在底裤上发现这 样一滩占地面积不大的分泌物时,我就知道,我的大姨妈快要造访了。但这个快 又不会很快,可能是半天,也可能是一天,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并不急着往底 裤上垫卫生棉,我知道接下来的至少几个小时,底裤不会受到经血的污染。   那天我去夏至风的寓所是事先约好的,我回宿舍冲了澡,当时正是在底裤上 发现了节目预告,但我不以为意,知道中间还有一段过门,而且总觉得垫上卫生 棉挺累赘的,而且女人都知道,经期的开头一天和最末一天量都是很有限的,流 量最猛的一般都是第二三两天,就放任没管,而且确实在他那儿,直到彻底扒光 的一刻,扔在一边的底裤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许是床上运动刺激了小腹部,加 速了输卵管的破裂,总之我体内的血在那一刻沿着管道抵达了出口,颜色更是出 奇地鲜艳,并且是非常适当的流量,这个适当是相当于处女膜的破裂而言。   我在卫生间清洗自己,镜中的自己平静如一汪湖水,然而我的内心却在翻江 倒海,事发的一幕不是我计谋的,也不是我能料想的,然而我被这飞来的美丽误 会砸中,我立刻就发现这美丽误会的无形资产值,并且甩不脱利用这个价值的内 心诱惑。我努力地看清楚镜中的自己,那张清秀的脸微微地泛起红潮,我将在以 后的岁月里为他守身如玉,然而这一刻,请原谅我决定终生地保守这个秘密。有 时候哥伦布也需要成全。   那天我很快就离开了夏至风的寓所,我既决定让假相定格成史实,我必不能 久留,因为那真正的出血口正在加大裂口,不久就会形成源源不断地涓涓细流, 曝我于光天化日之下,将我打回原形……我迅速地找了个借口,在他疑惑混杂着 不安与担忧的眼神里离去。我的离去也许促动了他的神经,使他将我的个人遭际 提上他的议事日程,不多日后,他说到婚姻,我悬空的心终于在那一刻吃下了称 砣大的一粒定心丸。   结婚前我就辞了职,婚后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两个人的家家务活也简单, 况且还有一个钟点工的倾力以赴。我是一个年轻而且志趣广泛的人,断不会生出 诸如空虚寂寞这样的富极及奢的心理疾病来,至少暂时不会,光是以前落下的那 些好电视剧,买碟回来恶补也够我消磨上几个月的。   至风每日早出晚归,中间必有问候的电话给我,今天中午,就刚刚,他打家 中电话,问我在干嘛?   研究清朝历史,俺响亮地回答他。   呵,开始做学问啦?他颇为意外地,哪个版的读物?   《还珠格格》,俺再度响亮地回答。   28、格兰:暂且如此   倏忽一年之后,我成了一对双胞胎儿女的妈蜜,在享受俩天使的微笑的同时, 我曾经窈窕过的身材也彻底地毁于一旦,我急切地试图过挽救,然而医学书上言 之凿凿的断言,让我对,一度为广告上漫天飞舞的吹嘘之词点燃过的幻想彻底心 死,妊娠纹似乎是一种不治之症,向一切相干不相干的人召告一个女人生养过后 代的确凿史实。   我也充满母爱的响应号召,让我的一双儿女喝足了十个月的母乳,这比一般 母亲要沉重一倍的负担,再次致使我的女性第二性征惨遭摧残,望着自己垮掉的 一身,联想到自己还剩的一生,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牺牲,什么叫作有立有破, 做母亲难,做双胞胎母亲更难的泣血真言,也在实践过后成了我顾影自怜时,疯 狂叫嚣在内心的无言呐喊。然而过不了多久,我又有了更为不堪的发现。   为了有精力应付一对儿女的亲情需求,一手一个地将他俩一举抱起,我一餐 吃两海碗的米饭,悄无声息中终于发生了女人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我成了有前有 后的女人,不太对头的是,我的肚腩比胸脯更向前,我的屁股向后之后甚至拐了 个弯儿,在屁股与大腿的接洽处形成一块双层的折皱……我在产假快要休完之时 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揪心的问题,痛苦地思索过后,我下定决心减肥,然而在脂肪 按计划地燃烧掉之前,我面临着上班与上镜地现实问题,在一番不可回避的权宜 之下,我主动请命,要求调到幕后,所幸勤学好问又聪明伶俐的我还懂制片。   我们台里一个去国进修回来的同事,听说我已度完纸婚,育有双子,硬是不 信,亲自上门来求证……这让我追忆起我婚前的独身岁月,性格贤惠且貌美气质 佳(诚如一切征婚词)的我,竟然也有满世界为我操心嫁不出去的年代,我那去 国而归的同事的反应更叫人疑窦丛生,我不结婚异常,结婚也不正常,产子好象 更不是我该做的和能做的事……看看我现在整日包裹在老公哥哥的睡衣里的伟岸 健壮的身材,以及展现给亲蜜爱人看的花豹纹的肚皮,以及睡衣领口上那慈详而 不拘小节的头脸,我浑身的细胞都朝人辐射着中国妇女的传统模板,我心也甚为 困惑,不晓得是什么致使我改变得如此彻底?   关于刘松仁,无多可表,他一如既往地绅士风度,仅限于在外,反正在家里 也用不上,不过在家他也是乘职的一家之主,我母亲对这个女婿相当满意,宝哥 哥那声: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老太太听在耳朵里仿佛就是她的乘龙快婿 对她女儿的声声呼喊。   盈盈不再卖保险,改卖服装,先做杂牌,后在一个生意人的煽动下以五万元 的代价加盟一间名店,过后又懊悔不迭,认为那钱是打了水漂,要白做一年的时 间才能收得回本,房租还不上算。真是剜她的肉呵,过不多久后,她就以持平的 价格让那间店易手他人,之后面临失业,坐吃老本的生活又让她不甚恐慌,兜兜 转转一个360度后,她又接手了别人急转的一间餐厅……她算是比较懂应酬的人, 人话鬼话白话黑话晕话素话,样样得来,做不到高雅有趣至少也能低级有趣,服 务热情周到心细如发,又确实在菜式上花了大力气,据说那家餐厅原先自出世以 来,就以人烟稀少为显著特征,现在则一到饭市就食客如云,盛况时厅门外都搭 满了台,节假日更需要电话预订才有餐位。盈盈做得非常有劲,按她的说法就是, 我入行太迟了,但我可以用后半辈子补回来。   姚遥,她似乎逃不开一种命运的围剿,也可能她就象盈盈说的那样,是那种 有男人缘的女人,一辈子会在男人的庇佑之下享受清凉,也,忍耐寂寞。当时当 日,她的个人命运面临有两个备选项,嫁给弟弟级小男生徐拥军,抑或陪傍发妻 在国外做陪读妈妈的林永胜,她几乎没有迟疑地选择了后者,义无返顾地扑进了 林为她准备好的海景公寓,并第一时间接姚笑笑入住新家,一主一仆不离不弃。 她枕于现状,很乐观地对我们表示,她的生活是稳妥的,林永胜,作为一个剥削 了工人剩余价值的资本家,在我们国家现有的国策里是允许的,而且是受鼓励的, 在招商引资时就开出了许多优惠条件的,她不用担心她现有的一切会再次地化为 乌有。   关于她,值得一提的,较为有趣的是,在世界地图上一块以印尼为核心的地 表上发生的一次摧枯拉朽式的海啸,促成了她的神速的搬迁,她远离了海景的住 宅,搬到一处举着望远镜也望不到海的居地……她不想在那种突出其来的天灾中 一命乌呼,这证明她对生命的珍惜,这是好的,有理由相信她此刻内心的平宁与 静和。   眉清,请允许我省略掉有关她的细节,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即有泪雨滂沱…… 她在一起车祸中丧生,五个月的身孕,初具人形的胎头在巨烈的撞击力下挤出了 孕妇的肚皮,这惨烈的车祸现场让纷涌着围拢上来的人群不忍卒睹又眼眶潮红…… 她横穿马路,一个驾校里敷衍了事地速成出的,又通过贿赂考官拿到文凭的驾驶 幼苗,慌乱间刹车踩成油门,她甚至没有等送到医院……   依稀有她的音容笑貌回响,她昨日的戏言犹在耳旁,二十年寿算什么?二十 万我得攒上多少年呵?   天眼无处不在,这宿命的一幕,让我于恍然间惊悚,忌惮更甚于敬畏,这掌 管着人类之生死存亡的神仙,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芸芸众生的俯视?   2005年4月6日初稿完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