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立 园   (小 说)   凤 群   西扬是在一个极为偶然的情况下,走进这座被岁月烟尘悄悄遮掩了半个多世 纪的废园,它原是一座默默无闻的海外华侨的乡间花园。   三年前,西扬带着学生在珠三角西部一个叫三埠的小城写生,那是有名的侨 乡,河流很多,蜿蜒交错着从城中流过,把小城分成几个板块,风景极美,被人 称之为“小武汉”。更为难得的是,在城郊还耸立着无数座年代久远的碉楼群, 那碉楼原是防匪患而建立的,典型的侨乡特色,造型奇特,中西合壁,上有圆拱 及罗马式的圆柱。 似东方塔楼,又似西式古堡。而且数量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据地方官员透露,他们正在向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申请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如果成 功,这儿将成为一处独特的文化旅游景点而引起世人注目。西扬当时暗中庆幸, 自己赶在联合国未被批准之前,欣赏了这些印满岁月苔藓的碉楼,它们以古朴而 苍凉的姿态,显示出历史真实的存在。若一旦成为旅游区,这些碉楼或许会被修 葺一新,成天游人如织,其韵味也就荡然无存。西扬将自己的想法对他的一个学 生说了,学生就是三埠人,忽然叫了起来。老师,那您一定要画立园。三埠正在 争创优秀旅游城市,那儿已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准备向游人开放。目前,政府正 拨款准备整修了。立园?西扬惊异的目光落在那位学生的脸上。对,立园。他的 学生不无遗憾地说,那原是一个华侨的乡间私人花园,可惜现在已经荒废了。   现在,西扬就在庚华村的村口,坐在一个小行军凳上眯着眼睛远眺着立园。 他这次来立园,是想赶在园子修葺之前,再作出一批画来。他喜欢那爬满藤蔓的 矮墙,石灰班驳的楼宇,苍劲虬曲的老树,寂寞开放的蔷薇,还有村前那一片青 翠欲滴的竹林。他不知立园修好后会成为什么模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片苍凉的景色倒是真实地反映了立园古朴的历史风貌,他要用画笔将它们永恒 地留住。眼前立园中那座最巍峨的叫“泮立”的楼宇,从一片清幽的竹林中傲然 耸立,墨绿色的琉璃瓦闪闪烁烁,在夕阳的光影里顿时有了辉煌的意味,他不由 想起那些关于立园的种种优美的爱情传奇,脑中忽然产生了灵感。他抓紧这个时 机,打开身边的画箱,就着画架涂抹起来。他刚涂了几笔,就发现了那个身着一 件色泽鲜艳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如梦境般地在粉竹林中反复出现。这个突如其 来的幻影,搅乱了他的思绪,他无奈地仰起了脸,不无遗憾地看着夕阳的余晖正 沿着“泮立”楼宇的顶部一层层褪落,暗蓝色的暮霭如同水雾般地冉冉升起。整 个立园,顿时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模糊起来。   于是,那个立在顶楼阳台风韵犹存的年轻妇人便在夕阳的光里失望地闭上了 眼睛。她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栏杆上轻轻敲打,手腕上的翠玉镯子触着了阳台 墨绿色的水磨石,发出细若游丝般的金属般的声音。她的名字叫竹青,竹青已经 不知多少次就这样一个人独上西楼,朝着太阳下山的那个方向凝望。她在盼望着 他的丈夫归来,她站着的楼就叫“泮立”,他的丈夫叫阿立,是否含有“盼立” 的意思不得而知。很久以前她的丈夫就出洋做生意去了,那时她刚嫁过来。在这 之前,阿立曾经有过两任妻子。阿立的第一位妻子司徒莲,不幸患了精神病;第 二任妻子覃氏,又难产而死。竹青原是老管家的侄女,她经常来看叔叔,与阿立 早就相识,她见阿立的妻子一死一疯,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后来竹青嫁给了阿立。 三天后,新郎阿立就要离开她。这在三埠并不罕见,这儿是著名的侨乡,几乎每 一个女人都有类似的经历。竹青那时年纪还小,也不知愁的滋味。他的丈夫几乎 是隔一年就回来一次,回来后住不了多少日子,但丈夫是读过书的人,对她却十 分温存,她开始对他有了依恋。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轻轻问,阿立,你就不能 不走吗?阿立便深情款款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答非所问地喃喃地说,竹青我要 为你盖一座洋楼。阿立这样说话的时候,一行白色的鹭鸟正悠悠地从他头顶掠过, 竹青便知道男人的心已经又飞走了。于是她叹了口气,阿立,我想跟你飘洋过海。 阿立说,那怎么成?爸妈谁来照顾?还有你的疯疯傻傻的莲姐……竹青缄默了。 阿立回过身来,又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我要给你盖一座洋楼,他又重复了一句。 她很想对他说,阿立,我不要洋楼,我也不要你走。可是她喉头已经哽咽,说不 出话来。她泪水涟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隐在村头那株巨大的细叶榕荫里,一 种难言的枯涩就像风中飘拂的榕树的气根,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现在,那个风韵依旧的年轻妇人竹青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顶楼阳台。她已经不 是第一次这样向西边眺望了,几乎每个清晨与黄昏,她都要登上顶楼阳台,自从 她的阿立回来盖了这座洋楼,这似乎成了她每天的必修的功课。阳台墨绿色的水 磨石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抚摩而变得铮亮。岁月如同这暗蓝色的暮霭水雾般地流 动,她由俏丽的小女子变成了有风韵的妇人,她的阿立仍然来了又走,来了又走。 终于有一天,阿立捎了信来,他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她掐指算着阿立的行程, 心中祷告着阿立的平安,在夕阳的光里一次又一次地眺望着远方,她虽然没有见 到阿立的身影,但成群的白色鹭鸟越过老榕树的浓荫悠然地飞来,在她头顶盘旋 不散,她便知道她的阿立就要回来了。   果然,她的使女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登上楼来。太太,老爷回来了。是坐船 从水路回来的!她猛地睁开了眼,散漫的夕晖照亮了整座楼宇,有一种肃穆的辉 煌。她啊地一声就朝楼下奔去,急促的脚步声像一只只惊恐的鸟儿穿越过黄昏丛 林的寂静,当她气喘吁吁地奔向院子里那条通向潭江的小河,倚在花径拱门的门 框上时,她看见穿着一套白色西装并不显老的阿立,正亲热地挽着一个美丽的女 子,从河埠头的小艇走了上来进了庭院,那年轻女子穿着一件新式的紫色旗袍提 着一只小巧的皮箱,恍若梦境般袅袅婷婷地朝她飘逸而来……   西扬这是第一次到立园写生,刚好是暮春季节,当时他正领着学生从三埠回 去后不久,他向学校请了一段创作假来到了立园,正好平复一下自己不安的心境。 立园果然气势不凡,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在一片蓊郁的树影中,兀立着几座有 着别具情调的亭台楼阁。楼宇均是三至四层,清一色的中西合璧式建筑,整个结 构是西洋式的,却有着中国古典的重檐屋顶,盖的是绿色琉璃瓦,有一种典雅的 美。只是年代久远,楼宇外墙油漆剥落,印满苍黑的苔藓,越发显现出一种苍凉 的意味。西扬刚来的那天刚下过一阵小雨,空气特别新鲜。他独自一人撑着一把 伞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站在那座有着喜鹊登梅浮雕图案的花径拱门前, 拱门上的一副楹联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两句藏头诗——   立地楼台三岛峙   园林花鸟四时春   西扬真没有想到在这乡间的山野间,还有这么一个绝妙的地方。他透过拱门 向前看去,一条小河蜿蜒而来,据说,这条小河直通潭江,可是河埠头空荡荡的, 连只小艇也没有,只有三个人工的小岛相对而立。可岛上却绿意葱茏,有亭桥相 接,恍若梦境。走过花径拱门另一边,同样又有一副楹联——   立石题诗花下客   园亭图绘画中人   西扬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如果说前一副楹联是向他介绍立园的风光的 话,那么这一副简直是有暗示的意味了。他还要等待什么?他就是来作画的。虽 然只有花下客却没有画中人,未免有些遗憾,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他迅速 地取来画架与颜料,就在园子里作起画来。   现在,西扬就站在画架前,手中夹着的几支分别蘸有不同颜色的油画笔,不 时用另一只手朝后拢一拢长发,然后眯着眼欣赏着自己的画作。园子里的花事刚 刚过去,幽湿的小径上落满了深红色的木棉花花瓣,小径一直延伸到前面一片如 烟似雾的粉竹林中。他特别喜爱那一片粉竹林,实际上,那片竹林已经进入了他 的画幅之中。四野寂静无声,但他仍然从这一片废园之中,捕捉到那消逝已久的 繁华,如同触摸到一支尘封已久的名贵琵琶,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沉郁的古韵不 可遏止地迸发了出来,弥漫而起的乐曲舒缓而带有淡淡的忧伤,动人心魄而又耐 人寻味。   那个上午,西扬几乎忘记了时光,以至于后来周围的脚步声嘈杂地朝他逼近, 他也茫然无知,他完全沉浸在他的艺术之梦之中。最终当一个清丽的女声在他耳 畔轻轻响起,先生,对不起。打扰您作画了!他没有抬头,有些恼火地嘟囔了一 句,你们要干什么?仍然固执地在作自己的画。那个清丽的女声又在他耳畔轻轻 响起,先生,对不起,我们是在拍电视。他这才啊地一声惊醒,猛然发现孤独的 自己在瞬间已经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眼前正站着一个颀长秀美的年轻女子,秀 发漫不经心地挽着一个发髻,着一件色泽鲜艳紫色的旗袍,手执一支话筒娉娉婷 婷地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一瞬间,西扬内心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显得有些不 自在,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示弱,而是用一种欣赏某件艺术品的神色打量着对方。 那女子极力避开他挑衅的目光,而是将视线投向他身后未完成的画,画幅上被一 片翠竹掩映的洋楼极具异国情调。那女子专注的眼神令他难忘,西扬的心里陡然 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觉得这穿紫色旗袍的女子的出现,给这废弃的荒园平添了 一种灵气,一种活力。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花径拱门的那一副楹联,仿佛是一 句神秘的箴语,“园亭图绘画中人 ”就在他作画的时候,真的有画中人出现了, 这是巧合,又似乎是一种缘分。   于是心甘情愿地在瞬间收拾好画架与油画箱,他的手忙脚乱使得一管管颜料, 似一尾尾色彩缤纷的小鱼从未关紧的画箱里游窜了出来。那个女子弯下腰来,帮 他一支一支拣起。于是,他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如一弯白虹,在他的眼前反复出现,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灼的渴望,渐渐地弥漫了他的全身。   竹青在河边渐渐弥漫开来的暗蓝色的晚雾里缓过神来,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 在那个穿紫色旗袍的女子的脸上,仿佛要将她一眼看穿。那年轻女子若无其事地 依偎着阿立,嘴角漾起恬静的笑意,阿立正侧过身去,亲热地对她说着什么。这 场面刺痛了竹青的心,但她仍然固执地依在拱门框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就像 打量着一对偶然闯进的路人。就在那一瞬间,阿立看见了竹青,他惊愕了一下, 便走了过来。怎么,竹青,连我你都不认识了?竹青冰冷的目光仍像一把刀子刺 向那年轻的女子,她的语气也异常冰冷。不是,我认识你,可我不认识你带回来 的贵客。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阿立拉过那穿紫色旗袍的女子,这是梅云。梅云, 过来一下,她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过的竹青。梅云大方地伸出手来,怯生生地叫了 一声竹青姐。竹青瞥见她那白皙如藕的手腕上戴着一只与她的一模一样的翠玉镯 子,这镯子原为一对,是阿立母亲故世时留下的,阿立走时给竹青留了一只自己 带走了一只,没想到,阿立却给了这个女人。竹青的冰凉的手指在触着那女子的 细长手指的刹那,已明白眼前年轻女子在阿立心中的位置。竹青是个聪明的女人, 在她手指缩回时,她的脸上已经绽开了苍白的笑意。是梅云妹妹来了,就不知妹 妹是长住还是短住。阿立哈哈一笑,我不是在信中跟你说了吗?这次回来就再也 不走了。我们这儿是乡下,那梅云妹妹能待得惯吗?梅云情意绵绵地看了阿立一 眼,什么也没说。阿立替她说了,这儿就是家,还有什么待惯待不惯?竹青的心 里莫名地被什么刺痛了似地,她像害了牙病似地哼了一声,那好,以后我就不孤 单了。她转过身来,发现使女葵还站在身边,正咧着嘴对着梅云傻笑,大概她从 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竹青不由来了火气,低声骂了一句,死八婆,还站 着干什么?快不快去准备晚餐!葵如惊弓之鸟飞走了。竹青又转过身来,含笑着 用冰凉而纤细的手指挽住梅云的手臂,妹妹,你随我来。   梅云在那一瞬间却有些迟疑,她回过头来看了看阿立。暮色涌动,阿立的脸 显得有些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竹青便抓过她的皮箱,在她耳畔轻柔地说了一 句,妹妹,我们先去吃饭。晚餐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吃毕晚饭,在去竹青的房间之前,梅云看见通往每一层楼的墙上有一幅幅彩 色壁画,画满了家喻户晓的中国民间传说故事。还有彩泥浮雕和髹金木雕间杂其 间。竹青点燃了一盏洋油灯,这些壁画在灯光里显得闪闪烁烁,有了一种神秘的 意味,吸引了梅云的目光。她拉着阿立,问这问那,阿立便举起油灯,不厌其烦 地一一讲解,却无意中将竹青晾在一边。竹青于是放下洋油灯,就静静地坐在客 厅里一个青瓷鼓形凳上,默默地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映在墙上的巨大的阴影,她 便有预感,她觉得她的心从此再也走不出这片阴影了。梅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转过身来,她看见竹青坐在那儿,端正的脸像一尊苍白的瓷像,心中便悸动了一 下,笑吟吟地问,竹青姐,今晚我住哪儿?竹青的脸上毫无表情,你们随我来。 他们去了竹青的房间。竹青的房间就在二楼,一应摆设都是纯中国古典式的。长 长的几案上左边摆放着花瓶,右边置放着一面椭圆形镜子,中间是一架西洋式的 自鸣钟,大概取“终身平静”之意。房间里还有一架中西结合雕花的大木床。当 然就在这间房了。那您呢?竹青说,我自有安排,我还要照料一下莲姐,您和阿 立就住我这间房。梅云愣了一下,莲姐是谁?竹青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阿立,嘟囔 了一声,她是个病人。我这就走,你们一路辛苦,还是早点歇息吧。梅云突然放 声笑了起来,笑声像急促的流水在山涧无拘无束地流淌。竹青姐,你可与阿立多 年不见怎么一见面就要分开?竹青在那一刹那眼里布满了疑云,眼前的油灯的光 焰却明显烁亮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立,阿立的目光却很暧昧,使她读 不出真实的含义。竹青不知这一切对她是凶是吉,于是她诚惶诚恳地站了起来……   现在,西扬总算看清了眼前这位穿紫色旗袍女子的脸,这是一张精致而秀丽 的脸,眉宇间透露出职业女性的矜持,但分明又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古典的美。她 手执麦克风娉娉婷婷地迎着摄象机的镜头走来。   七十年前,当那个叫夏文立的海外侨商决定在故乡的这片山野间设计这项宏 大的园林时,除了想光宗耀祖外,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女子的声线优美动听, 西扬觉得有如黄莺出谷,他简直被这种声音迷住了。夏文立先生想往叶落归根回 到故乡过一种妻妾相伴古典式的乡居生活。他家中的原有三房太太,大太太有精 神病,二太太已经去世,第三任太太是他去海外前就结了婚的,一直在等着他回 来,不过这位夏文立先生对这位三太太是极为尊重的。他的四太太是他在香港相 识的,也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女性,她的名字叫梅云,也是夏文立先生的红颜知己。   至今,西扬想起当初的这一幕还激动不已,他当时确实被她迷住了。这个伶 牙利齿的女子,几句话就将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讲解得一清二楚,她一定是个很 不错的电视主持人。他原准备收拾好画箱迅速离去的,他一直对影视圈子里的人 没有什么好感。但后来当他明白这并不是拍电视剧而是在拍一部介绍立园的风光 旅游专题片时,他立即改变了主意。   那个雨后的上午,因那个女子的存在,荒芜的立园在他的眼中变得辉煌无比。 那个女子留给他的印象太强烈了,西扬忽发奇想,决定以立园为背景,画一幅那 个女子的倩影。一切似乎都在顺理成章中进行,当然,在他的构思中,时代感应 该模糊,麦克风自然被处理掉,应该换成一把精致的檀香扇。对,题目也给定下, 就叫《立园梦寻》。   西扬开始为寻觅人物的背景煞费苦心,最后选定那个具有西洋风格的鸟笼形 凉亭,这个别具一格的凉亭是当年那位叫夏文立的富商为他最喜爱的四太太梅云 设计建造的,据说在香港梅云住地的庭院里,也有这样一座类似的凉亭,可能想 使梅云有一种身在故乡的感觉吧?凉亭是用上等的水泥做成格子状,虽经几十年 风雨的剥蚀,印满绿苔,但仍然显得很坚固有很有质感。西扬在作这幅画时,想 的最多的是那个已经在岁月中模糊不清的叫梅云的女人,这是立园中最具有传奇 色彩的女子。但他此刻最想画的却是这个身着紫色旗袍的主持节目的女子。他在 不知不觉中已将她们混为一谈,将两个不同时代的身影叠印在一起,西扬觉得他 简直无法将她们清晰地分开,那个身着紫色旗袍的主持节目的女子浑身上下散发 着一种古典的风韵,他虽然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她的出现使他感觉到时光在 倒流,立园的风姿卓约的四太太梅云又一次复活,顾盼生辉地穿越岁月的风尘姗 姗走来,西扬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美丽,他的心为之而震颤,确实有坠入梦境的感 觉。   那个下午,西扬几乎丧失了时间概念,沉浸在一种难言的激动之中。他手中 的画笔也仿佛有了灵性。当他刚画完那个女人的头像时,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雨, 一把花伞恰到好处地斜撑了过来,他猛然转过身来,他看到身边正站立着那个身 着紫色旗袍的女子,目光里涂满梦幻的光影,她原来在他身后站立多时了。您在 画我?她试探地问道,声音中有一种不确定的茫然。不,我在画那个叫梅云的女 人。西扬摇了摇头。您在掩饰,梅云连张照片也没有在立园留下,您这明明是在 画我嘛!您放心,我是不会说您侵犯我的肖像权的。西扬笑了,你就这么自信?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画你呢?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你的画说明了一 切。她的声音柔柔地,却有一种不依不饶的倔劲。她的气息如幽兰一般呵着他的 面孔,使他有被抚摩的感觉,令他惶恐不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下午的在艺 术氛围中的固守的宁静心绪,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在一个小女子面前变得如雪崩 般地纷乱与喧嚣?   竹青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纷乱的思绪使她忘记了自己的矜持。说真的, 她压根就没有想到阿立会带另一个女人回来,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竹青是个 机敏的女人,她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于是她拦住了梅云,你到了家就得听 我的安排。到了这里我就失去自由了吗?梅云的声音柔柔地,却有一种不依不饶 的倔劲。阿立走过来,站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哈哈地笑道,瞧你们俩认真的。我 看我们都不要离开这间房。叫葵在屋里再搭张床给我睡,你们姐妹俩睡大床,就 这么定了。不行,这太委屈梅云妹妹了。竹青嘟囔着,其实她不愿意与这个香港 来的女子同床共眠,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类似幽兰或是一种其它什么香花的气 息,熏得她头有些发晕。还有一个竹青不愿说出口的原因,那就是梅云太年轻了, 她细瓷般的皮肤在幽暗中闪闪发亮,她们躺在一起自己简直成了她的陪衬。虽然 竹青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老,但她不敢想象在比她更为年轻的梅云面前脱去满身刺 绣的衣裳,散去插着银饰的发髻,自己会成为什么模样?阿立又会怎么想?竹青 在那一瞬间主意已定,她不由分说将阿立轻轻推开,然后走了出去。她听到阿立 急促不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竹青,竹青你听我说。竹青头也不回在楼梯间消 失了。   梅云有些沮丧地坐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立,立,我没有做错什么吧? 阿立摇了摇头,竹青就这么个脾气,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孤独惯了,不喜热闹。梅 云又是了一句,该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吧?阿立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你怎么有 那么多的想法?赶了一天的水路,你也累了,我们睡吧。阿立说着便脱去了衣服, 上了床,梅云和衣在他身边躺下。竹青的房间弥漫着一股檀木的香味,如同庙堂 的那种香味,这使梅云很不适应。梅云也不习惯睡这样雕花的大床,简直像一个 大柜子。身边的阿立先是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一会便酣 然熟睡。房间里的檀木的香味越来越浓,梅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于是她蹑 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推开那扇紧闭的窗,夜风清凉,拂动着她的头发,清冷 的月色在她的头上罩上了一圈弧光,她的心里有微微有了寒意。她在壁炉里加了 几根柴,火焰的光在母亲脸上跳跃,但她仍然感受到母亲眼中的寒意。我不反对 你去大陆,那毕竟也是我的故乡。可你为什么要想嫁给立呢?他本来是你父亲生 前的好友,他的年龄可以做你的叔叔。母亲,梅云仰起的脸有了神圣的意味。您 不是经常向我说起孙夫人吗?孙文先生也是孙夫人父亲的朋友,也比孙夫人大许 多。这怎么能比较?母亲霍地站起来,显得有些激动。孙文先生是什么人?立又 是什么人?立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你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你嫁给他到 底图的是什么?母亲,您并不了解立,他虽然平凡,但他爱我,这就够了。立说 要让我去大陆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美丽的乡居生活,他说他爱我,准备在他的家乡 为我建造一座像红楼梦中古典式的大观园。你太天真了,我的女儿。大陆眼下战 乱不止一点也不美丽,再说,我听说立在乡下还不止有一个妻子。母亲,这些立 全跟我说了。我的决心已定,我跟立走,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大陆了解阿立,您就 别阻止我了,否则我会怨您一辈子的。母亲叹了一口气,你是爱情小说读多了, 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的,你会后悔的。妈,如今您是否还在不眠的秋 夜,思念您不听话的女儿?立在乡下是有一个妻子。我见到了她,她有一种冰冷 的美丽,好象并不欢迎我。梅云为自己刚来就让竹青生气离开感到不安。她想起 阿立说过竹青总是在阳台站着盼望他回来的细节,她不明白竹青这样的乡下美人 为什么一辈子老是守望着一个男人?她也不明白一个缺少爱情的女人如何还能活 下去?竹青应该享有爱情,她盼望的丈夫既然归来,就不应该再受孤独的折磨。 她倒有些同情竹青了,她忽然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她要将不幸的竹青立即找回 来,今晚,她想和竹青好好谈谈。她不知阿立与竹青还有没有爱情,但她认定, 哪怕只是一个仪式,竹青也理所当然应该成为阿立今夜的新娘。   梅云在这一瞬间做出的决定让她激动不已。现在时辰还早,竹青也许还没有 休息。为了不惊动阿立,梅云仍然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将门猛地拉开。借着窗 外射进的月光,梅云看见一个侧身站立正保持着倾听姿势的女人的身影,令她惊 诧不已。谁?她低声喝问了一句,竹青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 样,我怕你们冷,给送了床毯子来。梅云轻轻说,你也不敲门,倒吓了我一跳。 不过,你来了正好……   西扬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避开着紫色旗袍的女子火辣辣的目光,只是 轻柔地说,不过,你来了正好。我正愁没有模特,在我的感觉中,你与那位叫梅 云的女子似乎有某些共通之处。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女子很矜持地笑了笑, 您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下这样的评语?我是画家,我相信我的感觉。西扬 说,你能告诉我的名字吗?我叫秋子。秋子?对,秋子,您呢?西扬。你是刚调 到电视台的?如果你感觉我是一个职业主持人,那您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他们请 来客串的。西扬不解地问,他们是谁?电视台的那帮朋友,他们私下炒更,帮旅 游局拍一部介绍立园的专题片,认为我作其中的主持人是再也合适不过了,我呢? 也想下来清静清静,就来了,没想到会遇上一个画我的人。西扬潇洒地一捋长发, 你又来了,我说了,我画的是那个叫梅云的女子,你只不过与她有些相象而已。 我也说过,秋子固执地仰起脸,谁见过梅云?您既然认为我是个与梅云相象的模 特,那么您就画吧。这一回,您的感觉也许没出差错,告诉您,我就是个训练有 素的职业服装模特,我最喜欢传统服装的情韵。所以,这次做节目,我特地选择 了这么一件旗袍,我认为与立园的风格应该是一致的。   飘洒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阴郁的浓云中,竟露出了一缕亮得刺目的阳 光。秋子收起了雨伞,从树影中筛下的阳光将她的脸渲染得斑斑驳驳,在西扬的 眼中,像一个迷离的梦境。你认为梅云在立园中代表着什么?西扬问。秋子不假 思索脱口而出,一种孤独的美丽与典雅。他惊讶的张开了嘴,仿佛不敢相信这句 话是出自一位职业模特之口。秋子没有注意他神情的变化,只是轻描淡写地又说 了一句,我是从您的画中读出来的,我认为这正是您要急于表达的东西。   西扬极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在这座废弃的乡间私人花园里,秋子的回 答使西扬在瞬间仿佛遇到了知音。在这个自己并不相识的女人面前,他有些失控 的感觉,纷乱的思绪如水面掠过的风,竟然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您怎么不画了? 是我影响您了?不,我觉得你的存在使我的画黯然失色了。西扬不知这句话是怎 么溜出口的,他原是个不善表露情感的人,说完这话后他的脸色竟有些不自在。 秋子微微一笑,你倒挺会恭维人的。我不是恭维你,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搞艺术 的人感觉就是多,如果,您觉得我影响了您作画,我就走开。不过,我倒很愿意 做您的模特儿。我从小就给我的父亲做模特儿,他也是一位画家,我后来走上模 特道路与这不无关系。西扬哦了一声,怪不得你这么懂画,你父亲现在在哪?他 去世了,父亲生前是个崇尚古典的人,他将这种艺术气质传染给了我。不知为什 么,一看到您的画,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当然,你比我的父亲要年轻许多,但 我看得出,您在艺术上,与我父亲有许多共通之处,那就是对古典的追求。这么 说,你也是一个崇尚古典的人了?西扬试探地问。没错,要不然,我也不会来立 园,电视台的朋友将脚本给了我,我看了后特别欣赏那个叫梅云的女子,她受过 一定的教育,却为了爱情为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从繁华的香港来到这乡间花园, 甘愿做妾,我觉得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浓的古典气息。特别欣赏?西扬说,你 不觉得梅云是个悲剧人物?秋子说,这正说明您并不了解女人,爱我所爱,无怨 无悔。这是哪个流行歌曲的一句唱词?我不认为梅云是悲剧人物,她是一位为爱 情敢于牺牲自己的女性。当然,她虽然也有传统的一面,却不失自己的个性,否 则就不会有她最后的神秘失踪。   梅云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阿立,阿立正兴致勃勃地提着毛笔在写着一副楹联, 梅云便对阿立说,我不想住在这儿,你给我另找住处。阿立说,怎么了?她由于 失眠,脸色显得很苍白。阿立便扔下笔走过来,抚摩着她的肩膀,温柔地问,是 竹青让你不自在了?梅云摇了摇头,我觉得我应该有我自己的房间,我不能老占 着竹青的房间。阿立说,就这事呀,我早就考虑了。我准备给你另造一座洋楼, 你不是最喜欢你娘家住处花园的那座花藤凉亭吗?我也将图纸带回来了。竹青知 道这事吗?阿立笑笑,她知道不知道没有关系,你不了解竹青,她其实是个不错 的女人,我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你看,我为你们俩写了一副对联。梅云没有吭 声,她不想将竹青昨晚怪异的举动告诉阿立。于是她披上一件丝质睡衣,就要走 出去,阿立拉住她,我的对联你还没有看。梅云无奈,怏怏地走了过去,阿立便 微笑着举起那副楹联,读了起来——   风声度竹有琴韵   月影写梅无笔痕   阿立读完,便歪着头去看梅云,梅云苦笑着,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风月 有韵梅竹相伴,达到一种和谐的境界,可那是你的心思,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 想的?阿立仍然微笑着,你能不能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梅云凄然落下泪来,你难 道还要我把什么都挑明?阿立便有些不悦,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出 你的心思。梅云拭去泪水,阿立,其实你比谁都了解我的心思,只是不想说而已。 梅云说毕,也不看阿立,就走了出去。   梅云走过那些有着壁画的犹如幻境般的一个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都是那 种紫檀色的,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从一走进这楼的那一瞬间,这种压抑的感 觉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梅云不明白,竹青竟然数年一人独居在这儿,从一个房间 走到另一个房间,她的青春就在这样的匆匆行走中消失,陪伴她的永远是那些无 声的壁画。竹青就不寂寞吗?竹青为什么死守着阿立呢?她为什么不去寻找她的 爱情?梅云百思不得其解。梅云这样想的时候,一种对竹青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梅云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楼下,竹青的使女葵正在楼下的 厨房里准备早餐,红红的灶火映着她,使她那张扁平的脸骤然生动起来。梅云好 奇地走了进去,葵叫了起来,哎呀,四太太,是您啦?这么早就起床了?梅云说, 睡不着,下来走走。竹青在哪?竹青?葵一愣,醒悟了过来,您是问三太太呀? 她还没有起来吧?谁说我没起来?竹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有一丝不快。梅云 就转过身来,她看见竹青的眼皮有些浮肿,显然也是失眠的缘故。竹青在见到梅 云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收拾得很整洁,白衣蓝裤。乌黑的发髻上还插上了几 枝白兰花,显得很清爽。梅云突然感觉竹青比昨天好看了许多。相比之下,自己 倒显得形容憔悴衣冠不整了。竹青亲热地问梅云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还含笑问 梅云,阿立还打鼾不?我一个人待习惯了,过去他一回来,晚上打鼾我就整夜睡 不着,所以我也不想他回来。梅云不知她话中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就要离开, 竹青伸手挽住了她的手臂。妹妹,你不是想走走吗?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   清晨,园子里到处飘荡着乳白色的雾气,一切在梅云的眼中都变得影影绰绰。 但这并不影响竹青的视觉,她像熟悉自己的手掌的纹路一样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小 径,每一棵树木、每一朵花儿。瞧,这棵木瓜树,是前年阿立走时种的,今年已 经结果了。那是棵凤凰树,可惜你回来的不是时候,花开的时候,像一片火烧云, 好看极了,是我与阿立成亲那年阿立亲手种的。你从这边走,你看到那前面的那 间小屋吗?梅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小屋前正蹒跚地走出一个头发有些散乱却面 色清丽的老妇人,正咧着嘴朝着她们傻笑着。当年我与阿立就在那间屋里成亲的, 阿立那时已经结了两次婚,二太太福薄,难产去世了。大太太有神经病,喏,就 是她。我叫她莲姐,她原本是个知书识礼的女人,不知怎么就脑子出了问题。老 妇人依然咧着嘴傻笑着,嘴里连续不断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竹青便走了过去, 附着她的耳畔说了句什么,老妇人便听话地进了屋去。竹青便继续着她的故事, 你看这座楼宇,叫泮文楼,是阿立给他兄弟们建的,我来夏家的时候,阿立的兄 弟还很小,我看着他们长大的。说真的,我当时看中的是阿立的人品才华才嫁他 的。成亲三天,他就出洋,我一直等着他回来。竹青在述说这些往事时,语调极 为平淡,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但梅云仍然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她忽然 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一件事,就像无意中走进这个晨雾弥漫的花园,她无意中闯 进了别人的家,搅扰了别人的幸福与安宁,而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梅云想起自己 与阿立成亲时,阿立并没有瞒她,她知道他有妻子,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她只 将自己的爱情看得非常神圣,而忽视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她不知道在竹青的眼 中,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是一个不纯洁的女人。她这样想着,便用愧恧 的目光打量着竹青,竹青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她仍然执着她的手,牵着她向前 走。梅云木然地跟着她,竹青依然述说,在她耳畔喋喋不休如同梦呓。阿立说要 给你在这儿盖一座花园再盖一座楼。阿立说你喜欢西洋式的楼。阿立说……梅云 突然涨红了脸,别说了!她突然神经质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了?梅云的眼里突然 贮满了泪水,全身像风中的树叶在簌簌颤抖。梅云妹妹,是我得罪你了?竹青意 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脸色由于惊恐显得更加苍白。梅云在那一瞬间头脑反而 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句,我们回去吧,我 有点冷。   好了,我们不要再说了,您不是要我给您当模特吗?   此时,那个叫秋子的女子扔掉了手中的那柄花伞,站在灼热的阳光里。她的 主动令西扬喜出望外。   西扬那幅画也因她主动担任模特而十分顺利,头像刚刚完成,她的那些电视 台的朋友风风火火地赶来,她的朋友因她的突然不见而焦灼万分,寻觅而来却被 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他们这位美丽而高傲的主持小姐,为何在 极短的时间内就心甘情愿地充当这位素不相识画家的模特。秋子在众目睽睽下从 容地站了起来。 你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耽误了你们一会儿吗?不要因为 给你们当主持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那帮电视人陪着笑脸,秋子小姐,您别误 会,我们不知道您与这位先生熟悉,接着画,接着画。秋子说,别假模假样了, 我知道你们的德行,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你们偷着出来炒更,得抓紧 时间。一番话说得那些人脸上挂不住了。西扬便知趣地放下画笔,秋子,你走吧。 秋子极不情愿地撑开伞,在阳光下姗姗而去。那帮电视台的人簇拥着她,像簇拥 着一位高傲的公主。   那个下午,西扬都处在一种莫名的亢奋当中,秋子的出现,仿佛夏日的一阵 清风,使他的全身充满了快意。在立园满目苍凉的绿意中,他似乎捕捉到了这座 废园的灵魂。   电视台的人马只在立园拍了两天,每天拍完就住到三埠市里,所以西扬没有 再见到秋子。因为是萍水相逢,西扬也就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他仍然专心致志地 画他的那幅画,由于秋子的介入,这幅画的进度显然快多了。西扬在本质上是个 诗人,他崇尚古典,时常将自己沉浸在那些杂乱无章且又十分清晰的优美境界里, 自己独自一人去品评其中的况味。那些优雅浪漫而具有古典性质的情境,也时常 模糊了历史与现实在他心中的距离,使他的意识经常重叠于两个不同的时空而陷 于困惑。此时西扬便有些恍兮惚兮,他觉得手中的画笔特别有灵气,那个身穿紫 色旗袍的梅云的形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在他的画笔下穿越了岁月的烟尘呼之 欲出,他甚至嗅到了她身上那种类似幽兰的香气。当这幅画即要完成的时候,西 扬忽然之间想起了秋子,他想到如果没有秋子,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这么顺利地作 完这幅画的,是她给了他的创作灵感。他的内心在那一瞬间充满感动,秋子的出 现,像心灵的窗扉突然被打开,猛地射进一道灼热的阳光,照亮了他尘封多年的 情感的暗角,使他的内心有了萌动有了渴望。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甚至以来 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一种急欲见到秋子的心情,顿时像立园的云雾一般笼罩着 他的心。   就在油画完成的那天,他开始去三埠寻找秋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她!如同他在艺术 上的古典追求一样,他认定秋子的出现是一种奇迹,是一种古典意象的复活,可 遇不可求,值得他去寻觅与追求。   他开始了他的浪漫之旅,像一个多情的骑士,在三埠小城的大街小巷,寻找 着电视台那帮人马的踪迹。那帮人本来就是下来炒更的,神出鬼没难觅踪影。后 来他终于得知,那帮人马昨天就已经离开了三埠。西扬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一 种浸透骨髓的失望使他有了丢魂失魄的感觉。   当西扬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立园,突然发现了那个身着一件色泽鲜艳紫色的 旗袍的的年轻女子,飘然地在粉竹林中反复出现,仿佛在等待着谁。西扬刹时如 同坠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梦境。于是,他们便很自然地像一对分别很久的恋人, 相互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惊喜交集地朝对方奔了过去,然后又紧紧地搂抱在一 起……   阿立越来越觉得梅云的古怪,他越是搂抱着她与她亲热,她就越对他冷淡。 阿立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对我就这么讨厌?梅云轻轻地推开他,你去找竹青 吧,我这些天身子有点不舒服。你们怎么都是一个德性?阿立嘟囔着,竹青也是 和你说一样的话,你们都是在与我作对。   阿立怏怏地站了起来,就在他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瞥见,梅云苍白 的脸上流淌着泪水。阿立又俯下身去,掏出一方丝绢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你哪 里不舒服,要不要给你看医生?梅云摇摇头,勉强地笑笑,没什么,阿立,你去 竹青姐那边吧?她等了你那么多年,还一直帮你照顾莲姐。我知道,这对一个女 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阿立警觉地,是不是竹青对你说了什么?梅云摇了摇头, 竹青姐是个好女人,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她?阿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从 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不爱竹青。你爱竹青为什么还要爱我?梅云猛地坐了起来,这 对我与竹青姐都不公平。阿立说,就这件事呀,我们结婚时我就对你说过,我在 大陆的乡下有妻子。爱情是有排他性的,梅云仍然不依不饶,我以为你和我结婚, 你与竹青的爱情也就不存在了,没有想到她是那样的爱你。   阿立笑了,你这是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也难怪,你一直在国外读书。中国人 的婚姻你懂得不多,中国的男人是可以娶三妻四妾的,他对每个妻子的感情都一 样。梅云惊讶地说,这就是你向往的中国古典式的田园生活?这就是我们之间浪 漫的爱情?阿立默然无语,过了片刻才幽幽地说,我只希望你和竹青成为好姐妹, 她为我受了许多年的苦。那么我们呢?梅云仰起她那张清丽的脸,挺认真地问, 难道我们的爱情可以同时与别人一道分享?阿立尴尬地笑笑,梅云你今天到底是 怎么啦?梅云脸上表情木然,我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 也知道你希望我做个中国古典式的女人,我就入乡随俗成全你。我会与竹青姐妹 相处,但我要单独一个人住在一处,不希望介入你与竹青的情感生活。   阿立默然伫立窗前良久,窗外的天空氤氲着的暮色将他的脸涂抹成灰暗的色 调,梅云你这又是何苦呢?梅云掠了掠头发,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语气有 一种决绝的意味。立,我同情竹青,她的确是个好女人,可我绝不愿意与她一起 分享你的爱情。 我并没有欺骗你,阿立仍然平静地说,在香港我就对你说过, 可你当时说并不在意。是的,我当时是不在意,因为我认为,你既然与我结婚, 你与你的妻一定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可我发现,竹青对你还是一往情深,你 也并不是不爱她。阿立小心地试探,是竹青对你说了什么?梅云说,她虽然什么 也没有说,但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阿立不言语了,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一抬眼,就发现使女葵在那边走廊上频繁地朝这边张望,于是不由地来了火气, 厉声喝道,葵你神头鬼脸作什么?葵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老爷,四太太,三太太 请你们过去食晚餐。阿立将手一挥表示知道了,葵便一溜烟去了。   阿立转过身来,梅云我们走吧。梅云摇了摇头,我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阿立脸上渐渐有了愠色,那就随你的便吧,我知道你是个爱做梦的女人。梅云冷 笑着,我要是不爱做梦,我就不会跟你来到这乡下,可惜我的梦破了。阿立奇怪 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他昂然地走了出去。梅云在那一瞬间猛然意识到 什么,她想叫住阿立,阿立已经下楼了。梅云急忙冲到窗前,她发现在苍茫的暮 色中,阿立正与竹青挨在一起朝前走着正亲热地说着什么。梅云转过身来,两道 浑浊的泪水从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怎么哭了?此刻,西扬就在庚华村向农民借住的那间小屋里,与秋子缠绵 在一起,昨夜,秋子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内心。西扬也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他们都陷入一种难以遏制的亢奋之中。黎明时他醒来再一次要亲吻她时,他发现 她的眼里贮满了泪水。你怎么啦?秋子猛地翻转过来一下搂住了他,她的泪水润 湿了他结实而又赤裸的胸膛。我想起了梅云,我现在觉得,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西扬不知她为什么在这种场景下会想起那位叫梅云的女人,刚才欢娱的一幕 还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便不觉有些扫兴。这女人就是怪,敏感而善于联想似乎是 她们的特质。他皱了皱眉,秋子,你怎么想起了梅云。因为她是个爱情至上而又 充满幻想的女人,她想与阿立过一种相亲相爱的美丽的乡居生活,结果却是一场 幻梦,阿立并没有将整个的心交给她。我觉得梅云的性格与我一样,这样的女人 一般都没有好的结局的。西扬笑着反驳她,我不认为梅云是悲剧人物,她是一位 为爱敢于牺牲自己的女性。我记得,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此一时彼一时,我现 在的想法完全改变了,因为过去的梅云在我的眼中,就是一个古典的梦境,为了 爱敢于牺牲一切,而事实真相并不是这样。是因为认识了我的缘故?西扬用手指 轻轻地拭去她的泪痕,不过你与梅云不一样。真的,你们不一样。你为什么要将 她画成我的模样呢?秋子呢喃着,西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幅完成的油画就 靠在那边墙角,在熹微的曙色中,画面上的穿紫色旗袍的梅云眉宇之间流露出一 种淡淡的忧郁,与身边的秋子简直如出一辙。我觉得我心目中的梅云的形象就应 该像你这样完美,但这并不说明你们就是同一种人,她毕竟是一个旧时代的女性。 秋子微微扬起脸,可你们男人最爱的就是这种旧时代的女性,气质典雅却丧失自 我,处处顺从男性的意志,非常符合你们男人的审美意识。这或许这就是你要寻 觅的梦吧?不过,这仅仅是梦。西扬见她非常激动,便什么也没有说,有些赌气 地拉上毯子蒙头睡去。   醒来时,见天已经大亮。秋子正静静地坐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头部被斜射的清晨的阳光勾勒了一圈闪亮的轮廓,还是那么温婉娴静,有一 种摄人心魄的古典的美。西扬不觉砰然心动,情不自禁地悄悄走了过去,从身后 搂住了她。嫁给我吧秋子。秋子回过头来,轻轻地摇摇头,你家中还有个结发的 妻子,我很感谢你对我说了真话。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们没有感情而且早已经分居。 可你们毕竟没有分手你们还是夫妻!西扬松开她大声地说你说过你爱我你不在乎。 那是昨天,现在我想通了,因为我不想重复梅云的悲剧。梅云?又是梅云!西扬 有点神经质地叫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怎么老是沉浸在旧梦中?那么你呢? 秋子反唇相讥,你为什么好好的广州不待,非要跑到这个荒凉的园子里,不也是 在寻找你的旧梦吗?好了,西扬用手掠了掠长发,你说,你要怎样?   你我相识如同坠入一场梦境,梦醒了,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秋子平静地说, 我们本来就不相识,后来认识了,我认为我找到了爱情,其实是我错了。你并不 爱我,你真正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古典的幻影,我只不过与你的精神幻影的形象重 合而已。西扬苦笑着,谁是那个古典的幻影?是她。秋子指了指那幅油画。你是 说梅云?秋子说,难道不是吗?梅云才是你精神上的恋人。可是你只看重梅云的 气质,却不敢正视她的悲剧。我不认为这样,西扬说,梅云为自己所爱的人作出 了牺牲,她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又怎么能说是一场悲剧?秋子微微叹了口气, 梅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说明,你并不了解女人,并不了解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真是难以捉磨。   阿立没有食言,他真的为梅云建造了一座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小桥流水,曲 径通幽,取名立园。在园子里还特地建了一座形如鸟笼的花藤凉亭,起名“百鸟 归巢”,意思是祈望日后子孙后代能像百鸟归巢一样不忘故土,叶落归根。鸟笼 形凉亭是梅云香港住处凉亭的复制品,但梅云非常喜欢。凉亭落成那天,阿立要 在亭上题写一副楹联,他写了一句上联——   立马湖山萍入画   阿立要梅云对上下句,梅云还在沉吟,没有想到,身后的竹青却脱口而出— —   园池风月雅而诗   梅云知道竹青略通诗书,却没想到她居然出口成章,应对如流,便暗中惊诧 不已。阿立连声叫好,将竹青的诗句写在宣纸上。梅云忍不住夸奖了竹青几句, 竹青却含蓄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梅云后来在凉亭里饲养各种各样的鸟儿,吸引山野间的鸟儿纷至沓来,她时 常将养在笼中的鸟儿放了出去,但鸟儿却大都又飞了回来。梅云做这件事非常快 乐,她有时还叫上使女葵,将那些被风雨击落的野鸟的雏儿拾回来,精心护养, 养大了又放归山林。   紧挨着鸟笼形凉亭,阿立为梅云造了栋新楼,阿立兴之所至,又为新楼取名 为毓培别墅。并在大门口又题写了一副楹联——   毓灵山文乡武里   培福地玉树琪花   梅云不知阿立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虽然对联中似有解释,但梅云觉得 有些蹊跷,直到有一天,她才真正了解其中的涵义。而帮她破译这个谜的,却是 竹青。   新楼竣工后不久,竹青来看楼。她与梅云第一次登上了顶楼,就在那儿,她 们发现了一个绝美的年轻女人的彩色瓷像,正悬挂在那个精致的神龛上。   这是谁?梅云好奇地问。她一转身,正巧与竹青有些暧昧的目光相遇。是那 个难产死去的二太太,为人极聪明能干,琴棋书画样样都通,只可惜红颜命薄。 竹青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还记得花藤亭对联的事吗?你后来问我,其实那句诗不 是我写的,就是她写的。阿立经常与她对诗,记了厚厚一大本。阿立也经常将他 们写的诗读给我听,我听熟了也就记住了。梅云压抑住内心的郁闷,他们对什么 诗与我无关,可阿立为什么要将她的画像挂在我的楼上?你还不知道吧,她是阿 立最钟爱的女人,你我谁也不能顶替她在阿立心中的地位。竹青答非所问,她在 世的时候,阿立就答应要为她盖一座洋楼,还要以她的名字为洋楼起名。梅云哦 了一声,嗓音颤颤地,她叫什么名字?我听我叔叔说过,她的名字叫玉萍。不过, 她还有一个学名,叫毓培。   竹青刚说完这句话时就有些后悔,因为她发现梅云浑身像被雷击,目光发直, 浑身摇颤了一下,她的脸在一刹那间变得煞白。竹青后来离开新楼时,心里还有 些不安。在园子里的小河边,她看见阿立正兴冲冲地走向新楼,便有意避开。但 她还没有走远,就听见阿立拼命拍打毓培别墅的铁栅栏门以及他一声高过一声的 呼唤梅云的声音。   毓培别墅寂然无声。   梅云一连三天闭门不出,第四天她走出了别墅,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像竹青 一样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成个发髻,发髻上缀了一圈珠兰花,穿了一身传统的绣 花衣裙,戴了满头满身的金银饰物,手拿一本唐诗抑或宋词,活脱就是那个玉萍 转世。她的身影不断地出现在立园扶疏的花木间,出现在阿立的视野里,当阿立 痴迷地找到她缠绵时,却遭到她的冷眼拒绝,阿立内心感受到一种折磨。   可阿立对梅云还是疼爱有加,他私下常说,梅云这样年轻而又知书达理的女 人,能跟他从香港回乡下老家,这情份算是不浅的了。梅云总是冷言冷语找出各 种借口将阿立打发到竹青的住处,这使竹青常常心不安宁。据说,两个女人从此 相处和谐,梅云的年轻率性使竹青渐渐消除了戒心。在“泮立”楼宇中,竹青教 她绣花,对她讲一些乡间轶事。梅云有时也教竹青读几句英文。梅云让人给竹青 的楼宇安装上自来水,自来水是用水泵抽到楼顶的一个水泥池中,利用自然的压 力了供水的。梅云还让人给竹青的房间铺上几何图案的彩色地砖,使竹青的房间 顿时有了生气。梅云所做的一切,自然而大方,没有半点虚伪做作的成分。有时, 她们也结伴去园中散步,看蔷薇花在墙头攀缘,鸟儿在竹影里啁啾,夕阳在小河 那边的松岗上坠落。那亲密状,宛如一对相处甚笃的姐妹。   可好景不长。不久,日本人打到了三埠。   险象很快出现,那天早晨,一架日本人的飞机飞过立园的上空,使女葵正吃 力地端着一个细叶榕的盆景到园子里去,飞机俯冲下来,子弹在葵的身边飞溅, 葵吓得大叫一声,手中的盆景落地,跌得粉碎。许多年后,那棵盆景的榕树落地 生根成为立园一景。梅云当时也在园子里,她迅速地将不知所措的葵拉住,俩人 在园子里狂奔起来。梅云与葵在立园狂奔的身影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阿立在楼 上目睹了这一幕,大喊一声,梅云,你不想活了 ?快趴下!子弹带着呼啸的声 音压倒了他的呼喊。葵趴下了,梅云的身影依然在硝烟弥漫的树丛中闪现,如同 一个飘忽的精灵。   阿立决定带着一家人去海外,越快越好。就在他们正要好不容易买到船票准 备挤上去香港的轮船时,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阿立突然发现梅云不见了,竹青 也到处寻找。后来阿立从西装口袋离掏出一张小纸条,是梅云不知什么时候塞进 去的。只见他神色沮丧地拉住竹青,别找了,梅云不会跟我们走了。   于是,阿立带着竹青与一家人去了海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立园,在 岁月的风尘中被湮没,成了一座废园。   西扬又一次走向立园。自从上一次离开后,已经一年了。这次暑假他原打算 在这儿再作几幅画,这一年来,他对立园梦魂萦绕。   眼前的景象却使他惊呆了,如同走进了一座气派华丽的皇家园林。那片清幽 的粉竹林以及竹林中的曲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门楼,宽阔的道路,色 彩绚烂的人工花圃。当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踏上那座被修缮一新的“泮立”楼宇 时,他发现院子里铺上了大理石,所有的墙壁都被重新刷上淡黄、粉绿的油漆, 那种岁月的沧桑感荡然无存,显示出一股豪华的气息。西扬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这不是他心仪的立园,他心中的那座在岁月流转中风韵犹存的立园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敢再去毓培别墅,他怕自己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刺激。只呆呆地坐在那座 同样被粉饰一新的鸟笼形的凉亭里,亭子的一侧,真的有一个巨大的鸟笼,里面 豢养着几只落毛的蓝孔雀还有其它几种叫不出名的鸟儿,鸟儿可怜兮兮地叫着。 眼前游客如云,发出一片啧啧的赞语。而他头脑里没有任何感觉,只觉得一片空 白。   依稀有紫色的身影飘然而过,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在心中唤了一声,秋子!   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个幻影,自从那次他们在立园分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 秋子。秋子走时,坚持要带走那幅油画,说要做个纪念。当秋子与那幅画一起在 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他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秋子, 她已经与昔日的立园一起永远消失,他再也画不出那幅具有古典情韵的油画了。   坠入古典或许就是坠入一场骗局,在现代生活中,古典只是现代人休闲时的 一种装饰,或是一种调味品。也许古典的意象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是现代人内 心臆造的一抹幻影。美丽动人的古典故事也同样是现代人的内心独白与一厢情愿, 就像这眼前所谓古典情调的立园,它尽管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独特的内蕴,可谁又 能发现其中的隐情?那流传甚广的优美的爱情故事又含有几分真实的成分?西扬 只觉得有些许淡淡的悲哀萦绕心间,他曾经在这里寻梦,可梦又失落了,现在他 不知该作些什么。   先生,要花生糖吗?立园的特产花生糖。有小贩的吆喝声在耳畔响起。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如今成了游人释放闲情 的娱乐场所,成了小贩们的市场。他不是游客,也不想买匪夷所思的立园的特产 花生糖,他在这儿显然有些多余。他忽然想起应该立即离开此地,也许永远不会 再来。   西扬缓缓站了起来,向着新建的立园巍峨的大门走去。他仿佛听到一声裂帛 般的声响来自他的灵魂深处,如同一支尘封已久的名贵琵琶突然碎裂。恍惚之中, 西扬依稀看到一个身着紫色旗袍的女子,在上个世纪乱世的红尘里款款地走着, 她身后是蜿蜒清澈的的潭江,一条小火轮正喷着浓烟轰然离去,女子的脸上有一 种决绝的意味。她的脸也同样既熟悉又陌生,似梅云又像秋子,然后,又如同一 缕烟尘,在他眼前悄然如梦幻一般地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