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我们这些人》   作者:黄孝阳   1   马国强说,我脑袋能撞塌墙。我们都不信。   眼前的墙年头虽是久远,但除了少林和尚,谁能一脑袋下去让它稀哩哗啦? 马国强神情冷峻了,撸起袖子,打算表演铁头功,同时向我们瞟来一眼。马国强 不管干什么都要有这种近乎恶毒的眼神瞅我们,仿佛我们是一堆臭虫。我们也习 惯了。岳非不大习惯。他胆最小年纪最小,也刚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一屁股坐地 上。屁股蛋被泥土中埋伏的石头啃了一口。没哭,看看我们屏声静息庄严的面庞, 赶紧爬起缩在许知远身后。   马国强满意了,扎起马步,嘿,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前推,蓝白横条纹海 魂衫下瘦小干瘪的胸脯一点点膨胀,脖颈处跳出青筋。周小燕马上拿手指头去戳 他的胸脯,惊喜地叫道,强哥哥,你这里与石头一样硬。我们都很恼火周小燕这 种行为。周小燕是马国强的鼻涕,长得丑就罢了,偏生模样宛若童话,衣裳底下 的皮肤白得似沾了牛奶,颈脖处还露出几根挠人痒痒的淡青色的经络。周小燕是 一道漂亮的清鼻涕。不过,鼻涕终归是鼻涕,何况还是马国强撸出来的鼻涕,就 不配有什么好下场。马国强扒开她的小手指头,低头视察胸口,上面有一个圆圆 的黑点,这是周小燕的杰作。   这口鼻里吸入的第一口气是先天元气,再吸的那都是后天浊气。今天没法撞 石头了。马国强的胸凹下去,懊恼地说,于志军,你帮我赶走她。只要她在,啥 事都没法干。   我是于志军。我倒乐意去抓周小燕细嫩的手。周小燕敏捷地跳在一边,头上 扎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甩得又骚又浪,愈发招人讨厌。许知远踢出腿。周小燕两 条竹竿细腿没撑住身子,歪向一边,把岳非扑在身下。站一边双手抱胸的曾民权 说,周小燕,你不要脸,这么小就勾男人。以后肯定是破鞋,与你妈一样。周小 燕顿时眼泪汪汪,去看马国强。马国强扭开脸。周小燕爬起身,用力地踹一脸晦 气的岳非,气啉啉地说,你干吗要躺在我身下?周小燕抹抹眼角的泪花,又对曾 民权说,你妈才是破鞋。你妈若不是破鞋,怎么生得出你?   周小燕一向牙尖嘴利。曾民权白了眼,想动手。许知远拦住,说,这是你不 对。你骂周小燕尽管放开来骂。她贱,该骂。但你不该骂人家的妈。你也有妈。   曾民权撸起袖子,白眼珠里滚过几道血丝,你管得着吗?我就喜欢骂周小燕 的妈。谁让她妈是破鞋呢?你不是没看过他妈与胡主任搞?当时,你还骑我肩膀 上看得津津有味。   周小燕哇一下哭开,手里的十根手指仿佛暗器,袭向曾民权脸门。曾民权唬 得连忙后退,说,你们都看见了,这是她先动的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 犯我,我必犯人。马国强喝道,周小燕,你别放肆。那十根暗器在空中暂停了。 周小燕扭头对马国强哭嚷道,强哥哥,他欺负人。你也不管。   强哥哥。好肉麻。你愿意做淫妇,国强也不想做奸夫。曾民权冷哼,飞起一 脚,踢中周小燕下腹,嘴里得意地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小燕哎哟一声叫, 蹲下身,捂住小腹,额头泌出细细密密的汗,说不出话。   马国强鼻孔里喷出白气,身子一跳,跳到曾民权面前,伸腿一扫。曾民权躺 下了。马国强说,这人嘴太臭。于志军、许知远,你俩按住他手脚。岳非,你别 傻不拉唧地戳着这发呆,还不快爬起来,去厕所里用纸包一砣大便来。   马国强,他妈的,马国强,咱们还是不是兄弟?你为一个破鞋与兄弟翻脸? 要翻脸可以,你把吃我家的西瓜吐出来。   曾民权惊慌了。马国强向来说到做到。   我们都在青山小学念三年级。去年开春,马国强被五年级一个叫唐昆的人打 了。唐昆是市计委主任的儿子,长得壮,手臂比我大腿粗,跟《宇宙英雄奥特曼》 里的外星人一样。唐昆去厕所撒尿时很爱显摆他裤裆里的那只鸟,左手叉腰,右 手端着,冲着墙壁远远扫射,嘴里还达达达地打机关枪。尿液撒了马国强满裤脚。 马国强去看唐昆。唐昆吹起口哨继续扫射。马国强说,你眼睛长鸡巴上了?唐昆 嘿嘿一笑,慢斯条理地拉上裤子,突起发难,一声我操你妈,两个巴掌把马国强 打得原地转圈。马国强要拼命,被唐昆的同学左右拿住,让唐昆过足扇人大嘴巴 的瘾。马国强也真牛,脸肿得比南瓜还大,硬是一声不吭。第二天,马国强对我 们说,他要让唐昆吃屎。我们都不信。唐昆没让他吃屎就得谢主隆恩。过一些天, 学校包场看电影,在市影剧院,是晚间场。还没散场,我就听见唐昆去撒尿时, 被人套了麻袋,用棍棒打得差点晕厥,麻袋里还装满了屎。打黑棍的人有两个, 有组织有纪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打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等到唐昆哀嚎 着钻出麻袋,已经不成人形。在昏暗的灯光下,很多同学都看见唐昆脸上的屎嘴 边的屎鼻尖上的屎。许多女生忍不住嗤嗤发笑。唐昆向天发誓要奸杀这打黑棒人 的全家,为此,率领他的兄弟们在学校里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审查刑讯工作,打 断好几个人的牙齿,但这些人全大呼冤枉。唐昆没怀疑马国强。有资格成为他怀 疑对象的,多是五年级的学生。再说,唐昆每天都要扇人嘴巴,早忘掉马国强这 搭事了。但我知道,打黑棒的人是马国强与许知远。曾民权也晓得。   许知远抬头看马国强。马国强嘴皮嗫嚅,说,知远,我只吃了一小块。   许知远放开手,嘟咙一声,一小块也是西瓜。   曾民权半边身子得到解放,捏得湿漉漉的拳头揍在我下巴上。我本来想学许 知远,可他这般不识好歹,我干脆一胳膊压在他喉咙处。这招是我从《少林寺》 里学来的。曾民权叫不出声,左拳头接连不断地打在我头上。一下比一下轻。这 令我异常愤怒。我对周小燕喊,还不来帮忙?   周小燕已经缓过气,见状,忙去抓曾民权的手。抓不住,这只手比泥鳅还滑。 我说,周小燕,你真蠢,你张嘴咬啊!周小燕又去望马国强,好像马国强的脸是 写了答案的黑板。马国强看着走开的许知远发呆,目光转下,冒出一点凶光,发 了狠,巴掌重重甩下,呸,你以为你家的西瓜好吃啊?都是发了臭的。   马国强逮住曾国权那只不老实的手,用脚踩住,踩得曾民权耗子似的吱吱乱 叫。马国强说,周小燕,你去看看岳非是不是在厕所里吃屎?咋要这么久时间?   周小燕的嘴皮子动了下,想说什么,忍住,飞快地向厕所那边跑,屁股抖啊 抖,像一只奔向水塘的鸭子。我的心突突一跳。午后热哄哄的阳光把蝉快烤死了。 蝉一声声有气无力地叫。曾民权的嘴很快乐地张着,大声问候我们所有人的女性 亲属。我往他嘴里吐了一口痰,他老实地闭上嘴,身子扭来扭去,与一条从菜叶 上捉到的大青虫差不多。这里是市委党校的操场。厕所不远,到处布满黄褐之物。 周小燕在男厕所门口喊,岳非,岳非。你听见了吗?马国强问你是不是在吃屎。   岳非踮着脚尖钻出细小的窄门,拇指与食指拈住几张纸的角,抖抖索索跑回 来,小声地说,国强哥,大便被挑粪的人挑走了,只找到几张揩过屁股的。   马国强叫道,你也就会吃屎。快,把纸塞他嘴里。还发愣?我把纸塞你嘴里。   岳非的手不再发抖,果断把这几张纸揉成一团。曾民权闭紧嘴,努力地扭动 脑袋。腮帮子上鼓起两条小老鼠般的肌肉,形容甚是狰狞。这吓不倒我,也吓不 倒马国强,只能吓倒周小燕。周小燕犹犹豫豫地说,强哥哥,还是不要让他吃屎 吧。   是不是你自己想吃?马国强抬头吼道。   这已不再是曾民权与周小燕的事。周小燕真笨。马国强吃了曾民权的瓜,没 留下一瓣给许知远,也没给我,甚至提都没提这件事,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擦干净 嘴。这活做得太孬了。不过,我理解马国强,我也悄悄吃过。曾民权的爸是司机。 家里老有好吃的,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桔子,冬天的苹果,春天的杨梅,整筐、 整篓、整箱、整蛇皮袋。曾民权的爸在曾民权的妈死后一年内,又娶了一个颧骨 高瘦两条腿比圆规还要尖细的年轻女人。我盯着曾民权的嘴,心头有了怒气。这 张该死的嘴也不知道咀嚼过多少美味水果。我咽下口水,胳膊松了点,让他的眼 珠子不翻得那么白,以免自己晚上梦见鬼。我捏他的腮帮子。这活需要力量与技 巧。我的手变成一只老虎钳子。曾民权痛苦地咧开嘴,眼睛里有了绝望的光。马 国强哼了声把大便纸塞进去,按住他下颌,往上推。他的眼泪出来了。   曾民权,你吃屎了。马国强慢慢地说。   我松开手。我了解曾民权。他只敢欺负他打得过的人。曾民权的身子在地上 弹了几下,弹起来,呜呜地喊,手指抠入嘴里,抠出大便纸,弯腰去捡石头。石 头太大,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曾民权用手指敲打坚硬的石头。周小燕惊恐地望 着一嘴大便的他。岳非想往一边跑。曾民权抓住他胳膊,拧到他背上,近乎疯狂 地拍打他的头,嘴里还真的喷出粪便。   曾民权说,你让我吃屎。我叫你让我吃屎。   岳非嘤嘤地抱住头,不是我要你吃屎。不是我要你吃屎。   曾民权打不过我,更打不过马国强,虽然我们都细胳膊细腿。   马国强没去拉曾民权,望了一眼许知远消失的方向。马国强说,走,于志军, 我们走。   我点点头。我们一前一后往党校后面走去。那里有一条河。马国强的影子在 我前面。大约尺许长。我故意去踩他的影子,觉得心情无比舒爽。周小燕跟在我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周小燕真贱。我对自己说,放慢脚步,心脏又开始不争 气地跳动。我想起曾民权说的话。或许马国强的确摸过周小燕。很多年前,我们 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若是马国强抽阉摸到要做新郎,周小燕就哭着喊着要做 新娘。我们不止一次把他们送入曾民权家后院那个堆满杂物的小木屋里,让他们 过夫妻生活。   我猛回头,对周小燕说,国强要你不要跟着。你聋了?   周小燕也扭过头,去看被曾民权当成沙包打的岳非,下巴扬起一个角度,我 没跟着你们,这路又不是你们家的,你们走的为何我就走不得?   我抽抽鼻子。周小燕的睫毛又长又黑还带一点弯曲,果然与她妈一个贱相。 我佩服曾民权的眼光。不过,他不应该说出来,说真话的人一定要倒霉。我姐叫 于艳红。我哥叫于志民。上星期,我妈拿来三个苹果。苹果红红绿绿,有大有小。 我妈问,怎么分?我哥说,我要最小的,最大最红的给弟弟。我妈听了很高兴说, 还是志民乖,这么小就懂得学孔融让梨,这个最大的奖励给你。我气坏了。我讨 厌于志民啃大苹果那副嘴脸,与隔壁家那个吝啬的李大爷一样。还是我姐我对好, 把苹果分一半给我。可我吃东西一向是猪八戒。所以我学乖了,前天妈妈又拿来 三个苹果,我就抢先说道,我要那个最小的,把最大最红的给哥哥。妈妈果然高 兴坏了。我吃到了最大最红的。这回轮到我哥生闷气,吃完小苹果后,还妄想去 抢我姐的,结果被我俩联合检举,挨了我妈好大的一顿揍。   我说,周小燕,你真烦。   周小燕撇嘴说道,又没烦你。   我们正说着话,前边的马国强就跑起来,跑得又急又快,像被子弹打中。这 种情况的出现只有一种解释:马国强的爸来了。   马国强的爸在农贸市场补鞋子,手上的茧子比铁还硬。我看见他打马国强, 先是一脚踏落,把马国强踩成一只臭虫,再拎上来,一巴掌下去,把马国强打飞 成一只苍蝇。我马上撒丫子往马国强相反的方向飞奔。若马国强的爸看见我与马 国强在一块鬼混。我可能就得挨我妈打。每天晚饭后,这些可恶的大人老聚在屋 檐下,鬼鬼祟祟,互相通风报信。我边跑边回头看。周小燕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呆 呆地立在原地,仿佛身体内正在发生某种化学变化,热辣辣的太阳光从她身体里 钻出来,钻进我眼睛里。我吸吸鼻子,跳起身,扯落下一把沾满灰尘的路边樟树 的叶。我说,你们去死吧。   我跑过赵娣家。赵娣家在山坡下。窗口在我的脚下。赵娣在对着镜子说话。 镜子是一种古怪的东西,它会把我们的快乐一口口吃掉。赵娣的表情被枪打了, 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皱缩在一张直径不超过十五公分的小小的脸蛋里。   赵娣在青山路中学念初一。青山路中学与青山路小学仅有一墙之隔。老师叫 她念课文,她心不在焉地把袒胸露背念成袒胸露乳,结果所有人都知道赵娣有一 对与她的脸蛋不相称的大乳房。赵娣的妈骂她是婊子养的,不会读书,小小年纪 就想做一个开了缝的蛋。   这话委屈赵娣了,赵娣成绩虽然不好,但从来不正眼瞧那些在放学路上跟在 她屁股后单手翻筋斗的男生。再说,赵娣若是婊子养的,那赵娣的妈就是婊子。 不过,婊子都很漂亮,是一种可爱的生物,得像周小燕的妈,说话细声细气,眉 目嫣然,皮肤比月光还要好。赵娣的妈说这话完全是在拐着弯恭维自己——也不 瞧瞧她那张连苍蝇都不肯落下被黑锅底砸过的脸。这世上没自知之明的人真多。 我往赵娣家的窗口里踢入一块石头,继续奔跑。   我不晓得自己要跑向哪里。我们这个市不比一个屁大,还没把体内的血跑热, 山就拦住路。山上虽然好玩,蚂蚁会排开阵势成百上千只地厮杀,老鼠洞里装满 山芋、松子、坚果,鸟在树枝间追逐阳光移动的影子,花开在悬崖边的石头下对 着天上的云唱歌,泉水自挂满青苔的石壁上叮叮淙淙滴下来。还有那层层叠叠藏 着我许多快乐秘密的梯田,豌豆苗会沿着插在土里的竹枝吐出一寸寸嫩绿。偶尔, 头顶飞来几只头黑尾黄的蜜蜂。它们手里拎着一对美妙的音箱。山的旁边是随地 势徐徐起伏一望无垠的油菜花。那是一片金黄的海,一直开到天空里。海的中央, 不时走过几个戴着草帽走去山后耕作的人。在山后,有哞哞叫扬着尾巴的黑水牛, 大块大块的绿,以及几小块镶嵌着蓝色、白色、粉红和紫色等种种美妙色彩还未 犁过的田。   但,我得说,再好玩再好看的地方都会玩腻看腻。这叫审美疲劳。   我从成语熟视无睹里推导出这条规律。我写作文:同学们上课不专心,就是 因为天天要看同一张黑板,产生了审美疲劳。结果我那篇文章得了一百分,老师 对全班同学说,这个词用得呱呱叫。你们要向于志军同学学习。我把头埋入抽屉 里,心里吃了蜜一样甜。不过,老师后来不再夸我。老师带领我们去市中队参观 解放军叔叔训练。他们趴在地上,扭动屁股前进,再跳起来,往前冲。老师要我 们抒发感想。我说,解放军叔叔先是在匍匐前进,就像一条条绿色的青虫在地上 蠕动。后来,可能遇上了蛇,爬起来狂奔,又像一只只脱缰的野狗。我话音刚落, 那几位战士的脸绿了,老师的脸紫了,同学们的脸都笑红了。那真是一个温暖的 下午。   我在山坡上躺下,擦了把头上的汗,仰望天空。我身下的这座山叫金山。很 高。山顶上都是黑色的石头。我有点烦。我不晓得为什么烦。   我问自己,于志军,你吃多了撑得难受。但我又想起,我中午并没有吃很多, 肚子里的肠子还在为争夺粮食打架。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干煸红辣椒,可她红肿 双眼,我咋还忍心扮演一个饕餮之徒?饕餮,龙的儿子,形似狼,特别贪食。我 在连环画上见过它凶恶的尊容。饭吃得无比沉闷,比在阳光下暴晒的水洼还沉闷。 水洼里偶尔还会甲虫路过。我妈哭了一个上午,模样好比被雨水打过的梨花。我 不是夸我妈漂亮,除了我姐于艳红,我家其他四个人都与漂亮这个词绝缘。我妈 叫樊梨花。与单口芳讲的评书《薜家将》中那头戴凤尾鸡雉的樊梨花同名同姓。 或许她们还真有点血缘关系。我妈的祖上是从辽宁大连那边迁来。我爸叫于唐, 我讨厌死他了。他老欺负我妈。我妈是被他弄哭的。   我妈早晨起来听见我家那只芦花鸡在李大爷家的柴堆里咯咯乱叫。我妈过去 在柴堆里摸出一个滚烫的蛋,顺手捎带回一块干柴。于唐烧火的时候发现这块柴 的来历甚是可疑,开始询问。我妈撇着嘴说,家里的芦花鸡不知道在那下了几个 蛋。拿他一根柴,理所当然。于唐生气了说,当然个屁,这是偷。于唐喝令我妈 归还。我妈不肯。于唐摔了火钳。   我妈说,你就有本事冲自己老婆摔。你去杨局长家里摔啊!杨局长是我爸的 顶头上司,上海人,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犹有一个弥勒佛般的大肚子。杨局长 最小的女儿叫杨婷,绰号狗不理,与我同班,坐我前排,是班长,非常热爱举报 这项事业。杨局长的老婆叫叶芸芸,也是上海人,四五十岁,还哆声哆气地说话。 这是一户站在广大群众对立面的家庭。据说,弥勒佛还时不时地与叶芸芸咬鸟语。 每天早上,弥勒佛出门前要亲亲叶芸芸的脸。真是恶心透了。马国强说,若毛主 席还在,再来一次文革,我头一个冲进他们家,用臭鞋底扇肿他们的嘴。马国强 的愤怒是有原因的。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马国 强下课后在教室里嚷,这得用多少烈士的鲜血?猪血还差不多。杨婷及时向老师 汇报了马国强的恶劣行径。马国强不得不在第二天登上学校操场上那个升旗的土 台,向全校同学作公开检讨。因为这,我、马国强、曾民权、许知远在那天晚上 特意跑到旗杆下拉了四泡愤怒的屎。   我妈反诘得义正词严。于唐的喉结在喉咙上滚动了几秒钟,说,你妇道人家 懂什么懂?我妈说,我不懂,你懂?你懂的话,就不会轮到老陈爬你头上。陈桂 富哪点比你强?论水平,文凭,资历,你哪点不如人家?人家现在当上科长,你 还狗屁不是。你就是不懂。   我妈可能拎了于唐那壶没烧开的水。于唐勃然大怒。为了让这种愤怒的情绪 具体化形象化,于唐摔下手中的碗。我若不小心打碎一个碗,都要被我妈拿棍子 追到五里外。于唐焉能讨得好?我妈跳将起来,往于唐怀里扑,大有恶虎扑食的 气势,十根手指叉得比钉耙还开。于唐侧开身。于唐上辈子当是打虎出身,动作 确实敏捷。我妈扑到地上,鼻涕眼泪一起涌出。   我妈说,姓于的,你打我。你还敢动手打我。   于唐望一眼在屋角面面相觑的我们姐弟三个,眼神是那样纯洁无辜。   我扭过头。我哥是小人,马上跑去拍我妈的马屁,打算搀起我妈,被暴怒中 的樊梨花在脸上赏了一记大锅贴,脸阵红阵白。我姐飞快地喝完粥。大约零点几 秒的功夫,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就已在温暖肠胃。我姐在桌子底下伸腿踢我,示意 我赶紧开溜,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没有于艳红这种本事,但我有挨饿的本 事。我起身想走。于唐吼道,把粥喝完!   于唐这一嗓子简直力拔山兮气盖世。连在空中飞舞的苍蝇也被震晕一只。苍 蝇直落碗里。是一只酷爱在厕所里寻寻觅的绿头苍蝇。我苦了脸,想把苍蝇拈出 去。于唐伸手在桌上一拍,一字一字对盘腿坐在地上哭啼的我妈说道,樊梨花, 你看看你,你还像一个知识分子吗?   于唐大踏步转身出门上班了。我妈哭声愈发响。我真不明白他们,舌头干吗 要与牙齿打架呢?生活又不是泪水做的,不必这样伤感。我们学校厕所的墙壁上 有一首诗写得好:假若生活欺骗了你。不要伤心,不要绝望。你去把生活也欺骗 一次。   我与于艳红去了学校。于艳红念五年级,教室在我楼下。我们在同一幢楼里。 这幢楼的历史非常悠久,当大风刮起的时候,它会随风摇起山歌。据校书记载, 这幢楼曾经送出过一位中将、两位副市长,革命先烈不计其数。当然,这是题外 话。等我们放学回来,我妈的眼睛成了一对水蜜桃。   于志民这人真狡滑,明明不想上学,还找出理由,托院子里的赵娣同学去学 校请假。于志民咬我耳朵说,妈哭了一上午,没去上班,哭得可伤心呐。我白了 他一眼说,那你咋不去叫于唐回来?在这里献什么殷勤?成语是怎么说的?无事 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结结巴巴说出这个成语后,高兴了,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一个能 为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的人,一个应该马上戴红领巾的人。于志民不乐意了,说, 不懂成语就别乱用,贻笑大方。你这是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我与于志民你一言 我一嘴吵起来。我个头比于志民小,嘴可不比他小。于志军说不过我,就动手, 掐我脖子,掐到我死了99%的时候,松开手,让我吸口气,然后再掐;当掐到我 死了99.99%的时候,我妈从厨房出来了,他马上把掐改成搂,紧紧地搂住我肩 膀,好像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比那滔滔长江水还要长。我最讨厌伪君子,想翻脸。 我姐又踢我的腿。我妈头发蓬乱,眼神迷醉,脸颊上有一抹红墨水濡开的颜色。 我狐疑地瞅于志民。于志民压低嗓门说,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   妈妈把干煸红辣椒重重地甩在桌上,又回房哭去了。我们三姐弟不由自主同 时发出一声叹息。   于唐中午回来后,去敲妈妈的房门。樊梨花不理他。于艳红幽怨绵长地又叹 出一口气,对于唐说,爸,同学叫去一起做作业。于唐点头。于艳红背起书包走 了。于志军说,爸,我也去学校。于唐继续放行。我爸从来没有这样慷慨大方过。 这真奇怪。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爸,我也去学校。于唐挥挥手,还真的允 许了。我马上跑出家门,脚底下生出一长溜尘,生怕于唐改变主意,结果在路上 遇见马国强他们。我爸真奇怪。我妈好奇怪。马国强他们更奇怪。这个世界比奇 怪还要奇怪。   我长吁短叹。一种古怪的粘粘的气流开始充溢四肢百骸,骨头与内脏好像消 失了,身体似乎成了一个热气球,向空中慢慢飘去,飘向来浩瀚的蔚蓝的也是不 可测的时间深处。   2   很多年以后,我老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所以,当我坐在上海衡山路猫空酒吧里面对杨婷时,还是忍不住讲起当年曾 民权嘴里满是大便的模样。我说,谁能想到曾民权现在居然成了美国普林斯顿投 资公司驻华首席代表呢?吃屎的人是有福的人啊。   杨婷轻轻地笑,用细细长长的手指,端起搁在素净餐布上的高脚杯。这是一 杯轩尼诗X.O,满满一杯金黄色的琥珀,正在向我吐出金雀花、青柠花、绿草、 樱桃和橘子的香味。它的口感比丝绒还要软滑。只需要一滴,舌尖即能感受到一 种高雅近乎完美的气质。当然,它让人咋舌的价钱已使我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午后 充分做好被这间酒吧侍应生暴打一顿的准备。   有着浓郁绚丽之美的液体在杨婷洁白的牙齿里闪光。   我的心口感受到一种在我三十三年人生中很少出现的疼痛。我无法形容杨婷 的美。说她比景德镇官窑还精致——显然是恶毒的亵渎。我不信天底下有比这张 脸还要玲珑剔透的瓷器。任何男人若打算在上面找出瑕疵,只能是妄想。她穿了 件我认不出牌子的浅棕色的羊绒衫,大半个光滑洁白的肩膀暴露在这个春天的午 后,能隐约看见小半个梨形的乳房。   我唇干舌燥,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你是四年级回上海的吧。你还送过我一把 尺子与一块橡皮擦呢。你可能不记得了吧?那尺子非常好用,画的线特别直。那 块印有小熊维尼的橡皮擦好吃极了,我最后把它一点点全消灭在肚子里。话刚说 出口,我立刻为自己的愚蠢脸红耳赤。   她脸上出现一酒盅的笑意,放下杯,目光飘过我,飘向窗子上的紫檀木。在 淌着哗哗水流的玻璃外,阳光在滴。滴得那路边树上的绿沙沙地响。惟有这绿色 才能在时间的洪流里保持原来的颜色。我闭紧嘴,用力地咀嚼,把舌头嚼成口香 糖。   我有了几毫克的后悔。我不过是一个流浪的人,根本不应该去参加中午这个 该死的鸡尾酒会。那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世界。我更不应该在那位硬拽我参加 酒会的朋友介绍她时,眼睛亮得那么可怕,并鲁莽地喊出她小时候的绰号,嘴里 还倒出数以吨计的恭维话。我完全可以像书上讲的那样彬彬有礼地点头弯腰吻她 伸出来的手然后往一边走开。我是被鬼上了身。绝对是!这世上太多鬼了,到处 都是魑魅魍魉。否则我在那么长的时间内为何始终处于晕眩的状态,甚至记不起 自己具体说过什么话?这无法用科学解释。   我的手指在桌上一跳一跳。   她嫣然说道,我记得。   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你们当时都讨厌我。   没别的了?我噘起嘴,俯下身,凝视着杯子的曲线。杯里的轩尼诗是我的胃 这些年所遇上的最好的情人。我感觉到鼻子很痒,伸手去挠,挠了两下,不过瘾, 手摸进裤兜,也没想掏出的是什么,就往鼻子上擦。然后,我停下动作。她的表 情发生很古怪的变化,眼神也古怪,好像……对了,好像在看《侏罗纪公园》的 恐龙。我哪里做错了?我疑惑了。   她咯咯地乐,快活地笑,于志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天哪,上帝啊,菩萨啊,释加牟尼啊。请你们消灭美女这种生物吧。一切的 错,都是因为她们。我瞥了一眼手中的臭袜子,终于明白早上为什么找不到它了。 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们重新塞回裤兜,嘿嘿地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这人就这样。   我理解。你们作家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作家。你别冤枉人。我尖叫起来,我是码字工人,与我们小时候学校 旁边那间印刷厂里的码字工人一样。作家是什么?那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不对,你说错了,老师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写作文吗? 老师要我们写长大以后的理想,大家都说要做老师,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你 怪,写以后要当……当嫖客,当一个天底下最温柔的嫖客,绝对不负心,不让杜 十娘把那箱珠宝沉江,要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家,为祖国早日繁荣富强贡献自己的 微薄力量。   杨婷哈哈大笑。我瞠目结舌,鼻涕流下来。   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爸妈还好吗?杨婷从坤包掏出一支烟,抽吗?   我摇头,我抽这个。我的手摸入裤兜,在里面摸了十来秒,确定没拿错后, 勇敢地掏出一包红梅,哗一下撕开,要不要来一根?五块钱一包。   我习惯了cbgr的口味。杨婷把白色细长的烟夹入手指,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打 火机。这牌子我认识,都彭,五千多块钱一个。我的红梅烟今天享受高级待遇嘛。 我凑过头,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烟的味道比往日醇厚多了。   我爸啊,退休了,一辈子到头,连个主任科员都没混上。这都得怨你爸。你 爸临走时突击升了那么多人的职,咋不想想比老黄牛还忠厚老实还卖力苦干的于 唐同志?   别提我爸那个人。没一点本事。回上海后,惨到替人看门。杨婷的眼里浮起 几丝与其颜容不相吻合的混沌。你妈还好吗?   好,好得不得了。托我哥的福,我爸与我妈都幸福着呢。你呢,爸妈都还好 吧。   我爸妈离婚了。我念初三那年。我跟我爸。杨婷掐灭烟,又点燃一根。   哦。啊。嘿嘿。呵呵。我干笑着,舌头底下有了石头,对了,杨婷,你信不? 我哥现在坐的就是你爸当年坐过的那把交椅。他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好孩子。   于志……   于志民。   杨婷宛然一笑,你哥挺帅的,我记得他当年爱穿一件白衫衬,梳一个马桶盖 头,靠在树边,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他现在还唱歌吗?   唱。经常去卡拉OK一展歌喉,还有单位上的小妞伴唱,什么片片枫叶情啊, 什么我爱你到地老天荒你爱我到海枯石烂。去年拿了市里举办的直属机关歌咏比 赛金奖。靠,都是一个妈生的,咋他长得像费翔,我长得像葛优?老天爷没长眼。   你这叫骨格清奇。杨婷白来一眼,把一个细小的烟圈咽入嘴里,你姐呢?   于艳红嫁了洋鬼子,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把美国佬的聪明智慧全学到手, 去拿诺贝尔奖,为中国人争光呢。唉。绿卡都拿了,还算是中国人吗?别提她了, 提了我也是两眼茫茫。我怕有十年没见她。   身体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那就是中国人。杨婷嗤嗤乐了,你家现在的日子 不错嘛。   托伟人们的福。   你呢?有没有结婚?   身边连一个雌性生物也没有。我长叹一声,说道,想想这茫茫中国,九百六 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我于志军也算堂堂七尺男儿,混了三十多年,居然上无片瓦 遮头,下无插针之地立足。羞愧哪。这是兄弟无能。不是钞票狡滑。   杨婷扑哧一笑,说道,油嘴滑舌。现在的女孩就吃这套。你别蒙我啦。不定, 你这与我说着话,回去得跪洗衣板。   我赶紧手指胸口赌咒发誓,你也不瞅瞅我裤兜里有什么?不看看我长相?裤 兜里有材料,可以去泡妞;脸上有内容,可以被妞泡。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 女孩不仅个个火星金晴,而且都热爱上往宝马车上撞这项运动。   哎哟,这样愤世嫉俗?   不,是觉得我妈对不起我。   你妈对不起你?   她硬要多给我一丁点儿。要不,我也可以往宝马车上撞了。   呸。就你这样损,一辆破单车撞你还差不多。   那不行。把我撞成周小燕,这是一件多么不利于构建这个和谐社会的事。   周小燕?我想起她来了。蛮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她怎么了?   我闭上嘴。我听到嘴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它自我内脏里飞出,像几只苍蝇。 我看看杨婷,起身,开始从裤兜里往外掏钱。我掏出身上所有的人民币。一百元 的计有五张,五十元的有三张。十元的没有。五元的有四张。还有几十个硬币。 两杯轩尼诗X.O售价为六百九十元。我把硬币慢慢地数了一遍,正好,六百九十 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菩萨没亏待我。我可以不必挨侍者的拳头。我抬起头, 把钱搁入酒杯边银光闪闪的餐盘里。盘里有一张消费明细。我偷偷用眼角瞟过至 少不下一百次。我冲杨婷笑,秀色可餐,我消费了这么长时间的美貌,付出这点 人民币是值得的。我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但我的手还是有点发抖。一枚硬 币自手指间漏下,叮叮当当地响,滚去杨婷脚边。这里的侍应生应该是高素质的 人,不会为一块钱难为我吧?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蹲下身爬到杨婷脚边去。   我说,杨婷,不好意思。我是穷人。你千万别见笑。   杨婷坐在椅子上没动,饶有兴趣地望着我,怎么?你与周小燕还有故事?   妈的。这种疼痛又来了。心脏里有针在扎。还是那种给动物们打的最粗的针 管。我皱起眉咧开嘴。我说,没有故事,是我不舒服。我们下次再聊。我得走了。   我起身想走。杨婷的眉尖跳了跳,轻轻笑道,把钱带走。这是我开的店。你 来我店里喝酒还要付钱吗?   你开的店?我的妈啊。我差点把桌上没喝完的轩尼诗碰地上了。在寸土寸金 的衡山路开一间面积三百平方米大的酒吧,这得多少钱?钱还是小事。这得打点 多少关系?黑的白的灰的……这个女人不简单嘛。我咂咂嘴,一脸仰慕,差点放 声高歌现代京剧《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词。   杨婷嗤嗤地笑,歪过头,打量我,你还是没变,一点都没变,与我记忆里一 模一样。   我咋可能没变?在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你这不是侮辱我的智商与情商吗?   你忘了吗?当年我打马国强的小报告。马国强,你,还有两个人,我忘了名 字,一共四个坏小子,在中午放学的路上,把我堵到小巷子里。小巷里有一间废 弃的祠堂,里面到处是牛粪与枯枝。马国强恶狠狠地动手扒了我的衣服,说要让 我光屁股回家。我蜷缩在柴堆里,哭得可伤心了。你们把我的衣裤全扔到巷子口 的井里,大摇大摆走了。当时,我都有了跳井的心,但实在鼓不起勇气跑过从祠 堂到井口的那段路。没多久,你喘着气跑回来,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扔给我。 你的内裤有一个好大的洞。我还看见你的光屁股。你说,马国强就这狗脾气,发 完了,没事。你还帮我下到井里捞起衣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我问你,你来干 吗?你说,你哭得像傻逼。你骂了我。我恨了你好几个月,都没去老师那揭发你 上课时做小动作。你的心太软了,现在还是。我能感觉到。杨婷缓缓说道,好看 的眼睛里有了烟幕般的东西。   别,千万别这样说。我咋一点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就作罢吧。杨婷袅袅地站起身,眼神似嘲若讽,若想来找我聊天, 随时恭迎大驾光临。你现在是大作家,说不定,我能为你提供一点写作的素材呢。   你不怕我赖在这不走吗?   只要你乐意。   我离开了猫空酒吧,尽管我对她提到的素材生了窥觑之心,这是一种职业本 能,就像狗遇上骨头、苍蝇见到大便、鲨鱼嗅到血腥。但我害怕。我了解素材这 种东西的成份,百分之三十是眼泪,百分之二十是唾液,百分之二十是鲜血,百 分之二十是汗水,另外百分之十是精液与月事,简单说,它是人体的排泄物。   我回到福州路明光大厦地下室一个十余平方米大小的屋子里。   我把脚搁在已经发黑发潮的被子上,把头架在被翻得皱巴巴的书本上。房间 里的空气与鼻涕一样。房子左边墙壁上方是一小块布满灰尘的窗户。因为是深夜, 那些浮在窗户里霓虹的光与影,是一片片小小的发光的树叶。看不见树的桠,它 在远方的黑里。树干与树根在哪,那是上帝才知道的事。我拿起书本旁边的杯子, 让它倾斜,让水流入嘴里。身体因为水的滋润,像一团皱了的纸,在水里缓缓舒 展开来。我惬意地吸吸鼻子,闭上眼睛。   睡眠是我这些日子惟一真正的朋友。它不会出卖我,不会拿我寻开心,不会 恶毒地指使我做这干那,不会在我最虚弱的时候指着我的鼻尖斥骂我的无知、懒 惰与愚蠢,更不会在我性欲勃发时一脚把我踹下床。它是一块手帕,还洒了香水, 虽然香味与素净高雅之类的词汇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但劣质香水好歹也是香水。 若还考虑到我现在对性近乎狂热的需要,我更情愿相信梦是一群皮肤雪白长发乌 黑整日整夜地在我额头里在我喉咙里在我心脏里在我肠胃里唱歌的塞壬女妖们。 我在梦里可以与她们逐一性交。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比如我是蚕,她们是桑叶; 比如她们是篱笆,我是对着篱笆狂呔的小狗;比如我是琴弦,她们是拂过琴弦的 风;比如她们是蟋蟀,我是蟋蟀的大腿。   那位拉我去参加鸡尾酒会的朋友对我说,我们对梦其实也就只有三种理解的 方式,而这也是唯物者、唯心者与精神病患者的区别。   我问他哪三种?   他说,要不,把梦看作是现实的蜜糖;要不,把现实视为梦的一角;要不, 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放在梦里,一半放在现实里。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后来猛然惊觉他是在拐着弯儿骂我是精神 病患者。这个狗娘养的。   我已经三十三岁。我老家在江西一个到处裸露着红壤与贫穷的城市。   那个城市这几年在中国出了不小的名气,一任姓江的市长,很有行为艺术家 的气质,把自己像挂香肠一样挂上浴室里的水暖气管。接任的牛市长是位年轻的 前途无量的政治新星,可惜屁股还没被金交椅上焐热,就被性欲得不到满足的老 婆送入监狱。这并不是说牛市长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导致阳痿不举,事实上,牛 市长具有让最雄壮的野兽也自愧不如的性能力。前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在赵娣 开的宾馆里泡脚。听到隔床两个男人在赞叹,说警察在牛市长的保险柜里搜查出 牛市长与一百七十多位女士交欢的录像带。根据录像带里的日期显示,这是牛市 长一年内的劳动成果。多不容易。平均两天一位女士。而且,牛市长不大可能只 与一位女士上一次床吧——这不仅是对资源的浪费,也是对女士们的不尊重。所 以不妨换句话说,牛市长时时刻刻都在这一百七十个遍布全市交通局、工商局、 财政局等各大单位女士们尊敬的肚皮上鏊战。这得需要多么伟大的牺牲精神!   牛市长倒下了。千千万万个牛市长站起来了。那年除夕,嫂子拍了饭桌,紧 接着,于志民与我嫂子一前一后进卧室,锁上门,开始打架。你抓我脸,我撕你 头发,动作阴险,还默不作声,仿佛两个人都是表演默剧的天才,一点也不具有 我妈当年与于唐敢于在大庭广众间斗殴时的无畏勇气。我侄子叫于施,七岁大。 我问他,你爸妈在干吗?他把嘴一撇,打架呗。我妈说我爸是牛XX。我喷出嘴里 的饭。   我妈不乐意了,你这什么态度?我赶紧承认错误。   于志民老了。他被时间摧残后的容颜与一条蛆无甚差异,是一条让我心里发 腻的软体动物。他还特别热爱在各种场所喋喋不休给我忠告,尤其是当樊梨花与 于唐在场时。   作为一条笑傲于众母鸡中的蛆,让母鸡们整日围绕自己团团打转,并不被其 中任何一只吃掉,这了不起。我佩服于志民的能力。我赞美他曾经有过的以及以 后会拥有的美德,再很遗憾地承认,我已经厌倦他在忠告里指出的康庄大道,那 条可以预见的成长为另一条蛆的人生道路。我对他渴望让我成为蛆的接班人所付 出的努力表示万分感谢。   樊梨花被我的话彻底激怒,破口大骂,你才是蛆,是废物。志民为家里做了 多少贡献,你又为家里做了什么?还有你姐,她也不是东西。大过年的,就打了 一个电话,这是什么意思?早知如此,当年,我还不如去养两条狗。   我看看于唐。于唐把脑袋埋入胳膊里。薛丁山休了三次樊梨花,于唐一次也 没有。做为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南方男人,于唐真失败。   我说,妈,你批评我,批评得对。我接受。你批评姐,那不对。姐,现在可 是美国人。你这是在破坏中美关系。嘿嘿,妈,你别冲我瞪眼睛。姐浑身上下每 一个毛孔都已浸透美国文化。难道你还指望她早请示晚汇报吗?当年姐考上美国 麻省理工大学,多替你挣面子啊?邻里谁不夸?还有,姐也没少往家里汇美金。 你去邮局取钱的路上走得多精神?腰板笔直,腿脚冒烟。街坊谁不羡慕你女儿孝 顺你老有福气?绿油油的美金啊。你就不记得了?妈,你别用这种洞察人性的眼 神看我,那姐给你与爸养老的钱,我不会伸巴掌要。我没那么无耻。   我妈的眼眶红了,把筷子一扔,长长一叹,你们这三只畜生。   我望望我的侄子。他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还珠格格》。我 在心里对他说,你听见没,你爸也是一只畜生呢。与你姑姑、你叔叔同属于一个 物种了。   我伸手抱起于施。我想起我抱赵娣时的感觉了。他们好像差不多重。我的感 觉出了问题。   赵娣嫁过一个公路段的职工,当年,拼死拼活要嫁,过了几年又拼死拼活要 离。赵娣开的宾馆的生意倒还可以。我都忘了我是怎么与她滚一张床上了。好像 我喝醉了酒,喝了七八分的酒意,但还应该说酒醉心明,一个人在街上逛,逛得 无比落寞,又不想回家睡,便跑到她那泡脚。她问我要不要挑小姐。我说要。她 叫出十几个让我选。我选来选去只选中她。   我说,就你吧。   她说,我不出台的。我说,不就钱吗?我有。她说,我真不做了。我说,那 算了。   我开了房睡去了。半夜,被尿憋醒,撒完后,觉得嘴里无比干渴,摇摇屋子 里的热水瓶。妈的,这宾馆真差劲。我出来找水喝,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柜台里喝 酒,就上前搭话。在浪荡天涯的日子里,我早已精通泡妞这种艺术,都已成了本 能。我忘了我说了什么鬼话。反正等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躺在我怀里,蜷缩着, 脸上犹有泪痕,比一根羽毛还要轻。我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她看了我一眼, 接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赵娣。过几天,我在路上看到赵娣的爸妈与她在一 起,这才想起她是赵娣。也许,赵娣并没有认出我是谁。这种想法很让自己舒服。   我下了床,仰望天花板。   现在是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二十三点四十八分。离除夕还有一天。要赶 回家过年,时间还来得及。但我并不想回去。年是什么?一种凶猛的动物。当然, 它还没有石头凶猛。坦率说,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被时间洪流推下悬崖的石头。 我不想让爹妈看到我鼻青眼肿的样,不想让他们为我生气,不想让他们为我心疼。   我吸吸鼻子。屋子里有女人湿漉漉的葵花一样的气息,也有我体内散发出来 的朽木与污泥一样的气味。十几个时辰前,我曾与一具光滑的身体在这张床上交 欢,尽管索然无味,我们还算默契配合,毕竟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具有良好的敬 业精神的女士。   我的脑袋里满是石头在水流中间互相撞击时的响声,重得都抬不起。这些石 头似乎与吸食人血的尖喙蚊子有着可疑的近亲关系。这并不奇怪,在七千万前, 伟大的人与猥琐的鼠拥有同一个祖先。我面对墙壁上挂着的一面破镜子观察自己 肮脏的脸庞,慢慢地回想我与杨婷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无意吹嘘自己的性能力,但我感觉到我现在已经充分勃起。我往裤裆里猛 地揍下一拳。时间是牢笼,我不过是关在里面的一头有睾丸的两足动物。睾丸肿 胀,眼泪落下。记忆能把一个人杀死。周小燕。真的对不起。惟有这撕裂身体的 疼痛才稍可弥补我对你的歉疚之心。这十四年来,我一直想着你。可能因为想得 太厉害,脑袋里长出一些类似棘蒺的东西。我常疼得叫出声,在黑夜,在白日, 在火车上,在巴士里,也在女人的身体里。不过,也只有这种近乎于自虐的 “想”,我才能恍恍惚惚想起你的样子,想起你嘴角的笑容,以及你透明的身体。   3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念高一,整天骑着一辆破单车乱窜。街上满是香焦皮、 甘蔗渣,穿无肩装、露脐装青春灿烂的女孩,内衣外穿风情万种的少妇,边走路 边晃呼啦圈快乐的学生,不时撩起衣襟察看腰间BP机趾高气扬的男人、还有小孩 子拉在巷口的没有臭味的屎。屎一砣砣,我的车轱辘在它们中间愉快地穿行,从 一个巷口抵达另一个巷口。每当有漂亮姑娘出现的时候,我扯起嗓门唱郑智化的 《水手》。那时,我在拜读金庸的《鹿鼎记》,心中对韦小宝那个婊子养的无比 羡慕无比痛恨。我很渴望能在街头遇到自己的双儿与阿珂。双儿最乖,当大老婆; 阿珂最美,当小老婆。我胡乱地哼,满脑袋都是巷尾小录像厅里的色情画面。   我在百货商场门口遇上叼着一根红梅烟蹲在那的马国强。许知远也在。许知 远用手抠着鼻子。指甲一弹,一块块鼻屎飞向路边那些不那么好看的女孩。我停 下车。许知远望了一眼我说,为什么这些丑人要来到世上浪费粮食?我从马国强 衬衫口袋里掏出烟,叼嘴里吸了。我说,许知远,你爸昨天又到学校找你去了。 你上哪了?   上东元水库钓鱼了。许知远瓮声瓮气。嘴唇上方的一小圈胡子在温暖的阳光 下抖动,你去不去?过几天我们再去。那里有的鱼好大。许知远做着手势,比划 着鱼头尾之间的距离,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水库石坝边来了一个穿比基尼 洗澡的女人。知道比基尼是什么吗?许知远快活地笑,奶子啊屁股啊,都在外面。 比录像里可要好看得多。   哪家的闺女这么想挨操啊?是不是一头恐龙啊?我吐了一口痰。去东元水库 洗澡的女人多半包裹得结结实实,偶有穿连身款式泳衣的,也是貌比无盐。为了 防止下游的男人心生不轨,石坝岸边有几个面目可憎的大婶望风。不过,这难不 倒我们。我们可以远远地下水,嘴里含一根苇管,头顶半个西瓜皮,一直潜游到 离她们几寸处。   恐龙倒不是。也不是闺女。许知远撸撸已经空空荡荡的鼻子,从口袋里掏出 一盒图钉,把它们一只只抛向大街,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周小燕的妈。这个骚逼 一下水,旁边几公里都没人敢靠近。   话不必说得这样夸张吧。我的小腹处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热气腾腾的欲望。 我舔舔嘴。我说,马国强,许知远这么说你未来的丈母娘,也未免太不给你面子 了吧?   马国强没理我,蹲得跟石头一样。我自讨没趣,叉开腿,骑车走了。   我不大想去东元水库。我念初二时,岳非在那淹死了。当时,我们交情不错。 我们常一起逃学结伴到处游玩。岳非的胆不知为何变得很大,还把蛇捉到教室里 来,那是一条在冬眠的蛇,一条三角形的扁头蛇。全班女生吓得乱蹿。岳非为此 被学校记了一小过。   初二上学期,我被唐昆打了。唐昆说,我看他的眼神很恶毒,要让我学会尊 敬长辈。   岳非正好路过现场,见我被打得神智恍惚,摸起块石头,挤入人群,石头结 结实实砸唐昆脑门上,让这位嚣张的在学校里不可一世的唐昆体验了一回脑震荡。 头上扎着绷带的唐昆从医院回来后,说要砍了岳非的手。我去找马国强。马国强 已经辍学。马国强的爸前两年死了,喝醉了酒,想与工商所的人动手,被工商所 请来的临时工一棍子敲后脑勺上,那蒲扇大的手掌从此成为人间绝响。马国强的 妈管不住马国强,抹着眼泪,带着马国强的妹妹回了山东老家。马国强在社会上 跟着一个绰号大飞的人混,常会回到学校看看我们,顺便物色几个敢打敢杀的小 弟。   马国强说,唐昆是徐胖的外甥。这事难摆平。我说,你对大飞吱一声吧。我 也对岳非说一下,叫他去道个歉。马国强说,好,我试试。过两天,递来消息。 说徐胖与唐昆在金叶酒楼,叫我带岳非过去。我拉岳非过去。岳非说,我不去。 怕他们的鸟?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对,剁一双。岳非拍拍后背。那里面藏着 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我说,算了。那我去吧。岳非说,你去找死啊?我说,那 怎么办?岳非抠抠头,抠出一片片头皮屑,叹道,算了,一世人俩兄弟。我们一 起去。   到金叶酒楼门口,我的腿发了软。大飞与徐胖是传说中的人物。我问岳非, 紧张不?岳非说,紧张。我说,等会你别吭声。我来撑场面。岳非笑起来。进了 屋,大飞坐在圆桌边,有一张死人脸。马国强站在他身后。徐胖坐在大飞对面, 笑容可掬。屋里还十来个人。就大飞与徐胖坐。一个口鼻流血的人捧着脑袋古怪 地瞥了我们一眼,退出屋外。唐昆靠在墙壁上,看我们进来,来了精神,张嘴骂 道,还不跪下?我们都没动。徐胖弹弹手指,大飞,我的人犯了错,现在他已主 动承认了错误。你的人打了我的人,这笔账怎么算?大飞不吭声。徐胖子一拍手。 徐胖身边走出一个人,走到屋子中间,解开裤子,在地上拉出一堆屎。徐胖说, 要不,我提个建议,你做的辣椒生意算我一股?你也不吃亏,我搞的搅拌机同样 算你一份。大家兄弟,一起发财。打打杀杀,没个屁意思。大飞,对不?   大飞的脸拉得比死马还要长。   我去看马国强。马国强垂着眼。我咽了一口唾沫,心知大事不妙。徐胖打算 要我与岳非吃屎?马国强这缩头王八叫我们来,是把我们当枪使啊。我操他妈。 我操他全家。我摸住藏在口袋里的锥子,身子发颤。大飞还是一声不吭。岳非的 脸比雪还白。岳非突然说道,徐胖哥,这事是我做的。我也不是大飞哥的人。我 给你赔礼。岳非拽出那把菜刀,把左手放桌上一放,咔嚓一下,剁下了左手尾指。 岳非真狠。满屋子的人不说话了。岳非的血滴在我的球鞋上。岳非的牙齿在打架, 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够不够?   徐胖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因为这事,我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理马国强。马国强来过学校几次,说要收岳 非做小弟。岳非没理他。我对许知远说,以后,你也甭理那孬货。许知远说,你 懂个屁。这次若不是马国强罩你,你鸡巴都被徐胖割了。你以为岳非剁掉根半厘 米长的小指头就牛逼啊?我告诉你,他是傻逼。   说实话,我真弄不懂这里面的复杂关系。唐昆与徐胖没再找过我们的麻烦。 岳非的名气一下子大起来。我也跟着沾光。我们进金叶酒楼的故事在学校里变成 传说。岳非长得帅,眉清目秀,脸上还有小酒涡。班上一个胸脯大大的女生老有 事没事把胸脯往岳非身上蹭。岳非没感觉,厌恶地走开。我有,我偷偷捏了一把, 哈,手感还真好,害得我一个星期没舍得洗手。   我以为我与岳非会做一辈子兄弟,一起在秋日的山上捡板栗,在水里捞青色 可以看见内脏的小虾。我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像我们摁死蚂蚁一样被老天爷轻 易地弄死。   岳非的水性不错,在水底能憋一柱香。但他还是死在水里,死得非常奇怪。 当时,很多人都在水库里游泳,我也在。等我钻出水底回到岸边穿上衣裤准备喊 岳非回家,听见还在水里游泳的人惊呼,有人死了。我倒没被死人的事吓着。大 家都说东元水库里有一只水鬼,每年必定捉一只替死鬼,但只捉一只。所以,若 哪年水库淹死人后,去那游泳的人数反而更多。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替死鬼是 岳非。我飞快地跑下草坡。岳非趴在一个男人的膝盖上,像一只皮肤发白肚子里 灌满水的青蛙。那男人用巴掌不断拍打岳非的后背,嘴里喃喃地说道没救了。我 的胃部如被拳头击中。岳非嘴里漏出几滴混水,嘴边还挂有几缕青草,面容很安 静,似睡着了。溺水的人本该脸庞青紫双眼充血。这让我感到害怕。   岳非死后,我很寂寞,过了大半年,才恢复一点元气,不过在学校里倒少了 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活在地上 的人。若惹他不高兴了,又或者说他喝醉酒了,他便张嘴一吹,把我们中的某个 人从这个世界里吹掉。   我开始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稀哩糊涂地考上一所普通高中。我妈说我 懂事了。其实我不是,我只是想找点什么来填充那空得可怕的心,那些公式定理 也是很好的砖头。   我常在夕阳下的山坡坐,打量着这个我不理解的世界。有时,我会哭。我不 明白我为何会哭得这样伤心绝望。我又没死爹死娘。我为何会感到一种彻底的寒 冷?那种要让骨髓也冻僵的冷。   我哭完后,就去那些阴暗的小录像厅花五角钱看一场淫秽录像,看那些女人 白花花的大腿,也看夹紧在黑乎乎人群中我的头发已经斑白的物理老师那颗硕大 的头颅。我一边手淫,一边吐痰。我对自己说,于志军,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那天下午,我与马国强分手后,在人民大道汽车站门口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 我在那一刹那可能被鬼上了身,也可能是因为被许知远的那番话烧晕了头,我就 觉得这女孩走路的姿势特别好看,特别轻盈,特别地美,那在素白印蓝花的连衣 裙外甩动的胳膊与腿,特别香,特别白嫩,特别有气质。我的身体在那一刻爆炸 了,眼前出现一根根明亮的光线。   那是一条下坡的路,我加紧蹬了几下踏板,直撞过去。天空消失了。四周青 白。我在这团青白里转了几转。女孩哎呀一声叫,滚成一团。单车散开架,前面 的车轱辘摇摇晃晃从三角架底下钻出来。我扔开它,咽下已涌至唇边的喜悦,也 按捺下胸口莫明的害怕,跑到嘎嘎发着颤声的女孩身边,就问,你没事吧?   女孩扬起头,湿漉漉刚洗过的乌黑头发在空中飘荡,一点点洒落下来。时间 静止了。街道两边火柴盒一样青灰色的房子从身边流过,流入一块青白色的幕布 里。是周小燕,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周小燕,眼睛里正涌出晶莹的泪水,于志军, 你没长眼吗?   周小燕是小学到高中惟一一直与我同班的同学。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 这样美,美得让我屏住呼吸。我真他妈的瞎了眼,还四处寻找双儿与阿珂。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的指尖发了烫,身体里有一锅沸腾的开水。 我都想伸手去摸她鲜嫩的唇,哪怕被她咬掉手指头,也心甘情愿。我胡思乱想, 结结巴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的腿出血了。周小燕说,你扶我起来啊。   我扶起她。当她温软的身子跌入我怀里时,我流了鼻血。我没说假话。在懂 得人还有性的需要后,我还是第一次真刀实枪触摸女孩子。我忘了去擦鼻血,呆 呆地看着周小燕颈脖处那细细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她的脖颈秀长挺拔,光泽比玉 石还要温腻,耳垂是一颗盈盈下坠的水滴。于志军,你有眼无珠,这么好的货色 也会让那个脸上已长满坚硬的紫色瘢疤的马国强霸占,这太对不起党,对不起国 家,对不起人民群众。我脸上的肌肉在扭曲,先是点后是线再是面,就拧开了嘴, 往上拧,拧得越来越大。我脑袋里传出一下细微几不可分辨的声音,好像是锤子 砸碎鸡蛋壳。   周小燕被我撞瘸了腿,站不直身,一只手扶住我肩膀,脸容痛苦。   我为这种情况的出现感到狂喜。这是我在那些粗制滥造的小说里百读不厌的 情节。我立刻按照那些无良作者的教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背你去医院。   我背起周小燕。她在我背上没有一点重量。我好像在飞。在一大团青白色的 光里飞。我觉得身体都已被一种莫明的力量分解成光线。我开始向上帝祈祷,希 望他老人家赶紧把医院搬离地球,最好搬到猎户星系以外。我对自己不停地说, 千万要镇定。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我对老天爷说,妈的,你把马 国强摁死吧。反正你精通这活计。   周小燕的鼻息均匀地撒入我衣领里,是一粒粒烤熟了的芝麻粒,有着非常好 闻的香味。我飞快地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撞到一种让人柔肠百转生死 相许的东西。我把周小燕送入医院,像一条神情呆滞胡乱撒着蹄子的狗。当穿白 大褂的医生宣布周小燕只是骨头脱臼,我万分沮丧。为什么她没被撞断腿,就如 小说中讲的那样,好让我守在她床边彻夜不眠还紧握着她的小手?我痛恨起这位 在几分钟内便替周小燕包扎妥伤口并接好脚踝关节一脸慈祥的老男人。我用恶狼 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他没读懂我的眼神,随口问道,这是你妹?   我脱口而出,女朋友。   周小燕的手抖了,脸迅速发红。老男人嘿嘿地笑。门诊里的那些护士全笑了。 我难为情了。老男人笑着摇头把我俩赶出医院。我听见那些长舌婆在互相叹息, 唉,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这毛都没长齐呀。我很想冲回去在她们面前一边 脱裤子一边大吼,老子的那东西绝对你老公的大。我精确测量过,长二十六公分, 直径四公分。但我没有,我已经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只能在肚子里说,不可付诸于 实践。我望着周小燕。她使劲儿地走。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步伐。我说,你慢点行 不?别又扭了。我还真是乌鸦嘴,周小燕马上传出一声闷哼。妈的,哪个王八故 意把图钉扔在街上?图钉刺穿周小燕脚下的凉鞋。那双褐黄色的软底鞋,鞋绊上 还各有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周小燕蹲下身,苦起脸,嗔怒地说道,我真倒霉。 于志军,都怨你。我赶紧蹲下身,替她取出图钉,说道,是,都怨我。你没事吧。 要不,我再背你回家去?周小燕的脚美得出奇,趾甲晶莹,脚趾圆润,足弓向上 弯起,足踝光滑纤细。也许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做她脚上的这两只拖鞋。我把 图钉扔向远处。图钉尖上有了一滴血,这是一根长图钉。周小燕的脸瞬间红透, 你这人坏死了,要烂舌头的。   这时,我看见曾民权。曾民权骑着一辆锃亮的凤凰车晃晃悠悠。我二话不说, 冲上前,拽下他。曾民权在念重点中学,但我们还在同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 见,虽然话说得少,这张脸还是熟悉。樊梨花老说要我向他学习,曾民权的妈也 老跑过来向樊梨花与于唐炫耀他儿子的成绩。我说,民权,借车一用。急事。曾 民权松了手,看着我跳上车,看着我跳下车,看着我把周小燕抱上自德车的后座, 看着我蹬着车朝周小燕家的方向狂踩,也看着周小燕慢慢伸出手搂住我的腰,把 头贴向我的背。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个夜自习,马国强找到我。我在教室里看书。周小燕坐在 我前排看汪国真的诗集《年轻的潮》。马国强大踏步冲进来,脸上紫色的瘢疤发 出青光。他一脚踹翻我的课桌,拽住我的衣领,甩手一巴掌。我没还手,我知道 迟早有这一天。   教室里的同学立马收拾书本走掉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马国强、周小燕, 还有跟在马国强身后进来的许知远。   许知远伸出食指点着我的鼻尖,往左边摇了一下,往右边摇了两下,冷笑, 于志军,你丫牛啊。大嫂你也敢泡?   我说,狗屁。她是她自己,是周小燕。   马国强又扇来一记耳光,嘴里喷出呛人的酒气,眼睛里有一条愤怒的毒蛇, 于志军,你对周小燕说一声,你没那个意思,你不过是在闹着玩。我仍当你是兄 弟。   我说,有这样打兄弟的吗?马国强松开手。我整整衣衫。我说,我爱她。   爱是一个屁。马国强叫道,两眼有奇怪发亮的光,一拳击出。我听见胸口骨 头碎掉的声音。我仰面跌倒,但不觉得疼。我看见周小燕双手捂脸,肩膀耸动, 指缝里涌出为我流下的晶莹眼泪。我说,马国强,有本事,你今天把我打死。我 不还手。   许知远笑了,有种。不过,于志军,你没听过兄弟若手足,女人如衣服吗? 这满校的女生你看上谁,点个头,我替你摆平。你何苦呢?   我爬起身,墙壁托住了我。我抹了一下嘴边的血,笑了,兄弟若手足,女人 如衣服。这话不错,只是这满大街没少见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但光身子裸奔的 似乎绝无仅有吧。   马国强暴怒,于志军,我知道你会甜言蜜语。小燕就上了你这当。老子打断 你这满口白牙。马国强的拳头击中我的鼻子。我吐出半粒牙齿。我说,你的劲太 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体内仿佛有一个魔鬼在说话。肉体好像不见了。我 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还有闲情扭过头去看窗外那比墨汁还浓的夜色。它 们在阐述另一个世界,一个让灯光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世界。我不明白那里面的法 则。   我说,马国强,对不起,我确实喜欢小燕。你可以打死我。但你没法改变这 点。   许知远笑了,于志军,你真贱。周小燕的逼早让强哥操烂了。你这样喜欢烂 货啊?许知远话音未落,马国强反腿侧踢,已把他扫翻在地。闭上你的臭嘴。马 国强怒喝。一直恸哭的周小燕腾一下站起身,身子发颤,许知远,你别血口喷人? 我什么时候与他好过了?马国强,你说,我什么时候与你好过了?你们还要不要 脸?   马国强的眉跳了跳,小燕,你现在说,你要他,还是要我?   周小燕没作声,一点点扭转身,扶住摇摇晃晃的我。马国强一声怒吼,一拳 砸出,砸向课桌。课桌碎了。马国强抄起半边木板啪一下敲在自己头顶。木板断 了。马国强满脸是血。马国强没再说话,转身回走,走到门口,脖颈一挺,头往 教室的墙壁上轰然一撞,墙壁坍塌了一大块。在教室外观看的人尖叫一声,纷纷 避让。宛若凶神恶煞的马国强扬长而去,楼梯淹没在他巨大的脚步声中。许知远 从地上爬起身,看看紧紧拽着我的手的周小燕,哼了声,婊子。也出去了。   周小燕猛地死死地抱住我,嘤嘤哭道,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马国强凭什么。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周小燕确实是马国强的鼻 涕。周小燕念初二时被高年级的男生骚扰,也的确亏了马国强摆平。但这能说明 什么?   我说,小燕,别哭,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我轻易地许下诺言。我并不知道诺言的重量。   我曾对着墙壁说,若那天,我没撞上周小燕,我也会撞上别人,然后爱上她, 就像爱周小燕一样。   我曾对着墙壁上各种五颜六色的广告说,我的爱,只是身体的渴望,并非因 为周小燕这个人而发生,是它本身需要发生。如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周小燕— —周小燕不存在——同样会有别的肥料让爱这棵种子发芽,再一点点长成树。   我曾对着墙壁外的天空说,周小燕是一块肥料。女人都是肥料,手是肥料脚 是肥料眼睛是肥料鼻子是肥料嘴巴是肥料乳房是肥料大腿是肥料。任何一个女人 的任何一个部分包括她们所谓的心灵也都是肥料。她们是男人的过程,一个接一 个的过程。   但我骗不了我自己。我深知,我并不明白爱是什么,不要说那时,我现在对 这个词也一无所知。我不懂得爱,一点也不懂。我只是难过,非常难过。   我在许许多多个深夜里放声大哭,心底落满尘土,衣裳落满了悲伤的月光。 我已经略知一点混沌学,也稍稍读过拓朴理论。如果我不撞上周小燕,那么我不 会是现在的我,整个世界都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或许它会变得很好,不会充 满污垢与粪便,充满欺骗与暴力。我放声大哭。我一脚踩在时间的暗中一脚踩在 时间的明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我在心中狂叫, 眼里嘴里耳里是粘稠的血。我真想把这几个字从这世上所有的书本里抠出来,塞 入自己嘴里用牙齿咬用喉咙咽用肠胃消化,再从肛门里排泄出来。原谅我,原谅 我,原谅我。我那时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还是那个夏天的某个晚上,也在夜自习结束后,我与周小燕因为一件小事吵 了嘴,没送她回家,跑去街头游戏机厅打魂斗罗。在我玩得最开心时,周小燕被 马国强、许知远糟踏了,就在那间有祠堂的小巷里。   一直到死,她都在喊于志军。如果她不喊于志军,她不会死。她把马国强气 坏了。她真蠢。这是许知远在审讯室里交待的。许知远说,当时,他们喝得太醉 了。许知远说,他没干别的,周小燕挣扎得太厉害,他就帮马国强按住周小燕。 许知远说,周小燕的妈都被那么多男人睡过,周小燕干吗不肯让马国强睡呢?许 知远又说,警察叔叔,我可以回家了吧。警察都笑了。马国强什么话都没有交待, 也没法交待。他本来已经跑路了。许知远送他坐上去省城的早班车,可他发癫又 跑回到周小燕死去的地方。当警察围上来时,他一头撞向祠堂的墙壁,脑袋马上 碎掉了。   我凝视着杯子里已经凉了的黑黝黝的水。它们比铅还沉。我得离开上海。我 已在上海呆了一年,该离开了。也许上帝在惩罚我,不管在哪呆,顶多一年,我 即会想起这些往事。它们是一只只附骨之蛆。我吸吸鼻子,行囊早收拾好了。在 床底。里面装有一件七匹狼双面茄克、一件金利来衬衣、一条九牧王西裤、两条 真汉子内裤、一把西门子剃须刀、一台IBM手提电脑、几盒药、一本蘅塘退士在 诗歌海洋里打捞出的《唐诗三百首》、一个空白日记本。日记本里夹着一支笔、 一张身份证、一张余额为一万三千块的建行龙卡。至于其他东西,我想房间的下 一个主人会喜欢的。我掏出手机,想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屋外传来敲门声。我 开了门,是杨婷。我的肺部顿时鼓胀起来,像被刀剖开肚子的鱼的鱼膘。   我说,你咋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问了问你那位朋友。杨婷笑了笑,打量了一眼我的房间,不欢迎?   欢迎,就怕弄脏你。   倒也弄不脏。不过味道确实挺臭。真佩服你。杨婷咯咯乐了,算了,你还是 陪我到外面走走。   我点点头,脑子里面的重量一下子都不见了。   我们一前一后来到地面。我的胳膊与腿如同钟表里的齿轮节奏分明。我看见 密密麻麻朝着夜穹尽情伸展开身躯的树的枝丫。它们散发出的脂粉香味与罂栗一 样荡人心魄。胸口阵阵发麻。在屋顶刮下来的风比野兽还凶猛。地下室的出口处 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奥迪。我说,你的车?杨婷说,会开吗?我又点点头。杨婷 把车钥匙抛给我。钥匙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光,触手冰凉死寂。我发动车子,说, 去哪?杨婷关上车门,闭上眼,良久慢慢说道,随便。   4   二零零五年大年三十的黄昏。   我与杨婷并肩坐在金山的大黑石头上。一只金黄色的老虎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巨大的青被风包裹住,整个的山变成一块静止的布幔子。我落了眼泪。我脸上有 一个硕大的锥形鼻子。我时常隐藏在鼻子下,活像隐藏在灌木丛里的一只兔子。   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能住进一间房子。房子的窗户外面是一大片水, 但它不是朝向水,是朝向我内心的花园。我一直没找到这样一间房子。我只有满 脑袋的砖头。死者是对生者的惩罚。记忆可以杀死人。真的。我不骗你。你说, 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最能偶尔抓住别人嘴里的那个没 有重量的“我”。相对于这一点而言,你比我幸福。杨婷脸上没有表情,喃喃说 道,我们做爱吧。你消失在我身体里。我消失在天空里。天空或许会消失在时间 里。   杨婷弄乱头发,妩媚地笑,看着天空的眼神亮得很。远方的山在早早浮出的 群星之间高高飞翔,泛出微蓝的光芒。杨婷说,于志军,你的阴茎凉得像一小块 冰。四周暗下。暮色把鸟赶回树林。我捡起地上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矿泉水瓶。 里面犹有半瓶水。我喝了一小口,递给杨婷。杨婷喝了一大口,说,没人愿把它 带回山下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它没法回到山下。我抹去杨婷脸上的泪痕,要不,你把 它带回去吧。   我怕老。杨婷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志军,你听,那只老虎在叫。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