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中篇小说:啐你一口   文/劳美   0   六个月了,胡兰花没有接到过王大成的任何信息,她是几天前听于双庆说那 句话的。   胡兰花这些天总到玉米地来。玉米长满了籽粒,正在进入壮浆期,前几天, 她就发现挨近路边的几个玉米被人掰走了,她对那几个玉米有印象,个大,粒白, 凸出来的籽粒就像刚刚满月的婴儿的五官,分明,可爱,它们钻出散发着馨香的 深绿色的襁褓,头上还顶着一束紫色的长发,长发鲜亮又透明。旁边别人家的玉 米,不如她家长得好,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及时打药,虫子便在嫩嫩的玉米秆上叶 子上乱咬乱啃,几场雨过后,地里的草也疯长到膝盖深。那些人家的男人们也出 外打工了,他们不指望几亩庄稼的收入,家里留守的妇女们又不善于管理,只能 由着虫子把发育期的玉米身子啃破啃烂,野草将玉米根须周围土壤里的养分争相 吞尽。胡兰花其实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但几个月里,她的身上已经渐渐养成了 一股隐忍的劲头。她有儿子狗蛋,狗蛋是她生活中两份希望中的一份,为了这份 希望的成长,她必须指望五亩地的玉米和仅有的一头猪,这可是她一年里唯一的 经济来源。整整一个夏天,她披星戴月,顶着毒辣的日头,施肥,打药,拔草。 汗水在脸上流淌,滴在玉米叶子上,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多彩的迷幻的光芒, 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另一份希望在成熟,在饱满,粘稠在炽烈阳光里的身体便感 到有一股股清凉滑过。当她发现无际的田野里只有她一人时,她也会叹息日子的 艰辛,却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有时,她会会心地笑一下,咂着嘴角咸咸的汗 水,便觉得以后红火的日子正在这咸咸的汗水里生成。发现玉米被人掰走的那晚, 她没有睡好觉,她的玉米地靠近路边,一眼看去,在一片庄稼里脱颖而出的好, 她想,村里人不偷自家玉米,过路的外村人也会顺手牵羊几个带回家煮着吃。她 越想越后怕,五亩地玉米,三千多块钱呢。于是,她每天过来看着玉米,看累了, 就走进玉米地里找一块阴凉坐下来歇着,可耳朵还要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天下午,胡兰花走进玉米地,刚想坐下来歇歇,穿过玉米尖子的间隙,她 看到路上走来的于双庆,于双庆穿一件大红的T恤衫,胳膊里夹着一个黑色手包, 身边还有两个村里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她知道,于双庆刚刚从城里 回来。她赶紧蹲下身。   于双庆说,嘿,这块玉米长得这么好,谁家的,哦,是胡兰花的吧。一个年 轻人说,是胡兰花的,今年就数她家这块玉米长得好。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年轻 人又说,双庆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另一个年轻人嘿嘿笑了,说,胡兰花她没 福气,当年要是跟了双庆哥,哪还用得着天天自己下地干活。胡兰花心想他们一 定都在看她家的玉米地,她突然害怕他们走过来,再走进玉米地,她谨慎着透过 玉米秆的间隙看路上,果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几条腿。这时,她听到了于双庆的 声音,咳,这都是他妈的命啊。胡兰花看到了他们的腿又开始向村里走。你们还 不知道吧。于双庆在说。什么。那个年轻人问。你们可别到处乱说。于双庆说。 不说不说,你说吧,双庆哥。另一个年轻人着急着问。王大成进去了。于双庆说。 进去了,进哪里去了。那个年轻人不解地问。操,进哪里去了,进你那里去了, 进监狱了呗。于双庆说。话音刚落,胡兰花已经蹭地站起来,她看到了三个人的 背影,她本想窜出玉米地来,可她晃了晃身子,双腿竟没能挪动一下,脑袋也开 始嗡嗡地响。她听到他们还在说着。我操,因为什么啊。你说因为什么。我们哪 里知道,快说啊,双庆哥。他把一个城里人叫吴云的给开了,就进去了。开了, 开什么啊。另一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个傻逼啊,你说开什么啊,还开 什么,开苞啊,哈哈。胡兰花看到,于双庆扬手拍打着那个年轻人的头,哈哈, 就你小子明白,对,王大成把人家一个大闺女给开了苞了。哈哈。哈哈,这王大 成真能啊。记着,王大成进监狱这事不能在村里乱说啊,我也是听人们说的,他 不和我们在一起干。于双庆说。胡兰花的一只手攥在一颗玉米秆上,她晃了晃, 玉米秆和她一起倒了下去。   于双庆就在三百里外的城市里打工,他出去的早,干了六七年,他家的日子 便红火起来。胡兰花常看到于双庆的媳妇穿着在城里买的衣服在人们面前炫耀。 胡兰花在一旁走过,于双庆的媳妇便把声调提高很多,胡兰花只顾往前走,却在 心里笑,衣服是新的不假,但穿在于双庆媳妇那水桶一样的腰身上简直是糟践。 胡兰花家在村北,于双庆家在村中,胡兰花去小卖部买东西必须经过于双庆家门 口。于双庆家的宅子高出路面一大截,门楼这两年也改造成青石红砖白瓷瓦,紫 红的两扇大门上嵌着两个又大又圆的黄铜圈,气势而炫耀,这样的门楼在村里已 经有十多家了,胡兰花每当看到一次这样的门楼,心里就隐隐地动一次,动过几 次之后,她就有了把想法对王大成讲的念头,可看到王大成整天低头不语,出出 进进,沉浸于那五亩田地里,她就把话一次次咽了回去。胡兰花也常常为于双庆 媳妇叹息,于双庆媳妇和于双庆结婚时,个子不高,但腰身匀称,凹凸分明,也 算一个娇小玲珑,尤其那双水灵灵的眉眼,薄薄的小嘴,说话时的快人快语,也 配得起身材魁梧浑身透着精明的于双庆了。后来,于双庆媳妇生了小孩,身材便 一年年向水桶方向发展,直到上下一样粗起来,胸脯上的肉走路时一颤一颤。胡 兰花没有和于双庆媳妇说过话,也没有正面单独相遇过,她想过,就是两人万一 那天迎面走过,她也不会同于双庆媳妇主动说话,于双庆媳妇不像自己性格内向, 平时很少串门,她喜欢和女人们在一起闲聊,喜欢串门子,所以,她一定了解了 一些于双庆当年追求自己的事。于双庆身材魁梧,一表人才,这一点与王大成不 相上下,但她胡兰花总觉于双庆浑身透出的精明让她感到不踏实,因此,于双庆 在村里的路上塞给她纸条,她没有回应,于双庆家托人来说媒,她也没答应,但 每次在村里遇见,她仍然同他打声招呼,于双庆也闷闷地应合一声。她和王大成 结婚一年后,她才听到于双庆订婚的消息。胡兰花在于双庆媳妇的声调和眼神里 感觉到了一种挑衅和得意,但她并没有觉得心里不舒服,她清楚,自己不仅是本 村,也是临近几个村子里身材最好脸蛋最可人的女子,于双庆这个男人是当年自 己看不上,如今,尽管于双庆媳妇能穿上很多新衣服,日子也过得红火,但自己 对寡言少语的王大成和未来的日子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何况她早就听说于双庆 在城市里时常去找女人,仅凭这一点,足以让胡兰花对自己最终没有嫁给于双庆 感到庆幸,她认为,只要男人的心还归属自己,生活多苦,她都觉得每天的日子 是甜的。   于双庆几人进了村,胡兰花才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来到路上,她又回头望一 眼玉米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些累白受了,汗水白流了, 一个夏天没白没夜的辛苦,一下子被于双庆那几句话埋进了粪坑里,那一个个的 大玉米呲牙咧嘴,好像王大成正在对她嘲笑。她的身子倏地凉了一下。   吃过晚饭,胡兰花到前院看了爹和娘,回来哄着儿子狗蛋睡着后,她锁了大 院的门,向于双庆家走去。   村里的夜路没有灯。胡兰花磕磕绊绊来到于双庆家门口下的路上,看到门缝 里透着一线灯光,她走上去,侧耳听一下,竟听到了里面有吵闹声。   于双庆的媳妇在喊叫,你有钱了,你在外面我管不了你,可你也要想想你还 有儿子,你得了这种病,你让你儿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娶媳妇,再说,你挣这 点钱,能吃到你死吗?   于双庆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于双庆媳妇又叫,这种病好治?那你就 去治吧,吃药管用,那你就吃吧,以后你别碰我,我就当守活寡,就像那个胡兰 花,你还跟我说人家王大成,王大成进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王大成进去了是 不是给你机会了。   你胡说什么!于双庆大叫一声。   哼,人家王大成怎么着,起码没得你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于双庆媳妇说。   于双庆媳妇平时就快人快语,此时更是尖嘴利嗓,胡兰花没再听到于双庆的 声音。   胡兰花似乎明白了于双庆两口子吵闹的原因,站在一片黑漆漆里,她似乎已 经看到了于双庆那张垂头丧气的脸,那个一表人才浑身透着精明的男人,一下子 在她的心里变得猥琐了,沮丧了。她急忙离开了门口。   胡兰花没想找于双庆问王大成的情况,经过一个下午,她开始有些怀疑于双 庆的话,王大成是开春时离开她的,他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来,但她清楚王大成 是个只低头干活不善于言辞表达的人,几个月的时间,他或许不会挣到钱,当然 没有给她写信的好心情,王大成办那种下流事,她思来想去都觉不可能,王大成 曾经是她的丈夫,在她眼里,王大成内向倔强,却是个善良的男人,她不相信这 样的男人才进城就会做出这种事,于双庆的话该是一句玩笑话。可胡兰花还是觉 得自己很对不住王大成,按于双庆的话,王大成的确进监狱了,不管什么原因, 都是她把他推进去的。她被心里一股疑惑和烦躁的情绪推使着来到于双庆家门口, 她有进一步弄清真实情况的想法,但她绝不会亲自找于双庆问,亲自问,她觉得 自己在他面前会很失自尊,可她非常希望能巧遇于双庆,而于双庆又主动告诉她 关于王大成的一些细节。   胡兰花的希望落空了。   于双庆竟得了脏病。男人们一旦离了家,离开自己的女人,果真就变成另一 个人了?胡兰花自问着,她突然感觉王大成在自己心里的形象也在渐渐模糊。她 的心里抖地紧了一下。   刚进农历八月的夜空,黑得像个无底洞,脚下的路,一脚深,一脚浅,整个 村子像死了一般沉静,只有时而刮起的秋风把路边的树弄出一点声响。胡兰花在 漆黑里走着,像是时光过了百年的长。   第二天,胡兰花在村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神秘的不可琢磨的眼神,在她 暗自猜测那眼神的内容时,她发觉身后的人们在看着她低声私语,她把目光投向 他们,那些人急忙说,兰花,还去地里看玉米啊?   她疑惑着点头,心想,我为什么不能去地里看玉米呢。   几天里,胡兰花在村里村外的路上走,遇到的人们都在用游离的审视的目光 看她,她只顾往前走,可觉身上已经很不自在,甚至,在她走到一段没有人的路 上时,她都感觉身外仍有很多双眼睛在盯视着她,那些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无 底的空洞,空洞里还传来冷冷的笑声。   胡兰花认定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大成进监狱的事。她认为于双庆 不会在村里散布这件事,但那两个青年人,于双庆的老婆一定是散布这件事的主 要人,而于双庆是祸首。   她把狗蛋送到学校,不敢在家里呆着,她怕爹娘过来看到她那张忧郁的脸, 她来到玉米地,在玉米地里坐下来,听着玉米叶子被一阵阵风吹得哗哗响,她浑 身发冷,眼泪一颗颗地掉,这时,对王大成的愤恨在她心里渐渐生成。   她对娘说,大成出去打工六个月了,也没有音信,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他。   娘皱着眉说,他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去哪里找他。   我听说他和村里几个人离得不远,我能够找到他。她这样说,其实,她连王 大成关在城里哪个监狱都不知道。   娘说,你可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不放心,你找村里人打听打听他的消息不 就行了,难道非要自己去。   她说,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决定把才一百多斤的猪卖掉。邻村一个个体杀猪的来她家买猪时,邻居几 个男人帮她抓猪捆猪,于双庆正在路上路过,他犹豫了一下,便走过来帮忙,个 体杀猪的摁着计算器算帐时,于双庆小声对一旁的她说,兰花,我知道你要干什 么,可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胡兰花没看于双庆,也没说话。   于双庆忙说,我忘了,他会给你来信,他的事我也是才听邻村打工的人说的, 那个人和他在一起,那人说,他判了三年,可能在城市西郊那个监狱。   胡兰花看于双庆一眼,于双庆的眼里闪着不安,脸上有些发青,还有些暗青 的小疙瘩,她忽然想问王大成到底犯了什么罪,可这个念头倏地被她压了下去。 谢谢你。她说。   大成真不该。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便低垂了头,说,他不该出去。   她瞥了他一眼,说,你该出去吗?   于双庆一怔,难堪地笑一下,走了。   胡兰花直觉天塌了似的,脑袋瞬间里恍惚了一下。她不能再怀疑于双庆那句 话了。   1   胡兰花在下午到了那个城市,几经打听,她乘上了郊区的公共汽车,在一个 镇上下车后,她向人打听路线,听说从镇上到监狱只有五里路,便徒步走向坐落 在镇南的那所监狱。   马路宽敞笔直,穿梭着车流人流,路两边有整齐高大的杨树,胡兰花急匆匆 走在人行道上,脚下枯黄的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心底一片茫然。   她穿着一条合体的牛仔裤,一件浅绿色的长袖衬衣,挎包紧紧挎在肩上,修 长的身材,飘荡的长发,引得行人频频看向她。   胡兰花特意穿上了七年前王大成给买的这身衣服,带了王大成给买的黑色挎 包,这身衣服,这挎包,她只在结婚后穿过背过几次,今天,她又一次这样妆点 自己,这是她的一个策划,这个策划当然会让王大成立时忆起七年前一些美好的 往事,她决定,当王大成沉浸于那些美好往事的回忆时,她就把一口唾沫狠狠地 啐在他的脸上。   胡兰花的脚步匆匆有力起来,脸上也飞舞起紧迫和兴奋带来的绯红。   敞开的黑铁门里涌出几辆大小汽车,随后是一些骑自行车的人。   等门口清静下来,胡兰花从挎包里找出身份证户籍薄,递给那个把枪背在身 后站得笔直的年轻武警战士。她说,我是来看人的,从老远来的。   武警战士一动未动,也没有接她递过去的东西,只用目光扫她一下,淡淡地 说,下班了,明天再来。   明天?胡兰花忙说,我只看他一眼,嗯,一句话不说也行。   武警战士有些不耐烦,他说,请您站在一边去。见胡兰花在迟疑,他的声调 提高了,请您站到那边去!胡兰花向后退了两步,武警战士才朝门里喊,小王, 有个犯人家属。   胡兰花听到武警战士这样称呼自己,心里沉了一下,自己竟成了一个犯人家 属?自己不是犯人家属,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永远不会是了。她转念一想, 那狗蛋呢,狗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犯人的儿子了,永远都是,王大成是村里 出现的第一个犯人,狗蛋也便成为村里第一个犯人的儿子。她愤恨着咬了咬牙。   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女孩从门口里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朝胡兰花问,你有什 么事?   胡兰花看到女孩的脸蛋很好看,一双眼睛也水灵灵的,那身制服却使她平添 了一份威严。她走近两步,说,我想看人。语调带了怯懦和不坚定,拿着身份证 和户籍薄的手动了动,却没有递向女孩。   已经下班了。女孩冷冷地甩过一句话,刚要走开,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便 把手伸过来,问,你见谁,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不得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他叫王大成,是,是孩子的爸爸。   女孩先看了户籍薄,又看了身份证,然后,抬头上下审视着胡兰花。   你离婚了?女孩皱着眉问。   胡兰花才想起户籍薄上有一个“离”字,她重重地点点头。   女孩把身份证和户籍薄递过来,说,你这种身份不能接见。说完,转身就走。   胡兰花像是才反应过来,她追上两步,说,你行行好,我老远来的,我就看 他一眼,就一眼。   女孩回过头,说,对不起,这是规定,只有直系亲属近亲属才能给犯人接见, 你们离婚了,当然什么关系也没有了。说完,走了。   胡兰花还想追过去,武警战士把枪哗啦一声挡在她的面前。   胡兰花走向马路对面,蹲在一棵杨树下时,看到那个女孩正沿着门口里的小 路走去。她沿着女孩走去的方向看,她看到了一面水泥墙,水泥墙高高的,被夕 阳映得有些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排电网上,她听到了水泥墙里传来叮 当叮当的声响。   王大成就在那道围墙里吧,他在干什么,那叮当叮当的声响是不是他弄出来 的?   胡兰花愤怒的情绪被女孩的态度熄灭了一半,她觉得自己的计划看来难于实 现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象见到王大成那一刻的场面,她以为,王大成在看到她 的那一刻,会先是惊讶,喜悦,然后,再是惭愧内疚,她呢,她一次次告诫自己, 那一刻,自己一定要镇静,做到既不喜悦也不悲伤,尤其要让他觉得她很平静, 她要好好地看看他的眼睛,看那双眼睛里还有多少她探测不到的东西,等到他发 现了她竟穿了这身衣服,背了这个挎包,等他内疚着要对她说第一句话时,她就 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然后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再然后,一个转身,离开 他。   可是,她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顺利地见到他。   水泥墙上的夕阳暗淡了。胡兰花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厂房,她就蹲在厂房 投下的阴影里。头上的树叶轻微地响了一会,她感觉身上有点冷,肚子里也咕噜 了一下。她才想起一天里只在县城倒车时吃了一个面包。   女孩不见了,围墙里的叮当声还在不断,那个武警战士正走进门口,两扇黑 色的大门轰隆一下关闭了。   胡兰花颓丧到了极点,反复思量了多少天才决定的计划,不仅卖了一头还没 到月份的猪,还匆匆奔波了一整天,到头来,她竟连王大成的面都没见到。   狗日的王大成啊。她骂了一句。   忽然,黑色的大门里闪出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个子矮胖,他匆匆走到 路边,左右看看,一辆出租车从南边开来,他伸手拦下,急急地上了车。出租车 向镇子开去。   胡兰花站起来,懒懒地向着小镇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那人,那 人穿的是便装,但裤子却是警察制服的裤子。她望望开出很远的出租车,回身看 到正有一辆出租车从南边驶来,她急慌慌跑向路对面,把出租车拦下。   2   胡兰花下车时,那人已经进了饭店。   饭店大厅里已亮了灯光,座位上坐满了人,一些桌上还蒸腾着缕缕香气。胡 兰花在一张张桌子上寻找,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皙大腿的高个子女孩迎过来,问,您是几位。   胡兰花的目光还在人群里寻找,说,我找人,刚进来的,个子不高,胖胖的 一个男人。   哦,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胡兰花,说,您随我来。   胡兰花跟在女孩身后,走上楼梯时,胡兰花看到女孩的屁股很圆润,腰身扭 动时像一条蛇,她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穿这种旗袍,凭自己的身材, 穿上这种旗袍,一定不会比女孩差。   女孩敲了一间房子的门,然后,推开,对里面说,黄队长,有人找您。   胡兰花看到里面坐着那人,她在门口把身子朝那人弯了一下,又对女孩说, 谢谢妹子。女孩没说话,朝着黄队长甜甜地笑一下,走了。   黄队长皱眉审视了胡兰花,说,你刚才好像在监狱门口?   胡兰花没想到这个黄队长竟然在监狱门口发现了她,她走向桌旁说,是,我 是跟着您来的,我从老远来,是想看一个人,可门口的女警察不让见,您不知道, 我来一趟很不容易,我坐了一天的车。   黄队长用手摩挲着桌子上的水杯,水杯里的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几粒茶叶 悠悠地上下漂浮。胡兰花闻到了水杯里飘出的香气,嗓子不由响了一下,嗓子干 干的,像在冒火。   黄队长慢慢地点头,看着胡兰花说,接见由人专门管理,要等到每月一次的 接见日,不是想见就可以见的,不过,你远到而来,假如不总来,他们应该特殊 照顾一下。   胡兰花激动起来,她兴奋着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一次也没来过,您 帮帮我吧,我只要见他一面就行。   一阵铃声从黄队长的口袋里传出,黄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看了看, 对着电话里说,我就在楼上,你上来吧。   胡兰花意识到黄队长原来还有客人,急忙站起来,说,我今天要住在镇子上, 您看明天能不能帮帮我见他一面,家里的庄稼就熟了,我还要赶回去收秋呢。   黄队长抹了一把脸,朗朗地说,好吧,接见的事本来有严格规定的,可看你 大老远的,明天我就给你帮帮忙,你见谁呢,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忙说,王大成,他是,他是我丈夫。她把王大成说成了丈夫,她吸取 了刚才的教训。   王大成?黄队长的脸一怔,把正要端起的水杯又放回了桌上。   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女人一眼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胡兰花,又 看看黄队长,说,你还约了客人。   黄队长仍然坐在椅子里,像是在沉思里走出来,说,没有,是一位家属。   胡兰花急忙说,我请黄队长给我帮忙见见我丈夫。   女人温和地朝胡兰花微笑着点一下头,坐在里面的一个椅子里。   同志,黄队长对胡兰花说,你说的这个王大成,就是你丈夫,我没有听说过 有这个人,他可能不在我们这里,看来,这个忙我帮不上了。   胡兰花的心倏地沉了一下,但她忽然觉得黄队长一定认识王大成。   胡兰花站在那里有点急,刚刚升起的希望正在一点点隐去,她看到黄队长的 脸已经由舒缓变得僵硬,她看向女人,似乎要女人为她说句好话,女人对她微笑 着,说,你丈夫如果不在这里就没办法了,我们老黄心眼好,他不会骗你的。   胡兰花嗯了一声,可还想对黄队长做些努力,当她看到黄队长低垂着僵硬的 脸,分明不再想理她,她犹豫着朝他鞠了一躬,又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迟疑着恋 恋地挪动脚步,挪到门口时,她忽然站住了,她打开挎包,从挎包里拿出一包报 纸裹着的东西,回身走到桌旁,她把东西放到桌上,说,黄大哥,您帮帮我吧, 您肯定认识王大成,我和王大成已经半年没见面了,从他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就没 有回过家,我把家的猪卖了来看他,我就这五百块钱,您给我找找人,我知道办 事要用钱,您就先收下,我求求您了,大哥。她看着黄队长的脸在渐渐由僵硬变 为愤怒,她真想给他跪下。   黄队长腾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拍到桌子上,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个犯人 家属,你这样做就是向我行贿,五百块钱,我的人格就是一个猪的价格吗,别说 我不认识王大成,就是认识,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帮你的忙,你赶快把钱拿走, 离开这屋子,你听到没有,你如果在坚持胡闹,我就把这钱上交,让你人财两空。   胡兰花直觉脸在发热,鼻翼间有凉凉的泪水在往下流,黄队长在她眼前模糊 了。女人走过来,把那包东西放到她手里,笑着说,同志,快把钱收起来,我们 老黄就恨这个,既然老黄帮不上你的忙,你又肯定你丈夫就在这里,就等下个月 接见时再来,监狱里也不累,吃得饱,穿得暖,比有的农村过的日子还好还舒服 呢,你就放心吧,你就一年不来看他,他也不会饿着。   胡兰花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恍惚着,不知怎么就站在了门口外,门子被女人 关上了,楼道里有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孩和客人在走动,他们疑惑着看她,她抹一 把脸上的泪,羞愧地扭过身,把钱装进挎包里。   她刚要离开门口,听到屋里女人说,你也真是,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有话 不会好好说,你真不认识他丈夫?她没有听到黄队长应声。女人又说,大老远的, 怪不容易的,你帮帮忙又有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她听到黄队长气气地说, 王大成,哼,我一辈子也不想认识这种玩意儿。   走下楼的间隙里,胡兰花肯定了王大成就在镇南的监狱里,她决定,今天先 在镇子里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再去一趟监狱,她要好好求求那个说话很冷的 女孩,王大成不是自己的丈夫了,可他仍是狗蛋的爹啊,狗蛋还小,才七岁,可 他知道想爹,她是代替儿子来探望一下他爹,看看他爹生活的怎样,回去也好对 儿子有个交代,这样说,女孩总该理解。万一女孩仍不让她见王大成,她就在监 狱门口长坐,直到打动女孩的心。反正,既然王大成就在这里,她一定要见到他, 一定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她带着急于喷发愤怒的热情,奔波了三百里, 怎么能轻易把愤怒再带回家。   天黑了,路灯亮了,人行道上有散散落落的人们在悠闲地散步,胡兰花回头 看到门口的霓虹灯跑动的是红红绿绿的光,那些停在门口前的小汽车,被罩上了 一层好看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如在梦幻里。一阵如缕的凉风钻入衣服,她的身子 紧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儿子狗蛋,狗蛋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现在他是不是在哭 着找娘,他的哭声可大呢,一定会院子里传出,传遍已经埋进一片漆黑的村子, 村里的人们一定会很快知道,她胡兰花舍家弃子去找王大成了,他们还会说,你 胡兰花既然离不开王大成,干嘛当初要逼着王大成出去打工呢,日子谁都想过得 红火,钱谁都想挣,可男人们离了家出了门,你就要睁一眼闭一眼,何况王大成 当初不愿出门打工,是你逼得啊。   对面的路边,有小贩在叫卖。胡兰花疾走着穿过马路,在一个食品摊上买了 一个面包,一瓶水,打开挎包付钱时,她发现身上带的几十块零钱快花光了。她 把挎包里裹钱的报纸伸开,从里面取出二百块钱掖进口袋里,又把三百块钱用报 纸裹好。   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当地模样的男人打听旅馆,男人顺 手指着路北方向,说走十几分钟就是火车站,火车站有旅馆,她刚要转身,后面 有几个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追逐着叫骂着跑来,跑在最前的一个正撞在她身上, 她被撞得趔趄着跑出几步远,青年忙过来扶了她一把,又匆匆跑走了,她手中的 面包已经掉在地上,水瓶滚出人行道。   胡兰花捡起地上的面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去上面沾的土渣,回身去 捡水瓶时,一个小男孩伸手正把水瓶递向她。   男孩站在路灯下,神态乖巧可爱,胡兰花看到他只有六七岁,脚上却穿了一 双黑色小皮鞋,鞋面上的光一闪一闪的,男孩带着稚嫩的声音说,阿姨,你的水 瓶。   一对年轻的男女走到男孩身后站住,胡兰花猜想他们该是男孩的父母。   她急忙接过水瓶,说,谢谢你啊。   男孩挥挥小手说,不用谢,阿姨,再见。说完,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他的 父母对她微笑着点点头,紧随男孩的身后。   胡兰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个男孩蹦跳的样子,看那对年轻父母紧紧跟随 在男孩身后的身影,这时,男孩在躲闪对面行人时,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他的 母亲惊叫着跑上前伸手把男孩扶住,男孩回身朝身后的母亲笑笑,又挣脱了母亲 的手,继续向前蹦跳。   一股酸楚的东西涌上胡兰花的嗓子,她急忙回过身来。   我这是何苦呢?   兴匆匆跑到几百里外,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可眼下连王大成的面都还没见 到,却先尝到了一番奔波,饥饿,冷眼,羞辱,自己也是父母的独生女儿,三十 年里,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作践,今天自己舍家弃子跑到这个小镇上,就 为了实施一个决绝的行动,自己最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大成把她心中的那一 份希望给毁掉了,那是支撑她隐忍着走到今天的希望,那希望是炎热的田野里刮 过玉米尖子的一阵阵凉风,是她披星戴月时藏在心底的一股甜蜜,可是,一切向 往中的美好就这样消失了,留给自己的竟是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几日来, 它们徘徊在自己的生活里,时时出来作怪,她简直要被它们弄疯了。   身边走过散步的人们,胡兰花听着他们的轻声细语和笑声,耳边似乎却又响 起了儿子狗蛋的哭声,那哭声一声强似一声,从遥远的几百里外漆黑的乡村传来, 倏地,在这个异乡的小镇的夜空回响。   火车站在小镇北部边缘,当胡兰花远远看到高高的台阶上的候车室时,也看 到了不大的站前广场两边,有两家车站旅馆。   她先到广场左侧的一家旅馆,在一楼登记处,她询问了住一宿的价钱,又出 门到了对面的一家,登记处的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住一宿最便宜的是三十元,她 从口袋里掏出钱,又在挎包里取出身份证,她把一百块钱和身份证递向中年妇女 时,她愣怔了一下,她急忙低头仔细地在挎包里翻弄,当确认用报纸裹着的三百 钱已经没有时,她木木地看着中年妇女,半天,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我的钱被 人偷了。   胡兰花的抽泣里带着委屈,委屈里透着伤感。这时,车站上正有一辆列车滚 滚驶过车站,列车的轰鸣遮盖了胡兰花的抽泣,人们只看到这个身材漂亮穿着合 体的女人蹲在地上捂着脸不停地颤抖。   3   王大成家在四里外的邻村,那个村更穷,孩子们的小学都是在胡兰花家的村 子里上的,这个小学每年仅有几个学生能考到乡中学去,没能上中学的就在村里 做起农活。胡兰花,王大成,于双庆三人都没有考入乡中学,他们同在一个班小 学毕业,干了几年农活,村里便有人出去打工,于双庆是第一批到城市里打工的。 上学时,胡兰花就发现于双庆是个鬼聪明,他常在课堂上做出一些恶作剧,如在 女老师的讲桌里放一支什么野花,在女同学的课桌里放一个被拴了腿的蛤蟆,后 来,王大成与胡兰花同桌,于双庆很多次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 背上,那纸条上或画了一条蛇,或一个小乌龟。王大成老实木讷,在学校里很少 与人结伙玩,但当他发现后背又被于双成贴了纸条时,便不顾一切地去追打于双 庆,两个人身材高矮胖瘦相当,滚在地上时,常常难分胜负,因此,于双庆便仍 不死心,继续把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背,王大成发现后,不管在课上课下,他都 会奋不顾身地与于双庆扭打起来。   胡兰花惊讶于双庆的顽固,也佩服王大成的不顾一切。   于双庆在出门打工一段时间后,在村里遇到过胡兰花,他先后两次塞给胡兰 花求爱的纸条,第一次胡兰花还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第二次时,她便冷静了许 多,她暗笑于双庆的纸条勾当如今竟用在了她身上,可是,她长大了,她对仍然 透着精明的于双庆有了新的看法,于双庆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她选择对象的标准。 胡兰花是独生女,从小被爹娘宠爱着,长成大姑娘的几年里,她已经意识到了自 己的责任,在爹娘的话语里,她隐约知道了他们非常想找一个能够上门的女婿, 这个女婿要老实顾家,有一份孝心,能担当起呵护他们的女儿和为他们养老送终 的重任。后来,于双庆家托人到胡家说媒,被胡兰花的爹婉转否绝,胡兰花便更 理解到了爹娘心思的固执。邻村又有一些媒人来到家里,爹的话里已经开始明确 挑明了对方是否愿来胡家作“倒插门”,一个个媒人面呈难色,胡兰花的爹娘在 送走媒人后,也开始唉声叹气。胡兰花私下把村里人家寻思了一遍,她竟然没有 找到一个到女家做“倒插门”的。   王大成走进胡家院子时,胡兰花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大成提在手里的挎包。那 个挎包是黑色的,看上去小巧细致。身材高大魁梧的王大成把挎包提在手里,挎 包还在一晃一晃,那样子又滑稽又有趣。   王大成腼腆着对站在门口的胡兰花的爹娘说,我去了一趟县城,看这个挎包 好看,就买了。   胡兰花的爹娘疑惑地看着王大成把挎包提在空中。王大成又朝一脸惊讶的胡 兰花说,买了我又不知送给谁,我没有妹子,只有一个哥哥,他还结婚另过了, 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想到你,就觉得只有你适合用它。他把挎包递向胡兰花,你 看看,多好看多小,人家县城女子都时兴背这么小的挎包。   胡兰花几年没有见到王大成了,眼前的王大成尽管比当年说话流利了许多, 可她在他的话里还是听出了他当年的倔强。   她觉得脸上热起来,她没有伸出手,急忙对一旁的爹娘说,她叫王大成,上 学时是我的同桌。   爹娘面无表情地嗯嗯应承着,娘拉了一把爹,两人进了屋,他们再出来时, 胡兰花已经正拿着挎包看,娘说,多少钱买的,一定要给你钱的。   王大成一边后退一边说,不要不要,我不要钱,我是我是……   胡兰花一下子就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桌王大成,她接过钱,说,这个包真的很 好看,我喜欢,可这钱你还要拿着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王大成脸红了,他一把夺过胡兰花手里的挎包,说,我是诚心诚意给你的, 你要非给钱,我就,我就扔了它。说着,气哄哄就往院外走。   胡兰花急了,大喊道,王大成,我看你敢扔。   王大成就停住脚步,胡兰花生气地说,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拿来。   王大成笑嘻嘻地把包递给胡兰花,说,我哪敢扔啊,几百多斤玉米呢。   胡兰花差点没叫出声来,几百斤玉米至少小几百块呢,这个小包果真这么贵?   送走王大成,胡兰花才发现挎包里还装着两个精致的小瓶,两瓶化妆品。   过了一个月,王大成再一次走进胡家,他说,胡兰花,那次去县城我还看到 一条牛仔裤,好看,可没敢买,裤子可是要试穿的,咱们去一趟吧。   胡兰花没有一条牛仔裤,可她很向往有一条,她想象过一条牛仔裤穿在自己 身上的情景,那一定叫修长又笔挺。   胡兰花说,不去。   王大成有点着急,问,为什么,家里又没什么事了,你不知道,那条裤子如 果你穿了,准好看。   给谁看。胡兰花说。   王大成支吾着,说,自己看呗。   胡兰花看着王大成,王大成有点发毛,他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胡兰花就说,王大成,我问你一句话。   王大成说,你问吧。   胡兰花说,你知道什么叫倒插门吗。   王大成皱皱眉,说,你的意思是,从屋里把门闩插上。   胡兰花扬起手就打王大成,王大成一边招架一边小声说,胡兰花,你为什么 打我啊。胡兰花停住手说,王大成,想不到你心底还有这么多坏水。王大成说, 倒插门不就是上门女婿吗。   那天,他们在县城买下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浅绿色衬衣,都是王大成抢着付 的钱,坐在回家的车上,王大成凑近胡兰花的耳朵,说,胡兰花,你是说让我做 你们家上门女婿吧。胡兰花一惊,便觉脸上烫烧起来,王大成又说,你知道我为 什么来你家吗?胡兰花摇摇头,王大成说,我听说于双庆他们家到你们家说媒了, 你们家没答应,我一琢磨,准是你看不上于双庆那小子。胡兰花说,我看不上他, 也没说看得上你啊。王大成说,我是说,你看不上他那样的,我这样的也就有点 希望了。胡兰花想,原来王大成这小子蛮是蛮了点,他也会动脑筋啊。她趁势说, 你真愿做个倒插门女婿。王大成摇摇头,认真地说,这个,我还没认真想过,倒 插门,多让人瞧不起。胡兰花的心忽地一下沉了底,她开始后悔自己不仅接受了 王大成买的挎包,还和人家一块逛了一次县城。回到家,她懒懒地把两件衣服又 试穿一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穿着人家给买的衣服还挺臭美,可人家谁 也不愿上门,你怎么办?娘一脸喜色地悄悄问,兰花,那个小子什么意思?她故 作惊疑地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他,就是那憨样。   第二天,胡兰花家的本村一个远房亲戚,被胡兰花叫大婶子的来到胡家,大 婶子一进门就神秘地说,邻村王村一家老两口子,今天一大早就来我家,说他们 家小子看上了你们家兰花,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两年了,这个儿子二十 一了,和你们兰花同岁,家里穷了点,可这小子喜欢种地,不光不怕吃苦受累, 还把庄稼种的像养花一样用心,他们说,如果你们家将来答应这门亲事,把你们 家兰花娶过去也行,让儿子上门做倒插门女婿也行。胡兰花的爹立时来了精神, 问大婶子,他们果真这么说的。大婶子说,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转了几门亲戚才 转到我家的,论着也就都是亲戚,他们不会胡说的。胡兰花的爹说,好好,只是 咱还不知这小子长得怎么样,本人的长相也重要呢,也要配得上咱兰花,咱兰花 可是附近几个村数一数二的俊,不能屈了她。大婶子说,这小子本人我也没见过, 那不如先让他们见见面。大婶子走了,娘把事情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皱眉半天, 忽地笑了,说,你们见过这小子,他就是王大成啊。爹思忖一会说,这小子还真 会办事。   见面安排在大婶子家,胡兰花从心里高兴王大成这种求婚方式,他首先了解 到了胡兰花的想法,又托人说媒,顺应了农村男婚女嫁的传统程序,因此,在大 婶子家,她和王大成都装做互不认识,默契地走了一次见面程序。在大婶子安排 的单独谈话时,胡兰花把一张准备好的半身照片给了王大成,悄悄说,难得你想 得这么周全,这个照片送给你,算是对你的奖赏。王大成把照片看了又看,最后 放进里面衣服的口袋里,说,昨天我说那话把你吓坏了吧。胡兰花反问,你难道 就没有害怕过。王大成说,第一次来你家前,我鼓了好几天的勇气,后来,我还 是来了,你知道,我这人说到底没有什么害怕的。   一年后,胡兰花和王大成结婚时,胡兰花的爹已经在自己家房后的空地上给 他们盖了三间房。胡兰花的爹说,大成啊,过几年,咱们再重新把院墙门楼弄弄, 不能总这样。王大成感激地说,爹,这挺好,把钱都花在这上面没必要。   结婚后,胡兰花才真正看到了王大成种地的本事,这本事其实就是勤快仔细, 舍得辛苦。胡兰花的爹做主和女儿分家另过,他说,咱们分家不分心,我和你娘 还能干,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村里分给王大成四亩地,加上胡兰花的共八亩地, 王大成决定每年种五亩玉米。王大成在春天播种到秋后收秋,都是先把胡兰花的 爹的地先忙完再忙自己的。   胡兰花的爹看着堆满院子的玉米说,五亩地的玉米至少卖三千块。王大成说, 对,三年就差不多一万。   第二年,儿子狗蛋降生了,胡兰花眼里的生活忽地变宽了,她才想到,女人 真正的人生原来是从儿女降生的一刻开始的。   狗蛋三岁了,庄稼也在三年的风调雨顺里给胡兰花的生活带来了收获的欢乐。 可后来连续两年的干旱,使庄稼大大减产。村里一些年轻劳力陆续出去打工,他 们说,在城里干好了一个月就能挣个千八百块,种一年的地也就是在城里挣个三 四个月的钱,还别说遇到干旱的年头。   两年的干旱让王大成很无奈,他无法发挥种地的本事了,他常常到地里转一 圈,回家后,便是一脸的忧郁和焦躁,胡兰花说,大成,你想过出去打工吗?王 大成疑惑地看看她,摇摇头。   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村里几家更忙碌起来,他们盖新房,重整院墙门楼, 一个夏天里,奠基上梁的鞭炮声时时响起,一些村里人都去看某某家新落成的房 子,某某家重新整治的门楼,胡兰花听说,那些新房子都花了三四万,一个院墙 门楼也要用一万多,有的人家前两年才盖了房子,这新房子原来是盖给儿子的, 那儿子才十几岁。胡兰花把那些人家在心里过了一遍,他们竟都是出门打工的人 家。那些天,胡兰花的心里像是忽地有了很多心事。   干旱的夏日里,胡兰花常常到地里喊王大成回家吃饭,远远地,她看到王大 成站在地头,一往深情地默默地望着那些玉米,那些玉米象是一片营养不良的孩 子,个子矮矮的,稀疏地站着,一付付蔫头耷脑的神态。她对他说,种地的人, 还是靠老天吃饭啊,老天一偷懒,咱就没饭吃了。王大成回头看看她,默默地往 家走。   看着狗蛋在院子跑来跑去,他们会沉浸于一种天伦之乐的气氛里。狗蛋的名 字是胡兰花的爹给起的,胡兰花的爹说小名叫狗蛋好,叫这样名字的孩子皮实健 康,果然,狗蛋长到五岁也没得过什么病。狗蛋的脑袋大,眼睛大,身材也壮的 像个小猪,每当在院子里摔倒,他就看着王大成和胡兰花,他要等着他们去把他 抱起来,看着急忙跑过去的胡兰花,王大成说,别抱他,让他自己起来。狗蛋看 到他娘站在一旁不动了,他就哭起来,那哭声传到前院,胡兰花的爹娘就跑过来, 一边训斥王大成和胡兰花,一边把狗蛋抱起来哄。看着这场景,胡兰花就觉得心 里甜甜的,有爹有娘,有丈夫有孩子,这日子真好,自己还想图什么。   胡兰花的爹突然就高血压了,胡兰花以为,爹因为天气干旱,地里的庄稼今 年又不会有好收成,他着急了。他们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在医院治疗七天,回家 后才吓了一跳。结婚五年,三年好收成,两年干旱,他们共存了五千块钱,这一 次住院就花了两千多块。   王大成说,明年,我要多种些地。他去了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家说,他要种他 们闲置的地,每亩地他会给他们几十块钱,可人家说,不要不要,我们明年或许 也种呢。他回到家生气地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说,人家把地给你种,不要你钱 不划算,要你几十块钱,有失人家的脸面,人家一个月在外面挣千八百块,谁指 望你这几十块钱。   王大成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胡兰花觉得这是个跟王大成谈话的好机会, 她说,大成,你也去城里打工吧,我和孩子你就放心吧。   王大成说,我还没想过出去打工的事,我愿意守着你和孩子。   胡兰花说,可是,我们只能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种地好是好,可收入少,老 天又这么不顺人意,我也不愿意让你出去,可又有什么办法。   王大成说,或许明年年头会好。   胡兰花说,如果明年还这么旱呢。   王大成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他没吭声。   如果还这样,我们只能买着吃了。胡兰花说。   那就买着吃。王大成说。   胡兰花想说,买着吃,说的容易,可家里的这点钱能吃多久,如果再遇到点 什么事怎么办。她对王大成笑笑说,大成,你看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我知 道,出门打工也不比在家种地轻松,可毕竟比种地强,你看,那些人家不光不愁 吃穿,还盖了新房,我是说,你也可以出去试试,如果你真的不适应在外面,再 回来。   王大成看着胡兰花,说,兰花,你是不是觉得我窝在家里种地很没出息,是 不是觉得我根本就不如于双庆有本事,会挣钱。   你怎么会这么想,农村人本来就是种地过日子,再说,你根本就还没出去过, 怎么就知道你不比于双庆强,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比他们过得更好。 胡兰花说着,就抱紧了王大成的胳膊,她想用温存释解王大成的误会。   王大成慢慢将胳膊从胡兰花的手里抽出,说,什么理由,你的理由就是看到 人家盖了新房,于双庆家媳妇穿了新衣服,动心了,你就没听说过他于双庆在外 面胡乱糟践钱,他做了什么事我可是灌满了耳朵。   胡兰花一听,生气了,她想,在外面打工的多了,挣钱的多了,也不能都像 于双庆一样,你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她说,哪是个个都是他那样子,你挣了钱 也可以胡乱糟践啊,人想学坏别说老婆,就是亲爹也拦不住。   王大成半天才哼了一声,说,不都那样?那些人家放着地荒着也不让别人种, 还不是心都坏了。   我是在说你,你总说别人干什么。胡兰花不高兴了。   过了两天,王大成从地里回来,一脸沉重地说,我出去打工。   胡兰花惊喜着,你想通了?   但,我有个条件。王大成说。   什么条件,你说。胡兰花疑惑地看着王大成。   王大成说,咱们先离婚,我再出去。   胡兰花吃惊地看着王大成,为什么?   王大成说,别人才出去几年就都把心变坏了,我也不是圣人,我也不敢保证 自己不学坏,你既然非要我出去试试,我就去试试,可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我不 能等自己学坏了再回来和你离婚,让你和孩子,还有爹娘在村里没有脸面过日子。   你对自己就那么没有信心?胡兰花说。   我对种地有信心,对做人也有信心,可出去不是我的自愿,不是我想要做的 事,所以,我信心不足。王大成说。   那,你就不要出去了。胡兰花愤愤地说。   不,我一定出去,你的话已经让我无路可退。王大成说。   我不让出去了。胡兰花坚定地说。   你说服不了我,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就不如于双庆,明天,我们就去乡里办 离婚,后天我就走。王大成也越说越坚定。   胡兰花知道王大成犯了犟,她犹豫了,一连两天,王大成都在催她去办离婚 手续,还说这事悄悄地办,可以不让村里人一下子都知道,办离婚只是为了预防 他将来如果真的做了对不起胡兰花的事好让她有个退身步,第三天,胡兰花终于 心里沉甸甸地坐在王大成的自行车上,到了乡里,办了离婚手续。   那个晚上,王大成把狗蛋早早地哄着了,然后,他们到了另一间屋里,王大 成开始在胡兰花的身上用功,胡兰花流着泪,一次次地迎合着王大成对自己的撞 击,她发现这个男人不仅种地是把好手,在自己身上更舍得卖力气,她肯定他出 去打工一定不会比村里那些人差。   王大成在把胡兰花送上一次次高潮的巅峰,他把嘴贴在呻吟着的胡兰花的耳 朵边说,花,我一定会挣到钱,我要让你过上最好最幸福的日子。胡兰花用双腿 缠住王大成的腰,用嘴咬着王大成的肩,忘情地呻吟,扭动,她觉得此时此刻就 是她最好最幸福的日子。   等我挣多了钱,我就回来,我们就复婚,等着我。天亮时,王大成拥着胡兰 花说。   4   走在通向镇南监狱的路上,胡兰花头沉沉的,身子也像散了架,阳光把路和 树照得一片灰白,她感觉自己在一片灰白里飘走。   钱被偷,让胡兰花心痛了一个晚上,她没有住任何一家旅馆,只在火车站候 车里似睡非睡地熬了一宿。   监狱的大铁门关闭着,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昨天那个武警战士,她没有再拿出 身份证,她只是对他说,我想看人,看孩子他爸爸。   武警战士被她吓了一跳,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有些零乱,眼里现着 几颗红红的血丝,他向后退出一步,说,看不了,今天是休息日。   胡兰花的头轰鸣了一下,身体差点歪倒下去,她慌乱着拿出身份证递到武警 战士面前,说,求求你,你给我通告一声,我昨天就来了,我从老远来的,我不 能就这样回去了。   武警战士惊疑地看着她,说,同志,这是监狱,不是工厂,你知道监狱是什 么吗?   胡兰花疑惑地摇摇头,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流出,她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啊。   武警战士皱皱眉,说,你星期一再来吧,但也不见得能见到。说完,推开那 个小铁门,进去了,小铁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胡兰花万没想到今天是休息日,她觉得自己真是被王大成弄得有些恍惚了。   胡兰花彻底绝望了,昨天没能见到王大成,还被人偷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 啊,她心疼得要命,她恨恨地想,造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王大成。   她觉得心都疲倦了,她走到人行道边,刚要坐下去,只听身后铁门响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从小铁门里跨出一个人来。   那人矮瘦,头发很短,没有穿警察制服,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 身后还背着一个用尼龙绳捆绑的铺盖。   那人看了胡兰花一眼,只顾走到路边,他朝路南的方向望了一会,回过头时, 又警觉地把头朝向胡兰花,胡兰花猜想到了这个人一定也是个犯人,是刚从里面 放出来的。   那人竟走了过来,小心地说,大姐,我好像看你面熟呢。   胡兰花警惕地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摇摇头,说,你一定是来接见的,我是刚释放的,今天你接见不了,我 知道监狱的规定,很严格的,你等到接见日再来吧。说完,皱皱眉,又向路边走 去。   胡兰花忽然想起,她可以问问这个刚释放的人,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王大成 的人。   她定定神,刚要走过去,那人突然回过头,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来看 王大成的吧,你是王大成的媳妇。   胡兰花的两眼倏地睁大了,她说,你真的认识王大成?他真的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上下把胡兰花认真看一边,说,当然认识,我们在一个组。他 看着她,怕她有所怀疑,又说,王大成个子比我高,比我魁梧,挺精神,对不对? 我们关系不错,他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胡兰花确信无疑眼前这个人认识王大成,她浑身都兴奋起来,她频频点头说 着是是,一时竟有些无措,当听到人家还看过她的照片,她忽地感到有些难为情, 她不知道王大成身上竟然还带了她的照片。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不仅身材矮瘦,那双小眼睛也透着一股混浊,一 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穿在身上倒显得干净整洁。   那人拉了胡兰花一把,胡兰花跟着他走到门口北侧,那人才说,我叫邹瑜, 你和王大成一说他准知道。他皱皱眉,说,你大概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胡兰花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说,家里忙。   邹瑜点点头,说,可你今天不会见到他,接见必须要等到接见日。   胡兰花叹口气,说,我知道,可我来一趟不容易。   邹瑜理解似的点点头,又说,我和这里的队长熟悉,我可以给你找他们说说, 不过,今天是休息日,休息日找人家不好,再说,我还要记着回家,你恐怕不知 道,我们每个在里面的人每天想的就是出来回家。   胡兰花突然想问邹瑜,王大成在里面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常提起 她,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她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家里还有孩子,过 几天就要收秋了,我要赶快回去。   邹瑜思忖着说,看来我帮不了你了。说着,他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就要走。   胡兰花急忙说,邹大哥,你说能给我找人看王大成,什么时候能行?   邹瑜扬脸想想,说,明天,最晚后天,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胡兰花回身看看那扇黑色的大门,才说,我一定要见到他,邹大哥,我在镇 上先住下,等你回家安顿好了,麻烦你给我找找人。   邹瑜看着胡兰花一脸的坚定神色,思忖了一会,说,我在里面就帮过王大成 的忙,要不,王大成至今还被人家欺负呢,我家里就有一个老娘,你如果不嫌弃, 可以先跟我回我家,安顿一下,我就和我认识的队长联系。   想到王大成这么个大男人在监狱里还被人欺负,心里竟不由生出一丝难言的 滋味,她恨王大成,恨得近于咬牙切齿,可王大成毕竟曾经是自己的男人,现在 仍然是狗蛋的爹,王大成说起来毕竟是个农村的男人,老实木纳的男人,她听说 过,一些人犯罪的人刚被关进监狱时,都要被一些老犯人没有缘由地狠狠地打一 顿,她曾想象过那个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胡兰花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胡兰花被意外遇到的这个男人兴奋着,她一边说着不嫌弃,一边说也好。   胡兰花跟着邹瑜在路边等了一会,便有一辆中巴客车从南面开来,邹瑜说, 在镇子上倒一趟车,就能到他家,他家就在市里。   中巴客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位,邹瑜把铺盖放在脚下,让胡兰花坐到空座上, 胡兰花不坐,说我一点也不累,你快坐吧。邹瑜看胡兰花不坐,也不好意思再说 话,就坐在空座上,他把头朝向窗外。   胡兰花发现这个叫邹瑜的男人竟然有些腼腆,她站在他的一侧,看着他时时 要扭看窗外已经掠过的景色,开始猜想他在里面呆了多少年,五年,八年,十年, 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有很多年没有看到围墙外的景色了。   胡兰花又开始想象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想了一会,她想问邹瑜王大成是 否进监狱时也被痛打了一顿,可几次她都没有张开口。   在镇上,他们又上了一辆通向市里的公交车。   公交车在进入一条繁忙的市区公路时,却拐向了左面的一条马路,在一个站 点停下后,有几个乘客下了车,车继续向前开。胡兰花向前面看,马路似乎呈一 个大圆圈,像是要围着这个城市转一个轮回。   邹瑜的脸一直朝着车窗外,胡兰花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些纳闷,监狱里面 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这个邹瑜在监狱门口时还有点笑呵呵的模样,这时却沉 静得不再说一句话,她有些猜不透这个人,也蓦地感到了一丝恐惧袭上身来。   昨天,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车站换车时,她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村里人打工 的这个城市,听那些打工的村里人说,城市里就是好啊,不仅街道宽阔,夜晚一 片灯红酒绿,随便找一家饭店打打工,一个月就能挣上几百块钱,比在田地里猫 腰厥腚地干活,既舒服又多挣钱,如果是相貌好的年轻女子,在这个城市里能挣 大钱的路数就更多了,村里人说,其实,人家城里的女人那才是女人,身材好, 皮肤好,脸蛋好,眉眼好,一听她们说话,男人的骨头就酥了。她在电视里总要 看到城市里的景色,城市里的女人,她想往城市里整洁的街道,花园里草木,那 些高楼大厦里的服装,可她不看好城市里的女人,她觉得她们个个白的缺少了血 色,身体里缺少了应有的健康和活力,她甚至想象过她们在男人身下的情形,她 们一定不会如农村的女人们那样主动而顽强地把男人一次次送向快乐的巅峰,她 们的魅力在于柔弱的躯壳,而男人们喜欢征服,征服是一种心理安慰,更是一种 强大和尊严的体现,王大成就喜欢征服她胡兰花,但更喜欢在胡兰花反征服的主 动和顽强中得到征服的快乐。   胡兰花以为会随着邹瑜进入城市,实地领略一番这个城市的景色和女人,可 是,她和他却在城市的一处边缘地带下了车。   公交车开上一段河堤公路。河堤北侧是一条宽阔平静地河流,河的北面竟是 一片片泛着成熟绿色的庄稼,河堤南侧,有一条土路,路上有车辆驶过,尘土飞 扬,一片片低矮简陋的平房都覆了土色。这该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就在这时,车 停下了,邹瑜说,到了。   下了车,在一股爽快的秋风里,胡兰花站在高高的河堤公路上,看到了堤下 那片破旧平房后的壮观背景。   这儿也算是市区啊。胡兰花在心里苦涩地说。   5   进了胡同,邹瑜背着铺盖走在前面,胡兰花小心地在后面跟着,他们遇到迎 面走来的几个人,那些人看到邹瑜,都毕恭毕敬地将身体贴在墙上,给他让路, 脸上还挤出一点紧张难堪的笑。在胡同的尽头,邹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在 一把大铁锁上捅了半天,门才被打开。   小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家什也没有,院中央和四周墙下却长满了杂草,杂 草丰盈密实,一些杂草已经衰败着匍匐在地上。   是个独门独院,两间屋。外间只有一些破旧木桌木凳,堆在对面一个灶具旁, 里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邹瑜把铺盖从肩上扔下来,然后,回身把窗帘刷 刷拉开,屋里立时亮起来。胡兰花看到,那铺盖原来被扔在一张大床上,床上积 满厚厚的尘土。   胡兰花看到房间墙壁上一张张蜘蛛网时,也闻到了一股浓烈阴重的潮霉味。   邹瑜倚着窗下的墙,在那些蜘蛛网和床上的尘土上扫视一遍,说,这就是我 的家。他看向胡兰花,说,八年,就是因为有这个家,我才忍到今天。   胡兰花理解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他说的忍的含义,但她清楚,监狱里的日子 当然也不会好过。   回来了就好,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她说。   他怔了一下,随后说,对,里面的人从进去那天就盼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 他晃晃脑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不说了。   床上的尘土很厚,身边也没有桌椅,胡兰花没有找到坐的地方,她看一眼眼 前的这个矮瘦的男人,说,麻烦您,抓紧跟您熟悉的警察联系一下,我想尽快见 到王大成。   邹瑜像是才醒悟过来,说,我会,我会抓紧,你放心。他把手伸进口袋,掏 出一把零碎地钞票和揉皱的纸张,他拣出一张纸条,展在胡兰花眼前,说,这是 电话号码,我这就去打电话。   胡兰花看到一个电话号码,瞬间里,她把那些数字在心里默记了几遍。   邹瑜果真急急忙忙出去了。   胡兰花在屋里转悠着看时,才想到邹瑜的娘并没有在这里。   敞了窗户,在外屋找到一把笤帚,踩着凳子,扫掉了屋里的蜘蛛网,用盆接 了水,掸在水泥地上,把地扫一遍,在堆放桌凳的地方找出一块破布,蘸了水, 把木床和窗户里里外外擦一遍,又用墩布擦了两遍地。风钻进屋来,阳光斜在地 上,胡兰花看着水泥地渐渐干亮起来,一股清新慢慢充盈着屋子,她似乎感受到 了这个屋子曾经有过的温馨。   煤气炉里竟还有煤气,灶具旁还有一把铁壶和几个碗,她在铁壶里灌了水, 发现铁壶竟然还能使用。   烧开一壶热水,连着喝了两碗,胡兰花觉得身体舒服了很多,她走到门口, 坐在台阶上,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一会便觉浑身暖痒痒的。   他的娘不在这里,还是他根本没有了娘,他在欺骗自己吗,他因为什么被判 的刑,难道自己真的要同这个不熟悉的男人独处到明天吗。   她站起来,疾步走到院门处,拉门时才发现门子被反锁了,他又拉了几下, 侧耳倾听,胡同里很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鸣叫声,她走回来,看到不高的院 墙下什么也没有,她想到屋里的桌凳,她奔到屋里,搬动桌凳时,她停下了。   也许他是有意的保护她才把门锁上,如果自己现在跑出去,要跑向哪里呢, 回家吗?   懒懒地再一次坐在门口,她平静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开始把玩手 里的挎包,挎包让她想起昨晚丢钱的事,心里不免又疼了一回。   胡兰花被一股浓烈的酒气呛醒,她睁开眼,首先看到一双混浊的眼睛,那双 眼睛俯视着她,近于贴在她的脸上,她惊叫着一边躲闪,一边从床上爬起来。   他站直身,说,你在门口睡着了,我把你抱到床上。   胡兰花惶恐着把自己的身上看一边,发现衣服还完好地穿在身上,她慌张地 看着他,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一次性饭盒。   我给你买了饭。他说着,把盒饭放到床边,出了屋,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 个沾满尘土的凳子,他把凳子放下,用袖子拂了拂,然后,坐在凳子上,说,看 来,你很累。   她挪到床边,抻抻衣服,捋一下额前的散发,说,我是昨天从家里出来的。 说话时,她发现窗外已经有些昏暗。她才知道自己睡了一个下午。   他发现了她的眼神,站起,到墙边开了灯。屋里忽地亮起来。   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她。   她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心里不禁紧缩了一下。   为什么不打开看看。他指指饭盒说。   她从塑料袋里取出盒饭,一个个打开,第一个是炒米饭,第二个是猪排骨, 确切说是一大块带肉的骨头棒子。她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买了炒米饭,还要买这 么一大块肉骨头。   6   胡兰花开始吃米饭时有些拘谨,但米饭的香味很快诱惑了她的胃口,两天里 她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她的肚子早已经饿得近于麻木了,几口饭下肚,她似乎 找到了饿的感觉。   当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他突然说,我没有骗你,我有娘,可她死了。   她吃了一惊。   他呼地站起身,气愤地说,可他们当时没有没有告诉我,没有让我出来见她 一面,他妈的。他回身看着窗外,说,你不知道,八年里,我就是为我娘才活到 今天。   她轻声问他,他们,是谁?   还有谁,监狱,监狱里的警察们。他仍然面对着窗外愤愤地说。   他们,为什么?她说。   他回过身,拧起眉,说,为什么?权力在他们手里。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确骗了她,她当时如果知道他家 里没有任何人,她或许不会考虑跟他来,她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她把盒饭放 在床边。   你为什么不吃了?他惊疑着问她。   我饱了。她说。   排骨,你应该把它吃了。他走过来,把盛骨头的饭盒拿起来。   她摇头说,谢谢你,我真的饱了。   他拿着饭盒,看看她,又看看饭盒,说,我可是特意买了这块排骨,你把它 吃了,我会告诉你一个骨头的故事,关于你丈夫王大成的故事。   她站起来,看了看饭盒,她不明白王大成有一个怎样的与骨头有关的故事, 她说,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似乎有些生气,把饭盒几乎是扔在床上,说,我们,还有你丈夫,想在里 面要吃到排骨可是很难的事。   她想,不要说王大成在里面吃到排骨是多么难的事,就是他吃不上饭,饿得 他到处乱转,她现在也不会心疼了,她倒更希望他在里面受各种各样的罪,那样, 她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他看到她还没有要吃的意思,便说,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你联系过了,明天 我会带你去看你丈夫,但,你必须要把它吃了。他说着,朝她笑了一下。   胡兰花觉出了他笑里透着一丝阴冷和威胁,她只得低头拿起那块骨头,放到 嘴边。   好,这多好。他高兴了,说完,坐到身后的凳子上。   骨头是猪的前腿或者后腿上的一截,一头是骨节,一头被劈成一个斜斜的尖, 只有骨节处有一些肉。胡兰花轻轻地咬一下,很香。   他看着她说,这个骨头的故事,与你丈夫王大成有关,也与我有关,这是我 第一次讲给外面的人听,想不到这个人竟是你,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真是 太小了。   她本来不关心骨头的故事,但听这样说,心里还是觉得要听一听,她没抬头, 只顾轻轻地咀嚼着,她看到骨头上的肉再有两口就被她吃掉了。   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说,我是打架进去的,我把人捅了一刀,那人残废了, 我被判了九年,后来减了一年,我在里面干得不好,否则,我也许会多减两年, 我在里面惦念我娘,就觉得很浮躁,老是踏实不下来,你丈夫进来时已经是夏天, 我们在一个组,一个组里有六张床架子,上下铺,十二个犯人,我是老犯人,你 丈夫是新犯人,我们老犯人都住下铺,方便,你丈夫住上铺,我住他的下铺。   骨头上没有肉了,她把骨头放进空饭盒里,她的手刚离开饭盒,他一脸惊讶 地说,不吃了?上面还有肉呢。   她去看那骨头,可她没看到还有哪个部位有肉。   他站起来,上前两步,拿起骨头看一下,对着骨节处啃起来,他歪着嘴的样 子,让她想起一条狗在啃骨头。   他啃了几下,又看看骨头,又去啃,最后,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啃了,他 把拿着骨头的手抬起来,等到抬过头顶时,他的手一松,骨头掉了下来,在地上 发出嘎哒的一声响。   她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很怪,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丢掉骨头,借着灯光,她看 到骨头上孤零零地掉在地上,那样子像是很寂寞。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一 片漆黑了。天黑了,如果度过这个夜晚呢。她想。   这时,他竟把一只脚踩到骨头上去了,还用力地碾了碾,像是要把骨头踩碎, 她听到骨头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她疑惑地看他。   他的脸在灯光下有些苍枯,目光有些阴冷。   还想听骨头的故事吗?他说。   她的心里开始怦怦跳起来,她茫然地点点头。   他坐到凳子上,说,其实,我就帮了你丈夫一次,就这一次。   她坐到床边。   他说,他的身上带着你的照片,那张照片照得很好看,但不如你本人好看, 你的确很漂亮,有一次,他看你的照片,被人们发现了,我们都抢着看,你知道, 在里面,我们见不到女人,除了在电视上,人们要看你的照片,他不让看,就有 人说难听的话。   什么话?她小声地说。   什么话,你就不要问了,反正都是因为你漂亮,他又不让人看,人们才说的 那类话。他说。   她皱一下眉,似乎能想象出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她的脸热了一下。   你的丈夫别看高大魁梧,其实,他很没用。他说。   他们怎么欺负他呢。她问他。   他看她一眼,又看看地上的骨头,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说,我们可以现场 模拟一下,怎么样。   她皱起眉,问,怎么模拟?   他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捡起骨头,又把骨头对着灯光照看着,说,这块骨 头和那块骨头差不多大小,是我在饭馆里精心挑选的,来。他把骨头递向她,说, 用嘴咬住它。   她突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模拟啊,你先用嘴咬住它。他继续说。   她迟疑了,看着他递到眼前的骨头上已经沾了很多脏土,有的地方黑黑的, 她感到嗓子眼里涌出一股恶心,她几乎是小跑着站到里屋到外屋的门口,惊恐地 看着他。   怎么,你不想……。他皱着眉问她。   她点点头。   你不想听这个故事了?不想见到他了?他说。   她说,我想见到他,可你让我咬这骨头,太脏了。   脏吗?他又把骨头对着灯光照了照,说,其实,这块骨头和那块骨头一样, 也是这么大,上面也沾了这么多土。   她仍然站在门口,说,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帮他的吧,你如果不想说,就算 了。她还想说让一个人用嘴去咬住一块被脚碾过的骨头,就是把人当作了一条狗, 这是对人的一种侮辱。可她看到他一下子坐到了凳子上,样子像是很泄气。   她有点战战兢兢了,她望望窗外,天已经漆黑了,回头看看外屋的门,透过 玻璃,她看到院墙外的胡同里有昏黄的灯光,她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她想, 这时的街上还有人,她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抽身而逃。   她说,不论他受过多少罪,你又是怎么帮助过他,我都要谢谢你,你刚回来, 如果觉得不方便,你就告诉我你那个熟人的名字,我明天自己去找他。   话音几乎刚落,他就从凳子上窜起来,一步就站到了她身边,他一把抓在她 胸前的衣服上,看着她的脸,说,你别想跑,我不会就这么让你跑了。   她浑身开始颤抖了,也感到自己的双唇在上下颤抖,她恐惧地看着他的脸, 那张脸已经涨的黑红,双眼里冒出阴森的光。   他把她用力一拉,然后,一搡,她摔倒在地上。接着,他把手里的骨头仍在 她面前的地上,说,叼住它。   她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那块骨头就在的脸下,她要叼住它,必须俯下身 去,她看着骨头,才发现这块骨头如果砸在人的脸上,不会比一块砖头的力量差 多少。她一伸手,抓住骨头,就在她翻身想站起来时,她的肩膀被踹了一脚,她 仰身躺倒在地上,手里却仍攥着骨头。   他走过来,蹲下身,挥手在她脸上打了两巴掌,她只觉脸上在冒火,骨头也 丢在了地上,她双手刚捂住脸时,胸前的衬衣又被他一把扯开,她忽地坐起来, 一边往后躲着,一边用手护住前胸,她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几个衬衣纽扣。   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淫亵的笑,他说,王大成的媳妇,果然比照片还要漂亮, 不光身材好,脸蛋也好看,就是身子也跟脸一样白嫩。他在她已经裸露的腰上轻 轻摸一下,说,你就不想体会一下你丈夫叼骨头的感觉?你如果真不想做,那我 就。他眯起眼嘿嘿笑着,说,你应该知道我下一步会要做什么。   她全身都在打颤,眼泪已经哗哗落下来,她说,你别,你如果欺负了我,王 大成出来,他不会饶过你,他会和你拚命。   她的脸上又被他打了一个耳光。   他恶狠狠地说,我曾在里面发过誓,这一辈子不再打架不再犯罪了,就因为 我进去了,我不但不能养活我娘,就是她死了,我都没能够见她一面,你知道吗, 当警察告诉我我娘已经死了,我当时连哭都不会了,我只能一个劲地浑身哆嗦, 抽泣,就是哭不出声音来,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是街道和邻居们帮助火化的,他 们告诉我时,我娘都死了十多天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当时回家奔丧吗, 就是因为王大成。   她不知道王大成做了什么孽,他又是怎么帮了王大成,使得他不能回家奔丧。 她不停地颤抖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闻到一股股浓烈的酒气和臭气混合的 味道,她说,你这样对我,你,你还是在犯法。   犯法?他轻蔑地笑了,如果没遇到你,我真的不想做犯法的事了,可这个世 界就是小,偏巧让我遇到了你,我就什么也顾不了了。他又小声地贴近她说,我 娘已经死了,我也不会有工作,我什么都没了。他抬脸看一眼屋子,说,是啊, 我还有这间屋子 ,还有你,是老天让我今天遇到你。   他的脸阴沉得紧紧的,双眼在冒火,每说一句话都在咬牙切齿。   当她再次看到地上的那块骨头时,她愣了一下,她想,她如果不去叼那块骨 头,今天恐怕是在劫难逃了,王大成啊,王大成,你这个挨千刀的混蛋,你进了 监狱,竟还让我跟着你受这么多委屈和侮辱。   她把双手从胸前离开,红色的乳罩尽管把乳房绷得紧紧的,还是使乳房的部 分裸露在外面,她看到他的目光立时移向那里,可她已经顾不了许多,她俯下身, 跪在地上,伸手去捡骨头。   他迅速地站起来,把骨头向前踢了一脚,说,我们按着骨头事件的原模原样 复原一遍,对,警察们把那件事称为骨头事件,来,你爬过来,然后,把脸贴下 去,再把骨头用嘴叼起来,咱们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像原模原样,一点不差,小 几个月过去了,可我还记得很清楚。   她的双手撑在地上,双膝跪在地上,灯光照在地上,乌土的水泥地面泛起清 冷的光,她感到地面的寒凉,望向三四步远的骨头,她觉得她的这个姿势一定很 难看,太像一条狗了。   她有要爬过去的想法,可是,她的手和膝盖就是不能向前动作一下,她想抬 脸看看他,求求他不要让她再这样继续做下去,可她却不敢抬脸看他。   他走过来,站在的身后说,很巧啊,当时,王大成开始也是不愿向前爬,那 个叫老顾的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就爬了,我真舍不得狠狠地踢你, 我就象征性地踢一下吧。   她的屁股上被一只脚轻轻地点了一下,她感觉那一轻轻的一点带了些猥亵, 她不禁急忙向前爬了几下。骨头已经在她的脸下了,只要她的脸贴下去,就能叼 到它了。   太像了,这几下爬得太像当时的情景了,我都一下子回到了当时那个场面了, 好,把骨头叼起来。他跟过来,兴致地说。   他的话也让她想象到了一个场面,王大成是个魁梧的男人,他在一群犯人的 威逼下,不得不趴在地上,就像现在的她一样,扮演一条狗叼起骨头的角色。她 的头脑里突然回想起那个曾与生活几年的男人的身影,那个小时候不顾一切追打 于双成的倔强的叫王大成的男孩子的身影。在监狱里,这个男人竟然一下子失去 了自尊,任人侮辱,她的心底倏地凉了一下。   他蹲下身,说,是不是不好意思叼啊,王大成当时也不好意思低头叼起骨头, 可老顾把一只脚踏在他的脑袋上,一使劲,他的嘴就挨在骨头上了。他伸手在她 的脑后抚摸着,她的头发从两边垂了下来,他就从脑后一直抚摸着,直到几乎垂 到地上的发梢,他说,我不舍得用脚踏在你的的头上,可我也需要帮你一下。他 把手摁在她的头上,朝地上猛地摁去。   她的嘴正好顶在骨头上,她想把嘴挪开,他的手在用力压着她的头,她尽力 晃动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叼住它,否则,每天晚上就不让你睡觉。他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当时老 顾就是这么说的。   她晃动了半天,嘴也没有离开骨头,她感觉骨头已经很凉了,并且散发着一 股强烈的腥气,就在他又一次用力摁她的头时,她张开了嘴,咬住了骨头。骨头 被她横叼在嘴里,一股腥气满满地涌进了喉咙,她的胸腔里一阵恶心,她强忍住 了已经窜到了嗓子眼的酸水。   好。他松了手,站起来,说,跟着我走。他向前走去,走到外屋。   她抬起脸,只能看到他的两只腿,外屋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一片黑暗里。   她嘴里叼着骨头,一只手抬了起来,落下时,另一只手又抬起来,膝盖在这 时也随着动作了一下,她开始爬动了,脸向着前方,双眼也向着前方,她爬动得 很慢,幅度很小,看上去很小心翼翼,像是怕打扰了身外的安静。   她一下一下地往前爬动。   终于爬到了他的脚前,停下来的一刻,她的意识里忽觉时光像是过了一个世 纪一样的漫长,她的身上开始发冷,头开始有了胀痛。   他的脚往回走,走到里屋的灯光下,他对她说,跟我过来,爬过来。   她悲哀地闭了一下眼睛,瞬间里,她似乎看到了王大成就站在她面前,那身 影魁梧高大,脸上带着一幅永远的倔强,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暗道,王大成, 我一定要见到你,我非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你的脸上,让你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 我也被人这样侮辱,是我咎由自取,这就是命啊。   她突然想落泪,可一横心,她忍住了。   她爬得比刚才快些了,动作似乎干净利索了很多,她跟着他的脚一直爬到里 屋的墙边,又跟着他的脚爬到外屋,从外屋再次爬到里屋时,他说,爬到床下去 吧,让你歇一会儿,老顾当时就是这么说,老顾好像也有仁义的时候。   床下很黑,她有些畏惧,但她还是爬了过去,当她爬到床沿时,却发现床很 矮,她难以就这样爬进去,她回脸看看他。他说,刚好,这个床和那个床一样高 矮,你自己想办法吧,这有点难度,但你可以把腰低下一点进去。   她的两个膝盖已经有了疼痛,腰也有了酸胀的感觉,她想,她爬进去或许可 以休息一下。   她把两只胳膊放低,将腰贴向地面,试着向床下爬,可没有成功,她又把两 只胳膊肘撑在地上,脸几乎贴在地面,向床下爬去,她果然爬了进去。   借着屋里的光,她看到床下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回转身时,看到了他已 经坐在了凳子上,她只看到他的两只腿,两只腿正叠在一起,悠闲地点着脚。   我很满意。她听到他在说,其实,你丈夫不必为一句话生气,不就是一句话 吗,又不一定是真的就有那个事,即便有了那个事,他也不会知道,为一句话受 这种侮辱太不值了。   她想问他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可她不敢问,她问他话,需要把骨头从嘴里拿 下来,他不会让她把骨头拿下来,可是,她还是把骨头从嘴里轻轻地拿了下来, 长长地了吐了一口气,她继续听他说。   他说,别看老顾身子矮小单薄,可他能借到徐爷的威力,徐爷你知道是谁吗? 徐爷就是徐爷,没有人敢叫他的名字,就都叫他徐爷,他四十多岁,是个矮胖子, 那红通通的脸和将军肚,一看就是个腐败分子,他犯的是受贿罪,和王大成一块 进来的,可他会收拢人心,又仗着自己有钱,很快犯人们都获多或少地得到了一 些好吃好喝,别说组长,就连警察都敬着他,听说他监狱上面有关系,关系硬得 很,没进来多久,他就成天显出一副很霸道的样子,没人敢惹他了,王大成和老 顾因为一句话闹翻了,徐爷就说,你个人渣,老顾,收拾他。老顾就开始收拾王 大成了,那天正赶上吃排骨,老顾没让劳作犯人发给王大成排骨吃,可他在人们 啃过的一堆骨头里找了一块最大的骨头,就像一个玉米棒子这么大,让王大成叼 着在屋里转圈,最后,也是转到床下,我们屋里有十二个人,十一个人都看到了 王大成像一条狗在地上爬的场面。   胡兰花听着,不知怎么,眼泪已经从眼角流到了嘴边。   操他妈的,我对徐爷没好印象,我恨得他咬牙切齿,恨得他心都疼,现在还 疼。他说着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起来,走动的步子看上去既烦躁又紊乱。   还好,让我遇到你。他停住了脚步,说,我会让你见到王大成,等你见到他, 你要把遇到我的事跟他说说,我今天去看了我娘的骨灰盒,给他磕了好几个头, 我说,娘啊,我回来了,我的罪赎完了,我的耻辱也要洗刷掉了,你知道吗,我 今天其实高兴大过悲哀,我太高兴了,哈哈,哈哈,我说,你在听吗?   她看到他蹲下身来,把脑袋几乎低到地上往床下看,她急忙把手里的骨头放 在嘴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好,你出来吧,我们就要结束这个模拟了。她看到那张脸正在被兴奋和满足 胀得通红。   她从床沿下爬过时,再一次将双肘拄在地上,把腰塌下,那一刻,她忽觉得 自己不仅像一条狗,也像一只螳螂,她在玉米地多次看到螳螂,她曾经用一根草 枝去逗螳螂的两个前爪,螳螂立时用前爪刀住草枝,那段时间,玉米正齐腰高, 叶子被头上的太阳洒了绿油油的光,她时常去地里,站在地头,从这头望向那头, 她感觉自己就在一片起伏的绿色的希望上跳跃,当她从那绿色上跳下时,发现王 大成正在地头上迎接自己,王大成微笑着向她张开宽阔的怀抱,她一下就被那怀 抱拥住了。   眼睛被灯光照了一下,她觉眼睛里竟还有泪水。   你哭了?他问,声调里透着惊讶。   她急忙抬手去揉揉眼睛,一瞬间,她问自己,自己哭了,无声的哭,为自己, 还是为王大成呢。   你大概已经体会到被人侮辱的那种感受了,太好了,我就是要让你亲身体会 一下,不好受啊。他说,他把手伸过来,抓住她嘴上的骨头,说,把骨头吐掉, 我们进行下一个程序,你再坚持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说,你爬过来,要一边爬,一边说,我不是人,是狗, 要反复说,老顾当时就是这么对王大成说的。   她仍然双手撑地,双膝跪地,她想爬动一下,可感觉手和膝盖已经开始疼得 厉害,她迟疑着没动,他又说,快爬,说,我不是人,是条狗。   她决定不爬了,也不想说,一股倔强倏地在她心里产生,不是人,是条狗, 王大成扮演了一次做狗的角色,她也已经亲身复原了一次,为了能见到他,她觉 得自己目前只能甘受这种侮辱,让她再说这句话,她坚决不会说,王大成如果说 了,那是他的事,监狱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她不清楚,但那里的人,当然都 不会是什么好人,一群坏人聚居的地方,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样的人不会有所 改变?可她现在不是在监狱里,她做了她要做的,但她的做事有目的的,她做事 也是有底线的。她抬脸看他,他的脸的呈现着得意,目光里有一种期待,深切的 期待。她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得意立时被一种失望取代,目光里的期待像是被一团雾气慢慢笼罩, 他眨眨眼,似乎想把那雾气挥去,终于,他叹一口气,走过来,蹲下身,说,你 丈夫当时也不说,他也摇摇头,可老顾就在他的腰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好。他 伸出手,说,我舍不得踢你的腰,我就在你的腰上摸一下吧。   她向后躲着他伸过来的手,她想站起来,就在她起身的一刻,顿感双膝间有 一股钻心的疼痛,她的身体歪斜一下,他将她抱住,顺势把她放倒在床上。   他一把扯开她的乳罩,开始在她的乳房上吻吮,她用手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抓 挠,用双脚拼命蹬他的下身,可是,一切反抗都没有阻止那张粗糙的嘴在乳房上 如饥似渴地游走,她渐渐被一股身体的燥热和萌动带入一种难以抑制的幻觉,幻 觉里,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说,花,等着我,等着我。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到他两手撑在床上,正用一双冒火的目光俯视着她的乳房和身 体,目光移到她脸上时,他说,想不到,农村的女人竟有这么美的身子。他定定 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怎么帮你丈夫的?   发热的身体渐渐觉到一股凉意,她低垂了眼神,看到了自己两个裸露的乳房, 乳房饱胀得像两个滚圆的城堡,乳头正傲挺着像两朵已经盛开的紫色玫瑰,它们 在白色的灯光下闪着光泽,那光泽晶莹着,颤抖着。她用手下意识地去护乳房。 她用愤怒的眼神告诉他她并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了。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她觉得那笑很苦涩,他说,他们让他在地上叼着骨头 爬了五天,每天都是在晚上,没有警察知道,但组里的十一个人每晚都能看到一 次这场面,每一次都会持续半个多小时,他们本来计划让他爬七天,就是一个星 期,可是,第六天白天,警察就知道了,他们传讯了所有犯人,有人暗地向警察 报告了这件事,那人就是我。   她感觉身上在阵阵发凉,她慌乱而冷静地在想着如何避免他对她的下一步侵 犯。   她的上身裸露着,他站在床下,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目光开始移向她的裤 子上,双手落在她的裤腰带上。   她大叫了一声,不要。接着,猛地坐了起来。几乎同时,他从身后掏出一件 东西顶在她的脖子上,她感到一股冰冷。   他嘿嘿地笑了,她的脖子上便有了一点痛感,他说,你应该代替你丈夫作出 一点付出。   她顺从着再次被他推倒在床上,她看到他把那把光闪闪的刀子重新别进后腰, 她悲哀地闭了双眼,任由他颤抖着双手解开了腰带,当她的双腿被高高抬起,下 身被他硬梆梆的东西顶住的一刻,她忽然说,你还想回到那里去。   哪里?他在她下身摩挲着的双手停止了。   监狱。她冷冷地说。   她听到他哼了一声,那双手正在把硬梆梆的东西顶入她的下体,她顿时感到 一阵撕裂的疼,她喊了一声,王大成,不是我的丈夫。   硬梆梆的东西在渐渐变成一条游动的鱼,很快不知了去向,她听到他颤栗的 说,不可能,你想骗老子?   她说,我是来找王大成算账的,我恨死他,我们早已经离婚了。   你在骗老子!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她,脸上呈现着暴怒。   不信,你看我的户口本,就在我的挎包里。她说。   他猛地离开她的身体,去翻弄她的挎包,他找到了户口本,把它拿到灯光下 看。她看他的脸在一点点变黑,两眼一幅发呆的样子,她趁势从床上坐起来,慌 乱着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他半天才从发呆的神态里回过神来,他看向她,低垂下脸的时候,看到了那 块孤零零的地上的骨头,他蹲下身,把骨头拿在手里,骨头很快在他手里厉害地 抖动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嚎叫了一声,把骨头砸向她。她一躲,骨头砸在她身 后的墙上,然后,咣当着掉在床上。   你!你骗了老子!他恼怒地指着她,身子却忽地僵硬在那里,接着,身子又 忽地软了,他向后仰倒下去,凳子被他砸在身下。她随即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他 的身子从凳子上翻滚下来,那把刀子正插进他的腰间。   一股股血从他的身子上流到地上,很快,血像爬动的虫子,在地上爬成一片。   7   胡兰花从邹瑜家跑出来,顺着河堤上的路疾走。路上没有了车辆,就连行人 都很难见到一个。她不知道此时是深夜几点,只觉自己孤零零走在这个深夜里的 城市的边缘,像恍惚地走在一个飘忽而恐惧的噩梦里。   在白天进入城市的交口处,她找到一家旅馆。   她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就在旅馆里拨通她记忆里的那个电话。对方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说,我在监狱门口,碰到一个人,他告诉我的,他介 绍我见您。   按照对方说的地址,坐车到了小镇,才发现对方说的地址竟是前天去过的那 个饭馆,在饭馆门口,她愣住了,那人竟是见过的黄队长。   黄队长的脸上没有了那天的怒色,他无奈地摇着头,说,怎么是你?你还没 走?   她把在监狱门口遇到邹瑜,向邹瑜打听王大成,邹瑜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的 事说了一遍。她隐去了她和邹瑜一起去邹瑜家的过程。她说,他说,您能帮我见 到王大成。   黄队长一脸的吃惊,他似信非信地问,你遇到他,真的巧了,他没有和你说 些什么,比如,他和王大成的事?   胡兰花本不想说邹瑜对她说帮助过王大成的事,她想尽量在黄队长面前少提 起她和邹瑜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看着黄队长疑疑的目光,她说,他说了一点他帮 助过王大成的事。   黄队长问,他说他怎么帮王大成的?   胡兰花说,他说有人在里面欺负王大成,他向警察报告了。   黄队长皱起眉头问,他说谁欺负王大成,怎么欺负的?   胡兰花说,他说,一个叫老顾的让王大成叼着骨头在地上爬,还用脚踢王大 成。她把邹瑜让她复原的那个故事对黄队长说了一遍。她没有说邹瑜让她亲身复 原故事的事。   黄队长说,还有吗?   胡兰花说,没有了,就这些。   他没有对你做什么?黄队长审视着她的脸。   做什么?没有啊。胡兰花紧张地说。   黄队长轻松地笑了,他说,没有就好,这臭小子,怎么想的,给你编了这么 个故事,看来,他真是学好了。   胡兰花也皱起眉,说,黄队长,他说的不对吗?   黄队长说,不对,当然不对,不过,他介绍你找我,倒是我不懂他是怎么想 的,不过,王大成现在真的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在三个月前被调到别的监狱去了。   调到别的监狱去了。胡兰花的眼圈热了一下,从昨晚在邹瑜家跑出来,直到 今天,她的脑袋里都混乱不清,她不知道在邹瑜家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她是在仍 然恨王大成,还是有点心疼王大成了,但有一点,就是她首先要见一次王大成。   黄队长说,三个月前就调走了,邹瑜跟你说的骨头的事,事是有这个事,但 不是他帮了王大成,倒是王大成侮辱了邹瑜,那个老顾就是王大成,他说的叼骨 头的不是王大成,而是他邹瑜自己。   胡兰花在脑袋里琢磨着黄队长的话,她一下明白了,那个叼着骨头在地上爬 被人侮辱的原来是邹瑜,那个欺负人的老顾原来是王大成。王大成竟能这样侮辱 人,她一时还想不通。   王大成不会做出这种事。她对黄队长说。   这是事实。黄队长说,其实,事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王大成开春时来的, 来得晚,邹瑜是城市人,看王大成是农村人,又老实又不爱说话,他就用言语损 王大成,王大成一声不吭,后来,王大成身上带着你的一张照片,有一次掏出来 看时,被邹瑜也看到了,邹瑜又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王大成很生气,但还是没理 他,一次,邹瑜跟王大成要照片看,王大成不给,邹瑜就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 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一个叫徐才的犯人看不惯了,就给王大成撑腰,让王大成 狠狠地治治邹瑜,其实,凭力气,邹瑜也不是王大成的对手,可王大成不知怎么 想的,就想了让邹瑜叼着骨头围着屋子爬的这个主意。这个事被一个犯人报告后, 我们才知道,这个事件在我们监狱成为一件大事,尽管事出有因,但这个行为必 须严厉打击,鉴于后来邹瑜喊着要报复王大成,监狱决定把王大成调到别的监狱 改造。   真是作孽啊。胡兰花心里说。   因为邹瑜那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她老娘死时,监狱都没有同意让他回家奔 丧,后来对他解释这件事时,邹瑜的思想压力很大,尽管我当时已经因这件事被 监狱撤销了大队长职务,我还是找了邹瑜,对他作了一些说服工作,他表面上有 所理解,我对他说,出去了好好干,几年大狱都作了,一些事情应该看得开。黄 队长说。   胡兰花想起那天黄队长在饭馆里说的一些话,她从心里理解了这个中年男人, 人家因为王大成,官都被撤销了。她看一眼他,他的脸上竟是一片温和和安静。   她看向马路对面,想起了那晚那个青年人撞她的情景,那个孩子的情景,接 着,她的的眼前出现了邹瑜趴倒在地上的情景。   王大成应该给你写信啊,几个月了,我发现他没有写过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过你们家写来的信。黄队长说。   她低垂着头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这次来,是想……。她不想对黄队长隐 瞒她与王大成的关系了,可她突然不想告诉他她是带着愤怒来的,她本来要狠狠 地骂他一顿,她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她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哦。黄队长点着头,说,说句实在话,王大成这个人,还是值得你来这一趟。   她感激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钱,递给他,说,这点钱您收下, 算是我替他给您道歉。   黄队长躲闪着,板起脸,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有失误,那也是我的失误, 跟你们没关系。   她说,您一定要收下,否则,我回去,心里会一直不安的,您就当成全我。   黄队长一脸的严肃,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要理解我,我干了这么多 年,可一次也没接受过犯人和亲属的钱物,你也不要逼我坏了我自己的规矩,把 钱收起来吧,我看得出,你比我更需要这一百钱。   她望着他,像是要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找到一点她想要的东西。   她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胡兰花回身走出几步,才想起问,黄队长,王大成犯的什么罪?   黄队长说,伤害罪,判了三年,说也巧,在工地,王大成看你的照片时,那 个工头也看到了,他就拿你找乐子,王大成就用砖头把他的脑袋给开了一个大口 子。   她问,那个工头是个男的?   黄队长说,是个男的啊,城里人,叫吴云。   8   在村北的路上下车时,胡兰花踩到一个玉米,那个玉米沉甸甸的,她向前走, 竟又捡到一个,走到自家玉米地时,她的手里已经搂不住十几个玉米了。她急匆 匆朝玉米地里张望,才发现地头的玉米被人掰没了,她扔下手里的玉米,在玉米 地的周围奔跑着转了一圈,又跑进玉米地左左右右地看。她懵了。五亩地的玉米 竟都被人掰走了,其间只遗落了几个还在玉米杆上。   站到玉米地外,望向南面的村子,她想,或许是爹和娘在她不在家的两天里 把玉米都掰了呢,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一刻,她的身子凉了一下,玉米还有些嫩, 应该过几天才可收啊,爹娘干活也不会这么丢三落四,分明是被人晚上偷了,要 不,那些玉米怎么会一直散落到往北的方向。   低头时,她又发现了有几道车辙,几道碾轧在青草上的车辙。车辙通向地北 的路。   玉米尖子有些枯干了,枯干,是凝结了一个夏天的绿色希望的结果,对于玉 米,这该是收获的颜色,可是,她的收获在她出门的几天里都不见了踪影。   她又一次跑进玉米地里,等她从玉米地里出来,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她去捡刚才扔在地上的那些玉米,捡起一个,手里的那个竟又掉在地上,她 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她恼火地把手里的玉米扔在地上,向通往村里的路上 走去。   走在路上,她才察觉身上衬衣的纽扣原来都不在了,衬衣被她裹在身上刚好 遮住挺阔的胸部,衬衣上的尘土覆盖了原有的浅绿色,笔挺的牛仔裤已经皱皱巴 巴,两个膝盖处粘黏着厚厚的一层凝渍,黑色高跟鞋成了土灰色。   自己怎么这么脏了。   她想了昨晚叼骨头的情景,被那个男人侮辱的情景,接着,眼前晃动起王大 成粗暴地踢打邹瑜的情景。   蓦地,一股委屈和羞辱袭向心头,她开始了低声的抽泣,没走几步,抽泣又 变成了失声恸哭,当村庄在她眼里模糊起来时,她突然嚎啕起来,她嚎啕着,时 而还停下来顿足,嘴里发出几句“孽啊,王大成,你作孽啊”的叫声。   胡兰花在通向村庄的路上嚎啕着,三三两两的村人站在路边,疑惑地看着这 个原本穿着整洁漂亮的女人,怎么了,兰花怎么成了这个邋遢样子。   胡兰花一边走,一边嚎啕,她的走开始趔趔趄趄起来,趔趄之中还要停下来 顿足一番,喊出几声“作孽啊作孽啊”的叫。那叫声听来有些歇斯底里,让人的 心里发冷,叫声足以传遍整个村庄。   忽然,一阵尖利的声响伴随了胡兰花的嚎啕,那声响宛宛转转,此起彼伏, 人们看到,一辆警车正颠狂着驶出村庄,警车顶部的圆灯呼呼地闪烁着红色的火 焰,火焰奔奔腾腾,熊熊烈烈,就像一颗裸露在凉秋里的心脏,向着四周汩汩地 迸跳。   警车在已经披头散发的胡兰花面前嘎然而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