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美加边界( 外一篇 ) 作者:冷热   记不起多少次穿越美加边界了。跨过安大略湖是纽约州,由新罕不尔舍返回 来到魁北克,阿尔伯特的对面是蒙大拿,华盛顿州紧紧挨着BC。两个国家,山水 紧连,那边称州,这边叫省。一条公路,换个号码,这边是公里,那边是英里。 一样的语言,稍有口音和用词的不同,这边的 washrooms 到了那边就是 restrooms。风景地貌相差无几,越往南去,越是满谷满坑青翠锦绣,越朝北走, 越见无边无际苍郁晶蓝。   打开北美地图,在北纬四十七度线上,他找到了这条边界。美国独立后,与 英属加拿大打了一场战争,划分边界争得不可开交,要么四十七度线要么战争! 于是从西海岸的太平洋,几乎与纬度线完全平行着,一个小学生拿起了笔,紧贴 一根比例尺,笔直地向东横着画过去,画过高山画过牧场画过平原,画过大陆腹 地,笔端一直伸到苏必利尔湖边,才往南面偏斜下去 ----- 好像被这广瀚大湖 的气势所震摄,小学生的手一抖,比例尺一松,打了一个颤斜的勾,一笔就勾到 了东边的大西洋海岸。这一直和一勾好有气魄,五千公里还是六千公里,笔墨过 处,大开大合,逶迤连绵的落基雪山被勾在了这里,澄彻清亮的大湖大河被勾在 了这里,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瀑布也被勾在了这里。雷霆万钧中,大块翡翠沿着 马蹄形瀑面跌落下去,水汽腾起升到了半空中又化作雨雾降下,铺天盖地泼在游 人脸上,扑打着奋力前行的“雾中少女”号。他靠着船舷,抹去脸上淌下来的水, 去看九天之上的惊雷,却无法将相机的镜头打开。世界著名的五大湖群,除了密 歇根湖沉入美国境内,四个大湖都被这条边界横劈竖砍分成两半。他曾经迷失在 温莎街头,疑疑惑惑望着正北方向美国底特律汽车城的灯光,让这神奇的地理颠 倒搞得找不着北。他好几次站立大湖之滨,日落时分极目远望,掉进一片金黄碧 绿深蓝里,被大地弯曲的弧线感动得一塌糊涂。   如果能从这些大湖中端走一个,送给地球那边他的祖国,如果能在华北平原 黄土高原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没有沙尘暴的地方,轻轻地将它放下来 ----- 他知道绝无实现的可能。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在美加边界,他常常象一个梦游的 人。   最近那次过关,淅淅沥沥飘着小雨,一位并不年轻的妇女俯身把证件交还给 他,Thank you,sir!车内低低放着音乐,是《不要为我哭泣,阿根廷》,她听 出来了,浅浅一笑,Oh,what a beautiful song!她说,Have a nice day!   Have a nice day,如此美丽动听,却不是他熟悉热爱的那种语言!他踩煞 车的脚移到油门,车子便轻轻滑进了另一个国家,倾诉的玛当娜让他想起另一个 人的倾诉。千禧年考察人类古文明遗迹,沿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一步 丈量着,经尼伯尔返至中国边城樟木,突然见到前面出现白石筑成的一座大门, 大门上用巨大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那时, 这个人写道,他们 “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 鸣”。庄严、肃穆、窒息、晕旋,全都因为一个国家的名字!   他能够体会这种感情,第一次穿越边界,他也有这样的感动。过罗湖桥的时 候,抱起六岁的孩子,指给他去认那面旗,也是这样地说不出话来。一个背井离 乡的人,纵然有著千般万般难与人说的凄苦,离开生养自己的那块土地,依然有 割舍生命的剧痛。跨出祖国,跨进望乡,断魂失魄,碧海青天夜夜心。现实以及 心理上的巨大反差,一如穿越时空。莫名感动,如泣如诉,凝聚在这短暂片刻。   那次出境也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一位武警中尉拦住妻子,指出她中 国护照和加拿大移民纸的出生年份不对,整整相差十年。这是北京加拿大使馆造 成的错误,也怪他们自己粗心没能看出来,中尉说这种错误必须去北京大使馆订 正。他们三口人,肩背手提六件行李,口袋里人民币所剩无几,孩子和他已经迈 出了边境,两天后就要从香港登机,来回北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中 尉身躯伟岸僵直,一脸冰霜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如果不是对面接应的朋友带着 他们的护照签证,火速去往加拿大在中环一带的总领事馆求助,他们死定了!   惊惧,尴尬,焦急,长久定格在他生命之中。他一直在思索,究竟什么地方 出了问题,给予他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中尉吗?中尉肯定是对的,整个国家一 直都这么行事,几十年里他一直都这样被人吆来喝去。那么,就是加拿大领事馆 意识到这个错误之后立即纠正并且给了他的那个道歉,就是这个 Have a nice day!他头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美丽的语言,头一次在两种价值观的 天平上,称出了大写的人的价值,对自己的举动和发现他惊呀不已。   惊惧和焦虑,使他读懂了不能过关的伍子胥,如何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他 也开始在读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有一条万里长城,从山海关一直延伸进大漠深处, 长度可能超过了美加边界,据说从太空中用肉眼也能望得见。说它是一座长城, 因为它森严壁垒,抵御外族入侵,开拓疆域,文治武功,秦砖汉瓦,写着一个民 族辉煌的历史文明。说它是一道大墙,却是由于血泪斑驳,每块砖石的下面压着 万喜良和孟姜女的呜咽,雄关漫道,阻碍了多少人类文明的传播交流。“一个国 家的名字”,有时是一种威严荣耀,有时也代表了一种残忍和保守的文化重负。 大墙那边,繁衍过度,竞争过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 心理曲折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那个考察人类文明的学者,在走 过边界的霎那,不是也发出这样的感慨吗? “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 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   从那以后,他两次回到中国,数十次进入美国,还去了墨西哥和古巴。一次 次穿越边界,再也找不回那份面对 “一个国家的名字” 的庄严激动和肃穆。从 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不就是一次简单的跨越,不就是一个橙红颜色普通 六边形的STOP停车标记吗?车窗摇下,证件递出,萧邦还是莫扎特的美丽如水流 过,他就是一个梦游中的人。   我无法避免其发生   我不得不去改变   不能听凭自己随波逐流   满足于张望窗外   远离阳光   于是我选择了自由   四处漫游着尝试一切新事物   他要去的地方如此辽阔,冰川雪山千年不化,森林湖泊一尘不染,每一个黄 昏都凄美无比,每一个黎明都寂静动人。有一次陪朋友去看尼亚加拉瀑布,走到 彩虹桥另一端美国边境检查站,他想起朋友的中国护照遗忘在汽车里面。此时已 经到了美加边界中间地段,无论进还是退都面临正式入关手续。他领着朋友退回 加拿大边境,心里有些不安,想起了那个武警中尉,也想起不久前沸沸扬扬的女 商人挨打事件。海关官员听了他的解释,迅速查询电脑,还给他一个微笑,“OK, 谁能没有出错的时候!”这微笑单纯明亮,他以前不知见到过多少次,此刻便有 如彩虹架上了心头。领着朋友离开的时候他直犯糊涂,这也是一个国家的海关! 哦,Have a nice day!   如果算上西北育空与阿拉斯加相连的部分,美加边界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边 界线了。加拿大十三个省和地区,除了三个海洋省,八个沿着这条边界线一字排 开,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居住在边界以南一百六十公里宽的地带。911反恐前,凭 一纸驾照便可在边界两边自由来往。这边的人看到那边汽油便宜,一踩油门开过 去,加满油,顺便找个酒吧咖啡馆里坐坐,聊聊这个季度的棒球冰球赛事。那边 的人喜欢这边的自然宁静,带着宿营帐篷全家过来了,看夏夜里低垂的星空,看 星空下迷幻的北极光。美加边界,不缺疯牛症恐惧和软木关税争执,缺的是长年 驻守的军人和林立隐蔽的哨卡。近两百年里听不见枪声炮声,近两百年里看不到 血染的风采。那一直和接下来的一勾,将一段历史轻松留在了那里,将一个思索 深深留在了那里。   他好想去育空和阿拉斯加的旷野,杰克 ? 伦敦笔下的呼唤依然在无数个星 月的荒野游走。他好想泛舟圣劳伦斯河上,俯身去拾酒贩子们猖獗时泼撒在河里 的酒香。这条波浪滔滔的大河,从伊利湖跳往安大略湖时有过野马似的奔腾,此 刻却展开宽阔的臂膀,拥抱起一千八百六十四个盆景般的岛屿,大者有村庄道路, 小的只长几棵树栖息几只水鸟。他一次又一次开车南下,来到这个叫千岛湖的地 方,租借一条快船,在百十公里水面上无数次穿越边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 乐事谁家院。国境是什么?边界在哪里?岛上人家挂出的旗帜可以告诉他,可是 许多人家同时挂出了两面旗!他好想再看一眼飘渺出没的波德特岛,一百年前那 个欧洲移民,从一文不明的厨师奋斗成为百万富翁,买下这个岛,为妻子露易斯 造一座城堡,施工四年,露易斯因病不治,城堡因此停留在永远不能竣工的伤心 里面。从加拿大和美国两边来的游人,一批批靠岸上岛,在一百年的爱情故事里 重温了他们五味杂陈的移民梦,触摸了那条扑朔迷离的人生地平线。恍恍惚惚中 他离开城堡,看到仅有九点七五米长的一座木桥,把属于一个家庭的两个小岛连 在一起,一边有这家在加拿大境内的住房,一边是他们在美国境内的花园。天! 这也是一座边界桥。天色黯淡下来,燃油耗尽,风急浪高,失去动力的船被汹涌 激流抛起又摔下。怎么办呢,他想。手足无措时,一条更大的船靠近驶来,有人 手提油桶跳过来给他加了油。他啧嚅着要向人家道谢,那人摆手一笑:“不必客 气,上次我用完了油,别人也是这样帮助过我,这次算还他的账了!” 那船开 走了,去向何处,美国还是加拿大?知向谁边,Have a nice day!浪涛簇拥着 清邃的月光,也象一个梦,在起伏的水面上一层一层融化飘洒。   美加边界,无边无际的美丽,无边无际的沉醉。他既然选择了自由,他必然 无家可归,他本来就是一个在梦里漫游的人。   到大峡谷去   从濒临太平洋的圣地亚哥,沿15号公路再转40号公路,很快进入加利福 尼亚和亚利桑那旷野。从地图上看,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荒原,却散布着美国 最密集诱人的国家公园群。十二月的风吹打在脸上,带来几分燥热。这是二十世 纪的最后几天,人们正在谈论电脑系统千年虫可能出现的后果,乱纷纷好像明天 这个世界就到了尽头,我们却从风雪咆哮的加拿大东部飞来,斜跨皑皑的北美大 陆。在机场租了车,几乎马不停蹄,绕过繁华的洛杉矶,避开不夜的拉斯维加斯 赌城,向北,向东,大路朝天,油门踩紧,两耳生风。   大峡谷,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诱惑,吸引了每年四百万的游人,也吸引了我们 这些天涯沦落的游子?   在一个叫威廉姆斯的小镇,我们住下了。此去大峡谷仅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突然之间,却有了迟疑。长驱直入的朴朴风尘,是不是要在这里洗个痛快?人生 在世的浮皮潦草,是不是该在此刻丢个干净?小镇质朴宁静,陈旧的街道,没有 色彩的低矮房屋,是那种可以被称作“小镇的美国”的典型的美国小镇,也让人 联想起所有西部片里扑面而来的风沙和传奇。在汽车旅馆里刚刚归置安定,门上 就响起轻轻的扣击声,想象中外面该站着面容阴郁的剑客游侠,十步之外两腿叉 定拔枪怒射,进来的却是脸上含笑的女主人,送上温馨的关照又含笑退去,留下 柔柔的灯光和一个恍恍惚惚的幻觉。啊,好喜欢这种幻觉,好喜欢这种时空倒置, 好喜欢这种人生奇妙!清晨起来,门外浅浅铺了一层雪。走过晶莹的雪地,发动 车,心中竟然也有晶莹,有了朝圣的感动。   越往北走,越能感到那种肃穆和静寂,是藏在每一座守候在路旁的山的后面。 山不是清秀的山,也不高,严格地说,是隆起的土包,安详浑噩,象一个个昏昏 沉睡的老人。但越是这样,越能感到有一种浑然的气象将要发生。车开到一个有 门的地方,大门上面刻有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英文标记。也许时间太早, 公园收费的人还没来上班,随别人的样子我们也把二十美元大钞放进收费处门口 台阶上的筐子里。进得门来,只见道路依然平坦,景色也别无二致,悠悠往前开 着车,心里纳闷,正在嘀咕,到了一片能停十几辆车的空地。   停稳车,沿小道往北拾级而下,钻过一片小树丛,再朝前走十几米,眼界突 然拓宽,脚下突然悬空,打一个趔趄,站住了,名闻暇尔的大峡谷就在眼前,全 方位地展开着,好像地球裂开的一个大口子。一股逼人的寒气,恢恢弘弘地从悬 崖底下爬上来,严严实实地把人围住。十几米外刚才下车的地方,气温还有十几 度,此刻骤然降到零下十几度,于是再奔回到车里,穿上从加拿大带来的御寒衣 物,仍然感到不能抵御的哆嗦。   这可不是那种用言语可以表述的寒冷,而是灵魂里被挤压被震慑之后不能自 抑的一阵颤抖。我手里拿有一份介绍大峡谷的资料,开头第一句写着: “Perhaps no landscape on earth is as startling to the observer as the vast yet intricate face of the Grand Canyon. It is a land to humble the soul.”(可能在地球上再也找不出象大峡谷这样让人惊恐的地貌,既广袤 无际又变化多端,贬抑人的灵魂,让人自惭形秽)。是的,纵然有了充分的思想 准备,但陡然面对这条440多公里长、20多公里宽、2公里深的峡谷,还是 按不住那份神不守舍的惊慌。   可能到了月球也就是这种感觉吧,荒凉沉寂,了无生命迹象。阳光强烈的地 方,反射着耀眼的赭红,使人想到杀戮后的战场,背阴处则一派森严。道生一, 一生二,以至万物,阴阳交割,分分合合,极其强烈的反差,极其强烈地暗示着 许多哲学宗教反复阐述却又永远阐述不清的那个启始和源头。隔不多一会又是一 番景象,云蒸霞蔚,混沌磅礴,沟壑成了姿肆汪洋的大海,沟壑里的石台石垒石 堡成了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   极目朝沟下望去,发觉有黑点在移动,拿望远镜看出是骑骡子的游客,正穿 行在陡壁山径间。这是峡谷旅游的一个项目,我试着沿山径往下走一段,不到2 0米的距离,居然累出汗来,气喘吁吁地赶紧返回来。料想那骡子能在这里爬上 爬下,本领真是了得。听说谷底与这里又是不同的世界,气温很高,自然景观奇 异,但上下至少要一天多的时间,只能在想象中作一番逍遥游了。   这一天,我们到的是南边(South Rim),沿断壁往东开,凡是有停车场的 地方就停下,朝峡谷里眺望,不同的地点,有不同的景观。两个小时后到了  Desert View,有一白色塔状建筑,宽敞的底层,有旺旺燃烧的炉火,坐在靠近 炉火的熊皮上,驱走身上的寒意,接着登高远眺,从感觉上,好像到了大峡谷的 东端,高原陡然跌下,和伸展到天边的沙漠连接起来,银光闪闪的科罗拉多河从 沙漠里流来,象一条丝带飘进了大峡谷。刚才一直没能发现它,不是别的,是因 为它藏的太深太深,在400多公里的峡谷里居然钻进了4000到6000英 尺的地下!   大约600万年前,正是这条野马似的河流,急躁地在这个叫作科罗拉多的 荒旱高原上寻找一条奔向大海的路。开始只是浅浅的印槽,却形成了风道。风来 了,狞笑着,昼夜不停,与高原撕杀咬噬。尸横遍野,迭成陡峭的断崖和高低不 一的石堡石台,血流如注,冲出纵横的沟壑和越陷越深的河床。大自然的杰作, 上帝的手,鬼斧神工,惊心动魄。   从 Desert View 掉头回去,开开停停,走过刚才的路,一路西行,傍晚, 到了 Vistor Center(旅游接待中心)。这里游人很多,有很大的停车场,有高 大繁茂的林木,有美轮美奂的商店和旅馆。把车停好,沿着修整很好的道路下到 Hopi Point。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致。   如果说前面还是站在峡谷的边缘作180度的眺望,那么现在已经有些进入 其中,前后左右全部涌满了犬牙交错让人胆裂的磅礴。太阳正在落下去,东面的 山崖染成血红,深藏不露的科罗拉多河此刻就在眼前,在深不可测的脚底下。在 二十世纪的太阳朝西落去的最后几天,在向晚的余晖里,我们三个人就这么站着, 谁都说不出话来。   有一种沉默,叫你不能不跟着沉默。有一种痛苦,叫你不能不跟着痛苦。有 一种消失,叫你不能不跟着消失。我旁边,一对年轻中国夫妇,妻子依靠着丈夫 的肩膀,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到了这里再也不能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的儿子, 一个风华正茂颇为自信的十六岁少年,靠立在一块岩石的旁边,也一动不动了。 他的尚未形成楞角的面孔,他的正在成长的身体,他的难以形容的悲哀,让我的 眼睛湿润了。我想起我第一次知道人终究是要死的,也是在他这样的年龄。那几 天,这个简单的道理挤压逼迫着我,也是这样地陷在绝望中,也是这样地喘不过 气来。   我去过生机勃勃的大瀑布,也见过暮色苍茫里长江三峡的断壁激流,无论从 哪一方面,都不能与大峡谷相比。这么说吧,大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长江三峡 猿鸣轻舟万重山,都含有生的诱惑,但是站在这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时间和 空间都没有了意义。人太渺小了,渺小得简直想跨前一步跳下去算了。   我这一生,从东到西,从文科到理科,工作,求学,失业,车祸,不按规矩 出牌,都是和人颠倒着来,几次陷在绝境里,几次绝处逢生,大开大合,啼不是 笑不是,到手的成功一不小心打碎了,又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我相信喧哗 美丽的人生以及坚毅不拔的理想信念,以为已经活到可以体会深刻的年龄,相信 由表及里、去假存真、从繁复到简约的追求,懂得了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 轻”、“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在这一刻,它们却被轻易地击碎了。那 一座座石崖上刻下的巨大地表断痕,那6000英尺的脚下悄无声息流淌的科罗 拉多河,那可怕的坦荡,那狰狞的凄美,将所有的一切又撕破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地消失,身下的万丈深渊和各式各样的石堡迅速由金色转为 深红,发亮的科罗拉多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暗绿。峡谷里有几十只鹰,一动不 动地停留在风势里。这些鹰,平时只能仰头去看,现在却在身边和脚下。突然, 象许多来到大峡谷的人都会说的那样,我也有了一种冲动,跟着这些鹰们腾空而 起,飞越峡谷,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直到峡底的寒气又一次将我们逼退。沿着小道慢慢往 上走,渐渐接近了旅游中心。暮色里有位母亲正在呼唤她的孩子,她口中的英语 此刻听来那么亲切。啊,活着多么美好,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陶醉的芬芳,散 失的魂魄正一点一点地收回到那个叫作身体的躯壳里面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