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爱的案例 刘海婴   老米过来找我的时候,总是要揣一瓶太雕,酒过三巡后,他会低声讲些旧事, 有些事情也许根本没有发生过,比如见鬼,他说他曾站在一个偏僻小径,背靠着 一棵孤零零的榆树,时间大约是下午2点光景,细雨霏霏,他把一双草鞋倒扣在 头上,于是他看到人影憧憧,恍若集市一般。   老米也讲爱情故事,这种故事的可信度大约就高一些。   在他还是个毛头小伙的时候,他爱上个叫小真的姑娘,他们在同一个车间工 作,几乎无话不谈。一天,小真说她男朋友明天要来单位看她。老米脸上不露声 色,心里已经炸开了花。那时老米是个到处生事的角色,酷爱拉帮结派打群架, 于是他算计好了要给那个男的好看。第2天快下班时,小真的男朋友还真来了, 是个戴眼睛的白净后生,一见面就给老米和他的兄弟们上烟,还说了一堆小真少 不更事多蒙列位大哥看顾之类的话,老米他们没脾气了,心说人家又秀气又懂事, 认栽吧。不但认栽,还要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小真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老米也没告诉我,我们就叫他小伟吧。   小真和小伟已经好了3年多,但是迟迟不能结婚,老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双 方父母不同意,有人传得更神,说是小真的母亲结婚前和小伟的父亲谈过恋爱, 双方就是在那时结下的梁子。于是,老米的幻想又来了,其实他何曾放弃过幻想, 他们天天在一起,小真的一颦一笑都让他难以消受。现在机会在向他垂青,虽然 他还没想过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但他至少可以静观其变。   一天,小真把他找来,小真哭的眼睛肿了好几天,她说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但是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老米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儿,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说:你要是非他不嫁的话,为什么不私奔?小真又哭,她说很难,小伟也是个 孝子。   接下来的几天老米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小真没来上班,他想也许私奔成功了, 但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他烦躁不安,经常还没下班就溜出去,和一帮混混打台球, 然后寻衅滋事,用球杆和啤酒瓶做武器。后来,当一个弟兄凑在他耳边通风报信 时,他正准备收最后的黑八,那个瞬间,他感到心脏倏的一下变凉了。回到单位, 有人正式通知他参加X小真同志的追悼会。   老米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宁愿自杀也不选择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哪怕朝这个 方向想一想,但是现在则不明不白,而且直到永远,他觉得窝火;他的第二个念 头是杀掉小伟,为此他在怀里藏了一把电工刀,只要小伟在追悼会上露面,他就 刺倒他。   殡仪馆坐落在半山腰,老米他们顺着一条煤渣路缓缓走进会场。巨大的美丽 的遗像,覆盖死者的红棉被,人头攒动,有人用手指点着,说那是小真的父母, 那是小伟的父母。老米死死盯着小伟,后者被人架着,四肢舒展,象个目空一切 的死刑犯。照例是悼词、哀乐和哭泣,老米握着刀把的手心全是汗,但是他挪不 动步。小伟表示希望最后握一下死者的手,他慢慢走到灵床前,掀开棉被,老米 想,还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好呢。但是,小伟根本不给他机会,他突然跳将起来, 象丛林里捕食的野兽一般,抱起死者,狂奔而去。   老米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一开始都呆若木鸡,然后是面面相觑,这些状态 持续了足有10秒钟,最后才乱哄哄地追了出去。尽管这个疯子抱着个死人,跑起 来趔趔趄趄,但由于是下坡路,人们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才撵上他,他恰好摔了个 大马趴,尸体滚落在一旁,他的脸上布满了煤渣。他还想顽抗,四个人上去把他 制服了,老米是其中之一。疯子继续在老米怀里发出非人间的嘶哑的嚎叫。   会场又恢复了秩序,单等那最后的环节,死者将被推入焚尸炉,几个工人走 上来,死者的亲属开始失声痛哭,并试图阻拦,小伟却安静下来,事实上,他重 新回到会场后就变得出奇的安静。他转身对老米他们说:放开我吧,让我一个人 站会,我不会再闹了。他的镇定神情令人肃然起敬,于是他恢复了自由。灵床已 经在工人熟练的手中稳步启动,老米也许是被其中漫不经心的意趣所震慑,以至 于他压根没有理会小伟的行动。后者肯定是计算好了,他以速度精准的助跑赶上 了灵床,象是追着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然后准备纵身一跃,顺势躺在床上,但 他 低估了打开炉门瞬间工人们迅猛爆发的推力,灵床在这种推力下陡然加速, 义无返顾地钻进熊熊烈焰中,老米只看到红色的棉被一下子扬起老高,炉门便啪 的关闭了。小伟的头则重重地撞在炉门上,他瞄的很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决心, 但他失败了,他晕厥在地,血从头上汩汩冒出来。人们哭成一片,老米的眼泪夺 眶而出。   这件事几乎传遍了县城,人们都替小伟的父母担心,他们该如何看管一个天 天寻死觅活的儿子。有一年多光景,老米没有再碰到小伟。直到有一天,仍是打 台球工夫,老米一侧身看到了小伟,低头骑着自行车,老米喊他的名字,他没有 搭理,也许根本没听见,他显得心事重重。   后来就再也不曾谋面。老米说,已经有16年了。   前两天,老米从老家回来,我期待着另一些奇闻。但他一直闷闷地吃酒,并 不接我的话茬。酒至半酣,他忽然恨恨地说:这人算什么东西。我把夹着鸭头的 筷子放下,听他的下文。原来,他这次回老家,在商场里看见一个老相的中年人, 提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袋子,他认得这人正是小伟,他旁边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小男 孩,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还跟着个姑娘,这姑娘的身量已经超过了老米的儿 子。老米偷眼觑了一下那妇人涂满油彩的糙脸,便毅然埋下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到头来,谁不都得向时间投降!我说。   话虽如此,老米说,这人想来到底不够地道。   算啦,人家几乎成为烈士,只是运气差了点。   老米拿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不久,经过肺部过滤和酒气清洗的的 兰色烟雾弥漫了房间。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他6岁时住在外婆家里,一天,村里出了件怪事,人们在迁坟时挖出一具僵 尸,据说面色如生,老米想去看,但被外婆关在家里,那天,所有的小孩都被大 人关在家里,整个村庄如临大敌。外婆说,僵尸专勾小孩的魂。第2天,老米听 说人们已经放了一把火把僵尸烧掉了。又过了好几年,老米渐渐懂事,也约略了 解到那具僵尸的来历。   说来有点话长,那时还没有老米。   在村头的机井边上,住着一对夫妇,养着两个男孩,一个7岁,一个11岁; 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男人的母亲和哥哥,这哥哥是个呆子,年近不惑尚未成家。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对夫妇总是起早摸黑地干活,男人除了和妻子一道种地 以外,有时还替人做木匠。傍晚收工的时候,男人扛着农具,女人则提着盛饭的 篮子, 两人的另一只手就相互牵着,顺着田埂走回来。虽然这种情况天天如此, 但看见的人总不免议论:   瞧这老两口又来了,走在外面还这么亲热;   你还没看见在地里干活的光景呢,女的给男的擦一擦汗,男的就给女的拢一 拢头,那个麻呦。   有时,三、五个孩子会跟在他们身后,学他们牵手的样子,甚至拿土块掷他 们。男人回头冲孩子们笑笑,然后猛然龇一龇牙把他们吓跑。男人是个偏外相的 人,有点多事逞才,村里的大小事务他都喜欢掺合;女人话不多,生儿育女多年 还是老样子,大约是外乡人的缘故。   据说,这男人家里欠人一笔钱,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债务,他父亲在61年时饿 死了。   男人的哥哥虽然呆头呆脑,但现在想来不过是比较憨厚而已,顶多算个轻度 弱智,木匠活做的不赖,更兼编的一手好竹席,只是在那个年月用处不大。   一天,哥儿俩又从邻村做工回来,男人照例要到田里去接孩子们的妈妈。但 是,在暗香浮动的麦浪之间,他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叫了两声,没有回 应,他隐隐觉得不安,同时想女人可能已经在家里烧饭了。他禁不住一溜小跑, 迎面一个妇人笑道:怎么一个人,媳妇让城里人拐跑啦?他一头撞进家门,看见 大儿子在写作业,小儿子正和大伯玩拉大锯呢。他二话没说,带着全家人又出去 胡乱寻了一遭,少不得惊动了村里乡亲。一个说,白天在地里看见过,什么时候 走的没注意。另一个安慰说,不会有什么事,许是在熟人那里耽搁了。男人也觉 得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女人平时并没什么朋友。   他和衣而卧,灶台上搁着一封土挂面,葱花早就切好了,外加一个鸡蛋,单 等着女人半夜回来,为她煮了充饥。   早晨5点光景,他忽然醒来,他先是奇怪自己居然睡着了,然后才意识到有 人敲门,急促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他开了门,一个后生结结巴巴说:你媳妇…… 在村西头…….他并不认真听他讲话,他示意让他引路。他们就来到村外的渠沟 旁,顺着渠沟往西又跑了一里路,那已经围了五六个人。   他的女人仰卧在水渠和沟垄间的洼地上,衣裳齐整,神态安详,家什和篮子 都好端端地搁在一边。男人蹲下来,注视了好一会说:她不是睡着了么!   “人已经过去了。”一个老者轻轻地说,象是在提醒他,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村支书把公社派出所的人叫来了,那人绕着尸体转了十来遭,说不要破坏现 场,还是等县里的人吧。   中午,公安局来人了,还带了个法医,检查结果是: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 搏斗痕迹,自然猝死的可能性最大,但也不排除阶级敌人作案的可能。“你媳妇 害过什么病吗?”法医问;男人摇摇头,他想起很久以前因为产后体虚,女人曾 在地里晕倒,但他没说。“如果家属同意,”法医说,“我们可以把尸体带回去 解剖,这样就能确定死因,是他杀还是自然死亡。”“当然,还包括自杀。”一 个公安补充说。男人忽然愤怒起来,他高叫道:你们把她带走,能象做手术一样 把她治好吗?要是不能,你们就休想动她一下!   女人最终埋在村北的那片坟地里,坟头紧挨着往公社去的小路。女人的娘家 人始终没有露面,村支书说,这女人的家乡是个洪水泛滥疾病肆虐的地方。   很快,人们觉得男人的脾性有些变了,变得不苟言笑,村里大张旗鼓地搞四 清,他也恹恹的,不似先前那般积极了。当然这都在情理之中。他只是拼命干活, 忙完外面的又忙家务,伺候完老母还要照顾孩子,他的哥哥对他的帮助非常有限, 他似乎也不指望谁的帮助。过了一段时间,男人苍老了许多,眼袋鼓得大大的, 眼睛布满血丝。   村里开始风传北面坟地有鬼,一些亲历者描画得有模有样,说鬼长得黑黢黢 的,喜欢在午夜以后出来,蹲在路边,不让人过去,有时还叹气。其实明眼人一 听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每天晚上,男人打发家里人睡觉以后,就悄悄地溜出来, 到女人坟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宿,有时甚至到天亮。不管刮风下雨,夜夜如此。 人们知道了真相,便不再害怕,相反,知道有个活人在那,走夜路的人反而多了 些。   然而,男人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乡亲们到底看不过去,只是常规的劝 说都告无效。村支书就把这事报到了公社,一个年轻的干部断言,这是典型的小 资产阶级感伤主义思想在作怪,要求村里通过批判大会进行挽救。村支书见状只 好作罢。   光阴荏苒,约摸又过了一年。这天,男人从集上称了三斤肉回来,算起来, 一家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荤腥了,孩子们都喜气洋洋的。男人还特意买了酒, 哥俩当夜喝到很晚。男人告诉哥哥说,到今天为止,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这里 还有几十块钱,你拿着吧。他又指指炕上睡熟的人们说,以后老太太和两个孩子 就靠你了。说话时外面雷雨交加,男人的哥哥醉醺醺地应承着。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在村北,人们惊恐地发现,女人的坟冢被扒开了,漆 黑的棺木已经有多处朽坏,棺盖半掩着,一种陈腐的芳香在空气中泛滥。胆大的 人凑上去看:男人侧身躺着,双臂搂着的女人已烂得不成样子,一个敌敌畏瓶子 滚在旁边。从整个情形推断,男人钻进棺材后曾试图将长命钉复原,但谈何容易。   在男人家里,人们看到三个大小不等的水缸,都齐齐地灌满了水;屋里晾着 孩子们的衣裳,也许洗刷时过于用力,领口发白,一个袖子已经磨破了。   在几个老人的倡议下,村里重新做了一副棺木,将两人合葬了。   又过了八年,也即老米六岁的时候,男人便成了僵尸事件的主角。   我将信将疑,真有死后不朽的人吗?   听老人们讲,喝了许多农药的人,尸虫莫侵,也是有的。   我沉吟半晌,觉得这事终归有些希奇,倘若那位柳泉居士活着,势必编入 《聊斋》无疑。我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问:他们的儿子怎样呢?   “这个,”老米嗫嚅着,竟有些赧颜,“不说也罢,总之很不成器,不但不 成器,简直就是糟糕透顶。还是不说为好。”   我觉得有些怅然。我们干了杯。   这种事情也许是会发生的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