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我对名言的认识 　　罗晓晖 　　古人认为，一个人要想不朽，可以想这么几种办法：立德、立功或立言—— 这就是所谓“三不朽”。显然，立德、立功，光说不行，所以最不容易；立言则 相对容易得多，大家都有嘴巴，说话不嫌腰痛，并不怎么费力。当然，也不是人 人都可以立言的。我们每天都要说话，油盐柴米之类，就算不得立言。立言指的 是立那些能够流传开去的话；一流传就自然有名了，所以立言的“言”指名言。 名言就是有名气的话。言传则名不废，名言一出口，人也就不朽了。假如你知道 了某句名言，一般情况下你同时也就知道了说这句话的人，于是这个人也就成为 你心目中的名人了。所以有名言行世的一般都是名人。名言有名，但名言不等于 格言。格言是格物得理的话，而明理之人不一定多，所以格言未必都有名。在这 里我想澄清一下的是，有个说法叫做“至理名言”，仿佛名言都含有至理，其实 不对。有至理者未必皆名言，比如人总是要吃喝拉撒之类。而名言有名，却未必 有理，比如“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之类，口气大，狂妄得让人另眼相看，于 是有了名，却不见得包含了什么至理。 　　我小时候是非常信任名言的，不，简直是敬重。证据就是我从初中念到高中， 名言辛辛苦苦抄摘了几大本。那时候我写作文特喜引用，像一个小叫花子，拿着 一把讨来的花花绿绿的低面值纸币满街炫耀富有。现在我认为那些作文的品位极 其低下，可当时老师喜欢，我的作文经常得满分，并被真诚而且严肃地推荐给我 的同学们。 　　由此也可以看出，那时候对名言的信任和敬重，并非孤立现象。我推想，大 约是因为人们容易误中“至理名言”这个说法的流毒。由于名言通常是从名人们 的嘴缝里冒出来的，而不是从狗嘴里吐出来的，因此，对名言的信任和敬重大抵 体现了对名人的信任和敬重。而对名人的信任和敬重，在很多民族中都是一个比 中华民族的历史更要悠久的传统。 　　对名言和名人是否应该义无反顾地信任，我现在的结论是否定的。但得出这 个结论对我来说并不容易，经历了十分漫长的过程。我现在就想简单地回顾一下 这个过程。我小的时候，正当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记忆里能够搜出的最早 的一句名言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句名言就在我家的门板上，用红 漆写的，十分鲜明。我每天都能看到至少20次。后来我在外公家的厕所的砖墙上、 二姑家草房的土墙上、三姑家猪圈的木柱上，一再发现这句话，由它的普及程度， 大家不难想见这话确实堪称名言。那时农村经常开社员大会，斗争“地富反坏右” 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是一个必然要被群情激 愤地高呼的一句口号。这句名言真是十二万分地深入人心。在儿时的梦中，我就 经常在梦境中与地主阶级作殊死的搏斗。需要说明的是，我自幼食物不足，身体 孱弱，梦里的斗争，通常是以代表革命力量的我的失败而不是以万恶的地主阶级 的失败而告终。所以那些梦大多是噩梦。梦醒后的感觉自然不会好的，但毛主席 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我当然决不敢忘，并且由于有敬爱的导师和伟大的 舵手毛主席做后盾，我的斗争意志反而越来越坚决了。 　　后来毛主席逝世了。那时我小学快毕业。我是喊惯了“毛主席万岁”的，并 不相信毛主席真的会撒手不管我们而只顾自己去逝世的。但是广播里一再说，毛 主席逝世了。哀乐放了好多天，我也像其它人一样，佩戴了黑纱和白花去村里的 灵堂哭。接着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来领导我们。华主席领导我们，我们心里也很安 稳，因为我家的门板上，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句名言下面，又用红漆 添上了毛主席的另一句名言：你办事，我放心。有毛主席的话作担保，我当然不 会担心的。唯一不便的是我们小学上课，每逢我当值日生，我必须在高呼“向伟 大领袖毛主席敬礼”之后，还得加上一句“向英明领袖华主席敬礼”。虽然似乎 有些冗长，虽然我也知道我喊出的话不太有上升为名言的可能，但是，当我在肃 穆的教室向沉默的同学们高呼的时候，我的确有一种英雄般的骄傲。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初一那一年，有一次作文，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那篇 作文是这样写的：劈头一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第二句是 “英明领袖华主席教导我们说……”，第三句和第三句以后说的是什么，现在一 点也记不得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强烈地体验到什么叫做成功。老师慷慨地给 了满分，并向全班宣读，我简直受宠若惊。从那以后，我聪明地意识到，引用领 袖的名言是作文成功的必然前提。我预计，沿着这个正确方向写下去，我一定能 成为古今中外最优秀的作家。尽管后来的生活倔强得不肯按照我预计的方向发展， 以致于我现在连一个稍有名气的作家都算不上，可是，我当时对此确实深信不疑。 　　成功就像鸦片，那种感觉会让人上瘾的。自从有了第一次成功，我就越来越 留心收集名言，尤其是无产阶级领袖和导师的名言。我在收集名言和引用名言的 过程中发现，名言的伟大程度和它的说服力，与说这话的名人的闻名程度成严格 的正比。创造名言最多的当然首推毛主席，接下来就是列宁、马克思、斯大林， 等等。我还根据创作者把名言做了分类。毛主席的著作很多，我家里光是选集就 有几大本，语录则更多，尽管我父母识字都不多，从来不看，但对我却是一笔宝 贵的资源。马克思等人的著作无疑也伟大，但我家没有，也难以搜求，只好从 《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文章的引文里去找。这倒也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 那些出自经典的名言，都是用粗体字特别标明了的。我的收集可谓勤奋，如饥似 渴，和雷锋叔叔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劲头差不多不分上下。白天收集到的，晚上还 要满怀敬意工工整整地重抄在笔记本上。我家的煤油灯光线特别暗淡，估计我眼 睛近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高中时，我收集名言的劲头更足，面也更宽了。我收集到了更多的名言，像 鲁迅先生的，铁人王进喜的，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同志的，多半是读高中时收集 到的。当然，学以致用，我是要把它们想方设法嵌入我的文章的。我的作文也频 频获得高分。不可否认，获得高分，当众表扬，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只不过， 获得高分的次数一多，久了不免就有些麻木了。在这种局面下，我也就慢慢开始 了对名言的思考。 　　首先是时代的变迁促使了思考。比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我小 时候听惯了的至理名言，初中时就不大能够听得见了，变成了“抓革命，促生 产”，这话当然也是写在了我家的门板上面。读高中时，能经常听见的话又变成 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我的高中作文，有一回偷懒，开头照着初 中的路子写“东风吹，战鼓擂，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结果老师没有 像往常那样再拿到班上来抑扬顿挫地念。这次挫折让我隐约地认识到，名言并不 像我想象的那样，是放之任何一篇作文而皆准的。作文也应该紧跟时代步伐，就 像当年我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样。 　　生活经验也间接促进了我对名言的思考。初三时，我爸爸在我的一再要求和 恳求下，给我买了一支新钢笔。我家很穷，买一支新钢笔需要我爸花一个多月来 下定决心。新钢笔买来了，我很珍惜，平时舍不得用，除非要写“东风吹，战鼓 擂”这样的作文。然而，我的一位同桌，有一回竟然偷偷从我的书包里翻出来写 他的作业。我发现后万分恼怒，两个人吵了起来。场面开始时很激烈，不必细述； 吵到高潮，他忽然冒了一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这 可是一句名言啊，并且是毛主席说的，一下子弄得我哑口无言。心里明明知道他 不对，但我竟然无可反驳。同桌可以反驳，但毛主席——我那时的想法是，没有 人反驳过毛主席；怀疑毛主席的话的人肯定百分之百的是反革命分子。那一架吵 下来后，我懵了至少两天。那两天我对可恶的同桌竟敢引用毛主席的名言颇为反 感，对他引用的那句名言虽心下不怎么喜欢却既不敢怀疑更不敢反感。不过，两 天之后，也就没什么了，对领袖的名言，仍然信奉不疑。不过，后来我想，我对 名言的有意识的反省，可能就无意识地萌芽于那个时候。 　　时隔多年，我对名言的认识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也许是因为物极必反的 缘故，我早年对名言的信任和敬重，现在却变成了怀疑和奚落。老实说，现在的 我十分讨厌名言。因为，好多名言，与我的生活状况以及我对生活的认识完全不 一致。比如鲁迅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的，这与我的生活实 况就不一致。我的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我是把别人工作的时间都用在喝咖啡上的， 因为目前的我无所事事，实在很无聊，就经常喝一点咖啡来打发时间。我还想， 有很多人，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贴着鲁迅那句话的办公室里看报吹牛喝茶，与喝咖 啡也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这样地工作，还不如跑到街上认认真真喝咖啡去。又 比如，鲁迅说，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这也是我不能同意的。我不 喜欢吃肉，喜欢吃蔬菜，饮食习惯与牛差不多，我身上曾挤出过血，可是从未挤 出过牛奶。这一点，相信我不加论证大家都知道我说得正确。我是人，我可不想 做牛，尤其不想做奶牛，让别人在我的身上挤来挤去。即使万不得已要做动物， 我也决不变牛，我想变一头老虎或狮子。牛太愚笨了，太温顺了，太可怜了，无 法自主，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就像我长期被名言牵着鼻子走一样。我引述鲁迅先 生的名言来说这些，当然并不是存心与鲁迅先生作对。顺便说一句，尽管鲁迅先 生说的某些只言片语我并不同意，但我仍然非常敬重他。因为，我相信做奶牛之 类不是他存心要立言而为《名言录》创作的话而仅仅是他信口而说的话；同时我 还相信他脑袋里有一堆充满睿智的细胞，身体里有一块我们民族最硬的骨头。 　　我想，名言，不，名言的泛滥，实在太有害了。为什么我们要那么信任和崇 拜名言呢？为什么要让我们自己的头脑，成为别人的所谓名言的跑马场？每个人 都应该有平等的话语权力，我相信这是人类平等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必要的一种。 任何人都不应该伟大得垄断这种权力；任何人都不应该卑琐得放弃这种权力。马 克思说，伟人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跪着，这说得很对。我深信，要 是我们不那么轻易地跪下，就不会有人伟大得可以藐视或无视我们平凡的存在， 也不会冒出那么多名言来践踏我们自主地和自由地进行思考的尊严。 　　也许会有人觉得我对名言的看法过于偏激了。我想，是的。我现在的体会是， 我现在对名言的看法固然偏激，然而，这与我小时候对名言更为偏激的信任和崇 拜想比，这点偏激简直不值一提。而且我认为，小时候的偏激是否定了自我，而 如今的偏激却是肯定了自我。所以我喜欢现在这种偏激。我还想说的是，我从未 否定过格言。那些真诚地穷究事理的话，即使并不有名，甚或有些偏颇，我也是 很喜欢的。名言中当然也有一些这样的话，不过，由于视野偏狭，我看到的这样 的名言实在太少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