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参加评奖   新大陆   美国 米佳   一   黄昏时分,晚霞笼罩着城市、道路和车辆。柳琴坐在丈夫华平开着的二手尼 桑车里,望着窗外。“呜!真漂亮!”眼底掠过低矮的房子,色彩斑斓的广告牌, 错落有致的草坪和树木,她惊叫道,“真象童话世界!”   儿子宁宁也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着,突然他看到一个黄色的大牌子,激动地叫 道,“麦当劳!”   华平只管小心开着车,没吱声。他在这个小城呆了一年多了,对这一切早已 习以为常,毫无感觉。“尽情地享受这最初的一点儿激动吧!”二手的尼桑上了 一点坡,他换着档(车是手动的),心里嘀咕道,“看你们能激动多久!”   从亚特兰大机场,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华平念书的这个小 城。车从城里的街道驶过,转到一条小路上,最后拐进一排楼房的停车场。“到 了!”华平说。柳琴下了车,提着行李,跟着华平进入一楼边上的一间房屋。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有厨房厕所,厅里还有一个挺大的落地窗,直通外 面的草坪。霞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屋里,树影在窗户和墙壁上晃动。灯开了,屋里 罩上了一片昏黄。柳琴把行李放下,巡视了一下房间,就把落地窗打开,人就站 到了草坪上。晚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也送来了蛙鸣。听着大自然的声音,柳琴 突然百感交集,喉咙哽住了。   “怎么样?”她进屋关上落地窗,华平问道。“比国内条件好多了!”她回 答。“那当然!”华平应和道。两个人同时想到国内他们住的筒子楼,九平米的 小屋,厨房厕所共用,漆黑的楼道,长满蜘蛛的墙角。他们对现在的住房条件都 挺满意。   把宁宁安顿好了,柳琴就去洗澡。听着哗哗的水声,享受着热水浴,她想起 报社一位同事的玩笑。要走了,柳琴是既兴奋又有些失落,正愣神呢,坐对面的 刘娜娜走过来,捶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哎呀,听说在美国天天都可以洗热水澡, 多美妙的生活!”她坐在柳琴的办公桌上,羡慕地望着柳琴,“哎,你还有什么 不高兴的?要是我呀,能天天洗个热水澡,死也愿意!”现在,柳琴就过上了这 样的幸福生活,可以天天洗热水澡的生活。就是一天洗上一百次,也没人管,只 要她愿意。水顺着肌肤流下,柳琴感到一阵舒畅,想着同事的话,她禁不住在心 里笑了。   从浴室出来,还没来得急把头发吹干,华平就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轻 点儿,别把宁宁弄醒了!”她小声提醒着,熄了灯。亲热过后,华平马上睡着了。 也许是时差的作用,也许是太兴奋了,柳琴却是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听着丈夫的 呼吸声,望着墙上的树影,想着这一年办出国的辛苦奔波,心里又激动又辛酸。 哎,新生活开始了!终于开始了!在这块新大陆上,等待我的是什么呢?她翻来 复去地想,也理不出个头绪,便渐渐地睡去了。   二   一缕柔和的淡蓝色晨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柳琴睁开了眼睛。华平已经去了 学校,宁宁还在熟睡。柳琴悄悄出了房门。   初秋的天空很蓝,空气是那么新鲜。房前的一棵树,叶子已经黄了,慢悠悠 地落下来。一片草坪在楼前伸展开去,草打理得不好,上面也有不少吹散了的树 叶,草坪上零散地摆着两个烧烤架和几张石桌石凳。草坪对过也是枫树和落叶。 柳琴趟着树叶慢步着,听着鸟儿唱歌,陶醉在秋天的阳光里。就这样走了一阵子, 她感觉很好。可是,又走了一阵子,就渐渐觉得好象缺少了什么。这么美丽的环 境,却没有人!在国内时她最痛恨的就是人多。到处都是人!上公共汽车要拼命 挤,菜市场上总是和人擦身而过,到处人声鼎沸。那会儿老想着,哪天得找个没 人的地方呆呆!现在真的没人了,她却不太习惯,感到有点儿异样,有点儿寂寞。 她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孤独。   柳琴绕到了房后,那里也是树木和草丛。“刺溜”一声,一个尖嘴猴腮的小 家伙从草坪上跳到一棵树上。柳琴寻声望去,禁不住来了兴趣,“松鼠!”她惊 喜地叫道。小家伙吓了一跳,眼睛贼溜溜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一个健步跳到草 丛中,没影了!   “哎,这儿还有一只!这儿!”柳琴绕到另一边,又看到一只,这小东西胖 胖的,腮帮子鼓鼓的,尾巴打着卷,正在树根那儿吃松果呢。它吃得那么专心, 竟然没看到不远处有人正瞧着它。   “哇,吃得可真香,过得真自在呀!”柳琴被迷住了,她一动不动地瞧着它, “这要在国内,早就被人打了吃了。”她想着,凑近了点儿,却惊动了小家伙。 它神经质地唧唧叫着,一溜烟躲到大树的背面,扒着树干,探出小脑袋瓜,看到 柳琴还在瞧着它,一缩脖,逃到更高的树枝上,又跳到草坪上。这一跑惊动了猫 在草棵里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小松鼠,它跳出来,两个小淘气就绕着树和草丛赛起 跑来。阳光下,两个浑身毛儿发光的小宝贝儿一会儿爬树干,一会儿在地上咬尾 巴,一会儿又藏猫猫,玩得好不快活。柳琴看呆了,过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柳琴走到公寓楼的右侧。那儿有一座单独的房子,房子不小,砖的,一层, 门前摆了几盆花,房子周围环绕着草坪。她走到房子的前面,看到一个老太太正 在耙树叶。老太太看上去很老了,头发都白了,脸上皱巴巴的,眼袋耷拉了,她 弯着瘦弱的身子,挺着尖尖的红鼻子,张着嘴,从侧面看,象一只想喝水的鸟。 柳琴看着她,心里一阵难过,突然觉得那么孤单。她想和她打个招呼,但不知怎 样开口。这时,老太太抬起头,颤巍巍地招呼道,“HOW ARE YOU?”“什么?” 柳琴却没听懂。老太太站直了身子,又说道,“HOW ARE YOU?” “什么?”柳 琴还是没听明白。老太太就笑了笑,弯下腰接着干活去了。 柳琴尴尬地离开了, 小松鼠带来的快乐被冲淡了不少。   回到屋里,柳琴陷入了对自己新生活的沉思,她一心想弄明白,自己将要面 对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蓝天,草坪,新鲜的空气,可爱的小松鼠,这日子看上去 很好,很可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也是自己向往已久的。可是人呢?她站在 窗口,敲了敲窗户,听着空洞的回响,心想,人呢?老太太孤单的身影在眼前晃 来晃去,死灰般的寂寞涌了上来。一种生活的不真实感笼罩了她。柳琴隐隐约约 地感到,这未必是她想要的生活,日久天长寂寞将会吞噬了她,远离舞台的日子 会使她的理想变得遥不可及。   傍晚,华平回来了,柳琴讲起白天的情形和她的想法,可华平只是淡淡地应 着,没有任何表示,他看上去挺累,心不在焉。柳琴觉得扫兴。华平从前不是这 样的,从前他快乐,敏感,热爱大自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吃过晚饭,柳琴给欣儿打了个电话。欣儿是她大学顶要好的同班同学,毕业 后在国内一家电视台干了一阵儿,两年前随老公来了美国。和柳琴时有通信,信 中多半是抱怨美国生活的无聊和无望。难道欣儿在美国混得不好吗?她当时挺纳 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来了?”欣儿语气平淡地问道。柳琴跟她讲着旅途见闻,讲了空气,树叶 和松鼠,欣儿在电话那头儿,就一个劲地“嗯哼!嗯哼!”地应着,好象很不起 劲儿。这么着,没讲多久,就挂了电话。   三   接下来的几个月,柳琴是在读书,照顾丈夫儿子,收拾房间,和参加聚会中 渡过的。   时差倒过来后,宁宁就被送到了附近的幼儿园。每天送走了丈夫和儿子,柳 琴就收拾收拾房间,然后坐下来学英文。按照在国内就想好的,她打算先考托福 和GRE,等成绩期间,去打工挣学费,然后读书,就读新闻研究生,毕业后到报 纸找工作,还是干记者的老本行。柳琴在国内是一 家大报的记者,她很热爱自 己的工作,盼望着在国外镀镀金,长长见识,再重操旧业。   坐下来,柳琴翻开托福词汇书,学起来。她一向不喜欢英语,上中学时英语 考试老是勉强及格,后来大学念的是新闻,分配到报社工作,干脆就把英语扔了。 华平办出国那会儿,她也下决心要跟他一块儿学,可坚持了不到三天,就撤了。 现在读起来,觉得真是枯燥乏味,没一会儿,她就泛起困来。为了赶走困倦,她 起来开始给沙发掸灰。沙发上其实是一丝灰都没有的,可是,她还是要掸。这样 硬硬地折磨这无辜的沙发,瞧着墙上自己晃动的身影,柳琴心里一阵颤粟。天呢, 自己不会一辈子就这样度过吧!掸完沙发,再接着背单词,不一会儿,瞌睡虫又 找上来,她伸了个懒腰,出了门。草坪,树木和小松鼠照例地张开臂膀欢迎她的 造访,可她对它们却失去了新鲜感,没有了初见面时的兴奋。转悠一会儿,觉得 没劲儿,就又回到枯燥的书本上。如此往复几次,才能把这一天对付过去。   参加聚会她倒是有兴趣的。鬼节,感恩节,圣诞节,一路地下来,聚会不断。 柳琴原本是爱热闹的人,也想了解一下美国生活,提高英语,聚会自然没有不去 的道理。聚会上,华平把她介绍给他的同学和朋友,柳琴就抓紧机会和人家聊天 儿。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她在中国时曾是记者,美国人就“呜”一声,没有表现 出任何兴趣来。柳琴难免有些不快,但她不灰心, 象小学生似地,指着各种不 认识的佐料和甜点,谦恭地问,“WHAT IS THIS?”,再不就问问人家火鸡是怎 么做的,赞叹一下他们的房子多么漂亮,可再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老美们在一 起, 谈球,谈酒,谈系里的逸闻趣事,华平偶尔还可以凑上两句,柳琴就只有 装做很感兴趣地听着点头的份。和他们又没有办法谈自己的感受、烦恼和文化, 再加上英语太差,怕闹笑话,也不敢擅自开口,柳琴再也找不着先前作记者时那 份自信和骄傲,她感到自己和美国人打交道的热情受搓,人禁不住有些退缩。她 是抱着兴趣去参加这些聚会的,回来后却往往觉得特别孤独,没自信。   柳琴还被华平的朋友拉着参加查经班。她不信上帝,当人们感谢上帝赐饭, 把自己努力挣来的学位和工作的成绩都归公于上帝时,她觉得挺可笑。可是,她 喜欢教堂的气氛,和教堂的人在一起,她觉着温暖,不孤独。她还喜欢听一个叫 凯慈的美国大妈讲圣经。老太太高高大大,面颊红润,说起话来却声音温柔,人 也特别慈祥,象她的名字一样。她讲耶稣,以色列,还挂了地图,指给大家看。 有时还念段文字,叫大家谈谈体会。这些柳琴都听得半懂不懂,可她喜欢听凯慈 说话,喜欢凯慈这个人。 有一次, 一个朋友的妹妹死了,凯慈带着大伙都为她 祷告,那一刻柳琴是真的感动了。她告诉人们,她最近的希望就是考好托福,能 上学,于是大家也为她祷告。   可是上帝并没有保佑她。 一月份,柳琴参加了托福考试,成绩出来了,惨 不忍睹,离能读书远着呢。柳琴看着成绩单,灰心极了。和华平商量怎么办,华 平说,那就接着读再考吧,不过他正考虑转学计算机,转过去奖学金就没了,可 能她得打工挣点钱。柳琴想了想说,好吧,那就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考试吧。   柳琴先试着找报社工作的机会。来之前,华平在信中告诉她,美国有很多华 人报纸和电视台。可是真找起来,才发现他们住的这个小镇上是一份中文报纸也 没有的。亚特兰大虽是有中文报纸,可要每天开车一个多小时去上班,不现实。 她倒央着华平开车带她去一家中文报纸和负责人谈了谈。那负责人告诉她,华人 圈子就这么小,这么点事儿,做华人小区的这点新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的,她 也就打消了到报纸工作的念头,在当地一家餐馆找了个当招待的活。   穿上白衬衫黑裤子,打上领结,再扎上粉围裙,柳琴对着镜子照了照,差点 没哭出来。她好象看到自己的前途没了。“这是暂时的,以后我要读书,干老本 行!”她把领结拽了下来,往空中一抛。到了餐馆,她谦恭地学着怎样端盘子, 点菜上菜,对着客人傻笑。她老是记不住上套餐时要加条春卷,饭店经理跟着吆 喝,她乖乖地回去加上春卷,心里不服气,嘀咕道,“哼,我又不是生来就会打 工的,也不会一辈子打工!”等终于把一切客人打发走了,她也和其他几个招待 一样,坐下来,一边叠餐巾纸,一边聊天。“哇哈!记者!无勉之王!”人家听 说她在国内是记者,就惊叫道。她听了,矜持地笑笑,“WELL!老皇历了!”然 后就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给她们讲起过去都见过什么大人物和当记者的甘苦。听 的人装做很感兴趣的样子,听完了却说,“不过这一行,在这儿可能不好找工 作!”她就泄了气,说她知道,正在考托福,准备读书。   四   花开花落,转眼间,来美快一年了,柳琴的日子在背单词和打工中消逝着, 读书的希望还是渺茫,寂寞和无望却一天天增长着,它们象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 了她。   她现在不大出门转悠了。她甚至有些恨了那些花草,它们的鲜艳和怡然自得, 只衬托了她的寂寞。她也怕看到老太太。春天的时候,老太太不再拣树叶,而是 给树剪枝。颤巍巍地下了剪子,一节树枝落在地上,她慢悠悠地弯下腰去拾,再 慢悠悠地直起身。柳琴瞧着,觉着空气都静止了。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过这样的 日子,暗暗怕自己会象这个老太太一 样过一辈子的孤单生活。她还碰到过一个 推婴儿车的年轻女人。她长得挺漂亮,披肩的金发,蓝眼睛,挺拔的鼻子。车里 的女孩儿小脸粉扑扑的,睫毛很长,头发毛茸茸的,也象妈妈一样好看。女人推 着孩子在路上来回转圈。柳琴主动和女人打招呼,她就停下来,柳琴就逗孩子, 和她聊几句。   知道女人也是大学毕业生呢,也上过班,因为有了孩子才辞了职,柳琴挺同 情她。可女人却亲了宝贝女儿一口,满脸幸福地说,她觉得自己不用上班,可以 在家看孩子,真幸运。又憧憬地说,如果经济许可的话,她这辈子都不想上班。 柳琴搭讪着,心里纳闷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为什么甘心在家呆着看孩子, 还觉得自己特幸运?她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这些,就干脆不见她才好。   柳琴现在每天生活的中心内容就是盼,盼宁宁放学,盼华平从系里回来,盼 自己能考试通过,开始上学。她想儿子老公一回来,这房子就没那么空了,她就 不寂寞了。可是,宁宁回来了,她忙了起来,帮他弄吃的,陪他玩,时间是充满 了,心里还是空的。等华平回来了,想和他说说话,他却是一进门,就奔电视, 或者上机,吃个饭,就又要走。而对于考试上学,她是那样灰心。八月份,又考 过一次托福,成绩还是不理想。她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能盼到上学的日子。   好想能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呀!谈些柴米油盐以外的话题,比如谈谈理想, 过去,苦恼,还有文学。可是周围的人都忙着打工上学,和老板斗气,找工作, 都把自己的苦恼捂得紧紧的,没人愿意浪费时间来谈这些没用的东西。她渐渐明 白了自己处在怎样的环境里,明白自己是过于奢侈了。就降低了要求,比如能有 个人和她说说柴米油盐也行,能说说话就好,可是很快她发现,周围的人忙得似 乎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就盼着电话响,哪怕是垃圾电话,比如电话公司挖她 转线的电话,也好。她只是想听听人的声音,想说话,说话变成了她的生理需要。 可是,常常是,一天下来,一句话都不得说,一个电话都没有。   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是欣儿。和欣儿聊天是她的节日。现在柳琴明白了 欣儿当初为什么老是抱怨,为什么电话里那么不热情。两个人现在有很多共同感 受,难受的时候,就打打电话,谈谈往事,道道烦恼。她们谈起当年的夜谈会, 一块儿逃课去看电影,还有互相为各自的夜不归宿打掩护等等,禁不住大笑起来, 好象回到了过去,都感叹那会儿的日子真好,现在的生活真没意思。实际上,欣 儿的处境比柳琴好多了,她在读会计,快毕业了,还在一家中文杂志当编辑,可 她还是觉得没前途,生活没劲儿。欣儿说,她毕业后,想回国。说她要生活在文 化的中心,而不是边缘。柳琴听了,对于朋友的勇气,羡慕不已。再想到自己的 处境,更觉悲凉。   柳琴还发了疯似地想看中文书。原本有不少书,可出国时卖得卖,送人的送 人,手边有的除了那本<出国指南>,就是一本唐诗。就着窗外吹来的秋风,她翻 了几页唐诗,读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支春带雨,就禁不住哭了,好象被 人猜中了心事似的。她就把书收起来,不去看它,寂寞中再读寂寞,她是有些受 不了的。她想起华平说过,学校图书馆里,有些中文书,就去看。可真让人失望, 中文原版的少得很,又都是些无趣的老书,她就拣了本英文的<高山下的花环>来 看。英文就英文吧,到底是中国人的故事,又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回到家,就窝 在漏了棉套的沙发上,读起来。梁大娘哭,她跟着抹泪,梁三喜发怒,她也怒发 冲冠,看到赵蒙生那么自私,她气得咬牙切齿。就这样算是过了一把瘾。 可是 这点短暂的快乐过后,仍是寂寞,或觉更加寂寞。   现实生活太没意思,柳琴就在回忆中找安慰。出国前当记者的日子多好啊! 大报的记者,到哪儿都受欢迎。到酱油厂采访,人家就送酱油;到糖厂采访,就 送糖;有一次,到南方采访水灾,愣是拎了两大包龙眼回来,把孩子高兴坏了, 吃不完,还给她妈寄了一包去。当然,主要的不是拿东西,而是由此可见她过去 曾受到的重视,社会地位之高。她并不是只拿东西不做事儿的人,曾经写过不少 很有份量的报导。去赵州桥采访,她写出了<古桥的呻吟>,受到好评;采访水灾 回来,写了一大篇歌颂共产党干部的文章,领导很满意;一个孩子出走一年,又 回来了,她打造了一篇令人感动的文字。当记者的那几年里,她采访了多少地方, 多少人呢,写了多少文字呀。那会儿的生活虽然辛苦,可充实,有成就感。还有 一点最令她怀念的,就是那会儿生活在文化圈子里,言必谈文字,谈稿件,想看 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这在现在却成了奢侈的梦想。哎,要是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其实,柳琴也明白,她的记忆是带了过虑器的,专拣好的,愉快的事儿来回 忆,而将不愉快的日子虑掉了。其实那会儿有时候她也觉得日子不好过。写的稿 子不能发,有一回她写了篇有关纳税人的文字,就给毙了,说是题材太敏感。她 还和班上副主任关系不太好,办出国那阵儿,她基本上就被搁置了,不给安排重 要的活。可是,她现在不去想这些事,只是一味固执地回忆着那逝去的美好时光。 越想越觉得自己现在活得窝囊,没有希望。   寂寞和对前途的忧虑使柳琴变得脾气火爆怪诞,她变成了小刺猥,处处和人 作对。一次,宁宁放学回家,进门就要吃的,她的火气就上来了,冲儿子嚷嚷, 说他就知道吃,一点也不体会妈妈的难处。小男孩儿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发火,委 屈地躲到墙角哭鼻子。柳琴看了,又后 悔,抱着儿子掉泪。给他做了吃的,可 晚饭却没心思准备。华平到家看饭没做,抱怨道,“你白天在家,难道连个饭都 不能做吗?”柳琴一下子跳起来,好象她正等着别人来挑衅似的。“我知道你嫌 我不挣钱,在家吃闲饭。我容易吗?伺候你们俩!没人说话,做不了自己喜欢的 事儿!都是为了你们,要不我还回国当我的记者!在这儿呆着有什么意思?有什 么意思!”说着,她随手抓起一本书狠狠地朝地上扔去,好象这一切都是那本书 造成的。华平被她的歇斯底里弄得莫名其妙,而正巧他那天心里也不痛快,实验 结果不理想,被老板委婉地说了几句,他也发起火来,“好啊,我就说一句,你 就来了劲儿!你摔,我也会摔!”手边的玻璃杯遭了央。就这么着,家里成了战 场,两个人都一大堆苦水,互相埋怨,大吵了一场。宁宁吓得躲到里屋,把门锁 上,半天不出来。   说好了周末华平帮她练车,可柳琴推说不舒服,不去练。下个礼拜,又说, 得在家看儿子。第三个礼拜,正要找理由,华平先说话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要不要练?” “不练!会开了车,又怎么样?”她赌气甩门出去,眼泪哗哗 往下掉。   华平说,有个聚会,要不要去?你带宁宁去吧,我在家看家,柳琴回答。华 平不高兴了,他说你不是说想多了解一些美国人的生活吗?这正是好时候。她回 答说,那是你的聚会,我去什么意思?华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痛苦地摇摇头。 他没再和她提聚会的事儿,到了那天就带着儿子去了。车开了,掀起一串烟雾, 柳琴的心里涌起一阵失落。   “家里人都盼着你拿个博士,光宗耀祖。你就放心地飞吧,飞得越高越好!” 柳琴看着父亲的信,心里别扭,她一生气,就把那薄薄的信揉得皱皱的,然后轻 轻一抛丢进了垃圾桶。   她还特受不了别人跟她提记者的事儿。她威胁华平,如果他再跟别人介绍她 曾经是记者,她就跟他急,对他不客气,和他打架,如果他敢动手,她就叫警察。 华平不能理解她的变化,从前她是很喜欢他这样介绍的。   几个月以来,“怎么办”的问题时常出现在柳琴的脑海里。 目标越来越遥 远,象是玻璃上沾满了灰,变得模糊不清。面对几次的考试失败,不得不开始面 对现实。哎,怎么办呢?这天,她又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荡,一边思考着,哎,怎 么办呢?继续读书,考试?考过的可能性很小,看来上学拿学位这条路是走不通 的。这真让人泄气!可是,再一想,其实上学也啥意思。学新闻吗?将来还是找 不到工作。去学计算机或者会计吗?枯燥!没劲儿!一辈子跟机器和数字打交道 是不可想象的。那么就剩下在餐馆打工啦!噢,不,这不可能,太可怕啦!柳琴 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她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落叶,心里叹道,哎,怎么 落到这般田地!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出国镀金,羡煞了周围的人,可到 头来却是倒了霉,象一只鸡给扔进了白菜汤。心里憋得慌,踏着树叶,继续转悠。 等转到第五圈时,突然感觉眼前一亮,峰回路转,豁然开朗了。对,回国!没错, 回国重抄旧业,继续当记者,就像欣儿说的,要“生活在文化的中心,而不是边 缘”,想到这儿,她热血沸腾,觉得前面的 路一下子看得很清楚了,象是窗户 安上了新玻璃。想象着自己又可以到处采访,名字时不时地出现在报纸上,和周 围?   呐笥咽背L肝难б帐酰睦镅餮鞯模肷碛殖渎肆α俊?墒牵朔芟蠓 试砼菟频模怀中嗑茫推泼鹆恕7涯敲创缶⒊隼戳耍驼庋幻荒茫 裁徽醵嗌伲绞挚湛栈伊锪锏鼗厝ィ共桓诵埃蝗怂党墒翘颖吭偎邓 改富怪竿庾谝婺兀獠皇枪几毫怂堑钠谕吭倬褪腔胶湍;绞 遣幌牖厝サ摹K幻判乃枷朐谡舛潦椋醚唬夜ぷ鳎蚍堪布遥迪置拦 巍A俸退崞鸸淮位毓氖拢凰毕碌擦嘶厝ィ孟蠛退黄频厮 担坏碧颖话训绞值娜馇嵋兹拥簦×俨幻靼姿夤木⒍幽睦锢吹 模导噬纤运那巴疽膊豢春茫还褪墙茨酶鲅唬焦敬蚬ぃ惺裁 粗档昧袅档模靠苫胶孟蟾拦仙狭司⒍堑谜鞣豢伤频摹?至于宁宁, 刚来时,他想姥姥,想北京的糖葫芦,老闹着要回去,可现在看来他倒是习惯了 美国的汉堡包和意大利面。小伙子英语进步也快,现在满口地道的英语,看上去 他挺喜欢这儿的生活了。要说,这孩子的前途在美国,回国还真有些对不住他。 哎,看来回国的路也走不通,想得让人头晕,简直就是进了死胡同,怎么也绕不 出来。怎么办呢?柳琴懊恼地把树叶揉成了碎片儿,来了个天女散花,进了家。   六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柳琴陷入了新的困境。她暂时搁下了对前途的忧虑, 一门心思地对付眼前的敌人。   这天, 华平在饭桌上说,中秋节时想请师姐叶丝丝吃顿饭。他说,刚来时, 叶丝丝帮了他不少忙,该感谢她一下。更重要的是,她已转到计算机系,而他也 准备转计算机,没准儿以后还得麻烦她。“而且,”华平摸了摸有点儿谢顶的脑 袋,“说不定将来找工作也得靠她呢!”   “好啊!”柳琴刷着碗,水哗哗响着,心里不痛快。她的眼前出现了师姐的 形象,脸是长了些,可是丰满,性感,笑起来花枝乱颤。她在华平系里见过她。 那天师姐蛮客气地和她问寒问暖一翻,然后就和华平在计算机上讨论起问题来, 两个人说话声音低低的,还不时插句英语,而且坐得那么近……还有那次感恩节 上,师姐也去参加了聚会。华平和柳琴和大家打过招呼后,柳琴就找了个地方坐 了,却发现华平没跟过来,而是直奔叶丝丝而去。两个人各自端着小盘子,一边 吃小点,一边谈着,谈得那个欢呀……柳琴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闷头吃起盘子的 火鸡肉来。那天,她吃了三盘的火鸡肉,以后一闻到火鸡肉就想吐。   “好啊!”柳琴关了水管,阴阳怪气地说,“既然有这么深刻的意义,那就 请吧!”   为了请师姐吃饭,柳琴和华平专门开车跑了一趟亚特兰大,买了豆腐,猪肚 一类在那个小城吃不到的东西。还咬牙买了一盒四喜月饼。一盒月饼四块儿,十 二块钱,真贵。儿子吵着要吃,柳琴训了他一顿,叫他等着,请完客后再给他。 她想着,师姐是大人了,不会那么馋月饼,吃不了多少的。   柳琴还在厨房里忙活,师姐到了。那天刮了点风,叶丝丝穿了件红色风衣, 风衣裹在身上,那丰满的身体显得很婀娜。“来了!快进来!”华平开了门,亲 热地说。师姐溜进来,一边脱风衣,一边和柳琴打招呼。柳琴在爆炒猪肚的暄嚣 里,献上热情的微笑,把她让进屋里。   柳琴透过厨房的窗台看见华平把风衣接了,恭恭敬敬挂在衣架上。师姐露出 嵌了花的套头衫, 和紧裹臀部的长裙,屁股一抖一抖地走到沙发那儿,坐了下 来。柳琴顿时觉得自己的衣物很不得体,牛仔裤,格上衣显得 那么土气,头发 也没梳理好,脸上脂粉不施,一件首饰也没带,太寒酸。   她把猪肚盛在盘子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擎到师姐面前。一股呛人的 香味扑过来,柳琴下意识地住了呼吸。“啊,谢谢!我……”师姐欠了欠身,做 推辞状。 “别客气!”柳琴说。   “不是,只是……你有DIET COKE 吗?我……。”师姐支支吾吾地说,同时 举起柳琴递过去的可乐罐,“不好意思,这个CHOLESTRA 太高,我……”她指了 指自己肥胖的身体,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   “噢!”柳琴没太听明白她的话,只觉得她把COCA COLA称作COKE听上去挺 时髦,挺有美国味儿。CHOLESTRA是什么意思,她没听明白,只好尴尬地站在那 儿,不知干什么好。   “SORRY, 忘了你只喝DIET COKE。”华平来解围了,“我们有DIET COKE 吗?”他问柳琴。   柳琴摇摇头,“没,没,只有这种!”   “这样,给我杯水吧!”柳琴到厨房给她换了杯水,然后开始做汤。 欢笑 声不时地传到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柳琴的心里打着小鼓。华平怎么知道她只喝 DIET COKE?他和她……不 会,不会,要真有什么,也不会把她叫到家里来吃饭。 可是……。   “妈,饭好了吗?我饿死了!”宁宁嚷着从外面跑进来。   “来来来,向阿姨问好,这孩子真没礼貌!”华平冲宁宁招呼道。   “菜来了!来了!”柳琴把菜一样样地摆上来,芹菜鲜鱿,麻婆豆腐,葱爆 猪肚……一径摆开,挺好看。   “没啥好菜,随便吃!”柳琴说,习惯性地给师姐夹了几筷子菜。   “这、这……”叶丝丝 看见猪肚,吓了一跳,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笑着 说,“哎哟!纯正的中国菜!不过……我现在还真不太习惯吃这些东西了!”她 顿了顿,然后用食指挑着餐巾纸象燕子轻掠水面似地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抬头 冲柳琴笑了一下,“染上了美国人的坏毛病!”她礼貌地没把猪肚拣出来,只是 拨到盘子的一边。   “你自己吃吧!这里不给人夹菜的!”华平提醒柳琴。柳琴一愣,半空中的 一块儿鱿鱼又缩了回来,“噢,噢,对不起!”鱿鱼从筷子间滑了出去,掉到了 桌子上,柳琴低着头到厨房拿抹布,使劲儿把眼泪往下咽。   饭桌上华平和师姐谈笑风声。他们说着系里的逸闻趣事,谈话中,不时夹些 英语。比如,师姐问,“你Qualify (资格考试)考得怎么样?”华平手一扬,不 屑地说,“SO SO,”讲到他们系里某某中国人的太太和先生不和,竟到系主任 那儿大闹,师姐笑痴了,她抚着肚子摇摇头:“Crazy!” 又说到系里一位所谓 的教授课上得不怎么样,却专门爱和亚洲女孩儿套近乎,华平愤怒地说, “JERK!” 师姐连连点头,“I think so!”   柳琴插不上嘴,只时不时地冲师姐笑笑,让让菜,再就是教训一下不听 话 的宁宁。心里的猜疑和痛恨象潮水般上长着,就等着叶丝丝走了,好和华平算账。 “哼,月饼也不给她吃了,这么贵的东西……。”她想道。   可就在这时她那不争气的儿子问道,“妈,可以吃月饼了吗?”柳琴冲宁宁 瞪了瞪眼,说,“等一下,你这孩子……。”没想到对话给叶丝丝听了去,她击 掌兴奋地说,“啊哈,有月饼吗?好久没吃过月饼了。”   柳琴只好把月饼拿出来。她把每块月饼一切为四,放在盘子里端上桌。“呜, 有蛋黄的,我最爱吃蛋黄的!”叶丝丝一看,伸手拿起一个,三口两口下了肚。 她又拿了一块,一边嘟囔道,“真好吃,好久没吃月饼了。”第二块儿又下了决 b。宁宁吃了一小块儿莲蓉的,也伸手去拿蛋黄的,他也喜欢吃蛋黄的。可妈妈 挡住了他的手,小声对他说,“等会儿你再吃!”心里祷告叶丝丝可别把蛋黄的 都吃了。可是,叶丝丝的手又伸向蛋黄的,“真不好意思,吃这么多!”她咂嘴 道。宁宁见状,再也熬不住了,噌地一下,把剩的唯一一块蛋黄的抢了过来。 “宁宁!”柳琴和华平同时叫道。宁宁顾不上他们的反对,一下子就把一块儿塞 到嘴里,然后跑到里屋,把门砰地关上了。“宁宁!”柳琴叫着,跟着跑进去。 屋里传来柳琴骂孩子的声音,“你这不懂事儿的孩子!” 她一遍遍地叫着。 “都是他妈给惯的!”华平在外面尴尬地摇头道。“男孩儿!”师姐宽慰他, “真好吃!”她揉了揉肚子,“真不好意思,吃太多了,又长一圈儿。”说着, 她站起来,“我就不多待了,再多待,我看你儿子要恨我了!” 她笑着,抖了 抖肥硕的屁股,穿上大衣要出门。华平留不住人,就冲柳琴叫道,“柳琴,丝丝 要走了!” !   柳琴却没答应,只顾骂孩子,“你这个不懂事儿的孩子,不知好歹……。” 华平只好一个人送叶丝丝出了门 。   华平一进门,柳琴就从里屋冲出来,“她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伺候她?瞧 她那样儿!又胖又蠢!跟我儿子争月饼吃,真不要脸!”她一连串地叫着。   华平被这突然其来的叫骂弄糊涂了,他也正为柳琴的不给情面生气,两个人 就激烈地争吵起来。又甩东西,又骂人。“我还不是为了家,为了你们!多个朋 友多条路,将来少不得要她帮忙!”华平跺脚说。   “多个朋友?她是你什么朋友?什么忘了她只喝DIET COKE?你怎么知道这 么点小事都知道?看看,吃饭时,只顾向她献媚,把老婆孩子放在一边儿……说 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柳琴冲她刚坐过的地方呸了一口,叫着。   “我和她什么关系?”华平听到这儿明白了老婆这是吃醋了。他的态度倒是 软下来。突然有些心疼老婆,他先息了战,和言悦色地跟她解释,什么事儿也没 有,她尽管放心,不必吃醋。“谁吃醋了?吃她的醋?看把你美的!”柳琴不服 气地说,心里却安慰了很多。心想,自己竟然堕落到这种然b度,和一个半老徐 娘较量起来!自己也算年轻漂亮,岂是叶丝丝那又老又丑的婆娘能比的!再说, 华平也不是那种人,他一向对自己是一心一意的。做事是有些欠妥,但要说做对 不起她的事,她倒相信他是不会做的。   第二天,柳琴下午照常到餐馆打工。客人快走光了,她坐下来,和另外两个 招待一块儿叠餐巾纸,边说些闲话。爱嚼舌头的王珊珊望了望刘约翰的背影,吐 了吐舌头,对坐在对面的张玲和柳琴神秘地说,“就是他!”   “真的?”张玲把折好的一块餐巾纸放到已有的一摞上,也看了一眼刘约翰, 咂咂地叹道,“他?他和陈小敏?不可能?陈小敏长得那么难看!” 柳琴也下 意识地瞧了一下高大文气,刚来店里不久负责外卖的刘约翰,心里也叹道,“是 呀,怎么可能?那个长着倒三角脸小眼睛计算机系的陈小敏怎么配得上他?”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寂寞了,哪还管这么多?”王珊珊瞪了一眼她 的工友,然后又朝正在接电话的刘约翰歪了歪头,嘻嘻地笑了。柳琴心里突突地 跳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叶丝丝丰满的身体,难看的脸。“说得对,人呢,寂寞 了,也就拾到篮里的都是菜了!”张玲叠完了她的那堆,拿了一些到桌子上摆, 边说。柳琴却把一大叠粉红色的餐巾纸都掉在了地上。   这以后,华平家没了安宁。柳琴时不时找碴和华平吵架。叶丝丝好象成了她 家的一员,一天不提几次是过不去的。柳琴把过去的事情,和叶丝丝有关的,一 件件拿来检验,一个个对华平审问,越来越觉得华平和那个师姐之间一定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她是没看见的,全靠想象。她现在几乎放弃了学英语,也没空操心 前途了,只一门心思地想象着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断地添加细节,越来越生动, 越来越具体,想得受不了了,就和华平大吵一顿,然后心情恶劣好几天,接着再 吵,就这样循环往复了好一阵儿,直到那天华平带来了个坏消息,柳琴才消停了 几天。   这天,华平晚上十一点了,还没回来。柳琴打电话到系里好几次,都找不到 他,又到朋友处问,都说没看见他。柳琴就急了,想象着他去了她那里,两个人 在床上翻鸾倒凤,心里象长了草,毛得坐不住。好歹把宁宁弄睡了,一趟趟地往 外跑,盯着路上来往的车辆。想象的细节不断丰富,声音,色彩,动作,一个个 加上来,她受不了了,就把电话打到了她那儿,竟然没人接。哼,竟然不接电话! 她更加肯定了他就在她那儿!心里的怒火噌噌地往上窜,她在从家里到华平系里 的那条路上狂奔起来。泪水也跟着狂奔。她一边跑,一边留意着来往的车辆。那 是什么?在红灯处,她看见一辆车停在那儿,很象他们的,可是破得很。再看, 正是华平在开车。而这时,华平也看到了她,冲她按了按喇叭。绿灯亮了,他不 得不往前开。柳琴转头往回走。华平过了一会儿,把车掉过头来,找了个方便处, 停下来,柳琴上了车。“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华平边踩油门,边问。“车怎 么回事?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柳琴没答他的话,反问道。华平长吁了一口气, 告诉她,今天老板跟他说,现在做的这个项目下一年度就没钱了,他的奖学金就 没有了。他一听心里毛了,一天都没办法集中起精力来。晚上,他干完助教的!   活,开车回家时,在拐弯处和迎面来的一辆车撞上了。等了半天,警车才来, 他也就 回来晚了。柳琴听了,再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相信了他的话。也跟着 为他们目前的经济困境发起愁来,心里渐渐地为自己最近一段的发疯行为感到愧 疚,暂时就把叶丝丝的事儿放到了一边儿。   可是,平静了没几天,她心里又闹腾起来。一天,她在打扫卫生时,看到垃 圾桶里有个避孕套,心里一下子就乱了。难道是他们在家里做了?真是欺负人呀, 偷鸡摸狗到自己家里来了!她仿佛看见他们在自己的床上打滚呻吟的情形,疯狂 地把床单扯下来,剪了个粉碎。又猜也许他们是在沙发上干的,就对着沙发又捶 又打。这么折腾了一翻,她打电话到系里找到华平,说家里有急事,叫他马上回 来。华平为难地说,他马上就要上课,不能回去。柳琴威胁他,他要不回来,就 再也看不到她了。华平叹着气,放了电话,急急忙忙赶回家。   “什么事儿?”华平进门便问。柳琴不吱声,把他引到厕所,指着垃圾桶叫 他看。“什么?”华平看了看,瞧不出什么名堂,奇怪地问。“什么什么?这是 什么?”柳琴看华平一副无辜的模样,心说你还给我装,哼!华平终于明白她指 的是什么了,一下子气得浑身发抖,血直往上冲。他愤怒地叫道,“你到底要干 什么?这不是我们昨天做完,我扔那儿的吗?你就为这事儿把我叫来?你, 你……!”他说不下去,转身甩门就走。   “你 回来,回来! 我不是,不是……”柳琴追出屋。华平站住了,望着她, 眼光看上去那么冷,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再闹, 我们没法过下去……。”说完扭头上了车。柳琴望着华平倔强而又孤独远去的背 影,意识到她闹得太大了,她转身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哎,自 己这是怎么回事呢!疯了吗?她任泪水顺着两腮往下流,也不去擦一擦。痛哭变 成了啜泣,啜泣变成了心里的嘶喊。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想了 很久,她明白了,自己是圈子太小了!现在她变成了附在华平身上的藤,完全没 了自我,生活失去了重心,失去了目标,对自己没了信心。一心一意盯着华平, 避孕套也好,晚归事件也好,都说明自己多么空虚,多么没自信呢! 天呢,这 样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她突然觉得特别对不住华平。其实华平也不容易呀,做不 完的实验,考不完的事,受老板的气,要为一家人的出路操心,压力大得很呢! 自己不但不帮他,还老生事,真不该呀!况且,现在她的处境也不一样了,她是 处处依傍着他呀,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了。她想着华平的话,“再闹,我们没法 过下去……”是呀,在她和华平的关系里,她一向有种优越感,华平爱她宠她, 可是?   衷谒党稣庋幕袄础0ィ巢灰谎搜剑〗裎舴潜妊剑∷衷诒暇共辉 偈谴蠹钦撸拔廾阒酢绷搜剑导噬舷衷谧约褐徊还褪且桓鲆空煞蜓畹 募彝ブ鞲狙剑∷蝗挥兄置托训母芯酰睦镆弧?   '7d哆嗦。她提醒自己不要再闹了,说句实话,和叶丝丝的事儿即使真的有, 她又能怎么样?而另一方面,要是一味地闹下去,“叶丝丝事件”现在没有,将 来也会有的。   七   “叶丝丝事件”过后,华平家平静了一段时间。柳琴也收了心,重新读起英 语来。她用尽办法给自己打气,比如用榜样的力量来激励自己,某某人考了好几 年,终于通过了,读了书,改变了命运。她还把誓言贴在墙上,每天读若干遍: 一定全力以赴读书考试,绝不放弃!等等,可都是管一小阵儿,然后她又回到原 来的状态。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苦撑着,为了达到那模糊的触不可及的目标, 为了那点希望。   可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月经超期了好长一段时间,柳琴意识到不对劲, 就到医院检查。“祝贺你,你怀孕了!”医生拿着测试结果进来,喜孜孜地对她 说,柳琴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来。这太意外了!她不想要孩子吗?不能这么说。 看着周围的朋友接二连三地添丁生子,她也有心动的时候,可是她从没想到自己 也要一个,或者现在就要一个。现在要孩子,无疑是把读书的路给堵死了,使本 来已渺茫的前途,更渺茫了。柳琴拿着检查结果回到家,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 了一阵子。她想象着自己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孩子生下来,就象自己常碰到的那 个美国妇女一样,每天推着婴儿车,象幽灵似地在院里瞎转悠,每天日子在孩子 的啼哭中度过,前途则在给孩子换尿布中一点点儿消失了,心里一阵颤粟。她决 心要把孩子做掉。   晚上华平回来,柳琴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华平一听高兴坏了,说他其实 一直想再要个孩子的,只是看到她每天为读书的事儿这么折腾,不敢再给她增加 负担。“太好了,这次准是女儿!”华平对着柳琴扁扁的肚子听了听,搓着手激 动地说。柳琴却烦恼地把他推开了,告诉他她想把孩子做掉。“不行,坚决不 行!”华平固执地说。两个人争吵起来。柳琴说,现在要孩子会影响她学习。华 平说,自私!光考虑自己!柳琴说,再添个孩子,经济上会负担很重。华平自信 地说,这个没关系,我做父亲的,一定不会让孩子喝西北风!最后,说不通,柳 琴就赌气道,你不同意拉倒,我自己去做。 过了几天,她从电话本上查到一家 做人工流产的地方,自己开车跑了去,可人家告诉她得有丈夫签字才能做,她只 好灰溜溜地又开了回来。   “现在该怎么办呢?”从诊所回来,柳琴一个人又在房前屋后溜达,心里苦 恼万分。要说呢,宁宁一个人也的确孤单,再要一个其实是应该的。想象着手上 牵着个小家伙散步,再一次作母亲的感觉也很温馨。可是想到有了这个孩子,她 自己就给搭进去了,她心里就不愿意。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有没有可能把孩子留 下来,答案都是否定的。“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柳琴烦闷地把路上的小 石子一脚踢开,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华平不同意流产,她又不愿意要孩子,这 可怎么办?要是有个人商量一下就好了!对了,欣儿,给欣儿打个电话,兴许她 能帮着出点主意。柳琴想到这儿,急急地往家走。   “欣儿!”柳琴拨通了电话。“嗨,柳琴!”欣儿的语气听上去很兴奋。没 等柳琴说话,她倒是抢了先。她告诉柳琴,她刚做出回国的决定,已买了下个月 的机票。她叹着气嘶嘶地说,“总算熬出了头,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柳琴 久没听到欣儿这么高兴了,只有祝贺她。“那章震跟你一块儿走吗?”听完了欣 儿的告白,柳琴问道。“他?他不走。他不愿回去。管不了 那么多了!我不能 只为他活着。我要追求自己的生活。”欣儿好象和谁赌气,又象发布宣言似地说。 “真佩服你的勇气,我……”柳琴想跟她说说自己的烦恼,可是不知为什么,说 不出口,可能是被欣儿的勇气吓住了,还怕她笑自己的没出息。于是,只说了些 祝福的话,就放了电话。   欣儿回国的决定使柳琴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她觉得自己一刻也无法忍受现 在的生活,恨不得长了翅膀和欣儿一块儿飞回去。对,就象欣儿一样,随华平怎 么说,只管走……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这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柳琴绝望 地捶了一下肚子,大叫一声,“天呢!”,人一下子摔在地毯上,仰靠在破沙发 的边缘。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百叶窗,过了良久,一滴眼泪在脸颊上缓缓地滚落 下来。   晚上华平回来,柳琴告诉他欣儿回国的事,并跟他谈了自己也想回国的打算。 华平听了,生气地说,“你这人就是没主意,老是跟着别人走。她不顾丈夫自己 回国,那是自私!你也要学她吗?”   “我没主意?你说我没主意?我告诉你,我有主意得很。我很知道我想做什 么,是你拉了我的后腿,是你!”柳琴听了华平的话,气得直哆嗦,声音都变了。 她浑身发抖地说,“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然后重重地一甩门,冲了出 去。   盛夏的傍晚燥热,草棵里传出阵阵蛙鸣,天空高远处挂着月亮和几棵星星。 柳琴出了公寓区,在静寂而空荡的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走着。路灯下她的影子一晃 一晃的,看上去那么凄凉。她走了一阵子,跨过一条马路,来到一片草坪上。走 到草坪的里端,看周围没人,柳琴身体一摇晃,人掉了下去。她紧紧地抓住身边 的草,好象要抓住救命稻草。空寂的草坪上传来嘤嘤的啜泣声。□c水变成了小 河,孤独迷茫都透过泪水流出来。她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心痛苦得蜷缩起来。 这么着,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贴在草坪上,渐渐体会到一种踏实感,她的痛苦一 点点儿地褪去,心平静下来。在星星月亮的陪伴下,她又思考起自己的出路来。 事情逐渐清楚起来。回国真的就是最好的出路吗?其实,她也明白若真的回了国, 心里也会有很多遗憾。天天喊回国,多少是把它当成一种精神寄托,有点自欺欺 人的意思。若真的没有任何障碍,没有这个孩子,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吗?未 必!她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她不是欣儿那种有勇气做事绝决的人。她不是。 可是,留下来,这日子又是多么没希望呀。这孩子一生,好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自己恐怕再也没劲头做别的,这一辈子怕就是一家庭妇女了。一切的一切都泡汤?   恕A偬稍诓萜荷希帕稍兜奶炜眨私肓艘恢众は胱刺芪У氖澜 缍己孟蟛淮嬖诹恕U馐保豢判切腔埔箍眨焐狭亮艘幌拢蝗恍睦镆徽稹 K路鹜蝗豢吹搅丝嗄训木⊥罚吹搅耸锕猓业搅宋侍獾拇鸢浮6裕溃【褪 撬溃∩嬉郏牢馔选H搜剑钭啪褪峭纯啵槐昭墼偈裁匆部床患耍 裁纯嗄找裁挥辛恕H瞬还褪强昧餍牵谰湍敲椿厥拢凰布涞氖露∠氲秸 舛偻蝗痪醯眯睦镆徽笄崴桑际裕涎В露兰拍巴荆诱煞颍 改傅钠谕匀说目捶ā幌伦尤夹兜袅耍〈永疵徽饷辞崴晒6裕腿ヂ 虬裁咭×倥榔鹄矗牧伺纳砩系牟荩觳酵易摺K档揭┑耆ヂ虬裁 咭O衷诰腿ィ〈永疵徽饷赐纯旃永疵徽饷垂龉?欤欤?   可是,她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家!宁宁!她望见自己家里的灯光,心里颤抖 了。儿子,我的儿子!我要是死了,他可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还有辛辛苦苦 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怎么承受得了呀!这些想法慢慢地又生出来,把刚才纯粹的 快乐赶走了。哎,不能这样做呀!不能呀!柳琴几乎为自己的自私自责了。   柳琴开门进家,见儿子正在玩拼图游戏,华平在看球赛,两个人都非常沉浸, 好象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缺席。她心里一阵失落,她一心为家,为儿子着想, 可有谁为她想一想呀。自己的牺牲都是为了什么呀! 心情又变了,现实的烦恼 又上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沉重又找上她。柳琴找到车钥匙,对华平说,她要出 去买点吃的,就去了药店。   柳琴把安眠药藏到宁宁和华平都看不到的地方。她决定第二天等他们走了以 后再吃。   一个晚上,也没怎么睡,内心斗争得激烈,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渴望打着架。 她几次爬起来,看着安睡的儿子泪流满面。心里突然有好多话要对华平说,可是 华平看上去非常疲惫,他脑袋一贴枕边就睡着了,真不忍心吵醒他。   第二天,柳琴象往常一样,为丈夫儿子准备早餐,帮宁宁备书包,可是在宁 宁上校车的一刹那间,她却突然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的额头。然后,她又发了 疯一样,冲回家,把药拿出来,扔到垃圾桶。天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 撇得下儿子!她咒骂着自己,又开始收拾,整理,拿起书来看,准备象往常一样 度过这一天。   可是,渐渐平静下来后,她的心又一次被现实纠缠起来,生和死又开始打架。 她渐渐变得不耐烦,把书扔掉,冲到垃圾桶,把那一盒安眠药拾起来,一口气吃 了下去。   “我这是在哪里呢?” 柳琴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壁白色和黯淡的灯光印入 她的眼帘。她轻轻转了转头,发现华平正坐在自己的床前,双手撑着额头,头一 直低下去,低下去。 她试着抬了抬手,这时华平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怔怔 地望着她,好象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紧 接着就啜泣了,然后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啜泣变成了滚滚的泪水。她望着他, 一夜之间,华平胡子长了,眼睛红肿,形容苍老疲惫,好象经历了一世的沧桑。 她顿时心酸满腹,眼泪续满了眼窝,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她明 白了,自己是不能走的,她是妻子是母亲,她没有权力到另一个世界去,她不能 撇下他们,寻找自己的归宿。不,她不能走,她必须和他们在一起,在这个新大 陆上找到自己的路,找到自己的人生支点,她必须努力,必须坚强。她别无选择。   三天后,柳琴出院回家了。当从那辆破旧的尼桑车走出来,又看到了那熟悉 的房屋和草坪,又听到鸟的啼鸣时,柳琴突然觉得那么感动。 她抬眼向远处望 了望,又看见老太太在弯腰拾掇草坪。老人家还是那么慢悠悠的,好象这个世界 是她的,任她怎样支配。柳琴眼睛湿润了,感到一种生命的美和永恒。在这位老 人身上,她看到了什么叫坚强,什么叫恒久。她暗自庆幸那天她终究还是选择了 生─吃下药后,她马上就后悔了,给华平打了电话。在生死边缘走过的人,对生 有了不同的体会。她内心对生燃起从没有过的激情。痛苦也罢,幸福也罢,她都 要好好地过下去,认真地过下去,她得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等柳琴恢复了以后,她打起了精神,继续在餐馆打工,但减少了时间,继续 学英语,但不那么逼自己了。她打定主意,路要一步步地走,目前最关键的是照 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两个月后,做了氧水穿刺,令人 庆幸的是,那次吃药没对孩子产生影响,孩子完全健康。到了十月,枫叶正红时, 一个白白胖胖的八磅多的男孩儿诞生了。柳琴和华平望着酣睡的儿子,眼睛都湿 润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这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来美国最大的成绩!   柳琴觉得可以把过去放下了。华平的父母来帮带孩子,她边打工,边学英语, 最后终于上了学,读了学位。她没去念新闻,而是学了计算机,后来在公司找了 份电脑工程师的活。做这个决定有些对自己的人生理想背叛的意思,可她倒也没 怎么痛苦。柳琴现在明白了个道理,到底是生存第一,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得学会变化,老守着过去过日子是不行的。   和欣儿时有通信。欣儿在国内做得不错,干着新闻的本行,还出了书。这些 消息会引起柳琴内心的波动,但过几天就好了。欣儿因为回国最终和丈夫离了婚, 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很痛苦的。哎,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日子呢。每一种选 择都有代价。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