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游高邮   倪铎   旅游是我仅次于读书的第二大爱好。过去,但有机会出差,必登临选胜,或 览河山之壮美,或抒怀古之幽情,乘兴而去,尽性而归,好不快活!自我创业之 后,迫于经营上的压力,便把这爱好打包放入了仓库,虽然时不时地冲州过府, 却临胜迹而不入了。刚开始,未免有些戚戚然,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然而, 前不久这种平静被打破了,由于商务上的需要,我要到无锡、姜堰和高邮去走一 遭,从踏上去高邮的旅程开始,仿佛《水浒传》中,清平世界被洪太尉放出的天 罡地煞烦扰不已一般,游高邮就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念头,之所以如此,盖因 高邮是汪曾祺先生的家乡。   大学毕业以后,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它们也困扰着其他人,这就 是:我为何生活?我当如何生活?虽然老师和教科书给出过“标准答案”,可我 心里总不太认可,我认为正确的答案,便是从汪先生那儿找到的。所以,汪先生 的书,是我的最爱。我爱汪先生的散文随笔胜过汪先生的小说,在我的床头就有 汪先生的集子。关于汪先生,我也是从他的书中认识的,不曾有缘份与他老人家 谋面,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张包东西的报纸上看到汪先生追悼会的记事,我才意 识到,汪先生的文章,汪先生的饮馔之术,汪先生的书画,和汪先生的一切都成 了广陵散曲。我以为,汪先生是一个非常天真、非常率性的人,有古名士风。他 才华横溢,唯美,崇尚自然,所以成就了他清朗,俊逸,超脱,潇洒的气质。支 持我这一看法的鲜活例证,在汪先生家人及好友的回忆文章中所叙备矣,在此就 容不赘述了。   那天,到高邮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在北海假日宾馆住下后,就出 来解决温饱问题,深秋的高邮,晚上十点多,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 发出桔黄色的光,显得大街愈发空旷。转了一圈,我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饭馆, 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荤菜没什么,素菜是蒌蒿炒香干,汪先生在小说《大淖记 事》和散文《故乡的野菜》中曾详细描写过蒌蒿,可称是汪先生的心爱之物,菜 端上来,初看上去蒌蒿有点像芹菜梗,白白的,和深紫色的茶干配起来煞是好看, 蒌蒿吃起来口感很好,有一种特有的清香,可以说无论从口感还是味觉,都让你 有爽的感觉,那茶干在汪先生的小说《茶干》和散文《豆腐》中亦有描述,鲜咸 味,颇韧,有嚼头,我感觉与马鞍山的采石茶干相去不远。我是个无神论者,从 不相信有什么鬼魂神灵之事,于斯时于斯地,我忽然觉得,人死后魂灵依然还在, 该多好啊!菜,上来了,我拿起一只杯子,满满地斟上一杯啤酒,取了一只小碟, 夹上蒌蒿炒香干,置于上首,在掌柜的不解的注视下,我默默地祈祷着,这里是 汪先生魂牵梦绕的故乡,这里有多少次让汪先生在梦境中一快朵颐的蒌蒿,回来 吧,汪先生!再尝一尝这故乡的方物!   第二天一早,我放弃了宾馆提供的早餐,倘佯在高邮的街头,早上吃什么? 我早就想好了,我想吃汪先生在《吴大和尚和七拳半》中说过的跳面或烧饼,走 着走着,就在北海的一巷子里,我看见了一个烧饼铺,就走了过去。烧饼铺是个 夫妻档,男的做烧饼,女的炸油条,大家都排队等着,生意好极了。这家的烧饼, 就是汪先生说的桶炉烧饼,老板做烧饼手脚十分麻利,一边做一边招呼着客人, 这老板做烧饼的手艺的确不错:外壳烤得蟹黄色,撒满了芝麻,里面的层数多而 薄,的确是外稣里绵。把对折的油条用烧饼一夹,这是大饼油条的标准吃法,咬 一口,烤熟的芝麻香、葱花香,和着淡淡的咸味直贯脑门,让你不由得赞叹: “地道!”看着老板不疾不徐地忙着,我无端地觉得他应该姓吴才对,冒昧一问, 他果然姓吴,叫吴爱平,老板娘还特意补充一句,“是爱好和平的意思”。我祝 福着吴爱平俩口儿,把这位七拳半的同行摄进了镜头,作为高邮之行的纪念。   待我办完高邮之行的正事儿,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打上车直奔文游台而去, 好在高邮城不大,片刻即到。汪先生的散文《文游台》我是读过的,与汪先生记 忆中的文游台相比,早已是沧海桑田般的巨变了,产瓜鱼的澄河不见了,不霁何 虹的拱桥消失了,连曾经香火旺盛的泰山庙也在文化大革命中拆毁了。所幸的是, 汪先生幼年留连过的盍簪堂依然还在,这是一个二进的、重檐歇山顶的木结构二 层楼阁,它的后楼就是文游台。拆去的泰山庙已建成广场,树立有秦少游全身铜 像。他手执书卷,头微仰,象是在沉思,又象是在吟诵。   说来惭愧,我是到了大学时代才知道秦少游其人的。中学时代老师教过的唯 一一首宋词,是陆放翁的卜算子《咏梅》,还是因毛主席也写了一首卜算子《咏 梅》,作为毛词的衬托,老师讲了陆放翁的卜算子《咏梅》。进入大学以后,不 止是秦少游,柳永、苏东坡、李清照、辛稼轩……一个个都走进了我的课余时间。 那时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是我记的第一首秦少游的 词,今天,“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已成为引用频率最高的佳句之 一。“秦少游是高邮人的骄傲。高邮人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汪先生是十分推崇 秦少游的。   登上文游台,我沐浴着落日的余晖,凭窗远向,四周景色早已不复当年,传 说这里是“苏东坡、秦少游、王定国、孙莘老聚会的地方,他们在楼上饮酒、赋 诗、倾谈、笑傲。”当年这里会有楼吗?我很怀疑,现在的楼是明朝建筑的残余 部分,这个泰山庙供奉的是《封神演义》里的开国武成王黄飞虎,宋朝会有黄飞 虎吗?会有这不僧不道的泰山庙吗?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连那个秦少游读书处, 也是后来好事者所杜撰。   也许当年这里只是个大土墩,高邮是平原,此处乃唯一可登高望远之处。当 年的四贤是在这儿豪饮的吗?“披巾岸帻,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有苏 子在,当如是。王定国、孙莘老是什么人?好象无人知,但苏、秦俱是风流倜傥 之士,能与之豪饮的,我想不会是整天吆喝着“存天理,灭人欲”,做梦都想吃 冷猪肉的家伙吧?   四贤们是何时聚会的?春天吗?春天好,暮春之初,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心旷神怡,岂不快哉!秋天吗?秋天亦好,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登高望远,但 见“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少游意境当出于此吧?我徘徊于此,胡 思乱想着,意尽而归。   第二天,我离开了高邮,这是个晚秋的早晨,薄雾象白色的柔丝,一堆一堆 把运河、原野和村庄都包了起来,汽车驶出了高邮城,轻快地沿着运河边的公路, 钻进了柔丝堆里。渐渐地,露筋、车逻、邵伯……这些我从汪先生的文章里熟悉 的地方,一个个地留在了车的后方。   车窗外的运河静静地淌着,朝阳下,闪着淡金色的粼粼波光,这是汪先生的 运河,这是在汪先生梦境中流淌着的运河。一只大船过来了,重载的船,船帮吃 水很低,船上的依然是精壮的汉子,人人依然目光清明坚定,朴素的衣着,遮住 了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他们不用“脱光了上身,鼓劲地将篙梢头顶上肩窝处”了, 再也不用了。当年的那个运河,早在六十七年前就和汪先生一块离开了这儿,她 头也不回地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她,只在汪先生的记忆里留下了淡淡的倩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不知怎么的,我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不疾不徐 地飘着,飘过了高邮城,飘过了文游台,向西飘去,落在了一个大湖旁,“这就 是高邮湖吧?”我暗忖着,但见湖水无边无际,湖面水平如镜,湖畔芦苇摇曳。 一会儿,天亮了,赤金也似的朝阳和满天的云霞映在湖中,水天相接,一片赤色, 仿佛燃烧的火焰,跳动着,蔓延着……面对这壮观的景色,我感觉自己一点一点 地在缩小着,这时,不知自何处走出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它的皮毛象华美的绸 缎,漂亮极了,它睬也不睬一旁颤栗着的我,径直踏上金色玻璃般的湖水,仿佛 如履平地,我正想看个究竟,它忽地化为一条鱼,一条有着差不多同样花纹的鱼, 欢快地游走了。 “是鳜鱼吧?”我不定地猜测着,蓦然间,如丹的朝阳中幻化 出一皓首老者,印堂阔而发亮,稀疏的白发向后倒梳着,双目炯炯有神,笑吟吟 地指着我:“你是嗑这块树的虫子。”(注)   注;汪公子汪朗先生曾回忆:有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老乡到汪家拜访,汪曾 祺感觉他的作品根本没法看,说“他就不是嗑这块树的虫子”。这句话给汪朗留 下了极深的印象,私下里他猜想,可能在父亲眼里,自己也不是“嗑这块树的虫 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