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盛夏 彭栋   一   交过二伏终于落了场透雨,阶田里的庄稼本已旱得凶险,雨后重又焕出些生 机。枣树坪村口处,聚了些暑中深居简出的老人,指天说地,对这突如其来的眷 顾深以为然,一通引经据典之后,这个陷在太行山余脉里的村子隐隐约约就要变 成一块风水宝地了。   村子靠东的一面,纵横的沟壑蜿蜒而去,径自伸往天际,如同诉苦人绵长的 话题,流向受语者始料未及的思想深处。   沟半腰一块平整的玉米地里,师振声往双桂坟上添了几锹土,又细细地修葺 了一翻,直至将大雨冲刷过的痕迹完全掩住,才慢慢地歇了手。照例他将预备好 的纸钱焚上,又掰了几株嫩玉茭供在坟前,纸钱焚尽时,依旧画一个圈,念一声 “双桂,来收吧。”   这一次,话音要比以往凄楚,振声也觉出了里边的辛酸。女人在这块地里已 经卧了三年,平时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习惯跟她唠一唠,顺意的、不顺意的, 坟前一坐,心里便踏实许多,那情形,宛如她在世时一样。然而今天他有些无法 排解的困惑,这困惑压在心底已有些时日,久而久之,竟令他悲观了。   是女儿晓睛上学的事。五黄六月、暑热正酣,镇中学的中考成绩公布下来, 能升入高中的自然没几个,犹如沙里拣金,而晓睛居然考了个575,距离镇高中 的分数线只差一分,这要命的一分阻了孩子的前程。那几日,振声天天往镇上跑, 来回四十里的路程,有一半是陡坡,几翻折腾下来,他差不多要懈了气,那招生 办的李老师则一再告诉他,分数线以下的要想入学,得交三千块钱的择校费。   三千块,他似乎从未拥有过这样一个数目,这数目从那人嘴里轻描淡写地跳 出来,却重重地骇了他一下,让他疑心对面的这位是不是没睡醒,或者,说岔了 嘴呢?   女儿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他,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她微昂着头用眼角的余 光瞄他,振声辨不清那眼中的意味,是轻视、是失望、还是深深的怜悯。那一刻, 他心里一下子乱了,自妻子死后勉强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和勇气顿时坍塌,他感 觉到了失败,难堪的失败。   日入当空,已近正午时分,湿地上被逼出些潮气,溽热难当。振声心慌意乱 地在女人坟前拜了拜,荷了锹,肩了一袋嫩玉茭,脚步沉沉地往家走去。   翻了半截梁,又下了一道沟,远远地,河塘里现出几个洗衣服的妇女的身影, 一个婆姨见他走近,打趣道:“振声,又想双桂了?”   见他不答,又道:“振声,二狗老婆让你去家蹿哩,二狗上了沁源煤窑,夜 里缺了根顶门的棍哩。”   两个女人嬉闹着追打到一起,河塘里溅起层层水花。振声苦笑着默默走开, 若在往日,他或许会跟她们调笑一翻,以解一天的劳乏,然而今天他却再也提不 起兴致,他象个受了奚落的孩子,腼腆中含了忧郁。等到汗漓漓地爬上沟顶,自 家的窑便清清亮亮地现在眼前了。   窑是土窑,一共三孔,两处带门窗的住人,一处洞开的原先圈着牲口,现在 堆了些柴草、缸、瓮之类。平整的院子用木栅栏围着,却被两株枝繁叶茂的枣树 尽遮了,振声站在树荫底下,透过窗玻璃瞧见晓睛正趴在炕沿上看电视,自从中 考成绩公布下来,这个孩子便没头没脑地钻在那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里,寡言少 语得象块木头。   院内披间里灶火尚明,小木桌上细瓷大碗里盛着细切的柳叶面,还冒着热气, 旁边一个盅碗,苫着笼屉,揭开来,是他餐餐不拉的煎辣椒。振声的眼睛有些湿, 他想象着女儿趴在灶台前的情形,其中隐含的温情与关切令他心乱如麻,匆匆地 拔拉完碗里的饭菜,振声努力屏着心底的酸楚,走至栅栏边长叹一声。   “振声,下来给我添把手。”一个人在唤他。振声俯身端详,是下窑的连成。 这里的窑洞缘山而建,一户一户竖生着。   连成正剥一只羊,羊皮已褪尽,刀锋切入了肚腩,旁边一个盆里盛满了羊血, 大股大股的羊下水却没了存处。“进屋拣个盆来。”连成捧着那东西,不住地嗤 着鼻。   沿石阶下到院子里,振声进屋取个盆接了,诧异地问道:“大热天的,杀羊 做甚?也不嫌膻?”   “这畜牲贪嘴,崖畔上一撮嫩草,硬踅摸着叨,轱辘到沟底摔死了。”连成 麻利地剔着羊腿,对这早亡之物没有丝毫的怜悯,反而生出些懊恼来。   他是个孤身,已经四十七岁,在枣树坪一带,象连成这样的光棍并不鲜见。 早年间,人贩子经常在这里出没,领着些云、贵山区中的女子,做价三千到五千, 牲口似地卖。某个细雨霏霏之日,连成也曾牵了一个回来,原打算建家立业,过 一回象模象样的日子,谁知那女人竟是个魔怔,时痴时颠,时静时狂,没捱一年, 终于走失了。   自此他拦了一圈羊,这破落的小院便又聚了些活气,连成因此而不再感到寂 寞,续娶之心也便一日淡似一日。   灶间里炭火调的正旺,沸水锅中漂着半拉羊身子,连成将另一半扛到了地窖。 “往后想吃羊肉了招呼我。”他在地窖口喊了一嗓子,振声守在灶边笑一笑,蓦 地,想起了什么。   “连成哥,手头宽馀些不?”这话挣扎着从嗓子里冒出来,振声心底一阵慌, 他只求对方别那么脆利地拒绝他。   “做甚用?得多少?”连成从窖里钻出来,眼皮也没抬。   “晓睛上高中,差一分没考上,我寻思让她上个自费的,三千块钱择校费, 交了就给办手续。”   “你自家积蓄了几个?”   “我哪有什么积蓄?早几年双桂闹病,家里早空了,给村委打的饥荒年初才 还清嘛,你不是不清楚。”振声的话音有些涩,或者不忍触及,或者羞于启齿。   连成拣个杌子坐了,抓把蒜扔到石臼里,默不作声地捣来捣去,良久,抹一 把汗道:“过几天镇上赶集,我卖上两只羊,给你凑个整数成不成?”话毕,竖 起一根指头晃了晃。   谁都知道,这大伏天卖羊不赶时令,总是要到八月十五才上行情。振声心头 一热,知道对方是诚心在帮他,心里有些过不去,想当下劝了,却被连成一挥手 拦下:“啥话也别讲,当我是她干爹好了,这苦山头,咱这一辈子守着就足够了, 别把孩儿们也耽误下。”   空寂的院子拂过一阵风,款款地从山野里卷了些凉气过来。午后,各家炕上 纷纷躺着歇晌的人们,这枣树坪愈发地静谧了,仿佛不为人知。只有灶火上的那 口大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终于将锅盖掀到了一边。   “你家晓阳不是在城里吗?”捞了羊肉,给振声递过一碟子蒜泥,连成问道, “出去快一年了吧?家里有难事,合该有个商量的,能帮衬几个算几个,兴许他 有些办法呢?”   说的是,怎么会把儿子给忘了,振声眼前豁然一亮,只觉得自己是急晕了头, 抑或晓阳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家事怕还不敢指望。然而终归多出一线期望,这 期望竟彻底地涤去他几日来积在心底的阴郁。天无绝人之路,他师振声敢是个有 福的?   情绪随之高涨,连成从屋里取了过年攒下的散白酒,两人乘兴推杯换盏,直 喝得浑身轻快。不觉日已偏西,树影碎碎地撒了一身,那上窑处的篱笆墙上立了 一个半大女子,焦急地唤着:“爸、爸……。”振声一凝神方知自己醉了。   二   原先,枣树坪有百多户人家,在附近山乡中算得上有名,因旧时出过几户富 户,那气势不凡的砖脸窑洞也便有那么几孔。村里也曾人丁兴旺,日出而做、日 落而息,鸡鸣狗吠声中荡漾着浓浓的田园乐趣,那时节,人们自足而懵懂。   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田园依旧,住所却空了大半。年轻人走南闯北, 做工的做工,跑生意的跑生意,村中只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出行不便的婆姨孩 子。萧条状已是一日胜似一日。   初四这天振声起了个大早,沿山路走了约摸一个钟点。天阴着,到了镇上终 于落起雨来,公交车里坐着几个睡眼惺忪的乘客,连司机也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车开的温温吞吞。   只有他一路兴奋着,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儿子,振声在心里刻画着这孩子的模 样,是瘦了?胖了?雨天路滑,他蹬着那辆改装过的汽动三轮可要小心,如果遇 的是远差,最好就不要去了吧。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刻不停,偶尔牵涉到妻子刚过世后的一些情景, 一幕接一幕——那年晓阳二十一岁,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随了邻村的几个后生 闯进城,大小活计都做过,赶了吃住,年年还捎几身新衣裳回来,补贴着家里两 个人的穿用。到后来,就听说买了辆三轮,风里雨里,遭些常人见不到的罪。而 他心里,也就愈发地惦念起他来。   振声自己不曾有过抱怨,他只是觉得孩子们有些悲苦,本地有句俗语:“宁 留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他知道自己在儿女们心中的位置,有一种角色他 永远都无法替代。   车进站,雨势渐缓,天色却愈发地阴沉了,高楼顶端游移着一大块积雨云, 将黑乎乎的街道遮了大半。路牙子上淌着一道一道浑水,裹挟着色彩斑斓的杂物 沿街而蹿,仿佛一条受惊的五花蛇。   街边一个电话亭里,振声摸出那张记着电话号的纸条,几乎是数着心跳拨了 一遍,那边“嘟、嘟……”地响了半天,终于一个声音传来:“谁?”   “晓阳吗?是爸爸。”振声心头一阵狂喜,脸也笑绽开来,如果有路人打眼 前经过,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中了福利头彩。   “你怎么来了?”那边的人懒懒怠怠的,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那个高音,振 声霎那间泄了气,他不待见他来吗?随之他又马上宽解着自已——许是孩子昨日 出了猛力,这一夜还没歇过劲来。   “来看看你,二则家里有个事,想跟你合计合计。”   “甚事?”   “晓睛考高中,差一分没录取,我寻思让她上个自费的,学校那边要收三千 块钱择校费……。”还是那一摊子话,出口依旧有些辛酸,然而这次未及他讲完, 听筒里便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要不你先过来吧。”那话音里带着些不耐烦, 消沉得不象个年轻人的语气。振声听了,竟有些心灰。   晓阳又告诉他地址,城内某某街区,某排几号,振声用心记了,一路打问过 去,心却彻底地凉透。他为什么不来接他一下呢?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多年没进 过城了。儿子真的变了,变的跟城里人一样人情寡薄,他还能指望得上他吗?   一座清清亮亮的小院,是旧宅翻新过的,门前的砖栏上堆着几盆无人问津的 花,叶子枯的枯,败的败。晓阳从屋中迎了出来,赤着膊,趿拉着鞋,睡眼惺松。   他打量着他——这个曾令他引以为荣的儿子:头发蓬乱,却还杂着几缕黄, 如同撂荒的庄稼;面色净白,看样子已是很久没在太阳底下晒过了;脸却胖的超 出了想象,好似摊开的一张面饼。振声半天没回过神来,眼前站着的仿佛是一个 陌生人。   “爸……”那人冲他喊。   这声音却还熟悉,他终于应了一声,卸下肩上的玉茭口袋道:“地里刚摘 的。” 此时觉得膀子有几分酸痛,他倦倦的吁了一口气。   晓阳把他让进了屋,这屋子几近奢华,一应摆设俱全——松软的沙发、光滑 的地砖,靠墙根一台大得出奇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武打电视剧。   “就你一个人住?”他诧异地问。   晓阳没接他的话岔,取了杯子给他倒水,手脚慌慌的。   “就你一个人住?”振声又问。   “不是,”儿子支支吾吾,有意岔开了话头,“咋,晓睛没考上?”   他不再追问,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儿子的问话,情绪已是十分的低落。原先设 想过的父子二人相见甚欢的场面一直不能出现,相反,却比从前多了些障碍。这 半年多到底怎么了?发生了哪些事?振声不愿问,他想等他告诉他,他终究会告 诉他的。   晓阳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着烟,初时的局促已从脸上消失,此刻俨然已恢复 了常态。那架势有些浑不吝的味道,振声每看他一眼都觉得心惊,不由得焦燥起 来。   “晓阳,这半年咋过的?”   里屋突然一阵踢踏声,门开了,现出一张约摸四十上下的女人脸,边挽着发 髻边挤出一脸的笑,向他寒喧道:“您刚来?”   “啊?”振声惊得要从沙发上坐起,那女人却已走至晓阳身前,亲昵地一笑, 又俯身耳语了几句,摇摆着身子出了门。   振声楞在那儿,不知所以然,象个无知的孩童。墙上石英钟里报出一个时刻: “北京时间,十一点整,”之后是一段尖利的电子音乐——“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乐曲悠来荡去,仿佛没有终了,却把师振声的心绪整个弄悲了。   他怀着难以言说的猜疑,这猜疑最好是个妄断,然而儿子歪着头坐在那里, 养足了承受一顿暴吼的勇气,这猜疑于是便确凿了,成为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振 声突然觉得腹中翻肠搅肚般的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干呕了几下,眼里便 呛出了泪。   三   午饭时晓阳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那女人三十八岁,是城内一家家俱店的老 板,丈夫车祸死了,只留她一个人操持着店内的生意。晓阳原先给她拉货,天长 日久,熟稔得已无所顾忌,于是各取所需,终于混住在一起。   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一男一女,虽然年岁差的一拃远,但惺惺相惜,又远 非鸡鸣狗盗之类可比。晓阳藉此获得安定,再也不用顶着风雨苦做,可是,他满 足了吗?他会满足吗?振声凝视着儿子,他搞不清自己究竟怀了怎样一种期待, 是希望他们破裂还是希望他们长久,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深知自己根本无法掌控。   这个阴霾的午后于是就这样过去了,在无人催劝的情况下振声喝干了儿子为 他准备的那半瓶汾酒,屋外的雨已下成瓢泼之势,可是一场好雨啊!只不过落在 城里这种没有庄稼的地方可惜了。振声想出外走走,推开房门便立觉天旋地转, 终于趴倒在台阶上,吐得一踏糊涂。   当晚,宿在儿子家中。酒醒了,振声想等那女人回来,跟她交待两句,潜意 识里,他把她当做了儿媳,虽然他并不比她年长多少。然而那女人没有回来,她 显然在躲避他。相见不免尴尬,罢了罢了。   “爸,”晓阳捏着一叠子钞票走到他近前,“这是一千五百块,先拿着,剩 余的您再想想办法,这个月铺子里周转的慢,不便跟她讲,等下月凑足了我一总 给您送回去。”   儿子的语气十分恳切,含着一丝无奈。振声把钱接了,心中隐隐作痛。那张 年轻的脸几乎垂在他膝前,已不复往日的神彩,他不忍看他。在这样一个原本令 他期待的夜晚,他非但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欣慰,反而平添了一层忧愁。   是夜无话,次日天方亮,振声便早早地起了床。晓阳还深睡着,抱着一团被 蜷伏在床角处。振声写了张纸条掖在儿子枕边,上述:“晓阳,爸回了,晓睛在 家等着,留她一个人我不放心。另外,你处也多有不便。那个女的叫什么我还不 知道,如果真能合得来,爸倒也不反对,好歹是个家,如此一来也省了你不少辛 苦,好好过吧。我上了些年纪,自你母亲去世后更觉的活着无味,遇了事,难免 就听天由命,不象年轻时那样爱做主张了。”   事毕,出了门,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不大会儿便到了车站,依旧睡眼惺忪的 几名乘客,依旧无精打彩的公车司机。天却放晴了,碧空如洗、澄澈清亮,不由 让人心静。   一路清爽宜人,道路两侧的庄稼苍翠欲滴,风也和煦,带着几分湿漉漉的凉 意。振声靠着车窗昏昏睡去,耳边一阵响动,车已到站,适逢镇上赶集,街道两 旁聚满了商贩。   街心处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有个声音听着耳熟,振声循声上前,却见连 成举着一叠钞票高声叫骂着:“缺德呀,拿假钱哄弄我受苦人,就不怕出门遭报 应?”   那声音嘶嘶哑哑,带着哭腔,连成苦着脸坐在地上,手里攥着柄羊铲。   “连成哥,这是咋地啦?”   “振声!”连成媷住他的胳膊,抹一把脸道,“大清早赶了两只羊来卖,原 想着给你凑个数,谁知收了一沓子假钱,去铺子里买烟才发现,造孽呀!”   “哪辰子的事?怕还追的回来吧。”   “早跑的没影了。”旁边看热闹的人道,“是个年轻后生,绑了羊,骑着摩 托奔坡下了,这辰子,怕是二十里也出了。”   振声心头一阵凄楚,望一眼地下的连成,这个精壮的汉子委屈的象个小孩。 那可是血汗钱呐,整整六百多块,是高一脚低一脚出入于沟沟卯卯中,一天一天 熬出来的。   近正午时分,两人相偕着回了枣树坪,村口处,连成把那一叠假钞撕了个粉 碎。“再不能让它害人。”他怒冲冲地一扬,那手势不可避免地带出些悲壮。   而后各回各窑,自家院子里,清水覆过,收拾得井井有条。晓睛依旧趴在炕 沿上看电视,她没发觉他回来,振声掀了竹帘正欲进屋,忽听得下窑处连成唤他: “振声,你下来。”   院内小石桌上,用塑料纸包着一叠子钱,连成拆了,递给他。   “连成哥,这是咋说?”   “你先收着,说好了要给你凑个整数,我不想失信。这一千块钱本想留着领 养个娃,将来老了,身前有个照应。如今你急,你先用,我存着也是白存。”   “连成哥,这可使不得。”振声心头一颤,眼眶就湿了。   “甚使得使不得,晓睛也是我眼前的人,她的事我就能不管?你不要再推 了。”   心中先是生出一股浓浓的感激,随后便有些不忍,振声一再地推诿着,那连 成却急了。“振声,你莫是嫌我光棍汉的钱不吉利吧?”   至此,振声便只得把那钱接了。薄薄的一叠,码的有棱有角,用根红毛绳扎 着,因为怕潮,四个边上还用蜡涂了。振声小心翼翼地掖进上衣口袋,终于抑制 不住,泪洒了一衣襟。   四   日子仓促而退,山卯上的那颗太阳起起落落,三伏出了,四伏也近尾声。秋 蝉缩在槐树枝上“嗤啦嗤啦”叫个不停,听的久了,便觉得这虫子也活的凄苦, 处暑一过,也就没几天蹦达了。   风中已有了些微的秋意,一场雨过后,早晚便寒觫觫的,振声清早起来跑了 一回镇上,将自家产的十几斤鸡蛋卖了。集市上有人收购土鸡蛋,价钱比鸡场里 的高出两块多。一趟下来,裤兜里便装回五十多块钱。回来的路上,振声攒点着 剩余的数目,还差不到三百就够两千八了。   廿一那天他又去了一回学校,那招生办的李老师许是看他栖惶,应诺给他减 免二百。“要有外人问起,就直说三千整,弄破了我也不好交待。”那李老师一 再嘱咐他。   他从心里感激那人,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人家,只是这剩余的三百块钱又 要到哪里去淘?振声心中仍旧犯急。   一辆面包车尾随着他进了村,不紧不慢,仿佛有所图。到得窑坡处,那车上 终于下来几个人。   “师傅,你家住这儿?”打头的一个中年人问道。   “嗯……。”   “想借你的屋子用用,有空窑吗?”   “做甚?”振声不解的问。   四个人相视一笑,还是那个中年人,上前递给他一枝烟,“我们几个想在这 儿玩几天,白天来,黑了走,您要愿接承,每天付您五十块钱,权当是赁房的 钱。”   “是甚玩法,还要赁窑?”振声愈发的糊涂了。   “不过是打几圈麻将,这垴儿上凉快,又安全。”那人笑咪咪地,不象是歹 人,也不象是开玩笑。振声飞快地在脑中盘算:一天五十,六天就是三百,那缺 口不就正好给补上了?可是,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他有些不敢相信,却听那人 说道:“每天劳您给烧点水,搬个杌子照看着些,有生人上来,问清楚了,没要 紧的不要打搅。”   振声稍一思索,立马应了,心里还有些疑惑,想看看这麻将到底是怎么个打 法,为何偏偏大老远的跑这里来。那四人打扮不象是附近一带的,车身上漆的字 是城里某某公司。   扫了间空窑,支好桌椅,四人提着包进来,一时哗啦啦响成一片,晶莹的麻 将块迅速垒成长城状。那中年人给他个眼色,示意他往屋外走,振声慌忙退了, 掩门时瞧见各人桌角处都堆好了钱,一沓一沓的百元钞。   他有些吃惊,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有钱,但随之又有些欣慰,毕竟那三百块 钱有了着落,晓睛这回大可以放心了。然而他的需求对于这些人来讲竟是那样的 微不足道,区区三百块钱,亦或三千,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赌注。   迎着风,振声站在院口处,只觉得心情愈发的不自在。   如此往复,过去了七天,那人给了他三百五十块钱,终于不再来了。振声觉 得解脱,同时又有些怅惘。他把这事告诉了连成,连成也只是一个劲的叹气。 “狗日的,”这惯常的粗口没有指谓,也不知最终要落在哪里。   而那三千块钱却真的是凑齐了,九月的一天,振声携了女儿兴冲冲地赶往镇 上。临行前,把藏在墙柜里的一个纸包也取了,里边是两盒“冠生园”的点心, 过年时晓阳带回来的,存在柜里一直舍不得吃。这一回,他琢磨着要送给中学的 李老师,人家帮了忙,自己不能总白乞着脸。   到得镇上,在学校里报了名,如数交过费,振声便漫漫地等。他打听到李老 师家就住在附近,这拎在手里的东西总是要亲手送到方才合情。   将近午时,按排完校事的教师们终于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振声拉了晓睛的 手,尾随着李老师走近一所宽敞的院子。临近院门时,这孩子迟疑着不肯进,振 声没法,只得把她撇在巷子里,只身走了进去。   “李老师,多费心了,这一个多月,打扰的可不少。”进得屋内,振声不由 分说把那纸包搁在了茶几上,脸上堆了些怯怯的笑。   “你是枣树坪的吧?”那李老师认出他来,忙道:“可不要来这套,你自家 也不容易,平白地乱花钱做甚?”   两人于是互相推让起来,里屋闻声走出一个丰腴的女人,看样子象是这家里 的主妇。那女人冷着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手里的东西,似乎已是见惯不惊。 振声不由得更加怯了,慌忙撒了手抽身退出来,耳边李老师一个劲地唤他:“不 要急,吃过饭再走……”   出得院门,晓睛在巷子里等他,振声抬起袖口擦把汗,正欲往家返,忽听得 院中一阵琐细的争吵声,随后,一个女人摔门而出,“吧嗒”一声,象把什么东 西扔到了垃圾桶里。“闪脱牙的点心,喂狗都不吃,拿过期的东西送人,日弄人 哩嘛。”那女人愤愤地嚷道。   振声听全了这句话,脑中顿时空白一片,眼前也随之模糊了,几乎辨不清身 在何处。恍恍惚惚地,他只觉得嘴唇发硬,想辩解什么,或者干脆喊几声,然而 那声音哽在嗓眼处,始终吐不出来。他只好呆呆地立在那儿,一次一次做着微弱 的努力,终于就咳出一口痰来。   晓睛此时却远远地避开了他,在这难堪的一刻,她仿佛不愿与他为伍。这个 十六岁的女孩只不过向他投来一瞥,这一瞥里依旧包含着怜悯、失望、轻视、怀 疑等诸多不确定的含意,而无论是其中哪一项,振声都不愿顾及了,他此刻只想 回到双桂坟上,拥着那土丘,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