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旧家具》   乔洪涛   木 器   木器是母亲的娘家陪嫁来的,或者后来父亲自己木工打制的。几十年的时光, 岁月在上面画满了痕迹,那上面叠加着父亲和母亲的日常生活,以及鸡零狗碎的 往事。往事。有的历历在目,温馨可人;而有的,则不堪回首,徒增凄凉。   八仙桌。木藤椅。黑色的带铜鼻子铜锁的方柜子。木妆奁。盛粮食的木囤。 还有后来父亲打制的矮桌子,小凳子。耩地的木楼。梯子。我父亲会木工,但并 不是一个好木匠。他从不出去给别人打家具,只是有时候,给自己家里的椅子补 个扶手,给断腿的凳子安个不太协调的木棍。父亲的活计无师自通,不少木工制 品他打量一番便可制作,但是他的活不精致,甚至粗糙,难看,只是一律的实用。 比如那张母亲陪嫁来的八仙桌,桌子来的时候用枣红漆刷了,精致漂亮,光可鉴 人,可是有一次桌子腿就折了(我隐约记得是父亲发脾气时掀翻了桌子摔折的, 它承载或见证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不多久,我父亲就拾掇出他的木工箱来 (那简直就是一个百宝囊,有墨线,锛子,斧子,凿子,铅笔,刀子……我父亲 有时候时间长了就端出它来吸着烟出神地打量一番),找了一把斧子,在磨刀石 上磨了半天,然后,他爬到西屋门口的枣树上砍下来一截枣树枝,削削砍砍,不 一会工夫,我家的八仙桌就有了一条浅白色的枣木腿。好多年之后,这个八仙桌 的桌面露了好几个窟窿,眼看就要朽掉了,可是那条父亲打制的桌子腿依然坚实 如初。所以,我觉得父亲的这些木工活与其说它是一个手艺,不如说是一个农人 必备的生活手段。   ……有时候,面对这些几十年前的旧木工,抚摸着掉光了漆的木把手,我的 思绪浮想联翩,那些发生过的或者虚幻出来的往事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曾想, 比如那个木妆奁,我的母亲把它带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母亲应该是如何的年轻啊。 她也会每天早上坐在梳妆台前面,对镜贴花黄,理云鬓吗?她的头发现在已经花 白,可那时在妆奁铜镜上映现出来也是一头黑瀑般的长发吗?我的父亲出门赶集 回来的时候,也会给母亲捎来一段红头绳或小发针吗?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这个木妆奁一天一天照看着母亲的容颜慢慢变老,变老,直到皱纹扑满额头,如 果它有知,心里也会慨叹时光易逝吧。木妆奁把手上的铜片已经发亮,我的母亲 不知拉过了多少次,而时间就在这拉合之间流掉了。是这些木器吸收了他们的青 春和时光,它们是往事的见证。比如,墙角那架早已不用的纺车和织布机,那还 是我奶奶遗留下来的真正的旧家具了。我隐约的记忆中,我奶奶就坐在那架织布 机上,缠了线的木梭子在她的两个手间来回穿梭,她的小脚交叉踩在木蹬板上, 喀嗒,喀嗒,喀嗒,织布机的声音响荡在空荡荡的老屋子里,好象一个世纪的时 光就这样慢慢地走过去了。那声音撞在房子里的木纺车上,木柜子上,木楼和木 椅子上,这些深沉的木器,吸收着时光的声音,消弭着生命的血肉,日子就这样 响过去了。我的奶奶去世以后,那架织布机就摆放在墙角处,谁也没有动过。我 的母亲也没有动过,她大概也不一定会使用,织布机送走了一个时代,它作为一 堆旧时光堆放在时间的角落里,缓缓消逝了。几年后的一个冬天,下了大雪,我 父亲找不到生火的木柴,于是就想起了那架早已结满了蛛网的就家具。几斧头下 去,不一会,它就化作了一堆火焰,让整个屋子里变得温暖起来。   这就是那些旧家具,旧木器。前几年我家重新修葺了房屋,购置了一些现代 的新家具--软和的沙发,光滑的茶几,可折叠的小餐桌,写字台,带大玻璃镜 子的大衣橱……有时候回家,置身在这些现代的机器制作的木器家具中间,我转 来转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后来我知道少了的是那些有了时光雕刻的旧家 具,是那些有了体温和承载着往事的旧木器,那些纯手工制作的旧生活。它们被 时间抛到偏僻的岁月角落里去了。   缝纫机   缝纫机。是它让乡村的日常生活变得精彩了许多。我家的那一台是母亲生了 我之后购置的,蜜蜂牌(或者凤凰牌?)。那是一个家庭妇女的伙伴和秘密。我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她的脸上就会绽开幸福的微笑,那是她缝补日子的道具,是 给贫穷简单的日子增添色彩的调色板。缝纫机。它在我家那些古朴的家具中间算 得上是一个时髦的洋机器,我听到它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像美妙的歌声一样悦 耳。我母亲从此结束了在灯下用针线缝缝补补的日子,她发动缝纫机,看着那些 细密、匀称、结实的针脚,慢慢变成一朵花,一片花,开在衣服上的馨香的花朵。   有一段时间,我母亲经常到村头的裁缝铺里去。那是我本家的一个瘸腿的叔 叔,他小时侯得了小儿麻痹症,长大后一条腿瘸得厉害,可是他却娶了貌美如仙 的媳妇儿。因为他有一门手艺--裁缝。我们村上许多人都对他羡慕不已,一个 瘸子能娶到别人娶不到的好女人,这简直让他们嫉妒。他的媳妇像城里人一样, 夏天的时候穿他给她做的连衣裙。这是我们村上第一个穿裙子的人,那种惊艳和 震动甚至让他的媳妇成了当地的一个小明星,许多做衣服的人都是冲着看他的媳 妇而来的。我的母亲也常常去,可她不是为了看那个美丽的女人,而是为了学裁 缝的手艺。我的这个叔还有些小心眼,他总是避开我的母亲的注视,他害怕我心 灵手巧的母亲学会了手艺成了他的竞争对手。可我的母亲并不是为了当裁缝,她 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热爱,是想给自己和家里的孩子们做出漂亮的时髦的衣服来, 让那单调的生活增加一些色彩罢了。有一次,我的母亲做出了一件特别的衣服- -她用搜集来的一百多片破布片为我的姐姐缝制了一件色彩斑斓的连衣裙。那些 平时不用的破布片,我的母亲把它们一片一片地积攒起来,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我的母亲都在积累,直到有一天,一件漂亮的五颜六色的“百衲衣”出现在我们 的面前,我们都被惊呆了。那是百鸟朝凤,那是万马奔腾,那是百花开放,那 是……我现在觉得这件衣服可以称得上破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创意服饰了。可惜, 这件衣服在后来的岁月里丢失了。   沙包。衬衣。裤衩子。甚至有一段时间,母亲开始自己设计新样式的各种时 髦衣服。咔咔咔咔,闪光的银针在窗户明亮的阳光下,真像一只小蜜蜂一样,让 我们看得眼花缭乱。一片普通的的确良布料,在母亲的缝纫机上一会就可以变成 一件合体的衬衣。甚至有一次,我的母亲比葫芦画瓢,我的母亲竟然制作出一条 漂亮的领带来。我的父亲系在脖子上,嘿嘿地笑着,在屋里不停地照镜子,当然, 最终他也没有勇气把它系出去,那大概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带领带吧。日子就 这样在母亲缝纫机的咔咔咔的声音中流走了。母亲用她的双手为我们的生活打上 合适的补丁,我看见母亲双脚踩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像踩在了一片云朵上。那是 母亲留给我的最漂亮的姿态和神情。   母亲的眼花了之后,那台缝纫机也跟着退休了。它被父亲搬到一个偏僻的角 落里,好象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只是,时间长了,我的母亲就会把它打开来,擦 拭一番,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就像在擦拭一件祖先留传的宝贝。   留声机   这种把声音搜集起来又传扬出去的机器,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家来说,的 确是一件奢侈品。那个墨绿色的四四方方的塑料匣子里藏满了优美的声音和千万 个故事,好象一个百宝囊一样充满魔力。掀开那个墨绿色的盖子,弯曲的充满柔 情的唱针,圆圆的红红绿绿的薄薄的唱片,它吃进了多少惊讶的眼神。我的父亲 摇几下弯曲的摇把,它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花枪缘》、《包拯铡美》、 《下江南》一直到后来的邓丽君金曲、阮玲玉……时光就这样缓慢地流走了,大 家静静地坐在屋子里,享受着美妙的音乐;而我年迈的祖母,在夏天里赤裸着上 身躺在躺椅里慢慢地睡着了。   这个洋机器与我家的缝纫机与旧木器有着本质的不同。我父亲的木工箱和母 亲的缝纫机只是生活的某种本能的道具,它可以让我们一家人吃饱穿暖,但是, 留声机不同,这是一件艺术品,是一个奢侈品,是一种生活的精神享受,是生活 质量飞跃的一个分水岭。我有时候看那些遥远的黑白电影,总能在那些富贵的老 爷或少爷的卧房和客厅里看到这种神秘的机器。一只留声机蜗居在岁月的深处, 在一个角落里发出悠扬的音调,让人产生一种虚幻的激情。那些电影上的公子和 小姐们总爱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慢三,慢四,缓慢的节奏,缓慢的激情,都在留 声机营造的氛围里铺展开了。   某一个傍晚,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喜欢蜷缩在宽大的藤椅里懒洋洋地听留声机。 包拯铡陈世美的段子已经听了有几百回了,我的母亲还要听,而且总爱记不住情 节,有时候,突然她就会问你,秦香莲回去了没有?我那时侯是听不懂这些拗口 的戏文的,我只是对这个机器产生了好奇。我想着有一天我会把它拆开来,看一 看那些声音究竟是在那里藏着的?那些不同的声音为什么会源源不断地一遍一遍 地唱出来?   那时侯,村委会的大院子里也有一台这样的留声机。每次开会前,喇叭里都 会响起一段咿咿呀呀的唱腔,我知道在话筒跟前,有一台缓慢旋转的留声机在传 播着优美的旋律。那个年代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的需求和渴望?有多少个 家庭渴盼着有这样一架不断扬声的洋机器?时至今日,我家的那台留声机还在父 亲的呵护下保存良好,可是,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储藏音乐的红绿纸片了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