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卑微的爱情(中篇小说)   吴国恩   一   造纸厂青工白小林的心情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的晴朗。   白小林从女朋友小云的出租房里钻出来,一头闯进金澄澄的阳光下时,就感 觉到自己的心情和天空一样晴朗。阳光像小云温热的唇,黏乎乎地紧贴着白小林 的身子。白小林伸了一个懒腰,回过头去看小云的小房子,那扇开了一条缝的窗 子已经关闭了,像小云疲倦的眼。白小林努着嘴给那扇窗子送去了一个飞吻,然 后放开脚步小跑起来。   时间是下午两点,白小林得在三点之前赶回厂部办公室上下午班。   小林和小云都是造纸厂青工,不同的小林是厂办公室的,不用三班倒。而小 云是生产一线的,要三班倒地上班。因此当小云倒零点班时,白小林就利用中午 的空档到小云的出租房里来和她缠绵一番。白小林刚刚和他的女朋友小云睡了一 觉,这是他心情好的主要原因。白小林有一种成功人士的自豪感,小云的以身相 许使得生活放荡的单身青工白小林心中的那份自信达到了极致。生活放荡是我们 的说法,白小林是不会那样认为的,白小林经常说年轻的时候不能征服几个女孩 那简直就是白活了,就不够格当一个优秀的男子汉!优秀男子汉白小林追小云已 经小半年了,现在终于上了手,白小林不能不自豪,不能不自信。何况,白小林 和小云上床前还坦率地向她承认,自己同时还谈着几个女朋友,而且都已经到了 上床的程度了。白小林原以为小云知道后会拒绝他,甚至还会骂他流氓,无比愤 怒地打他一记耳光。但是小云不,小云说不管他以前和多少个女孩,她都爱他。 小云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像加入某种组织前的誓词。白小林其实还没有挑选某一个 女孩加入自己“组织”的打算,至少是目前没有。白小林二十五岁,照说也是老 大不小了,可他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和哪个女孩子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一辈子, 白小林不想那么早就作茧自缚。简单地说,白小林所谓的恋爱纯粹是瞎胡闹。   白小林一路小跑回到厂部办公室时,厂长左大银刚好端着一个水杯走了进来。 左大银一进办公室就对白小林说:“白小林,你看了厂里的公告了吗?”白小林 一愣,想起自己进来时厂门口正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地看着什么,可能就是左 大银说的公告了。当时白小林一门心思赶在厂长之前进办公室,因此也没有注意 是什么公告。但他立即堆上笑来,说:“左叔叔,我已经看了。”白小林的父亲 和左大银是穿开裆裤时的伙伴儿,没人时就称他为左叔叔。左大银笑着说:“那 你狗日的还不赶快行动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到时候可别给老子装 出哭相来。”左大银说完,要了一份当月生产的报表,踱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左大银一走,白小林就弹簧一样地跳起来跑了出去。厂门口那里人越围越多, 白小林刚走到门口就见青工王海山从人群里挤出来,见了白小林,摇头晃脑地对 他说:“机遇,机遇,小林,咱们大龄青年可要抓住机遇啊!”白小林说:“海 山,什么机遇啊?”王海山说:“你是厂部办公室的,有好事你会不知道?说不 定你早已上了盘子呢。”白小林赌咒发誓说真的不知道,王海山才说:“去看看 吧,福利分房呢。”白小林心里一跳,心想自己这办公室真他妈的白干了,这么 大的事不知道。这样想着,就挤进人群中去,一看,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大红纸, 纸上墨迹淋漓地写着“福利分房方案”。上面写着厂里新建的一栋七层三个单元 四十二套房的宿舍大楼已经竣工并交付使用,厂务会决定福利分房,分房条件, 一是厂中层以上干部在前两次分房中没有分到房子的人;二是优先考虑技术人员; 三是年满二十五岁,进厂五年以上,已婚无房的人员。白小林看罢,心里怦怦跳, 悄悄地把几条相关条件背熟了才挤出人群,装着没事人一样地回到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办公室秘书小张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一看见白小林进来, 慌忙用报纸盖住了。白小林问:“小张写什么呢?”小张说:“没写什么,给厂 长写一个讲话。”白小林一笑,也不点破,心想你狗日的遮遮掩掩什么,不就是 写分房申请吗?大家肚皮里不都是一根肠子,犯得着相互之间那么防着吗?白小 林这么想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拉开抽屉取了一沓稿纸,有意把“分房申 请”四个大字写得特别大。果然小张就把头伸过来看了,说:“小林,你也写申 请啊。”白小林说:“怎么我就不可以写?”小张讪笑了一下说:“不是这个意 思,我是说,你没看见分房的条件么?”这么一说,白小林就愣住了,怎么自己 刚才没想到这层呢?再一想,心里就坦然了,虽然自己不是中层领导,也不是技 术人员,但后面的条件还勉强达到,二十五岁,五年以上工龄,只是没有结婚。 想到结婚,白小林拿笔的手就有点儿犹豫了。   二   照实说,白小林不情愿现在结婚的,还没有胡闹够呢,结婚了,就不能同时 处几个女朋友了,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信马由缰了。青工白小林从心底腻味那种整 天和柴米油盐、老婆孩子打交道的日子。白小林记得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一个女乡 土诗人写的诗,写的是出嫁的女子:“一出门,离娘就远了;一出门,花期就短 了。”男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结婚,男人挺拔的腰身就要因为背上一个家渐 渐弓起来;一结婚,男人就要变成一个垃圾桶,容下太多的劳累和老婆的唠叨; 一结婚,男人也就老了……   可是,生活放荡的青工白小林却不得不考虑结婚的事儿了。白小林可以抵挡 得住结婚的诱惑,却无法抵挡那两室一厅福利房的诱惑。青工白小林长到二十五 岁还住在父母的那套两室一厅里,这本来没什么,主要是父母不光生下了白小林 一个,在白小林之后还生了一个叫白小森的小子以及一个叫白小芳的丫头片子, 而且几乎是每隔两年生一个。三兄妹都挤在父母的两室一厅里,就像一个太小的 猪圈养了太多的猪崽一样,拥挤而且肮脏。偏偏白小森那小子不知是早熟或是为 了抢占那一套两室一厅(白小林一直这样怀疑),早早就谈了女朋友结了婚,和 她的老婆万莉莉把那另一室霸占了。二十二岁的印刷厂女工白小芳买了一块彩色 的薄膜搭在阳台上,把阳台四边封死权当“闺房”。白小林行动迟缓,只好睡在 客厅的沙发上。应该说白小林的放荡与这事不无关系,白小森和万莉莉那“骚货” 抢得了一室,也不顾当哥的正当年,半夜三更摇得床架子吱吱嘎嘎地响,像发情 的猫一样哼哼。为了回避白小森小两口的诱惑,白小林经常整夜不归。或在朋友 那儿睡,或在女友那儿睡,有时干脆就睡办公室的长沙发。   青工白小林决定立即结婚。   只有结婚才可能争取到福利分房。   据说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了,以后国家主要是发展商品房,一套好几万到 几十万元,像白小林这样一个月不上一千块钱的小工人是不敢奢望的。而且,据 白小林自己估计,眼睛盯着这四十二套福利房的人不下两百。白小林知道需要房 子的中层以上干部还有二十八人之多,说不定还会突击提拔几个,就是三十多了, 厂领导会留下一至两套的机动,那么这福利房最多也只有区区八至十套。如果不 努力,还真是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有钱都没地方去买后悔药。   虽然竞争激烈,白小林知道只要自己努力还是有希望的,白小林知道父亲曾 救过厂长的命。而且,刚才厂长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厂长的意思是如果你小子 不结婚,那我可帮不了你;如果结婚了呢,还是有竞争力的,分给谁不分给谁, 还不是厂长一句话。白小林这样理解,因此就下了决心———结婚!   跟谁结呢?   这又让青工白小林犯了难。白小林的女朋友是很多的,而且大多数到了上床 的地步,已经丢了的不说(不论是谁丢谁),目前正热乎的还有三个,除小云外, 还有制浆车间的丽丽,县机械厂的小绵羊。平常白小林免不了要在心里把她们三 个做一番比较,小云就不说了,厂花,性格活活泼泼,没的说。丽丽纤小清丽。 小绵羊性情温和,加上长得白才得了这个雅号。比来比去,白小林就迷惑了,不 知道哪个是最好的。有时候,白小林也不免下流地把她们的床上表现进行一番对 比,这让他更加迷茫,白小林和她们在床上游戏的时候是深切地感觉到她们之间 的差别的,可一下了床这种差别就弥合了,分辨不出来了。   论感情,白小林觉得都一样。白小林除了在读高中时有过一次自认为惊心动 魄的恋爱外,后面的每一次都感觉不到那种要死要活的情绪。白小林想难怪那些 写书的写来写去都是写的初恋,原来男女之间那种强烈的情感只有在初恋时有, 过了初恋,男女之间的交往不自觉地就少了那份牵肠挂肚,变得有点儿直奔主题 了。小林比较来比较去还是无法分出自己究竟对谁更爱一点儿。   白小林很苦恼。   苦恼的白小林下班后就找海山他们几个去打麻将,麻将牌刚码好,白小林突 然就有了灵感。白小林想就让麻将来决定和谁结婚吧,爱谁是谁,听天由命。这 个灵感让白小林兴奋异常,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创意!白小林把小云、丽丽和 小绵羊编了一个号,小云是幺鸡,丽丽是二条,小绵羊是三条,先和谁就是谁。 开始的时候白小林一直没有和牌,而是频频放炮。牌友们都笑他,说他昨晚是做 什么坏事去了,手上不干净。其实白小林是完全可以和牌的,因为不是和条牌, 因此他就不和。打了一阵之后,这一次白小林果真摸了一手条牌,只不过将牌是 一对二饼,变来变去的已经听牌了。这一次和的是三、六、九条,一手好牌。不 知为什么,白小林在摸了一张四条时突然非常渴望能够和一次大和,和一次清一 色。于是就把二饼撤了一张打出去,可是他又摸了好几轮摸的都是万字牌,好不 容易摸到一张二条来,其他三家都已经听牌了。白小林拿着剩下的一张二饼,脑 袋都冒了汗,看铺里除了自己几圈前打的一张二饼,没有一张二、五、八饼,三 家说不定都等着二、五、八饼和牌呢。白小林闭着眼把二饼打了出去,不是炮。 这一下就听了二、五、八条,白小林脑海里就浮现出丽丽那张略带苍白的脸来, 正想着,下家打了一张八条,白小林手抖了一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坐在对家 的海山说:“小林,你和不和?”白小林说:“不和。”海山说,不和我跟了。 果然打出一张五条来。大家又打了两圈,白小林的上家摸了一张二条,本来不想 打出去,但看了看手里听着三、六、九万的好牌,只得忍痛打出。小林手又猛然 抖了一下,大家认为他和了。不知为什么小林还是不和,伸手去摸了一张牌,一 拿到手上,白小林眼前又浮现出丽丽那张略带苍白的脸来,他“啪”地一声把牌 推倒了:“自摸!”大家一看,果然又是一张二条。大家说:“小林,你狗日好 厉害,沉得住气呢,扣了一张绝张子。”白小林把牌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 以后再打吧。”海山说:“小林,你做什么呢?输了那么多,这下手气来了又不 打了,不想扳本?”这时白小林已经出门去了。   白小林出了门就往单身宿舍里跑,厂里只有一栋单身宿舍,丽丽在二楼的尽 头拥有一间自己的宿舍。白小林远远望见丽丽窗子里透出的乳白色的灯光时,突 然就在心里有了一种融化一切的柔情来。这令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白小林想这真 是怪了,和丽丽上床的时候多着呢,怎么一想到要和她结婚就有了这种柔柔的感 觉呢?这是不是爱情的感觉呢?这么想着白小林就相信自己是真的爱上丽丽了, 是真真正正的爱,贴心贴肺的爱,不亚于电影和小说中那些死去活来的爱。以至 于他轻轻敲响丽丽的大门时,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   大门无声地打开了,屋子里的温暖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还有丽丽身上那种 甜丝丝、暖融融的味道。白小林用背把大门掩上时,丽丽已经重新钻进了被窝, 丽丽穿着类似运动装那样的内衣和内裤,对他笑了一下,说:“上来吧。”白小 林上床就把丽丽搂住了。丽丽伸了伸身子,以便让他行动更方便一些。可是白小 林不再动作了,而是紧紧地搂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前,泪水汹涌开来,一会儿 就把她的内衣洇湿了。   三   白小林和丽丽领取了结婚证后果然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虽然是在六 楼,位置高了一点儿,虽然要交三万块钱的现金,但钥匙终于还是拿到了。   白小林领到钥匙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抱着丽丽立马在新房里睡上一觉。可是 没有床,而且地面也非常不干净。丽丽邀了几个女伴儿一起整理新房,白小林则 负责定购一些必需的家具,给亲戚朋友们发请帖。生活放荡的青工白小林实在没 有什么积蓄,买房买家具的钱有些是丽丽给的,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是白小林的父 亲给的。白小林的弟弟白小森对哥哥快要搬出去了感到无比兴奋,他和老婆万莉 莉过怕了那种夜夜被别人听墙根的日子,因此也很慷慨地把自己积蓄的五千块钱 捐献出来。   白小林也给小云和小绵羊发了请帖,邀请她们来参加他和丽丽的婚礼。白小 林把请帖递给她们时,两个女孩都有点儿伤感。白小林给她们送了请帖之后一路 在想,其实她们都是非常好的女孩,他都爱她们,她们也都爱他。只是命运只能 让他选择一个,他实在没有办法。这种想法白小林也坦率地给妻子丽丽说了,当 晚他们迫不及待地搂抱在一起倒在床上的时候,白小林就把自己的这点感慨说了。 丽丽说:“是啊,我相信她们像我一样爱你,你已经属于我了,我反而对她们有 种负疚感。”丽丽的声音平静而坦然,没有一点儿醋意。这一点和以后的丽丽是 截然不同的,这使得白小林在以后的日子里喟叹了许多次。   丽丽的醋意是在她瘫痪以后才发作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不可收拾。   那个不幸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新婚之夜宾客盈门,很难曲终人散。尤其是白小林那样的新郎,他平时结交 了许多和他一样放荡而追求快乐的朋友。白小林在别人的新婚之夜是决然不肯轻 易放过新郎新娘的,闹洞房不闹得新人精疲力竭不肯歇手。到了白小林自己的新 婚之夜,别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啃苹果,讲第一次性生活什么的都玩过 了,客人们还是意犹未尽。彼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青工白小林和他的新娘 丽丽显得很疲倦,有些焦躁,白小林向哥儿们讨饶:“哥儿们算了吧,别打扰我 的幸福生活了。”大家说:“白小林,你他妈不够朋友,哥儿们还没闹够呢,怎 么就算了?要算了也可以,让新娘陪我们睡一会儿。”白小林有点儿不悦,心想 我的新娘怎么能陪你们睡觉呢?白小林说:“我们累了,要睡了。”大家大笑, 又说:“白小林,你狗日不是早干上了吗?还等着今晚?”说着有人就出了一个 主意,要新郎新娘给大家表演一下对对碰。白小林一听不好,对对碰是非常下流 的一种玩法,白小林拨开人群就想逃,还没跑出来就让大伙儿逮住了。大伙儿一 帮人逮着白小林,一帮人逮着丽丽,把他们面对面挤在一起,就有人推着两人的 屁股使劲地撞。白小林见挣不掉,就随他们了,心想这是最痞的一招了,这招完 了闹新房就该结束了。想到这里,白小林就用目光安慰已眼泪汪汪的丽丽,鼓励 她坚持一下。这时就听到丽丽“唉哟”了一声,顺着他的肚皮慢慢溜了下去,溜 到地面上去了。闹新房的人开始还开着玩笑,“丽丽,你怎么顶不住了呢?是不 是白小林太厉害了?”可是丽丽却在地上厉声地叫了起来,白小林弯下腰去扶她 起来,怎么也扶不起来。大家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有人喊:“快送医院快送 医院。”白小林说:“不要紧,一会儿会好的。”可是过了好久,丽丽还在厉声 喊疼,白小林这才叫海山他们几个帮忙把丽丽送往医院。闹新房的人见不对头, 一窝蜂全散了。   白小林他们抬着丽丽来到医院时,已经是十二点了,急诊室里冷冷清清的, 值班的护士是两个年轻的实习生,正围着电炉烤火。见患者穿着新娘礼服,就冷 冷地问:“怎么了?”白小林说:“可能是闪了腰。”护士又问:“怎么闪的?” 白小林嗫嚅了半天,才把原因说明了。护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无聊。” 丽丽还在大声地喊痛,白小林就有点儿急,说:“小姐,你们能不能赶快给她检 查一下,病人都受不住了。”护士揶揄道:“你急你自己给她治好了。”白小林 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护士说:“就这态度,怎么了?嫌态度不好,你去 找一家态度好的医院好了。”白小林气得脸都铁青了,丽丽见他发火,就忍着痛 说:“白小林,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医生,你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护士这才 嘟哝着叫他们把丽丽放到诊床上。大伙儿一动作,丽丽又尖叫起来。护士说: “叫什么叫,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丽丽咬紧嘴唇,忍着不叫唤了。   一个护士在丽丽的腰间摸了一会儿后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值班的男医生睡 眼惺忪地出来了,问:“怎么回事?”海山把前因后果说了,男医生嘟哝了一句 “乐极生悲”,就把笔掏了出来,问了姓名什么的,也在丽丽的腰间摸了一会儿, 脸色凝重起来,对白小林说:“你是新郎吧?”白小林说:“是。”医生说: “病人的情况很严重,我估计是腰椎骨折。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只能在急诊室 的走廊里将就一夜,明天白天拍个片,再转到住院部去。”白小林问:“医生, 能治好吗?”医生看了他一眼,“如果是脊椎骨折,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白 小林脑袋里“嗡”地响了起来,心想怎么会是这样呢?白小林还要问什么,医生 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进内屋睡了。白小林想问那两个护士急诊室有没有床位, 见她们那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舌头就拐了弯,说:“海山,麻烦你到我房里拿 两床棉被来,我在这里守着丽丽。”海山答应一声去了。白小林又把其他帮忙送 丽丽来的人打发走,然后坐在丽丽身边发呆。   不一会儿,海山就把棉被送来了。白小林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把棉被铺好, 和海山一起把丽丽搬上去。白小林说:“海山,辛苦你了,你回去吧。”海山说: “说什么话,你好生服侍病人,我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先回去了。你也不要着 急,估计没什么大事。”海山走后,丽丽突然不哼了,而是憋红了脸。白小林说: “丽丽,你要痛就哼出来,不要忍着。”丽丽看着他说:“小林,你扶我起来, 我要解手。”白小林就去扶她,丽丽站不起来,痛得出了一头的汗。丽丽就哭了, 说:“小林,我站不起来。”白小林就去抱她,想把她抱起来,还没用上劲丽丽 就喊痛。白小林说:“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解在铺上。”在急诊室里找了半天, 终于找了一个便盆,递给丽丽,说:“就用这个解吧。”丽丽红着脸,在被窝里 窸窸窣窣地解了手,淋淋漓漓地还是把棉被打湿了。白小林把便盆接过来到卫生 间倒了。   这一夜白小林没能够睡着,丽丽的哼哼声就像一台破发动机似的一刻都没有 停过,白小林躺在丽丽的身边,怕翻身碰着了她,弓着身子,渐渐迷糊起来。刚 一迷糊,丽丽一哼,一激灵又醒了。这么反反复复地挨到天亮,白小林脑袋沉甸 甸的,像灌满了泥浆。挨到八点多钟,医生终于起床了,问丽丽:“好一些了 吗?”丽丽说:“没有。”医生就开了单子,叫白小林去划价交费,送丽丽去照 X光。照完后,仍然回到走廊里躺着,等着取片。等了一个上午,片子才取出来, 医生看了看,就对白小林暗示了一下,白小林跟着医生进了里面的那间屋。医生 说:“小伙子,你爱人的腰椎是骨折了,非常严重,需要手术治疗。”白小林问: “能治好吗?”医生说:“这个谁也不能保证,但我要把后果的严重性告诉你, 你爱人有可能终生瘫痪,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白小林出来时脑袋里一片空白。 丽丽问:“医生怎么说?”白小林说:“没什么,受了点儿轻伤。住院几天就好 了。”   下午,丽丽转到了住院部,医生说要观察几天才能进行手术。病房里住着几 个病人,见新病友来了,都问是什么病。白小林红着脸,不好意思说。医生给丽 丽采取了止痛疗法,丽丽不哼哼了,但仍然不能动。白小林一直守着她,丽丽说: “白小林,我有点儿饿了。”白小林这才想起他们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就觉得 胃里难受得不行。白小林说:“我去炒一个盒饭来,你躺一下。”丽丽点头。白 小林走出医院,外面阳光温暖,白小林觉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仅仅两天, 白小林对这样的天气竟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再回到这温暖 的阳光下呢?   四   丽丽动手术前几天,医院通知白小林要先预付一万块钱的手术费和住院费。 白小林愣了半天,拔腿就往家里走。白小林把所有的存折全部翻出来,算算只有 四千块钱,就坐在地上发呆。白小林想,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钱呢?父母亲和弟 弟白小森都是工人,为了他的房子和婚事已经把仅有的积蓄用光了。白小林想来 想去只有到丽丽的娘家去借,丽丽父母只养了丽丽和她哥两个,应该有一点儿积 蓄的。   白小林想着就跑到岳母家去。丈母娘张春花一见他,就问:“丽丽好一些了 吗?”白小林不敢看张春花,嗫嚅着说:“医生说要动手术。”张春花说:“我 女儿好好的出门,到了你家就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是有一差 二错,我可不饶你。”那口气就像白小林是谋害她女儿的凶手似的。白小林低着 头说:“妈,医院要交一万块钱的医疗费,我一下子凑不齐……”话没有说完, 张春花就叫道:“凑不齐你来做什么?我女儿要是在家就有的病,我没的说。我 女儿在家活蹦乱跳的,四邻街坊哪个不晓得!这个你可找不上我,谁伤了你老婆 你找谁去,总不成我来给你养着老婆。”   白小林出了岳母家门,有点儿走投无路,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溜达到下午,突 然想到丽丽还没吃饭,就急忙往医院赶。一进病房就看见丽丽眼泪汪汪的。白小 林问:“丽丽,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丽丽哭得更加厉害了。白小林把被子掀 了起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白小林想,这种日子真不 是人过的日子,要是丽丽真的瘫了,这种日子还只是一个开头呢。   白小林到卫生间接了水,给丽丽擦洗了,换了裤子,然后又到医院门口给她 炒了一个盒饭,自己去找主治医生。医生一见他就问:“医疗费准备齐了吗?” 白小林说:“医生,我们才买的房结的婚,没有钱了,能不能宽限几天?”医生 拉长了脸说:“医院的规矩,没交齐医疗费就不动刀,你自己看着办吧。”白小 林还想说什么,医生转身走了。白小林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 想着和谁借钱。他妹妹白小芳有一点儿钱,也就几千块,是准备结婚用的,白小 林就想把钱借过来。   晚上,白小林把丽丽安顿睡了,自己回到家里,白小芳不在,可能是和男朋 友约会去了。白小森小两口一见他回来,白小森就问:“嫂子怎么样了?”白小 林说:“要动手术,可是我没有钱。”白小森一脸关切地还想说什么,他的老婆 万莉莉突然掐了他一把,白小森就像被火烧似的一颤,不说话了。万莉莉说: “哥,我们也没钱了,我们小工人能存什么钱?给你那五千块钱,还是从我娘家 借的呢。”白小林说:“我知道。”万莉莉说:“办喜事怎么会这样呢?都是那 些狗日的青工闹的,你就不知道到法庭去告他们?”白小林说:“这怎么告呢? 谁家不这样闹?再说,大家都是平常玩得好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正聊着, 白小林的父母回来了,问白小林:“丽丽好一点儿没有?”白小林说:“好点儿 了。”母亲说:“好转就好,闹洞房也百千的人闹,不像丽丽这样娇气的。”白 小林说:“妈,丽丽在医院里,我又里里外外的忙,也没个人帮忙服侍,要是你 有空儿就帮着照料一下。”他妈说:“人家养儿为防老,我养你们还没见得你们 的力,倒要再服侍一个了。”白小林就低垂了头。他爸对他妈吼道:“人谁没一 个三长两短的,小林不过是叫你帮一下忙,就这样啰嗦?!”   等到十一点钟,白小芳回来了,见白小林在,白小芳说:“哥,你不在医院 里服侍嫂子,来家做什么?”白小林就把白小芳拉到一边,说:“丽丽要动手术 呢,我没钱了,你把你的钱借我一点儿,救救急。”白小芳说:“今天晚上就要 啊。”白小林说:“最迟明天早上,再没钱就不能动手术了。”白小芳说:“那 你先回去服侍嫂子吧,我明天上午给你送去。”   第二天早上,白小芳果真送来了五千块钱,加上白小林自己的四千,就只差 一千块了。白小林又找到了主治医生,左说右说的终于让那医生同意做手术了。 上午十点,丽丽被推进了手术室,临进去时,丽丽泪汪汪地看着白小林,就像生 离死别一样。白小林想安慰她一下,刚张开口,丽丽就给推了进去,白色的手术 室大门无声地关上了。   五   丽丽住院后,白小林只回到厂办公室一次。丽丽住院半个月了,还没有什么 好转的迹象,痛倒是不甚痛了,就是起不了床。白小林家里没人帮助,他只得自 己服侍丽丽。白小林服侍了半个月,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上班了,心里有点儿 空落落的,就打电话给妹妹白小芳,请她替自己看护一天,然后就回到了厂里。   白小林一回到办公室里,小张就走过来问:“小林,嫂子好一些了吗?”白 小林说:“好一些了。”小张对着白小林看了一会儿,说:“小林,你瘦了。” 白小林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白小林说着不自觉地往自己脸上摸了一 把,吓了一跳,手掌下,颧骨高高地隆了起来,硬硬地硌着手心。白小林想自己 真是瘦多了,这些天来真像是在梦里度过的。   这时小张拿了一块抹布过来,一边抹着桌子一边对白小林说:“小林,听说 厂里要改制了,正在摸下岗人员的底呢,你可得快点儿回来上班。”白小林说: “我怎么走得开呢?丽丽那个样子,离不开人。”小张说:“你总不上班也不是 个办法,别人会有意见的。小林,你晓得不,左厂长退下来了。”   “左厂长退下来了?”白小林吃了一惊,从小张的脸色上看出,小张不是开 玩笑。   “新来的厂长是从经委下来的,”小张说,“听说人很严厉。”   “谢谢你,小张。”白小林真诚地说。他知道,小张不是一个随意说话的人, 小张的话里肯定有什么涵义。   白小林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往外走,走廊里有几个统计室的人, 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他。白小林也不和他们打招呼,穿过生产区到了生活区。 白小林想回家里去看一看,自从丽丽住院后,他就一直没有回家。白小林掏出钥 匙开了防盗门,一股带着霉味儿的香气溢了出来,房里还是新婚那天的样子,粉 红的窗帘,大红的双喜字,喜糖包装纸什么的丢了一地。白小林把自己丢在宽大 的双人床上,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的累,躺着就睡着了。一睡着白小林就做开了 梦,梦里丽丽没有在病床上躺着,丽丽健康美丽,柔情蜜意地亲着他抚摸着他。 白小林心里就火一般地燃烧起来。可是正当他燃烧的时候,却发现抱在怀里的丽 丽成了一具木偶。白小林惊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白小林瞪着眼一动不动地躺 着,心里茫然若失,丽丽的病能不能治好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他又想起了小张的话,想起了同事们那种怪怪的眼神。白小林就更茫然了。   当天晚上,白小林就去了一趟左厂长的家。白小林去之前翻出自己仅有的几 十块钱,准备给左叔叔买一条好烟,白小林在小摊子前站了好久,怎么也拿不定 主意。现在人家送礼送“大中华”,最低也是“芙蓉王”,“大中华”上千块钱 一条,白小林不敢想,“芙蓉王”两百多块钱一条,白小林买不起,“金白沙” 最拿不出手的,也要七十八元一条,白小林算了一下,只有将就了。白小林买了 一条“金白沙”,犹犹豫豫地往左厂长家走。白小林想左叔叔虽然退下来了,可 毕竟是老厂长,说不定能够帮上一些忙。白小林不想成为下岗职工,他不知道, 离开了厂子他还能做什么。白小林一走进左厂长家,还没开口,左厂长就说: “小林,我已经退了,帮不了你了。”接下来左厂长就开始唠唠叨叨地抱怨, “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狗日的这世道变得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了。”白小林 说:“左叔叔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您退了,我来看看您,感谢您向来对我的 关心。”说着把烟留下就赶紧告辞了。   从左厂长家里出来后,白小林在厂区里徘徊了好久,就想到海山家里去打听 一下消息。海山家里恰巧有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小青工在喝酒聊天,见白小林进来, 海山喊道:“来得正好,小林,这些天你不在厂里,大家喝酒都没味,今天喝一 杯。”白小林说:“不喝不喝,我还要去医院呢。”海山说:“少喝一点儿吧。” 说着就把杯子递过来。白小林不再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海山,听说厂 里要改制了?”海山他们就沉默了,大家平时都是懒散惯了的小青工,厂领导看 着都不顺眼,下岗的事儿不摊上他们还摊上谁呢?不知谁说了一句:“听说下岗 名单都已经定了。”海山就红了脸,梗着脖子说:“来,不扯这个,不就下岗嘛, 老子还不稀罕这个破厂呢。喝,哪个不喝,老子灌他狗日的。”大家就举起了杯 子,嚷道:“海山说得对,老子们还不稀罕这个破厂呢,哪儿黄土不埋人,喝!” 白小林把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口,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觉得这酒比平日里苦 了许多。   六   丽丽出院那天,白小林成了下岗职工。   丽丽住了几个月医院,疼痛倒是消失了,但始终站不起来。丽丽开始感觉不 到痛的时候,白小林很有点儿欣慰,以为她很快就要好了。后来丽丽连大小便都 有点儿失禁了,白小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白小林去找医生,医生说:“她 的腰椎神经坏了,恐怕再也治不好了。”白小林瞪大了眼睛说:“不可能吧?医 院还能治不好这样的病。”医生说:“医院治不好的病多着呢,别说你没钱在医 院里耗,就是有钱也治不好。你看国家体操队那个叫桑兰的姑娘,在美国治了那 么久,不也瘫了?”白小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决定让丽丽出院。   白小林把丽丽背到那两室一厅的小房门口时,那一份沉重就像背负了整个世 界所有的苦难。白小林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丽丽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滑,两 条腿耷拉下来拖到了地上。白小林感觉到自己的后颈热乎乎的,有液体顺着脊梁 骨往下流,白小林问:“丽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丽丽哭出声来,说: “白小林,对不起。”白小林说:“你会好起来的,丽丽,你会好起来的。”白 小林知道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可他还是这么说了。白小林把丽丽放到床上后, 给她抹干了泪水,然后就去生煤火烧热水,他得给丽丽擦一个澡,丽丽长期躺着, 得经常洗澡。白小林把丽丽固定在一个凳子上,然后给她解开衣服,丽丽那白皙 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了。白小林给丽丽擦澡的时候冲动起来,颤着声问: “丽丽,丽丽,你行吗?”丽丽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而是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丽 丽的乳房柔软挺拔,凉浸浸的。白小林就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到了床上,白小林 就知道丽丽不行了,丽丽虽然努力配合,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白小林沮丧地躺在 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味儿。丽丽又哭了,“白小林,都怪我不好。”   白小林起床穿好衣服,准备上街去买点儿菜。走出门时碰到了办公室小张, 小张一见白小林就说:“白小林,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到医院找你呢。”白小 林说:“我还到医院做什么,丽丽已经出院了。”“丽丽康复啦?”小张问道。 白小林就把情况说了一遍,小张同情地说:“也许你命里该有这一劫,熬熬吧, 终有一天会满灾的。”白小林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   小张陪着白小林叹了一会儿气,口气就变得支支吾吾了:“小林,你要有思 想准备呀。”   白小林说:“准备什么?”   小张说:“听说厂里下岗名单定下来了,明天厂里要召开职工大会,可能就 是公布下岗人员的名单。我就是来通知你开会的。”   白小林倒抽了一口冷气,背上一下子凉飕飕的,问道:“小张,你听说什么 了?”小张说:“我其实也没听说什么,反正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白小林就知 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看着小张充满怜悯的脸孔,把腰挺了挺,很男人气地说: “下就下!不就下个岗么?做什么都比当这个小工人强。”   小张说:“你能够想得开就好。说实在话,咱们毕竟一个办公室里呆了几年, 我还真怕你扛不过。”   果然,第二天的职工大会后,白小林和丽丽都成了下岗工人。开会回来,丽 丽问他:“开什么会呀?”白小林不敢把实情告诉丽丽,就说:“改制会。”丽 丽追问什么是改制,白小林没好气地说:“改制就是改制,那是当官的事,我们 小百姓问那么多做什么。”   丽丽嘤嘤地哭了,说:“白小林,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嫌弃我了就把我送 回娘家去,我也不拖累你。”白小林想这不是胡搅蛮缠是什么,我怎么嫌弃你了? 丽丽受伤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坏了。白小林就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心想这老天爷 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么多不顺心的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呢?丽丽见白小林 真生了气,不敢再哭了。白小林闷坐了一会儿,就出门去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 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妈。白小林说:“妈,丽丽出院了。”他妈问:“全好 啦?”白小林说:“好个屁,瘫了,医生说再住院也是白搭,就出院了。”他妈 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了。白小林又说:“妈,我们都下岗了。”他妈还是不 答话。白小林猜他妈一定是愣在那里了,白小林想自己真是个笨蛋,这些事告诉 老人做什么?除了让他们也跟着自己担心还能做什么?   白小林挂了电话,站在那里茫然不知到要往哪边走。下岗了,生活立即就成 了一个伸手可触的大问题。以前青工白小林是不把生活看成一个问题的,有班上, 有工资,虽然不高,可一天三顿饭是没有问题的。加上白小林是一个生活放荡的 青工,生活放荡的年轻人一般都不会考虑明天的事,可现在白小林不得不考虑了。 白小林在公用电话旁边呆了好一阵,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拔腿就往外走。   白小林急匆匆地来到街上,直接找到了一家报亭。报亭的生意很清淡,一个 老头儿正无所事事地坐着,见有顾客上门,急忙站了起来,“买报啊。”白小林 不做声,用目光一遍一遍地往那一沓沓报纸上睃。老头就明白了,说:“要信息 类报纸吧,今天才到的人才市场报,还有晚报,上面都登有招聘信息的,找工作 必备。”白小林心想我的额头上又没写着“找工作”三个字,这老头儿怎么知道 我要找工作?老头儿好像看出了他的不解,说:“这些天这类报纸最好卖,下岗 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啦。”白小林买了一沓报纸就急忙逃跑般离开了。   丽丽本已经睡着了,白小林打开防盗门时叭嗒一声,丽丽就醒了,问道: “白小林,你到哪儿去了?”白小林说:“我出去走走。”丽丽说:“是出去会 情人了吧?”白小林也不理她,开了灯,摊开报纸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白小林 一开始看报纸第一版的招聘启事,看了一会儿白小林就明白了,第一版的启事大 都用花边框着,都是年薪几万到几十万元的,招的是白领。白小林知道自己有几 斤几两,没有大学学历,也不懂电脑,高中时学的几个英语字母也忘得差不多了, 这一类启事白小林看也是白看。接下来白小林就看第二版的启事,第二版的条件 低一些,无非是招出租车司机、文员、电工、宾馆保安之类,白小林看了一会儿, 汗水就冒出来了,这些白小林都胜任不得。在厂部办公室呆了十多年,搭帮的是 他爸和左厂长的交情,白小林是混了十多年日子,没有一点儿技术更没有一点儿 特长。再看第三版、第四版,白小林就彻底地绝望了,扔下报纸,发起呆来。   其实白小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适合做什么工作。像 白小林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一无所长,在计划经济的大锅饭里混了十多年,活 得浑浑噩噩。当别人认为遍地都是黄金时,他们却一点儿机会都找不到。正在白 小林发呆的时候,门被敲响了。白小芳在门外喊:“哥,哥,开门哪。”白小林 开了门,见白小芳、白小森和爸妈都来了。白小芳一进门就说:“哥,妈说你和 嫂子下……”白小林急忙摆手,白小芳才把下半截子话咽下去了,“我们来看看 嫂子。”说着就坐到丽丽的床边,“嫂子,好一点儿了不?”丽丽说:“痛倒是 一点儿也不痛了,就是起不来。”白小林说:“小芳,借你的那几千块钱,怕一 时半会儿还不了了。”白小芳说:“还不了就先莫急着还吧,我又不是来催要 的。”   大家知道白小林不愿当着丽丽的面谈下岗的事,就无话找话地谈一些家常。 末了,白小森说:“白小林,你出来一下,有事和你商量。”两个人出了门,在 走廊里站下了。白小森说:“你准备怎么办?”白小林说:“我正在找工作,可 是报纸上的招聘启事没有一种是适合我的。”白小森说:“白小林,不是我说你, 人要有自知之明,就你这个样子,到报上去找工作,你有那个本事?”白小林说: “是,我看了一下,我都做不来。”白小森说:“你还是注意一下电杆上贴的那 些信息吧,报纸上的启事不是你能应聘的。”   第二天,白小林果然通过电杆上的信息找到了工作,当了一名送水工。白小 林打工的那家店是一个经营桶装矿泉水的,老板是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女人。 白小林找上门去时,女老板正忙着指挥三个农村汉子从车上卸货,一个人从车上 往下搬,两个在车下接了送进店里。白小林走过去搭了把手,也帮着搬了几桶, 半个小时后水卸完了,女人对他说:“洗把脸,你是来找工作的吧?”白小林说: “是。”女人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说:“你这样子,当鸭子还可以,干重活 儿怕不行。”白小林说:“做鸭子是做什么工作?”女人笑了起来,说:“你是 嫩仔鸡还是装作嫩仔鸡的样子,这个都不知道。”白小林说:“不是谦虚,我真 是不知道。”女人就笑得更响了,说:“你就在这里干吧。”白小林说:“底薪 是好多?有试用期吗?”女人说:“鸡巴!还底薪呢。送一桶水给你两块钱的工 钱,多劳多得。什么时候不想做了就什么时候夹卵子走路,什么试用期不试用期 的。”这时店里电话响了,女人接了电话,然后说:“城东王家巷34号要送一 桶水去,你们哪个去?”白小林应声道:“我去!”那两个乡下汉子狠狠地瞪了 他一眼,白小林也顾不及想,扛着矿泉水出了门。   城东王家巷挺远的,白小林回来时衣服汗湿透了。白小林把八块钱递给女老 板,女老板笑了,说:“你只要给我六块钱就成,那两块是你的工钱。”白小林 就把两块钱收了。女人问:“硬扛去的?”白小林说:“是。”女人说:“你得 准备一部摩托车,最起码也要有一辆自行车,要这么硬扛,还不压趴你狗日的?”   七   第二天,白小林早早地起来服侍丽丽解大小便,替她洗漱了,把她扶到一个 藤椅上坐好,就出了门。丽丽问:“白小林,你到哪里去?”白小林说:“上班 啊。”丽丽说:“噢,好久没上班,我倒忘了,你去吧。”白小林下了楼,在楼 梯下取了自己那辆破烂的自行车,吱吱嘎嘎地骑着一直到了城里,在一个铺子里 焊了架子,才来到矿泉水店。远远地看见女老板走来走去地搓着手,在那儿着急 呢。见了白小林,女人说:“你怎么才来呢,有好几个电话催着要水呢。”白小 林说:“焊个架子,来晚了点儿。”女人说:“下回可要早点儿,别赖在婆娘身 上不起来。”白小林笑笑,心想还赖在婆娘身上呢,老子是好久没闻到腥了,一 肚子杂碎没地方倒,惹急了老子就把你干了。这么一想,身上就热辣辣的有点儿 反应了。   也许是他的样子有点儿特别,女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白 小林的脸更红了,急忙把矿泉水装好,推起车就走。女人看着他骑着车走远了, 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   白小林骑着车,低着头踩踏板。白小林不想抬头,也不敢抬头,怕遇见熟人。 以前白小林在厂子里大小也是办公室的,办公室是个让工人们羡慕不已的职位。 现在白小林下岗了,成了一个送水工,白小林打心里觉得无脸见人。奇怪的是昨 天第一次送水时白小林没有这个感觉,现在这个感觉倒是越来越强烈了。   白小林这天送了十二桶水,得了二十四块钱。傍晚的时候,那两个乡下人坐 在店门口清点自己的票子,白小林也忍不住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钱,虽然不用清点 他也知道是多少,可他还是忍不住清点了一下。女老板见他清点票子,就问: “今天挣了多少?”白小林不好意思地说:“二十四块,大姐。”女人说:“谁 是你大姐,我叫荷香,以后叫我荷香就行了。”白小林笑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 地动了动,这个名字真好。其实女人也长得好,就是性子有点儿冲,像个男人。   两个乡下人中间的一个说:“比昨天挣少了,多一个人就少一份钱。”那意 思很明白,是白小林抢了他们的生意。荷香说:“大猫二猫,你们俩想吃独食啊, 天下没这好事,你们要学会开拓业务才行。这样吧,以后你们要自己联系一些客 户,联系得多了,工钱不就高了吗?”   那两个乡下伙计走了,白小林惦记着丽丽,也准备回家,荷香说:“急什么, 挂牵婆娘啦?”荷香的脸似笑非笑的。白小林说:“是。”荷香说:“别像老骚 羊一样缠着老婆,你们男人……”白小林笑了笑,骑上车走了。   白小林回到家时家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恶臭,丽丽滚在地上,把大小便全弄 在裤子里了。丽丽试图自己到卫生间去,一离开藤椅就倒了。见白小林回来,丽 丽抬起泪汪汪的眼,说:“小林……”白小林说:“不要紧,不要紧。”他把丽 丽搬到沙发上,动手给她褪裤子。白小林嘴里虽然说不要紧不要紧,可是心里却 像压了铅一样的沉重。白小林用丽丽的脏裤子把她下身揩干后卷起来,丢到卫生 间的龙头下,拧开水龙头任凭水哗哗地冲起来。他从煤炉上提了水壶,倒了热水, 端出来给丽丽洗身子。白小林做这些的时候,丽丽就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白 小林,我这个样子不如死了好。”白小林说:“傻话。”丽丽说:“真的,白小 林,你让我死了吧,我这样活着也是受罪,你也连带着受罪。”白小林替她洗好 了,换上干净的裤子,说:“丽丽,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丽丽却说: “不要骗我了,白小林,还是让我死去吧。”白小林不再理她,走进卫生间去了。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冲着水,白小林脱了鞋子,赤脚在丽丽的脏裤子上踩,一边踩 一边翻,黄色的屎水就挤出来了。踩了一会儿,估计大便已经被冲得差不多了, 白小林才用手去洗。   第二天,白小林去矿泉水店之前找了一把剪刀,把藤椅剪了一个圆洞,洞下 边放了一个塑料盆子,然后把丽丽放到藤椅上。丽丽只是下身瘫痪,手还是能动 的,有了这个洞,丽丽就不会把大小便解在裤子里了。   白小林做完这一切,到店里去时又晚了,荷香有点儿生气,说:“白小林, 人家大猫二猫从乡下都到了,你怎么在城里还要迟到呢?你婆娘就那么骚,让你 起不了身?”白小林说:“对不起,家里有点儿事。”荷香说:“谁的家里没个 事呢,可也不能天天这样啊。”白小林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荷香听了,就用一 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说:“难得你这样对待你老婆,白小林。”   白小林受不了荷香这种同情的口吻,想转移一个话题,就开玩笑地说:“这 下你不会说我赖在婆娘身上不起床了吧。”荷香笑说:“记仇啦?”白小林说: “哪敢呢,你是老板,我敢?”荷香就把要送水的几个地方告诉给白小林,看着 他骑着车远去了。   有一天,白小林到店里时天还早,没有订水的电话,大家就在店里坐着。荷 香说:“白小林,大猫他们说你婆娘那种病可以治,是不,大猫?”大猫说: “是。”白小林说:“开玩笑吧,医院都治不好,你能治?”大猫说:“不是我 能治,是我们村子里有一个苗族老草医能治,像骨科、瘫痪这类病的,他治好了 不少呢。”二猫也说:“那个老苗医可厉害呢,你不妨请他来试试。”白小林还 是不信,荷香说:“白小林,苗医有苗医的本事,不比医院差,我们那里有一个 得癌症的,医院里化疗头发都脱光了,判了死刑的,回来还是叫苗医治好了。试 一试吧,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白小林就点了头,说:“行,大猫哥就麻烦你给 请那个老人家来一趟。”   第二天,白小林来到店里时,大猫、二猫兄弟俩都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老头。 老头穿着苗族服装,背着一个花荷包,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味道。白小林一来, 大猫就说:“岩龙大爷,就是这个兄弟,他婆娘瘫了,闹洞房给闹的。”老人眯 着眼看了一下白小林,说:“病人在哪里?”白小林说:“不忙,大爷,我包台 车去。”老人哈哈笑了起来,说:“我们乡里人没你们那么娇气,我九十岁了, 还上山采药哩,这点儿平路还走不起?走!”临走时,大猫把白小林拉到一边, 悄悄说,不要给老人家钱,他看病都不收钱,给钱他会生气,但吃饭时要打一斤 好酒给他吃。白小林答应了。回家的路上,老人果然脚步生风,白胡子一抖一抖 的,完全不像九十高龄的人,白小林不由得暗暗钦佩。   白小林带着老人回到家里,丽丽问:“怎么不上班了?”白小林说:“给你 请了个医生。”丽丽说:“我这病还请什么医生,只等死了。”白小林说:“丽 丽,你要有信心,听说人家连癌症都治得好,还担心你这病治不好?”说着话, 老苗医叫白小林把丽丽抱上床躺着,先在她腰椎上摸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 把丽丽的双腿摸了摸,用小指在脚上挠了挠,“痒吗?”丽丽说:“有点儿痒。” 老人又点点头。   白小林问:“老人家,这病能治好吗?”   “我只管治,不管好。”老人慢悠悠地说,从兜里掏出一把银针来,对着丽 丽的腰椎就扎,然后用两个手指捻。老苗医一边捻着银针一边对白小林说:“年 轻人看仔细了,以后你来给她扎针。”白小林急忙点头。一会儿工夫,丽丽腰上、 腿上就布满了银针。扎了针后,老苗医从花荷包里掏出十几个小包,从里面倒出 一些草药来,叫白小林泡成药酒,以后每天在腰上和腿脚的关节处擦三次,要擦 到发热为止,并把按摩的穴位一一教给了白小林。老人做完这一切时已经是中午 了,临走时,老人说:“后生仔,药我给你留下来,你每天给她擦三次,按摩一 下腿脚,莫让肌肉萎缩了,知道吗?”白小林说:“知道了。”然后弄了饭菜, 出门买了一瓶酒。老人把酒倒在饭里,用筷子搅匀,几下子就吃光了。白小林从 来没有见人这样吃酒的,看得呆了。   从那以后,白小林就多了一桩事,给丽丽扎银针、按摩。有了这些事儿后, 白小林送水就少了好多,收入也减少了。荷香就把顺路的活儿都交给他,总是想 办法照顾他,让白小林十二分的感激。他发现荷香看他的眼神有点儿特别,心里 就有了一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每当这时,白小林心里就满满地溢出一种欲望来, 白小林想,自己是荒得太久了。   七   白小林和送水店女老板荷香的私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从白小林见到荷香 的第一眼起,他就在心里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种欲望。白小林是一个生活放荡的年 轻人,在结婚之前就曾经和几个女孩有过肌肤之亲,何况白小林结婚以后再也没 有碰过女人,身上积累的男性荷尔蒙浓度已经达到了顶点,因此他一走进荷香的 送水店时,荷香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浓浓的暧昧的气味,这种气味让荷香夜不能寐。   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那天白小林送了最后一趟水回到店里,大猫 二猫都已经回家去了。白小林走进店里时荷香正准备吃饭,桌上放着可口的菜和 两个杯子,当然还有一瓶酒。事后白小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怀疑荷香是有预谋 的,因为她确实准备了两个杯子。白小林把账结好,准备走了。荷香却把店门关 了,说:“吃了夜饭再走吧。”   白小林就坐了下来,没有一点儿客套。荷香给他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 一杯,两个人就喝了起来。喝了两杯酒后,白小林的头就有点儿晕晕乎乎了,白 小林说:“我要回去了,丽丽还没有吃晚饭呢。”荷香说:“你急什么啊,再坐 一会儿,算是陪陪我吧。”白小林说:“你叫你老公来陪你啊。”荷香说:“老 公去了阎王那里,叫不回来。”白小林一怔,原来荷香的老公死了,难怪他在店 子里做了那么些天也没见她老公。白小林心里一动,就坐下了,两个人东拉西扯 地说了一会儿后,荷香说:“白小林,你每天都要给你老婆按摩啊。”白小林说: “是。”荷香说:“那你的按摩技术应该是不错的了。”荷香说这话的时候目光 变得饧饧的,白小林的心又动了一下,说:“不信?我给你按按。”荷香不再说 话,白小林就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肩上。荷香说:“白小林,你来真的呀。” 白小林就从后面把她抱住了,把手从荷香的衣领处伸进去,一下子捉住了她的乳 房,乳房挺拔柔软,逐渐坚硬的乳头顶着他的掌心。   荷香偎进了他的怀里。   白小林心里的那团火燃烧起来,他非常粗鲁地把荷香横抱起来,却不知道要 放到什么地方去。送水店是一个不大的店,在店的后面约一米多高的地方铺着几 根枕木,上面是荷香的床,需要搭梯子才能上去。白小林斜着眼看见地上杂乱地 扔着几个包装纸箱,就用脚把包装纸箱扒过来,然后两个人都倒在包装箱上。白 小林把那事做得猛烈而又持久,仿佛要把结婚几个月来的老账一下子还清似的。 这种不要命的疯狂最后使两个人都软成了一滩稀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完 事后,他们躺在纸箱上,像两条上了岸的鱼大张着嘴喘气。荷香说:“你他妈是 一头公猪。”白小林说:“你他妈是发情的母猪。”说完他们都笑了,毫不羞涩 地相互打量着彼此的裸体。荷香虽然稍微有点儿臃肿,却不难看,两个乳房像少 女一样地挺拔着。白小林由衷地惊叹说:“荷香,你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的 人。”荷香说:“他们都这样说。”白小林说:“他们是谁?”荷香说:“你的 兄弟们啊。”   两个人又笑了。白小林想荷香原来也有很多男人。   天黑时,白小林骑着他那辆破单车回到了家里,车把上悠呀悠地挂着为丽丽 准备的盒饭,那是荷香做的。白小林的心情很好,他喜欢这样的野合,这真是一 件绝妙无比的乐事,他们相互满足,而不必相互负责,更不会破坏家庭。做爱之 后他们还相互开着玩笑,说是给对方扶贫。因此白小林回到家里看见坐在藤椅上 的丽丽时,没有一点儿负疚感。白小林对丽丽说:“今天多送了几趟,回来晚了, 你饿了吧?”丽丽说:“还行,不怎么饿。”   丽丽吃饱饭后,白小林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给她扎针、擦药、按摩。白小 林做得非常认真,似乎把和荷香的事儿全忘了。白小林低着头为丽丽按摩双腿的 时候,丽丽俯身看着他,伸手从他的肩上拎出一根长发来。丽丽用两个手指捏着 头发,像样板戏《白毛女》里喜儿捏着红头绳一样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嗷的一 声哭了起来。   正在低头按摩的白小林被突然而起的哭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弄痛你了吗?”丽丽哭得更加起劲了,一边哭一边说:“白小林,你背叛我了, 你背叛我了。”   白小林说:“好好的你发什么神经?”丽丽用手揪着白小林的头发,狠命地 揪,一只手用尖利的指甲向白小林的脸上乱抓,“白小林,你不要不承认,你是 狗改不了吃屎。”白小林说:“我不和你胡搅蛮缠。”继续低着头为丽丽按摩, 丽丽说:“不要你治,不要你治,让我死了才好,我死了才称了你的心,你好去 和野婆娘……”   接下来丽丽就大声地号啕起来,拼命地扯自己的头发,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揪 下来。白小林呆呆地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白小林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了吗?白小林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白小林从来都把性 看成和吃饭穿衣一样普通,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穿衣。白小林结了婚, 可老婆不行了,他好久没有干那个事了,于是就找一个女人来满足一下自己的生 理需要。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抛弃丽丽,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她为 什么会那么反应强烈呢?   折腾了好久,丽丽把自己折腾累了,睡着了。白小林躺在沙发上,房间里散 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窗外的光透过红窗帘映进来,房里是一派暗红色的微光。 白小林躺着,心里弥漫着浓重的不可化解的忧伤,泪水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八   第二天白小林到店里时,荷香看着他脸上一道一道的伤痕问:“白小林,怎 么了?”白小林说:“没什么。”荷香看看左右没有人,就用手摸了一下他脸上 的伤痕,说:“你瞒不过我,白小林,你是让你老婆抓了。”   白小林不做声,不知道说什么好。白小林的目光有点儿阴翳,闷声不响地把 水桶捆在车架上。荷香叹了口气,说:“白小林,你是个好男人。”   “我不是一个好男人,好男人不在外面偷嘴。”白小林说,一骗腿骑上车, 驶进阳光中去了。   “我以为我够可怜的,白小林,你比我还可怜。”荷香对着白小林的背影自 言自语地说。荷香说的是真心话,荷香虽然没了丈夫,可是荷香生活里并不缺少 男人,也没有人去约束她。白小林有妻子,可是白小林却不能享受床笫之欢,连 偷偷情都不能够。   从那以后,白小林发现大猫二猫每天都回去得比较早,不像以前那样挨到天 黑才离开。白小林送了最后一趟水后,荷香就把晚饭弄好了。两个人坐着吃饭的 时候,白小林心里就有了一种非常温馨的家的感觉,白小林想家不像一个家,而 店里倒更像一个家了。吃了晚饭后,荷香又开始眼饧饧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怦 怦地跳。白小林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说:“我要回家了。”   荷香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说:“不能再坐一会儿么?”   白小林说:“丽丽还没有吃饭。”说着白小林就站起来,荷香也站了起来, 把他送到卷闸门旁边。白小林弯下腰准备拉起卷闸门时,荷香从后面把他抱住了。   “不能晚一点儿再走?”荷香说,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白小林停住了,背上 感受到荷香那温暖而柔软的乳房,于是白小林留下来了。荷香牵着他的手,把他 牵到梯子边,自己先上去了,白小林站在下面还犹犹豫豫的。荷香在床上已经把 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见他还没有上来,就把头探下来,说:“上来呀。”   白小林上去后看见荷香用薄薄的毛毯把自己盖住了,毛毯一直拉到她的下巴 处。白小林没有动手揭开毛毯,而是说:“丽丽发现我们的事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看你脸上的伤疤就知道了。”   白小林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能抛弃她。”   “我知道。”荷香说。   “你不觉得这样亏了?”   “扶贫呗,还能不吃亏?”荷香说着笑了起来。白小林也笑起来,伸手就把 毛毯揭掉了,“你是个好队长,荷香。”   “什么队长?”   “扶贫队长啊。”   荷香又笑了起来,伸手把他拉进了被窝。完事之后,两个人还沉浸在渐渐消 退的激情中,荷香抚摸着他的胸口说:“白小林,其实我还真想嫁给你。”   白小林吃了一惊,说:“荷香,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就甘心当一个名义丈夫?”   白小林说:“我有什么办法,人总要讲良心。”   荷香不做声了,默默地穿上衣服,“我给你炒一盒饭带回去。”   白小林不要她炒,如果再带盒饭回去,不知道丽丽还会怎样闹。   白小林回到家,在门外就先把自己整理了一次,把粘在身上的几根长头发捋 掉了才进屋。果然,他一进到家里,丽丽就把他一遍一遍地看,没有发现什么破 绽才放心了。白小林到厨房里煮了饭,服侍着丽丽吃饱了,才给她擦药、按摩、 扎银针,把这一切做完,也将近半夜了。   九   有一天,白小林给丽丽擦洗身子的时候,丽丽突然说:“白小林,我的腰又 开始痛了。”   “痛得厉害不?”白小林问。   “不太厉害,隐隐地痛。”丽丽说,“白小林,我这辈子是完了,还拖累了 你。”   白小林不做声,小心地给丽丽洗屁股,长期坐在藤椅上,丽丽的屁股开始溃 烂了,流出的脓沾住了裤子。   “我想了好久,白小林,我这样子不如死了好。”丽丽又说,泪水流了下来, “可是我死都没法死成。”   “你胡说什么。”白小林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   “真的,白小林,与其这样做一个瘫子,不如死了,不受这份活罪。白小林, 我告诉你,我都试过了,用长统袜把自己勒死,可是我下不了手。”丽丽指着挂 在藤椅上的长统袜说。白小林吓了一跳,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了。   “我怕痛。”丽丽说,“白小林,我求你办件事,替我买一瓶安眠药吧。我 听人说,吃安眠药不痛,睡着了就醒不过来,就死了,我要干干净净地死。”   “你会好的,丽丽,别胡思乱想。”白小林说,他觉得喉咙发干,自己发出 的的声音虚假得可怕。   折腾了一阵,丽丽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白小林呆呆地坐着,最近他 们之间关于死的讨论是越来越多了。有时候,忙了一天回到家里,白小林就想象 着打开门后会突然看见丽丽的尸体。这种想象是因为丽丽谈到自杀引起的,在此 之前白小林从来没有想到过丽丽的自杀。这种想象并没有使白小林感到恐怖,死 亡说得多了,就不恐怖了。不仅不恐怖,白小林心里还隐隐地有一种企盼,尽管 他不愿意承认。整天和呻吟、病痛、难闻的臭味,还有数不清的药物、散发着臭 气的衣物、沾血的伤痂打交道,白小林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想到这些,白小 林就不寒而栗。白小林想,他面对的是一场战争,战争的双方就是他和丽丽,这 样拖下去的结果不是丽丽死掉,就是他死掉,白小林希望丽丽主动退出这场战争, 因此白小林想象着丽丽自杀的情景时,并没有什么负疚的心理。白小林甚至希望 这种情形早一点儿出现,这是最好的结局,对于丽丽来说,可以尽早结束痛苦, 而对于他无疑是一种解脱。   想象中的情形一直没有出现,每天晚上白小林打开门时,迎面的不是丽丽的 尸体,而是她那张因为缺少阳光而苍白的脸。这时,白小林的心里就隐隐约约地 有一种失望。   一次,丽丽又向他谈起了自杀,这次看样子丽丽是当了真,丽丽说:“白小 林,你明天给我买安眠药吧。”白小林就不再说她的病还能够治好的那些话了。 白小林自言自语般地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你说什么?”丽丽问。   “没什么。”白小林回答。   丽丽休息后,白小林就开始一门心思地想着买安眠药的事儿,白小林首先想 到哪里才能买到安眠药呢?以什么理由去买安眠药?一次性服安眠药要多少剂量 才能致命?白小林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安眠药服四十多粒可 以致命。接下来的问题是吃安眠药自杀是不是真的不痛苦,白小林不愿让丽丽痛 苦;他还想会不会像一些侦破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七窍流血,他也不愿意让丽丽这 样狼狈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白小林送了几趟水就开始留意起药店来,他选中了一个临街的药店。 白小林走进去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迎了上来:“先生,买药吧?”白小林 点了点头。“先生买什么药?”白小林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没有 听清。女孩粲然笑了起来,说:“先生,你跟我来。”白小林机械地跟在女孩身 后,一直走到一个药架旁边,女孩说:“先生,这是新到的男性健身药品,包你 吃了后青春永驻,雄风长存。”白小林仔细一看,那一架都是一些壮阳药品,说 白了就是春药。白小林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女孩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说: “先生,这没有什么可害羞的,社会进步到了这个年代,讲究夫妻性生活的质量 是生活水平提高的具体体现。先生,买一盒吧。”白小林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 心想这个满口性生活质量的女孩有多大了呢?她结婚了吗?白小林想现在这些女 孩,比结了婚的人都懂得多。白小林看着女孩那期待的目光,下了决心说:“我 不要这些,我要买安眠药。”女孩失望地垂下了眼帘,说:“先生,我们药店不 卖安眠药,你到医院里去开吧。”   白小林连续去了几个药店都没有买到安眠药,就放弃了努力。晚上回家的时 候,白小林又陷入了对丽丽自杀的想象之中。白小林突然想到警察会不会问呢? 丽丽是一个瘫子,她从哪儿得到的安眠药?这么一想,白小林吓了一跳,清醒过 来,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发抖了。这是在谋杀,预谋杀人呀!白小林啊白小林,你 怎么能够那样做呢?你怎么会狠毒到这样的地步呢?   白小林狠命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把买安眠药的念头打掉了。   十   秋后的一天,白小林正在家里给丽丽按摩、扎银针,白小芳提着一袋水果进 来了。白小芳一进来就问丽丽的病情,丽丽说:“我怕是好不了了,原来没有请 苗医整还好点儿,虽然站不起来,也没有痛了。现在倒好,整了几个月,腿反倒 痛起来了,而且一天比一天痛。”白小芳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一个同学 在县医院,我问他一下。”然后对白小林说:“哥,你瘦得脱形了。”一句话, 险些让白小林流出泪来。丽丽说:“这该死的病,死也不肯死,活着拖累人,自 己还要受罪。你哥一边要上班一边要服侍我,真不如就这样死了好。”白小芳说: “说什么呢,嫂子,俗话讲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是该你们有难,好好熬着,总有 满灾的日子。”大家东拉西扯了一阵,白小林问:“小芳,你这次来是有事吧。” 白小芳说:“哥,我要结婚了。”白小林问:“日子定下来啦?”白不芳说: “我们也不算日子,就定在元旦。”白小林就想起借妹妹的那五千块钱来。白小 芳要结婚了,肯定急着等钱用,又不好开口。白小林就说:“小芳,我借你的钱, 争取在元旦之前还你。只是我这情况,你也知道。”白小芳怜惜地看了一眼白小 林,叹了口气,说:“你莫放在心上。哥,到时候能还就还,还不了就算。”白 小林说:“要么,你先向二哥借一点儿,我来认这个账。”白小芳说:“算了, 二哥那里也不容易,再说,万莉莉那个样子,你还能借到钱?”   白小芳走后,白小林就出了门,用公用电话给荷香打了个电话,说第二天自 己有点儿事,不来上班了。荷香问:“是什么事?是不是丽丽的病情严重了。” 白小林说:“不是,是一点儿小事。”   第二天吃了早饭,白小林把丽丽安置在藤椅上后,自己出了门。白小林走出 厂区大门后,在大门前站住了,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想了一会儿,决定去找海山, 海山下岗后开了个水果批发部,好歹会有一些积蓄。这么想着,白小林抬脚就往 水果市场走。市场里人挤人的非常热闹,白小林来到海山的摊子前时,海山正在 指挥几个农民工从一辆加长东风车上卸水果。见了白小林,海山就迎过来打招呼: “白小林,好久不见了,在做什么呢?”白小林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干送水工,就 含糊地说:“瞎混呗。”海山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就倚在摊子前的电杆上聊。白 小林一边看着农民工卸货,一边说:“海山,看来你混得不错。”海山说:“一 般般,如今这日子难过呀,做一点儿小本生意,工商、税务、城管、警察,吃的 人多了,这样税那样费,还有一些小混混烂儿烂仔们不时要诈你一下,挣不了几 个钱。”   白小林绕山绕水地和海山说了一会儿话,才红着脸把借钱的事儿说了。海山 为难地说:“不是我不肯借你,小林,我们是十多年的哥儿们,你的难处,也是 我的难处。但我的摊子确实没有挣到钱,贷款还没还清呢。这样吧,我先挤个千 把块钱借你,以后手头宽松了一点儿再说。”白小林的脸更红了,伸手接了海山 递过来的一千块钱,也不知怎么走出的水果市场。   白小林连续找了几个原来厂里的哥儿们,再也没有借到一分钱,如今这年月, 借钱比借老婆难。灰头土脸的,不知不觉来到了荷香的送水店。荷香见了他,问 道:“你不是打电话说今天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家里出了什么事?”白小林 说:“也没什么大事儿。”荷香说:“没什么事儿,你还板着苦瓜脸做什么?” 白小林就把妹妹要结婚,自己借钱还债的事儿说了。荷香不再做声,到晚上仍然 是准备了两个人的饭菜,两个人吃了饭后上床。白小林这次表现得有点儿漫不经 心,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完了事儿后,荷香揶揄他说:“白小林,你也算是个 男子汉,屁大个事儿就愁得你连做那事都不行了。”说着从口袋里拿了一沓钱递 给他:“拿着,先救救急。”白小林一下子愣了,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荷香就笑着说:“白小林,你拿着,有了钱再还我。”又说:“我算是扶贫到家 啦。白小林,你是骗色又骗财……不过,我愿意……”   当晚白小林回到家的时候,丽丽一直坐在藤椅上等着他。白小林一进门,丽 丽就用眼光定定地在他身上看。白小林有点儿不自在,“看什么呢?”丽丽说: “看谁把你的心钩走了。”白小林慌乱地说:“胡说什么,要钩走早钩走啦,还 等到今天。”为了掩饰,急忙把装着银针的酒精瓶子拿了过来,给丽丽扎针。丽 丽任他扎,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白小林更慌乱了,一不小心把酒精瓶子给绊 倒了。丽丽说:“怎么,心虚啦。”白小林说:“我心虚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 我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丽丽说:“你还不坦白?白小林,你肚子里的肠 子有几道拐我都知道,你骗不了我。”白小林看到丽丽那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心想告诉她算了,反正荷香也不想破坏我们的家庭。这么想着,白小林就试探地 说:“你知道就成啦,还问什么,男人谁不在外面有点烂事儿。你不行了,我可 耐不住。”丽丽说:“倒是怪我了,那以前呢?我们没结婚的时候,你还不是像 只骚公羊一样。”白小林说:“我们不是结婚了吗?”丽丽就追问起那女人是谁 来。白小林说:“你知道那么详细做什么,去找别人算账?”丽丽说:“你看我 能够吗?白小林,我这个样子是难为你了,我是想知道谁替我成全了这个家。” 白小林说:“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认识。”   两个人边说边例行按摩,按摩完后,白小林给丽丽擦洗了,抱到床上,自己 也解了衣服躺在她的身边。丽丽的眼光就变了,变得柔柔的,她伸出手,在白小 林的身上摸摸索索了一会儿,突然就奔着下面去了。白小林吃了一惊,说:“丽 丽,你要干什么?”丽丽轻声说:“小林……”丽丽的声音有点儿黏乎,稠稠的, “小林,我突然有了点儿感觉。”“什么感觉?”白小林问。丽丽在他身上轻轻 地捻了一下,白小林就明白了。明白过来的白小林有点儿欣喜若狂,一下子抱住 了丽丽,“真的,你真的有感觉了?”丽丽点了点头。白小林一阵狂喜,抱住丽 丽狠命地亲了起来。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完事之后,白小林不相信地看着丽丽,丽丽的脸上泛起 了红晕。“你行了?”丽丽点点头,有点儿娇羞满面。丽丽说:“白小林,我感 觉……我就要好啦。”   白小林却哭了起来。   十一   白小林把丽丽行了的事儿告诉了荷香,荷香沉默了一会儿,说:“祝贺你, 白小林。她行了,你就不用在外面偷嘴啦。”白小林说:“说什么呢,荷香,自 留地要种,承包地也不能荒了。”荷香就打了他一巴掌,说:“美的你呢,谁是 你的承包地?”白小林涎着脸说:“你啊。”荷香说:“你老婆行了,你以后就 别再缠着我,否则,我就饶不了你。”   “你怎么不饶我?”白小林还是嬉皮笑脸地说。   “我就要嫁给你了。”荷香说,“我是认真的,白小林,我们到此为止。”   随后荷香就有点儿伤感,默默地拾掇着床铺,说:“白小林,其实我是在骗 你,我老公没有死,只是跟着别的女人走了。我老公走了以后,我就对男人死了 心,我以为好男人死光啦。老天让我遇到了你,可又让我离开你。”白小林也觉 得心里堵得慌,不知不觉地眼泪就涌了出来。他知道,他和荷香的缘分完结了。   从送水店离开以后,白小林有一段时间非常想念荷香。荷香和他一样,是一 个在生活上不严谨,甚至有一点儿放荡的人。他们都是小人物,过着小人物看来 很正常的生活,他们在人世上走一遭,或许连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来,他们的 快乐本来就非常少,只有性的快乐是他们自己的,别人无法剥夺。他们的生活像 一团乱麻,但还是奋不顾身地追寻自己的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快乐。他们也懂得 真情,懂得要负起责任。他们就像一群微小的昆虫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本色地活 着,有爱、有恨、有情、有欲。   白小芳的婚礼过后,一天,白小林给丽丽按摩,当按摩到腹部的时候,他突 然感觉到了手心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便问:“你肚子怎么了?”丽丽愕然道: “我肚子怎么了?”白小林说:“反正,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是不是病情发展 到肚子上了。”这么一说,丽丽也急了,说:“那怎么办呢?现汤吃不了,再加 一瓢水,这日子还怎么过。”白小林就问:“你这段时间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 丽丽想了一想,说:“没什么不正常的,就是经常胃里作翻,想呕。还有,奶子 也胀痛胀痛的。”白小林的心情就灰暗下来,心想命运是这样的捉弄人啊,如果 丽丽的病情加重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呢?丽丽见他不做声,就问:“白小林,你 告诉我,是不是很严重。”白小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装着去倒开水走进厨房 里去了。   几天后,白小芳按照习俗回门,特意和新郎一起到了白小林家。坐了一会儿, 白小芳说:“哥,我忘记告诉你啦,我问了我那个当医生的同学,他说丽丽的情 形是好转的迹象,有了痛感是她的神经系统在恢复呢。”白小林吃惊地问:“真 的?”白小芳说:“我还骗你做什么。我那同学说了,这是医学上的奇迹呢。” 白小林刚要高兴起来,立即又沉默了。白小芳忙问:“又怎么了?”白小林说: “丽丽的病情有了变化,只怕没希望了。”说完就把丽丽的情况告诉了她。白小 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婚事办过了,我们收礼得了一点儿钱,也不急着 用,你们先拿着,去医院检查一下。”白小林说:“要检查现在就去,趁着你们 都在这儿,不用找帮手。”   当下白小林就去厂里的原料车间借了一架板车,用棉被垫了,和白小芳小两 口一起把丽丽抬上板车,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挂号室的医生问他:“挂什么 科的号?”白小林说:“我不知道。”医生就笑,说:“没见过你这样看病的, 这么糊涂,你是哪儿不舒服嘛。”白小林指了指躺在板车上的丽丽说:“不是我 看病,是我老婆。”挂号的医生把头伸出窗口看了看,问:“她是怎么个情况?” 白小林就把丽丽的事儿说了,那医生对那事儿好像也很熟悉,就多看了白小林两 眼,说:“听说有闹新房闹出瘫痪来的,原来是你们两个啊。”白小林红了脸, 说:“医生,这事儿你也晓得?”医生又把丽丽瞟了两眼,说:“闹新房闹成瘫 痪,你们都成了新闻人物了。”这时等待挂号的人很多,都把目光盯着白小林和 丽丽看。白小林的脸更加烧得厉害了,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来让自己钻进去, 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辩解说:“又不是我们要闹。”医生也不理他,低头在 电脑上敲了几下,说:“肚子不舒服,挂内科吧。”   内科在三楼,白小林要白小芳两口子把丽丽扶到他的背上,背着丽丽爬到三 楼,内科门诊已经排了一长串的人了。闹新房闹成瘫痪,这事儿本身就是一件稀 罕事儿,一时间医院里都传开了,很多不是挂内科号的病人也到内科来了。一见 他们上来,大家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就像看大熊猫。白小芳小两口架 不住人们的这种目光,到一边回避去了。丽丽眼睛里含着泪水,在白小林的耳边 轻轻地说:“白小林,我们不看了吧,我要回去。”白小林说:“莫管他,谁愿 看谁看,让他看个够。”白小林的声音很大,一些人就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调转到 一边去了。丽丽轻轻地啜泣起来,说:“白小林,我丢人算是丢尽了。”   给丽丽看病的是一个老医生,在丽丽身上摸了一会儿,问了一些情况,又给 把了脉。白小林问:“医生,有什么问题吗?”老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送妇产 科。”白小林说:“这和妇产科有什么关系?”老医生不再理他,回头喊:“下 一个,31号。”   白小林没有办法,只得背着丽丽出了内科诊室。一出来,白小芳就问:“哥, 是什么病?”白小林说医生叫去看妇产科,白小芳也纳闷,“你听错了吧。”几 个人又回到挂号大厅,重新挂了妇产科。到了妇产科,看病的是个中年女医生, 态度挺和气的。白小林把丽丽放到诊床上,医生就问:“怎么个情况?”丽丽说: “胃里作翻,想呕。”医生又问几时来的月经,月经有没有规律,丽丽就红了脸, 对着白小林看,意思是要他回避。医生笑着说:“看病嘛,害什么羞,他是你丈 夫吧,没什么听不得的。”丽丽才说:“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医生哦了一声, 说:“你到厕所解个小手,化验一下。”白小林忙说:“医生,她瘫了,不能 走。”医生说:“还有其他的女家属来吗?”白小芳说:“我就是。”医生说: “拿个便盆来,就在这里接好了。”白小林悄悄地对白小芳说:“对不起,小妹, 刚结婚就让你接屎接尿的。”说着走出来,反手把门掩上了。   一个钟头后,化验单出来了,白小林一直守在化验室门口,听见喊丽丽的名 字,急忙把单子接了过来,一溜小跑地回到妇产科诊室,把单子递给医生。女医 生看了,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个当丈夫的,对老婆不够关心哩。”白小林 一听,心口咚咚地跳了起来,问:“医生,严重吗?”女医生说:“严重什么, 你爱人肚子没病,是怀孕了。”白小林说:“什么?”医生又说:“你爱人怀孕 了。”白小林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丽丽嘤嘤地哭了起来。医生说: “怀孕是好事嘛,你哭什么?”丽丽继续哭着,劝不住。医生就对白小林说: “把你老婆背出去,女家属留下来就行了。”   白小林蹲了下来,让丽丽趴在自己背上,背着她下了楼。一路上,白小林觉 得自己背上仿佛搁了一盆火,烧得背上发烫,丽丽腹部紧贴着他的背,仿佛感受 到了她腹中的新生命在活活泼泼地跳动。   十二   回到家里,白小林开玩笑地对丽丽说:“行啊丽丽,一样行样样都行了。” 丽丽已经不哭了,安静地坐在藤椅上想着心事,听见白小林的话,抬起头说: “白小林,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白小林说:“小芳没有把医生的话告诉你?” 医生交代白小芳说,像丽丽这样高位瘫痪的病人生育孩子很危险,说不定会把两 条命都搭进去。丽丽说:“告诉了,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拼着死,也要 把他生下来。”白小林不说话了。丽丽看着白小林又说:“就是我死了,也要当 一次妈妈。白小林,我想过了,人谁个不死?把孩子生下来,我这辈子就没白活 了。”丽丽说着,眼里又泪光点点了。白小林觉得自己的心像要融化了似的,一 把把丽丽抱在怀里……   没多久,老苗医又来了一次,给丽丽把了脉,想了想,说:“脉象滑,如玉 珠滚盆,主淤积,你这是喜脉,是有喜了哇。”白小林说:“老人家,您说得太 准了,是有喜了,医院都检查过了的,搭帮您老的福气。”老苗医嗬嗬地笑了起 来,说:“恭喜恭喜,不过,像你媳妇这个样子,生孩子是很危险的,要照护好 啊。”又说:“有了身孕,有的穴位就不能扎银针了,可能会影响治疗。”丽丽 说:“老爷爷,我知道,就是当一辈子瘫子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老人捋了一 把白胡须,说:“天地造化,也和人事一样,往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会把人 逼到死处的,慢慢会好起来的,孩子。不是我夸口,遇到我,也该你满灾满难了。 只是,有些穴位不能扎针,恢复可能就要慢一点儿了。”   从医院回来后,白小林挣的一点儿钱全部都花光了,新工作还没有找到。丽 丽身体虚弱,需要补充营养。晓得丽丽怀孕后,白小林到书店里买了几本《育儿 须知》之类的书籍。知道怀孕期间要加强营养,白小林就到当铺把荷香给他的呼 机当了,买了一只鸡和几斤苹果香蕉回来。丽丽问:“发工资啦?”白小林笑笑, 说:“发啦,还有一点儿福利。”丽丽恶心,吃不下东西,白小林就鼓励她说: “就当吃药好了,药不好吃,可拼了命也要吃。”丽丽就使劲儿吃,吃得眼泪都 出来了。吃饱了,丽丽就安静地坐在藤椅上,双手护着肚子,由白小林替她按摩。 丽丽就像做总结似的说:“白小林,你还是个好丈夫。”   接下来的日子,白小林变着法儿把家里的东西都当得差不多了,工作还是没 有找到,白小林就想再到荷香那儿去干送水工。白小林想这次去再也不能和荷香 做越轨的事了,他得对得起丽丽,也得对得起荷香。白小林这么想着,就去了荷 香的店。荷香一看见他就说:“白小林,你死到哪儿去了,好像是从地球上消失 了一样,我怎么呼你也不回机。”白小林笑笑,说:“家里有事儿。”荷香就问: “呼机呢?”白小林说:“丢了。”荷香说:“白小林,你在我面前撒什么谎? 老实说,呼机哪儿去了?”白小林这才说了真话:“我老婆怀孕了,没有钱,我 就把呼机给当啦。”荷香说:“我说呢,难怪怎么呼你都不回机。”白小林说: “你找我做什么?”荷香说:“当然是有事才找你。”接下来荷香告诉白小林, 她丈夫其实没有死,原来是一个单位的出纳,拐了单位的十来万块钱和情妇私奔 去了南方,那情妇在南方又傍上了新大款,把钱拐走了。她丈夫在南方活不下去, 前段日子回来投了案,现在看守所关着,可能要判个十年八年的。白小林问: “你呢,打算怎么办?”荷香说:“怎么办?我就是找你讨个主意的,你好歹是 个男人,总要比我有见识。”白小林就问:“你们离婚了吗?”“当初要是正儿 八经离了婚,我也不管他了。”白小林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就说:“一夜夫妻百 日恩,荷香,何况你们还有孩子。”荷香说:“还是你的话对我的心思。白小林, 大家都劝我趁这个机会把婚离了,只有你这么劝我。我还是想救他一把,以前他 做得不是,那是以前。好歹我们是多年的夫妻,何况,我也让他做了那么多次乌 龟……”说到这里,荷香笑了起来,“你狗日的不也上过我的床么?”白小林红 了脸,说:“说这些做什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荷香说:“我想慢慢地替那 死鬼把债还了,争取少判几年,等他出来我们好好地过日子,让我那孩子有个 爹。”白小林说:“这就对了。”   接下来荷香就说,自己要照顾孩子和看守所里的丈夫,店里的事顾不上了。 要找个人接着,想来想去只有白小林。荷香说:“这个店看着不起眼,其实一个 月几千块钱也是稳攒。你守着它,总比到处打工强。”白小林说:“我没本钱接 的。”荷香说:“我知道你没钱,你守着,算是我们俩合伙儿,得利大家均分。” 吃晚饭的时候,白小林对荷香说:“荷香,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荷香 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讲话了,有话就讲,有屁就放。”白小林说:“我们 以前的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今你老公回来了,丽丽也有了身孕,我们还是 要好好过日子。”荷香脸红了一下,说:“这话该我对你讲。”   离别的时候,两人都有点儿伤感。   第二天,荷香把进货渠道、经营的方法都对白小林讲了,最后说:“白小林, 以后我就不常来了,你要把店看好。”说完就走了。白小林坐了一会儿,大猫二 猫两人从乡里骑车来了,对白小林喊一声老板,白小林说:“你们都知道啦?” 大猫说:“还能不知道,荷香都对我们说了。”白小林就觉得荷香看起来粗枝大 叶的,其实还是女人心,想得挺细的。   八个月后,丽丽临产了。白小林和大猫二猫把她送到了医院,在门诊室等候 的时候,白小林说:“丽丽,我们是第几次来医院了?”丽丽说:“第三次。” 白小林说:“只有这次感觉不同,丽丽。”丽丽说:“我也是。”检查完后,丽 丽被安排进了候产病房,医生说像丽丽这种情况,要施行剖腹产。   丽丽躺在病床上,白小林小心地抚摸着丽丽隆得高高的肚子,掌心感觉到婴 儿在子宫中有力地踢腾,心里像被一把茅尖扫过,柔柔的,痒酥酥的。丽丽说: “白小林,我感觉到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可以站起来了。”白小林说:“我也这 样想。”   第二天晚上,丽丽的腹部开始有规律的阵痛,一阵比一阵紧。白小林连忙去 叫医生,几个护士推着手术车走了进来,小心地把丽丽抬上车,推了出去。过道 里,灯光有点儿暗。白小林握着丽丽的手,跟在手术车的旁边,朝着走廊尽头的 手术室走去。这一层都是妇产科病房,从走廊里可以听到婴儿的啼笑声和母亲们 迷迷糊糊的哼哼声。白小林下意识地走着,目光和丽丽的目光紧紧地焊接在一起。   “白小林,等着我。”丽丽说,白小林点了点头,更紧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在手术室的门前,白小林被医生挡了下来,手术室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日光灯 柔和的光从门中一下迸射出来,充斥了整个眼界。那一刻,白小林觉得整个世界 的大门都向他敞开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