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回 梦   作者:阳明明   仪 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只听见摩托车引擎发出来的突突和哧哧的声音。爸爸和 姨父商量决定直接去找一个他们认识的医生后就一直彼此沉默着。我们早就离开 了建筑工地前面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飞奔在宽阔的水泥大道上。雨停了,可 雨衣没有取下来,雨衣迎风招展,时不时地打在我的手臂上。可我没有听见雨衣 被风吹起的声音,它们大概被引擎声淹没了。我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东西都看 不清楚,只是模糊一片,并且,眼泪如水一般洗着我的脸。有汽车从身边开过的 声音,并且还发出了一声短暂的鸣叫,我听见了,所以我才断定那是一辆汽车 (大巴或者货车)。姨父带着我和爸爸应该是往市中心开去,想到这个我又不禁 再一次睁开眼睛。我想看见火车或者铁轨,可我眼前仍然是模糊一片,泪水比前 一次要少点,但流进了我的嘴里:咸,涩。   你们看见火车或者铁轨了吗?我问爸爸或者姨父,可他们没一个人回答我。 我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他们一定是没有听到。已经穿过铁轨了吗?我提 高了分贝。——爸爸下力按了一下我的臂膀,说,别说话,安静点。——什么? 姨父几乎与爸爸同时出声。   姨父,火车,过了吗?我的声音在风中飘摇着,似乎在大声哭泣。——早过 了,就快到医生家了。姨父的声音跟引擎的声音是一样的,突突响,一点都不像 哭声。   火车经过的时候必然轰隆作响,似乎全世界都坍塌了,全世界的魔鬼都被放 出来了,全都朝着你一个人奔涌过来。个人的力量是无助的,与全世界相比,我 感到了深深的恐惧。火车离开后,留下两道白色的光道,似乎是延伸到天堂或者 地狱的路线,但我幻想顺着它走下去,可以看见遥远的童年和未来,它能连接这 两个极点,让你不再感到孤独与盲目。   我管它叫着“锁”。   我曾经趴在村后的山峰上观望这一切,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看到一把强大 的锁,它锁住了过去和未来。我求外婆,帮我打开它,外婆说,傻孩子。外婆家 里有很多锁,每一把锁里面都藏着一个故事,或者,一段经历。小时侯,外婆时 常当着我们的面打开锁,然后,小人就跳了出来,我们看见他们在房屋里跳舞。 外婆蒙上我们的眼睛,我们触摸到了小人的五官,并且和他们说话。我知道他们 所有人的名字,可当他们问我名字的时候,我却说不上来。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我不知道什么是红色什么是绿色,就像我不知道屋前的那一丛一丛的花,叫 什么名字一样。   等外婆把我们放下来,扯开我们脸上的黑布,天就亮了,世界又恢复到原本 的样子。小人不见了。我问外婆小人哪去了,外婆说,世界上没有你说的东西。   摩托车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姨父对爸爸说,五楼。爸爸抱着我,啪嗒 啪嗒地往五楼跑去,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姨父在后面跟着,喘气的声音甚至比爸 爸的还大。姨父身体瘦弱,很不爱讲话,可对我很好。是不是到了?爸爸扭过头 问。姨父按了门铃,并喊里面的人开门。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门铃声音。很清脆但 又很刺耳的一种声音,丁冬。门开了,里面似乎很亮堂。所有的光线都被扭曲成 一束束白色的小雪花,很像地理课本上画着的雪花图示那样的小雪花。那些小花 似乎突然之间从屋子里被放了出来,在我们身边萦绕。   妈妈说,吹一下就会好起来了,叫我别害怕。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害怕,我 拿起罐头(妈妈买来的。)就吃,吃完了还是觉得饿。让那个人一吹,我就看不 见灯光了,只看见一束束白色的小雪花。可我还没有害怕,我只是惊慌了。我不 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见那灯光。黑暗里唯一的一只白炽灯泡, 周围舞动着成群的飞蛾。   有人过来翻开我的眼皮,他一翻开我的眼皮,泪水就溢了出去。他似乎还用 手电筒之类的东西照着我的眼球,泪水更加止不住了,我的脸和脖子都湿漉漉的。 一种眩晕的感觉袭击了我,我身子正在变轻,脑袋顶部发热,我想躺下来或者死 掉。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死掉。外婆对我说,死掉就再也看不见锁里的秘密了。她 还说,她一直没有死,就是因为那些秘密永远没有被人揭穿。外婆在黑夜中对我 说话,她的声音似幻似真,但她的白头发却穿透了黑夜,直往我的眼里钻,似乎 让我看见了白天的一切。   终于听到有人说话了。有人说,已经不行了,晚来了一步。爸爸抱着我说要 去一个更远的城市,那里的医疗水平比这要高得多。那个声音说,你就是去北京 也没用,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同样解决不了。“你就是去美国也照样不 行。”爸爸抱我的手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他对我说,我儿,然后就把眼泪掉到我 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爸爸流眼泪,不知道他流眼泪是什么样子的,单只感觉到 那眼泪是冷的。   你大哥,他还好么?身体骨应该还硬朗吧。那声音问起我最大的伯伯,我感 到很惊讶,他怎么会突然问起我最大的伯伯?他认识我最大的伯伯吗?爸爸说, 硬朗得很。这个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沙发上散发出来的香让我觉 得心里好受许多。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香,很多种香气都让我感到恶心,但那 种,却让我感到舒适。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眼睛已经没救了。   最大的伯伯在变成瞎子后的第二年就失踪了。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清晰 地回忆起他出走时的神情。那天黄昏,我从水库里游泳回来,看见他拄着一根棍 子(他以前老拿着那棍子上山放牛,所以棍子上沾满了牛粪和牛粪的气味),我 老远就嗅到了他棍子的气味,过了一会才看见他的人。他背着一个麻布袋,很认 真地朝村外走去。我叫他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用他那两只枯眼望着我,说他要 出门远行。我说天已经快天断黑了,你还出什么远门,赶快回去吃饭睡觉吧。他 说,我时时刻刻都在黑暗中,时时刻刻都在睡觉。我现在也感受到了,从那一盏 灯泡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后,我就进入了黑夜,但我却没有睡觉的感觉。   最大的伯伯坐在堂屋前的石块上,一动也不动,然后猛地吐出一把口水。口 水很稠,吐出去后被扯成一条线。我在屋里闻到了最大的伯伯口水的气味,难闻 死了,又腥又臭。吐完口水,最大的伯伯的嘴巴张着不再合上,那种腥臭味源源 不断地输送出来,让我整个下午都梦见又矮又丑的人。   姨父开始和先前翻看我眼皮的人交谈起来。姨父许是累了,他的声音像是从 地下发出来的。对方的声音却很浓厚,而且里面还夹杂着药水的气味,所以我以 此判定他就是医生。他宣布我的眼睛已经没得救了,却又和姨父说起了陈年的往 事,说起了令他醉心的恋情——似乎我的眼睛本就应该没救一样。他说他的老婆 去了美国,情人又躲着他,他太寂寞了。   远处不断传来救护车的鸣叫。爸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看见一个影子在我 前面晃荡着,爸爸对医生说,他不会像我大哥那样,双眼枯掉吧?医生爽朗地笑 了起来,哈哈,那倒不会,表面上,他跟正常人完全一样,只是看不见而已。   “明天就给他做手术。”   晚上我被安排到医院的走廊上。一张冰冷的铁床,下面的铁丝网硌得我背心 生疼。我手臂上被插进一根针头,然后就有液体不断向我体内输进来。疲倦困扰 着我,可爸爸却不让我睡。他怕我感冒。冷风不断地从外面往走廊里灌进,走廊 里空空荡荡的,就好比我的胃。我感觉那些冷风最后多半灌进了我的胃里,因为 里面没有丝毫东西,充满了空气。空气在里面流窜得厉害,胃壁好似有千万只钉 鞋在踩踏。   妈妈来了。她背着一大包衣服,一来就给我加衣服。妈妈的声音沙哑着。穿 上衣服我就不想睡觉了,妈妈在我身边我也不想睡。我想吃东西,妈妈说不能吃, 只能喝水,明天要上手术台。说起手术台,妈妈的声音哽咽了。她取下架子上的 瓶子,用手提着,把我带到外面的草地上。我一摸发现是草地就高兴起来。那些 软软的草,让我感觉好舒服。我在草地上躺下来,却没有看见星星,连小雪花也 没有看见。妈妈说,你看,最亮的那颗星星在保佑你呢。我问妈妈,你看见星星 了吗?我怎么什么也没有看见。妈妈说,没有啊,我也没有看见。   妈妈扶着我跪在草地上,祈求菩萨保佑我,并且说,一旦我好起来,她就去 一个地方烧香拜菩萨。妈妈边说边流泪,我闻到了她泪水里面淡淡的咸味和腥味, 似乎是她的体味。妈妈尽量压低着声音,声音在草尖上跳动着,像一滴滴露珠。 我听到露珠摔碎的声音,细碎得让我想起外婆的白发。我似乎又看见了外婆,她 就在我身边,甚至就在妈妈的体内。外婆拿着一把锁,她要告诉我里面的秘密。   黑夜中,只要外婆一出现,就会有光,就会变成白天,我已经看见了眼前的 一切。妈妈神情疲倦,双手合十在胸前不停地摇摆,口里念念有词。我已经听不 见妈妈的声音,只看见她祈求菩萨显灵时的表情,她的嘴角和眼角,有不同程度 的鱼尾纹,随着嘴巴一上一下的翕动,鱼尾纹也一上一下地摆动着。我还看见从 妈妈嘴里飘出许多苦涩的果子,它们都不能吃。外婆说,你妈妈不久以后就会变 成我。我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妈妈,她已经不在原先跪着的地方,只看见外婆 在那里跪着,念念有词,嘴巴一上一下地翕动着。外婆睁开眼睛,说,你已经看 见了吗?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那是因为你闭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摸到了妈妈。她仍然跪在那个地方,不过呼吸平缓多了,不久后她就站了 起来,挽着我往走廊走去。我在铁床上睡着了。妈妈一直趴在床沿上,冻醒来好 几次,每次醒来,她都会在我身上加盖一件棉衣,每次都把我弄醒。   我问妈妈,外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她真没见过外婆。   妈妈说我们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使劲眨了眨眼睛,虽然眼前还是一片 青色,但我似乎看见了一条阴森小径,径直通往一个光明的出口。虽然走廊笔直 不曲折,也很整洁,但四周都是单一的藏青色,很长很长,直到你走累了还没能 见着出口。可墙上明明写着,出口就在不远处,于是你就接着走下去,你不敢回 头张望,更不用说走回去。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停留在走廊上,孤立无援,心绪 难宁,一种被人追或者即将被人抓获的感觉油然而生。你狂奔起来,唯一的希望 就是那一个亮堂的口子,可口子始终没有出现,走廊上的光线反倒越来越黯淡。 终于,所有微弱的光在一瞬间熄灭,周围没有可见之物,连可触之物都已消失, 唯一存在的就是你的呼吸。呼吸声在走廊里来回撞击,被扩大了几十倍。呼—— 吸——呼——吸,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并让你颤栗不止。   我们就要上楼了,让爸爸背着你,免得踢坏了脚趾。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 震动了我的头皮,是妈妈,她边说边把我往爸爸背上推去。我顺势倒在了爸爸的 背心上。我顿时感到很安全,再也不渴望那一个光亮的口子。我宁愿就这样走下 去。我能感觉到爸爸的身体正在一步一步地抬升,我跟着他也在一步一步抬升。 我抬升的幅度总是比他要大,爸爸似乎是一只船,水高一点船就高一点,我就跟 着船再高一点。爸爸的喘息声和他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生出来的沙沙声音开始侵 入我的脑袋,让我重又回到那长廊的深渊。我无力再迈步,身子不停哆嗦,出了 一身汗。妈妈在一旁拍拍我的后背,给我擦掉额头上的汗,轻声对爸爸说,这孩 子,在你背心上睡着了,流了一身汗。   从来就没有如此空洞过   似乎衣服里面没有了我   蟋蟀还在扰乱我的心智   我无力去赶它无力去死(选自阳明明组诗《贰拾肆》之《陆》)   我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妈妈的脸,模糊一片,犹如一朵黄色的小雪花。妈妈 的脸闪烁着微微的光芒,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并且它不停地晃动,让我很难辨 认。我想看看妈妈的眼睛。爸爸应该有很多天没有仔细洗过澡了,身体上粘着一 层细细的灰尘,发出薄薄的臭味。妈妈身上散发着和爸爸一样的气味。他们的体 味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从四周向我围拢过来的酒精气味,缓解了我的紧张和不适。 我甚至觉得他们的身子是香的,并且具有高超的魔法。他们能看见四周的情景, 墙壁的颜色,窗户的样子,以及窗户外面的行人,总是匆匆忙忙晃来晃去的急救 车(此刻它的声音正越来越尖锐),手握手术刀的医生——他们是不是都戴着眼 镜、表情肃穆?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通往手术室的走廊上坐没坐着对生活已然 失去信心的病人——他们整天想着如何去死?爸爸妈妈都知道,而我却什么也看 不见。   我们已经到达二楼,爸爸把我放下来。妈妈仍然在说我在爸爸背心上睡着了, 并且睡得很辛苦流了一身汗的情况,边说边爱惜地帮我擦脸。我不耐烦地摇了摇 脑袋,说,不要擦。爸爸和妈妈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爸爸说都是水泥地板,平 坦的,你可以大胆地往前走。我迈着步子,但似乎每一步都迈向虚空,迈进深渊, 但每次迈出去后,立即就着陆在坚实的水泥地板上,这诱惑着我继续往前走。一 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旋即,这声音呈波状在走廊四处传播开去,或 者还传进了开着门或者门没有关拢的房间,就像水波一样荡漾在每一个地方,然 后又收回来。这声音是:你们到这可以停步了,孩子交给我吧。声音无限扩大拉 长延伸,变形成一张白纸,蒙住了我的意识。我的右手从爸爸手里转交给了说话 的中年男子,妈妈放开了左手,使得它空闲了下来。中年男子的手柔软而又温暖, 活似一个热乎的馒头。我跟他走着。他的皮鞋咯噔咯噔地撞击着水泥地板。我突 然往后望去,望见了一幕黑暗。爸爸妈妈的声音同时在走廊的另一端响起,我儿, 听话。   空调的气味很浓烈,让我鼻子很不舒服,以前我从来没吹过空调,只是大概 地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中年男子让我躺在一张软皮床上。我躺上去,闭上眼 睛,完全平静下来。我的鞋子被拔掉,然后被扔到了一个角落里。鞋子落地的声 音很闷、又钝。各种试管和器皿的碰撞发生了清脆甚至有点悦耳的声音,听起来 很像夏夜里的蟋蟀在唱歌。一个女人走进来。她高跟鞋发出来的声音让我清醒不 少。我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得时刻提高警惕。我应该留意他们说了 什么,以便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女人的手和中年男人的手有着很大的区别,不仅 软和暖,还滑。她在我小腿上扎了一针,说了句,今天这针扎得很顺溜。门再一 次被推开,发出吱嘎一声响,然后脚步声凌乱起来。很多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捏 了捏我的眼睛,翻开我的眼睑(让我看到面前有一堆小雪花),然后问,怎么样 了?女人说,可以了。那我们动手吧。我悸动起来,收缩起来,对世界开始有了 防范,我要学会自我保护——他们会不会弄疼我?会不会,在我眼睛上动刀子? 我会不会血流不止?   我们动手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然后便沉入到无尽的黑暗当中,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风,更没有阳光。   我们动手吧。   一   他正在熟睡当中。屋子虽大,却显得凌乱不堪。床铺有三张,其中的两张显 然是临时搭成的,被褥褶皱成一团,里面的棉絮结块得厉害,有的地方隆起,有 的地方却缺了一大块。他睡在另外一张床上,表情很安详,没有皱眉头也没有流 出粘粘的口水,应该没有做梦。他像一条受伤的小狗,蜷缩在床铺中央,看起来 不过是一堆杂物。   隔壁房间。人很多,大概有二十多个。一盏发着黄光的灯泡垂吊在众人头上。 房间有点狭窄,站的人太多了,转身都有些困难,前胸搭着后背。也有一张床, 不过比起隔壁房间他睡的那张床来,显然有些古老,床上有雕花的阑干,看起来 古色古香,似乎一件艺术品,墨黑色。此时,众人都望着床铺上躺的老人,面色 沉重。可以看出大家内心的痛苦。此时,他们必然心急如焚,因为老人即将死去, 眼睛和嘴巴半掩半合,从鼻孔里的鼻毛上依稀能看见气息流动的迹象——还没有 死去,仍然有存活的希望。看得出,谁也没有放弃,除了老人本人。   他睡在那里,姿势依然如旧,没有梦。他很少做梦。一个女人用她凌乱而又 急促的脚步走进了他睡觉的房间。女人径直冲向他睡着的床铺,把他拉了起来, 边拉边喊——起来。他做梦一般地被拉着往隔壁走去。走到隔壁房间,他听见凄 惨的哭声从几个女人的身体里发射出来。男人们则黯然掉泪。他还没有站稳,就 被跪在老人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拉了过去——跪下。   他跪下,低着头——抬起头,看着爷爷!他抬起头,望着前面奄奄一息的老 人。恍然觉,他得看到了曾经在睡梦中遇见的一个女孩的爸爸。老人鼻息轻微, 却依然畅通着。喉咙里说着什么,却始终没能让人听清楚。拉他的那男人将耳朵 贴到老人的嘴边,依然没有听清楚他要说什么(难道有什么隐藏的遗产?还是有 未了的心愿?)——你们别哭了,让我听听爸爸说什么——老人喉咙里似乎卡着 什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见嘴巴在微微翕动,接着喉咙里一阵轰鸣,显然 是被痰或者别的什么卡住了。   ——化痰水!有人提议。于是一个看起来很干净,精神也很健烁的老人开始 动作起来。他从厨房里弄来一碗水,然后有几个男人帮他烧香、点燃道纸。他口 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含糊不清的话语。与此同时,他在男人的牵引下,握住了 他爷爷的手。他、中年男人以及他爷爷的手,三双手,在中年男人的使劲下,紧 紧地握在了一起。老人开始急剧咳嗽起来,身体在床板上敲出劈啪的声音,女人 们的哭声似乎是在一声“开始”的号令下,顿时四起,屋子里变得更加凄凉、悲 痛。男人紧紧捏住他的手——喊爷爷。他没有反应过来,睡眠和哭声让他老是走 神。男人轻声说,喊爷爷,你爷爷就要走了。他突然明白这个“走”是什么意思, 脑袋似乎突然被敲了一下,然后就猛然明白了“走”的意思。他开始哭起来,但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因为他看到老人的眼睛仍然微睁着,且放射着微弱的光芒, 这让他悲伤起来。他哽咽着,忘记了喊爷爷——男人又提醒了几次,但他似乎没 有听到他的声音。   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他趴倒在床沿上,耳朵里面哄然作响。千百只苍蝇围 绕着他的脑袋,他挥之不去。眼泪反倒停止了,只是苍蝇让他感到厌倦。   老人喝下化痰水后,奇迹般地说出一句清晰的话来——你们让我安心地睡下 觉。   那是他爸爸给他的一个巴掌。他爸爸给他巴掌不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是第多 少次了。有很多次,他爸爸从田野里回来,就会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又脏又烫的手 掌印。他坐在黄昏的昏暗光线里头,摸着自己脸上的印记,渐渐感到疲倦,就回 屋睡觉。他睡觉的时候悄无声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鼻息。   一个阴暗的下午,暴雨似乎就在不远处等着,即将就会光临他们的小村落。 外面的冷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他坐在火柜里面。铅笔头被他咬烂了。他的口水 顺着铅笔头往下流。浑浊而微臭的口水。他赶紧拿起铅笔往身上揩了揩。   有人通知他爸爸,去开会。大人们正在商量明年春天一到,就立即动手修马 路。要把马路从乡道上接进来,接进村里,选择最近的道路需要占用隔壁村子的 土地。他们已经和隔壁村的人谈好了,按照平方米划算价格,把那些土地买下来。 他们齐心协力,发誓要修建出一条让世人刮目相看的马路来,他们村很久没有在 世人面前表现过了。   他爸爸正准备去开会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口水又一次顺着铅笔流了下来。这 次他没有赶紧去擦拭那口水,而是看着它流。从一端流到另一端,口水在流动的 途中一直没有弯曲或者改道,很笔直地流着,这让他感到很自豪。外面已经在下 雨。雨点打在用来晾衣服的竹竿上,声音很空灵,能听见风力很大,因为电线在 铮铮作响。他爸爸退了回来,在衣柜里面翻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那把 黑色的雨伞。雨伞自从买回来就没用过几次,而且一直收藏在衣柜里,但看起来 一点也不新,甚至上面还起了各种颜色的斑点。   他爸爸走到屋门口的时候,看到他对着流动的口水傻笑的情景,于是走上去 给了他一个巴掌。他爸爸没有多少时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他作为村里的积极 分子骨干之一,不想让那帮畏首畏尾的人等他。他没有向儿子解释他为什么要揍 他,揍完之后就匆匆走出了屋,就如撒完尿后匆匆走出茅室一样(他们没有便后 洗手的习惯)。   老人竟然活了过来,不再让人感到痛苦。很多人开始议论这件神秘的事情,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很盼望着老人死去一般议论着老人为什么不死的原因。隆冬过 去后,老人的精神和身体进一步健康起来。春天的风通过窗户吹进来(老人专门 叮嘱过儿孙,一定要开着窗户,不论白天还是晚上),老人闻到了泥巴的气息, 百草、百花以及树林里的一切生物散发出的气味。老人开始在春天里陶醉着,有 时候甚至在床上试着坐起来或者翻个身,但都无济于事(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 心情。他的心情依然很好。通过死亡,他认识到子孙们对他是多么孝顺,而且, 他觉得他还能继续活下去,死期还很遥远)。有时候他会叫唤孙子来扶他。大多 数时候他会安静地躺在床上,任凭虫蛾在头上飞舞。   但是夏天很快就到来了,老人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已经糜烂的背开始发臭。 肮脏的几个月来压在他体下却没有换洗过一次的床单,似乎已经和那些糜烂的皮 肉连在一起。老人背部已经失去知觉,只是他的鼻子却异常灵敏,他常常被从自 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折磨得失眠(从睡梦中惊醒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时候, 他还因此做噩梦,整个晚上接受着来自内心的折磨,精神倍受损耗)。更让他觉 得恶心的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依附到他身上的苍蝇也就越来越多(其种类也 越来越繁多)。有一天他甚至看见了蛆虫在他床上爬着。那蛆虫又白又胖,头部 淡红,淡红中间有着一颗接近绿色的黑痣。老人要求他的儿女们给他换张床,或 者换床单,但却一直没有得到满足。他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整天都在炎日下的田野 里劳作,根本没有闲心来管他舒适与否。他活过来了,他们一方面感到惊喜和庆 幸,另一方面却又感到隐隐的不快——他们背负的包袱已经足够让他们在整个夏 天没有丝毫闲暇的日子。同样,他们父亲若是作为一个可以忽视的存在,那倒没 什么大碍,但若一旦让他们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就会使他们觉得他们父亲也是 一个包袱、一大麻烦。但说到底父亲还是父亲,并不会就此跟包袱甚至麻烦等同 起来,因为他们最终还是想到了解决这一切的办法。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 他们认为他会在自己祖父的床铺边发挥出让人们意想不到的作用。若是在平常, 他们或许很少在农忙季节想起他,因为他和他祖父一样,同样是在一般情况下可 以忽视的存在,但在特殊情况下也可以转化成有用之物——让他去守护祖父就是 一个很好的证明。   他也不是一个始终不会让你替他操心的人,相反,他时常会做出一些让人操 心的事情(他宁愿别人不要为他操心,我觉得他自己有着足够的能力去解决自己 的事情),而且,当这些事情一旦发生,他爸爸就想把这些事情彻底制止——让 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似乎他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此类的事情发生,不然他就会 杀掉自己的孩子。   为了一个小小的口头争执,他和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打起来。放牛 的时候,他们在草地上,互相抱着打滚,都想努力使对方被自己摁在胯下,然后 能让自己狠狠揍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他们在草坪上滚得越来越远。他们力量相 当,谁也没法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置于自己的胯下进行殴打或者羞辱。   他的敌人个子比他要高大,并且要比他健硕。一旦让敌人得胜,那他也就将 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他得用尽全身之力气,不顾一切抗争到底。最后他们滚下一 个几米高的斜坡,他们叫喊着,似乎面临着生死关头。无人能拯救他们,惟有叫 喊才是发泄的唯一途径。当然,他们没有忘记给对方打击,他们抱得更紧——不 知道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好趴在敌人的身上。他紧紧抓 住敌人衣领,利用时机,坐了起来,对着敌人的嘴巴猛地打了几拳,然后就如愿 以偿地看到了敌人鼻子和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他嘴里同样流出了血。往下滚的时候,他的嘴巴由于碰到了敌人的脑袋,嘴 皮子被牙齿碰破了——只是从他嘴里流出来的血,全都让吸进了自己的肚子。敌 人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不时往地上或者高空中吐着血沫子。   天断黑的时候回到家,他一直心惊胆战,生怕他爸爸知道下午打架的事,可 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依然风平浪静。他爸爸吃完饭后提了一条矮凳,在屋前的晒 谷坪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时而看看自己的手和脚,时而仰望星空。星星虽然 在空中闪闪发光,地面上却漆黑一片。若不是他爸爸的烟头在忽闪忽闪着,他简 直辨认不出爸爸所在的位置。   喝了几口水,他就回房间睡觉,可爸爸把他叫了出来——吃了就睡,你又不 是猪,来我这坐坐,拿条矮凳——他爸爸给他讲了爷爷的情况,然后又讲了几位 伯父叔父和姑姑的情况,最后说,你以后就陪在爷爷身边,爷爷说什么你都答应 他,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也要试着去做做,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完,他爸爸从 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应该是纸币,是钱,他的直觉告诉他。)给了他,拍拍他 的脑袋,表示他可以去睡觉了。回到屋里,他拿出刚才爸爸递给他的东西一看, 果然是纸币,五块的,上面印着几个工人的头像。他兴奋了好一阵,第一次觉得 做工人是很光荣的一件事情。   近处的蟋蟀以及其他虫子的叫声混合着远处青蛙的叫声——农村夏夜里最平 常不过的声音——他进入了梦想。梦里他在一个人的头上砸出了一个鸡蛋大的包, 但那人没有把那包以及这件事情展示给他爸爸看。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给我讲讲外面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吧。   老人似饥渴已久的老虎,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是他唯一能自救的方式。可他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整天除了睡觉和放牛之外,没有过多的途径和外部世界发 生联系。他要是不打别人一下,别人也不会打他一下,所以他只能默然相答。爷 爷情绪很激动,用手在床上拍打着。床铺上灰尘扬起,在从穿透窗户而进入房间 的阳光的光束里,这些灰尘在尽情起舞。由尘土组成的万花筒似的的景象吸引了 他,也暂时吸引了他爷爷。他们两人圆睁着眼盯着那些漂浮不定的灰尘。   ——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爷爷首先从万花筒里抽身出来,换上一副绝望的语气再一次问他。这次他 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头,他想应付似的回答他爷爷一声(没什么事情发生,一切都 很正常,都像往常一样),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爷爷没有再等待他的回答, 口里一直喃喃念叨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世界都变了?他想走出去,可刚刚 迈出第一步,爷爷就喊住了他——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昨天我打架了,我 把别人的鼻子打烂了。他受不了爷爷的逼供,供出了实情。   ——打烂了吗?到底打烂了没有?   ——烂了烂了!   厨房里。他站在地上,最小的叔叔站在楼梯上,爷爷站在二楼夹层上。他将 地上已经劈好的柴火(爷爷和最小的叔叔花了大半个上午的工夫劈好的。劈完后 浑身都湿透了。最小的叔叔给爷爷递来一杯水,爷爷接过去,吐了一口小唾沫, 骂了一声娘,咕噜咕噜把水喝了下去。爷爷喝水的时候喉结上下起伏,恰如一只 赖蛤蟆在上面一起一伏。)递给最小的叔叔,然后转递给爷爷,爷爷再将它们垒 起来,以便让平时烧火时升腾起来的烟火烤干它们,过冬的时候就可以取下来烧。   那是栎木柴,经烧,而且烧后的火炽经久不化。把它放在陶瓷罐子里,然后 盖上罐子,把它闷熄在里面,夜里的时候再夹出来烧红,可以烤上半夜的火。人 们喜欢在冬夜里讲点往事或者某某的隐私,以驱赶漫漫寒夜,有了红红的炭火, 谈话就更有趣味了。   柴火一块一块被递到楼上(因为劈的时候斧子常劈偏了地方,所以每一块的 重量都不一样,有的很笨重有的却又很轻巧)。他爷爷在上面嘿哟嘿哟地叫着, 不知是年老后常见的现象,还是纯属个人癖好——这种习惯多少让他觉得厌恶— —做事的时候就应该保持严肃,一边嘿哟嘿哟,总有点玩世不恭的感觉。   他心里逐渐地充满厌恶的水。(厌恶一旦在头脑中产生,就如枯泉喷出了新 水。这水慢慢地充溢了这口井,并会慢慢流淌出来,让人受不了。递完最后一块 柴火,他走出了厨房,跑到外面的巷子里,站在那里,虽然头脑一片空白。有一 种释放的感觉。)逐渐地,他感到胸口膨胀得厉害。巷子里阴凉的风吹拂着他刚 刚递过柴火还未洗的粘满了树脂的手。他伸出手迎着风,感觉有点幽凉。正在这 个时候,厨房里传来“啊”的一声尖叫,然后一个物体落地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 朵。   他走进厨房想看个究竟。(他本想就此走开,也顾不上洗手,想找个人玩去。 厌恶的水仍然在荡漾,水波撩起了他出走的欲望。他甚至想出走,一个星期或者 一个月,让家人去为他担心,四处寻找,而他就躲在一个可以观看家人的一切活 动的地方,看着他们焦急,看着他们不成眠。他就是不想再次听到那嘿哟嘿哟的 声音,苍老的被压迫而又不得反抗的无能的呻吟。)他看到的情景是:爷爷背靠 着灶坐在地上,双手往后支撑着整个身体以保证着它不至于向后倒去,面部表情 扭曲甚至有点变形。爷爷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袄(夏天穿棉袄——虽然他很反感, 但爷爷依旧穿着,年年如此),裤子是天蓝色的。爷爷没有做声,嘴巴虽然在一 伸一收地缓慢拉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从口型来看,他应该想说:哎哟哎哟。 最小的叔叔年龄只比他大十岁,此刻犹如被人施了魔法,愣在一旁,张着嘴巴说 不出话来。   整个世界突然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这种寂静却正迎合了他的心境。 他突然感到很愉悦,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小的叔叔开始流泪,走到爷爷面前,并伸手去扶他,口里喊着爸爸。最小 的叔叔被爷爷的表情吓呆了,动作僵化在半空中,就像电影已经放到了末尾,可 放映灯一直没有熄灭,片子也没有取下,最后一格停留在了荧幕上一样——他一 只手搭在爷爷的的肩膀上,一只手托着爷爷的背心,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与 爷爷的趋于一致。唯一不同的,或者说唯一能证明电影还没到最末尾、还在继续 的,是他眼中的泪水,慢慢从眼角流溢出来,然后滚落到地上,被灰尘所吞没。   这一次是别人主动向他发起进攻的。一个个头比他还要矮小的孩子(他个子 矮小,常常成为别人嘲讽他的材料),从田野里就开始向他挑衅。他一直没有理 会,到院子里的时候,孩子追上他,用拳头在他背心上捶了起来。拳头砸下去的 同时,他的胸腔收缩一下,紧接着他就感觉一阵麻木。孩子卯足了劲,再一次砸 他背心的时候,被他一脚就踢倒在地。那孩子迅速爬起来,然后朝他掷来一块石 头(石头显然是先前就握在手里的,难怪刚才在被打的时候感觉非同一般的痛)。 幸运的是石头砸偏了,并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落在他身边的晒谷场上。石头是 青色的,表面看起来很光洁,而且,石头并不大,刚好一个拳头能握住(石头上 布满了汗水以及油垢,显然被握在手里已经很久了)。   孩子被踢倒时没有任何防备。孩子没想到敌人有这么灵敏的身手,所以他倒 下的时候受到的震动就愈强烈。更为倒霉的是,他的屁股正好盖在了一堆牛粪上 面。牛粪很稀,被屁股一坐便蔓延开来,面积比原本的要大了近乎一倍。孩子的 背心和裤管上都沾满了牛粪,而且,他隐约感到衣服和裤子已经湿了。他感到以 屁股为中心的一大片地方都是凉幽幽的。他由此而光了火,第一块石头没有砸中, 他又从地上捡了一块,用比刚才大一倍的力气朝敌人扔过去,但又让敌人机敏地 躲过了去,他接着去捡第三块石头——这个时候敌人已经走进屋里,进入了安全 的碉堡。   他走进屋里的时候,发现屋里没人,于是转到厨房。厨房里传来一阵特别的 香气,让他顿然感到忧郁起来。他在心里默念着,但愿那个孩子别再来找他的麻 烦。(但这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明显的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是为了哪次未了的恩 怨——他跟村里的孩子们结下的恩怨可多了——说不定是受人蛊惑,替别人算帐 的,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地来挑衅的。)他爸爸手握菜刀亲自在厨房里忙碌着,面 露喜色。他想了想,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这种不明不白的喜庆总是让他感 到危机。他妈妈同样是喜溢于言表。妈妈看他一脸的疑问,便向他解释说,今天 村里一头牛掉进了一个岩洞,摔死了,大伙一起把它拉出来。牛的主人把牛肉拿 到街上去卖,同时也分出一小部分送给帮他把牛的尸体从岩洞里拉出来的人作为 答谢。他爸爸去帮了忙,并提回几斤牛腿肉。他妈妈觉得很幸运,因为他爸爸提 回来的肉不但要比同去的人多,而且质量要好。他妈妈把这一切归结于他爸爸跟 牛的主人关系比一般人要好的结果。他爸爸对此不屑一顾,并且反倒对他妈妈说 出这一切而感到有点火气——但他并没有发作,只用他那傲慢而低垂的眼神盯着 锅里已经煮得沸沸扬扬的牛肉出神。   正在锅里的牛肉已经煮干。他爸爸加进了辣椒、大蒜、香菜以及生姜等等佐 料的时候,他听到了从他爸爸喉咙里发出来的咕噜一声响(咽口水的声音)。这 声音很大,足以让他听到。接着,他又听到了他妈妈咽口水的声音,声音比他爸 爸的要小,但他还是听到了。听见妈妈咽口水的声音后,他发现自己的嘴巴里也 已经泛出了新鲜的口水,但他不好意思吞下去,因为那样的话发出来的声音必然 很大,比爸爸的还要大,到时他就会受他爸爸的白眼,即使不受白眼,他心里也 会不好受,因为这多少会降低他在爸爸心里的地位。于是他走出厨房,想把口水 在外面安静地吐掉。谁知他还只把身体的一半移出房门,就遭到了早就埋伏在不 远处一个拐角另一面的敌人的袭击。石头砸在他的小腿当面骨头上,让他立即惨 叫起来。他一张开嘴,满口的口水就流了出来,洒在厨房的门槛上。   他爸爸听到他的惨叫看见他的口水,同时又听到他的敌人对他发出的警告和 挑衅:你欺负人,我可不是好惹的。今天打不倒你明天我还得打你。我打不赢你 我爸爸总打得赢你。你是没爸爸没妈妈管教的人。你爸爸妈妈看着你欺负别人却 不管你,他们都是些没良心的人!敌人的声音始终在抽搐,说起话来一顿一顿, 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敌人打哭腔的时候声泪俱下,催人动情。敌人的鼻涕时 不时地从鼻腔里滑出来,滑出来后他就嗤地一下挤掉,甩在地上,然后用手在衣 服上来回揩着。不仅如此,敌人还亮出自己的后背,以屁股为中心的一大片地方 沾满了牛粪以及黑色的灰尘。   他爸爸暴怒了,几乎是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跳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的胸膛就 是一个拳头,然后拎起他,走到他敌人的面前,当着他敌人的面,给了他几个响 亮的耳光。这时,他的敌人破涕为笑,满意地转身走人。他爸爸似乎还没有从刚 才的愤怒当中解脱出来,又拎起他,往不远处的晒谷场上一扔,说,站在这不许 动!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天断黑,他妈妈来了。他妈妈扶着他,他们一起走到 厨房。他妈妈取出一小碗牛肉让他吃。他瞪着那牛肉,口里泛出口水,但他把牛 肉推倒了。一碗牛肉全都洒在桌面上。   正当他用手在桌上把牛肉往地上扫的时候,他妈妈的手掌落到他的脸上,这 时他才哭了出来。   他爷爷躺在床上,用绝望的眼光看着他。一阵阵臭气从他爷爷身体里面散发 出来,他不得不捂着鼻子靠近他爷爷。他爷爷依稀中看到了许多前人——他们都 在等着他,很亲切地叮嘱着去另外一个世界的道路的情况,以便他去和他们团聚 的时候少走弯路,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他时常把这些路面的情况转述给自 己的孙子,以便让孙子记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加上他大脑的绝 大部分已经投入到与前人的对话当中去了,用来记忆的部分就更少了,所以,他 的孙子在这时发挥了重大作用。虽然他捂着鼻子在一旁似乎时刻准备离去(实际 上他不会离去,离去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而已。在没有他爸爸指示的情况下, 他不会违背他爷爷的任何意愿。他爷爷让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去做,更不会擅自 离开),但他知道他不会离去。就这样,他不断给他转述,在哪个地方有一座桥, 在哪个地方要过河,路面情况如何,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停歇,这些情况他一一 记下了。他的记忆力一向就很惊人。他爷爷越来越起劲,等他说到“过了河。走 四十里的大路。是大路啊你记得。走过大路,就可以看见一座大山。山脚,有一 扇黑色的大门。在门上敲三下。是三下不是两下也不是四下。你别给我记错喽!” 的时候,两目放光,面色红润,差点就能坐了起来,他爷爷缺了大多数牙齿的口 里喷出零星几点口水或者吃粥时没有吞掉而粘在牙齿上的颗粒(自从他躺在床上 后,每天吃的就是药、粥以及水)。长久以来积攒在他爷爷嘴巴里的臭也都释放 出来,不过,这臭与他身子和床铺散发出来的还是弱小得多。虽然臭味不一样, 但多少还是相互抵消了,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影响。   夏天越来越猖獗起来,炎热的风整天四处肆虐,夜里到处仍是蒸腾得厉害。 他守在爷爷的身边,月光照射着爷爷的床铺。爷爷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睁着眼睛。 自从和这个老人凑到一起,他还没有和这个老人有过肌肤方面的接触,可今天晚 上,老人拉住了他的手。老人伸出如枯枝一般的手闪电般钳住他的手。他挣脱不 及,只得任老人拉着。他默不作声。   ——杀了我。你让我去死。求求你。好孩子,杀了我吧。   老人声音沉稳,正如月光一般平静地淌进他的耳朵。老人稀疏的头发一根根 笔直地伸向空中,看起来像是一棵刚刚发芽的种子。老人在身子下面摸索着,摸 索很久,下面的稻草发出碎碎的声音,似乎里面有老鼠在扒稻草。老人的手铁丝 一样伸进稻草里面,在里面寻找了大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老人告诉他,里面 有一百块钱,让他帮忙翻出来。   ——翻出来就是你的,只要你杀了我。   他有点蠢蠢欲动,示意老人放开他的右手(老人一只手抓在他的右手上,一 只手在稻草里摸索),让他来试试(一百块钱无论是对他爷爷还是对他爸爸来说, 都是一笔大钱。对他来说,更是一笔连想象力都达不到的款子)。他把手往老人 身下探去,感觉到了一团柔软的正在蠕动的肉球在他手掌下面微微地动作。这让 他感到很舒适,因为那一团肉球不但让他的神经末梢有了很细微同时又很到位的 刺激,更加让他浮想联翩。(他想着那是另外一种比一百钱更为值钱的宝贝。他 爷爷做过很多年村里的会计,一定私藏了很多值钱的东西。要不然,他怎么会一 口气答应出一百块钱?)正在他尽情想象,连臭味都已经从他身边消失,并且对 眼前这位老人令人浑身发麻的外表(老人瘫痪在床已一年多,和一年前比较起来, 与其说他现在是人,不如说他已经成为一个鬼。)也视而不见的时候,他感到手 臂上有一条虫子在缓慢爬行。借助明亮的月光,他看见了一只蛆虫正从他的前臂 往肘部爬行,跟随在这条蛆虫后面的是无数条形态动作相同的蛆虫。它们正疯狂 地往高处爬去,似乎低处已经遭受了严重的摧毁、不再适合他们生存。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抓住的那团柔软的肉球是什么,他感到胃部一阵阵抽 搐,胃壁收缩得厉害,里面的食物被挤压得厉害,一个劲儿往上窜。他收回右手, 用左手不停地在右手臂上扫着。胃部的抽搐还在加剧,里面的食物已经到达喉咙。 他迅速跑出屋子,在外面哇哇地呕吐起来。   ——好孙子,你别走。我给你两百,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老人的声音微弱而又绝望,没有人看见他流出的眼泪。他的眼泪顺着他的脸 颊,一直流到耳朵旁,掉落到床上。他已经和前人商量好跟他们团聚的时间,可 现在时间越来越近,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渴望死去。   ——你们谁杀了我,我把钱全部给他。来杀我!   老人倏然提高嗓门。整个院子都听到他的叫喊。有人猜测老人已经疯了。   二   他生日的时候正值盛夏时节,蔬菜齐全,西瓜盛行其是,可剩菜剩饭极容易 发臭发霉,过不了夜。尽管如此,他爸爸还是为他操办了酒席(他唯一能确定的 是他那年满十岁,他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生日),宴请了方圆百里内的亲戚以及 村子里每家每户派出的一个代表。酒席虽然稍显朴素简约,不像其他季节操办酒 席那样大张旗鼓,却也热闹非凡,尤其是连续放映了三天三夜的录相(那时候他 们村里还没有录相机,连彩色电视机都没有,录相机和电视机是他们从十里之外 的一个镇子上租来的。他们把摆放着电视机和录相机的一个黄色柜子搬到了他家, 录相带则由他爸爸在众多年轻人的建议下选了几十盘),让他终生难忘——他相 信很多和他同龄的孩子也会对这场录相终生难忘,一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录相机, 更没有看过录相,再则,他们十岁生日都没有做酒席,更别说放录相了,他们心 里多多少少有些嫉妒和隐痛。   一整天,从清晨到深夜,都是吵吵嚷嚷的,让他感到不适应。人群在他眼前 晃来晃去,他们进门又出门,似乎在急切地寻找什么似的,可总是没能达到目的, 于是总是在寻找。唯一能看出他们不是在寻找什么的线索是他们脸上总是挂着微 笑,微笑的同时又添几分贪婪。宴席还未开始之前,他们相互谈笑着、相互揶揄 着、相互挖苦着,似乎那是他们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并且,他们脸上的笑容始 终保留着,无论是在揶揄别人还是被人揶揄、挖苦别人还是被挖苦——岁月流走 后留下的唯一的一抹浅浅的痕迹,刻在人的脸上便形成了这种微笑,它并不能带 给人以安慰。   他所有的“仇家”都在宴席上(曾经被他揍过或者揍过他的人,曾经发誓要 和他断绝关系再也不踏进他家门半步的孩子们),并且表现得极为积极,在和他 们同桌人面前他们表现得极为惹人喜爱、通情达理且不失幽默、举止大方,给大 人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印象会在大人们心里发酵, 最后酿制成一种良好的口碑。有好的口碑就会显得非同一般了,这就预示着他们 成年后会轻而易举地获得许多额外的信任与机会,以使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 活游刃有余。同时,他因为是宴席的主人,因而顺理成章地失去了这一次机会 (那就预示着他不能去给大人们留下好的印象,继而获得他们称赞的口碑,继而 会在成人后比他们更难做人),他只能黯然失色地呆在最里边的房间里,尽量不 让从堂屋里的酒席上传来的喧哗声干扰他正常的思维。他们吃饭的时候他最多只 能蹲(因为走动的人以及在厨房吃饭的人太多)在厨房外面的屋檐下匆匆扒一碗 饭(不能让宴席上的人看见,更不能在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后一秒钟放下碗筷, 也不管到底吃饱没吃饱)。   他爸爸站在酒席间开始为这个宴席做开席前的简短的讲话。他感谢大家的赏 光,并且饶有兴致地谈到了酒席上即将端上来的一些菜肴。他把那些菜肴说成是 草和泥巴,这显然是谦虚的叫法,却让他联想起了田野里的一些让人恶心的腐烂 物。奇怪的是,那些腐烂物最终却让他的心稍微得到了一丝平衡。   酒席开始了,喧哗声一度达到最高点,整个堂屋似乎沸腾了起来,一些老男 人开始发酒疯,妇人们抱着的孩子在她们怀中大哭起来,原因是他们的妈妈(或 者奶奶)给他们喂饭的时候太过用劲,弄疼了他们。他爸爸在酒席间穿梭,提着 一桶白酒,笑着给需要添酒的人添酒,上菜的时候他则端着菜一张桌子一张桌子 地发去。吃的人嘴巴和脸上涂满了油,看起来亮晶晶闪光光的,他们的牙齿缝里 面夹杂着猪肉鸡肉鸭肉或者牛肉(牛肉是他爸爸特意从城里买回来的,因为有了 牛肉,很多人都说这酒席独具一格,档次比一般的要高)的筋。青菜或者是这个 季节稍微常见一点的菜根本没人动过,而那些荤菜,开始上的那几盘被吃得精光, 后来上的也就只能是被尝尝,剩下的菜一堆一堆地摆在桌子上,碗里。酒席散去, 留下一个烂摊子,他妈妈和几位伯母叔母开始忙碌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被分配去放牛。他妈妈为他求情,说今天说什么也是他的十岁 生日。满十在他们那里是大寿(人生难得几个十),按理说这一天应该是最幸福 的一天,他慢慢长大了(后来,当他慢慢长大后,还知道了这一天原来是他妈妈 最痛苦的一天,事实上,在他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妈妈不但是最辛苦的——她 负责三个灶坑的柴火以及所有碗筷的洗刷工作——而且是最受委屈的),再过几 年他就会像所有的男子汉一样,在外面挣钱养活自己了,再往后,不但能养活自 己,还能在银行里存些钱,等存下的钱越来越多,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可 以娶一个媳妇回来,再生个胖胖的娃娃了,所以,为了不让他在这一天下午去放 牛,他妈妈怯生生地替他向他爸爸求情,说别让他去放牛了。他爸爸和几个厨师 在一起喝酒,已经喝醉。他爸爸看人的眼神让他看着心惊胆战。他在一旁拉了妈 妈的衣角好几次,想让妈妈别说了,但他妈妈没有注意到他的提示,仍然在他爸 爸面前陈述不应该让他在这一天去放牛的理由。他爸爸含糊地对她说,要她少管 这事,并且高声说,十岁怎么样了?满十岁又怎么样?满十岁就不去放牛,满二 十时,我这个做爸爸的是不是就不能管他了?他爸爸每说一句话他就会打一个激 灵往后退半步,可他妈妈不像他这样,她认为自己有道理,仍然理直气壮地跟他 爸爸申辩。他爸爸白了他妈妈一眼,嚯地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啪地一个巴掌打 在他妈妈的脸上。   他妈妈当即哭了起来,并且扑上去和他爸爸拼命。她发疯似的在他爸爸身上 和脸上又撕又抓。他爸爸挡住了他妈妈的进攻,一把将他妈妈推倒在地上,然后 用脚朝他妈妈的身上踢去。他妈妈发出了惨痛的叫喊,哭声一阵比一阵大,口里 喊着他的名字,并且说要是他爸爸把她打死了,要他长大了替她报仇,等他爸爸 老了他不要给他饭吃,让他自己饿死。他在一旁大声哭泣,眼泪簌簌地流。他爸 爸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傻瓜儿子,你走开点,这是他们大人 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别哭了,你走开点。说完他又提起脚朝着他妈妈的腰部踢 去。幸好这一次他爸爸让几个男人拉住了,不然说不定他妈妈真会被他爸爸踢死。 几个妇人扶他妈妈坐到板凳上,帮她擦眼泪,说安慰她的话。他爸爸也在那几个 男人的劝解下平静了气息。可他妈妈在几个女人的中间,仍然不甘示弱,拍着手 骂着他爸爸,背时砍脑壳的,雷打火烧的,你有本事杀了我呀!他爸爸再一次被 激怒了,站起身来又朝他妈妈抡起拳头砸去。那几个男人一边拦住他爸爸,一边 劝他妈妈不要再骂了,先把气消了再说,可他妈妈不但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反而 骂得更难听,短命鬼,炮子打的,封门倒灶,绝十八代的!他爸爸挣脱开那几个 男的,可他还没靠近他妈妈又被拉住。他妈妈仍然在喋喋不休地骂着,直到被那 几个妇女拖到了内屋里才开始有所收敛,风波才算慢慢平息下来。   他虽然泪水还没干,身体还在抽搐,在板凳上独自坐了良久的爸爸走到他身 边,依然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今天满十岁,今天对你来说是个好日子, 但我命令你今天下午一定要去放牛,越是这个时候(关键时候),你越要表现出 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素质,你要学会把私人感情永远放到一边,你要为大局着想。 你去放牛吧,不然时间就晚了。   他把牛赶出去的时候比平常晚了很多,别人都走了,他不知道他们将牛赶到 什么去了,于是他就想把牛放到就近的山脚上,省得走路的时间,以便能让它们 吃饱,可牛却不喜欢单独行动,它们在山脚上不停地往高处走,走马观花,只有 遇到新鲜的草棵时才偶尔吃那么一两口。牛不顾一切地往高处走去,它们在荆棘 丛里穿梭着,他不好去阻拦它们,于是只得跟着他们一起跑,直到它们发现了前 面有几头牛在那里安静地吃草为止。牛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停止了寻找,他却没 有发现牛的主人,但他没有去寻找牛的主人,他一个人坐着感觉挺好的。在他坐 着的这个位置,刚好能观看到村子的全貌,此刻的村子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更为 安静而祥和,有三家青瓦屋顶上已经冒出了青烟。青烟没有遭遇到风(哪怕是很 微弱的一丝风也没有),就似很多国画里面的景象,有两户人家的屋顶上烟云氤 氲,都铺在青瓦片上。另外一家却不同,烟很小,却能徐徐地往高空蔓延开去, 越升越高,最后简直和天上的云连在一起。天边有一朵火烧云。   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呻吟声,四下打探,发现不远处的一个 草丛在晃动。他悄悄地走近一看,只见最小的叔叔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正在扒 女人的衣服。女人看起来很激动,最小的叔叔触她一下,她就呻吟一声。看着看 着,他身体就开始膨胀起来。他又走回原地,坐下,想要膨胀的身体逐渐缩小。 他不喜欢膨胀。女人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他只得走远一点,以免听见她的声 音。他站起身来,最小的叔叔呻吟的声音也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赶紧走开,走了 很远,直到他确定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为止。他在草地上躺着,望着蓝天,那 时候的蓝天是那么空旷,白云像是一块块烂布,形状不一,天边的火烧云真是好 看。   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牛的主人把他叫醒,说他们的牛已经走上去很远,他 们得跟着牛一起往高处走,不然天黑了就会找不着牛。他抹了抹眼睛,就跟他一 起走。牛的主人问,你最想要什么?他说,我想要一本笔记本和一个文具盒,我 既没有笔记本也没有文具盒。牛的主人说,这两样东西他都有,以前他读书的时 候买的,但都没用,都还是新的咧。他说着,他看见最小的叔叔从上面走来,身 后跟着那个被他压在身下呻吟的女人,他们都面色红润,不过,从他们的眼睛看, 他们都有一丝疲惫,而且这疲惫在使劲把他们往睡梦里拉。他喊最小的叔叔,但 不知道怎么去喊呻吟的女人,于是就低着头没有喊她。最小的叔叔和牛的主人相 视一笑(他们的笑声中多半带着坏的因子,让他很不舒服),然后擦肩而过。他 们走下山,他们往山上爬去。   走到牛群边的时候,牛的主人把他叫到身边,说他读书的时候买的笔记本和 文具盒都是班上最高级的,而且,现在还很新,就像刚买回来的一样。牛的主人 比他大几岁,可现在没有读书,只读到初中就回家跟牛屁股了。额头上有块疤子, 听别人说是在学校和别人打架打出来的,疤子比其他地方要白,看起来亮晶晶的, 这使他感到害怕。因为那疤子,他总认为牛的主人不是正常的人。他回想起他在 中午的酒席上喝酒的样子(一口气喝掉一大碗白酒),他就感到害怕。他说话的 时候口里发出猪、鸡、鸭和牛肉腐烂后的气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感到 恶心。他对着他的耳朵说,只要你和我玩一个游戏,我就把笔记本和文具盒送给 你。他问,什么游戏?他说,只要你脱了裤子趴在我身下就行。于是他答应了他。   他把他带到了一个草丛里,叫他脱裤子。他好不容易才解开裤带。他在一边 急不可奈,不停地催促。他刚刚趴倒在草地上,他就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他 在用一根棍子插自己的屁眼,他反抗起来。因为棍子插得他生疼,他挣扎着,但 丝毫都没有效果。棍子越插越深,并且还不停地抽动。他叫喊了出来,却被他捂 住了嘴。他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抽动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疼极了。   呻吟的女人最终成了最小的叔叔的婆娘(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但他却一直 没有得到牛的主人跟他说过的笔记本和文具盒(直到他读到四年级他都没用过笔 记本和文具盒,四年级以后,他就再也没去学校了),而且,他的屁股在那以后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隐隐作痛,走起路来扭扭捏捏摇摇摆摆。   所以,当他生日的第二天,他已经被允许不用再去放牛,而是守在瘫痪在床 已经一年多的爷爷身边时,他心里很欢畅。他害怕遇见牛的主人。牛的主人后来 去了南方,一直没有回来,听说他学了一门可靠的技术,在南方发了大财。   他和他妈妈挨家挨户地去送酒席上剩下的菜肴。这些菜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 内全部送出去,否则它们就会在他家发臭发霉。他妈妈说话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 嗓子哑了,眼睛似乎还是湿的,很红,而且,她经常挤鼻涕,大把大把的鼻涕挤 出来,让他感觉她还在哭泣。弟弟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躲在厨房里大口大口地吃 那些剩下的牛肉,他比他爸爸还喜欢吃牛肉,他身上的肥肉越来越多。他本来已 经足够胖了,他时常说走路的时候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但他还是喜欢吃,整个下 午一直在不停地吃,吃到晚上还没有满足。他爸爸要是知道他这样吃,准会揍他 一顿的,只是现在他爸爸睡觉。他把录相机交给最小的叔叔,回到房里,倒在床 上就扑哧扑哧地打起鼾来。   他们每送一家人,都会相应地听到许多吉祥的话,感恩戴德的热情和笑容。 他们的到来以及离去会惊动人家的狗,这些狗朝着他们狂吠的同时会遭到它们主 人严厉的谴责甚至棍棒相加,白白蒙受不洗之冤。他妈妈在每户人的家里都要闲 聊上一阵,把酒席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酒席上各种人的表现都要报告一遍。这让 他很恼火,在一旁不停地拉她的衣服。他拉一下,他妈妈就会朝他白一眼,因为 她还没有说到正题呢。她往往只是说漏嘴似的提一下他爸爸打她的事,然后,那 些人(都是些妇人)便会很乖巧地把这件事引为主要话题,他妈妈便绘声绘色地 把事情的原委(她总是那么在理,而且,面对他爸爸的强权,她也总是那么临危 不惧大气凛然。)从前到后都向她们陈述一遍,最后把手里的空碗(里面的菜肴 已经倒给与她谈话的人了。)摆到桌子上,和她们一起控诉男人的霸道,并且表 示出要誓死反抗到底的决心。   他们是最后去他们隔壁家的,因为他们没看见隔壁家亮着灯。(他们去的时 候也没见灯亮着,但为了不让那些食物在他们家坏掉,他们决定还是去一趟,要 真是没看见人,他们就把菜搁窗台或者门槛上。这是他妈妈的意见,他不是这么 想的,他认为屋里肯定有人,因为住他们隔壁的是一个老奶奶,她能走到哪去 啊?)他们走到隔壁家的时候发现屋门都是锁着的,门上贴着几张红色的神像, 他认不出来。他妈妈把盛着菜肴(他们给她送的是最好的菜,这是他和他妈妈两 个人共同的心意。他和他妈妈都认为,老奶奶活到七八十岁了,说不定在什么时 候就会死掉,所以,他们应该多给她一点好吃的,再说,老奶奶的儿子是个疯子, 很多年前他就离开了他们村,不知道跑哪去了,自从他离开后,他们村的人再没 有见过他。)的碗摆放在门槛上,他妈妈说,要是坏了或者被老鼠什么偷吃掉, 那就不能怪我们了。他拿着手电筒四处晃来晃去,因为终于把剩菜都送出去了, 他妈妈也暂时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了,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愉悦之情。他手里的 手电筒很亮,当她照到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她嘴里却没说什么话,她似乎在睡觉,半倒半依地靠在一堆柴火上,身边还放 着一桶水。他妈妈走上去叫她,她才缓缓地把注意力从朦胧当中移到他们身上来。 他妈妈和他把她拉了起来。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在他们的搀扶下挪动着细小的步 子。她的脚在战抖,身体已经僵硬了,腿脚很不好使。她边走边说,我以为今天 晚上就是我的死期了,没想到又死不了了。下午她提着水从井岩回来后,由于不 小心,一下子没保持好身体的平衡,倒在了屋角的柴垛上,她怎么也爬不起来, 也就只好顺势躺在上面,她准备好了在上面过夜,捱不过晚上就死在上面,捱过 了再继续活下去。没想到我命这么大,你儿子啊,平素对我最好,今天又救了我 一命,他一定会长命百岁,荣华富贵享都享受不完。在豆亮的灯泡下,老奶奶一 边用手抓着牛肉往口里塞,一边夸着他,嘴巴胀鼓鼓的,偶尔喷出一两小块牛肉 来,她又捡起来吃掉。她习惯用手抓着吃东西,每一次都要往嘴里塞进满满一手 掌食物,食物在嘴里翻不了身,她就一点点地把它们咽下去。她的牙齿已经脱光 了,靠着这个办法,能吃的东西却比年轻人还要多。   很多老人都喜欢他,尤其在他专门负责照看爷爷以来,老人们对他的好感与 日俱增。他在村子里的口碑越来越好,这让他多少挽回了在酒席上失掉的局势。 爷爷始终没有死,隔壁老奶奶依然好端端地活着,照旧每天提水洗衣、做饭睡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死一个人了。很多人渐渐地老了,掉了牙 齿,白了头发,甚至胡子都开始白了,对生活的热情也一步一步地在冷却,可他 们的寿命似乎永远不会到头,有点神经并且渴望早点死去以便解脱的老人开始在 村子的各个角落散步谣言,说是村子里要是不死老人,人口也就会越来越多,直 到有一天,村子的土地便会由于人多而变得贫瘠,水源也会枯竭,村子便会面临 灭顶之灾。   弟弟在酒席上私藏了很多纸包糖。在酒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持续 到最小的叔叔结婚,他们家再一次操办酒席。)他都能看见他时不时地从口袋里 掏出一两粒糖,趁大家都不注意他的时候吃掉——可偏偏每次都让他撞见——他 把一粒糖囫囵塞进嘴里,然后很认真地允吸着,口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他每次 往下咽糖水的时候,喉咙里总发出一声很大的声音,但他的脖子似乎一动也没动。 他的身体太胖了,脖子有瘦小的人的腰那么粗。   有一次,他看见弟弟拿着糖去给一个小女孩吃。那个女孩是一个没有妈妈的 孩子。她妈妈是一个傻子,经常不自觉地流口水,所以她胸膛上的衣服总是湿漉 漉的,而且很臭。后来,那个女人被她的男人赶出屋,另外嫁给了远地方的一个 傻子,而且给那个傻子还生了一个小男孩。他们都见过那个小男孩。女孩的妈妈 曾经带着他来过他们村。那个小男孩很可爱,老人们都喜欢他。小孩子也很喜欢 他。他们都没想到,两个傻子还能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出来,觉得是奇迹。自 从妈妈被赶出门,女孩就一直没有妈妈。后来,她爸爸去了南方,也就一直没有 爸爸。她只有一个奶奶,跟着奶奶过日子。弟弟能给纸包糖给那女孩吃,他感到 很高兴,因为他以前老想着,弟弟是一个既自私没有爱心又蛮横霸道的人。   但是弟弟很快就伤了他的心,并且让他对他侧目相看。弟弟真不要脸。弟弟 把女孩叫到屋里,在他和他一起睡的那张床上,趴在女孩的身上,不停的抽动着 身子。他们虽然没有脱衣裤,但让他回想起在山上,牛的主人对他的凌辱。他的 屁股现在还有点疼,拉屎的时候每次他都要承受着巨大的折磨。现在亲眼看着自 己的弟弟对一个小女孩子(而且这个小女孩的身世是那么可怜。)做着同样的事 情,他心里怀着无比愤怒,想冲上去抓住弟弟,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他刚想行 动,弟弟就停止了他的动作。女孩走下床,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糖,很快就走出了 房间。女孩胸膛上的衣服上流满了弟弟的口水,可她一点也不在意,只顾去剥糖 纸,然后把糖放在嘴里吮吸。她咽糖水的时候比弟弟的声音还要大,并且由于脖 子太细,他能很明显地看到她脖子一上一下地滚动着,让他觉得很恶心。   他看到弟弟在床上那得意的神色(弟弟此刻正闭着眼睛,抚摩着自己的身 体),看着她走出去(她当然看不见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子正滚烫得厉害(他 已经打算好了去水库游泳的),忘记了去游泳的事,看着她的背影在转角的地方 后,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把下午放牛时发生的事情跟他妈妈说了。他妈妈让他脱下裤子,她想看看 他的屁股。他很不好意思地脱下裤子。他妈妈看后流出眼泪,她说要去告诉他爸 爸。他拉着他妈妈的手,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爸爸,否则他爸爸又会惩罚 他。他爸爸最怕他惹出麻烦。   他妈妈决定不给牛的主人家里送菜。他虽然心里有点不同意(他怕这样会把 事情闹大,闹大了他爸爸肯定会更为恼火),但还是没说出口。他们给每家都送 了菜,惟独牛的主人家没有送去。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塌实。他老是想着没有 给牛的主人家送菜的事情——会不会闹大,会不会惹出麻烦?(因为他们给所有 人家都送了,惟独他家没送,这就表示着他们看不起他家,或者要和他家断绝关 系。)弟弟在他身边响着雷声一般的鼾声,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他爸爸和牛的主人的爸爸喝酒的声音把他吵醒来。他脑 袋里顿时嗡的一声轰鸣起来,他想,肯定坏事了。他起床,浑身酸痛,总觉得有 拳头在他身上打过,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松针。他走过他爸爸他们喝酒的地方时, 低着头目不斜视,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他轻手轻脚,生怕他爸爸发现他。他的 呼吸都很细微,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听见,但他们还是看见了他。先是牛的主人的 爸爸看见了他,然后他爸爸才扭过头来,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爸爸让他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然后给他倒了一碗酒。牛的主人的爸爸对 他笑着,举起了酒杯,对他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教管好自己的儿子,希望你能原 谅他。说完喝下一杯酒。一喝完,他爸爸端起刚刚他倒的那杯酒递给他,让他回 敬一杯。他于是就站起来把酒喝下去。他把酒全部往脖子里面灌去,一下子它就 全部下去了,但一种苦涩的味道却留在他口里始终不散去。他张着嘴,不停地用 手当扇扇着。喝完一杯后,他的脖子都滚烫滚烫的,但他爸爸却说他没半点事, 说他天生就一是块喝酒的材料,他要培养他。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要他继续和 牛的主人的爸爸喝,一直喝到酒醉为止,不然就不能算是真的把事情给了结了。 牛的主人的爸爸不停点头不停说是,于是拿起酒瓶就倒酒,然后又是一仰脖子把 酒灌了进去。接着就是他。这样连续喝了三杯,他已经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已 经失去知觉,只知道接过他爸爸递过来的碗,把里面的酒倒进自己的肚子。他再 也不能仰着脖子就能把酒罐进去了,而只能一大口一大口地吞,这样喝起来比仰 着脖子灌难受得多,但他的脖子已经摇摆不定,他已经没法把它仰起来。   喝着喝着,牛的主人的爸爸直着脖子朝他伸出了大拇指,口里说着(他的嘴 巴已经合不拢了,上面和下面时常撞击在一起),你,你,你可,厉害,厉害, 我,我已经,我已经不行了,老了,不如你年轻人,我输了!说完他一把倒在了 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顺势也朝地上倒 去。这时他爸爸扶住他,他爸爸把他抱到床上。他爸爸始终没有说话。他在床上 躺着,他爸爸端来一盆水,给他擦脸,擦完就给他盖上被子,让他好好睡觉。   ——男子汉就要这样,把别人喝倒!   他爸爸完,又回到堂屋,踢着牛的主人的爸爸,说,你看你,都尿出来了, 起来呃。他在床上听到他爸爸踢人的声音——那个时候他认为他爸爸必定在踢他, 虽然后来回想起来,又觉得他爸爸不是在踢他,只是在他身上拍了几下。   录相放到第三天的时候大家开始唱歌。录相机有话筒接口,他爸爸把话筒也 带了回来,是专门让村里人高兴的。呻吟的女人在唱歌的时候最带。,她这个时 候还不是最小的叔叔的婆娘,却和他很亲热。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都知道他 们都快结婚了,只有他还不知道,活像一个傻瓜。   唱歌的人站在最前面,听歌的人成一堆,有好几十个呢。大家都争着唱,最 小的叔叔是主持人,他老是把话筒给呻吟的女人。她今天穿了一件紧身的裙子, 屁股圆圆地朝身体外面翘出来(暗地里有很多男人说真想上去摸一把)。乳房跟 屁股翘出来的高度差不多,很多男人只盯着她的乳房看。不管她唱的是什么歌, 都有人一个劲地拍手叫好。   那些男人们敞开衣服,露出各自坚实而黝黑的肌肉。有的甚至穿着四角短裤。 他们在呻吟的女人面前晃来晃去,每走一趟都要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强壮 (最小的叔叔很瘦弱,并且常常咳嗽,身子很单薄,让人想象他要是在田地里晕 倒了,或许只会像掉下一张纸一样,根本不会压坏庄稼),然后对着她淫笑一两 声,把自己丑陋的黄色的牙齿露出来。每当有人经过她身边,向她发出挑衅般的 声音或者做出揩油的动作(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单身汉甚至趁最小的叔叔上厕所之 际迅速地摸了一把她的屁股,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唱歌的现场),下面吹口哨或 者叫好的声音就会兴起一个新高(当她被摸屁股的时候,下面的口哨和叫喊的声 音是最响亮的),然后后面的人就会比前面的人做得更为出格,同时技巧也更为 纯熟。相比较而言,最先开始行动的那个人简直是太划不来了,只是色迷迷地看 了他一眼。那人行为举止都很得当,仅仅是从她身边经过罢了,甚至色迷迷的神 情也只是自然的流露罢了,获得的反响也是很一般的稀稀拉拉的几下拍手板的声 音罢了。   等到深夜的时候,大家都散去了,呻吟的女人还没走。她留下来和最小的叔 叔扫地上的垃圾和收凳子。她弯腰的时候屁股朝天翘着,突然让他有种想上前摸 一把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因为最小的叔叔在。为了不再让自己想去摸她 的屁股,他回到房里(弟弟的鼾声已经熄灭了,只是偶尔还发作一下),躺在床 上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她的屁股。有时候还能浮现出已经脱去裤子的一张白白的 屁股。屁股很光滑,他的手在上面不停地摸着,摸了很久后,他已经不满足于摸 屁股,于是他向她的全身进攻。他摸了背心,又摸了大腿(都是滑溜溜的,摸起 来心里痒痒的),最后才摸到了乳房(两个富有弹性的有温度的肉球)。摸乳房 的快感比摸屁股和其他地方的快感要强烈得多。接着就不明不白地被电击了一下, 猛然醒了过来,可快感还停留在他体内。他摸了摸裤裆里面,里面黏糊糊的,让 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内裤湿透了,被一种陌生的液体。他悔恨难当,脱下裤子 把它扔到窗户外面的阴沟里。   扔完裤子,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正从黑云里走出来,刚刚透露出半边脸。 等他躺到床上的时候,它已经全部露出来了。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月挂在天幕。 月亮的周围是黑色的云朵,它不停地走进黑云又走出来。月亮走得很慢,似乎它 也受到时间的限制似的。他一直望着那轮圆月,直到它走出窗户,他再也看不见 它,才朦朦胧胧地再一次睡去。   他感到身体里面空虚极了。   三   就在那一年春节还未过完(元宵节还没到呢。)的时候,他们家八口人(其 中包括呻吟的女人——他和他最小的叔叔已经结婚,并生了一个胖小子。)在他 爸爸的带领下去了南方。走之前他们一家人分成两大桌(勉强地坐拢了,但显得 很拥挤),在一起吃饭,饭桌上,他爸爸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他们要去南方发 大财,并且还宣布了一个次要的消息(是在所有的事情似乎已经办妥帖,该说的 话都已说完,大家伙在思想上已经解散各自想各自的事去了的时候):他正式不 送他的两个儿子上学,从此以后不再向学校缴纳什么狗屁学费了。宣布的时候他 打着饱嗝,但一点也不俗气,很有男子汉气概,说完还把大拇指放在胸前,竖了 起来,脑袋扬了扬,似在期待在坐人的掌声或者叫好声。席间并无太大的响动。 赞成或者反对的都缄默其口。大家只是听着,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接受这个决定 ——赞成或者反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因为无论是赞成(表现 出来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当众表现出来却是很不明智的事,因为必定有一些人反 对,但他们不知道谁会反对,若是为了迎合决策者一个人而得罪底下许多人,那 未免太划不来了。)还是反对(反对者在这个时候往往表现出寻常所不具有的沉 默,因为一旦开始反对,就会遭到决策者强有力的攻击、冷嘲热讽、恶言相加以 及那些并未显露出赞成意愿的人的阴阳怪气的笑声),在这个局面之下,显然毫 无利益可图(反而还有损害自己利益的可能——而且这可能性极大)。   八个人一起去了南方之后,屋子里显得空荡了许多。他和弟弟再也不需要两 个人睡一张床了,而且,他妈妈决定等元宵节一过就让他弟弟去他外婆家。到那 时,整座房子就会清净起来,清净到每个人整天都能听见他爷爷的呻吟声(这个 瘫痪在床的老人到如今生命力依然旺盛)。   他开始跟着他最大的伯伯生活。他最大的伯伯一个人生活。以前有一个婆娘, 可惜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娶一个婆娘(是不愿意娶还是娶 不到就不得而知了。)回来。渐渐地,最大的伯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养成了 一个人生活的一切习惯,突然之间增加了一个他,最大的伯伯表现出了极大的不 适应。于是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悠闲起来了。他每一天主要的工作仅仅是按照最大 伯伯事先叮嘱又叮嘱了的步骤把已经淘好米的饭煮熟——开始的火烧到多大,等 饭开了又是多大,开后又要保持多大的火保持多少分钟,要分毫不差,煮出来的 饭才香才符合最大的伯伯的口味。不然,那些饭就会全部倒出来,拿去喂猪。人 吃的需要再煮一次。   除了一天坐在火塘面前煮两次饭,他便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他们家的牛已经 卖掉,最大的伯伯的牛都不需要他放——主要是对他的不放心。他曾经放丢过一 次牛。一头牛婆,带着一头幼小的牛崽,走失在黄昏的山林里直到深夜也没有被 找回来。他和最大的伯伯一起,打着手电筒在深山密林中像找一根丢失的银针一 样找着两头牛。最大的伯伯口里学着牛的叫声,希望以此引诱出他的牛来,可没 有达到他的目的。到了深夜,露水开始往下落,最大的伯伯的嗓子开始沙哑。他 破着嗓子仍然在叫喊,始终没有停歇。声音越来越像鬼叫(他们正行走在一座专 门掩埋非正常死亡的青少年的山上。由于掩埋得太浅,他们时不时就会看见被雨 水冲刷出来的白骨),让他浮想联翩后背不停冒出冷汗。鸡叫的声音从村子里面 传到山里,最大的伯伯开始恼火了,对着一个晚上都没说话的侄子发起脾气来, 狠狠地将手电筒摔到地上,手电筒随即被摔成几块,可灯泡还亮着。他一块一块 地把地上散落的手电筒零部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合拢,手电筒还是亮着的,他 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但还是绷得很紧。最大的伯伯要是冲他大声喊一声,他的 心准会挣断。幸好,他没有再次受到惊吓,最大的伯伯接过他递过去的手电筒, 走上了下山的路。他走得很快,他的侄子跟在他后边小跑。他已经不去管侄子是 否已经顺利跟上,只顾着自己往下走,像是身后有鬼在追赶他。等他走下山的时 候,发现侄子没有及时赶上来,便站着,把手电筒的光朝后面照去。他站了十来 分钟也不见侄子的影子,于是又窝着一肚子的火走回去找侄子。走了很远,他才 发现侄子在一块草坪上坐着,头埋在双膝之间。发现了他的光,侄子站了起来, 指着背后的一块草地。他将手电筒朝草地上照去,发现他的牛婆正躺在草地上, 牛崽嘴里含着妈妈的奶子,一个劲的吸着。光照到它们身上,它们目光慵懒地望 过来。   从此以后他不再允许去放牛,整天呆在家里发呆,同猪栏里的猪们(最大的 伯伯喂了两头猪崽)分享着悠闲(主人给予的最大恩赐——主人整天忙着,从清 晨到黑夜,一刻都没停止过。)的日子。   每个新学期开始,总有那么几个学生不会来学校,不念书了,老师们没有办 法,因为这种现象实在太常见了。他不去学校了,班主任反倒还有那么一点喜欢。 成绩不好,古怪名堂多得很,这样的学生反正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不如早点不读, 省钱呢。但校长不这么看,说什么也得让班主任去劝劝他。班主任没去,于是就 打发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去了。   这两个学生,男的是班长,女的是学习委员,和他都是同一个村的,班主任 平时老想,都是一个村的,同喝一口井的水,他们两个脑瓜子那么聪明,惟独他 怎么就老不开窍、不能拐弯呢?班主任最后也没有想出问题的结症到底在哪。   一男一女两个同学获得了一天不上课的自由,专程到他家去打探具体情况, 然后向班主任汇报。(他们各自的家都只隔着几座房子,平常也经常在一起玩儿, 可今天的气氛显然不同于以往。)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和他扯了一天的淡。 回到学校就告诉班主任,是他爸爸不让他读的,他弟弟也没读了,也是他爸爸的 主意,他爸爸已经去南方发财去啦。班主任听了两个得意门生的汇报后,深深地 叹了一口气:哎,金钱。   由于无事可做,每天早上他都睡到太阳光离开他的窗户才起床。可今天不一 样。太阳光还刚刚来到窗户,他就听见男女同学在外面喊他。先是男同学喊了几 声,然后女同学随后补充说,我们今天特意来陪你说话的,你起床呀。他起床后, 就和他两个同学爬到村子背后的山上。那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离水库不远。 那里有三块形状酷像马背的石头,他们一人坐一只马,在上面做出马在飞奔的姿 势。   三个人说起了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话题,说起了以后的理想。最先说起这个 话题的是男同学,他以为这个话题最能引诱起大家表达意愿的欲望,但事实上在 他说出这个话题之后,三个人都感到一种怪怪的尴尬——两位同学都觉得他们说 这个话题很卑鄙,因为很不公平。三个人一致认为,只有在读书,才有资格谈理 想。而现在他已经不读书了,天天被最大的伯伯当猪养着。他说他爸爸到南方打 下基础之后,会把他接过去,然后找个事做,每个月按时领工资,然后再慢慢学 门技术(村子里很多人出去学了一门可靠的技术,工资比没学技术的要高很多倍 呢),争取拿更多的工资。这样就可以回来修座新房子(他对旧房子有种莫名其 妙的反感),讨一个婆娘。男同学的理想很简单,将来要做一个科学家,为祖国 的科学事业奋斗终生。我崇拜所有的科学家,他洋洋得意地说着。女同学说不清 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她说希望自己能生活得幸福一点。他问她幸福是什么?她 说就是幸福啦,很幸福的意思。然后,女同学补充说,她要期期都拿第一名(这 让男同学心里感觉特别不服气,每学期不是他第一就是她第一,要是她期期都第 一,那他的第一岂不全部被剥夺了?),让爸爸妈妈开心,然后多给她一些零花 钱。   女同学突然指着村子说,你们以后还想回这里来生活吗?你们谁要是回这里 来,一准没有幸福的生活。男同学拍拍胸脯说,我能在这里生活吗?这里能搞科 学研究吗?他低着头说,我不回这里,我到哪里去?你们见过有谁打一辈子工不 回家的吗?男同学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得噗噗作响),说,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当上科学家以后,你就不会再回这里。我把你弄到城市里去。女同学问,怎么 弄啊,你要是能弄,你怎么不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弄去?人人都有拥有幸福的权利 呢。   他们身边,春天正在悄然打扮着山林。各种颜色的花都开了。草地上不再是 枯黄的一片,而是绿油油的(整座山都是绿油油的),看起来养眼之极。   下午放学的时间,他一般都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或者就爬到后山的马背上 去睡觉,天气越来越热,在上面睡觉舒爽极了。   这天放学的时候,男同学到他屋里找他,邀他去水库游泳。他说不想去,身 子很疲倦。男同学说,疲倦就是因为没有锻炼好,你没读书都变懒了,不锻炼锻 炼怎么能行呢?硬是把他拉走了。   到了水库,发现另外还有好几个人一起,都光着上半身,穿着三叫裤衩正等 着他们呢。男同学不知道游泳,所以硬是把他拽来了——他曾经说过要教男同学 游泳的,只是一直没机会。但是,今天男同学现有已经找到一个大哥哥教他了, 所以他又觉得他的来到多少是多余的。他本不想来的。   他们在水库边缘戏耍着,拍着水往别人头上溅,或者干脆趁别人不注意往别 人耳朵和鼻子里灌水(他被人灌过几次,但一次都没灌别人。被灌了很多次没有 回手后,灌他的人都失去了兴趣,不再灌他,和别人玩去了。渐渐地,他开始疏 远了他们,在一边的浅水里坐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差点睡了过去)。男同 学在一旁很认真地学着,他学得不错,很快就能脱离大哥哥,独自浮上分把钟。   水波荡漾冲击着他的皮肤,他的疲倦感越来越强大,最后睡了过去。他坐在 去南方的车上,和最小的叔叔的婆娘(呻吟的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在他的 身上乱摸着,他也伸手在她的身上摸起来。他已经有了经验,不再摸她的屁股, 直接摸她的乳房。他们脱了衣服,周围的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衣服还没脱完他就 醒来了,发现水库里已经没有一个人。   他走上堤坝,看见水库的闸门被放开了。有几个刚才和他一起游泳的孩子大 声哭着往山上跑去,其中一个孩子边跑边摔跟头,连续摔了好几个跟头都毫不气 馁地哭着、爬起来又往高处跑去。那些孩子直到天黑也没有下来,最后他们的父 母一个一个把他们背了下来,背到师公那里给他们收回了魂魄,他们才开始恢复 了往常的神色。   他们被男同学的沉在水底而没有浮出来所惊吓住了,男同学在往深处游去的 时候沉入水里,接着水面冒出一串水泡,之后便再也没有看见水底下有什么动静。 孩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大哥哥拉开了水库的闸门,他希望通过把水库 里数千平方米的水都放干的途径救出已经沉入水中的男同学——他这样冒了天下 之大不韪,因为村子里百多口人就靠着这些水活命,即使是淹死个把人,老少爷 们也不会同意放水啊。再说,水库里以前又不是没有淹死人,一年不淹死个把人, 水库颜面何在?   大哥哥叫来了村里水性最好的人,想把男同学从水里捞出来(海底捞针), 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了。水性最好的人在水库里面踏着水,就像一粒老鼠 屎在里面滚动着——他在水库一侧的竹林里坐着,观看着这一切。夏天的风时时 吹来,竹叶簌簌响着,偶尔一两片竹叶掉下来,落在他身边。他盯着水库里的那 一粒老鼠屎。老鼠屎不断问堤坝上的人男同学沉下去的位置,不断潜入水下,又 不断浮出来。看得出来,老鼠屎很紧张,但他的紧张丝毫也帮不了他什么忙,渐 渐地,他的动作愈来愈缓慢、愈来愈慢,终于,他放弃了,他向堤坝上游过来, 说,让他自己浮上来吧——直到这一刻,老鼠屎才发现了躺在堤坝下面的斜坡上 的男同学,他扑过去,迅速探测了男同学的鼻息,惊叫了出来,说,还有气。于 是在堤坝上观看的人纷纷冲下堤坝,冲到男同学的身边。有人迅速牵来了一头温 顺的牛婆,男同学的爸爸把自己的儿子摆放在牛婆的背上。老鼠屎牵着牛婆在堤 坝上跑起来,牛婆的身体一颠一颠地,男同学跟着它也一颠一颠地,像一床围在 牛婆身上的被单。于是男同学口里不停地吐出水来。他的妈妈在背后跟着牛跑, 边跑边哭。人群也跟着牛婆移动起来,从堤坝的一端向另一端移动。只有大哥哥 没有动,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天色向晚,血样的云朵围绕着即将落下的垂垂老矣的太阳。他躺在竹林里, 还在回味刚才做的梦。他在想,脱光衣裤后,呻吟的女人(他最小的叔叔的婆 娘。)会和他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望着天空,一种遥远的飘渺的感觉升起来, 他似乎被云驮着。他闭上眼睛,遥远的云朵突然就近了,但那种感觉还是没能找 回来。   远处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男同学已经苏醒,由他爸爸背着,慢慢朝屋里走 去。   他收到一封信。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信就落了下来,落在地上。他捡起来一 看,信封上写着要他亲启。信封上没写是谁写的信,于是,他打开信封,首先就 看了信的尾巴,是女同学写的。她的祝是:祝你以后的事业一帆风顺,我们的友 谊万古长青;再:请你一定要幸福哦!女同学的字看起来秀气而漂亮,是他们班 上写字最好看的(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门口读信,依着门框。不时地有鸡从他身边走过,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可他没听见鸡叫声。他抹了一把眼泪,把信折叠好,塞进信封,然后走进屋里, 夹在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面。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睡梦中被惊醒了,连他爷爷都在床上嗷嗷叫着:烧光了烧 光了!他光着上身走到屋外,只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整个村子都在下着烟灰。 众人提着水桶往火烧的地方赶去。   回房穿上衣服,他跑着赶往出事的地点,一路上想着是谁家着火了。走到火 烧着的房子前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同学家的房屋已经沉浸在火的 海洋里。她家是独门独院,所以火势不会蔓延到别人家去。这就预示着救火的人 不会像其他房屋着火时那样拼命,他们有时甚至还会笑出声来,为着火的是这座 屋,而不是别的房屋而庆幸。他坐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樟树旁边,观看起混乱场面 里人们的表现。女同学像一只受惊的猫咪一样,蜷缩在大火面前。火光映照在她 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比平常动人得多,并且,她明显是从睡梦中被大火赶出屋的, 所以她身上穿的依旧是单薄如纱的衣服。穿过红色火光,他看到了她隐约可见的 肉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孩的胴体,他咽下了几口口水)她的皮肤在火光的映 照下显成粉红色。唯一遗憾的是她身上的衣服有点旧,甚至还破了几个小洞(他 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使得他正在逐渐膨胀扭曲的大脑里浮现出了买一身衣服送 给她的念头。一定要是最好看最漂亮的,他想着,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 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既然都成这样了,我们不能埋怨,我们得试着接受,然后 慢慢改变它。她情绪激动,他的手一抓住她手,她就似触电一般甩开,然后捂着 自己的脸庞,羞愧难当,泪流满面。她说,你走开!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脸上露 出了一丝坏笑。突然对这一场大火有了亲切之感,瞬间觉得女同学和他的距离拉 近了许多,几乎已经近到了同一个水平面上。他任凭女同学在那里哭着,自己走 进灭火的人群。他想他已经足够大了,能轻而易举地提起一桶五十斤的水(而且, 他多少是以一种主人翁的心态进入救火现场的)。   女同学从第二天起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她的课本书包什么的全都烧掉了。他 爸爸流着眼泪对她说“女儿,是爸爸对不起你,害你念不得书。你怪罪爸爸吧, 是应该的”的时候,她也流着眼泪,说,我不读书是应该的。此情此景,很多人 都看到了,很多妇人掉了眼泪,夸奖她的爸爸,说她爸爸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女儿也是个懂事的好女儿。男人们则一个劲地抽着自己的烟,不时地,还会递一 支烟给有责任心的爸爸。有责任心的爸爸一抽烟,情况就好多了(他紧锁的眉头 开始舒展开来,泪水也渐渐地干了,只留了个痕迹脸上),然后对大家说,真是 劳烦大家了,时下正是农忙时节,大家能对我家这么鼎力相助,实在是我家莫大 的荣耀。说着说着,他的眼睛似乎又湿了。大家听着听着,似乎也觉得应该掉两 滴眼泪,似乎觉得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件。   几天后,女同学的同学们派来了以男同学为代表的捐献团,给女同学家送来 了第一笔救济款时候,有责任心的爸爸以同样的话语和看起来有些湿的眼睛把前 来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弄哭了。他们哭成一团,女学生和他女儿拥抱着哭泣,男学 生们在一旁抹着眼泪。   呻吟的女人回到村子的那天晚上,有责任心的爸爸就来到他家。有责任心的 爸爸央求呻吟的女人,把他的女儿带到南方去,以便找一个能按月发工资的事做, 他目前只求女儿能糊住自己的嘴巴,其他的事情统统不敢奢望。呻吟的女人先是 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对他说,她这次回来主要是带她的侄子去南方的,因为她侄 子的爸爸目前已经在南方找到立足之处,把他儿子弄去不成问题。只是,要把女 同学弄去的话,还有一定的困难。(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女同学家遭受 火灾的事。后来知道了,她专门去了一趟女同学家临时搭建的茅草棚子里,满口 答应了带女同学去南方的事——这样以来,她作为一个去过南方的人,好歹也体 现出了与没去南方前的与众不同之处。经过在南方的陶冶,情操自然要比村里的 人高尚。)   呻吟的女人把他叫到身边,嘱咐他,一路上一定要听话,听从她的一切指挥, 千万不要有任何细微的差错,不然就去不了南方(南方是哪么容易去的?是说去 就能去的么?),会在半路上丢失。他在一边仔细地听着,仔细地点着头,一边 内心骚动,双面发红。呻吟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的体息热腾腾地往他身上窜。   他最后一次去看爷爷,和爷爷说了几句简短的话。他爷爷似乎已经不认识他, 但一说起他爸爸便口若悬河起来。他想尽快离开爷爷的房间,因为一踏进这房间, 他就想起那一手臂的蛆虫。他边告辞边往外面退去,退到门口的时候,爷爷从床 上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百元大钞,对他说:拿——去吧——我——留着——也 ——没——什么——用。他接过钱(上面没有蛆虫。)塞进口袋,他仔细地看了 一眼爷爷,爷爷已经只剩一副皮包骨了,眼睛盯着蚊帐一动不动,把钱给他后, 就一直保持着那死寂的模样。   出发前的一个晚上,最大的伯伯给他们杀了一只鸡。他很特别地得到了两只 鸡腿,吃得自己很不好意思。很多年来没有受到的待遇终于又回归到自己身上来 了,很有点像死刑犯人在行刑前的那一顿饱食。但他吃得心安理得,满嘴是油,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年龄还正是吃鸡腿的年龄——鸡腿本来就是给年小的娃娃吃的。   大清早就被呻吟的女人喊醒,他闭着眼睛穿上衣服,半睁半闭地洗脸刷牙。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吃不下去,肚子里都是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吃不 下什么东西。他蹦跳着,在房子里的各个房间转来转去,似乎舍不得这些房间, 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留恋的神情。正从堂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女同学提着 两个大包朝他家走来。他走出去接过她手里的包,把她迎进了屋子,并且简短地 和她说了一些今天早晨吃不下饭的情况。他问她,早上你吃得下吗?她说今天早 上比平常吃得要多。   呻吟的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无袖T恤。在乡政府的前面等车的时候,他无意 中看见了呻吟的女人露出来的红色胸罩带。他盯着那跟带子看了一眼,然后把目 光转到女同学的身上。因为有女同学在,他觉得自己看最小的叔母的胸罩带多少 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他低下了头,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正红着脸,他不停地 用手在脸上摩挲着,试图造成是他用手物理地将脸擦红的而非是身体里面复杂的 反应把脸变成红色。事实证明,他这一动作是多余的,因为谁也没有留意他的举 动,也没有注意到他脸面变红了。呻吟的女人焦急地望着前面车来的方向,女同 学背上背着一个包,手里提着一个包,样子很滑稽地站在路面,愁容满面,目光 四处游走着。   车子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这与他先前的想象一点也不相同。他先前的想象是, 一路上是电视里面那样宽阔的高速公路,高大的楼房,成群成群的城市,但他们 的车在一座接一座的大山之间奔驰着,马达的轰鸣叫人心烦意乱。外面的风景对 他来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从小就在山里生活,就是再好看的山他都觉得没有新 意。呻吟的女人一路打着瞌睡,她显然是知道这一路的情况,所以才打瞌睡的。 他想去问问他的最小的叔母,却又害怕车上的人认为他没有见识而打消了这个念 头,随着时间的流走,天色越来越暗,他对这一段旅行也越来越失望了,失望背 后掩藏了深深的焦虑。他害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大山,一辈子就在山里盘旋。焦 虑让他重又捡起去向最小的叔母询问情况的念头,但周围众多的人又让他一次又 一次地把这念头打消了。   一整天,女同学都在看书。她蜷曲着身子,在人群里显得很微不足道,只有 她身边的两个大袋子还能让人顺带地想想它们主人的情况。她捧着书,似乎世界 上就只有她和书,没有其他的人。看着她那个样子,他心里就来了火,先前对她 还有一点的怜悯,可看到她对书本是那么的痴迷,而对现实一点也不顾及的时候, 他总想她在什么时候会遇到倒霉的事情(报应)。有几次他想去和她说几句话, 最后还是忍住了。   车子一公里一公里地走进了黑夜。车子里已经是黑糊糊的一片,所有人都昏 昏欲睡,由于人太多(原载35人的卧铺汽车却装了120人,没有占到卧铺的都坐 在过道里司机专门配备的矮凳上),一进入睡眠状态大家东倒西歪也不管谁倒在 了谁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很疲倦,但让马达声吵闹着,却怎么也睡不下去,而且, 车子似乎开过了几个灯光比较亮,店铺又多的城镇,这多少提起了他的兴趣,所 以他睁着眼睛望着车外,期待着下一个城市的到来,但他的希望持续了一个小时, 还在不断落空。这使他失去了耐心。   他现在已经闭上眼睛,而且也随着车子的扭动而摆动着身体。有时候他还故 意把身子向前斜去,或者在车子晃动的时候,他暗地里加了一把劲,他想把身子 尽量挨近呻吟的女人——这并不是他的原意,他原先也只是毫无杂念地开始睡觉, 没想到让车子一摇晃,挨倒了呻吟的女人的袒露出来的肩膀上。呻吟的女人的光 滑的肩膀提醒了他应该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多接触那光滑的肩膀,因为接触的 感觉和以前梦里的感觉十分相似。他寻找那感觉已经很久。让他恼火的是呻吟的 女人即使打着瞌睡,身体也很少摇晃,再加上他离她的距离确实远了一些,他再 怎么暗地里使劲,也不能把身子全面地贴到她身上。   夜晚慢慢地过去了,瞌睡的人开始苏醒过来。他们伸伸懒腰,打一个哈欠, 坐在他们身边的人也被他们的哈欠弄了醒来,再打一个哈欠把更多的人弄醒来。 等他醒来,打着哈欠的时候,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人,很多人都看着他。 车子的轰鸣声还在继续,但小了很多。他朝外面望去,宽阔的高速路已经呈现在 窗外了,而且还有很多颜色鲜艳的花圃、精致小巧的树木。这些景象一幕一幕地 从他眼前飘过,让他隐隐当中觉得自己正在向理想当中的城市靠拢。他感到身体 内部空虚极了,对窗外的景色失去了热情,又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起来。呻吟的 女人开始和身边的男人聊天,他们在谈论达到目的地的大概时间,以及询问对方 工作的地方,收入和生活等等情况。谈话当中,他们透露出了各自对生活的厌倦 以及无奈,这又一次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抬起头,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和呻吟的女 人说话的男人,他穿得很时髦,城市人的打扮,在他们乡里,那可是响当当的人 物呢。   车子继续朝前开,已经开进了他脑子里的地方,也开进了电视里的城市里。 他这才发现,原来不管是刚才他打探的那个男人还是呻吟的女人(她的打扮,在 村里的时候,他想,那可真是城市里风骚女人的打扮),他们的穿着和仪态实在 只能算是一个乡下人罢了。城市里的一切让他开始陶醉起来,他拉了拉女同学的 手,说让她看外面。外面是立交桥啊,你看!他大声喊着,兴奋地跳了起来,把 女同学手里的书抖落下来,女同学没有立即响应他,而是弯下腰去拣书。   下了车,他和女同学在呻吟的女人的带领下,坐上了一辆摩托车。女同学紧 靠着司机坐在他前面,呻吟的女人坐在他的后面。车子在城市里宽阔的街道上飞 奔着,近处高大的成群的大厦在他们身边晃过,而远处,高楼林立,层出不穷, 让他感到陶醉,不知不觉又恍惚进入了那天晚上和呻吟的女人上床的那个梦里, 可他眼前真实的景物让他觉得比那梦美妙得多。呻吟的女人的乳房此刻正顶着他 的背心,他不断正扭动着身子,试图在她乳房上感受到更多的美妙感觉,可事实 上却没有。   摩托车把他们带进了具体的城市,从高速大道上拐了下来,他们进入一条比 大道狭窄得多的水泥路,两边的楼房也比较矮,而且看起来很老旧,接着,摩托 车在一座还没有建成的楼房前面停了下来。楼房还只是毛坯房,一个空壳,其他 的什么也没有,不,有水泥和石灰的味道,有凌乱的碎砖头烂木块,还有一些碗、 罐和煮饭炒菜用的锅子,往里面望去,透过一层有点黑暗的空间——等刚刚在艳 阳高照的城市街道上行走的眼睛适应了楼房里面的黑暗——还能看见搭在木板上 面的床铺,床铺上面还支着蚊帐,方方正正,让人联想起了坟墓,一共有很多堆 “坟墓”,按照各自的方向摆在楼房里,二楼施工时流出来的水不停地往下掉, 滴滴答答,使得现场又有点像是岩洞。呻吟的女人站在楼房前面喊他爸爸。他妈 妈首先冲了出来,把他带进了楼房,带到了“坟墓”上坐着。从一个印着某某购 物广场的袋子里取出龙眼给他吃,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对他说,我儿,长高了。 他爸爸以及同他爸爸一起出来的几位伯伯伯母以及叔叔叔母全都站到他跟前,对 着他傻笑。   吃完龙眼,呻吟的女人就要带女同学走了,说是去她的工厂,那里正好在招 人。女同学提着两个大包,呻吟的女人问她都背了些什么,她指着大一点的那个 包说,里面都是些书,有以前的课本,也有课外读本,指着小一点的包说,里面 是衣服。呻吟的女人把大包留在工地上,对她说,进了厂,你哪还有时间看书呐。 女同学最后只取了几本书出来,剩下的都托付他照看,说了几句话,就低着头跟 着呻吟的女人走了。他妈妈站在他身边,目送女同学走开,转身回工地的时候说, 她也长高了,小孩子长起来就是快啊。   重 生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房里了,不是走廊上,而是病房里,有温暖的棉 被、雪白的墙壁,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大堆水果(有些是亲戚或者老乡送来的,有 些是他妈妈在外面小摊上买来的,都是他喜欢吃但一直没有吃的,比如香蕉—— 这些水果在他们老家是极其少见的)。他爸爸妈妈守在病床前等待他苏醒已经有 段时间了。按医生的推算,他马上就会醒来,而且醒来后会有一些术后反应(医 生在手术时用麻醉剂都是很精确的。这种精确度,有时甚至可以精确到分秒不差 的地步,跟精确武器的发射和打击范围一样,也和现在城市大楼的爆破效果差不 多;术后反应就因人而异了,主要是作呕感到恶心等症状)。医生用自己丰富的 经验叮嘱过他的父母一定要稳住病人的情绪,千万别让他挣蹦到地上。   手术的效果不错,大大超出了大家预料。主刀医师在走出手术室后得意扬扬 春风满面地说,准备让你儿子接受重生吧,你们的下半辈子不用发愁啦。而且说, 要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护理能如预料的一样好,他有望完全恢复过来。他父母听 到医师的话,差点给医师跪了下来,眼泪早已经流了出来,落到衣服和地上。   他一醒来就感到肠胃强烈作逆极度恶心,趴在床沿上吐,可始终没有吐出什 么,只是把黄疸水给吐了出来(一些淡紫色的——还夹杂着其他颜色,颜色不是 很明显,镶嵌在透明的液体里面——液体,他妈妈立即把脸盆——手术的时候她 在外面商店买来的,所有必须的生活物品,她能想到的基本上都买了。时间很紧 张,她匆匆买好东西,放在病房里,转身就往手术室走去——从床底下抽了出来, 准备让儿子痛快地吐一场——她认为吐出来比堵在里面要舒坦得多——但她儿子 却没有吐出什么,除了那些淡紫色的黄疸水——医生叮嘱过他们,手术前不要给 病人食物吃,他们严格地执行了,现在他们儿子的肠胃里已经没有可供呕吐的东 西了)。他爸爸冲到外面(住院楼门口有一个小小的商店。)买来了一罐椰子汁, 递给他让他洗洗口(这个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呕吐,情况好转了。他躺在床上,脸 色苍白如纸,但气息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他喝下几口椰子汁后,恶心的感觉又 从地下腾了上了,全部呕吐到了地上(他妈妈没来得及再一次把已经推到病床下 面的脸盆拉出来)。   等儿子的情绪完全平稳,躺在床上睡去后,他们在外面的水果店里买来一袋 水果,再一次走进主刀医师的办公室(手术前他们在这里听过关于手术情况的报 告,最好的效果是什么最差的效果是什么,医师都给他们讲解得清清楚楚。然后, 他们在一份意向书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表示愿意接受手术带来的一切后果。同 时,他们也把特意买来的一袋水果以及一个里面装着他们认为一笔不小的钱的红 包——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很久才找了一家像样的水果店——放在医生的办公桌 上,医师对他们挥挥手,表示不需客气,同时也请家属放心,他们一定会全力以 赴给孩子做手术,争取最好的效果),他们看见医师桌上的水果仍然纹丝不动地 摆在桌子上。医师看见他们进来,指着水果对他们说,你们,把这些水果都拿回 去吧,就当我送给孩子吃的。他们微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爸爸嗫嚅着说,这 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务必要收下,然后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那带水果,准 备往办公桌上放。医师站了起来,挡住他爸爸,说,这些我就收下了,手里的就 拿回去吧,就当我给孩子的一份心意(他家里的冰箱里,水果堆积如山,他太太 和孩子整天吃着那些水果,都快吃腻了。桌上那一袋,他打算送给擦地板的老妈 子——老妈子一大把年纪了,做的是辛苦活,可待人特好)。医师一直把他爸爸 挡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另又拉了一把椅子,给他妈妈坐着,然后回到自 己的位置上,继续埋头查看桌上的病历。他父母呆坐在那里,看着医师一页一页 地把病历翻过来翻过去(他妈妈发现,医师的鼻子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痣太小, 粗看起来像是一颗麻子,可她认出了那是一颗痣,所以心里瞬时欣慰了一下), 等医师把病历合上,看着他们,对他们说“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的时候, 他俩如当兵的听到了起立的命令,嚯地站了起来,连忙摇头说,没有了没有,然 后迅速离开了办公室,回到病房。边走他俩边想(纯属巧合),到底还有什么事 情么?最后,各自得出结论,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了。然后他爸爸开了口,说,你 觉不觉得,这医师,人挺好的?他妈妈一个劲点头,然后把嘴巴对着他丈夫的耳 朵悄声说,他鼻子上有一颗黑痣,我一看他就晓得他是个好人。   回到病房,发现儿子睡得正安详,整个病房(一共有三张床,一张床空着, 还有一张床住着一个患有青光眼的老人,老人过几天就会出院了。)沉浸在极少 见的宁谧当中。他爸爸躺到了空着的病床上,他妈妈趴在儿子身边,一晃就进入 睡眠。对他们来说,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空病床不久就有人住了,一个后来成为他“干妈”的女人住了进来。干妈只 是进来疗养,并没有什么大病。她突然在一个中午,眼睛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过了个把小时,又能看见了。她住进病房的时候还嘻嘻哈哈的,她的儿子和女 儿跟在她后面也是满面的快乐,在病房里一直没有听到笑声。干妈的笑声,他是 第一次听见,觉得很陌生,但又很亲切。   干妈在得知了他的情况后,坚决要认他做干儿子。(原因大概有这几个:1、 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他坚强,同一座楼的其他几个住院的孩子,每天打针的时候 不是哭就是闹的,惟独他却不声不响,屁股上的针印密密麻麻,看起来像张了一 脸雀斑的脸蛋,手臂上扎针的地方都结了疤。他从来只是文文静静,说话也很得 体,一点也没有乡下孩子的劣根性。2、干妈知道了他在建筑工地做事后心痛了 好久,专门叮嘱自己的儿子——他儿子是一名作家呢——要写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让大家看看这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娃娃是怎么挑战自己的人生的。她是觉得这孩子 命苦。3、他的父母经常饿着肚子,只为了让他吃好一点,早点出院。他们早就 承受不住医院的费用了,已经欠下一屁股债。虽然以前她对身边的农民没有多少 感情而言,可在这病房里,他们同是病人,于是让他们拉近了一步。)他害羞, 不敢喊干妈。干妈见到他害羞的样子真来了劲,哈哈笑起来,说无论怎么样,今 天一定要听到他喊干妈,于是把病房里的其他他人都赶了出去,关了门,摇着他 的身子说,喊干妈啊。他轻声地喊了一声“干妈”,干妈的笑声于是像炮仗一样 爆开了。她打开病房门,对在外面的人说,喊了喊了。   干妈的儿子来看她的时候,提了一壶鸡汤,干妈把鸡汤倒出一大碗来给了干 儿子,干儿子不好意思喝,还是他妈妈一勺一勺地喂下去的。干妈的儿子带来了 一本书给他,说,你现在眼睛还蒙着纱布,但当你眼睛痊愈了的时候,我希望你 能好好看看这本书。这本书虽然有些薄,但里面写的东西是我花了心思写的(干 妈插嘴说,是你哥哥自己写的书,叫《回梦》,说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在生死一线 之间的一些胡乱的念想,乱七八糟的,你也不必要当真。哥哥对干妈说,妈你喝 汤吧就,《回梦》里边,我是在说一个严肃的话题呢。干妈不和儿子争辩,说这 汤真好喝,儿子的手艺有长进),说完把书递给他妈妈。他妈妈接过书,抚摸着, 对他说,我以前常听说作家厉害着呢,一般都是些老头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你比那些老头子更厉害。她翻开书看了看,里面还有张作家的照片。她妈妈于是 要求作家,说,你在这签个名吧,好歹也算是个纪念,以后出去了,也让我儿子 出息点。作家在上面写上了名字,并且说,小弟弟将来一定能找到一条自救的道 路,你放心吧。   拆了纱布后,他又重新见到了阳光,不再是毛茸茸的雪花了,而是具体的棱 角分明的各种事物。他第一次看见病房,看见自己睡觉的病床(睡在上面很舒 服),看见了窗外的那棵不知道名字的树(以前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常 常在想那是什么树——亲眼看见后照样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他也没有问周围的 人),看见了干妈(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一点),只是看着看着他就掉了眼泪 (他觉得光线强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医生解释说这是后遗症,严重畏光是不可 避免的,达到目前的效果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这孩子的生活比起以前来必定 会有所改变,但总归还是恢复了视力,医师说),他连忙闭上眼睛。疼痛结束后 的快感涌上他的心头(在强烈的阳光下,只要他一闭上眼,流泪对他来说,简直 是一种幸福)。他再次睁开眼睛,问妈妈要哥哥写的那本《回梦》,妈妈从背包 里面取出书,递给他。他第一次看见哥哥的模样(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照片。作 者腼腆地笑着,仔细一看,毋宁说那是笑的样子,不如说那是哭的样子呢),回 想起哥哥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照片里面的人跟发出那声音的 人重叠在一起,只觉得那是不同的两个人。   出院的时候爸爸给他买来一副墨镜(遮蔽太阳光用的,可镜片又过小了点, 只遮住了正中间的一块,四周仍然有阳光射进来,仍然让他觉得难受)。他爸爸 还给他买了件白色的衬衫,出院那天正是阳光明晃晃的天气,白衬衫让他身上的 阳光更加刺眼,犹如在他脖子上架上了两把刀,让他时刻都感受到了疼痛——刀 锋已经接触到了皮肤,并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渗透。干妈(一个月后,他去医院复 查的时候发现干妈还在病房里,不过比以前沉重多了,没有那么多笑声,经常一 个人发呆。从那次见面后,便再也没见过干妈,虽然分别时互相留了地址,但从 来没有去串过一次门。)以及扫地的老妈子(整个医院,老妈子数最喜欢他一个 人了,每次来他的病房拖地都要禁不住脱掉手套摸摸他的脑袋)都说他帅气。他 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墨镜后面,他的眼睛针刺似的疼痛。   在公交车上,人们齐唰唰地望着他和他的墨镜。人们的目光让他低下了头, 他坐在靠窗的一个一个位置上,趴在窗户上,他把墨镜取了下来,阳光立即化作 刀片,不停切割着他的眼球,眼泪迎着风流着,但他没有将墨镜再次戴上去,他 恨不得把它丢掉,让车轮碾碎它,但他又怕这样做后遭到爸爸的揍。爸爸的脾气 虽然似乎温和了许多,但时不时还会冲妈妈发火。下车的时候,他将《回梦》忘 记在车上没有拿下来。先前他一直把那本书捏在手里,当个宝贝,爸爸说了几次 叫他放进包里他都不肯。   车子屁股放出黑屁,屁颠屁颠地开走了,他追着车子跑了起来,最终还是被 车子远远地甩在了后头。他爸爸抓住他,冲他嚷着——瞎跑什么你?瞎跑!让车 子撞死了怎么办?   回到工地时(后来,他父母商量,该把他送回老家还是继续让他呆在南方, 考虑到送回老家也只等于是废人一个,还不如让他呆在南方,或许还能变废为宝 呢。结果出来后,他们在工地旁为他租了一间小屋,让他住在里面),他已经不 能做先前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在白天外出做事(眼睛都无法睁开)。白天 的时候他就在屋里睡觉,到了晚上,他开始他的工作(捡垃圾),提着一个麻布 袋,在大街小巷里游荡。他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工作,因为在黑夜里他自由自在。 他父母也对他这个工作满意起来,因为他挣得钱越来越多了。每天晚上他出去总 会捡一麻袋垃圾回来,这让他父母看到了这孩子的长处,并且为他们自己的发现 而欣喜不已。   他在一个卖旧书的书摊上偶然地发现了一本《回梦》,欣喜若狂,翻开书一 看,上面竟然写着哥哥的名字。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丢在公交车上的那本,因 为上面有他的指纹——他每次看书都要抚摩书页,有几次手上有汗,于是就把指 纹印在了书页上。没想到书还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回到租屋时候,他用刮须刀 把指纹轻轻地刮去,然后放在自己的枕头上。   他的视力比起出院时已经恢复了很多(出院时看事物总是朦朦胧胧的,现在 清晰多了),只是更加畏光了,似乎是视力增加一点,畏光的程度也要增加一点, 成正比攀升。所以白天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足不出户,只有到了晚上,他才觉得安 身,浑身自在。阳光对他而言已经不但失去了意义,还带来了恐惧,他已经再也 不能像以前那样和阳光接触了,阳光晒在村子里发出来的香味,他是闻不到了, 他现在只能和黑夜为伍。   男同学的爸爸骑着单车到他的租屋里找他,告诉他男同学到南方来了,就住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想找个机会和他们(还有女同学。女同学的厂子就在他租屋 的前面不远,经常到他这来玩。她已经学成了车位,工资比最小的叔母还要多— —为了这个,最小的叔母还暗地里生过她的气呢。)一起聚聚,一起出去玩玩。 听到这个消息他十分高兴,马上转告给了女同学,女同学比他还要兴奋,她蹦跳 起来,跳得老高老高,拍着手板说恨不得现在就能和男同学见面。   他们约定傍晚的时候在他的租屋里见面,女同学提前就来了,来时他还躺在 床上——南方天气溽热,尤其是夏天,他却还用被子蒙住脑袋——女同学走进来 (她有钥匙),揭开他的被子,用手在他额头上擦着汗水(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小 的汗珠),然后给他打开电风扇吹。他一直没有理会女同学任凭她做着这一切, 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她把自己买回来的西瓜放在已经盛满水的脸盆里,然后在脸 盆里玩起水来。她笑着对他说,你说,班长到我们这来,我们是不是该陪他出去 逛逛街?他还没有理会她,现在这种沉默已经带了点火药味,局面突然陷入尴尬 的境地。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于是只得选择沉默。   男同学及时出现,是他爸爸用单车载着他来的。这个时候天已黄昏,外面的 光线已经很柔软。男同学喊他,他才从床上坐起身来,对男同学笑。我们一起去 草坪吧,女同学建议说。于是大家一起去了草坪。跟几年前一样,他们三个再次 聚集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谈论了各自的理想,现在呢,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 都选择沉默。男同学在来的路上想跟他们说说对南方的感受,但等坐在一块,他 觉得不说还好些(他原本希望通过他们的倾听来达到他对南方的一点不满,表达 他对在南方打工的人们的一些怜悯)。他忽然笑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或许过两 年,等我高中一毕业,我也会来到你们身边。女同学用屁股为轴在草地上挪了几 步,挪到男同学的身边,摇着他的肩膀,说,你怎么可以说这话呢?你还要当科 学家的,还要把我们接到城市去住的,你可不能来这鬼地方了。男同学淡然一笑 (霞光映在他脸上,他的笑容里闪耀着黄昏的颜色),对他扬了扬手,当不了科 学家,我看像你们这样也好,至少,比以前要好,学校里一点也不好玩。难道我 们真的注定得不到幸福吗?女同学一脸的抱怨(她的神情充分透露出自己对未来 的迷茫),又挪了几步挪到他的身边。他低着头,天边的霞光让他的眼睛湿漉漉 的。女同学过来后,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大 人打后不敢哭出声,眼泪围绕着眼睛打转,但是又被他偷偷擦去后的样子),她 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的眼睛红得怕人,但她估计不是没有睡好的原因,她一 摸他的手,发现烫得怕人,于是赶紧扶着他,说送他去老乡开的医院那里看看。 但他推开她,说,不要你管。他一直在生着她的气呢,无名的气,自从看见她在 听到男同学来到南方后的表现后,就开始在暗地里生她的气。   黄昏的聚会不欢而散。天一断黑,路灯亮起的时候,他拍拍屁股上的灰,说 要去捡垃圾了,于是独自走回屋里,提着他的麻布袋走远。男同学看着他远去的 背影,想和他一起去捡,于是追了上去。女同学看到男同学追上他后,和他说了 两句话,然后悻悻而返。问他怎么怎么回事,男同学挠挠自己的脑袋,说,没什 么,他说一个人去(事实上,他对男同学说,我不需要怜悯,你多和她说说话吧, 她对你有意思咧——很明显,这个她指的是女同学),我请你吃冰激凌吧,我爸 爸给了我十块钱呢。   第二天,女同学陪男同学去街上玩,没有跟他说,他的房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显然在里面睡觉(昨天晚上他的收获比平素要少,他爸爸并没有说他,但在吃饭 的时候他却说,争取今天晚上多捡点——他给自己定下的标准是只能多不能少。 他打算再过一两年回家盖新房子,所以特别卖力——他妈妈听了往他碗里夹了一 大块肥肉,他夹着往嘴里一放,囫囵个吞了下去——他现在已经成了精明的生意 人,他爸爸对他的态度明显地比以前要好得多)。女同学带着男同学从这条街走 到那条街(在他眼里,哪条街都是一个模样,犹如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是一个模 样,但他对逛街的兴趣依旧浓厚,而且,越逛他越觉得有意思),偶尔在街心花 园坐坐(他常常趁别人不注意摘一两朵花给她,她每次都会说他不应该摘花,花 是公共财产,是供大家观赏的,但同时又冲他嫣然一笑,很是自得的样子)。他 们不进商店,不买东西,就只是在街上走着,似乎在赶急呢,甚至连话也很少说。 等到快吃中饭的时候,他们开始往回走,走到一家眼镜店的时候,她走了进去, 买了一副宽大的墨镜,让他戴着试试看,他戴上后,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锁着 眉头咬着嘴唇,做出深思的模样,看了十来分钟(他脸上都冒出汗水来了,墨镜 遮住了他的目光,她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样子),最后还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 说,应该能满意吧?(他想说满意啊,你买的我肯定满意,但她把墨镜取出来, 塞进口袋,轻轻拍了拍,说,走吧。)她说话的时候神情还是不确定,继续咬着 嘴唇,就这样一直保持着那个神情他们走到了他的租屋面前,敲响了门(她带着 钥匙,但没有用钥匙开门,敲门的声音先轻后重,最后还配以高声的喊叫)。他 把门一打开,首先是他的不满意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他不耐烦的神情在后面传到 了他们的脑海)。女同学取出藏在衣袋里的墨镜递给他,对他说,你以后白天也 可以出去啦。他接过墨镜,扔在床上,头朝一边偏着看着正在滴水的水龙头。水 龙头的一个螺丝有点磨损,所以上面总有水滴掉下来,他用一个塑料水桶接着滴 下来的水,滴滴滴滴,声音单调而清晰。女同学走到他面前,拿起墨镜,架到他 鼻子上,取来镜子,说,你看看,好不好看,很帅呢。他没有看,把墨镜摘下来, 又扔回床上,对男同学说,你们,玩得开心吗?男同学不知道怎么回答,顿时失 了语,然后支支吾吾地说,还,还,还好。   女同学走出了租屋,这时候他的语气才恢复了以往的调调(但带着一丝高 傲),大声问,你,你到哪去?女同学没有回头,没有回答他,她的脚步声越来 越远。男同学站起身来,说,你接着睡吧,我也回去了,我爸爸肯定在那边等我 吃饭呢。男同学走后,租屋里又归复于平静,墨镜歪歪地躺在床上。滴滴滴滴, 滴水的声音。   从此以后,女同学很少来他租屋玩了。男同学也仅仅是在他返乡的前一天晚 上,由他爸爸带着来过一回。他爸爸带着他,不让他久留。他父母留他们吃饭, 男同学似乎想留下来,但他爸爸硬是把他拖走了。那天晚上他妈妈把女同学(她 脑海中的准媳妇。)也叫来了,她留了下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帮他妈妈洗完碗盏, 她急着要回厂子,说是有人在等着她咧。他们没有留她,他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在 路灯下走着,一下走进黑暗一下走进光亮里,最后消失在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 她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多好的一个闺女。   他和他爸爸算了算,回家盖一座房子的钱应该足够了(他们要盖他们村第一 座用水泥灌顶的洋房子),但他们打算还要挣些钱,以便回家的时候能做些小生 意(他不想盖完房子就一无所有了,他还想着以后的生活),于是他决定再干一 年。   这一年,女同学带着她的男朋友来他的租屋做过一次客(她已经很久没来, 要不是他妈妈还常常把她挂在嘴上,他都快忘记她了,看着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模 样,他总是不能把现在的她和记忆里的她挂上号——她变得新潮多了,粗看起来 还真像个城市里的人)。她男朋友是外省的,她准备再过一年就嫁到他那里去, 跟他在他的老家生活。(她答应嫁给他唯一的条件是给她家盖一座水泥灌顶的洋 房子——她要他家成为全村第一户盖洋房的人。)他妈妈最初还不能接受女同学 找了别的人做男朋友这个事实,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他 无所谓地对妈妈说,你想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妈妈虽然还在女同 学面前说说笑笑,但已然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气势,突然对女同学客气起来,像是 对待远方来的客人一般,好生招待,不敢有丝毫懈怠,再也不要求她做事情。   哪怕是极小极小的杂事也不叫她,有时候女同学会主动上前去帮忙,但都让 她粘满大蒜味道的手给挡了回来。道别的时候,他妈妈送女同学和她男朋友到外 面马路上。女同学突然拉他妈妈的手,轻声说——显然,她不想让男朋友听见她 说的话,他们俩的感情很好,她不想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坏了他们的心情— —婶,你别怪我,我知道你心里在生我的气,这是缘分——沉默了一些时候,她 放开他妈妈的手,重新牵着男朋友的手——他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孩的。说完, 他们走过了马路,他妈妈在一边站着,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车灯和路灯的光交 错着,呈现在她面前的是班驳陆离的光与影交织出来一个立体而又无形的幻景, 此刻她感到儿子已经不再为她所管,他已经飞出了大人的阴影。她不知道这能让 她高兴还是让她忧伤。   一年以后,等他回到村里盖房子的时候,村里第一座水泥灌顶的洋房子已经 屹立在他们村最显眼的地方了。白色的瓷砖让每个进入村子的人看了都会发出一 声由衷的感叹,心里羡慕房子的主人。当他看见那座房子的时候,对自己的房子 顿时失去了信心。他决定不再盖洋房子,而是选择去县城租一间店面,做生意— —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在墨镜背后的眼睛突然之间闪了那么一道亮光,他为 自己的聪明感到惊讶,同时也为自己的这种转变感到兴奋。   他已经不用跟他爸爸说出自己的决定了。独自一人上了县城。他爸爸以为自 己家即将盖一座洋房子,虽然赶超不了第一座,但做一个第二也不是什么不光彩 的事情,只是他还不知道儿子心里的变化,就算儿子把想法告诉他,他也只能试 着去接受。如今,儿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这种“中心”的转移,是在 他跟儿子的较量中逐渐形成的新格局,是时间让他认识到新形势的不可阻挡,他 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力拥护儿子的决议从而达到维护自己权益的目的。)   他在县城的生意刚刚开始就取得了喜人的成绩,他先是开了一家超级市场 (那个时候,他们县城的超级市场还没兴起,他是第一个在那个小小的县城开办 超级市场的人),一年之后超级市场重新装修,门面扩大到原来的三倍大,两年 之后,他在县城的另一角开了一家分店。(与此同时,他的体态也遭遇了与超级 市场同样的命运,一年之后体重增加了近一倍,两年之后,他那张床已经不能让 他很随意地在上面翻滚了,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撒尿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鸡吧。 他经常出入各种健身场所。多年前巧遇的一个作家对他说的一个词越来越频繁地 出现在他的脑海——“自救”——作家曾经送他的书已经不知道被他遗失到什么 地方去了,但这个词却被他记忆着,始终没有忘却——对他而言,减肥已然成为 最好的一种自救的方式,因为他身上的“负担”真的太重了。   …………   …………   仪式(续完)   爸爸妈妈在外面等着我出来。起先,他们站在走廊上,站在那条红色线外 (就是在这条线上,中年男人把我牵走了),他们像是大门旁边站岗的哨兵那样 站着,一丝不苟地等着我出来。他们把我交给了中年男人,男人把我交给了五个 人(或许更多,我没有心思去细数,到底有几个人——在他们的协作下,我被麻 醉了,然后毫无反抗地接受着他们的一切操作),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一切, 被麻醉后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停止了。爸爸妈妈的内心开始焦虑起来,他们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他 们坐在了走廊靠墙的地方,那里有几条椅子,专门供家属等待手术坐的。爸爸已 经不再抬头望着手术室,而是埋在支在膝盖上的两个手掌里面,他不停地搓着脸 抓着头发。妈妈佝偻着身子,面目呆痴,有点单一也有点夸张地矜持着,眼睛望 着地面,双手交叉着平放在大腿上。   我沿着黑暗的走廊爬行着。直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还是没有看见光亮。   被称为教授的医师终于来了(由于原先安排的主刀医师突然胃绞痛,所以医 院把他们的王牌医师调了过来——这多少得益于患者家属找到的可靠的关系), 戴着宽大的眼镜,两鬓的头发已经灰白——教授在厕所里呆了很久,最近感冒了, 老是闹肚子。他是眼科医生,对闹肚子的病一筹莫展。虽然他爱人是肠胃疾病方 面的专家,但他却没和她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爱人在一起说过话了。自从他 和一个新来的护士搞上关系的事情被揭发后,他和他爱人的关系一度相当紧张, 甚至还闹过离婚。他对离婚倒并不害怕,离了对他来说反倒是件一箭双雕的事情, 不但甩掉了他早已厌倦了的爱人(他们在大学时谈的恋爱,对他们来说,婚姻史 已经长到让觉得自打 出生以来就结婚了似的),而且能和美丽漂亮又年轻的护 士结婚(她刚刚大学毕业),但是他爱人最后没有同意结婚,原因是她放心不下 十三岁的孩子。她不想让孩子从小就接受着破碎的家庭教育。就这样,他们的关 系虽然表面上还持续着,其实早已破裂(他们分床两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在护士没有嫁到外地以前,他和她还保持着情人的关系,他爱人已无心去管了, 她忍住了。护士嫁去外地那一天,她笑了,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笑了出来。那是她 在知道丈夫婚外恋后的第一笑,笑着笑着,她开始哭。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教授始终是一个孤立的单位,即使病得再重,也 无人问起。他已经习惯了孤寂,也习惯了幻想,他希望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选择 性地离开这里(这个惹人不愉快的地方)。   在初步检查完患者的术前情况后,教授吩咐麻醉师,说再延长点麻醉时间。 他要在患者身上做一个实验,如果搞成功了,这将是国内第一例,这也将弥补我 国在修复严重破裂的眼球领域的临床空白(教授刚刚从外国学术访问回来,这一 方面,他应该十足的把握)。麻醉师犹豫了(她必须在得到相关专家集体讨论后 的决定才能对病人实施非正常的麻醉剂量,一切违规的举动都有可能让病人失去 生命),教授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名字将写进我们国家的眼科医学的发展史 ——然后,麻醉师就同意了,又往患者身上注入了一针麻醉剂。   教授从他自携的医药箱里取出药物和针管,配制好后,分别注入到患者的头 部、胸腔、双手、双脚等部位,然后取出他的手术刀,开始动起了手术——手术 又回到了正常的程序。递刀和接刀的声音。轻微的简短的话语交流。旁边的护士 给医师擦汗。镊子的响声。撕纱布的声音。医师如释重负的叹气——所有的一切 都很正常,时间把握得很准。   术后,麻醉师开始质问自己,教授要我加大了麻醉力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他想问问教授,可教授在护士的帮助下脱掉手术衣,洗了手就走出手术室,没有 和在场的医师护士说一句话。他看起来很疲倦。   教授走出手术室,走出红线,四处打探了一下,朝着一对中年夫妇走去—— 他们怎么像是农民工?教授边走边想,农民工,哈哈哈哈。   中年夫妇看起来十分憔悴。男人的脑袋埋在支在膝盖上的两个手掌里面,不 停地搓着脸抓着头发。女人则佝偻着身子,面目呆痴,有点单一也有点夸张地矜 持着,眼睛望着地面,双手交叉着平放在大腿上。这与他们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他们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坐着的,现在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 态——中间有一段时间中断过,那时,女人悄声对男人说,她下去买点生活日用 品,争取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在他们的孩子出来之前做完,到时候他们就能一心一 意守护孩子,无须分心了。男人同意了,女人就疾步走下楼去。在商店里,女人 在各种商品前面走着,却时常忘记要买些什么。在从手术室去商店的路途中她已 经在脑海里拟好了一份必须品的名单,但一到商店就全都忘记了,她一件一件地 回忆着,好不容易把一切东西都买好了——比原来计划的时间多了十来分钟—— 付钱的时候没等找钱就匆匆跑开了,店家追着她,追了很长一段路程,才把钱找 给了她。与此同时,男人开始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声很重,自己却没有 听出来,劈啪劈啪,手术楼里回荡着他沉重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点燃一支香烟。 过不久,一个护士小姐——面容娇好的护士小姐——来到他面前,说,先生,这 里不允许抽烟,请您把烟头熄掉。他熄掉烟头,开始盲目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不 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等待,但不知 道自己在等什么。他的女人走到他身边,他女人脚步轻盈地走来,无声无息,你 来这干什么?他差点说出口。看了他女人一会,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此刻正在 手术室躺着,他们正在等待儿子平安归来。   教授走到这对夫妇身边,颔首微笑,一副菩萨模样,夫妇从凝思中——凝思? ——缓过神来,站起来握住教授的手。男人先开口,问,医师,我儿子——趁男 人停顿的半秒钟,女人抢着说,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教授笑着对他们说, 你们的儿子会被写进我们国家眼科医疗的发展史的,放心吧,他将会和出事之前 完全一样——夫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了一次:我的儿子——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教授仍旧是老样子:笑着对他们说,你们的儿子会被写进我们国 家眼科医疗的发展史的,放心吧,他将会和出事之前完全一样。夫妇的眼泪掉了 下来,差点(要不是教授扶着的话)给教授下跪。教授在男人背上拍了拍,说, 农民工兄弟,生活不容易啊!然后很潇洒地转身走开。   来了两个护士,把夫妇请进休息室——他们在红线外一厘米处等着医生把他 们的儿子推出手术室,推进病房。他们这时已经不紧张了,听过教授的话后,他 们心里的石头已经落下来,先前心里空荡荡的,现在已经充满了喜悦。只是他们 没有等到载着儿子的手推车,而是等来了步履匆匆的两名护士——他们刚刚坐下, 休息室进来几位白头发的老医师。夫妇认出了其中一个,在手术前签字的时候他 们见过他的。   也就是那位医师,他站了出来,走到夫妇身边,他先是介绍了给他们儿子动 刀子的教授的一些简单的情况。他是我国眼科领域的带头人,也是一个精通外文 的学者,但他的私生活却不顺心,心里压力很大,晚年——虽然还没有达到晚年 的标准,但他说教授已经步入晚年——孤寂,精神一度失常——精神。失常。一 度——医院对他的关照太少,家庭又给了他过多的压力——医院和家庭,两个方 面——所以造成了他的畸形心理——畸形——畸形——他又重复了一遍。   夫妇想替教授说几句好话,因为他是让他们的儿子重获新生的大恩人——知 恩图报,他们明白的道理——因为他让他们心里的石头落下了,粉碎了,最后使 得他们空荡荡的心填充满了欢乐(他们很久以来都缺少欢乐)。男人首先站了起 来,医生,教授他……医师朝他扬了一下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坐下吧——转 身向同行们——我们走吧,让患者的父母在这休息下,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 说。   医师和护士都出去了,夫妇二人坐在宽敞却仅仅只摆着几张长椅的休息室里, 一丝凉风吹进来,从他们的脖子里灌进了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身子顿时激灵了一 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凉风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儿子,一股阴冷的心情重又回到 他们的心里。男人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正想拉门的时候,女人尖叫起来— —你动什么?你没听说让我们坐在这吗?你不要出去,回来!——整座楼房的人 都听到了女人空寂而荒凉的叫喊(荒漠中母狼的嘶叫)。一些人下意识地想了想 ——这女人?   警笛声响起的同时,女人发疯似的哭声再一次传进了整座大楼的每一个人的 耳朵里面。人们还没来得及遐想女人到底怎么了,男人响亮的耳光随后又传进了 他们的耳光——耳光之响亮,是他们头一次听到——女人“啊”地一声倒在地上, 男人的吼叫——叫你哭!你哭个鬼!——接着覆盖了一切声音(也是他们从来没 有听见过的吼叫)。   两个好心的警察想去休息室安慰一番死者的家属,但走到半路上他们迟疑了 起来,于是他们走到墙角,悄悄地商量起如何得体地跟死者的家属解释清楚这件 事——拥有数十年临床经验的优秀医师,拥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由于精神失 常,有预谋地(手段高明地)杀害了一位眼球破裂(手术毫无生命危险)的病人 (病人来自农村,来到南方,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按照国家法律法规,属于童工 之列,其父母均系农民——父亲虽然经常对他施暴,可还是他的亲生父亲;母亲 虽然柔弱了点,可还是他的亲生母亲——生命还没有开始——仅仅打了一个潦草 的草稿——生前唯一的记忆仅仅是一些凌乱而破碎的片段)。——他们商量了很 长时间,大约有半个小时之久,仍然没有结果。他们的一个同事走了过来,提醒 他们带犯罪嫌疑人回他们的警局,等下将会有法医来鉴定死者是死于意外的医疗 事故还是故意的谋杀。两位好心的警察于是得出最后的结论——劝也没有用,悲 伤是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承担去吧,他们是农民,什么悲伤的事情不能扛 下来的?(他们保准不会自杀,或许会短暂的自相残杀,但保准不会闹出人命 来。)   两位好心的警察倏然相视一惊(闪电突然击中了他们):他们已经半个小时 没有听见休息室有任何响动传出来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