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回乡记 □阳明明 没有梦的人（注意：我们已经开始进入梦境） 没有梦的人，我对他了如指掌； 他所有的把柄我几乎都掌握在手里。 他因为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梦境再也出不来 所以放弃了一切的幻想。他仅有的快乐 是对着东风发呆。 他和妻子分床而卧。 妻子带着两男一女四人同睡一床，像棵槐树。 她每晚必须公正而又慈祥地把自己 分给其中一个没有伴侣的男人。出于真挚的爱情 妻子终日劝慰他——没有梦的人——不必担忧 一切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他十岁时就深深爱上了自己的妻子。 为了得到她，他曾经向瘫痪在床的人（高人）请教。 他得到了高人所有秘密中的一半，他立即如愿以偿 在一个大旱之年，惟独他的庄稼得到了丰收 他由此娶回了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 女人放荡不羁，有着男人们都没有的充沛精力 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强有力的欲望有增无减 无奈之下，他离家出走 在第三个月的二十五号，在去堡口的车上，他遇见了我 我俩一见如故，他便向我讲述了高人的故事—— 瘫痪在床的人 瘫痪在床的人也就是高人，脾气依旧比任何都要暴躁。 他饱读诗书，通情达理无所不知。个性使然 他终生只拥有一个女人。他瘫痪在床的原因众人说法不一。 他几年前得过中风。他曾经向上天请求，让自己不再行走。 而最主要的是——没有梦的人说——他想通过瘫痪 来赢得足够的时间，以求研究出全部的秘密。 狐狸冒死来求过他。果子狸带着漂亮的尾巴替他驱赶过蚊虫。 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太过庸俗。他希望得到 狼的求爱，山鬼的唱词以及雷神的作息表。 关于他的故事流传在方圆百里的女人中间。 这样一个忠贞不二的男子，这样一个超尘脱俗得到上天庇护的高人 据说，只要谁能与他同床共枕三个夜晚 谁就能主宰所有的男人。 以下是高人本人的自述： 我小时顽劣少时游荡壮时贪心老时不能自由行走 保鲜袋保不住我躯体的腐朽 我浑浑噩噩以久。——他望着东南面的天—— 我浑浑噩噩以久，你要是想知道秘密 那只有去寻找半夜不睡觉的人。 半夜不睡觉的人 半夜不睡觉的人正午的时候抱着两根木头睡觉。 我等到夜半，以求与他交谈，可刚刚接近他 我就被深深的倦怠击败了。 我进入了一个很深的梦里。 我醒来的时候，一个面部漆黑的人站在我前面 他说恶棍把持着村庄，大户人家整天播放着凄凉的古乐消遣闲日 弄得村后群山动怒，正月放出洪水。 二月村里三个老人死去。三月桃花不开 梅花开。四月五月，落下大雪，秧苗全部冻死。 六月石头开花，结出众多石头，人们以石头为食 拉出小石块。七月一把大火烧掉村里一半以上的房子。 八月，读书的人全部被赶了回来，他们被怀疑为不洁之徒。 九月，所有的鱼奄奄一息，吐着白沫。十月会来一群强盗。 十一月，唯一幸存的男女因害羞而各住村子一端 永远没有交配的机会，整个村庄面临着灭顶之灾。 十二月，一个闯荡异乡的游子衣锦还乡。 我听得入神，竟然忘记了问他姓谁名谁，等我缓过神来 他呼呼睡去了。 十二月 十二月是个温暖的月份，我在回乡的道路上做了个美满的梦 我分别看望了村东头的男人和村西头的女人 男人腼腆地拉着我的手，他急于说什么 却始终没有说明白 女人害羞地请求我帮她摘一朵朴素的花 于是我给她采了一朵桃花 那日山后群山突然变得绿油油的 女人说第二年欢迎我再次光临 在我离去的时候，她突然拉着我的手 请求我去拜访一位二百里开外的 专治偏头痛的老女人 长久以来的偏头痛折磨得她不想怀孕 我出发了。 一路上所见情景，触目皆是绿色的石头 石头上开着艳丽的花。风在花粉之间 飘来荡去。 一不小心便碰上了讨债的人。 讨债的人 我对眼前这个人的心思一览无余—— 他必是缁铢必较的人 甚至不比一个屠杀者凶险 生活充满着戏剧性 他不得不为当初对借款人的信任 而付出一部分的善心和义气 在使鼻子灵敏眼光锐利腿脚灵便之后 他编织出了属于自己的牢固的人际关系网络 他摸清了借款人月收支情况 以及与借款人息息相关的人的收支情况 日月转换 门户见他就关 脸面见他就拉下 讨厌的人 你只为金钱而卖命—— 于是，我很快就躲开了他 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你没看见吗？他已经迎面朝我走来了。 他这一年里戴了六块面具，他毫不费力地 从友人那里取得了信任，在敌人那里 抢夺了权力。 我已经失去创造力了。连想象力都枯竭了。 我面临着一程不知所终的旅途。 在一年里，暴力事件接连不断。 现在我失去创造力了，所以才会遇上你。 另一个人。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在等着他呐 他指点了我：原来那个会症治偏头痛的老女人 就是我那年迈的祖母。 她知道我要回乡，正在等待着我！ 在老家（起始） 在老家，正值丰收时节 祖母和祖父 欣喜的模样 让我产生了在异乡的感觉 火塘边与祖母谈天 祖母年事已高，过几天就八十岁生日了 祖母身体健康挥洒自如自视食量胜似壮年 可想而知祖母饱经沧桑终于得到了今日的安康 我外婆说祖母不活一百岁就会活一百一十岁 （外婆信佛，佛家不打诳语） 祖母说在我回乡前几日隔壁二奶奶去世了 我感到震惊，一个慈善的老人留恋人世好几年 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个活生生的世界 祖母说死人的时候毫无顾忌 祖母说她的好些儿女都早早离开了她 活这又苦又累，但至少还是来过了一趟 火苗映照在祖母脸上，这说明她有一肚子秘密！ 祖母耳朵灵聪，稍有动静就能听出 祖母说猫固然多，老鼠更多，猫怕鼠已成事实 猫见老鼠就跑，这是常识 我问是否有过众鼠分吃一猫现象 奶奶说早点把饭送下肚内 早时休息 答非所问。我又问是否有头顶家具的女人走过 祖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骂我傻包 我再问我们的村庄为什么日益潮湿 祖母用一只手掌遮住半边脸。我看得出她十分害羞 但她还是连连骂我傻包 祖母咧嘴笑着骂我：你这个大傻包 祖父（一） 他小时候暗恋过的村姑多半已死去 那些曾经倾慕过他强壮躯体的妹子现今都做了奶奶 我多想摇身一变就变成这样一个老农 就快要去极乐世界了，牙齿掉了大半。性情孤僻 被尊为菩萨。唯一让我不乐意的是 老伴没有雪白的胡须，不能让我任意抚弄。 祖父（二） 祖父不打诳语 这是我 最喜欢的 他说今天 将有好天气 今天果然下起了大雪 他还没有失约 跑来和我一起堆雪人 滚雪球 他又掉了几颗牙齿 在雪地 他懒得去拣 坐在雪地里跟我讲起他的某一天 某一天 1. 时值正午，没有阳光 鸡婆在灰暗里唠叨个不停 我不耐烦了 索性写起诗来 摸着笔，我的手 就成了挖地的锄头 2. 右耳又开始大声喧哗 失聪几年 它听不到任何声音 左耳了解它的苦闷 所以没有责备它。甚至也没有半点埋怨。 3. 刚学会跳舞的手指一到晚上就不得安宁 把死去的人 全都召集拢来 华尔兹，两人相伴一人影 它把死去的人召集拢来 我不明白 它的用意 4. 我把李贺请来 只是为了让他哭一把 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所以他才答应了我的请求 哭过之后，我们决定玩捉迷藏 只是，我们谁也不想做被发现的那个人 游戏没有做成 深更半夜的时候（结尾） 我下意识地走到屋前空地上解手 四下漆黑，没有狗吠也没有灯光和月光 连日细雨，泥巴还是湿的。 这个时候，被失眠症折磨如我者 打开书本朗读或者提起笔来写作就会遇到 内心的白天，这实在妙不可言。 我已经看完我老家藏书中我最喜爱的两本。 有很多字我已经不认识，就如这个村子里的 许多花草树木、人和畜生我已经不认识一样。 我的村庄已经消失在我半辈子的奔波当中了。 我为自己在别人的村庄里面无所顾忌地撒尿而感到羞愧。 这深深的羞愧让我大病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半载 所有的乡亲都来看望过我，他们都表示 我多年不曾回乡，害这病，是应该的。 蛋之传（已经读倦了的读者可以掩上书本了） 他孤苦伶仃无儿无女，老婆在三十年前去世了 一年来，他应付了三个收债的年轻人 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 村里有风骚的寡妇多次向他示意过爱意 他无动于衷。他对我说 最有趣的季节是冬季，人们可以相互藏着身子交谈 也避免了整日在野外劳作 他向我述说他传奇的一生：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红小鬼 他率先烧掉了自家供奉着的观世音菩萨 但在二十九年前，他却因为就急 用主席语录擦了屁股，被打断了右腿 他记住了打断他腿的女孩，并发誓要报仇 十年来，一个女孩死心塌地要嫁给他，却他铁心不娶。 最后那女孩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女孩的母亲 因为这件事，疯癫了好几年，见人就夸自己的女儿 如何听话如何美丽动人。这位可怜的母亲最终郁郁而终。 他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我刚刚回到家乡的头个晚上 他提着一袋红薯来找我。他称我为老师，他深知我的心。 他要我为他写传，以便能让更多人知道他。 我答应为他写传并放在我《回乡记》的末尾，这也是我此次 回乡为唯一一个乡亲做的事情。 结果他拒绝用真名，他说他不孝敬自己八十岁的老母是远近闻名的 他的名声太臭了，村民们见着他就要捏住鼻子。 他害怕他的事迹回成为后人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于是我说，那好，我就把你叫着蛋，另外 我要把你当作另外一个男人来写。一个姑娘为而消失 这件事折磨死了一个母亲，也就是当年打断你右腿的那个女人。 06/1/20——06/3/1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