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涣 易非   第一章 沙粒   1.   白尘到杭州后,在酒店客房的电视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其时,她光着脚 指丫,披头散发地盘腿坐在一张大床正中央,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又好似睁一只 闭一只,左手捏一卷半个筒子的稿纸,右手托着下巴。床沿,一些稿纸散放着。   风把内蒙古的沙吹到北京。北京在落沙,沙尘暴!   陆贝贝早就说过这事。陆贝贝不说落沙,不说沙尘暴,陆贝贝说落黄。落黄? 北京在落黄?沙是内蒙古的沙,风是哪里的风呢?白尘神经质地鼓了鼓眼珠子, 楞了一下。明天的会上,该多一个话题了。   白尘对杭州有股说不清的情绪。掰掰手指,十九年零四个月。是时候重新看 看白堤,那曾经让整个左脚背肿成面团的白堤了。   一年前,接到会议征集论文通知的时候,她就看过一遍。在网页上。是一家 招揽旅游生意的网站,想着法子吸引人。画框上挂着淡淡的山月、我心相印这亭 还有西泠印社的华严经塔。画面偏左处,薄薄的雨后新荷,两朵飘飘欲仙的蝴蝶, 欲停不停。白堤,像一条细长的毛毛虫,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波上,若隐若现。 正当白尘感叹计算机的乖巧,水气里扑出一群像燕子样的黑点点。难道飞来峰就 这样飞来了不成?   不是飞来峰,是些方块汉字。几经翻腾之后,变成些断断续续的短句 子:。。。。。。忆江南,最忆是杭州。。。。。。何日更重游?白尘鼻孔一酸, 日子就排上了。   在北京机场转机时,她特地向办理登机手续的服务生要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   飞机在杭州的上空盘旋又盘旋。白尘的脸紧贴着窗口往下瞧,晃来晃去都是 灰茫茫一片。跟着飞机的螺旋浆,白尘心里翻卷着焦躁。等到终于望得见下面绿 油油树木,才一下子异常地亲切,闪过一个让自己吓一跳的念头:要是这次杭州 之行,发生什么故事的话,再不要滑掉。   走出机舱,才知道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白尘和百十多男男女女一起,一头 钻进机场的大巴士。周围顿时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体气、还有一些不怎么好 闻的所谓集体口臭的味道。她记起动身之前,研究中心一位英国同事对她感叹说, 中国现在已经是人手一机了。是的,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如若无人之境地,和远 处或者就在机场接机大厅里的什么人,高声地、眉飞色舞地吐着口沫。   只有白尘一个人低着头。这样的时候,她总喜欢低着头。也是这时候,她开 始不觉得自己在飞机落地之前的想法有什么出格。咱中国一直不都有一句激励人 们斗志的老古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白尘的左踝关节仿佛抽筋似地 闪了好几下,眼前浮出一个中年男人慷慨激昂的双唇。厚厚的双唇,上面有一些 密集又不太密集的黑色胡须。。。。。。   白尘走到萧山机场的接机大厅,脸都还是红的。却见一年轻小伙子高举一张 白纸牌,上面是深蓝色的粗体“英国:白尘博士”。于是她所有的行李都到了这 个小伙子手里。人也如行李一般,跟着这个小伙子,一个高大英俊的大学三年级 学生,一个本次国际会议接待英国代表的志愿者。   小伙子走得跌跌撞撞,同时有些喋喋不休。他说自己这是第一次作国际会议 的志愿者,第一次坐高级小车,第一次到飞机场。。。。。。让白尘有些恍惚。 这个一下子做了三个第一的大学生比自己当年做学生时可要能说会道多了。   小伙子把白尘带到一辆宽大的黑色奥迪车尾,放好行李,人也落定之后,一 拍头:“该死,都忘了介绍我的名字了。这应该是第一件事。”他随即坦率、真 诚又略显夸张地说:“白老师,请原谅,因为我什么都是第一次,太激动了。” 说完这话,小伙子竟腼腆起来。原来他名字有些名堂。   “我中文名叫范统。白老师,不要笑,我名字并不是吃饭的饭桶两字。而是 规范的范,统一的统。可是别人都喜欢把我比成饭桶、草包。这都怪我阿爸,给 我起这么个谐音字号。误导,绝对的误到。我阿爸非自豪地说这叫将计就计。结 果,我常常都吃不饱肚子。”不等白尘说话,范统摆脱腼腆,轻松地接着说: “我英文名叫Spiral(螺旋形),这是上英文课时,我们的外教吩咐每个人都给 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时,我自己作主胡乱瞎折腾的,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只求 一个不和别人重复。因为英文名字,什么Andrew,Bill,Carter,David, Edward,Frank。。。。。。太容易重复啦。”他一边数着,一边很亲热地白老 师好几遍,最后他请白老师对他的英文名字进行指正。   随着一声声白老师,白尘迅速把自己调整到为人师表的状态。带着一种特定 场合才有的持重,微笑着说:“名字嘛,只要自己觉得顺口,叫什么都可以,像 我自己,我都没有英文名字。”心下想,遭了,下面这几天,白老师可要保持皮 笑肉不笑了。白尘的心连着皱了好几下。突然之间,脸也黑了一层。却听Spiral 一声惊叹:“什么,白老师在英国这么多年,都不取一个英文名字?”很快他恢 复了原声:“白老师一定是一个有独特思维的高人!”   白尘忍住大笑,心想,我独特?独特过你阿爸?范统,怎么听怎么也像个饭 桶啊。她仿佛听到范统他阿妈在喊:小饭桶,小饭桶,吃饭啦。   范统阿爸什么样,不得而知。至于白尘,体态轻盈,长发飘逸。一张与姓氏 一样白堂堂的椭圆形面孔上,闪亮的大眼睛和小巧高耸的鼻子,使其看上去确实 有些独特,而且显得很年轻。然而,白尘绝对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按照孔老夫 子的说法,她已是不惑之人。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总不致于要人命 吧?   杭州的天空,飘着毛毛雨。一丝丝一丝丝,把山把水,拖得个模模糊糊。天 色也跟着飘荡起来。好像白尘每次来,都会遇到这样的天气,烟雨不断的样子。 是不是什么暗示?一蓑烟雨任平生?   Spiral一路上谈笑风生。白尘却什么都没有听进耳朵,只将眼睛跟着车速滑 行。小车在萧山机场通往杭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欢快地跑着。过了钱塘江大桥好 久,Spiral才一声对不起,“白老师,我光顾着说话,钱塘江大桥,都忘了介绍 了”。不用,白尘早看到眼睛里。她对Spiral宽厚地笑笑。当这辆黑色奥迪终于 停到杭州市内一家酒店门口时,白尘已是疲劳之极。   她像个机器人,随着Spiral在酒店大厅会议接待处做了会议的注册登记,领 到一个大信封。看都不看信封里的东西,只盲目地跟着Spiral和酒店行李生一起 进电梯。电梯往上往上一直上到十八层。这时,白尘感到些清醒。感叹道:“这 么高啊。”又顺口问Spiral这楼一共有多少层。Spiral还没来得及回答,戴小红 帽的酒店行李生自豪地张开嘴:“二十八层,是我们杭州最高的酒店。也是唯一 有直升飞机停机坪的酒店。”   “哇,这个样子啊。我在杭州这些年,都还不知道呢。”Spiral吐着舌头。   进了房,白尘感到自己从头到脚满是灰尘,浑身不舒服,狠不得立即冲个淋 浴。她记得今天只是会议注册日,并没有特殊安排。为礼貌起见,还是问Spiral: “会务组是否对今天有什么安排?要是没有,我能不能今天下午和晚上都自己活 动。因为我有个老同学在杭州。也许我要和老同学见个面。”   Spiral笑笑说:“如果白老师希望自由活动,那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不好意 思,我就不能为您作什么了。”边说边往门外走。到了门口,楞了一会儿,忽然 抓着头,非常不好意思地用英语急促地说:“I should speak English with you。My English is not good, I need to improve my English。”   白尘像明白什么似的内疚。自己这个代表英国的中国人,白让这个小伙子当 了半天的志愿者。她随即用英语回答:“Don’t worry, you will have a chance。”完之后,又补了一句:“a good chance。”   白尘站在浴缸里冲洗着自己的身体时,又一次想到Spiral,英俊却有些多嘴 多舌的大学生。二十岁有吧?她开始想象他失望的眼神。忙乎了半天,只说了一 丁点儿英语。亏!回想到自己学生时代对接触外国专家的向往,越发替Spiral委 屈。可是,没有法子,谁让自己被贴上了外国专家的标签?从里到外,白尘不仅 是一个中国人,还是一个中国大陆人。既缺了英美专家说一口纯正地道英语的魅 力,也少了港台专家的神秘。就是怀揣十本英国护照,也不顶用。白尘的嘴角现 出一丝嘲笑。   白尘并没有同学在杭州。那个在机场巴士里跳到她记忆里的中年男人早已离 开杭州。白尘和杭州没有一丁点儿牵连和瓜葛。她对Spiral撒谎是因为当时她太 需要冲个浴。现在,一身干净的白尘博士,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沿上 像个白痴,干后悔。一种饥饿感从胃部直冲脑门。   她迅速走进浴室,急匆匆用电吹风把自己的长发吹个半干。在胃疼发作之前, 白尘必须立即找地方吃饭。   白尘匆匆套上鞋,准备出门,门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一定是Spiral有什么事,白尘一下子打开门。   2.   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白尘毫不掩饰惊讶:“先生,您敲错门了吧。”   对方不紧不慢地说:“您一定是Dr.白,尘白吧! 我是Prof.薛。薛永灵,永 远的永,灵魂的灵,从台湾来。”随即递给白尘一张名片。   “我在来杭州之前,通过会务组知道您的大名和大作,这样子,今天一到酒 店,就打听您。结果,太巧啦,您的房间居然就在我的隔壁。”哈哈哈。说着笑 着,中年男人亮了一下挂在胸前的会议代表证和房卡。只见房卡上面写着1818。 白尘才想起,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号。不由自主地側身看房门,上 面写着1816。看来,这位Prof.薛将在以下的四、五天里成为自己的左邻了。   自称薛教授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板刷一样的平头,四方脸,皮肤微黑, 有一份沉着的儒雅。这样的人,白尘一点儿也不讨厌。绝对不会是骗子。   她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正是白尘。免去博士,直呼白尘即是。”   在白尘犹豫着是否请薛教授进屋的瞬间,薛教授笑着说:“你是否准备出去? 正好,我也打算到外面走走。”他又试探性地问:“咱们?一起走,如何?我正 想向您请教治理苏州河的高见。”   这后一句话让白尘听着既受用又别扭。白尘,一个污水处理博士,当然喜欢 别人对她说请教,可又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谈论专业上的事。   但她需要立即出去填肚子。于是,她说我只是想马上找个地方吃饭。   “我也是啊。咱们一起找家餐馆,边吃边聊?”薛教授一改犹豫,摆出请客 的姿态。让白尘感到尴尬。她有些后悔不该说自己要找地方吃饭,搞的好象敲边 鼓逼人请客似的。   从十八楼到酒店大堂的工夫,薛教授一路上侃侃而谈。仿佛已是白尘的老朋 友。   薛教授走路时,头微低,背有一点点驮,双脚稍稍有点向内,但步子十分平 稳。在白尘眼里,是一个典型的台湾读书人。快走到门口,薛教授问白尘是否第 一次到杭州,白尘随口说自己过去经常来。只是没有说最后一次是何时。   一出酒店大门,白尘就后悔不该说自己来过杭州多次。眼前没有一点熟悉的 感觉呀。   薛教授完全没有注意到白尘的茫然,兴致勃勃地问:“喜欢吃中餐还是西 餐。”   “当然中餐了。”白尘想都没想就答道。   “什么风味呢?”   “随便什么风味。”心里想,这位教授可真细致。   一男一女走到白堤上。当然,这时候,白尘已经吃得饱饱的了。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是薛教授引用的这句中国老古话使他们吃完饭后, 在白堤上,悠哉悠哉。这是顺理成节的事。他们吃饭的楼外楼就在通向白堤的孤 山南麓。吃完饭要想百步走,最佳选择自然是顺着白堤往前走。薛教授走出楼外 楼时,摇头晃脑地甩了一句“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白尘感到酸 溜溜的。又不是两岸领导人高峰会谈,甩个什么诗文呢?   天色清亮,雨后的那种清亮。一种熟悉的味道,雨后湖水的味道,被微风吹 折上岸。顿时,一股清冷的记忆直往白尘的肺里钻。。。。。。白尘轻轻地吸了 吸鼻子,控制着不让自己跌进去。   薛教授在一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把自己从浮游于海峡两岸的双料大 教授顺利地过渡成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导游。只见他的手,随着脚的移动,不停地 指点着周边的景色。。。。。。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苏堤春晓什么的其实都是 白尘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景色。白尘觉得些尴尬,怎么倒过来从一个台湾人嘴里 往自己这个大陆人耳里吹?   保俶塔仿佛细了不少。。。。。。   “二十年前,是家乡的水让我一拿到学位就回了台湾”“你知道吗?不是清 水,而是臭水,黑水!”这个台湾成功大学的化学学士,美国加里佛尼亚大学化 学博士一口气激动地像西方人那样打着手势:“现在,又是水,水,让我投身到 大陆。。。。。。”   这不,薛教授近年来频繁往返于两岸之间,除了浙江大学的荣誉教授,他还 是浙江省环保局的污水治理顾问。难怪他一副东道主的嘴脸,请白尘到楼外楼吃 杭州菜。又那么老牌地向服务小姐要宋嫂鱼羹、杭州烤鳝、龙井虾仁还有东坡肉 什么的。薛教授边给白尘夹菜,边解释说,本来叫花童子鸡好吃的,可目前是特 殊时期,免了吧。他又特地推荐白尘喝苦瓜奶,说这个对女士最好,有美容之功 效。   那是饭桌上的薛教授。现在,他悠然自得地点完老景,又提西湖新十景。阮 墩环碧、黄龙吐翠。。。。。。雷锋塔。对,雷锋塔,雷锋塔。。。。。。他舌 尖一转,好似一个说客:“怎么样,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回来作课题?杭州真是 个美丽的城市!。。。光这白堤,每天走一走。。。。。。啊,我最爱这白堤” 薛教授好像身边无人似地,对着天空,抒起情来。   白尘笑笑,不作声,心下竟有些翻滚。   回来作什么呢?她嘴动了动,又停了。回到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地方?再怎 么美。。。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四周一片新绿。风吹过,阵阵寒意,初春的寒意。薛教授和白尘两个人都把 手插进了各自的口袋。   薛教授“断桥残雪”的话音还没有落,就被一通江浙音调的普通话吆喝掩盖: “上船啰!上船啰!二十元一位。上龙井喝茶!春天第一碗茶!”   白尘抬头,见一个带宽边大草帽的中年男人在招揽生意。   “这位先生,您气色不错,不喝茶吗?带上女朋友,春天第一碗茶,要多浪 漫,有多浪漫。”   起先,白尘以为是对走在他们前面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说话。   她的脸瞬间红了。原来,那个人正在跟薛教授拉拉扯扯。   再想喝茶,也不能坐这条船。这人怎么这样乱点鸳鸯谱。也不看看我们什么 年纪。白尘连连摆手。脚也匆匆。   走了一截子,薛教授说:“这样子啊,如今大陆的生意人就这样子啊。你别 在意。”   又说;“倒教我想起一个喝茶的好去处。灵隐。咱们叫辆车,上灵隐喝茶怎 么样?”   灵隐?灵隐寺?喝茶?上灵隐寺喝茶?一下子,白尘热血飞涌。进酒店时的 那种疲惫再次向她压过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皮都张不开。   薛教授的眼睛闪着光芒,温柔里透出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个眼神,刺醒了 白尘。   3.   白尘记得这样的眼神。她第一次触到的时候,也是在杭州,在白堤,断桥上。 只是方向相反,季节也不一样。那时候,他们是从断桥,往孤山那边走,深秋的 傍晚,天色已黑。事实上,天已经大黑,白堤上没有了人影。就算是有,也看不 见。那时候,西湖的树上还没有灯。选在那个时候,是他的预谋。只有天黑了, 他才能那样。只有天黑了,那样的眼神才显得更明亮。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些, 就算知道,她也不管,她不顾一切地迎了过去。他紧紧地抱着她。   并没有什么预谋,只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出乎意料。他发狂似地使劲抱住 她,仿佛要把她捏碎吞下去。她在他嘴里太甜了。他们就站在那里,互相舔着, 很久很久。。。。。。   后来,回忆的时候,白尘就想到那些写小说的人,总喜欢写一个少女怎么怎 么就变成了一个女人。变成女人之后的少女就熟了就风情了就滋润了就天天对那 件事想入非非了。可她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在那一刻就变成了女人。她不知道, 至今她都不知道。心底里,她一直感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青果,挂在树枝上。   事实上,当时,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被一种莫名的颤抖抑或是恐惧包围。 他拉着她的手,顺着白堤。她不知道自己的手还是不是手,脚还是不是脚。只忐 忑不安地让他牵着。过断桥时,他对着她的耳朵像个小孩子样柔声说:“是天上 的风把你吹到这里的”。他停下来,拉她的手摸他的心口,说;“一个星期前, 这里根本不存在心。”她什么也不说,只体会那里的心跳。随后,她拉他的手, 听自己的心跳。   一星期前,她到杭州调研。她才从一偏远小城考上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要到浙江省图书馆查询一些与《水经注》相关的古籍资料。临行前,导师叫她到 杭州后,先到浙江大学找某某,让某某帮助安排旅馆什么的。某某是她导师的学 生。一个三十九岁的浙江大学特批教授,就是他。   他在她导师手下读博士的时候,校内校外都是个风头十足的“牛逼”。所谓 集科学与艺术精神于一身的人物。据说有一次,他给一帮本科生上课,正在神采 飞扬地吹笛卡尔,一个女生,拖着高跟皮鞋,嚓嚓嚓昂首挺胸出了教室,好像罢 课的样子。该女生一出教室,他就卷起袖口,自我解嘲说,真它妈扫兴。不料, 几分钟之后,那个女生又蹬蹬走回原座。他立即有些兴师动众地责问,怎么又回 来啦?那女生直勾勾地勾着他的眼睛说,讲得真它妈,太精彩啦,我出去拿支笔, 好记笔记哇。   “那个女生还不是想乘机勾引他呗。故意说个真它妈。”她师姐对她撇撇嘴。   事情就染了色。   她耐着性子,在浙江大学校园里绕来绕去,一定要找到他。他已经不在原来 的系。问了好多人,有的说他走了,到深圳去了,有的说,他到美国去了。有的 说,他又回来了,成立了一个水保护研究中心,就他一个人,还招了个研究生班。 说他招了研究生班的人,却不知道那天他到底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家备课。他的 家老远老远呢。后来,有个老年教师叫她要不到学校东头一栋教学楼一楼十三号 教室试一试。   七拐八弯,走到一间有些破旧的教室,看到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长长 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到肩膀。她立即想,一定是他。而他正侧身,对窗户外张望, 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些武断地对自己耳语,这样青纯的女孩子不属于这 个地皮。   一高兴,她什么都不顾,闯进教室。   他想都不想,跟着出来了。   “您课不上了?行吗?”她怯生生地。“其实,我可以在外面等您课上完。”   他想,刚才怎么那么大胆,直通通打断我?   他喜欢那么大胆的女孩子,像个飞天。他也喜欢这样怯怯的小模样。   “你怎么会是齐先生的学生?哪届的?我以前怎没见过你?你是天上掉下来 的吧?”他不接她的话茬,盯着她的脸。   她明白他什么意思。鼓着腮帮:“我怎么就不能了?为什么要以前见过我?”   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主。他心里说,我喜欢。   嘴上笑了:“我逗你呢。你一定是外校考到北大的。不容易,不容易。哪儿 考来的呢?”   当她报出地名时,他哈哈大笑起来。   她瞪着眼睛莫名其妙。   他的下一句话让她的心欢喜的几乎跳了出来。   原来,他和她来自同一座小城。   “那就更加地不容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她不知道这是一句双关语。   “来吧,我先带你看一个画展。法国印象派的,刚到杭州开展。算你运 气。。。。。。你一定喜欢。”   我怎么一直都没听人说起这个呢?她想,师姐难道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 那几天,师姐成天跟她说他的故事。   画展,她看得心不在焉。她在心里计算自己的年龄,差十一天二十岁。她又 作了一个减法。然后,像一个英国习惯法律师寻找发生过的案例那样,转着脑子, 搜寻历史上的伟人。伟人的行为可以不受世俗干扰。。。。。。她又奇怪,他怎 么就肯定我喜欢法国印象派的画呢?她的面前现出倒影飘浮的蓮池,一些奇特的 水色和光线,池旁一角,坐着一个闭一只眼睛打盹的老人。。。。。。   “天上掉下来的。”他后来常常那么喊她。有时,他叫她小飞天。   4.   杭州调研之后,白尘时不常就往杭州跑。从北京到杭州,那年头,白尘只能 硬坐,一坐就是十八九个钟头,心急火燎的十八九个钟头。   到杭州时,整个人就小一圈,黑一圈。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个人悄悄在离浙大很远的一家小旅馆找好房间。黄昏 时,出来找饭馆吃饭,走着走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竟是他。他问她你怎么 在这里呢?她问他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呢?他们会心地笑了,异口同声:“嗯, 天上掉下来的。”然后,他招手:“走,去我家吧。”   这太突然了,也太巧了。他家怎么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一个小院子,一个非常荫凉的小院子。她看到一个戴着玻璃眼镜的 青丝丝的老太太,坐在院子一角的小矮櫈上。矮橙橙左边的地上,摊一本卷开的 书。老太太右手正摇着一面小莆扇。   一看到他,老太太立即摘下眼镜,小莆扇也停了,问:“怎么就回来啦?今 晚不上课啦?”   他并不回答老太太的问话,只快速退到一边,把白尘让到面前,声音比他在 课堂上讲课还高:“这是我刚在路上遇到的小尘,小尘老家也是XX城。小尘,小 尘,还没有吃饭呢。”   老太太迷惑地看了一眼白尘。立即两眼笑成一条缝:“哦,哦,正好有绿豆 粥和小菜包。行吗?”   白尘笑着点点头。   望着老太太转去的背影,他对白尘说:“这里凉快,你就在这里吃,我去屋 里找本书。吃好了,叫她喊我。”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对白尘说:“她耳朵不好,你对她说话要大声。”   老太太一会儿就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粥和一盘小菜包子。白尘吃的时候,老太 太喜滋滋地看着她,还用家乡话和她聊起来。其实也没有聊什么,只是夸奖,你 一定是个聪明的姑娘。像我的小二狗一样聪明。后来就听老太太小二狗这,小二 狗那的。   尽管说的是家乡话,白尘并不太明白老太太说什么。她很快吃完碗里的粥, 端着个空碗,看着老太太的脸。   直到听到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呀,天都黑了。小尘都吃完了。我们得走了” 老太太才停止说话。   外面真的完全黑了。从他家出来,有一段很长的没有路灯的小路。白尘等不 及走出黑暗,忍不住问那老太太是谁?他说:“是我母亲呀。怎么,你没有看出 来?”白尘心想,你又没有说她是你妈。而且你怎么对她那么不礼貌呀。可她没 有说出这个想法,只说:“你妈真好。”。白尘说这话是真心的。尽管她也感觉 老太太有些啰嗦。   “好?好什么呀。她是个老妖婆!”   什么,什么?他这么说他妈。本来白尘还想取笑他,这么说,你就是小二狗 啦。现在,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感觉到她的诧异,叹了口气:“不是我非要说我自己的老娘不好。实在因 为我的婚姻全毁在她手里。”   这样啊。白尘好象有些理解。她又不理解。这样说,他离婚的原因并不是因 为。。。。。。?她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还有许多别的原因。。。。。。 她,我的前妻非常漂亮,非常聪明,也。。。”顿了一下,接着说:“非常温柔, 那是我刚认识她时。我幸福极了,以为找到了一生的知己,孰不知。。。。。。 哎,你不懂。婚姻有许多的内容,特别是两个人的,两个人的。。。。。。信任。 哎,现在,你不可能懂这些。信任,信任,婚姻是个信任的问题。”他无奈地耸 了耸肩膀。   这是白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谈妻子,前妻,还有婚姻。那之前,只听 人说他和妻子因感情不和离婚。都说是因为她妻子性格太刚强,事业心也太强。 这是褒义。她也听到过贬义的说法,就是,她简直是一个母老虎,母夜叉!白尘 自己在心里想,也许因为自己?她第一次到杭州之前,没有听人说过他有妻子。 后来才听说他和他妻子关系很差。再后来听说他和妻子离婚了。他从来都没有对 她说过他妻子。她也小心翼翼地避免问。有时,她心里冷不丁打颤,自己问自己, 莫非我是个“第三者”?那时候,全中国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这三个字,就好像 一种背景音乐,浸透到大街小巷,浸透到电影院电视机,浸透到字里行间。只是, 年轻的女孩子,只愿意听独奏,不会分辩背景音乐里各种不同的成分。她们听不 到这三个字,以及随之而来的谴责。白尘的颤抖也就很快一闪而过。   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灯光闪烁。白尘看着与自己并排的他,在路灯照耀的 树叶子落下的亮点点里,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她的心跟着亮点点一跳一跳。   满街道的自行车铃声。响亮清脆。   那之后,白尘每到杭州之前都写信通知他,一次,她在他教室外面徘徊了一 上午都不见人。只好一个人匆匆在浙大附近临时找了一家旅馆。然后,无头无绪 地在西湖边乱转。   她期待着能够像那回一样,在路上碰到他。她真就见到他啦。他一个人在路 上匆匆忙忙,并且心事重重。但她没有发现。她喜出望外地从他背后冲上前。问 他可接到他的信。   他楞了一下,立即兴高采烈打哈哈:“我当然收到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以为你明天来呢。”对周围看了看,又看了看手表说:“我有些急事要办。你要 不找家电影院看场电影。吃完晚饭,上我系教室等我。”他还告诉她现在他上课 的教室换到六楼二号,说着,把她带到一个街口,指着前方:“你顺着这条街右 边一直往前走,有家大光明电影院。好像还在放《边城》。你可以看看”说完这 些,匆匆摆了摆手,走得飞快。   晚上,她去教室,他还没有来。他的一个学生,跟她也很熟悉了,对她说: “叶教授最近家里有事。说不定今晚来不了教室。你明天再来。”   她说:“他叫我在教室等他。”   那学生说:“怎么,你见过他了?他今天一天都没来教室,你在哪见他了?”   她告诉那学生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   “咦,那不是他前妻家的方向吗?”学生有些迟疑又有些神秘:“难怪听说 他们要复婚呢。”   正说着,他来了。依然谈笑风生。问她可看到了《边城》,好不好看?又问 她可读过原著?“你们都应该读沈从文。”坐了一会儿,她说还有资料要看,得 回旅馆。他坚持送他。一送,他们走到孤山。他刮她的鼻子:“天上掉的小捣蛋 鬼,看什么资料!蒙我的学生可蒙不了我。想我了吧!”   在风里,他们靠在一棵大树上,互相抱着。抱得紧紧的。只是她感到他有些 异样的震荡,她也感到很冷。她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有说。那是白尘记忆里 最冷的一个冬天,风特别大。   那之后,多少次,白尘叫自己再不要去杭州。她还是去了。有时是调研,有 时是他写信说想她过去,有时是她自己真的想去。最后一次去,她就要硕士毕业 了。事前,她写信征求他意见,毕业后是否来杭州工作。去他教室时,一堆学生 里,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他介绍说这是金苗, 一个正准备报考他硕士生的外地大学生。   几次她想走,他丝毫没有送她的意思。她就一坐再坐,坐到只剩下金苗和他 她。原来为了省钱,金苗住教室。他打着哈哈说送她。   路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回旅馆后,一个人,她跑出来,跑到白堤,在那里跌跌撞撞一整夜,到第二 天早晨才回旅馆,一进门,旅馆管门老太太满脸的惊诧,很快又像明白什么似地 关心地说:“今天一大早,有个男同志来找你。说他是浙江大学的。你知道他是 谁。叫你去他系里。”   她立即接了账,没有去找他,而直接奔到杭州火车站,临时买了张“飞票” 回北京。   在杭州,在火车上,没有一滴泪,回到北京中关村的寝室。临近毕业,寝室 的室友都走光了。她一个人扒在寝室的书桌上,像老母猪一样,哼叫了一夜。一 身的泪水汗水。外面刚好雷闪电鸣,一夜的瓢泼大雨。第天清晨,脱鞋,发现从 左踝关节到脚背,发成一团大面团。才记起在白堤上奔跑,在断桥中央,摔了一 大跤。她感到疼,剧烈的疼痛。   她对自己说,被双重之水洗了一夜,已经消过毒。疼,有什么可怕呢?她用 电炉烧了一壶开水,又兑了一些凉水,把自己从头冲到脚。胡乱地穿了一套棉毛 睡衣,蒙头倒在并非她自己床位的下铺。   硕士毕业,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乡小城。三个月后,左脚的伤痛还没有完全 消失,她和她母亲的老朋友刑阿姨的儿子,早白尘一年在北京读硕士,早白尘一 年回到家乡小城工作的刑斌结婚。她和刑斌打小就认识,他们这么快结婚,没有 什么大惊小怪。只是不到两年,就离了婚。这一点,让小城的人议论了很久。   议论,白尘听的不多。离婚不到一个月,她意外地得到英国伦敦大学的奖学 金通知,通知她到伦敦大学读博士。她立即就动了身。那是一九八九年春上的事 情。北京的春天,并不热,甚至还有一点冷。为避免行李超重,白尘里三层外三 层裹足了春夏秋冬的衣裳,在候机大厅里一身的汗水。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晚半小 时起飞。大概出汗太多,白尘流不出一滴泪。没有激动的流泪也没有伤感的流泪。 她的身后,没有一个招手的人。   博士学位证书到手之后,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和原因,白尘顺利拿到英国长 期居留签证。代价是连续几年不回中国,这对她没有什么损失,好处却是多多: 她没有比晚到几年的中国留学生留不成英国的后顾之忧;她不需要外国人工作之 前必须申请的工作许可证就可以随便找工作。自然也就不需要婚姻来保签证。如 此,她在婚姻的市场门口,左晃右荡,始终一个人。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听人说,他和浙江大学因为教改闹翻离开了杭州。他曾 经不断对她说,把浙大拉出一部分,到钱塘江那一边,另立门户,开一所他独自 管理的私立大学。看来他没能实现设想。这不奇怪。只是他怎么离开了他热爱的 杭州?他说过全世界他就喜欢这块地。好像一位美国教授多次邀请他出去,他一 直都没有动。他是不是去了美国?她也不想打听。管他到哪里!反正,对她来说, 他死了。没有原因,没有通知,没有解释。一个突发性意外死亡。她和他不再有 任何关系,一刀两断。都不需要一刀两断,因为她和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除 了紧紧地拥抱,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那不算什么,什么 也不算!到英国后,不知和多少男子脸贴脸,有时甚至嘴对嘴,社交礼节而已, 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只是,有时,一般都是她无所事事的时候,她禁不住想,那个早晨,他到旅 馆找我做什么呢?要是我听了他的话,上他系,找他,他会说什么呢?后面的事 会怎么样的?也许,当时自己太意气用事。。。不,那不是意气用事不用事,是 原则,原则问题。   5.   白尘坚决地对薛教授说自己需要倒时差。一个人招了辆出租车回到酒店的客 房。一回房间,她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这中间,大概晚上七点左右,1816号房 门被轻轻地敲过几下。里面鸦雀无声。白尘睡觉不仅不打呼噜,几乎就是无声无 息。这让敲门人以为里面无人。   白尘张开眼睛时,房间里一片模糊。紧跟着一阵莫名的思念和忧伤,苍茫的 天花板跳出一行大字,一个长长的问号拖在后面,摆来摆去。白尘一翻身,生气 地想,我非要把这个问号压扁,压成一个句号。不料,再翻几个身,她满脸笼着 另一种态度,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编故事的态度。   “什么句号!什么原则!哼,原则?我早就不需要这两个字了”。平躺在床 上对自己咕噜了一通之后,白尘开始从第三者的角度疑惑,自己到底算不算“第 三者”呢?白尘到英国后,常常在填一些表格时,要求有第三者签字啊什么的。 弄得第三者就好比一个证明人。她就想,以此类推,咱中国人特指的“第三者” 就是一个婚姻的证明人了?她不是。她和他刚认识时,一点也不知道他妻子。她 又好像是,他不是对她透过一次苦胸怀?可是,他和她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互 相没有任何承诺。她不欠他,他不欠她。两清!她不是“第三者”,也不能说她 被别人“第三者”了。她就不喜欢“第三者”这个词。她一次次在心里喊,我不 是一个“第三者”。我只是一个蠢,蠢。。。她不知道该说蠢猪还是蠢驴。仿佛 蠢猪和蠢驴在蠢的程度上有所区别似的。   “咳!现如今那,“第三者”,老土啦!都婚外情,一夜情了。”陆贝贝在 电话那端大声嚷叫。陆贝贝是白尘大学同学,从上大学那天起,就不务专业。又 会唱又会舞,还特别能侃能写。毕业不久,改行到她们省文联混了一年后,一不 作,二不休,索性,铺盖卷一扔,跟着香烟、口红还有避孕套在全中国四处漂流, 自封为先锋自由作家。不三年,陆贝贝终成正果,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女作家(她 自己说叫歪打正着)。小说啊,诗歌啊,卖了几十本。此外,用不同笔名在诸大 报小报副刊开辟专栏,向全中国人民兜售情爱指南、结婚指南、离婚指南,还有 就是人生的哲学,比如人从哪里来,要往何去?还比如人为什么活着?怎样生活? 而不光是活着。就是说怎样快乐、健康、富有地生活。。。。。。陆贝贝啊,如 此日理万机,还时不常从北京往住在伦敦的白尘打电话,反正IP卡,便宜。对陆 贝贝来说,每一次闲聊都能为她的写作提供一些佐料,擦出几朵火花。   为了一个出奇不意,陆贝贝深知出奇不意的功效,她一上来就问白尘:“喂, 这个星期发生了几次一夜情啊?”吓了白尘一大跳。虽然她同事里没有一个听得 懂中文,她连脖子都红了,连忙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啊。”那头说:“哎,你 这个人,都什么年头啦,还假正经。随便说一个数目字好了。十次,八次的都不 碍事的。”“什么什么,十次,八次。你当一周有几夜啊。还十啊,八的。我看 你简直是个二八五。”“我二八五?我是在中国。你不是在英国吗?得天独厚! 反正又没人跑去调查,随便说个吗数,保管全中国人民都会服了YOU。人家等着 发稿子呐。不错,一周只有七夜,难道,不可以发挥一点想象力吗,其中有的夜 晚,美丽的夜晚,多喝了两杯,于是,一夜不就可以有好几次。。。啦吗” 陆 贝贝故意把“啦吗”拖了一下再说,她就好追求一个喜剧效果。“什么逻辑呀” 白尘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你呀,就别瞎卖了。人家这里根本不叫一夜情。什么 情不情的,拉大旗作虎皮。人家这里叫one night stand。one night stand,懂 吗!”白尘忍不住声音高昂起来。办公桌对面的John立即抬头,带着极大的“性” 趣,盯着白尘的眼睛。该死!白尘在心里打自己嘴巴,我怎么说了这么几个英语 单词呢。今天星期五,下周一又是银行节。长周末。这样的周末特别不能让别人 在那个上面想入非非。天热了,伦敦的螥蝇还是有的。螥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立 即把声音压低:“我还没下班。下班再聊”。陆贝贝哪肯罢休,一个劲要白尘把 话说完。把那个one night stand给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解释清楚。白 尘不愿意。咬着牙低声笑道:“你呀,一个晚上就站那儿吧。”毫不留情把电话 挂了。   白尘晚上下班一回家,就是电话铃响。“天哪,你那儿都几点啦。”白尘一 加七,“啊呀,那不是半夜两点吗?”“是啊,可是,我就是要你那个站一夜的 说法啊。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白尘摇着头,她真服了这个老同学。结果,两个 女人在电话里大笑。陆贝贝一点就通,并充分延伸美女作家的想象力:“怪不得 呀,如今电影里,都时兴男女主角两个人站在那里搞。嗯,这个词逼真。发稿!” 陆贝贝按灭手上的烟头,急就一篇美文“站着做爱”。过两天,她喜滋滋地告诉 白尘。哪料到一上来就糟白尘一顿耻笑:“还亏得是个美女作家,怎么也用此等 恶劣之词,“做爱”?我最见不得如今中国作家们在书里,左一个“做爱”,右 一个“做爱”的”。“那怎么说啊。做爱,可是西方人说的词”“西方人说的就 是圣旨?文艺腔。鸡皮疙瘩!”“嗯,那该怎么说呀”? 陆贝贝严肃起来。该 白尘摆摆架子了。她笑着卖起了关子:“你这个大作家,怎么都不知道一个现成 的字眼呢,就一个字。。。啊!多么简洁,多么形象,多么真实!”“你快说, 快说,我可是国际长途啊,下次,该你打了。”每到这个时候,陆贝贝就开始心 疼钱。白尘还是不急不忙。她知道陆贝贝凭着这个电视剧本那个电影的改编权早 已是大款一个。她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字:“睡。”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响 起一片掌声。然后是陆贝贝高叫着好。“站着睡,睡着站。简直是人性大突破!” 好完之后,她说:“怎么样,有空帮我写些东西,保证有报酬。” 隔三差五的, 白尘还真操起了刀。报酬是陆贝贝不断托人给白尘捎来一箱箱好吃的中国食品。   吃了人家的嘴软,白尘不好意思了,她叫陆贝贝以后不必惦记着报酬。她补 充道:“不是心疼你花钱,主要是托人带,给你找麻烦”“麻烦什么,如今出去 的人多。跟你说呀,现如今,出次国,还不跟上趟厕所一样。”。什么,什么? 真是个陆贝贝,永远嘴硬。白尘回敬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说: “你怎么不来伦敦上趟厕所呢?这里的公厕普遍干净,像你过去所向往的,连屎 都散发着苹果香的,香蕉香的厕所应有尽有”“哈哈哈,我如今在家卧薪尝胆, 早已修炼的不需要上厕所啦”。“你这号人还能卧薪尝胆?”“可不是,我天天 都在家儒释道。言归正传啊,我现在才算真正懂了咱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真的 啊,你看,咱们的道家,无为而无不为。。。还有禅宗。。。。。。顿悟!我总 算悟了。”“哼,你能悟个什么?我看你是。。。睡。。。多了”,白尘故意在 “睡”字前后都顿了一下,并且把个“睡字”吐得又重又狠。陆贝贝一点都不生 气,反笑道:“这就是我陆狐的高明之处啦,我是即睡即觉,明白吗,我的睡是 为了“觉”,最后还不是都落实到“觉”上了。觉悟觉悟,谁能否认我的“悟” 呢?我日日悟,夜夜悟!哈哈哈!”“别说大话,拿出事实,你“悟”在哪里? 又“觉”在哪里?怎么个落实法?”白尘以为这一军可以把陆贝贝将倒。只听陆 贝贝胸有成竹地答道:“你等着瞧我下一本书好啦,看我到底睡出了多少 “觉”!!!”。   下一本书?陆贝贝就要出下一本书了!白尘突然在心里较上了劲。她吭哧吭 哧地写呵。过些日子,陆贝贝来电话:“喂,我说你呀,写,但要多写写人家的 主流生活,别老是海岸线、大草坪的。还有,请把你自己放到一个应有的高度。 不要让咱中国人民觉得你在那边可怜兮兮的,像个小媳妇打洗脚水。要有指导意 义!指导意义!” 也不管电话线另一头的反应,陆贝贝端的是大编辑的口吻。 白尘来气了:“哦,你当我什么啊,我,我就是一个小媳妇嘛。主流,主流,我 最不要做主流。我情愿做我的小媳妇,打洗脚水!”“嘿,你这个人,主流有吗 错?啊?华人在海外,要的就是打入主流的精神。精神,中国精神,你懂吗” “我它妈就是不懂!我早就没有精神了。”白尘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陆贝贝 的香烟舞得起火星子:“你,你,你,亏的还是咱班的班骄!怎变得如此,如此 negative!”白尘乐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班骄”这个词,连忙说:“你它妈 自己‘拌脚’吧,向法国人致敬去。”白尘乐的“封笔”。但不忘“警告”说: “今后你休想把我说过的话,写过的言语录到你的书里,那叫抄袭,侵权!” 陆贝贝一点不买账,喜笑颜开地说:“这世界什么发明都有专利权,就写字和说 话没有。你写我写大家写,你说我说大家说。哈哈哈!”陆贝贝跟什么都没有发 生似地依旧电话。因为和白尘怎么说话都不伤感情。白尘就笑问她,你、我还有 感情吗?如今她最害怕陆贝贝打电话,害她睡不成懒觉。在伦敦这么些年,白尘 最喜欢的就是周末的上午,她可以紧睡紧睡睡到下午。可是,陆贝贝打过来的电 话,总是把白尘从美梦拉回到伦敦八九点钟的烟雨。陆贝贝时时教别人如何保卫 婚姻,自己离了五次。陆贝贝现在都不叫陆贝贝,而叫Luolita。   不管叫个什么,陆贝贝就是陆贝贝,对别人的事永远一针见血的样子。白尘 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准备回杭州开会时,她立即说:“怎么样,不会忘记吧?你 当年明明是自欺欺人吗”。但她不说多,只说灵隐。对,灵隐,灵隐寺。。。他 前一天晚上带白尘走过白堤。第天一大早,就带她走灵隐寺。那个时期的中国, 没有抽签的,也没有求签的。可是,那个清晨的雾气里,一男一女走过一排嵌着 大佛小佛的石窟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身披袈裟和露珠的大胖子老和尚,口里 念念有词,巨宽巨长的袖筒里挂满各种谶语的竹签牌。本来他们并没有理会老和 尚,他们都要侧身过桥往庙那头走了。老和尚低声一哼的几个字,像磁铁,把两 个年龄差异明显的男女一同吸过来。旋即,老和尚举起一根签牌。。。。。。白 尘一听陆贝贝提“灵隐”,眼珠子都气炸了。自己当时一软弱一激动对老朋友吐 出的私语倒被她作为“针”扎人啦!她疯了样嘴硬道:“那算个什么签呢?谁又 知道那个老和尚是真还是假!我后来查了,那种签属于道士的”。陆贝贝一看这 架势,再也不说啦。   白尘躺在酒店的床上,突然一阵烦躁,忍不住一通翻滚,差一点掉下床。记 忆的神经跟着一跳。陆贝贝的嘴和那竹签上的字在暗淡的房间上空来回闪 耀。。。。。。是的,当时他们确实是把那个签当作神灵的启示。一条连接他和 她的纽带,一个他和她之间不需要再重复的承诺。。。。。。不,没有的事。想 它做什么!如今小说电影里没有办法的时候,要么一个道士,要么一个和尚。有 什么两样呢?愰子罢了!马克思、上帝、真主。。。。。。白尘赌气地一脚把盖 在身上的大被子还有那个多余的大枕头一齐蹬翻到地毯上。她想等自己浑身凉个 透后就起床。   一阵电话铃在床头柜上震耳欲聋。白尘犹豫了一下,拧开床头的壁灯,一面 揉眼睛,一面拿起话筒。   里面一个很慈性的男声:“您是白尘,白博士吧,我姓何,是浙江外办的。 我是负责接待本次会议欧洲专家组的总负责人。本来,是由小范,中午接你的范 统具体负责接待您和另外一位来自英国的专家。可现在,范统刚刚来电话说他明 天英语考试。来不了啦。这样,我将代替小范负责一下您明天的活动。不知,范 统可给过您一个大信封。黄颜色的”。   “大信封?”白尘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对,对,他是给我一个大信封。 只是,我不知道随手放到哪里了。。。你等一下,我找找。”   “要不,我一会儿上到您房间吧,我就住你楼下十七层”电话那头的声音迟 疑了一下。   放下电话,白尘一轱辘从床上起身。把被子和枕头捡到床上铺好,又把床单 抚平。便迅速到洗脸间,洗把脸,穿戴整齐。   她还没有来得及找到大信封。外面响起叩门声。   小何进门才和白尘说了两句话,就看到大信封。他对白尘说:“就是这个信 封。里面有会议的日程安排等资料。”   打开后,小何就其中的重点作了一番交代。白尘点头的同时,看到一个好笑 的名字:何日来。正是面前的小何。她几乎脱口而出对小何说:“我今日来的。”   面前的小何和范统一样年轻英俊,不同的是,小范衣着了草随便,而小何西 装革履,宝蓝色领带亮闪闪。一身上下,整整齐齐。头发也是齐整整的。和这样 的小伙子,又是单独在酒店的客房,点灯的客房,断不能口无遮拦开此等玩笑。 白尘抿住嘴,心里想,说江浙出文弱书生,可今天的两个小伙子虽然白白净净, 都高大英俊,结结实实。看来,咱中国的生活水平是真提高了。她又想到他。一 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却长着一副文弱身材。在教室窗户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 他是杭州人呢。   送走小何,白尘到酒店楼下咖啡吧,吃了些甜食,就迅速回房间,习惯性地 那佛沉思般,坐在床中央,微闭着眼睛,默想自己的发言稿。冷不丁,听到北京 沙尘暴的消息,不由自主楞了一下。然后,鼓着双眼,对论文发呆。   第二章 划圈   6.   会议开在杭州人民大会堂。会堂前,广场宽广,四周摆满鲜花,还插着红旗 子。白尘脑子里冒出不相干的句子:“窗含西岭千里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 相干的句子带来一阵强烈的冷冰,却又有那种自豪和不自豪混杂的燥热。她记得 在哪里听到这样的评论,如今中国的县城人民政府大楼盖得比美国的白宫还气派。 如今的白尘在英国就喜欢中国气派。听到说中国气派她就扬眉吐气。可是,她更 愿意她家乡小城的人气派。她很难过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都还不气派。    首先是刑斌的姐姐。    白尘虽然和刑斌离了婚,刑家的事,多少还知道一些。    白尘差一点就会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刑家的男孩。大概,因为这, 她还关心刑家的事。   如今,人们说事,不说一分为二,说双刃剑。照这个说法,没有面世的男孩 就是一把双刃剑。他是白尘离婚的导火索,又让白尘对刑斌心存感激。   话说白尘在医院待产,羊水提前破了,整个人处于休克之中。医生说大人和 小孩只能保住一个,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刑妈妈不在场,只有刑斌一个人。只听 刑斌慌慌张张地对医生说:“要大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都没有想就说 了这句话。后来,却对母亲解释的头头是道:要了大人,将来还有机会有小孩。 而要了小孩,大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啦。   刑妈妈不这么想。不是从什么哲学高度,彼小孩将不是此小孩,而是。。。 其实她也这么想。。。她不这么想是因为儿子这么想了。她最不愿意儿子干什么 都先想到媳妇。刑妈妈年富力强之时和老伴,当年的右派老伴离了婚。一个人拉 扯一对儿女,原名吴斌、吴雯的刑斌、刑雯。老了,她需要刑斌、刑雯干什么事 都要先想着她。她时常闪着泪光对儿子语重心长:“儿啊,,姆妈好不容易把侬 和阿姐拉扯成人。勿要娶了媳妇忘了娘!”   白尘出院后,住到刑家,先就为涮洗用具发生了激烈矛盾。说起来,是白尘 兴的风。她坚持洗脸盆洗脚盆之外专门有个白色铁搪瓷盆子洗下身,她不喜欢那 只红颜色旧塑料盆,看不出盆子是不是真干净。刑斌坚决支持老婆。正准备出门 买新盆子,妈妈把他拉到一边。这怎么可以?哪有那么娇气的?我当年生下你, 不到一星期,就到处走。而她什么也没有生下,在医院住了上十天,回到家,还 要这,要那。不行,这盆不能买,媳妇都是惯坏的。你可不能开这个头。这可不 是一只盆的事。头一开坏,往后收就难了。   妈妈的话听着别扭却也有几分道理。这盆,就不买了吧。   白尘当然不乐意。几块钱的事呀!她直想一脚走人。已没有地方可走。白家 老俩口,落实政策,回了上海。挤在一间租来的小屋。   刑妈妈当年也是上海人,和白家老俩口是老同学,一起支边支到这个小城。 凭什么我老刑不能回上海?这也是刑妈妈窝心的主要原因。政策,政策,鸟政策!    当白尘知道不买盆的主意来此刑妈妈,小俩口的争执自然就欲穷千里目 了。   后来,她到上海,看到刑妈妈,现在的妈妈当年的刑阿姨写给亲家的信。言 辞激烈地数落了许许多多白尘不会作家务的不是。她的肺简直气炸。她也气自己 的父母,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些信?   她和刑斌越闹越僵。夫妻的感情就这样,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情我 意地恩爱。相反,你骂一句,我顶两句。怨恨不断。   所有的人事都这样。一句“小话”而已。那一年,中美撞机后,为一句“对 不起”闹腾时,白尘最理解为什么闹。她和刑斌就那样,每到一个新的闹腾,闹 着闹着,话题就回到当初那个面盆。该不该买?不买对不对?不对的是刑妈妈还 是白尘?从来就没有闹出个结论。他们就把婚离了,让离婚代替一个结论。   真追究起来,白尘对刑斌也说不上什么恨。但离婚时,绝对没有感激之情。 她真希望在医院时,刑斌对医生说只要小孩。那样,她就会死在刑斌的怀抱里, 爱人的怀抱里,并成为两个男人爱的回忆,永远的回忆。当初,白尘觉得自己真 心爱刑斌。当然,也是因为刑斌是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结婚的前半年,半夜里, 白尘在刑斌怀里醒来,多少次在心里感激上帝,让她碰到刑斌这么个好丈夫。她 就奇怪,世人怎么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她简直掉到一个蜜罐子,她要和刑 斌在这个罐子里一生一世甜下去。   刑斌个头不高,偏瘦,是个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结婚之前,他知道白尘有过 一个“他”。但他清楚那个“他”已经死掉。他自己,白尘还是个小丫头时,他 就对她好。他们在一个小学,一个中学,知己知彼多少年。他只大白尘一岁,却 像个大哥哥样对白尘。他还知道白尘心里其实喜欢他,只是被灰尘蒙住了双睛。 总有一天,会有水把它们冲干净。   当白尘心灰意冷地坐在从杭州回北京的火车上时,刑斌拎着一只小皮箱走出 北京火车站。他这是为调回北京的母校第三次进京。调动的洽谈已近尾声。他兴 高采烈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他最高兴的是白尘也在北京。   刑斌敲门时,白尘倒上那张下铺不久。她立即套上外衣,找半天找不到袜子, 只好匆匆开门。刑斌没有进房,只一眼盯着白尘肿成面团一样的脚背。二话没说, 转身上街买了一包发酵面粉。回到白尘寝室,卷起袖子,用温水把面粉发成一个 白团子,又小心翼翼地把白面团子一层层裹住白尘的左脚。他对白尘保证说这是 一个绝妙的单方。不出一天,肿,会完全消失,痛,也会消失。不过,痛,只能 慢慢地消失。   刑斌换了一间旅馆,换到白尘寝室附近。白天他买白尘最喜欢吃的熏鱼、白 斩鸡、菠菜、藕粉、紫菜汤。。。端到白尘寝室和她一起吃。晚上,他招呼好白 尘上床后,才一个人顶着冷风回旅馆。   白尘什么都没有说。聪明如他者,感到有一个“他”。但他自信地在心里说: 白尘不过,像所有来不及打预防针的儿童,必然要得一次“麻症”。得了也就得 了。今后就有免疫力啦。   白尘铁着心硕士毕业回到家乡小城工作,刑斌也就放弃了调往北京。他都没 有对白尘提调动的事。他们迫不及待地举办了婚礼。刑斌对这个婚姻充满激情和 信心。   怎料到,还没走出几步,一只面盆挡在路中央。   他们的婚姻,淹死在这只没有装水的,并不存在的面盆里。   哪里呀,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就为一只不存在的盆,把婚离了?不仅仅这 样吧,还有胃,活生生的胃,天天都要吃饭的胃,病了。   白尘在离婚之前的几个月,多少次胃痛得死去活来,多少次就在心里又怨又 恨,先是刑妈妈,然后是刑妈妈的儿子。都是她和他的错。而刑斌坚决不承认。   还是回到白尘在医院生产的时候吧。那个晚上,孩子没有保住,大人总算平 安无事。半夜时分,白尘被几个护士从手术室推回病房。刑斌当晚在白尘病床旁 边的躺椅上靠了一夜。到了早晨,精疲力尽,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过去。倒是白 尘睁开了眼。   白尘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不想喊醒刑斌,只是失神地看着丈夫,悲从心起。 孩子,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啦!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样子呢?怀孕后,自己 处处注意。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同病房的几位产妇家属络绎不绝地送来早餐。一时子, 整个房间闹轰轰地冒热气。刑斌正是这时候被惊醒。看到妻子在哭,难过又内疚: “亲爱的,不要难过。。。我怎么就睡着了?一晚上都担心你。”白尘喃喃着: “我怎么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后来,他们夫妻吵闹,刑斌的居然睡着了,成了 不爱她的一大证据。刑斌呢,当着产房其他人的面说亲爱的,虽然声音很低,作 为一个中国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实在是不容易也是真心。可是,后来,他再也 不愿意说这三个字。他说那是全世界它妈的最无聊的三个字。   其他产妇都是从农村来的乡下人。她们都知道十三床的孩子没有啦。这时候 看到那小夫妻的情形,一个个都楞住,不知道怎么办。整个房间鸦雀无声。一个 隔床而坐,正在盛汤的老婆婆打断沉默,抬起头问刑斌:“你们怎么不吃饭呢? 没有人给你们送饭吗?”   刑斌对她礼貌地笑笑说:“家里人一会儿就送来。”   昨晚说好的,刑妈妈送早饭。怎么还不来呢?刑斌频繁看表,白尘不断安慰 说没有关系。   过了九点,还不见刑妈妈踪影。隔床送饭的老婆婆也准备走了。走到门口, 又折回来说:“小伙子呀,你媳妇这是头一天,特别不能饿呀。你得想法子,给 她弄吃的。否则将来会落下病根子,再也经不住饿。”见刑斌还是笑,她又说, “你自己呢?你也不能饿呀。大小伙子的。”   刑斌只好对妻子说:“要不,我到外面小摊上先买点什么垫个底吧。但那些 东西哪有妈妈作的好呢?你说,是等还是不等?”   白尘说:“你就去买吧。你自己先吃,然后随便给我带个大饼或油条。”   正在这时,刑妈妈来了,听说儿子准备到街上买吃的。老太太立即黑了脸, 怎么能到街上买东西吃呢?谁出的馊主意?那些小摊贩脏死了,不怕得病啊!随 即从小蓝子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小馄钝、白发糕、红豆粥。。。。。。都是妈妈连 夜亲手做的,让白尘感动异常。   后来呢,不仅不领情,反是一大罪状。因为这一顿饿,落下了胃病的根子。 白尘再也经不住饿,那怕一点点饿,她的胃立即疼痛难忍。正如那个农村老婆婆 所说。   夫妻俩就吵呀。女的说,又不是我说的,是那个热心的农村老婆婆说的。男 的说,那不过是一个多嘴婆,她一个农村老婆子,知道个啥?不过是愚昧的习惯 而已。女的说,卑贱者,最高明。你懂吗?男的说,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呀,你说 我饿了,我不就到街上买了吗?女的说,还要等我说吗?男的说,我又不是你肚 里的蛔虫,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女的说,体贴的丈夫,自然知道。心有灵犀一 点通!男的说,我它妈的就不通。你去找通的人吧!   其实,刑斌心里多少次都想出去买东西吃的,自己也饿呀。但他想白尘在医 院,要吃好一些的东西。外面小摊上的东西,一个病人怎么能吃呢?他只盼着妈 妈的到来。私下里,他埋怨了妈妈很多次。每次都把刑妈妈气得老泪纵横。   要是今天,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打个电话催一下刑妈妈不就得啦。可是,那 个年头,刑斌没有手机,刑家也无电话。他们所在的那家医院没有食堂,周围也 没有一家像样的餐馆或小吃店。特别是,那时候,他们那个小城正在流行乙型肝 炎。   读硕士时,一帮所谓的热血青年总喜欢凑到一起讨论文革时发生的事情,有 人提出到底是时代之错还是人之错。白尘总觉得是人的问题。有一回,她还扯着 嗓子喊:时代怎么有错误呢?时代都是人造成的!   后来,每当她的胃疼发作,她就想到时代二字。   到英国后,听人介绍,要是胃不舒适,就喝牛奶。博士毕业后,生活的规律 性加强,白尘每天早一杯牛奶,晚一杯牛奶。胃疼的事还真就没有发生过。她开 始感激刑斌。要是当时刑斌对医生说只要小孩,岂不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了!是刑 斌给了白尘第二次生命。她就想,要是她和刑斌以前并不认识,而是现在才碰到, 该有多好!她相信,要是他们等到现在才睡到一起,俩个人一定会白头到老。   此时,刑斌已经到上海工作,已经再婚。刑妈妈也回了上海。刑斌和白家已 经生分。刑妈妈是老朋友,还常到白家走动,向白家数落数落刑斌的现任妻子。 但不管怎样,人家生了一个白胖聪明的小人。刑妈妈说这些时,白家老头子脸上 就挂霜了。白家老太太悄悄拉拉老头子的袖子。   下次电话里,老俩口就拐弯抹角问女儿的个人问题。白尘烦呀。她就问刑雯 的事。   当年,刑雯是漂亮的,出众的漂亮。她并不怎么赞成弟弟和白尘。不光是白 尘不会干家务,弟弟会吃亏。还因为白尘不是那么绝顶的漂亮。   刑雯的想法,白尘知道的,也计较的。她尽可能躲刑雯。   刑雯的男人,一个当年追刑雯,追了八年的老实厚道的西北青年,如今决计 要和刑雯离婚。离婚的理由,竟然是外面有另一个女人,说不能对不起那个女孩 子。白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起先,她很有些幸灾乐祸。我离婚,你怎么个 兴风作浪!如今也有今天。慢慢地,她替刑雯不平。   政策终于落实到刑妈妈头上,老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回了上海。可政策落 实不到女儿刑雯头上。刑雯想不到回上海,因为结了婚。这当然不能怪她男人。 刑雯那么大岁数,不管怎么都会跟一个人结婚。可是,刑雯生二胎,丢了中学教 师的差事,却是因为她男人一家子坚决要个儿子。结果生的还是女儿,同时被工 作的中学开除了。刑雯至今都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没有工 作,就没有退休金,老了做啥办?刑妈妈一和过去的老友见面就唉声叹气。自己 做生意?拿啥本钱?还有,过去当老师的,面皮子薄呀。。。。。。也怪她自己。 我早看出那小崽子是个擦烂污,叫她不和他来往,偏是割不断。好了,如今,他 有几个臭钱,就不要她啦。不能对不起那个狐狸精?就能对不起我女 儿?!!!。。。。。。也是报应啊。。。。。。刑妈妈大概既忏悔又后悔和右 派老伴离婚的往事。可,。。。那老鬼也不是个好东西,从牢房里出来后,竟和 上海一女工飞速结婚。平反后得来的三室一厅,倒让那女工前面的儿子媳妇占上 了。。。。。。刑妈妈越想越胸闷。。。。。。   刑雯又老又黑又丑。满脸皱纹,那当然,她天天都以泪洗面。白尘也有些皱 纹,但看上去,白晰年轻。那当然,她每天早晨和睡觉前不仅喝牛奶还用牛奶洗 脸。   白尘就说,刑雯真可怜,不如离婚算了。   这样的人太多。可怜,怎么可怜?离婚了,生活咋办?白家老太太在电话那 一端想。   7.   开幕式很隆重。隆重的不像一个学术会议。居然有分管环保的国家领导人发 言,老长的言,电视转播。   接下来的学术发言,每人不超过八分钟。匆匆忙忙,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会堂,富丽堂皇。人坐着满东东,也不像学术会议。白尘想,也许,这样 更实用一些,也是国情的需要吧。环保,环保,在中国,第一步,是个提高意识 的事情。   座位除前四排外,随便坐。白尘前面一排人里,一个打扮的有些风骚的女人 不时跟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交头接耳。让白尘耳目一新。这样的动作,也能在大 庭广众之下发生?或者,风骚女人是那男人的老婆?   主席台上各式肤色的人发不同腔调语言。台下每人一副耳机听同声传译。白 尘的注意力不时被那个风骚女人不断摆动的赭色波浪头发上面金闪亮的头饰打断。   最后一队人员上台发言时,风骚女人和前面一排四五个人都匆匆离开座位。 白尘以为他们都要发言。   白尘的发言在下午第一组,上午的发言一完,她就匆匆进饭厅。她想早点吃 完,让自己在发言前,有足够的时间休整一番。一进饭厅,就看那几个人已经吃 得茶杯盘狼籍。难道是混饭的?她想起听人说如今国内已经有专门婚礼葬礼上混 饭吃的食客。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进大会堂安全检查门时,门岗查得那么严, 他们决不是吃干饭的。   白尘的发言获得热烈掌声。走下主席台,她想,昨晚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兴师 动众大作准备,把一切都记在心里。白尘大概是唯一不照本宣科的发言人。   许多人对她的发言表示祝贺。第一个是薛教授。他大声对白尘说:“你的发 言太精彩了。今天一天,没有一个人的发言有你的好。特别是,你还及时提出了 沙尘暴的问题。我赞成你的意见。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沙尘暴,不单纯是 沙漠的问题。同时要考虑到治水和绿化。你的观点太对了。地球是一个整 体。。。。。。”   薛教授越说越来神。冷不丁背后一个声音:“老薛,你在这里呀。让我好 找。”又对着白尘:“你好,你好,白尘,你也在这里,还认识我吗?我,浙大 的。”   白尘一转头。   说话人是多少年前的晚上对她疑惑地提到叶教授前妻的那个学生。该生如今 是浙江大学的顶梁柱刘教授,也是薛教授密切的合作人。   世界真小啊。三个人打着哈哈。白尘心里有些不自然。   刘教授什么都没有觉察。与薛教授一起赞叹白尘的发言精彩。又哪壶不开提 哪壶地说:“难怪,以前,叶教授总是对我们说白尘。说白尘是顶尖的才女。”   “还有呢,”刘教授侧身对薛教授神秘地说:“叶教授还说啊,说白尘是一 流的美女。”刘教授开怀大笑。薛教授也跟着笑。边笑边对白尘挤左眼。   把个白尘的脸红到耳根。原来,中国大陆如此开放。连知识阶层的教授都开 口美女闭口美女的。这样下去,不几年,不就全中国遍地美女啦?!她后来对她 的英国同事说这些时,那些女同事们羡慕极了。个个都笑着要白尘哪天把她们介 绍到中国。她们不就都是美女环境咨询专家啦!哈哈,美女,还专家。英国妇女 们端着咖啡杯子,在办公室得意的前仰后合。   刘教授大概四十岁不到,精力充沛。是那种并没有留学,却对西方发生的一 切,一本全知的人物。和薛教授一样的板刷小平头,西装革履。但,是休闲性质 的西装革履。上身浅黄色西服敞开着,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口也敞着,没有领带。 下身是一条粗灯芯绒同样浅黄色的休闲裤。一眼看去,满是潇洒。   站在一边的薛教授,裤子浅色,上装却是深色。是要跟年纪和肤色相称吧。 白尘自觉不自觉地拿薛教授和刘教授比着看。薛教授花白的头发还有额上的皱纹 显示他比刘教授年长一轮。没有刘教授潇洒,但多了一份深沉和儒雅。再一看, 白尘差点要笑出来。与高大硕壮的身躯相比,刘教授的头小,薛教授刚好相反。 看着,看着,薛教授的头越来越大。奇怪的是,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大头,小头的强烈对比,让白尘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特殊联系,却说不上 是什么。也许叫默契?白尘自己的头里冒出一句最近流行西方的行话:每个人心 中都有一座断臂山。这两位不会共有一座断臂山吧?白尘赶紧低头喝茶。这么正 规的场合,怎么想到如此无聊之事。她的面孔一下子严肃起来。却听小头招呼大 头,又回头对白尘说:“我们需要讨论点体制外的事。”体制外?什么意思?好 像什么暗号。望着大头小头的背影,白尘又撞进断臂山的连绵起伏之中。   接下来两天,白尘很轻松。许多人都和她一样。第天上午,大会堂里的人头 就稀疏许多。一些人坐了一会儿,就到外面走廊上喝茶吃点心。大概会务组知道 这些。走廊里早准备了各式茶点饮料。茶是好茶,新摘下来的龙井,正宗的杭州 龙井。刘教授说:“你们在外头市面上啊,绝对买不到如此正宗货。这不光是茶 叶叶面是否扁平的问题,还有。。。。。。”   刘教授的话没说完,人就以类而聚了。大概高校的研究所的教授博士硕士们 喜欢在一起,欧美回来的人喜欢在一起,日本回来的人喜欢在一起。白尘注意到 这次会议,不同肤色的人不少,但不像以往的国际会议,唱主角的是高鼻子蓝眼 睛。这次,很多所谓欧美国家的代表其实都是像自己一样的黄皮肤。许多更是被 眼下称作“海龟”两边跑的空中飞人。   白尘就搅和在一群“海龟”之中,有美国回来的,加拿大回来的,英国回来 的(自然和白尘站得更近一些),法国回来的,德国回来的。。。。。。。话题 围绕白尘发言末尾提到的沙尘暴。水能够阻挡沙尘暴?   ——“对抗沙尘暴关键是消除沙尘源。沙尘源的原因是退化的草地和耕地, 而不是水。”   ——“沙尘暴起源,是因为地球温室效应、厄尔尼诺现象、森林锐减、植被 破坏、物种灭绝、气候异常等等因素。”   ——“地球上的水就好比一个人的血液,水系统就类似于人体的血液循环系 统。风沙和水系统遭到破坏有关系。”   ——“是个理,俗话说,草肥水美。反过来,水好了,草不就肥了吗?”   ——“但关键是过度开发自然资源,过量砍伐森林。。。。。。”   ——“这样看,还是因为发展太快,要刹刹车!”   ——“你这个态度不行,一个国家尤其像咱们中国,怎么能不发展呢?发展 是个硬道理。”   ——“可是,发展要考虑到可持续发展”    ——“不管什么草,什么树,什么样的森林,它们都由同一种水所滋润。 说明水是多么重要。。。”   半天不言语的美国回来的院博士这时候摇着头表态:“你们这样子讨论,简 直是帮倒忙。”。“要我说呀,我们要感谢沙尘暴。因为,沙尘暴,它可以净化 环境,给海洋带来丰富的营养元素。因为沙尘下落时,能把空气中的杂质沉淀下 来,让空气更纯净。同时沙尘暴把沙里许多矿物元素带到海里,给海水里的生物 提供营养。。。。。。”   院博士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向他开火。这不是要把咱中 国陷于荒沙之中吗?   ——“你他妈完全是伪科学。知道吗?沙尘暴降尘中至少有38种元素。它们 将大大增加大气固体污染物的浓度。给地球的大气环境、土壤、农业生产造成长 期危害。哪里还有什么好处哟!”   。。。。。。   。。。。。。   只有白尘一声不吭。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这些年来,除了和陆贝贝的电话, 每到辩论的场合,过去一贯的和人一辩到底,不获全胜不罢休的气势越来越弱。 外号“常胜将军”的她,左手端着茶杯,弓着背,从人群的中心,悄悄地退到外 缘。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沙尘暴当然不单纯是沙尘暴的问题。一定要考虑 到治水。本来,环境保护就是要把地球当作一个整体。。。。。。再说了,咱中 国古人还有一句话: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沙尘见水当止啦。水的功能不言 而喻。”   这个声音马上被一堆声音淹没。   ——“你,你这不是说的风水吗?那是迷信,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加拿大 回来的陶博士显得很生气。陶博士面孔消瘦。不说话时,神情冷漠。说话时,两 片薄薄的嘴唇,极端灵巧地一上一下,洋溢着满腔的热情。   ——“水对净化城市环境有作用,比如吸附城市粉尘颗粒,增加湿度,防止 浮尘。但是,在庞大的沙尘暴大军面前,水,是不起作用的。这要从科学的角度, 科学的角度,分析:因为,刮到城市中的沙尘啊,大部分是运行在高空,高空。 地面的水,这个地面的水,只能,这个,这个,望沙兴叹,望沙兴叹。”德国回 来的洪教授,慢腾腾地抑扬顿措。洪教授是个胖子。圆呼呼的脸,酷似一轮十六 的月亮,满是母亲般慈辉。可是,他那只大手有力地一挥,又迅速给自己树立起 父性威严。白尘立即记起她的一位小学老师的头,像古代书生背三字经样左右摇 晃:“劳动党,是母亲,金日城,是父亲”。劳动党和金日城什么关系暂且不表, 反正,洪教授是劳动党和金日城的复合物了。   。。。。。。   。。。。。。   “这是何方神圣?说这样没有科学道理的话?啊?”院博士从方才被围攻的 窘态中恢复过来。他像没有听到众博士的话语,笑眯眯地朝薛教授的方向走过去。   院博士皮肤白晰,五短的身躯配一张明显向外突出的嘴巴,让白尘想到一种 味道鲜美的叫作“翘嘴白”的鱼。   她看着院博士朝薛教授“游”过去,互相握着手,交换名片,又交头接耳地 说着什么。最后,院博士拍了拍薛教授的手臂,那神情仿佛合作了多年的老伙伴。 院博士边拍,边语重心长地说:“老兄啊,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咱们搞科学的最 不能卷进迷信的旋涡之中啊!”   哪里像在说老兄?完全是在指点小弟。白尘全部看在眼里。   在成片的声音淹没薛教授之前,白尘就和他互相交换着理解的目光。等薛教 授和院博士互换了名片。白尘和薛教授不约而同地走出人堆,走出大会堂。俩个 人什么都不说,只望着广场尽头,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8.   难怪如此,这两天的早餐,白尘都和薛教授一起吃的。看上去都是偶然。白 尘开门时,刚好薛教授在过道里溜达。他们互相用英语说句:good morning之后, 两个人都用中文说,去二楼牡丹餐厅?牡丹餐厅是酒店里的中式餐厅。   白尘这样年龄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自然明白这种偶然其实并不偶然。再 说,还有第一天薛教授的眼神。   白尘不敢回应,只是犹豫。薛教授的头有些偏大?她自己的头也有些偏大? 一个大头是智慧的象征,两个大头就有些痴呆儿的味道了。白尘一个人苦笑。她 又想,或者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期待?   白尘并没有忘记飞机降落之前的念头,只是,到现在为止,薛教授的小暗示, 她装着没有看见,又别无选择地和薛教授走到一起。她从没见过薛教授抽烟,却 总闻到一股带薄荷香的烟味,淡淡的。白尘很烦烟味,薄荷却是喜欢的。   每天早餐时,她都看到一个高大英俊戴一副无边眼镜的男人,很威严又很和 蔼地走过来走过去。   白尘喜欢看这样的男人。每当这样的男人出现,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看两眼。 当然都是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一瞥而过。她就全部看在心里,呆在心里。   其实,对方也都注意到白尘。只是他们看她时,只看一眼,他们就有些迟疑。 一迟疑,他和她就错过了。   怪事!大学三年级暑假,白尘和几个同学一起在泰山半山腰,遇到一算命的。 那算命的对每个人未来的前途婚姻都指点一番。他神秘地对白尘说:“你将来要 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随善缘。在XXXX年,南方。”   恰是今年,白尘笑了。薛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面前走动的男人是酒 店经理。和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   薛教授是像他一样的文质彬彬中等身材。刑斌也是中等身材。正和算命的说 法相反。   白尘记起大学寝室里有种说法,说一个女人一生中,不管遇到多少男人,这 些男人其实都属于一种类型。这就是命。这种说法在这些人毕业一二十年之后, 更说得活灵活现。程小霞,自己是个黑黑的健壮的体育健将,大学时的男朋友偏 偏是个细长“瘦麻干”。那“瘦麻干”把小霞蹬掉之后,小霞谈的几个男朋友都 还是那个类型。现在的丈夫还那样,“瘦麻干”!“当然啰,”众女生齐声大笑, 重复着她们上大学时,自然辩证法老师的口头禅:“从一个圆点走向另一个圆点, 螺旋式上升。”小霞大学时代的“瘦麻干”男朋友拍拍屁股一溜烟,如今的“瘦 麻干”丈夫,天天晚上在家守着老婆女儿。   中等身材?   白尘还是黄毛小丫头时,就有这样一个男人,她初一的语文老师。   每年五月,学校都举行一次迎五月赛诗会。后来,白尘失去兴致。初一时, 她可是拼足全力,绞尽脑汁写了一首长诗。   比赛结果还没有出来,一天下午放学时,语文老师要她到他房间。   他们的初中,在小城郊区一个荒山脚。三排平房。第一排是教师宿舍和办公 室,第二排是教室,第三排还是教室。说教师办公室,其实只有一间大办公室, 教师开大会用。平时,教师办公和找学生训话都在教师宿舍,也就一间屋。那时, 好象所有的教师都没有家,每个人都只有一间小屋。白尘长大了,知道,大部分 教师其实都有家,但只能在周末回家。平时都在学校吃食堂,住一间小屋。   白尘跟着语文老师进他的小房间。心里很慌乱。一般都是犯了事的人,才被 叫到老师小房间。难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那可不得了。怎么告诉爸妈?一顿黄鳝 下面(棍棒)跑不了。   只听语文老师对她说,你的诗歌大有问题。不过,综合考虑,还是给你一个 二等奖。白尘一颗石头顿时落地。不管有多大问题,二等奖啊。她奇怪老师还找 她干什么?批评她?却又说给了她二等奖。她翻着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语文 老师。语文老师走到窗口,对着窗外的远天,咕噜了两句白尘完全听不清楚的话。 然后,转过背,对白尘挥挥手,让她回家。   白尘走出教师宿舍,面前立刻蹦出四五个像她一样扎着羊角小辫的黄毛小丫 头。其中个头最高的领队人物夏美丽,气愤地说:“这个“瘪水嘴”(语文老师 的外号)凭什么把你叫过去?还说你诗歌大有问题,那干吗还给你二等奖?真不 要脸”夏美丽脸朝天,一边伸着舌头,一边用右手划自己的脸。   过一会,夏美丽又问:“他最后对你说什么啊?”   “我,我没有听见。”白尘结结吧吧。“你们怎么知道他说我诗歌大有问 题?”   “我们都在他窗户外面偷看着呢?”   “那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   “我们伸一下头,缩几下头,给看见?那还得了。“瘪水嘴”还不要告家长? 让我们吃黄鳝下面。“   快到家时,夏美丽吸了吸鼻子,面色严重地说:“这个“瘪水嘴”,到底找 你干什么呢?“   这让白尘跟着疑惑了很久。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语文老师的 眼神怪怪的。语文老师大概二十岁都还不到,是个代课的下乡知青,中等身材。 很白,大城市人那种白。   那所中学在荒秃秃的孤山脚。西北的冬天,风吹得呼呼叫。天很远很远。日 里,学生的喧闹盖过风声。晚上,就只有箫声像哭一样跟在风的后面。   白尘长成一个大姑娘时,一个黄昏,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非常像初一的语 文老师。但那个人肯定不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早就上调回他的家乡,一个南方 的省城。站在昏暗的街道上,白尘突然有些明白语文老师找她的原因。   白尘读硕士时,听说夏美丽把她父母的脸都丢尽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传说,每个星期五晚上,都有一辆神秘小轿车,停在 夏美丽家门口。把夏美丽接到省城,然后在星期日深夜把她送回来。夏美丽到省 城干什么?“一定是妓女!高级妓女呢!不是大阔老,就是高干大佬,一般的人, 谁有那样的高级小车?窗玻璃黑闪黑闪的,进了里面,外面什么都看不见,要作 什么作什么。”小城的人津津乐道,口沫横飞。夏美丽的父母,楞是不知道!但 他们的老脸是丢尽了。“谁说不知道?装糊涂呗。脸面,就那皱纹一把把的老脸 面,值几个子?哪有关起门来,数钞票有味道?”一些人这样子说。“可不能这 样说,人家老夏一辈子,要的就是一个脸。”一些人那样子说。   夏美丽父母,白尘都知道的。尤其她妈,老实巴交的纺纱工。小时候,白尘 常邀着夏美丽一起到学。不知吃了夏美丽家多少碗蛋炒饭。夏美丽她妈蛋炒饭炒 得好吃极了。淡黄的蛋片,一小片一小片,还有细细的绿葱介末。好吃极了。   不久前,白尘看一张京剧DVD。那个三十年代红透上海的京剧花旦,好熟悉, 好熟悉。我怎么会如此熟悉一个三十年代的红伶?啊,想起来啦,不就是夏美丽 吗?活脱一个模子脱出来。   白尘中学毕业后,就没有见过夏美丽。花旦之脸,只是一个印象。   9.   早餐和薛教授一起吃,到了晚上,白尘一进酒店就和薛教授再见。说自己非 常累。需要好好休息。她当真就缩到1816号房间不出来。   白尘的房间一点也不清闲。   白尘读硕士时,到广州开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一个清华女教授非常引人注 目。五天会议里,白尘天天晚上都看到自己的同学还有其他院校的硕士生博士生 往那个教授房间跑。请教啊,讨论啊的,没完没了。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白 尘一个师兄对她说,将来啊,你要是到哪里开会,还不跟秦教授一样。   这两天,白尘的房间还真就坐满了硕士生博士生的。都是男生。白尘也就一 振精神,跟他们吹吹英国的新闻。吹完学术界,吹各大学的排行榜,吹政治新闻, 吹电视节目,吹电影音乐什么的。头头是道,颇有些煽动性。   白尘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不听也听到1818房间的笑声。都是些女孩子的声 音。   白尘无声地笑笑。这些孩子们,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白尘说“我们”,并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她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她对 教授,尤其男教授,总是退退缩缩的。考齐教授的研究生,全因为齐教授太德高 望重。   也是在杭州起的谛。   白尘上大学后的第一次实习,到杭州的第二天早晨,带队的王副教授对他的 设计小组宣布:“今天大家都到浙江省排水设计院,由潘戍同学负责。”“潘戍, 这是给楼院长的介绍信。我昨晚电话里和他说好。你们到了设计院,就找他。一 切全听他安排。”王副教授停住,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白尘同学除外。。。。 白尘,你今天跟我一起,到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查点资料。”   那时候,白尘还是很佩服王副教授的。王副教授是她们那个小大学,小系里 唯一的一位副教授(正教授一个都没有,所以王副教授比正教授还权威)。被王 副教授挑中上省图书馆,白尘很有些受宠若惊。其他同学也都流出羡慕的眼神。 当然,他们也不能说什么。都知道,白尘在高中跳了一级,在大学班上年龄最小, 但是,论古文,班上就数白尘了。   他们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又换一辆。然后走进一栋在白尘眼里,很是庄严肃 穆的西式大楼。王副教授一言不发,白尘想,一定就是图书馆吧。她跟着王副教 授转来转去,转到一个柜台。听到王副教授跟人说取钱。白尘奇怪,王副教授到 图书馆取钱做啥?王副教授很神气地有些神秘地摆着那个明显是大头的大头,对 白尘压低声音:“都是我以前的稿费。存在老家的银行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多取一些。”白尘有些丈二和尚,就见王副教授接过一大摞钱。白尘赶紧转过头。 那年头,她很害怕钱的。那么多钱,她不敢看,心里惊叹:王副教授,怎么有那 么多钱?一下子,那么多钱!   出了大楼,白尘才意识到那楼不是图书馆而是一个银行。还没有缓过头绪, 立即被王副教授的举止吓得惊慌失措。王副教授正从那摞钱里,抽出十张:“白 尘同学,我知道你家经济困难,这一百块钱,给你。”   什么?给我一百块钱?这怎么可以呢?一百块钱?这么多钱,我怎么能要? 和王副教授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接王副教授的钱?白尘连忙摆手:“王老师, 这怎么可以?我不要,我不要。我家也不困难。我有钱。”   王副教授把钱塞到白尘随身背的书包口后,大步往前。白尘双手捂住钱,跟 在王副教授后面:“王老师,王老师,这钱,还给你。我不能要。”王副教授在 前面头也不回地摆着手,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同学,怎么搞的。小里小气的, 快走,我们还要赶车,到孤山,查资料。”   王副教授背着手,走得飞快。白尘跟在他后面,神色慌张地捏着一百块钱, 捏着,捏着,觉得要是这一百块钱真是我的,那该多么好啊。慢慢地,她静下心, 把一百块钱,收到书包里面一层,带拉链的夹层里。   王副教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他停住脚,回过头,笑道:“这还差不多。给 自己随便买些什么,衣服呀,书呀。也吃好一些。不要总吃阳春面了。我最反对 你们女孩子,搞什么减肥。你们这样的时候,正是发育的年龄,怎么能减肥呢?” “发育”两字让白尘听着极其别扭,她拼命不让自己脸红。   王副教授好像感到什么似的:“我也不多说了。我们白尘同学是个聪明孩子。 来,到省图书馆之前,我先带你见个地方。”   这个地方,不需要坐公共汽车。白尘跟在王副教授后面走。路面其实很宽, 但白尘不愿意和王副教授并排走。王副教授却走得比刚才慢多了,好像专等白尘 和他并排。白尘就不,她跟在后面慢慢走,磨磨蹭蹭。她心里还在想着钱。开始 后悔不该把钱接下来,放进书包,还放到带拉链的夹层。王副教授和我非亲非故, 为什么要给我钱呢?那么多钱,就算自己毕业了,两个月还挣不了。越想越警惕, 那种慌张又回来。   走到一条窄弄堂,王副教授开始加快步伐。白尘跟在后面几乎是一溜小跑。 倒让她自然起来。   王副教授突然停下来。白尘一怔,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王副教授自顾自, 又好像对白尘说:“看到前面那排大宅院没有?那原来是我的家。我在桐庐长到 七岁后,就到这个院子里,一直到上大学,才去了上海。可惜,后来,这房子被 没收了。现在,里面不知道住着些什么人。。。。唉,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 州”。   王副教授的大头摇得跟菠榔鼓,江浙音调普通话充满着惆怅,在吼咙里打个 转后,卷出两句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尘顿生厌恶。白尘 还处于憎恨地主资本家的时候。她立刻想,他家一定是个大资本家了。剥削劳动 人民的腐朽没落的资本家。可他还那么自以为比别人高一等。寻常百姓怎么啦? 王教授这顿感慨,无形中给白尘烙下一个强烈的反贵族反寻根心态。多年后的一 天,白家老头子兴冲冲地把几个子女叫到跟前,郑重地宣布说,他发现他们家原 来起源于元朝时期蒙古高原上一个将军的家族。白尘立即嘲笑父亲那根本不是寻 根而是攀龙附风心态。最后,她看都不看父亲,怒气冲冲地说:“我才不想拉个 什么大将军做祖先。。。。什么祖先不祖先,我家祖先不管是要饭的还是大将军, 毫无意义”。   当时,她从资本家又想到钱。那肯定不是稿费。哪有那么多稿费?那么厚一 摞子,肯定不止一千块钱,两千?三千?五千?银行里肯定还有,因为没有听他 说要关闭帐户。   什么样的人会有那么多钱呢?她记起一句名言——巨大的财富后面必定是罪 恶。她又想,不对呀,就算他家以前有钱。那钱怎么能留到现在?还在银行里? 难道他和银行有什么关系?没看,他和那个女的说话,好象认识似的。又想,也 不对呀,银行是国家银行,怎么可能凭私交存钱呢?   白尘不清楚在图书馆查了什么古籍资料,也不知道王副教授都说了些什么, 只晓得对王副教授的每一句话都极其反感。特别是出了图书馆之后,王副教授, 摸摸头,神色匆忙地,非说要走走白堤,说过了断桥,到西湖的北面,回旅馆坐 车方便些。   白尘无法反对,闷闷不落地跟在王副教授后面。走到断桥,王副教授居然站 在桥上不动,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起苏晓晓墓。把苏晓晓大夸一顿。又说读书人最 需要的是红粉知己。白尘听得恨死了。她恨死“红粉”这两个字,恨死王副教授 那种女里女气的娘娘腔。一恨,便又想到钱,绝对不能要!   白尘正要掏钱,丢给王副教授,迎面走来一群人。一百块钱,好多钱啊,让 人看见,多不好。她空手抽出书包。   回到旅馆,和其他同学一重逢,白天的一切恨,都忘记。吃完晚饭,陆贝贝 还有梅丹露拉白尘逛街,一逛很晚。还没走回到旅馆的弄堂口,两个男生东张西 望。一见三女生,齐声说:“大小姐们,总算回来啦。王老师知道你们三个女生 单独逛街,对我们男生,狠狠发了一顿火。非要我们出来接你们。”陆贝贝白了 他们一眼:“外面灯火通明的,要你们接个啥呀。”   “你们就不害怕?”   “怕?怕啥?”   “坏人呀!你们不怕,王老师可怕呀!”两个男生在黑暗里坏笑。他们的潜 台词是“强奸”。男生就对这两个字好奇,好奇极了。他们总喜欢在女生面前说 半句话,你要是稍微一多想,接下来,就这两字。不得了哦,罪大恶极!   白尘听在耳朵里,心虚。男生说到王老师,难道他们知道他给了我一百块钱? 更糟糕的是,晚上和陆贝贝、梅丹露逛街,白尘也买了一件水红色真丝连衣裙, 王副教授的一百块,变成了八十一块一毛二。   白尘忐忑不安地吃了两个多月干馒头,终于拉着一位最能保守秘密的不和自 己同一系的高中老校友,到王副教授办公室,把一百块钱给还了。   王副教授很不自然地笑笑,接过钱。   王副教授什么也没有作,只是还像过去一样,对白尘的学习极其关心。毕业 时,白尘却坚决不愿意留校做王副教授助手。   系党委江书记一定要白尘说出理由。万般无奈,她说出一百块钱。同时强调 王副教授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这一百块钱的事,请江书记无论如何不能外传啊。   去英国之前,北京的大街小巷堆满了喊口号的人。白尘忍不住到处走。竟在 长安街熙熙攘攘的人头里,意外碰到毕业后留校作辅导员的老同学梅丹露。梅丹 露那些日子,天天在长安街来回晃,说是清点她们学校跑到北京闹民运的学生, 好把他们都拉回学校。还没说两句民运,梅丹露就问:“王老师怎么回事?他们 都说他要对你那个,毕业时,你才不愿意做他助手。”   白尘仿佛听错了。什么那个?那个什么?   梅丹露眨眨眼睛:“不就是他们男生喜欢说又故意不明说的字眼,“强奸”! 反正未遂,不耽误你的清白。”   完全弄错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白尘哭笑不得。她想到江书记。江书记怎么 那样不负责任?当时向她保证了,这件事绝不外传。她又想到王副教授,真是冤 枉。都怪自己没有说清楚。   一大群骑自行车的学生,手搭着手,高呼口号,梅丹露连忙掂起脚尖,全神 贯注地搜寻每一个面孔,确信没有她学校的学生后,才说:“不过王老师真的对 你好啊。你不知道陆贝贝都嫉妒死了。”“嫉妒?嫉妒什么?”。“说明你比她 漂亮啊。”“什么,什么,这和漂亮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当然 不知道,你成天背着大书包往阶梯教室跑,比个博士还博士。”“那么,我真的 对不起王老师啦。让他背黑锅,他,。。。现在还好吗?”“你不知道?他死 了。”“死啦?什么时候?”“嗯,前年吧,不,大前年。。。具体日期我也记 不清啦,反正,死时,他已经是王教授。说明就是背黑锅也没影响他的职称。你 就别自责啦,好好到英国为咱中国人民争气吧。”   又一大批学生排着方阵走过来。一些人晃着不同颜色的横幅和大旗,“北京 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人民大学”,“反对腐败,严惩XX”“打倒官倒,不 打不倒”。。。一些人手里举着小旗子。一些人,食指和中指张开成V字形,脸 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还有些人在头上绑着白布条,红布条,红白条上都写着些 看不清楚的字。路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学生们高呼口号时,围观的人群骚动, 有的也跟着喊起来。白尘和梅丹露没有跟风,却也大受感染,很期待的样子。梅 丹露完全忘记了找学生的任务。   学生的声音远去,好大一会儿,梅丹露回过神,神秘地说:“对了,说是王 老师的骨灰大部分运回他的老家桐庐安葬。可是,一小部分,猜猜看?梅丹露抿 了一口口水,接着说:“竟撒到苏晓晓墓旁。你说奇怪不奇怪。”   哗地,一阵大风吹过,长安街顿时弥漫着灰尘还有树上落下的飞絮。“这有 什么意思呢?还不都被风吹到别处啦。”白尘本能地捂住嘴,像是跟手说话。 “说也是啊,可这是王老师生前遗愿。也只有王老师那样的人才想得出来。老迂 腐一个。不过,怪浪漫的,嗯!可惜呀,这样的人,老婆还不是把他一脚给蹬掉 了”王教授过去的学生梅丹露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王老师。“也难怪老婆要蹬他, 想想看,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老公天天想着苏晓晓啊!” 梅丹露又改了口。 呜——救护车的尖叫铺天盖地,淹没了梅丹露的“苏晓晓啊”四个字。   白尘扶着1816号房间门框,一个人站了很久。   第三章 扫墓   10.   会议日程的最后一天,是观光日。上午游西湖,下午览西湖西边的济慈寺和 灵隐寺。白尘本不想去。白堤她一直想再走走,灵隐却一点点都不想,灵隐,灵 隐,灵隐是。。。。。。想想却还是去了。   游览分小组。白尘分在欧洲组。这让她一直心神不宁,一直东张西望,找人。 她找的人是薛教授。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找薛教授。但她明白自己改变注 意参加游览活动为得就是找到他。她也奇怪,天天早晨,薛教授都像专门等在走 廊,等她一起吃早餐。唯独今天,这最后一天,倒不见踪影了。   薛教授不见,白尘眼前却到处是人。   漫游的人,划船的人,烧香的人,叩头的人,跪拜的人,。。。。抽签的, 求签的。晃来晃去。晃得白尘脑袋发晕。   哦,那么多抽签的,求签的!白尘浑身都感到些冷。要是知道她二十多年前 的签,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这些人还会如此虔诚吗?   小何是欧洲组领队。一群人跟在他后面,听他讲西湖,讲济慈,讲灵隐。白 尘落在最后,越来越觉得冷。   小何大概累了。远远地望见他,每到一处大佛前,就双手合十,上身前倾。 好多次。白尘都想笑,她拼命忍住不发出声音。这可是,庄严,庄严,最庄严。   不知怎地,天竟然完全黑了。   人都走光了。   白尘突然地燥热起来,又开始找人。   不像白天,找薛教授。这次好像是和夏美丽她们玩一个捉迷藏游戏。   白尘的眼睛被一块红布包裹。她伸着两只手,慢慢地往前摸,嘴里说:“你 们在哪里?在哪里?”   呼、呼,她听到风的声音。   她也闻到熟悉的味道,湖水的味道。这不是西湖吗?我怎么又到了西湖?   不管,找人要紧。她继续伸着两只手,慢慢地往前摸:“在哪里?在哪里?”   冷不丁,她感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住。   她高喊:“啊,犯规。这一轮,应该是我找到你,而不是你找我。那是下一 轮。”   对方一言不发,反把她抱得更紧,紧紧的。仿佛要捏碎她。   她一点也不能动,这不是夏美丽她们。心中一惊。难道是他?连忙轻声问: “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可是,现在不能,周围有人。。。。。。”   对方不管她,抱起她就跑。   她感到自己被扔到一堆水上,大片大片的水。   不对,这不是他,他们只是站在西湖边,站在孤山旁,紧紧地拥抱,从没有 到过水里。   她闻到一种薄荷味道,薛教授的薄荷味道。   她立即揭掉眼睛上的红布,她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跑,却又被人紧紧地抱住。。。。。。   有人在舔她,到处舔她。她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她又闻到薄荷味道。。。。。。她感到身心一齐荡漾起来。她的嘴急切地迎 过去。两片嘴唇交织出一层层波浪。。。。。。   不对,这个人不是薛教授,薛教授温文尔雅,怎会如此暴烈?   难道是刑斌?。。。只有刑斌,身气丁强。不,也不对,不是刑斌的风格。 刑斌她熟悉的。白尘开始挣扎,挣扎着抽出身子。   晚了,一切都晚了,火山已经爆发,浓烈的岩浆涌向白尘,把她整个人完全 淹没。。。。。。   醒来时,白尘大汗淋淋,浑身颤抖。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怎么作如此荒唐 之梦?她的脸象着了火一样,死辣死辣。整个人惊慌失措。因为她的手感到床单 上这里湿一片那里湿一点,而且散发着带薄荷香的烟味。难道不是梦?她几乎蹦 下床,摇晃着冲向门口。门上的反锁,锁得好好的。没有任何破门而入的迹象。 她才慢慢地放下心。。。。。。一个真正的愚蠢之梦!   可是,床单?酒店的床单!白尘看看手表,还好,才六点多一点。她立即把 床单从床上揭下来,到浴室把那些潮湿的地方用肥皂猛洗了好几遍。然后,拖过 靠椅,坐在浴室门口用电吹风来回不停地吹着床单。不管怎样,就是来不及吃早 餐,也要把床单复原到老样子。她可不能让酒店服务员有什么胡乱猜想的余地。   随着吹风的来回摆动,白尘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一定是昨天走得太多太累。 对了,还因为薛教授莫名其妙地失踪。在白尘眼里,薛教授的失踪很有些莫名其 妙。不管怎样,也该跟我打个招呼呀。虽只几天的接触,白尘相信薛教授不是那 种不辞而别之人。一定有什么事。什么事呢?昨天白天,白尘猜了一天,以致于 晚上,。。。晚上?是啊,昨天晚上,自己本来是想去看看苏晓晓墓的。这才明 白为什么她要找薛教授。她想有个男士一起,壮壮胆。   因为王副教授,白尘固执地避免参观苏晓晓墓。现在她想着都好笑。苏晓晓 又不是王副教授什么人,凭什么要避免她的墓呢?王副教授已经死去,居然在死 前还惦记着,撒几把骨灰到那里。白尘倒要看看苏晓晓墓了。   白尘手上的电吹风停了,她在回忆。昨晚,没有薛教授陪同,怎么去的苏晓 晓墓?刚开始想到一条路,脑子就成了浆糊。连着几遍都如此。白尘摆摆脑袋, 不相信地走到床头柜,查看那上面的小药瓶。难道我昨晚吃错了药?那是一个装 安眠药的小瓶子,大半瓶的小白药丸一动不动。   白尘生气地回到浴室门口,站在那里乱舞着电吹风。这样一来,功效高了许 多,一会儿功夫,床单竟然全部干了。   她连忙把床单铺好。急急地冲个淋浴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打扮一 番。又把行李全部整理好。看看表,已经将近九点。   白尘的飞机十一点四十分离开萧山机场。昨天,小何跟她说,小何还有小范 即范统一起送她去机场。他们说好九点四十准时从酒店出发。   抓紧行动,还来得及到楼下吃早餐。   白尘走过1818号房间时,忍不住放慢脚步,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 音。   电梯到十七层时,小何和一位酒店男服务生同时进电梯。他们和白尘招呼一 声你好之后,就听服务生问小何昨晚睡得好么?小何说好,又有些难为情地说, 只是到了早晨做了个怪梦。说着,眼睛悄悄地扫了白尘一眼。白尘立即感到小何 的眼神。她奇怪极了。控制着不让自己脸红。好在小何他们下到十三层就出去了。 走之前,他对白尘说,我和小范九点四十上您房间帮您拿行李,到时见。   白尘吃完早餐回到1816号房间,刚好九点半。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想 了想,她走到1818号房间门口。这一次,她敲门敲了很久,依然没有人应声。昨 天是会议的最后一天,会议当然是圆满地划了一个句号。许多国内代表当晚就离 开了杭州,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白尘徒然地放下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她慢慢走到过道尽头的窗口。 这几天,薛教授天天早晨都在那里,走来走去。   雨像烟一样飘浮,看不出是春天、冬天还是秋天?杭州城尽收眼底似的。灰 瓦矮墙顺着宽窄不一的街道串起一撮一撮醒目的高楼。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车子 流来流去。白尘怎么看也看不到很多年前,王副教授带她走过的那条弄堂,还有 那座大宅院。耳边却晃来晃去王副教授江浙音调的普通话。王副教授站在那里说 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别国领导人的牙慧。那个柬普寨人的牙慧大概掉在六十年代 末,王副教授在八十年代初拣起来。如今,又是一个二十年。白尘摇摇头。空中 横扫过去,一座座混凝土筑起的大楼,崇高结实,却互不相干,孤独苍白。白尘 站在其中之一的十八层上,同样地孤独苍白,脆弱的不堪一击。   白尘又走到1818号房间门口。不再敲门,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个人关 心你,你不在乎。等到他不注意你,你却要关心他。。。。。。东西只有失去了 才珍惜。。。。。。绕什么口令?不伦不类!并没有什么人关心过你。你并没有 得到什么,何以谈到失去呢?她开始自嘲。人家哪有什么小暗示?一个上了年数 的单身女子的自作多情罢了。难道这就是命?事情总是还没有起头,就影迹无踪 了。不,这只能说明没有事,如果有事,总会有起头,高潮,还有收尾。白尘咬 了咬牙。杭州之行没有故事,白尘没有故事。陆贝贝的笔正在纸上沙沙地移动。 “反正,我不会像你那样,去追查别人到底去了哪里。”白尘听到自己对陆贝贝 抗议着,昂着头,潇洒而高傲地走进1816号房间。不,这不公平!她坐在床沿上 拼命忍着眼泪。   11.   何日来范统准时到来。   都要锁门了,白尘神经质地说等等,她走到床头,将枕头和床单连翻了好几 下。枕头是白的,床单也是白的。墙纸是白的,窗帘是白的,沙发是白的,桌子 是白的,椅子是白的,电话是白的。房间里的东西统统都是白的。   奥迪车还是黑色。外面也还在下着毛毛细雨。白尘感到一阵阵旋晕。   两个年轻人全然不觉白尘脸上的恍惚。特别范统,他像几天前接白尘时一样 夸张地问这问那。只是问题更有针对性,要是他再选一门二外的话,什么语言最 适用?他将来出国的话,哪个国家最好?什么时候合适,是大学一毕业就走呢? 还是工作一段时间,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再走?还有,这次说的全是英语。“白 老师,听您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英语被中文做了个崇拜性小结。   何日来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闭目养神。小车一上钱塘江大桥,他突然睁开 眼,慢不经意地说:“对了,今天早晨,听到一个特大消息呢。”不等大家的反 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知道那个薛教授吗?就是那个台湾人。他昨天晚 上被派出所的值勤人员给抓起来啦!”   什么呀?白尘惊讶地叫了起来。她完全失去在两个年轻人面前应该有的自制。 怎么会呢?   “据说,值勤人员看他在夜湖边企图强奸一个美国女人,就把他给抓起来 了。”“哦,夜湖是我们杭州人对夜西湖的爱称,哈哈。。。”何日来又笑着专 门对白尘解释道。   要是平时,白尘恐怕要对这个“夜湖”哈哈大笑好一阵子。现在,她的左脑 轰地一下,拉开记忆的开关。她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顾不得了。立即打断何 日来的笑:“他关在哪里呢?这件事,我知情。我可以作证,弄错了。”她立即 对司机说:“先生,请把车掉头,我们赶紧去”,她又对何日来说“快,快告诉 师傅,怎么走,我可以帮他把事情说清楚。”   何日来收住笑,“白老师,”他随范统的口,也喊起了白老师。“白老师, 咱国内的国情,你恐怕已经不了解啦。不光是体制内,还有体制外,方方面面复 杂着呢。现在,薛教授不光是昨晚和美国女人的事,而是,因为这么一抓。派出 所调查出,薛教授在杭州开了一个暗娼旅馆。据说他自己也经常去那里嫖娼。另 外,还涉及到什么文物,事,可就大啰。据说啊,会扯到省委、市委的一些大 佬。。。。。。这个时候,躲都躲不及,去凑什么热闹?!”。“白老师,您就 省省心吧。”   一直侧头犹豫不决的司机,听完这话,不等任何指令,直着方向盘往前滑去。   范统始终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何日来捅了他一下说:“这下,你们学校 教授什么的,有好日子过啦。我看呐,刀要从你们学校开始。”   白尘的脑子发沉,浑身发软。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呢?   她完全记起来啦。昨天晚上,她走到苏晓晓墓边,发现那个坟包上开了一个 大口子,先是奇怪,苏晓晓又不是皇家的三姑子六姨,盗墓再怎么盗,也不会挖 出宝贝。紧接着,她想到王教授,要是王教授的骨灰这时候撒,就正合适啦。可 以完全撒进坟里。王教授身体的一部分,不就和苏晓晓合葬了吗?突然,前方出 现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以为是盗墓人,拔腿就跑。结果,听到熟悉的声音喊 白尘。   竟是薛教授!白尘就奇怪:“一天都不见你,这会儿怎么跑到这里呢?”   薛教授笑笑:“你忘了?今天是清明节。”又说:“非怪,你在国外呆这么 多年,哪还记得这个节日。”   “清明节怎么啦?”白尘小时候,不怎么喜欢这一天。总要祭扫烈士墓不说, 还要唱“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时候,白尘的父亲三天两头害病。她心 里害怕,害怕父亲随时死去。她就特别不喜欢听“死”。不过,清明节,她总记 的。清明节,总能吃到一种特别味道的叫“真真菜”的菜饭。好吃极了。她在伦 敦常常想起“真真菜”。她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了。她常想,那么好吃的菜, 为什么非到等到清明节才吃呢?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该多好哇。   “因为清明节,今天一大早,我就赶到我父母的老家桐庐,给先人们扫墓。”   “那你现在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干什么?”薛教授苦笑了一下说,“我一个舅舅的骨灰撒了一些在这里。”   “什么?”白尘立即意识到什么,她急促问:“那么你舅舅是不是姓王啊!”   “还用问!”薛教授突然变了个人似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舅舅关心你吗?都是为了我,我”薛教授声音越说越高。 駦地,他猛烈地,一把死死地抱住白尘,口里喃喃着:“我多么喜欢你呀,就喜 欢你。那时候,一见到你的照片,我就喜欢你。”   “放开我!放开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白尘本能地狂喊起来。   坐在车里,白尘后悔极了。真不应该那么疯狂地叫喊。其实,听到他说我就 喜欢你,自己心里是欢喜的。   声音已经出去了。那些值勤人员已经来了。即使白尘立即摆手说只是一个误 会。值勤人员-两个小伙子,坚持把他们俩个人都带到派出所,一个灯光昏暗的 小房间。核查各人的证件。俩人都没带证。白尘口上报出自己从英国来开会的。 值勤人员立即就把她放了。薛教授却要扣下核查。   估计,那俩个值勤小伙子说错了,把自己说成了美国人。   后面的事情呢?是真还是假?   不管真假,全因为自己那几声吼!   白尘想到早晨电梯里小何奇怪的眼神。难道他昨晚看见过我?脱口而出问小 何:“你昨天夜里干什么了?”她立即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   果然,小何有些不高兴,懒洋洋地答道:“昨晚,我们几个人打牌打了一夜, 到早晨四点钟才睡。”   他又对范统说:“怎么样,今晚还接着打”。范统摇头:“不行啊,我要回 学校上课啦。”   这一问一答,打牌绝对真实了。白尘很想问,你们打牌时,是否听到什么。 想想把话呑了回去。   车里的俩个小伙子开始说杭州下周要举办的国际服装休闲节。小何问小范: “你还作志愿者吗?”小范说:“还做一次。但国际动漫节就不做了。”   “哎,你知道新东方暑假招生吗?”小范换了一个话题。“以前是招的。但 不知道今年的事。。。你看到新民晚报上那个大案了吗?”“你指的哪个?贪污 还是走私?”“贩毒。”   白尘不说一句话。萧山机场像波浪一样涌到面前。“对了,白老师,您买了 张小泉剪刀没有?”。。。“我真应该带您买一把的,是我们杭州的特产。” “还有另一层含义呢,人家说啊,离开杭州,都要买一把张小泉剪刀,好剪断离 愁啊!”范统起的头,何日来给的解释。白尘笑了笑,没有吱声。白尘一直就没 有说话。   俩个小伙子极端负责。他们一直等到白尘的登机手续办好,匆匆走进安检的 小门框,才挥挥手离开。   白尘盲目地随着人流上了飞机,找到座位之后,才想到应该做什么——给刘 教授打电话。她找出刘教授的名片,又掏出多日没用的手机,才记起她的手机只 适用于英国。她立即检查北京到伦敦的机票。谢天谢地,在北京机场有五个多小 时的转机时间。   到了北京机场,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跟刘教授把事情说清楚。不管怎样,所 谓企图强奸美国女人的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那么后面的事情,也许依然是个误 会。白尘深深吐了一口气。   越想越觉得所谓的暗娼旅馆,所谓的嫖娼是一个“阴谋”。她记起几年前在 网上先是看到一个标题说某大学教授因嫖娼与公安人员发生冲突不慎从车上摔下 致死。后又看到报道说所谓的嫖娼是诬陷。   白尘拿了主意。要是说不清楚的话,她可以推迟回伦敦,返回杭州作证。她 甚至想好以薛永灵女朋友的口吻给刘教授打电话。狠不得飞机立即起飞。。。也 许该和陆贝贝联系,陆贝贝门路广,说不定可以走走内线。不行,不能跟陆贝贝 说,这种事,不能惊动媒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空姐在发报纸。白尘要了一份杭州日报。会不会有什么报道呢?一个标题吸 引了她的眼球:南京一夜降沙五吨。夸张吧!迟疑了一下,她把报纸往后翻,又 看到一个标题:女人三十岁之后的容貌全靠自己!什么?全靠自己!她回到一夜 降沙五吨的标题。   飞机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滑行。没有要起飞的样子。白尘气得把前排座位 的小挡板放下,低着头,弯下腰,两手往小挡板上一撑。上衣口袋滑出一张卡片。 拿起一看,是薛教授的名片。   薛教授见到白尘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张名片。白尘把它和在会议中接到的 所有名片一起,放到一个专门储藏名片的小方盒里。这张名片,并不是名片,而 是薛教授匆匆写下的一个小纸片。那天,讨论沙尘暴时,薛教授和白尘两个人走 出人堆,走出大会堂。他们站在大会堂正门的台子上,望着广场尽头。那是他们 到杭州后,天气最好的一天。阳光均匀地照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数不 清的人群。站了好一阵子,俩个人,谁也不说话。天,突然阴沉下来。就是在这 时候,薛教授变得十分激动:“这样的街道,城市都需要,。。。”。他顿了一 下,拍拍口袋找什么。随后,掏出一张小卡片,又摸出一支笔。卡片是他自己的 名片,他把它背过来,在上面写了三个字,递给白尘。写得是:水处理。   因为这三个字,白尘一下子很热,第天下午她还了薛教授几行字,是她到酒 店的第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冒出的句子:   渺渺,在大漠里,好好   风,把你,哗啦啦,刮到内地   岸然,道貌,众口齐声,谴责你,沙尘暴   只把花捻,你,苦笑笑,前生,也曾是飞天   今世,决计要送人类,一个警报   给的时候,他们正走进大会堂。薛教授要发言,需要坐到前四排。他们只好 匆匆分手。之后,薛教授就在白尘的眼里失踪了。现在,白尘明白,东张西望找 一天的薛教授,实际是想看看他对那几句话的态度。   白尘在飞机上,拿着写着专业术语“水处理”三个字的薛教授的名片,想到 嫖娼二字。   写那三个字时,薛教授的脸是何等地真诚和富有责任心。白尘怎么也不相信。 这样的人怎么会?。。。她把自己写的字给他,他怎么不明白那其实也是一种表 示呢?他,他那么沉稳,怎么突然那个样子?如果,他不是那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的样子,事情断不会这样的。。。   白尘闭上眼睛,在心里措词,如何给刘教授电话。。。。。。眼睛,眼睛, 薛教授的眼睛。白尘突然看到薛教授的眼睛。啊!也许这是她犹豫的原因?白尘 她不懂,不懂薛教授的眼睛。除了第一天那个眼神,她总感到薛教授那藏在镜片 后面的眼光异常陌生。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双秃鹰的眼睛,一双敌人的 眼睛。。。。。。薛教授从没有对白尘明说过什么。她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家 庭。家庭!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庭的不多吧。凭什么说自己是这个人的女 朋友呢?就凭那个冲动的一声喊?我多么喜欢你,喜欢什么呢?。。。。。。苏 晓晓的坟为什么缺了一个口子?。。。。。。白尘的左踝关节又酸又疼,头越来 越沉。。。。。。   轰地一下,杭州飞往北京的飞机颤抖着冲上天。   萧山机场湿漉漉的跑道中央,又有几架飞机在慢慢地滑行。候机大厅的屋顶, 回荡着一串看不见的女中音,一遍中文普通话一遍英文,轮流不断地交换着从杭 州飞往四面八方的飞行信息。男厕所走出两个金发少年,脸上挂着惊奇。西湖那 边,春雨一丝一丝地飘。一阵风,把个湖面吹得一皱一皱。一个身着黑色对襟大 衫的光头男子,从西湖一角慢悠悠地向灵隐方向走。脸上的墨镜,沾满雨点,随 着脚步,亮晶晶地一闪一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