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一 口 钟 尤明庆 　　今天是正月初一。整个上午就是打电话、接电话，一次又一次地说“新年好”，说“万 事如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可做。电视一直开着，内容却是过目即忘。遥控器在女儿 和妻子之间走来走去，把36个频道换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有趣。几经反复，画面终于在 旅游频道TSTV停住了。那《西游记》连续剧，景色优美，言语风趣，真是赏心悦目。十几 年来，断断续续地不知看过多少次，也没有让人厌烦。而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联欢会，却 显得平淡无奇了。 　　其时正说到唐僧与车迟国的国师赌法猜宝。一位国师猜“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 裙”。唐僧依从孙悟空的意见，猜“柜里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位国师与唐僧的三位徒弟斗 嘴不停。“破烂流丢一口钟，就是件坏衣服，没有袖子的衣服。”我以教书为业，在矿业学院 教机械和力学，好为人师乃是本性使然。有时自己也觉得说得过多，别人听了心烦，可总是 管不住。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儿正看得津津有味，对我的话并不在意。 　　终于，赵丽蓉皇后满脸堆笑，从龙座上走下来，打开柜子。只见一口破损的钟，敲的钟， 根本不是衣服。在一片惊讶声中，孙悟空得意非凡，猪八戒也跟在后面高兴，而我却是无话 可说了。随即拿来《现代汉语词典》，翻到“钟”字，并无有关衣服的解释。又赶紧搬出《辞 源》。数了好几次笔画，才在第四册找到了“鐘”，又找到了“鍾”。“钟”与“鐘”、“鍾”的 关系，我在《咬文嚼字》上看过，虽然知道，但也不敢疏漏。可惜，都没有相关的解释。这 下我可着了慌。取出《西游记》，是岳麓书社1987年版，简装的，页头没有回目。好不容易 翻到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说得挺详细的： （行者变作蟭蟟虫）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 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 烂流丢一口钟，临行前又撒上一泡臊尿，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傅， 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当驾官即开 了，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 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 　　孙悟空确实不怎么样，不象是个英雄好汉。不过，这与我没有关系。只是从上到下读了 两遍，也看不出流丢是什么、一口钟是什么。电视里声音突然大起来——开始播放广告了。 女儿倚过来看书。我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并不敢向女儿解释。妻子又不断地换台，换来换 去还是广告，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东西，就那几句话，可声音却一个比一个高，真让人心烦。 于是妻子把声音消了，电视仍开着，说：“你与孙悟空可不要讲什么道理。他还能把道士变 成和尚，把衣服变成钟有什么不能。你干吗非要说这一口钟是衣服不是钟”。 　　我确实记得“破破烂烂一口钟”是件衣服。好在我读书有限，读过的书也就多少有些印 象，尽管记得并不真切。先找出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精装的。现在，这样的书走到哪 儿都能见到，便宜得很。不过，我害怕错别字，宁可多花钱也不在地摊上买书。我是一个教 师，也想了解官场，可这《官场现形记》实在是读不下去。现在又来翻检，颇不情愿，好在 页头有回目，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第四十三回“八座荒唐起居无节，一班龌龊堂构相承”， （区奉仁）只见炕上那个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声，从上下来，站着伸了一个懒腰，仍 就歪下。却不知从哪里拖到一件又破又烂的一口钟围在身上，拥抱而卧；一双脚露在外头， 却是穿了一双靴子。 　　这“一口钟”象是衣服了，但书中没有注释，仍不是我认识“一口钟”的地方。又找出 刘鹗的《老残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2版。这本书是大学毕业前买的，虽说已经 跟着我走了三个省，换了七、八次家，可十八年前读的书也就一别十八年了，捧在手上，颇 有些江山依旧，人事全非的感叹。 　　随意地向后翻，快速地向下读。内容并不陌生，感觉却是全新的。十八年的饭并没有白 吃啊。读到第六回“万家流血顶染猩红，一席谈心辩生狐白”，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 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说着：“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老残道：“毫 不觉冷。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 东造道：“那究竟不妥。”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 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穿狐皮袍子 摇串铃的吗？”页脚有注解（注释者戴鸿森）：一裹圆—— 一种无袖、左右不开衩的长袍， 即斗篷，也叫一口钟。 　　原来，我是从“一裹圆”处认识“一口钟”的。心中一阵欢喜，将三本书，《西游记》、 《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捧到女儿面前，说：“你看，你看。破烂流丢一口钟的前面还 有数量词一件呢。破烂流丢的一口钟，并不是一口破烂流丢的钟。”这下问题总算解决啦。 不过我对上面“一裹圆”的注释又有些疑惑。斗篷，我们一般都是指竹篾编制的、宽沿的帽 子，用来遮阳蔽雨的。顺手翻开《现代汉语词典》，【斗篷】①披在肩上的没有袖子的外衣。 ②<方言>斗笠。我一直将斗篷理解为斗笠，读错的书想来不少。看来，陶渊明的“爱读书， 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固然，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 字，但凡事都最讲认真，可能什么事儿也办不成。普遍存在的现象总有其合理性吧，不能轻 易批评。陶渊明能够说出“爱读书，不求甚解”，不愧是性情中人。这话还能写了出来，又 能传了下来，好让人羡慕啊。 　　畅快地吃了午饭，安稳地睡了午觉。躺在床上，忽然想到家中也该买一部《辞海》才好。 当即起床取钱，邀女儿同往东方红广场的新华书店，本市最大的书店。书店装修重新开张的 字幕广告，几天来不停地在电视画面下走过，换到哪个台都有，想不看也不行。 　　《辞海》以旧换新的广告，贴在书店的玻璃门上，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分外醒目，远远 地就见到了。旧版一套三册作价170元，再添310元，可购99版《辞海》一套三册480元。 书店要旧版《辞海》干什么呢？我手中没有旧版《辞海》，袋中也不足480元钱。还好，有 缩印本，一册230元。店门未进，主意已经拿定，因而也就不急于去看《辞海》。书店的中 心区域是文学名著，古今中外，分类陈列。三国、水浒、西游记，满满地放了一书架。现在 书店都是开架，多数还有坐椅，只要有时间，可以尽情地看书。真是好！近年书的价钱增长 不少，但买书也便利许多。好坏得失，因人而异吧。 　　有三家出版社的《西游记》，都是印刷考究，两册精装。因记得回目，很快找到那“破 烂流丢一口钟”。两家的有注释。可惜没有带纸和笔，不停地自责。过去穿中山装，左胸前 的那个袋子总是真的，有文化的人谁不在里面插支钢笔。现在可好，不用说手表，就是手机， 也快不能表现身份啦。女儿非常聪明，要我到收款台去借。我想，还是等交款的时候再去为 好。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呀。于是继续在店里翻阅。女儿挑了一本外国的悬念小说《第三种可 能》，我则选了一本《范曾散文三十三篇》。两人退回到店门口，拿了本《辞海》。因有塑料 封皮，前后不看，只管去算帐交钱。三位营业员都闲着。今天书店里不算忙。 　　把书递给营业员，客气地问道：“能借支笔用一下吗？我想抄点儿东西”。答道：“快点 儿写，我还要用呢”，边说边递过一支塑料管的圆珠笔和几张收费条，一寸宽，二寸长。我 把三张百元的票子交给女儿，转身就去看那《西游记》。刚写两个字，想到营业员的话，就 把书拿到柜台上来抄写。抄完一本，送回架上，再换一本。营业员要开票，就先把圆珠笔让 给他。另一位营业员找来一支钢笔，说：“不着急，慢慢地写。”女儿说：“怎么写得这么慢！ 我来吧。”说话之间我也就写好了。本来没几个字。把书送回架上，向营业员说声“谢谢”， 从女儿手上接过一包书。三本书已经用牛皮纸包好了，分量不轻。 　　出了店门，女儿将找回的一把钱抓给我，大大小小总有十来张。我提着书，只能一手塞 进裤袋。突然觉得少了什么。请女儿替我抱着书，把一套西装的九个袋子摸了一遍。抄写的 小纸条没有啦。女儿说：“你没有拿，还在店里呢。”我说：“不着急，让我再找一遍。”顺便 把钱拿出来，一一理平。还是没有。“乖，你能帮我去问一下么？”女儿看着我，只是笑， 并不说话。于是自己也就一笑，转身进店。纸条还原样放在那儿，好象还等着我继续写呢。 心中一阵欢喜，又对营业员连说“谢谢”，一转身就挥着纸条，远远地告诉女儿“没有丢， 没有丢”。有人塞过几张纸片，又连说“谢谢”。 　　女儿正看着前方的东方红广场。那里满是套圈摸奖买彩票的人，一堆一堆的，一片一片 的，热闹得很。“怎么没见卖气球的呢？这儿该是彩色的世界，气球的世界啊！”女儿满脸失 望，正对着明亮的太阳。我从她手里接过书，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她。“我并不想买。我都高 中生啦。只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仰头看那明亮的太阳。早春的太阳也颇有些力量。 　　喇叭里报告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充满诱惑。“哎，这儿在生产百万富翁呢，一个星期就 能生产好几个。不简单，真是不简单！能坚持个十年、八年，中国的问题就解决啦。”说着 我就开始往回走，边走边念东方红广场上的横幅标语，“福利彩票，体育彩票，足球彩票， 中原风采 ……。呀，名堂还真不少呢。” 　　“能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色头的赌博，黑压压的人头”，女儿不知哪来的怨气，说完 就低头不语，快速地向前走。没走几步，就猛地停住，转过身来，道：“爸！你词典查错了。 应该直接查‘一口钟’，查‘一’就行了”，说完又低头不语，快速地向前走。确实如此。这 我能不知道，只是当时糊涂了。看来，超低级的错着，自填一气的错着，并不是棋圣的专利。 只是咱们凡夫俗子，错了也不容易知道，不象面前总有对手的棋圣。想到棋圣，抬头就是： 正双手抱臂，凝视远方。现在巨星，天王、大圣不希奇，电视里、墙头上到处都有，每天少 说也要见上三四位，七八回。 　　爬上三楼，妻子正好把两重门打开。自家人的脚步声，一进楼道就能听出来。不过，防 盗门是向外开的，差一点儿就撞上我的鼻子，伤了自家人。“呀，买得不少”，只说了一句话， 就又回头看她的电视。四个人在说相声：一位是导演，要招人演警察；另三位都争着说警察 曾给自己家的帮助，只有自己演警察才最合适。“呀！不仅地方办联欢晚会，各个部委也办？” 我真不知道发现的什么新大陆。“那也得看什么部。你煤炭部行么？办了能上电视么？”妻 子话未说完，手中的遥控器已经被女儿夺去了，“别换。我还要看呢。” 　　“煤炭部早被精简了。用不着你来讽刺！”我丢下一句气话就进了书房，坐到桌前查《现 代汉语词典》。这是大学毕业后买的，作为《新华字典》的升级品，一直放在书桌的右上角。 十八年翻检之下颇有些破旧，当时确实是最新版本，不知今天还称得上“现代”与否。不过， 这“现代”二字也实在是不好理解。那时“到本世纪末实现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 个现代化”，是举国皆知的宏伟目标；而今天又有多少人知道，“到本世纪中叶新中国建国100 周年的时候，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这一战略目标体现着中国共产党人的“雄心壮志” 和“英雄气概”。去年《人民日报》七·一社论上的这句话，我竟然能清晰地记得。我也四 十岁了，政治考试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政治学习不知参加了多少次，可对什么是共产主义、 什么是社会主义，却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而现在许多主义竟然进入了“后现代”，真是越 活越糊涂了。 　　破旧的《现代汉语词典》，引起我如此的联想，颇感诧异。努力拉住思绪，向后翻找。 【一口钟】<方>斗篷（因为样子象古乐器的钟）。这解释称得上简洁。不过，多亏了上午查 过“斗篷”，知道这儿是指披在肩上的、没有袖子的外衣，不能理解为斗笠。忽然觉得，“一” 字虽然简单，可同音字真多，领头的词也不少。又前后翻了一下，从“一把手”开始，“一 鼻孔出气”、“一棍子打死”真是“一应俱全”，最后“一总”竟有八页之多，所列词条虽难 以“一一数来”，估计总有二百五十条吧。只是对“一口钟”的解释不够清楚。又搬出《辞 源》，“一”是第一册的第一个字，真好。【一口鐘】指一种无袖不开衩的长外衣。以形似钟 覆，故名。又叫斗篷、莲蓬衣、一裹圆。明·方以智《通雅》三六 ……。《西游记》三六： “有的披了袈纱，有的着了偏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 　　《辞源》解释得清楚明白，可惜最后一句话不好理解。查《西游记》，引文没有错。说 的是宝林寺和尚受孙悟空逼迫，为列队迎接唐僧而齐整穿着。唐僧有这样的徒弟，真是好福 气。后面还有一句话，“十分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条来披在身上”，和尚自称 是“一裹穷”。这样看来，“无的穿”，应该理解为“没有衣服穿”，后面的“着”是动词。不 过我也不敢肯定。 　　“你的《辞海》还没有查呢。还查不查？”女儿抱着《辞海》，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我 的后面。《辞海》上面的塑料封皮已经扯去了。 　　“这就查”。不用找，翻开就是，只是字实在是太小。“一口钟也叫‘一裹圆’、‘ 斗 篷’。一种长而无袖、左右不开衩的外衣。因其形如钟，故名。《西游记》第四十六回：‘柜 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一语定乾坤，真是好极了。 　　“就算这‘一口钟’应该是衣服而不是钟。可要是孙悟空只将好衣服变成坏衣服，小朋 友以后读《西游记》，能象你这样，翻了一本书又一本书，查了小字典又查大字典。到时候， 还不是说人家孙悟空给变错了。那怎么办？你说！”妻子说得有理，不能反驳。我一边点头 称是，一边收拾书桌。 　　女儿说：“有的书上有解释呢。你怕啥”。女儿总是处处维护着我，“爸，你也替咱家的 《西游记》写上注释”。我都忘了，赶忙从袋中掏出那两张一寸宽、二寸长的收费条，又从 书橱拿出《西游记》，抄下来之不易的注释。只不过新华书店中那两本书注释的都不是 “一口钟”，而是“流丢”。 　　 流丢：方言，形容腐烂欲滴（溃）的形状。黄肃秋注释，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破烂流丢：破破烂烂。“流丢”是形容词语尾，有贬义色彩，如“脏不流丢” （北京方言）。蔡铁鹰注释，西游记，金盾出版社，2000。 　　女儿站在身后，随着我的笔慢慢地、轻轻地读，突然停下来，问道：“方言，还北京方 言！那孙悟空，不，该说吴承恩是哪里人？爸！” 　　“吴承恩是江苏淮安人，咱们老乡。孙悟空，那就复杂啦。还得查书，反正不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也不说北京话。你信不信？”我一边抄写一边应答着，“咱们还是去看电视吧。 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电视里好节目多着呢。” 　　女儿也就不再追问，道：“是啊。待会儿教育台还有《西游记》，我正好把前面的几节补 上。版本不一样呢 注。” （2002年2月12日夜 初稿，2002年5月19日夜 改定） 注1：2002年3月2日下午6时许下班回家，恰巧，真是恰巧，教育台CETV-1的《西游记》 又播放到相应内容。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次赵丽蓉皇后打开柜子，出现的是一件灰色长 外衣，并不破旧的灰色长外衣，但不是乐器钟，至于其它情节则与上次看到的完全一样。 真是奇怪。突然想到赵丽蓉虽已仙逝，其艺术形象却能凝固成历史，永存于世。不过， 历史真能凝固而不再变形吗？ 注2：每年寒暑假总有许多频道播放《西游记》，赌物猜宝也看到几次，但再没有见到那敲的 钟。时常觉得自己或许看错了。2006年8月19日22时33分，用“西游记 一口钟”， “百度一下，找到相关网页约1,640篇，用时0.044秒”。这下安心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