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回家   文/圆蛮   公元2000年来临之际,是一段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日子,比如,眼下人群中 便在传递着一条“世界末日论”的盛世危言。按说,这是大富人本该的烦恼,中 富人趁热打铁的把戏,而不干平常百姓的事,但事与理违,歪门斜道的消息穿街 过巷来去自如。此说虽发源西方,但仿佛西方人的“上帝”,东方人的“活佛菩 萨”、“玉皇观音”彼此间早贯通一气,语言转换便利自如,毫无障碍,甚至发 扬光大。听听!什么“报应”、什么“轮回”、“转世”!这不都是在中国极有 传统远源的家什物件么?此时此地,大行其道,一时间,人心惶惶,害得政府一 面赶紧下文,避谣安抚;一面组织媒体、社团,不惜工本,大力宣传天文科普。 效果怎样呢?自然,有总比无强,至于如何好就不得而知了,有关当局并不做这 样的调查统计,也少有人关心。不过例外的好处也是显然易见的:至少那些可恋 可不恋的爱,可结可不结的婚,可生可不生的胎,可出可不出的门,都因此有了 理由,争相约着同一个时间来做,这无疑刺激了消费,媒体借势引导,美其名曰 “假日经济”。事后,有人开玩笑说,别说文盲色盲,就是瞎子聋子,只要在公 厕呆上一会,嗅一嗅也就知道了,那段时间的人吃喝拉撒是怎样的厉害!   喜也罢,愁也罢,喜愁交加也罢,对那世纪钟声,倒是没人不盼它快快到来, 仿佛过了那钟点,不是祸便是福了,从此安生。   倪光中夫妇俩也不例外,既喜亦愁。喜的是出国八年离家十几年的儿子倪耀 祖如今功成名就,一家五口就要从大洋彼岸归来了;而夫妇俩的愁则各是各的: 丈夫为与儿子十几年不解的“疙瘩”愁;太太为退休退职回家的丈夫愁。愁的对 象虽不同,性质却是一样的:说不出来的愁。   二   倪光中祖上乃书宦世家,作官作到二品三品,便有一两位,读书读到进士也 有好几人,而到他祖父已衰落凋零,那还是清末明国间,正处天崩地裂,新旧交 替之时,正所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倪家痛定思痛,留下遗训: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倪光中三岁时,父亲暴病身亡,母亲虽不识字,也知家规,靠做些 佣人活,供他念书,直至大学毕业,终因积劳成疾,撒手而去。倪光中不忘老母 遗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书卷内。没曾想这使他在文革历次运动中,倒 也不左不右,成了逍遥派,并没受到多大冲击,只是婚姻问题一直悬而未了,成 了他的心病,好在他是教书的,所谓桃李遍撒,也有花开投报之时。那时倪太太 初中毕业,因姊妹多,家里负担重,托了关系做了小学教师,知自己底子薄,没 事便往老师倪光中那儿跑,一来二去,师生关系慢慢变成了恋爱关系,倪太太父 母见倪光中老实可靠,又嫌自家人多屋挤,很快成全了他们的婚事。倒也了却了 倪光中一块心病,便想趁妻子年轻多多生几个倪家的根来,如同他的婚姻一样, 他当然信奉“勤撒种,广丰收”,这样也许还能使倪家光复荣华。名字也早早预 备好了:耀祖、耀先、耀宗…自然专给男丁所用,女儿家他还没时间考虑。不过 正应了欲速则不达,那时正处生活紧张时期,不要说营养补品,就是吃饭也成问 题;倪光中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想撤退已来不及,妻子确然已腆起了大肚子, 临产时,医生告诉他,产妇大出血得切除子宫,否则母子都有危险,他连连点头 称是。待到后来,他才知道妻子切除子宫,就意味着没了生育能力,除了把那医 生骂得狗血喷头,只得把富余的怨气洒在妻子身上,也可怜倪太太!丈夫的怨气 富余得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比如邻家生了老二,谁家又添了老四,都是丈夫借 机发怨之时。好在倪太太在娘家时就受驯惯了,到了夫家便没了所谓。儿子耀祖 渐渐长大,也转移了丈夫的视线,他把儿子当宝贝似的,自然不会忘了祖训,习 字学文,诗词歌赋,督他小时就背得滚瓜烂熟,耀祖倒也争气得让他忘了倪家三 代独丁的烦恼,两年内一跳三级,初试身手,便一榜中的,16岁就上了大xue。 这成了小城一大新闻,报社采访,电台录音,更有络绎不绝慕名而至的拜访者, 他不嫌其烦,也不觉己累,把家当作演讲地,俨然一个成功教育家!这一年,他 入了党,隔年后又升做了校长,倪家三代以来,初尝了光宗耀祖的滋味。   这倪耀祖上了大学后,没了父亲的督促,却似脱缰的野马。他自小就谙熟古 文,家里那几本古籍旧钞已满足不了他了,不过培养了他的好奇心,比如上至帝 王、嫔妃、大臣,下至三教九流等各色人物;乃至各地风俗人情等等,都是他感 兴趣的,而且偏爱野史乡谈,这里的图书馆,倒遂了他的愿。读到大四,一天猛 省道大丈夫空有经纶,枉自虚了光阴!那时节,耀祖受了老师的托,正帮老师朋 友的女儿高考补习,这女孩叫郑丫春,和耀祖同龄,已考了两次,说她父母下了 通牒,给五年时间,不考上大学,就扫地出门,耀祖听了倒觉这家父母和自家父 母竟何其相似!后来见了,不出所料,只是更正经严肃罢了!他庆幸父亲督他看 书虽紧,可全都在课本之外,而且没有范围,这不知有意无意的疏漏,倒促成了 他读书的兴趣来。   耀祖班上的女同学都比他大,只把他当小弟弟。他自见了这位同龄异姓,觉 她浑朴可爱,有一种野性的美,不禁春情荡漾,正苦于墨水满腹无处倒,便拣空 讲些春宫秘情,荤素参半,丫春虽疯丫头惯了,不禁脸红心跳,以为黄色粗俗。 耀祖搬来陈寅恪、弗洛伊德助阵,说陈寅恪费尽十余年的艰辛,只为论证杨贵妃 入宫前是否是处女,目的就是借此考察那个时代的道德习俗;而弗洛伊德大谈特 谈性,目的还是想还原性的本来面目。所以他讲这些绝非荒谬之谈,倒是正经严 肃的学术讨论。丫春闻所未闻,又听耀祖能自圆其说,天衣无缝,不以为荒唐, 倒觉自己孤陋寡闻。事后,她抽空向父亲打听陈、弗二人,却招来父亲一顿斥责: “这些都是大学问家,你小女孩家哪里看得懂,把自个儿的书读好了!”,吓得 丫春不敢多言,不过对耀祖很是佩服,耀祖见丫春动了芳心,更是上劲,想给她 写一情诗,这是那个时候的风气。不过他看不上书上抄来的,这玩意又是第一次 玩,写来写去都不甚满意。一日,忽然想到有一次到丫春家,她家住一楼,他便 先到窗下叫,丫春伸了头出来说她家里没人,他兴冲冲跑去打门,结果进屋来, 半天不见人影,只闻笑声,找来找去,那丫头正和他玩迷藏,从窗台上跳了出来, 蹑手蹑脚躲在他身后笑。联想起唐诗“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那不知的撩拨, 倒有些暗和,这一想茅塞顿开,失了一夜眠,换来一首五言诗:“窗下唤春儿, 言亲俱不在;屋深不知处,只闻春笑声。春风吹耀火,煮心蠢蠢动;寻她千百度, 倩影倚身笑。”,又配上漫画,取名《春逗》。他看后甚为得意,又特地作了一 番包装,专程给丫春送去。把如何构思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还 不忘了叙述失眠的痛苦。丫春听了不仅感动,而且竟把他当偶象来崇拜了,俩人 关系迅速升级,竟如胶似漆。   一日两人亲热过后,耀祖没再重复上两次的甜言密语。想她家里客厅摆了一 金鱼缸,忽问说:“如果能打比方的话,你说我俩谁是鱼儿?谁是水?”,丫春 不假思索很痛快说:   “那自然我是水,你是鱼儿。女人是水做的嘛。”   “鱼儿是离不开水的,水却不然。”,耀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抽了口烟 说道。   “你想说什么呀?怕我离开你?”,丫春见耀祖心不在焉,不快道。   “也许吧。”,耀祖口里这样应着,心里却奇怪,鱼儿怎离不开水,水倒离 得开鱼儿呢?他就离得开,只怕她离不开,难道说男人该是水?这样胡乱想着, 一时寻不出所以然。又见丫春不太高兴,自己今天情绪不高,便说了几句,诸如 要她注意身体,离高考也不远了,抓紧复习,便走了。此后几月,耀祖去了一次, 便不想再去第二次了。那时电影《庐山恋》正热映,丫春兴冲冲要耀祖陪她去看, 耀祖看了一半便想回来看他在旧书市场新买的---缺肢短腿的一本叫《围城》的 书,丫春嘟起了嘴,耀祖怕她争吵,勉强看完了。丫春怪耀祖没让她看好,又跑 去连看了两遍,也学着女主角样儿,只是窘于没女主角一日三套衣服的变换,便 把功夫用在脸、发上,只使得她的深褐肤色的脸扭曲似的发白,脸上一块,颈项 又分明一块,成了两色人;好看的又直又飘的发却弯得让人难受,还有那眉,原 本粗黑笔斜,颇有几分英姿,也给描得变了态;好在牙齿不能武装,多少散发出 一股奶油味,惹人口馋,除此以外,一无是处。耀祖直叹惜,不知该骂这乱煽情 的电影,还是怪自己开错了这块处女地,想他那威严的父亲知了女儿被他教唆成 这样,除了骂女儿隋落!自己怕也脱不了干系,这使他丧魂似的恐惧。日子就这 样捱着,熬着,总算等到考完最后一门课,也没跟丫春告个别,他当日便飞也似 的乘火车回家了。   耀祖还担心丫春会跑到家来找他,也不希望听到她的音讯。临近开学,家里 突然来了两位陌生男客。宾主寒暄毕,倪光中才知一位是儿子学校的,另一位横 着脸不知什么人,倪太太便说儿子不在家,要去叫来,客人却说不必了,然后就 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一遍,倪光中骇然得双目峥嵘,直说不会吧,有没有搞错了, 客人哪里理他,又说,现在不是学校开不开除的事了,而是涉及到刑事起诉,判 个强奸罪关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这话一出,尤如五雷开辟,倪光中气得说不出 话来,倪太太却气得直嚷嚷,对方也早准备好了,拿出医院的报告来,她见了心 里凉去一截,嚷不出来,那两人也不急,说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绕来绕去,大 意是说,给点钱作为精神补偿,这事就算了了,还能保住学籍,否则闹到法院, 不论官司结果怎样,学校都会开了你儿子,末了丢下是为儿子前途还是为钱,你 们看着办,明天早上来要结果一句话,走了。晚上,耀祖回家,见父母呆坐在厅 里那快散架的沙发上,脸色极难看,母亲见了急急的道:“儿啊!你是不是--”, 顿一顿说:“做了那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耀祖顿时明白,预感的事多半发生了。也急道:   “来了什么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要抓你坐牢!”,父亲抽着闷烟,闷声说道。   “我们也认不得,来了两个男的,一个说是学校的老师,一个说是什么亲 戚。”,母亲急急对儿子说,又转身对丈夫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气话, 我觉着这两个人不对劲,显然是威胁嘛!”,接着又转问儿子:“你到底对人家 怎么了?”   耀祖没太明白又是坐牢又是威胁,母亲的问题却明白无误,只得承认是和一 个女孩有过一段关系,不过是你情我愿的,绝无强迫。   母亲释然道:“这些人敲竹杠也太黑了,这钱别说没有,有也不能给!”, 也不满儿子道:“你怎么去交这种朋友?!”   父亲看问题显然比母亲深一着,把教训儿子这事放在一边,只说道:“官司 倒不怕他,可毕竟把柄在人家手里,他告到学校,你有什么办法?钱肯定得出, 只是多少的问题。”,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一,付出代价,保住学籍;二、两人身 份不明,先应付着,当着女方的父母的面解决为妥;三,母亲陪儿子同去。   到校后,母亲便要儿子先见那女孩再说。耀祖不敢上丫春家门,只好在路上 堵她,一连两天,都没见着,到了第三天,天都漆黑了,丫春出现了,跟着一男 的,到惊了耀祖一跳:那男的不正是到家自称是她亲戚的人么?便躲在一旁看, 两人抱了一抱,便分开了,那男的拉住丫春的手并不松开,象弹簧一般,又把丫 春拉了过来,大概要亲她,丫春却娇嗔着闪了出来,挥了挥手便向家跑去,这不 期的一幕,耀祖既熟悉又愤怒,好在他只翻胃而不伤心,便急急的跑去截住丫春, 也没忘了母亲的一再嘱咐,见了人家一定要和颜悦色。丫春见是耀祖,喜的就往 耀祖身上靠来,耀祖本已受惊有气,倒给弄糊涂了,想这女人真是水啊,摸得着, 拿不住。丫春只顾哭着说,说耀祖没良心,丢下她孤零零一个,这次高考又落榜 了,挨骂不说,还……,说到这,丫春说不出话哭出声来,耀祖知她做人流这事, 推开丫春,冷冷道:   “刚才那个男的是谁?”   “是他陪我去医院的。”,丫春气愤道。   “野蛮!卑鄙!”,耀祖更气得嫌多说一个字都象让对方占了便宜。   丫春见耀祖如此绝情绝义,不禁破口大骂,疯似的撒开了怀,越骂越起劲, 耀祖急的拉住她,低声粗气一字一顿问:“那男的跑到我家来要钱,是怎么回 事?”,丫春这才停住了,自言自语道:“原来这样。”,耀祖细问之下,才知这 男的原是丫春一个学校的,高她两级,抽烟喝酒赌博打架,无所不能,很有些名 声,以前在校时大家在一起玩过。丫春诅咒发誓自己和他只有拉手喝酒之谊,绝 无其它。耀祖听了还是心事重重,不是担心有人来和他争丫春,而是后悔当时只 顾回家,也怪丫春没头没脑把这事漏了出去,不过都无从谈起。只陪丫春说了一 阵无紧要话回来后,告诉了母亲,只略了提这男的江湖习气,怕母亲絮絮叨叨。 她母亲也的确心细,提醒说:“这男的会不会--”,大概也没想清楚,打住不说。 耀祖其实明白得很,这男的敲诈不成,又得不到丫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到 学校,即便丫春死心跟他,她父母又岂能放过自己;倘若断了丫春,这丫头闹起 来---耀祖左右为难,想不出两全之策,不过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说服母亲 把带来的500元自己留下了300元,说备万一之用,宽慰母亲放心,送她回家了; 又去水果批发市场,选最好的水果,给他父亲在本地的同学家送去,每到一家, 人家自然不免夸奖一番,说耀祖人聪明又懂事将来一定前途无量;耀祖也趁这当 儿,面露愁色,说他要去外地实习,想借点钱以应燃眉之急,这样跑了七、八家, 或借或拿,筹了两百来块。   一个多月后,耀祖预料的事成为了现实,他收到了系里的通知:开除学籍, 派遣回家。这事象瘟疫一般,很快传开了。见过耀祖的,先惊后怕,远远的避着 他;没见过的倒惊而不怕,想着法儿来见“瘟神”究竟是哪般模样,这倒在耀祖 预料之外。只有丫春不怕他,带他进城,去了一居民院里一套一居室的屋。说她 也被家里赶了出来,又问耀祖有没有人找他麻烦,说这是她找的房子,谁也不知 道,主人出国了。耀祖想这肯定是那男的狗急跳墙,不过并没提他,只恨恨对丫 春说:   “你知道他们给我安的罪名吗?”   “是什么?”   “书面语是:伤风败俗,品行不端。口头上则花样别出,比如人小色大,还 有什么…”,耀祖乐呵呵道,一脸苦笑。   “你觉得好笑吗?”,丫春打断道。   “是啊!‘好笑吗?!”,顿一顿,耀祖拉过丫春的手一脸严肃吼道:“春, 我和你什么关系,这是爱!---人类最神圣最美好的的爰,可是,现在,成了什么? 成了瘟神!人人都好奇争着看的瘟神!”,丫春感激耀祖,不仅仅是耀祖如此看 着他们的恋爱,更重要的是觉得什么事放在他眼里,总有一番他自己的见解,看 似荒诞不经的被说得有根有据,看似正经严肃却成了不要脸的肮脏。于是她向耀 祖道:   “这事你要怎么做,我都支持你!看你那些同学,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想起 都让人恶心。好了这些都暂此别提,说说我们今后怎么办?”   “说到那帮人,我倒想起一句老话,孔子有一学生,一天问孔子说‘有多年 不见的朋友要从远方来看他,该怎么办?’,你替孔子给说说看?”,耀祖撇开 将来不谈,没头没脑反问丫春道。   “这还是问题吗?孔子的学生未免书呆气了吧?!”,丫春也似乎忘了将来 现在,取笑道。   “那他该怎公办?”,耀祖追问。   “自然热情款待。”   “可是,孔子的学生,那都是至贤之辈,提问题不会这样简单吧?你刚才不 也说‘这还是问题吗’”,耀祖提醒丫春道。   “那孔子怎么说的?”   “孔子说的那句话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现在的人给翻成你刚才 说的那意思。以前看书时,就有疑问,现在经历了这事后,倒明白了。孔子那学 生是话里有话,大概是对身边朋友的不满吧,借远方的朋友表达内心的悲凉。”, 耀祖说完,望着丫春,添了一句:“你说呢?”,丫春似也知道耀祖要什么,俯 身靠在他怀里,耀祖揉着丫春的发说,象自言自语:“我们现在都是有家不能回 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三   自从倪耀祖被学校开除后,就再没回过家,不是他不想,而是倪光中不让, 等他想通了,儿子已出国了。父子俩谁也不曾想这结一结十几年。随着儿子出国 后渐渐稳定下来,母亲便一再催促耀祖回来一趟。说了许多的话,儿子来信说, 过去之事,犹过眼云烟,不必再提,否则令儿不堪矣!表示家是一定要回的,只 是归期一再延迟。耀祖要父母去,母亲当然希望,可倪光中不愿意,说那有老子 跑上门去?---搞颠倒了,母亲劝说不了,只得催促儿子早日成行。   转眼到了九八年,倪光中算足实岁,过了六十,只得退了一中学校长位置的 休。回到家后,开始尚能和太太散步聊天,做做家务,继而嫌其不咸不淡,嘘声 叹气无精打采。太太不愧贤妻,买来花鸟鱼虫,他厌其志小趣俗,骂为市井老头 玩意;找来笔墨端砚,他烦其伤心劳神,叹言心绪不佳不忍为。半年多来,始终 没沾上瘾。第二年初,太太也前脚退了公家小学教师的职,后脚却被找上门的学 生家长复了职,本不想干,一则抵不住家长好言好语,二则薪酬远过公薪,只是 时间不够分配,陪了小孩就没了丈夫,丈夫被冷落一旁,更不是滋味,太太看在 眼里,直恨分身无术,于是任劳任怨,大小家务,全扛在身,可倪光中并不领情, 反学小孩赌气,饭一个人吃,吃了也不收拾;觉一个人睡,睡了也不叠被。太太 暗自叫苦:这叫哪门子事哟!于是狠下心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今年一 定回来一次,耀祖倒也爽快答应了。   而倪光中呢?其实烦恼就在耀祖上,过去,儿子给他带来多大面子!对儿子 的希望自然不自觉地扩大了,儿子出事后,无限的希望一下化为乌有,已使他悲 不胜痛,冷言碎语,又总是不经意的象流弹似的飞来,每每无防备的让他这个为 人师表的校长无地自容,本是思念儿子,希望他回家来,父子和好,可竟因现实 的环境,时空的阴差阳错,与儿子越走越远:为给同学解释儿子借钱一事,不惜 说他没这儿子已断了父子关系;后来儿子开饭馆,跑医院卖药,倒外汇做股票, 没一样是他瞧得上的,他骂其惰落至无业游民了;和丫春结婚,来请他,他带话 出来没有这个无业浪子。儿子出国后,不时有消息传来,说他进了大学拿了学位, 随后又传来耀祖添了两个男丁,得了绿卡,还在华尔街谋了一份差事,近来又听 说发了炒股发了一笔横财…都是国内人人羡慕不已的黄粱美梦,以前常私下拿儿 子开玩笑的同事朋友转而向他道喜祝贺,他竟然不知所措,半喜半忧,倒是太太 一语中的:他是谁?是儿子。他这才渐渐苏醒,放下心来享受。儿子的名气愈来 愈大,国内媒体常有报道,他在电视上也见过一回,儿子的确大了,大得几乎认 不出来了,发福的胖了,只是说话乡音不改,而且仍然好开玩笑,一点没正经。 不过好景不长,他也听到了一些不谐之音,说他如何不认这个儿子,父子关系如 何紧张,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这让他十分翻胃而又无可辩驳,这是他想人能理 解却是他无法解释的卡在喉咙里的钝刺,如同哑巴吃黄连,虽全身不舒服却发作 不得,他就这样与太太相持着。   所谓结果,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夫妇俩的冷战最终选择了后 者,和平寅变,矛盾胎死腹中。不过,这还得感谢居委主任铁大妈。   铁大妈本不姓铁,只因辖居少有偷鸡摸狗之事,首功当归大妈,故有此呼, 既让叫者亲切自然,又使听者称心入意,真姓什么,倒给人忘了;可惜大妈是女 的,否则该叫“铁将军”,更为妥切。可也别小看大妈,虽已挂花甲,身材近似 侏儒,可她心热,而且对盯梢术有着迷般的兴趣,尤其是上面还让她留任,更使 她无上自豪,除了用不完的兴趣,更有使不完的劲。   纵使这样,铁大妈并不知倪先生家里的这档肚皮事。她是受了她的早退休的 上级的托,那上级劳她召集辖居居民开个会,特别瞩她说,重点两类人一是带官 职的,越大越好;一是有职称的,越高越好。铁大妈听后觉着不是上面正八百的 会安排下来的,有些不放心,那上级解释说:“你知道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吧?”, 铁大妈点头称是,不过一脸茫然。   那上级有些急了,说道:“嗨!这不就结了!”,铁大妈想这是政府的事, 你都退休了,还管这干嘛?也急了道:“你最好说清楚了。”那上级知铁大妈脾 气倔,倒也无奈,只得源头道来,说有这么个机构,叫“中华回家养生委员会”, 想在本市设立分站,为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做些事情,比如练练气功,讲讲养生之 道,而且不收一分钱,这不是符合国家提倡的“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吗? 又特别强调说回家养生不仅养身而且养心,心养到家了,自然超脱凡尘,进入极 乐境界,无忧无虑,快活无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堆资料,铁大妈不识几个字, 也听得糊涂,只瞧那上面印着大红巴巴,赫然醒目,又听不收钱,这才把心落了 实,说道:“早说清楚不就完了么?”,那上级笑了笑道:“听说倪耀祖的父亲 住在你这一片,好象也退了休在家,能不能通知来?”,铁大妈热心说:“这你 就放心好了!”。   此后,铁大妈心安理得忙了起来。一天下午,估摸着做饭时间,便往倪光中 家赶去。   倪光中虽在家无所事事,不过向来瞧不上居委老头老妈,见面点头招呼而已, 从无往来。铁大妈把不准这号脉,满以为做好事,只拣这是居委对辖居老人的关 心诸如此类的话说,倪光中开始尚能心平气和与她打太极,几个回合下来,见她 满口废话,尽打虚晃,不再接招,竟转身回里屋看起了书,亏得正在厨房的太太 赶紧出来打圆场,铁大妈铁打心肠,也直说:“都说知识分子难打交道,你家老 头可真厉害!”,倪太太陪着笑脸,说他老头正犯更年期,脾气怪得很,要铁大 妈不要计较,气得倪光中在屋内干着急,直骂太太说话没轻重,枉跟他一辈子, 老了来还是粗人一个。又听她们两人叽叽喳喳或大声或低声摆了一通,到听见铁 大妈说有个什么机构需要个副站长,居委会考虑推荐他去;两人又说了一阵,铁 大妈这才告辞走了。倪太太拿了一堆资料进来说道:“这什么回家秘功你不会感 兴趣吧?以前叫你练气功,你还反感得很。这次他们推荐你做副站长,也不知看 中你什么?我看无非做些婆婆妈妈的事,你怎么做得惯?不过,你自个儿看看再 说。”,把资料递给丈夫,便做饭烧菜去了。   倪光中很仔细看了一会,跑到厨房对太太道:   “你可别小看副站长,这侯选人的条件要求很高哦!要么副高职称要么正处 以上。你倒很适合,可惜不够条件。”   “那你就争取吧。”,太太道。   四   倪光中没怎么争取,很顺当的就当选了。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做起了养生站 副站长。办公点地点设在一民居里,主人是一离异单身女人,四十左右的样子, 专做气功站的办公室工作。倪光中第一次去时,感觉不大舒服,什么都怪怪的: 办公室设在家内,有偷偷摸摸之感;自己并不懂气功,也没多少兴趣,却拉我入 伙,还封个副站长,有摊派之嫌。不过,倪光中虽这样想,却没这样说。一则站 长是某大学退了休的教授,称谓比他高,向人介绍时,说他学识渊博,家世源远, 不仅桃李满天下,还培养了一个成了名人的儿子,实为人中榜样模范…说得倪光 中开始忐忑不安,慢慢踏实直至心花怒放,把疑虑给抛弃了;二则工作简便,没 有具体事,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三则这单身女人对自己异乎热情,仿佛离别多年 的朋友,热情不需培养,立马就热。一次,他偷偷向她瞄去,正想模样不错,妆 容热烈,穿着也颇为大胆,对她打扮俗气却无法讨厌正感奇怪时,那女人的目光 似乎也会意的向他射来,四目不约而同交织在一起,慌的他赶紧移开,抬头去望 那天花板,掩饰说:“这吊顶太复杂了,给人压抑之感?”,那女人回道:“倪 老师,你对装修真的感兴趣吗?我正在找人想再装修一次呢。”,倪光中见她家 里的装修不过一两年,而且豪华得过份,有把星级宾馆搬至家里之感,还装什么 修!知自己露了陷,一时无言以对,尴尬至极。这女人倒似乎点到为止,移开话 题笑说:“倪老师,你还记得我吗?”,倪光中摇了摇头作抱歉状,那女人并不 忸怩,说道:“倪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啊,我叫刘永芳。”,倪光中为摆脱窘状, 只好认真和刘永芳继续探讨道:“让我想想…”。刘永芳见他半天说不出来,暗 暗骂道:想当初我和你儿子说起来也算两小无猜,玩过了一小学。如今,你儿子 出了名,闹得这个小城市滚开了锅;我不过曾嫁一有钱人得一笔离婚费的下岗工 人,你就是知道也不愿去想,想起来也不会说。于是改口说道:“倪站长,往事 就不要再想了,不如谈谈养生站的发展,我看你一开始为此忧心冲冲,现在呢, 不仅来我们这里入会的越来越多,你也变精神多了。看来我们会有很好的发展呢。 你说呢?”,倪光中含含糊糊点了点头,只感觉还没沾上腥倒惹得一身骚,匆匆 借故回到了家。   到了第二天,倪光中把自己关在家里,还在想咋天的事。那刘永芳是不是自 己的学生,他实在想不起来,可怕的是这女人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这使他无 比羞耻,他决定不再去了,但今天起来又犹豫了,他原谅自己心里说,为什么不 去呢?这反倒说明我作贼心虚,自己向来君子作风,坦坦荡荡,没有不去的道理, 况那刘永芳似乎并没反感,而且也似有意,她那句“我们会有很好的发展”耐人 寻味啊!又想出昨天的疑惑来,她的样儿打扮分明是俗气得一目了然,自己非但 没有厌恶反倒只有亲近呢?想来想去,大约是自己生活工作圈里几乎没有这样的 女人,更无面对面谈话的机会。他有些怪身边的人,他们又未必没有自己这样的 想法冲动,大约大家都正经得过头了。同时回想自己这几十年来,在外干了一辈 子,到头来不过一校长,还是副处级,如今退了休,立马跌落成了人爱理不理的 市井老头了;在内苦心经营的儿子如今与陌路人又有什么两样,想来想去,想出 一句话来:打鼓不闻声,蒙在鼓里了。   思想一旦清理干净了,做起事自然利索。   以后,倪光中面对刘永芳的热情,便没了顾虑,少了拒绝,多了迎和。要他 留下吃饭,他爽快便应了;遇到高兴事,他也主动回请,以示礼上往来;话题也 渐渐越拉越大,漫无边际。一日晚饭后无事闲聊,永芳提议互相说笑话,倪光中 表示正中下怀,永芳快人快语,便把刚看过的笑话现炒现卖道:   “有一领导开会讲话,开始说只要20分钟,结果等他讲完,已是两个钟头过 去了,这领导大概也意识到他说话不算数,便说‘不好意思,诸位,我今天忘带 手表了’,底下传来声音说‘你背后挂有日历’,怎么样?”   “还算马虎,最后一句改成‘你倒没忘记你背后挂有日历’不是更好吗?我 今天也没准备,一时也想不起,不过你这则笑话,编造的痕迹太重,只为讨人一 笑,过了就完,算不得幽默。比如就讽刺开会讲话者跑马拉松,倒有一句精彩的 妙论,这是林语堂讲的,说他有一次受邀出席一中学开学典礼,其它嘉宾都照本 宣讲,内容千篇一律大而空不说,念起来还嗑嗑巴巴,话音也混沌不清,轮到他 时按捺不住,只说:‘诸位,我以为绅士的讲话应该象女人的裙子一样,越短越 好。我今天要讲的话完了,谢谢。’,你看怎样?”   永芳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笑了,不过没笑出声,说:   “你讲的这则笑话的确和我讲的不太一样,真是不比不知道,到底是肚子有 墨水的。我就服你这样的人,有文化,有品味,而且还有幽默。”   “我原以为社会上推崇的都是那些有钱人,并不看重象我们这样的穷腐孔夫 子。”,倪光中借机探询。   “有钱人也看哪种,象你儿子那样的有见识有文化什么都有的有钱人当然最 好。否则我倒觉得文化品味更为重要,生活其实不全是为钱,我之所以愿意把房 子拿给养生站用,愿意为它做些事,就是看重它讲修心养性,也是希望自己精神 境界有所提高,而且还能和你做朋友,彼此间有个精神交流,看看身边的人,有 谁愿花时间陪你说这些无用话呢?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和你差不多吧。”,倪光中见永芳双目含情,对视着他,只低下头应道。   “那么今晚,你就不回去了,陪我说说话,好吗?”,永芳见他只低头不声, 便把身子向他怀里投去…   五   倪光中自和永芳有了关系后,知她不求婚姻,只重精神交流,没了后顾之忧, 不禁意气风华,仿佛开始了人生第二春。想起以前和太太闹不愉快,直笑鸡毛蒜 皮之事,只该如咳唾随风而去,自己还当宝贝舍不得丢;与儿子不和,也笑自己 一厢情愿枉费心机,事后还不能自拔;至于所谓振兴家室,光宗耀祖也实属杞人 忧天,俱往矣!他开始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感叹。   太太见丈夫没了过去的忧容气嘘,精神反见一天天的旺,也为他高兴。想他 两年来对退休后的寂寞,对儿子的一波两折,恩恩怨怨,心理调整期已过,再过 几天,儿子就要荣归了,哪会无动于衷不扬眉吐气呢?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希望 啊!想着这条道的坎坷曲折,不知耗去了夫妇俩多少心血,如今才换来儿子的这 点出息,也不免感叹万分。虽然说,她不太满意近来丈夫的早出晚归,吃了走, 来了睡,呆不上一会,好几次想跟踪他,看看他究竟忙什么?但想着儿子归期一 天天的近了,又不想这个时侯,家里有任何不愉快,也就忍住了。   或许,女人的直感总是有说不出理由的准确,就在离新年钟声敲响还有五天, 儿子从美国上飞机那一天,她得到了通知,丈夫被公安局抓去了,她急急的跑去 打听,才知那个所谓气功站是个非法组织,丈夫是有关人员,大概是要交待问题, 留在那儿反省了。这个意外的消息放在平时,也许不算什么,毕竟她自信丈夫不 可能做什么坏事。可放在今天!儿子荣归故里,父子重归于好的今天!辛苦了一 辈子苦苦煎熬才等来儿子出头的今天!这打击无疑被扩大了,她喃喃自言道:费 了多大力总算把希望变为现实,为什么实现了的希望又如此变了味呢?   六   一架从美国飞往中国的飞机上,耀祖一人孤零零地坐着五个人的位置,旁边 一帮中国人正拥挤着热烈地谈着天,都是异域见闻的心得。耀祖猜想他们是从国 内来的官员考察团吧,不过,他并不想去证实,倒是有一年龄相仿的人主动过来 和耀祖打招呼,他先递了一名片,耀祖接过,受不了那香水味,瞧了一眼证实了 一下便放进衣袋里,抱歉说没有名片可给,那人倒不在意,问起了耀祖的情况, 当听说耀祖在华尔街做过事,倒来了兴趣,越问越多,耀祖想自己无所讳忌,倒 也滔滔不绝,说起了和丫春的故事来,那人越听越感叹,说:“想不到,你太太 能与你同苦,却不能同甘!夫妻十几年说分就分啊!”,继而想替耀祖出气拿女 人来攻击,大概意识到理由牵强,把吐出的音收了回去,止不住惯性,只好继续 问道:   “那这次回家,除了探亲,有什么打算吗?”   耀祖怕再说,更怕解释,只摇了摇头,陷入沉思状。那人见势劝耀祖好好休 息,又加入了原先的谈话圈,耀祖见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想他父母现在大概也 是这样的高兴吧,他们见了自己,知道了自己一个月前和丫春办了离婚协议,三 个孩子都归她,会怎样想?知道了他变卖了一切财产,要去做一个四海为家的独 行旅行者,又会怎样呢?这样想去,迷迷糊糊的打起瞌睡,只觉整个身心又沉又 空,忽坠忽飘在浩瀚无际的星宇中,没有着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