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一九九六年我二十四岁   张军   引子   1996年3月12日。今年是我的本命年,算命的说我必有一难……   一个浑身白衣的人紧追着我,面目狰狞神情凄惨。我玩了命的逃后脖梗子冒 凉气头皮发麻,小腿肚子一张一缩整个人随着向前跃。我顺着旋梯向下跑没有回 头但感觉到它离我越来越近,我两眼发黑但却看得到它苍白的手臂伸向我的后背。 我不顾一切纵身跃下,楼下遥远的地板热情的向我扑来。   这个梦吓得我够呛,心咚咚的跳一身的冷汗。时钟滴答沉闷的响着,才是凌 晨四点钟。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是今春第一场雨,太原烟雾笼罩的冬季即 将被尘沙满天的初春所代替。突然想起因为帮好友筹备开饭店已经有近二十天没 上班了,假也没有请。后半夜再不能睡稳,朦朦胧胧时睡时醒,耳边依稀有人言, 声音悲泣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早早的起了床,赶到单位把办公室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边干一 边想怎么能说动科长再补个病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早来单位了,我的父母 都是晋中市人,我父亲的一个战友是太原市商业系统某副食批发公司的人事副总 经理,所以我大学毕业后很容易就留在了太原,在该公司人事部工作。公司效益 并不太好,已经工作了两年多,月工资奖金补贴下来共398元,没什么心情上班。 其实去了也无事可做,每个月我都要请上三四天假和朋友出去玩,白天到公园打 扑克,下棋,坐在广场看姑娘,晚上进小饭馆点四个菜聊三五个钟头要不就一个 人在家里看电视,睡觉,过得日子和附近一个离退休老年人活动站的老头老太太 差不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青春如自来水一般的浪费着,有时不甘心想做些 事,又不知该做什么,常常几个玩友一聚,就顾不上想这事了。   在见到科长之前,我被叫去人事经理王经理办公室。他铁青着脸,我没敢吭 声。王经理声色俱厉的说:“一个月三十天除去8个公休日,还剩二十二个工作 日,你就有两天事假,十七天旷工,总共十九天没上班,你还想不想干了!你老 子虽然和我是至交,可你再这么吊儿郎当,我也没办法迁就你,你知道单位的规 章制度吧。”   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下,又说:“就是有事也该打个电话,虽说单位效益不好, 毕竟也是个单位。我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公司效益一直不好,经主管单位批准, 决定减员增效。要是根据平时表现你是下岗名单上头一个。不过,正好公司财务 统计制度及流程不合国家统一标准,要做较大的改动,你上过大学也学过计算机, 设计这个东西不成问题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必须投入使用。我把你 调到统计科增强一下设计力量,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你不要再耽误了事,不然, 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统计科科长是一个戴眼镜,剪发头的中年妇女,穿一身灰色的套装,额头上 两道深深的皱纹象一对平行的战壕,在她的年龄之上又填了几分老气,眼镜的黑 框和她的脸部简单线条相配,极象漫画中的人物。平时,我和她很少说话,也没 什么过节,但很明显她非常不欢迎我的到来。她先是跑到王经理那里想推掉我, 王经理没答应,回来一直就没给我好脸色看。郑重告诉我,我以前在别的科室自 由惯了,在这里可不行。又分了一个没椅子堆了乱七八糟过期文件,废报表之类 的桌子给我,我收拾桌子她又指手画脚,这也别丢了,那也该收起。我就纳闷怎 么多少年没收拾过的桌子,我一来就有这么多的事。“这里的东西有用没用,科 长您最清楚,要不您自个儿来吧。”她一时语塞,瞪着眼,脸部肌肉僵硬,满面 愤怒表情。统计科的一个女孩林芳急忙打圆场,一边安慰科长,一边帮我收拾。   上午开会时这个老女人给别人分配的都是制度设定、资料收集等无难度的活, 只给我一个人分了设计软件任务,还只给我二十天的时间。下班后,林芳告诉我 老女人实际申请了四十天的设计时间。我明白了,二十天我要拿不出来程序,她 就会借机推掉我,剩下二十天再用别人,反正不会耽误她立功受奖,还除掉我这 么一个心头大患。   我在大学学的是会计专业,财务系统的软件编程倒是学过,多少年没用了, 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在办公室看了一下午C语言和FOXBASE,越看脑袋越乱,耳 朵嗡嗡直响,象钻进了一堆苍蝇。林芳关切地问:“怎么样,有头绪吗?”我机 械的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水,夹上书回家继续看。   我没日没夜地干,每天被各类财务资料和计算机语言、程序包围着,深夜不 回家,啃着饼子在办公室里操作电脑,心里憋着一口气,非让老女人阴谋流产, 让周围的同事看看我长期无所事事其实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小隐于朝,现在是不 鸣则已一鸣惊人。   凭着我的聪敏和毅力,总算卡着点做出来了,小试了两次,没发现什么问题, 在实际运用中还要根据情况修改,期限的最后一天我交了上去。   过了三天,我并没发现有谁对我刮目相看,还是老样子,小王他们玩双升不 带我嫌我打得臭,爱下围棋的老李倒是总找我,可他老爱悔棋,所以我从没赢过。 对程序进行的资料输入,试运行,老女人都安排了其他人一直对我保密,虽然有 时也有人会问我说明书上的几个问题。   又过了两天,老女人把我叫去。   “你设计的这个软件是个什么玩意儿,根本就不能用。”   如头顶响了一声炸雷,脑袋发木,浑身发软,我强打了精神,找回一点自信, 又暗自回忆了一下程序,觉得大的问题应该是没有,于是回击:“哪儿不能用, 一条条指出来,哪个软件不是在实践中再进行修改,你不能开口骂人,贬低我的 劳动果实。”   “用不着修改,我已经跟经理说了,你已调离统计科,另行安排。”   “我废寝忘食的干了这么多天,你一句话就完了?我刚来你就看我不顺眼, 你吃饱了撑得,跟我一个小年轻计较什么。”   “你也别和我吵,吵也没用,你找经理去。”   “你这种小人……”我恨恨地说,鼻子里酸酸的感觉,突然想起3月12日的 梦,那是个不吉的预兆。   我终于被调离了总公司。王经理说是让我在下面的单位锻炼一下。我被分到 公司下属新开业的一家饭店。这个饭店其实有四五十年历史了,但因经营不善, 有好长一阵子关门停业。这次重新开张,新上任的饭店刘经理有五十岁上下,人 老心不老,决心革除一切弊端,严格管理,励精图志,让饭店的生意蒸蒸日上。 我被分下来的时候,饭店人员都已安排好,开业也十几天了。刘经理真不知道怎 么安排我,他想了很长时间,才说:“你先跑堂子去吧,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 务。”他亲自带我找到一个黑瘦的大个子中年男子说:“顾师傅,你带一带他。” 他又拍着我的肩说:“不懂要多问,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我穿着白褂,手拿着抹布,觉得自己活在梦中--我怎么就成了跑堂的了。   一   我感觉头发闷,闷得近乎麻木而无法思考,我站在空调前想用冷气清醒一下 自己,但无济于事。其实,这种工作并不需要思维。中午正是吃饭高峰时候,每 一张桌子都围坐了人。在一些食客酒足饭饱离桌而去之后早已等候的新食客坐下 之前,我必须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盘中和碗里的残留物色彩斑斓,无论是固 形物还是可以流动的物质一律粘粘糊糊,油腻不堪;啃得精光的骨头泡在未喝完 黄色的粟米羹中,吃了一半的炸糕还清晰的留着几个牙印。我忍着极度的恶心将 这些东西和桌上的食物残渣连同用过的牙签等物迅速收拾起来。在大堂后面,我 把方便筷和牙签拣出,剩下的东西倒进泔水桶。接下来,我还要摞起桌上的碗盘, 小心的送到洗碗室里。由于不断有人吃罢离开,我的工作不得不一直干下去犹如 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手中的餐具越来越重,两只胳膊微微发抖。   大厅里人声嘈杂,人们边吃边大声交谈,纵情声笑,怡然自得。传菜和开单 的服务小姐,在餐桌和食客中轻巧敏捷的穿梭前进。我看到给十号桌传菜的小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盘中拣出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嚼了三两口咽下,若无其事 的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停的干,手脚并用,仍然由于一时的疏忽或偶尔跟不上趟而受到领班的 斥责。旁边负责单号桌跑堂的老顾师傅已经顶不住了,步履蹒跚分好几次才把桌 上的餐具搬完。   高峰总算过了,大厅里只剩三五桌客人。   吃过饭,同事们有的在后堂围坐着闲聊,有的出去打羽毛球等着交班。我算 打杂的上的是全天班,休息时间就在大堂靠着墙死死盯住对面桌上两个穿着时髦 的女孩,两个女孩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吃饭不自然起来,连筷子都不会拿了。一 个稍瘦些的女孩扭头白了我一眼,但我目光不变,坚定不移执著的直视着她们。 她们终于站起来离开餐桌向外走去(这个饭店是先买单后上菜)。瘦女孩从我身 边走过去,轻蔑地说:“傻瓜。”另一个女孩也添一句:“也不瞧瞧你那德性。”   我心平气和地走过去收拾她们的桌子,小于端了两笼稍梅过来,问我:“8 号桌的人呢?”   “吃完走了,她们说稍梅她们吃不了,给你留着,算请客送你了。”   一天的忙碌结束后,在饭店里吃过工作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进 门就倒在了床上,四肢伸开,舒展肌肉,让全身都得到放松。   “吃饭了吗?”吴梅问。她是我相处五年的女朋友,大学同班同学,因为是 自费生不包分配毕业后在华益通讯器材有限公司找到工作,先是做出纳,后来跑 了业务,现在已经是业务主管了。毕业后,我父亲在近郊为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 的房子,吴梅的单位离我家很近,而且单位工作很忙,经常加班,一年前,吴梅 就搬过来住了。   “吃过了。”我有气无力。   “你怎么累成这样?你在单位不是成天无所事事,看报聊天,打牌下棋吗? 单位大扫除了吧?你一个男人家打扫一下卫生就浑身无力瘫软如泥,也太惨点儿 了。这就是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   “不是大扫除。我们公司下属的一个单位今天清理仓库,那个单位已经停产 了,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职工看门,公司抽调了几个青壮年下去帮忙,忙了一整 天。”   吴梅坐到我的身旁:“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滚烫, 是不是病了。”   “没病,是累的,腰酸背困。”   “来,我给你按摩一下。”   “你行吗?你以前可从来没露过这一手。”我坐起。   吴梅坐在我身后,双手扳住的双肩,大拇指在肩井穴上轻轻揉动。我的头微 微后仰,很清楚的闻到吴梅身上淡淡的清香。她指尖在我身上滑动的感觉十分的 惬意,我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的暖意。我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两人的距离似 乎被缩到无限小,两颗心在相融交汇。以前,我和吴梅紧紧相拥,肌肤相亲,互 相能感到对方的心跳,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触。我闭上眼,想象着我俩历经苦难 白头偕老夫妻相搀,在清风中行路,在朗月中倾谈。   我忍不住说:“我怎么这么有福气,找了你这么好一个老婆。”   “我好在哪儿?”   “漂亮、精明、贤惠、忠诚。”我把长虹广告的词照搬过来。   “听着象喊口号,下定义,你再说的具体实际一些。”吴梅给我拍着肱二头 肌。   “漂亮就不要具体描述了。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你有多漂亮,走大街上回头率 百分之百。上大学时,我总要对盯住你不放的人怒目而视,眼睛没瞪大,但得了 眼肌劳损。论精明,你有上进心,办事责任心强,效率高,深得上司的赏识,赚 得钱是我的好几倍。我别再说了,再说我都觉得你找上我,你算吃了大亏了。”   “都是以前的老套子,回锅翻炒了一下,搁了些味精,酱油,胡辣粉你当我 听不出来。”吴梅吃吃笑着说。   “这一回我可是十分的真诚。”   “得了吧,多会儿你有上进心了,也出息了,我能挽着你的胳膊在朋友间骄 傲的说,这就是我老公,我也就满足了。”吴梅起身给我冲了一杯果珍。   我喝了一口,嫌烫,搁在床头柜上,重又躺下:“本来浪漫的交谈,全让你 给变庸俗了。”我说着,困意渐起,沉沉睡去。   我确实累了,一夜无梦,早上醒来时,看到吴梅对着梳妆台化妆。   “我买了麻叶,你自己冲鸡蛋汤喝吧!我去上班了。”她拎着包走时又说: “你也该想想以后的路了,人过三十不学艺,趁你年轻,学些本事,干点事业, 别浪费青春。”   我的上班时间是早十点至晚十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星期一休息。工作 虽然忙碌,但紧张的工作也使我无暇思想,一天下来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会儿歇一 歇。有时出些小差错,遭来领班的训斥,就用拼命干活的方式发泄一番。   二十多天后,我已经适应这项工作了。我可以在3分钟内迅速把一张杯盘狼 籍的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再用8到12秒铺上台布放好餐具。我可以把二十几个 小蒸笼摞起来平稳快捷的穿梭于人流之中,简直可以做一个杂技演员了。   8日是领工资的日子,我干了二十多天领了五百多块钱,下午我又去总公司 领了在总公司上班几天的工资几十块钱,总共将近600块。我是头一次领到这么 多工资,心情竟有些兴奋,直奔商店给吴梅买了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   裙子正合身,吴梅身材不错,穿着连衣裙愈显婀娜。“你怎么知道我的腰围? 你以前可从没给我买过衣服。”   “天天用手量,还能不清楚。”我说。   这件连衣裙今夏正流行,吴梅很满意,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沙发上问: “你还记得你几天前说的话么?你说你有福气,找了我这么好的老婆。”   “记得。”   “是真心话?”   “发自肺腑。”   “那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让我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以前我提过多次,你都以做事业为由拒绝了。”   “为什么现在不再试一次。”   “现在?还不到时候。你我还年轻,正是干事业的年龄,不要把时光都浪费 在儿女私情上,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婚姻的事可以暂时搁一下,抓紧时间勇于上 进才是正路。”   吴梅使劲把我的手一甩:“你别没正经,开玩笑。是不是你又联系上哪个女 孩,害怕一结婚断了线露了底。”   “你想哪去了,你拒绝我时,我可没这么想。”   “那就是报复,小心眼儿,也拒绝我一回,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   “这事还有报复的吗,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就凭我这点家当,我怎么娶 你。”   “一切从简。”   “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心里想我不过是一个饭店跑堂的,前途未卜, 决不是结婚的时机。   “我只是觉得,咱们应当有个正式的婚约。我想过了,你成不成气候以后再 说,反正这是人生必走的一步,早晚的事。”   “现在就挺好,你多会儿嫌弃我了,散伙方便。”   “我再问你,结不结婚。”吴梅快哭了。   “结。但不是现在。”   吴梅咧着嘴哭:“你以前说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你对我就没真心过。”   我咬住了口风就是不结婚,一结婚她准后悔,两人都受伤害。   我们斗嘴吵了小半夜,最后都倦了,各自洗漱睡觉,各睡床的一边,各怀心 事,同床异梦。   二   “今天晚上,我可能回来很晚。”   “不,不用你接,有人送。”   “别误会,单位的车,你不用等我了。”   早上,吴梅早饭也没吃就匆匆上班了。   上午十点钟,我在饭店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中午十二点钟,又是高峰上人的时段。人们从各处聚集于此,如蝇嗜血般叮 在餐桌周围。我手拿抹布站在大堂角落,目光来回扫视,等待人们吃完离开,立 刻过去打扫餐桌。   又进来一伙人,几个男的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两个女孩走在旁边,其中一个 身材高挑穿一双厚底凉鞋,白色七分短裤,上身是淡绿色的紧身背心,高扎着吊 辫,我一眼就认出是吴梅。刘经理早早迎出,与众人一一握手,殷勤备至,和大 堂经理一块儿把他们让进雅座。刘经理特有的雄厚而有节奏的笑声不停的传过来。   我的心咚咚直跳,胸部的肌肉和胸腔的其他器官猛的收缩。我慢慢后退,脚 步尽量自然,头微低着,努力做到不惹人注意生怕有人大喊我的名字,让吴梅听 到。   我终于退到了大堂后面,这里也是人来人往。“几号桌”“票呢”服务员之 间大声询问和应答着,有人端着菜有人推着车进进出出。厨房里,几溜大灶前站 着一排厨师,菜入油锅和刀着案板这声不绝于耳。   我寻找着安静的地方,去藏身去躲避,可能是自卑可能是自尊我不能让吴梅 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不能让吴梅伤心。我真不敢想,此时若和深爱我寄予我厚 望的她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在蒸气四溢的锅炉房我找了个角落蹲下。锅炉房的水龙头接到了屋外,屋里 极少有人进。这里面热的要命,嗡嗡作响的大锅炉不断把热量向外辐射,层层的 热浪挟着蒸气向我袭来,包裹着我拥抱着我让我透不过气,脸色发红汗流浃背。   不知道是如何忍过这两个小时的,我摇摇晃晃走出来,头嗡嗡作响,胃部一 阵阵的恶心,衬衫裤子都湿透了滴滴嗒嗒淌着水。我挪步到自来水管泼了点水在 脸上,一片凉意带着些轻微的刺痛。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才大口大口的 喝水,用凉水冲了冲头。   回到大堂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工作被一个小女孩接替了。吴梅他们的雅座房 间门开着,已人去屋空,两个服务员正在清理。   领班从对面直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高峰都过了你才来呀,你跑哪去 了,话都不留一句,你以为你在逛商店呢,想怎么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我不舒服,休息了一会儿。”我的确有些头晕目眩。   “别和我扯蛋,到处找遍了连厕所都找了哪儿都没你的影子这个月奖金全扣 还要写份检查开班前会时作检讨。看你那有气无力的样,简直一个脑袋进水货, 还不赶快干活去。”   “你是说话呢还是放屁。”   “你别横,你不就是在总公司当过几天科员,到这儿了你就是一个打杂的, 就得听我的,受不了你给我走人,以为吃了几天人饭就觉的有个人样了,撒泡尿 照照自己什么德性。”领班三十多岁,参加工作快二十年了,文化不高骂人够狠, 张牙舞爪,唾沫星子乱飞,我越听越火大,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回敬,只好一句 话代之: “透你妈的。”   “你骂了一句什么?再骂一句试试。”他捋胳膊挽袖往我这边凑。   “就骂你了,透你妈透你姥姥,我算受够了,今天非把你打扁了做成小笼包 子不可。”我大吼着。   两人拳脚相向,领班伸出的拳被我挡开,我踹出的脚踢在另一个身上,许多 人围了上来,把我们拉开。   “别拉我,别拉我,不让他见血,我就不在这儿混了。”领班挣扎着探头往 前冲。   我吐了他一脸唾沫,迅速缩回自己的脑袋以防他照此法报复。   刘经理赶来了:“都给我出去,大堂里打架给谁看,你俩到我办公室来。” 领班停止挣扎和众人一同散去。我钻进未收拾的一间雅座,坐在椅子上生气,觉 得渴得厉害,抓起半桶倒剩的茹梦灌了几大口。   我死皮赖脸忍辱负重是图了个甚,想起吴梅刚才还在这个包间里意气风发的 谈生意,觉得自己啥也不是纯粹一个窝囊废,每天回家还跟吴梅嘻嘻哈哈打情骂 俏象个傻×,以前我和吴梅一个普通科员一个出纳生活过的多平静多美好,现在 一个桑田变沧海一个平地起高山差距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没自信越来越自卑,隐 隐觉得我和吴梅的关系不会长久了,反正没结果,不如早做绝断,不然她不好过 我更痛苦。   “李波。”一个女孩在门口叫我。我很紧张的侧着脸看生怕是吴梅又回来找 什么东西。   站在门口唤我的是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个子女孩,我认出她是总公司统计科 的林芳。   “林芳,你怎么来了,有公事吧。”   “来催一下报表,顺便也看望一下你。走咱们出去说。”林芳对我招招手。   两人在店后的小巷里找了一处荫凉地站下。这里处于市中心,巷子两头都通 着繁华的商业街,商店的音乐声,招揽顾客的叫卖声,车声人声一起从远处传过 来,混着巷中的蝉鸣。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问。   “忙,不过也过得充实。”   “是吗?”林芳眨着大眼睛撇着嘴笑。   “当一个人忙得连北都找不着,整天想得全是擦桌子撤席上家伙什儿一类的 事,他的大脑就被充满了,无暇想别的事,这就是充实。”   “那你也没想过将来。”   “将来的影子不只一次的从我大脑中闪过,我不敢细想。我现在什么资本也 没有,除了一张专科文凭,但会计专业知识也早在两年多不对口的工作中丢光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当会计,当初报志愿时我是随大流报热门才选的这个专业。 我的未来在哪儿?我现在很迷茫,不知路该怎样走。”   “你对自己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你甘心就这样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过一 辈子?要让上天公平对你,自己先要对自己公平,你还是有能力的,毕竟你上过 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学过的专业知识并非没用。你不会忘了你的那个不能使用 的报表软件吧!经过我和新调来的两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生的共同修改整理完善, 它可以正常使用了,公司拨给四千块钱奖金,参与设计的每人一千元。你算一 个。”   “真的?”   “真的。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其实你一旦集中精力,专心做起事来,也 是能做出一番成绩来的。”   我想起我刚来总公司在人事科工作时,林芳向我暗示过好感。“你当初看上 我可能就是这一点吧。”   林芳双颊绯红否认道:“自作多情,别美了,我可没有啊。”   为表示感谢之意我决定请客,但翻遍口袋只找到10块8角钱,吃饭只够两碗 面一个凉拼实在拿不出手,去迎泽公园正好够两张门票加一根伊利苦咖啡,可没 听说过有请客逛公园的,这点钱实在也干不了甚,最后决定请她看一场老电影。   电影是《无人喝彩》。   看完电影走出剧院,我评论:“一看就是王朔的老套子。”   “我觉得挺不错,情节设计精巧语言生动活泼贴近生活,挺感人的。”   “我最看不懂王朔的一篇文章《千万别把我当人》,这种文章毫无价值,怎 么也能拿出来给人看。”   “那《空中小姐》怎么样?”   “连王朔都说这篇小说浅薄,嘲笑为此而流泪的读者为糙汉。”   “既然有人流泪,这个小说就有引人之处。”   “你没发现他是一个虐待狂,《空中小姐》里他又骂又打折腾王眉最后把她 甩了还不行,还让她乘飞机摔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故技重施,这一回 是让吴迪割腕自杀,又让胡亦被轮奸。《过把瘾就死》逼疯了杜梅,《永失我爱》 石静相对好点也弄了个面若白纸,眼如黑洞。”   林芳格格的笑,“那你喜欢谁的文章?”   “琼瑶,她的文章词句讲究描述细腻,人物感情丰富情节曲折。”   “可她的想象太过于脱离现实,情节发展缓慢,有的地方甚至牵强,脱不了 俗套。”   相识多年竟没想到她也同样喜爱文学,我们俩为各自喜爱的作家争论不休, 言词激烈互相攻击又不失友好气氛。我凝视着林芳的眸子,强烈感到自己对林芳 的好感逐渐加深,把林芳送回家后竟然又问:“你真的就没喜欢过我?”   林芳神秘一笑,未做回答。   回到家,我想起吴梅说过今天晚上要很晚才回来,不吃晚饭了。我简单吃了 晚饭,就睡了。   早上,我醒来时,吴梅已经走了,床头柜上留了一张字条:   李波,昨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女孩肩并肩从剧院中出来,离得很近,谈得很亲 热,你今天晚上给我解释清楚,你感情的天平是否已经发生了偏移,坦白交待对 你我都有利,我要的是一个清晰明确的答复,不要冀图撒谎,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完字条,发了半天愣,仔细回想了我和林芳相处的细节,基本上都是同 志般的交往。因感谢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块看了一场电影也不应当算是对吴梅的 不忠。我想着晚上怎样对吴梅解释,仿佛看到吴梅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住我: “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不敢正视她逼人的目光,茫然四顾。   “我会放弃吴梅吗?”我问自己,这个问题让我心烦意乱,我的内心刹那间 被交织的矛盾所填满,这种感觉复杂又痛苦。   三   上午,刘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狠训了一顿,又宣布了昨天打架事件的处理结 果:我高峰时间脱岗,打架后又不知去向擅自早退,记旷工一天罚款200元整; 与领导争吵打架影响极坏罚款400元整,合计600元整,从下月工资里扣除。领班 身为领导在大堂打架从重处罚,罚款600元整。   我在处理书上签字后,刘经理又语重心长讲了一番大道理,最后通知我现在 出发去总公司开会。因为我的人事关系还在总公司,所以公司的职工会议我还要 参加。   我来到总公司会议室的时候,会已经开了一段时间。轻轻推门进去,见会议 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以前开会人可从没有来这么齐过。我在后排站下,看到人 手一份会议材料便借了一份来看。   会议是关于下岗、分流的事,由于公司效益不好,下属一些严重亏损的单位 要破产,员工要下岗,总公司内部也要精简一部分人员,精简下来的人大部分下 岗,一小部分有经验有技术的要分流到下属单位充实一下那里的技术力量。我终 于领悟到了总公司王副总经理的良苦用心,他把我弄到刘经理的饭店,就已经算 是充实下属单位,我也就没有下岗之忧了。如果我现在还留在总公司的话,第一 个下岗的就是我。不过我并不能坦然接受这种优惠,心中有一点惭愧,甚至有一 点羞耻。   台上人事副总经理王总喝了一口水开始讲下岗职工每月补助金和补助期限问 题。昨晚没睡好我挤了一处坐位趴在长桌上睡着了。梦中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 舒展开丰腴雪白的身体,她迷人的曲线和优美的姿势使我不能自已。我将她紧紧 相拥感觉到女人柔软光滑的肌肤。我听到她在呜咽,哭声越来越大,我抬起头看 她的脸,她的面容模糊,她的眼中涌出大滴的血泪,血痕满面……   我猛然惊醒,王总正说到三天后也就是下个星期一张榜公布下岗和分流名单, 他说名单其实昨天已经定出来了,根据各人的平时表现和能力综合考察公平合理 老早就给大家提过醒谁也别再找领导,找也没有用。散会后有人小声骂有人窃笑 还有人哭人声轰轰。我回忆着梦中女人模糊的脸,猜测着她真实的模样,似曾相 识却又在记忆的深处摇曳,她是谁?   散了会没回家去总公司的同事老李家下了一天围棋趁了一顿午饭。虽然吃了 他的饭但绝不手软讲好了落子无悔再急也不行,杀得他落花流水,曳兵弃甲,临 走拍着我的肩膀说:“几日没有和你切磋棋艺大长呀。”   我终于亮出我的真实身份:“我是业余三段。”   正是昼夜交替时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已经躲在了西山下喘气,它的 最后一点余光在山峰间跳跃。我在楼下看到自家的厨房亮着灯。   一进家就闻到满屋子的菜香味。吴梅从厨房探出头招呼我进来帮厨。我洗了 手却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菜都已洗净,但我刀功不好,吴梅不让我切菜,我 只好磕了两个鸡蛋在碗中,用筷子打匀。   “你今天回来挺早。”她微笑着说,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嗯。”我答应一声。我本以为她会对我大发雷霆,把昨天我和林芳的事连 同结婚问题搅在一起,历数我的种种不是痛斥我的不忠不义,闹个天翻地覆。她 的异常平静,反使我惶恐不安。   “今天,我给你们单位打了电话找你,才知道你工作下调的事。我理解你的 处境,我那几天的表现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没有说话,这层影响两人交流的隔膜已经不存在,但我还是觉得和她有一 段距离。我端详着吴梅的脸,她的眉毛平直而简练,浓密的长睫毛下眼睛晶亮而 灵动,闪烁着聪颖具有洞察力的光芒,鼻子和嘴唇有着刚直坚毅的线条。她不是 一般的女孩,聪明干练,果敢进取,我再次感到我和她是如此的不般配,在她面 前我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你辞职吧。”吴梅把一条鲤鱼溜入油锅,几点油星溅在她的胳膊上,她叫 了一声赶忙用抹布擦,我用手指蘸了蛋清抹在她胳膊烫红处。   “好吧。”我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辞职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已经是车逢绝路了,到我公司来吧。我们公司正缺人手,我又刚给公司 做了几个大订单,安排你进去,不成问题。”   “别跟我提你的什么公司。”我加重语气。   “你发什么火呀,我这儿不是跟你商量么。”   “要不做个总代理,这两年我攒了三万多块钱,咱们再找朋友借一点儿,再 把这套房子押上……”   “要赔了我住哪儿?你别打这房子的主意。”   “我还不是为你好。我有一个朋友在海南做生意,你找他合伙干也行。”   “我的事你少管一点好不好,你是不是成了女强人,就可以对我的命运指手 画脚,横加干涉!”   “我怎么对你指手画脚了,我今天做了这么多菜还不就为了讨你个笑脸;我 向你赔情道歉还不是为了咱们能缓和一下关系,哪里有过颐指气使,哪里有?你 就是太自卑,所以觉得别人都看不起你。”   “我就是自卑,我还有心理疾病,有精神障碍!”我啪的把碗放下,散鸡蛋 溅在我衣服下摆上,黄澄澄的一片。   好一会儿两人无语,我突然笑道:“咱俩在一块儿怎么总是吵?”   吴梅没做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红的。   吃饭的时候,吴梅仍不说话,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很文雅的吃着。我问:“你 觉得咱俩般配么?”   “你有完没完。”   “我说的是事实。你充满激情一心向上我得过且过碌碌无为,我们没有共同 目标缺乏感情基础。”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看不起你了吗?我说过伤你自尊的话吗?李波你到 底想怎么样?”   “是我对不起你,爱是相互的是一种对等的交流,我爱你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我常陷于内疚和自责之中……”   “爱是应该不计较得失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相互支持,难道你跌倒了, 我扶你一把都有错了?为什么你偏要用你可怜的一点点自尊心折磨我呢?”她终 于哭了,先是啜泣,继而呜咽,最后嚎啕大哭,大滴的泪珠从她清澈的眼中流出。   “我觉得我们应当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重新审视一下你我的感情。”我铁着 心说。   她哭了一会儿,说:“那也好,正好后天我要去上海学习一段时间。”   吴梅走的时候,并没有告我匆匆踏上了飞机。这一天上午,金色的阳光铺洒 进来,照得屋子通亮。我刚起床,在强光下眯着眼睛抬头望天。天空湛蓝万里无 云,犹如一望无垠无边无际的田野。一架飞机缓缓南去耕出一道白色的犁沟。吴 梅可能就在这架飞机上俯视着这个城市,我向飞机投去深情依恋的目光。   四   星期一早晨我去公司看榜,觉得肚子有点饿在路上买了三根油条。到了公司, 见办公大楼一层大厅已经聚了一堆人,闹哄哄的有人发表看法有人陈述见解有人 眉头紧皱静静听着也有人根本不当一回事只谈昨晚《英雄无悔》真感人濮存昕真 帅。过了一会儿两个工会干事走过来往墙上贴榜。一共三张,两张是下岗人员名 单,一张是分流人员名单。我嘴里嚼着油条边吃边看。出乎我的意料,无论是下 岗榜上还是分流榜上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我的名字。   一个人冲着我大声嚷嚷:“靠后靠后,又没你什么事你瞎×凑什么热闹?”   我扭头见是企管科的小王,“我不也在找我的名字呢。”我吃完了油条,一 边用卫生纸擦手,一边又看第三遍。   “你哄谁呀你,猪鼻子插大葱装得挺象,要不是有人罩着你,你早该下岗几 十回了。跑来瞧热闹是吧,滚一边去!”   小王名字在下岗榜上,脾气大点儿可以原谅。   “我招你了惹你了,名单又不是我定的。”断定我的确“榜上无名”后我急 忙往人群外挤。   但已经有些晚了,我感到许多人都在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我。   果然有人围攻我了。   “得了便宜卖乖。”   “看着就不象个好东西。”   “他怎么混的,这么个人都能留下,凭什么要我们走。”   “看他那个得意劲,欠揍。”   我火了,“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我他妈过得幸福吗。你们在办公桌上甩扑 克的时候,我还在拿着抹布撤盘子拎泔水累死累活伺候人呢,谁觉得我占便宜咱 们换换,你也尝尝十二小时屁股不沾板凳的罪!”   吵的最凶的几个人不说话了。但还是恶狠狠的看着我。我转过身朝外走去。 听到有人“呸”的吐了一口,“你活该。”   又有一个人说:“看着吧,过不了几天这小子肯定调回来。”   我边走边想越想越气,我知道王经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对我照顾有加用心 良苦,但我并不想作一个向别人乞食的人。和吴梅争吵、和领班打架、被小王他 们辱骂再这样庸庸碌碌过下去真没什么意思,上班也比下岗强不到哪儿去。压抑 的心情转化成无比的勇气我作出决定,不干了。   我写好了辞职信交给刘经理。刘经理看完辞职信说:“你是要求调换工作岗 位吧,有意见可以直接提干嘛非要用这种方式呢?”   “不是,我是真的想辞职,真的不想干了,辞职信上写的明明白白。”   “不要意气用事,思想上想不通咱们可以谈谈。”刘经理耐心的给我解释, “当初你分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岗位都已经满员,就缺一个打杂的。别的岗位上, 哪一个不是关系,人家也真有能力,我应该动哪一个?你不也是王经理安排下来 的么?你和他们的情况还不一样,你的档案还在总公司,迟早要调回去,年轻人 暂时受一受苦锻炼一下对以后也有好处。”   我的决心开始动摇,如果我真辞了职照刘经理的话就是怕苦怕累放弃前途不 给王经理面子哪方面我都说不过去。我接过刘经理递还给我的辞职信,心里还在 犹豫觉得刚才还气势汹汹豪情万丈现在就这么收回辞职信是不是太没面子有点窝 囊。   刘经理恰好给了我一个下台的机会他说:“我放你七天假,在家好好想想, 到时候再作决定我决不拦你。”   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城市中高大的建筑物都被涂上一层暖暖的明亮的色彩。 大街上人声嘈杂车水马龙,人们服装各异神态不同匆匆而过各有去处。一个老者 扶着一个婴儿车坐在人行道旁晒太阳,车里几个月大的幼儿用他的大眼睛紧盯着 我神情专注并且咿咿呀呀的跟我说话。我逗他玩了一会儿找了个磁卡电话亭给林 芳打电话,约好上午10点飞达旱冰场上见。   旱冰场地很大,中心是一个高近一米周围有护栏的台子。几个戴头盔的专业 好手在台上表演高难动作。音乐节奏快而强烈使劲敲击着我的耳膜。灯光闪烁五 彩的光束来回旋转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打出斑斓多变的光点。   我不太会滑,拉着林芳的手在外圈慢慢的遛。   “你滑慢点儿,我好久没滑了,技术还没恢复。”   “早上你看榜了么?”林芳问。   “去了,我怎么没见你?”   “打字室的小任病了,临时抽我去打印几份文件,耽误了几小时。”   “大概再过一个月就要把你调回总公司了。”她又说。   “你觉得我这么大个人,总要别人当小孩照顾着,没什么本事光知道混饭吃, 是不是特没用。”   “你也不要自责,你并非无能只是缺乏发挥才干的环境,这次改革后你从头 开始肯定会有作为。”   “干嘛非要在一颗树上吊死,那么多人辞职下海,文化高低各不相同都不是 发财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论文凭你只是一个大专生,论经验你在单位混了两年能有 什么经验,搞技术比你强的人都愁的没饭吃哪能轮上用你。”她掰开了揉碎了给 我分析,“在咱们单位,从你本身来说第一设计软件有功再说有点能力的大多充 实到下面单位去了,第二王经理对你不错以后肯定用得着你。从公司来说李董事 长就要退了又碰上机构改革就要起用新人不用你用谁。”   我刚发现林芳的政治分析能力不凡,怪不得老李说林芳就要升副科长了,统 计科的老女人明年内退林芳就是科长接班人。   “我决定辞职。”我试探着说。   “为什么,就为寻求一点心理平衡不愿寄人篱下就不要自己的稳定的生活和 美好的前程。你不想想你现在的条件许多人都嫉妒着呢就盼你丢了饭碗他们看高 兴。你对命运要求太苛刻,又要顾面子又要顺心高兴了就干不高兴就摞挑子这社 会纷繁复杂人心不古象你这样准吃亏不可。”   我思想的伪装被她剥得一干二净,纯粹裸体又羞又愧还有几分害怕,和这样 的女孩在一起是福是祸?我正走神却看到林芳注视着我,灼热的目光让我四处躲 避:“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因为我爱你。”她说。   我的心骤然停止,随即又狠跳起来。我下意识的紧紧握住林芳的手,脑子里 乱得很。但林芳已经贴近身来,双臂拥着我,丰满的胸脯顶在我的两肋,抬起头 眼含无限秋波:“看着我。”我终不再躲避,低了头噙住她小巧温暖潮湿的嘴唇。 舌尖相触,我尝到一股甜中带苦的味道。   在送林芳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种烦乱的心绪纠缠着,象一团乱线,吴梅的身 影在眼前一下一下的晃。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芳拿了我们的两千元奖金四处疯玩。看大片吃大餐打 保龄游温泉,吃以前不敢点的菜买以前不敢问的衣,太原各大名胜八大景都玩遍 了去东山摘了酸枣到崛山采了红叶。玩得虽然痛快,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 这种感觉如自己的影子般挥之不去,有时玩得专注暂时忘却,刚一放松复又生起, 让心情沉重而沮丧。   “你有心事?”走在街上,林芳问。   “是。”   “你还在想吴梅。”   “我想忘了她,但她在我的记忆中却愈加清晰了。”   “你说过你们以前相处的很好,水乳交融举案齐眉,后来却互相猜忌吵闹不 休,你说你们感情完了到此为止,分手能让两人重寻快乐。”   “但我错了,她并未带走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些天我特别的难受。”我抬 头望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一架飞机缓缓南去,如一只离群的孤雁。以前她的 讨厌的唠叨现在却化成了我对她无尽绵长的思念,这就是相思呀。   “我还是爱她的。”我说。   我和林芳分手了,她强装的笑颜使我有几分内疚和酸楚,但对我来说这种痛 感犹如利刃剜去股上的一块肌瘤,虽痛但畅快淋漓。我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孩, 但,毕竟无缘。”   五   我苦盼着吴梅的归来,但时间近乎凝固了。九月份姗姗来迟。人们为过中秋 佳节而争相购物。商场内热闹起来,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我没有回晋中的家。前 几天受了风头疼的厉害,头部左上方一下下的跳疼,犹如一根钢针时时痛刺。我 给晋中家里打了电话,说单位太忙顾不上回家。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叮嘱要保重身 体好好工作。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吃下两颗正痛片。屋外嘈杂喧哗,汽车的鸣笛声, 楼下小孩的笑闹声时时传进来。附近楼上有一人家正在装潢,有节奏的敲击声和 冲击钻刺耳尖声此起彼伏。   我向吴梅单位的同事小杰打听到吴梅乘9月27日的特快从上海回来。一想起 吴梅,我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胸中升起,如涟漪般圈圈散开,传遍全身。 我想好了一大堆感人至深的话以求得她的谅解。甚至在大衣镜前练习了好几次。   9月27日,我起得很早。我在前一天已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窗户擦得透 亮。   我在火车站前焦急的等待吴梅。   天还未放亮,天空墨蓝,一颗亮星在东方眨眼,一大块暗色的云在高空中悬 浮着,似海中孤岛。   火车晚点了,我一直等到天亮。站前广场四周围繁星般的灯火渐灭。一些早 餐摊前聚了很多的人。小商贩和小旅馆的服务员高声的揽客。我有些心慌意乱, 仍凝神盯着出站口。   终于,出站口如决堤洪水般涌出人来,验票员验票速度令人叹服。我仔细寻 找着吴梅。从如此纷乱急速涌动的人群中找出一个人来可能非常困难。但当一个 熟悉的身影在我的余光处一闪时,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吴梅并没有多少行李。 左肩背一个挎包,右手拉一个行李箱。   我迎上前去叫她一声。她看到了我停住了脚步。   我早把事先编好的词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上前接了她的行李说:“咱们回 家吧。”   吴梅哇的一声大声哭起来。扑在我的肩上泣不成声泪珠子一颗颗滴在我的脖 梗上。   “我想清楚了,我是爱你的,一辈子只爱你一个。”我轻抚着吴梅。   “我也是爱你的。”吴梅抬起头笑,未去的泪流进她的嘴里。   当我拉起她的手准备走时才发觉两个男子一直站在一旁看我俩。   “看什么看!”我喝道。   其中一个人很尴尬的解释:“我们是单位派来接吴梅的。车就在那边。”   后记   分配到国营单位、分流下岗、产生下海念头、混日子……七十年代初出生的 年轻人,他们在九十年代中期的生活状态,也许可以用 “过渡”两个字来形容。 他们好象是新旧两代人的分水岭,所经历的生活兼有前后两代人的影子。这一代 大学生是最后包分配的大学生,是首先带着美好的憧憬闯南方闯北京的大学生, 是最年轻一批遭遇下岗、分流、企业破产的大学生,是空耽着天之骄子的名声, 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的大学生。我觉的这一代的大学生最应该有人用笔来反映。   在一九九六逐渐远去的时候,在七十年代出生者渐入中年的时候,我想用笔 把这一年的这些人记下来,是有些意义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