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糙米记   村夫   一   我常常为米饭鸣不平,千百年来它挣着让人填饱肚子,如今却被城里人瞧不 上。似乎它的价值只有淀粉,反不如青菜、萝卜有这个素那个素什么的。但近日 总算有人为它说了话。   那是一位医生,说米粥,准确地说是“粥皮”,他称之为“粥油”,其营养 和医疗价值不亚于人参。记得当年我的祖母、父母亲也曾说过“粥米赛人参”的 话,不过那不算数,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农民。当然要是细究起来,这与医生的 粥油确实有区别。医生说的粥油,是用四五斤米,一大锅水,文火煎熬一二个钟 头以后,最后舀过“头上”的一碗,而将剩下的米饭统统倒掉。看来这位医生也 是穷出身,他知道人们多少有些舍不得,于是劝道:“不要舍不得,不过四五斤 米——四五元钱嘛,何况还可以给猪吃呀!”然而要是我的祖母、父母亲,就还 是一定舍不得。因为他们所说的“人参”,是干的稀的统统包括在内。要是拿米   饭喂猪,皇帝娘娘还差不多!   祖母的“人参”是这么回事,这让未曾经历过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不可接受。 所以我估计,这位医生也是受过祖母——当然是他自己的祖母的影响的,否则又 怎么能够发现“粥油”?后来读了他介绍自己身世的一篇文章,果不其然,他的 老家与我老家只是相隔一座大山。于此可知,我的祖母的“人参”,其实就是他 的祖母的“人参”,而且几乎是所有山里人的“人参”。这样的“人参”历史, 真是太长太长了,以至于祖祖辈辈的老人都将它作为教育儿孙珍惜粮食的一个话 头。这位医生的教育算是没有白受,他后来读了很多书,从“人参”中触发灵感, 终于进一步提炼出“粥油”来。   二   我猜想,提炼粥油的米该是白米,因为现在糙米不好找。我的儿子稀罕糙米, 千里迢迢从宁波寄糙米给我,他自己还买外国米糠来吃。但我的祖母、父母亲那 时吃的却全是糙米。这原因固然在于他们舍不得让米“白”,那时国家规定的稻 谷折米率是72%,无论生产队分配粮食,还是政府发放救济粮,都是按照这个折 率。而这个折率的米,便怎么也不可能“白”起来。当然,你要吃白米也可以, 只是这还要再去掉许多米皮,那样米就减少了,肚皮又如何能答应?何况那时山 里也没有碾米机,舂米都是依靠石臼。那大抵是女人的活。经常的“舂米图”是: 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底下还有一个拉着裤脚。她一下又一下,将石头打制的 “老鼠头”举过头顶,动作是那样机械,表情也有些木然。隔一会,背上的一个 哭了,底下的一个也闹着要吃饭。可是她却不管,依然是一下又一下地将石头打 制的“老鼠头”举过头顶……   所以这米还怎么白得起来!   当然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那一定是在秋冬,仓里有谷,手上有闲,而衣衫 却单,看到有人舂米,正可一展身手。于是几位身强力壮的大嫂同时上阵,几个 “老鼠头”轮番起落。不过一阵功夫,全身就暖烘烘了,让一旁烘着火笼的男人 们自叹不如。要说男人们也不是没有这个力气,而是没有这个技术。这样的舂米, 叫做“斗鼠”。要是“斗鼠”者的体位、手势稍有偏差,两个“老鼠头”打起架 来,一旦砸着了人,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幸免无事,“老鼠头”断成两截,村里 没有石匠,找人重新打制,又该十天半月,而这可是一天也离开不得的呢!所以 男人就只有观战的份,毛手毛脚的姑娘自然也不行,于是便只有身强力壮的大嫂 们了。   看得出来,“斗鼠”是不难使米“白”起来的。只是大嫂们又最知道“粒粒 皆辛苦”,所以她们也最能够掌握火候:一旦“出米”了,也就是七八成稻谷变 成了米,她们也就戛然而止了。其实,大嫂们就是不停止,主人也是要出面干涉 的。因为大嫂们的意气风发,总是容易让米粒飞溅出石臼之外,白白地成为一旁 鸡婆的美食,而这又如何舍得?当初要不是怕拂了大嫂们的一番好意,按她自己, 还不一定情愿呢!所以此时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们再意气风发下去了……   ——所以便到底还是糙米了。   三   山里还有水碓。那是建在山溪之上,依靠溪水的力量工作。只是山溪水易涨 易落,所以蓄水总是很困难。那时村里还没有用上水泥,拦水的石头依靠红泥粘 合,一场山洪,石头便孤零零的了。不用说,蓄水池便如菜篮一般漏水。要是遇 上枯水时节,蓄水就更加困难,小小的一池水,总要蓄上老半天。而打开水闸, 大半池水耗去了,大木轮还是启动不了。水碓舂米是依靠大木轮带动“老鼠头” 的,“老鼠头”安在“碓秤”——一根长木头上。大木轮启动不了,就需要借助 人力。这时候,勇敢的男人就“蹭”地冲上去,以“碓秤”作杠杆,死力撬动大 木轮,终于让它转动起来。   之所以说到男人,是因为凡水碓,总有关于鬼的传说。老宅闹鬼是不奇怪的, 因为其中必定死过人。而水碓的鬼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孤魂野鬼来偷米吃吗? 要不就是人自己怕了。因为水碓大抵是离开村庄的,舂米又常常在夜里,尤其是 农忙时节。漆黑的夜晚,四周死一般寂静,这时候的任何一点声响,都容易让人 心惊胆战。再看那乱坟堆上绿莹莹的光,究竟是萤火虫,还是其它什么?所以人 还有不自己怕起来的吗?但老山叔却说,不是自己怕起来,他当真见过从石磨中 伸出毛茸茸的手来,当时他一烟锅砸了过去,只见石磨飞起几粒火星,这东西 “嗖”地便从磨孔中缩了回去……   ——老山叔有这样的胆量,女人有吗?所以便需要男人出马了。   而我们村里的水碓却是死过人的。   具体在哪一年已经记不起来了。总之是在白天,正是插秧时节。昭婶的男人 没了,四岁的孩子放在家里无人看顾,所以昭婶就背着去了水碓。也是开了水闸, 大木轮启动不了。她死力撬动,不防“碓秤”一个反弹砸到了孩子的头,大祸酿 成了……   这鬼可是活生生的呢!所以碓房在风雨飘摇中好多年了,挑头修理的人还是 不肯站出来,更不必说蓄水池如菜篮一般了。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是吃糙米,没 有水碓,还有石臼嘛!即使没有石臼,只要有谷,就是拿手掌也要将它搓出来, 村里许多人都这样说。   四   石臼舂米所用的是冲击力。要是真有一种工具,如手掌一般搓米,其出米率 一定还要高许多。   还别说,当真就有,这就是砻磨。   对于穷人,砻磨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砻磨的形制与石磨一般,不过构成的 材质却不一样:石磨是石头,砻磨是泥土和竹篾。这是因为石磨是用来磨面,而 砻磨是用来脱壳——仅仅是脱谷壳而已。这就保证了稻谷的最高出米率,而这对 于穷人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样的糙米,有它专用名词,叫“砻糙米”。   我们祖先吃砻糙米的历史是很长的,不过长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进行研究。 所以连我这个编过县志的人,也只知道民国时候的人们还在普遍地吃。不但老百 姓在普遍地吃,就是手里拿枪的兵们也在普遍地吃。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长命 饭”是最硬的。所谓“长命饭”,就是给死人发丧时吃的饭。而砻糙米饭比“长 命饭”还要硬得多,在牙床里没有经过十几回合的研磨,你就休想将它咽下肚。 我的一位堂叔是当过兵的,他介绍在部队里吃这种饭的经验。那时兵们要吃饱饭 也很难。开饭了,伙夫将一桶砻糙米饭端上来,兵们便哗啦一声围了上去,人人 都舀了个满碗,然后便是发狠地吃。这情形很象鸭子吃砻糠,一直一直的,把个 脖子都拉长了许多。如此这般才咽下一碗,赶紧去盛第二碗,而饭桶却已经空了。 而我的堂叔,先总是盛个半碗,当然也是发狠地吃,待第二次才舀个满碗。不过 这第二回,他不再发狠了,而是找一个角落,细嚼慢咽起来了。这样他到底比别 人多吃了半碗,这老兵也不算白当了。   砻磨是四九年以后就搁置不用了的,仅从这一点上,便可以看出穷人的生活 得到了提高。能让老百姓与砻糙米说声“再见”,这功德大约也只有以后的袁隆 平可以相比。那时候,有谁若说砻糙米的营养价值要好过白米饭,就必定是“呆 大”一个。所以后来遇到那个倒霉的“三年困难时期”,穿制服的工作同志上门 发放米糠,说米糠的营养价值如何如何时,他们便怎么也不肯相信。只是不信归 不信,吃还是要吃。吃下以后,浮肿病果真减轻了不少。不过我又想,当时为什 么不恢复使用砻磨呢?是人们不愿意重温吃砻糙米饭的历史吗?那也总比饿肚子 强呀?何况所谓米糠,不就是糙米的最表层吗?所以到底是怕人说重走回头路吧! 便因此,搁置已久的砻磨再无人修理,以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编写县志时便难觅 踪影了。然而我却有心给它在新编县志中一个位置,经过许多周折,总算拍到了 一张照片,这在全省市县志中可是唯一的呢!   五   要说我的钟情砻磨,是因为我曾经吃过糙米饭,知道对于穷人来说,“粥米 赛人参”可是个硬道理。那位医生发见了“粥油”,我想他也该是怀着对糙米的 感恩情结的。我没本事,就只有给它在新编县志上按个照片了。   我的县志后来是得了奖的,这自然有砻磨照片的一分功劳。石臼我也是上了 照片的,但水碓却没有,为此我有些遗憾。   按现在的情形看,砻磨显然已经过时。但过时的是其实用,而历史价值却未 必。如今,与砻磨紧密相连的糙米受到热捧,那是因为它的身份已经得到转换。 身份的转换有两种途径:一是通过自身改造,提高内在品质,这是最为人所公认 的;二是由多数派变成少数派,这就不易被人接受了,因为一切照旧呀!糙米不 就是这样的吗?它由大众的变成了稀缺的。大众的是食品,稀缺的就是补品。物 以稀为贵,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一时明白不过来。可见,世界上许多事情,看似 简单明白,其实却未必简单明白。   知道这一点,我就不必再为白米鸣不平,而应该为糙米高兴才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