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一个女乡长与两蔸珙桐树   作者:戴小雨(苗)   一、绿色熊猫   县旅游办准备修一条双轨滑道,沿借母溪沟谷一直伸到鼎锅山山脚,全长四 十八公里。工程务必在十月一日国庆节前完工,届时央视及省卫视经视将被邀请 前来参加新闻发布会。可是,当两条铁轨似两根黑亮黑亮的乌蛇一路爬到鸽子坳 的时候卡住了。卡住这两条铁轨前行的是两蔸珙桐树和一个刚上任分管林业的副 乡长。分管滑道施工的县旅游局副局长,向贺县长汇报情况的时候有意将副乡长 的副字说得很清楚,示意这打子事到了您贺县长这里还不就是小菜一碟。   这位刚上任的副乡长姓郭名燕,毕业于省林学院生态环保专业。在县林业局 工作十年,在这十年里一直默默无闻。那两蔸珙桐树也一样,同借母溪的茫茫林 海一道沉寂了上百年。西陵县的人们突然知晓自己那个红薯形状的版图上有一个 叫借母溪的地方,那个叫借母溪的地方有一种叫珙桐的树,同时也就知道了郭燕。   郭燕是在去年四月份步行近百里,途中歇了两个晚上才抵达借母溪沟谷原始 次森林带的中心地——借母溪村。为期一个月的森林植被与树种资源考察,使郭 燕惊喜万分,她是在最后的几天里才发现鸽子坳那一小片珙桐林的。当时她正在 对面山上画树种分布图,远远看见有成群的白鸽散落在绿叶之间,整整一个下午 也不见一只白鸽飞起。这时她才想到那不是鸽子,是一种貌似鸽子的白花。这个 推断让她兴奋地一口气滑下山,呈现在眼前的这片长满形同白鸽子花的大树,就 是书上说的那种有“绿色熊猫”美称的珙桐树时,情不自禁仰头伸开双臂——啊, 鸽子树,原来青春时代放飞的梦栖息在这里!   珙桐,因花开酷似一群群跃跃欲飞的白鸽而得名鸽子树,也称“中国鸽子 树”,借母溪人称它为“水梨子”。珙桐为中国特有,一九七五年定为国家一级 保护树种。   回城后郭燕写了一篇洋洋三千字的关于借母溪植被与生态方面的文章,在省 报发了出来。文章说,在森林资源破坏比较严重的沅水流域,居然还有保存着如 此完好的沟谷原始次森林带,在国内亦属罕见。文章特别指出,在借母溪沟谷原 始次森林带还发现了珙桐树,同时也刷新了洞庭湖流域没有珙桐树的记录。   郭燕的这篇文章属学术类,她本人也不曾想到会引起学术界以外如此大的社 会反响。一些有远见的领导及旅游专家开始大肆炒作,什么“湖南的九寨沟”呀, 什么继张家界后的“第二张国际旅游品牌”呀,这些字眼开始纷纷在各大媒体出 现。   穷怕了的西陵县领导班子,仿佛突然间握住了一根救命草,瞎子吞秤砣—— 铁了心,提出“旅游兴县”的战略方针,事事给旅游让路,人人为旅游搭梯,集 全县之力,聚全县之智发展旅游事业。一句话:旅游就是皇帝的轿子,谁遇到谁 让路。   二、二憨子的下流动作   郭燕是在太阳花山的时候翻过鲤鱼背来到借母溪村的,一些有老人在家晚饭 做得早的农户,已有小孩扛着饭碗出现在房前屋后。路坎上一群小孩正围着一蔸 稻草树嬉闹:   二哥穷,二哥穷,   二哥裤裆毛毛虫,   衣袖短,裤带松,   老二冷得摆摆动……   二憨子在草树上一偏一晃,手在裤裆里抠东西,嘴里威胁道你们还叫,看我 不把尿洒到你们的脑袋瓜子上。宝来婆娘刚好从草树下路过,嬉闹的小孩眼明腿 快,见二憨子真要洒尿都一轰而散,一注浊黄的尿液不偏不倚射在宝来婆娘的后 颈上。宝来婆娘气急败坏地操起一根棍子就要捅二憨子。二憨子知道自己撞祸, 从草树上滑下来撒腿就跑。宝来婆娘一边追一边骂,你这个砍脑壳的,剁头的, 得堂客痨的,你一辈子就捧着裤裆睡吧。二憨子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回转身来做下 流动作,他喜欢将右手食指套在左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的圆圈里,一个劲地抽动。 当他每次做这个动作时眼里就有一种异样的光芒。   宝来婆娘的男人是个痨病客,春寒不能下水耕田。每当春雷一响,宝来婆娘 就急得直掉眼泪,开始犯胸口疼。掉眼泪村里好多人都看见过,而胸口疼的事只 有二憨子一人知道。宝来婆娘说,“二兄弟,我这毛病莫给村里其他人说,啊, 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只要你每天帮我摸一摸就好了。”二憨子每犁完一丘田, 将牛歇轭让它去啃田坎上的青草,自己帮宝来婆娘治胸口疼。就这个时候,二憨 子才觉得宝来婆娘对自己好,二兄弟前二兄弟后喊得他骨头都是软的。   二憨子暗忖又想打主意,今年偏不依,去年答应我犁完田让我睡的,光骗人。 决心每年都在下,可就是经不住宝来婆娘的攻势,那两团磨竽豆腐似的奶子在眼 前这么几晃荡,比太阳还管用,早就将早春水田里那刮骨的水晒暖了。二憨子就 又重复去年说的那句话:“犁完田后,我要……”   春雷年年准时响起,宝来婆娘的胸口疼也准时到来。如今二憨子已不太期待 头上那第一声春雷什么时候响起,也不太关心宝来婆娘的胸口疼了。借母溪热闹 起来了,常有穿着时髦的红男绿女们悠闲地从溪谷走过,二憨子眼见多了,心也 就花了。昨晚上开全村旅游动员大会,第一个起身拍手的就是他。郭乡长说了, 等滑道修进村了,旅游搞起来了,到那时城里妹子一串一串地到我们借母溪来, 兴许一来就不想走了呢,二兄弟你到时得把眼睛擦明亮点,城里妹子长得都一个 样,看上一个就做个记号,到时别让姑娘们揪你的耳朵。   二憨子逢人就说,等滑道修进村了,旅游搞起来了,到那时城里妹子一串一 串地到我们借母溪来。村里人笑他,他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郭乡长在大会上说 的。   旅游动员大会一时激昂一时沉闷,村长怕郭乡长没经验,大会进行不下去。 郭乡长足足说了两个小时有关旅游会给我们借母溪带来的种种好处。村长在一旁 附和,解释,有时还故作激昂带头鼓掌。几个村民站起来,“村长,你就省省吧, 你一时半时不说话保证嘴臭不了。”村民们都喜欢听郭乡长说话,不光因为话的 内容好,大伙喜欢听,说话的样子也好看,两片细眉牵着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 闪一闪。村里有人打了个比喻,说郭乡长的两个眼睛就象躲在枝叶丛中的两个熟 透了的山柿子,风一吹,柿子一晃一闪,牵着你的心一上一下。   郭乡长最终还是将话题引到了主题上,大伙都说说,城里人为什么那么大老 远的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是来看什么,我们借母溪又有什么值得他们看。这一问, 大伙一时都傻眼了,他们还真没往这里想过,个个开始交头接耳,伊伊哝哝地议 论起来。郭燕看时机成熟了,站起身来说道:   “他们来借母溪看的就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我们拥有的也就 是这些山,这条溪,这些树。所以,我们要搞旅游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要封山, 保护好这些树,保护好了这些树,也就保护了这条溪。”   郭燕的话音刚落,下面就轰然开了,这山怎能封呀,我们村每人才三分稻田, 而且都是靠天吃饭的天水田,全靠在山上种些苞谷红薯什么的度过灾年荒月,你 这山一封,就断活路了。   “所以我们要发展旅游,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度过眼前的难关,各级党委政 府同你们一样都在为发展旅游出谋划策。我们县拿财政工资的一万多人,从上个 月开始就只发基本生活费了,挤出来的钱都用来修这条滑道。只要滑道一通,外 面的游人一进来,我们借母溪人就有盼头了,全县人民生活也就好过了。我们咬 咬牙,亲帮亲邻帮邻挺过去,好日子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到那时,我们借母溪 的后生们再也不用为讨不上媳妇发愁,姑娘们也就再不会觉得对面山梁上那些挖 山药汉子的山歌动听了,让那些从张家界过来挖山药的汉子们见鬼去吧。”   特别是最后这句话,触动了借母溪每个人埋藏最深也最痛的东西。   三、尿能泡饭吃   借母溪是北河的一大支流,全长七十余公里。从北河入口到元耳坪有一条简 易公路,滑道从元耳坪开始,全长四十八公里,到陈家溪村刚好二十四公里,得 一半路程,真正的生态旅游景区是从陈家溪村开始的。   借母溪有别于别的溪流,它不见源头,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大可能,事实确 实如此。溪流在借母溪村处被一座名叫鼎锅山的高山挡断,水流从山脚的溶洞里 冒出。南北走向的鼎锅山,同沟谷两边仰头都会掉帽子的高山焊在一起,形成一 个三面环山死胡同似的狭谷地带。借母溪村就零星地散落在这沟谷里。   借母溪人出山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顺溪流而下,出北河明溪口镇,需两天 时间;一条是翻过北面的鲤鱼背,通大叉坪自治乡,需一天时间;再一条,也是 最短的一条,攀援翻过一千米高的鼎锅山,进张家界市的四都坪镇。   自古以来,这里的男人比女人多,娶媳妇比娶仙女还难。这里曾流行一种叫 “狃花”的习俗,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狃子客。狃子客将蒙着眼睛的女人带进家 门后,男方先付一半酬金,等小孩断奶后,再付另一半。女人拿了酬金走人,永 世不得与自己的亲生儿女相认。“借母溪”就是这个出处。这种习俗直到解放后 才取缔。   这里的女孩子,只要一懂事就想往山外跑。常有永顺、张家界过来挖山药的 后生汉子,挖山药是假,挖借母溪女人是真。气得借母溪汉子们拳头握得嘎嘎作 响,拳头握得再响也没有办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   借母溪到底还是有个女孩没有被挖山药汉子的山歌唱动心。这个女孩就是刘 根生家的闺女水梨子。   水梨子长得很水灵,山里的汉子不会形容,就说水梨子洒的尿可以泡饭吃。   水梨子今年十九,还没找对象,只听说与林管站的李司南有往来,也只是听 说,谁也没亲眼看见他们相好。这的确让借母溪的后生们心痒得有些犯傻了,这 其中也包括郭燕郭乡长。   水梨子没有见过娘,不知道娘长什么样,爹不说,村里人也不提起。借母溪 人从不回忆死去的人,地上走的人都顾不过来,哪来的心思关心地下躺着的呢。   水梨子与爹相依为命,她喜欢搂着爹的脖子睡觉,特别是在打雷的时候。水 梨子再大一点的时候,刘根生就有一种怪怪的想法,天能不能夜夜都打雷,想打 多响的雷就打多响的雷。那天晚上雨落得很猛,雷也打得很响,水梨子紧紧地偎 在刘根生的怀里。   “天为什么会下雨?”   “天伤心也会哭,那是天的眼泪水。”   “天的眼泪水真多。”   “天今天很伤心。”   “那为什么打雷呢?   “天吃坏了东西会打屁。”   “天的屁真大。”   刘根生说着说着,浑身就颤抖起来,一会儿水梨子就感觉到有一股暖暖的东 西射在大腿上。她伸手一摸,粘粘稠稠的。   “爹,它怎么了,这些是什么?”   “它哭了,那是它的眼泪水。”   “它为什么哭?”   “它在想你妈。”水梨子记得这是爹第一次提起妈。   从那天雨夜后,水梨子就常常让爹和她一起想妈,爹平静下来后,她就用一 条事先准备好的烂裤腿揩射在大腿上的眼泪水。这种和蔼一直延续到水梨子十四 岁那年,在屋后坡草坪骑一只羊,正高兴时被羊颠下来后。水梨子的哭声让在田 里捡稗子的刘根生飞奔过来。水梨子一边哭一边用手捧着腿根,鲜血从她的手指 间渗了出来。刘根生搬起一块石头就去砸那只想偷偷离开的大白羊。宝来婆娘一 边跑一边大声喝叱:“那是我家的羊,那是我家的种羊,你要砸它我就要砸你的 祖宗。”   宝来婆娘家的羊最终还是在刘根生飞去的石块下伸伸后腿,口吐白沫死了。   刘根生最后赔了一只羊给宝来婆娘,他并不是怕宝来婆娘,而是惨死在自己 手下的大白羊的角并没有戳到女儿,那血是自己流出来的。这些他都是从宝来婆 娘那些难以入耳的骂声中听出来的,什么发情呀,什么今天骑羊明天就可以让人 骑了之类的话让刘根生低着头领着女儿回家了。   这年春天,刘根生种了许多丝瓜,壁板上挂满了熟透的丝瓜种。原来借母溪 的女人喜欢将长得长的丝瓜留着当种瓜,家家房壁上都挂着一排。当挂在房壁上 的丝瓜风干酿熟后,瓜籽便开始自动掉落,剩下的长袋型瓜网纤维,里面塞些碎 布稻绒便是女人最好的卫生巾,同时也是洗刷灶具碗筷最好的清洁球。   借母溪女人的苦难就是从第一次下地种丝瓜开始的,水梨子也不例外。   不知为什么,刘根生老是想起赔给宝来婆娘的那只羊,想起那只羊就又不自 觉地回忆起宝来婆娘骂的那些难听的脏话,这些难听的脏话成了诱发他推断今夜 可能会落大雨打大雷的依据。刘根生一阵颤抖之后,水梨子在揩大腿的那些粘乎 乎东西突然问,这些东西是不是和我那血一样到了天数就会流出来。不一样,这 些东西放在女人身体里会让她越长越漂亮。   水梨子不知道是想漂亮,还是宝来婆娘那些脏话的引诱,她让爹痛痛快快地 把眼泪流在了她的身体里。自从那次后,她开始思考爹的那些东西不是眼泪,眼 泪是人伤心时才流的,在做那事时,她与爹都感到很高兴。   爹的话果真不假,水梨子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怀里好像藏着两只肥肥的白 鸽子,老是想往外飞,纽扣也老是被崩掉。看得借母溪以及来借母溪挖山药的后 生们心里直打颤,说水梨子洒的尿都可以泡饭吃。就是这洒的尿都可以泡得饭吃 的水梨子,自从那天林管站的李司南走进她家问她讨水喝的那一刻起,眉宇间开 始泛起忧郁的东西。   因为出汗,李司南的白衬衫粘在身上,胸脯块状的肌肉清晰地显露出来,那 白白的领子让水梨子几乎睁不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属于生命最底层的那份冲 动第一次萌动。这份萌动以及白色领子的光芒,使水梨子觉得爹的一切都是粗陋、 肮脏的,每次做完之后她都要烧两盆水擦洗,而且一次比一次擦洗得认真,水一 次比一次用得多。   水梨子得了洁癖。   四、农家乐与村小   因为洁癖,水梨子与郭燕成了朋友。郭燕来借母溪蹲点,最不习惯的不是饮 食而是卫生,特别是女人方面的卫生。这里的女人没有自己单独分开的盥洗工具, 水梨子除外。在郭燕还未了解水梨子洁癖根源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很特别。   郭燕喜欢来水梨子家玩,同她睡一张床。有一次郭燕来了月经,带来的卫生 巾在过溪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水里冲走了,还是水梨子用自制的丝瓜网绒让她度过 了难关。后来郭燕每月都要带来两份卫生巾,一份送给水梨子。时间一长,郭燕 以一个女人眼睛渐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郭燕同水梨子 睡在一张床上,夜间突然有一只粗糙的手掌从被子里沿她的膝盖处向腿间摸去, 她猛然坐起,一个身影从半掩的房门口消失了。当时,水梨子表现出的不以为然 的态度使郭燕发现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后来听到一些有关她与李司南的事,心想 李司南这小子还真有套夜猫子功夫。   当郭燕知道那个迅速从门口消失的背影不是李司南,加上村里的一些传闻, 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李司南踹门进来的时候,郭燕正在同水梨子拉女儿家常,伺机进入水梨子那 个一碰就会碎掉的世界。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郭乡长,不好了,他们说要砍那两蔸珙桐树。”李司南一口气跑了二十余 里山路,脸因缺氧憋得紫里透青。   郭燕听说要砍珙桐树,拔腿就朝鸽子坳跑去。远远就听到有斧头砍树的声音 传来,郭燕一边跑一边骂,国宝都敢砍,法盲、土匪……脚下的石块一晃,郭燕 重重地跌进半人深的溪潭里,她从水里爬起来和着一身水继续往前奔跑。李司南 被郭乡长的举动吓坏了,不敢说话,只是紧随在身后一个劲地跑。   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事发现场鸽子坳时,那蔸一米直径的珙桐树已砍去十 几厘米深的口子。砍树的村民见郭乡长浑身湿漉漉地朝这边跑来,知道自己闯祸 了,都丢了手中的斧头。   郭燕大发一通脾气,便吩咐人用黑色淤泥将斧口敷好,用杉木皮裹严后,才 一屁股跌坐在一块岩板上。几个胆大一点的村民见气氛开始缓和下来,就主动移 过来,“郭乡长,您还是先回去换件衣服吧,为那么一蔸无爹无娘吃露水长大的 珙桐树不值嘛。”郭燕听到这句话,情绪又再次激动起来,正准备发作的时候突 然打住了,心想同他们也说不清楚,情绪再激昂也是白搭。   从鸽子坳回来的路上,郭燕的心情坏透了。李司南第一次见郭乡长发这么大 的火,还以为她没脾气,原来没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比谁都凶。“也真是的,国 家一级保护树种都敢砍。”   郭燕低着头,看着脚尖往前走。   “郭乡长,您说能保住那两蔸珙桐树吗?”李司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水梨子怎叫这名字?”郭燕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大概她是四月珙桐树开花时节出生的吧。”李司南不明白这与今天的事有 什么关联。   走到村小的时候,郭燕说,司南你先回去吧,我在学校坐坐,如果有人找, 就说我也许进城了。   村小是一座水碾房改建的,算是借母溪唯一的一座最为牢固的石木混合结构 的房子。学校才八个学生,历史最高记录也才十二个。学校最高开到三年级,八 个学生三个年级六个班一个讲台。四年级后就得去大叉坪乡寄宿读书,因路太远, 加上要过二十几趟溪,大人不放心是一方面,心想读书有什么用也是一方面。所 以借母溪能上过四年级的人很少,稀有得比那两蔸珙桐树还要珍贵。   村长家的独生女菜蕻子算上一个,可是一个学期未念完就打退堂鼓了。村长 好像一开始就未想过会坚持下去,只是想证明一下村长的女儿上乡完小念过书。 这样做一方面是满足虛荣心,一方面是方便以后动员别人送小孩去念完小。那天 菜蕻子背着书包和一些日常用品回家的时候,刚好同郭燕同路。   “阿姨——等等我。”郭燕回头见一个学生装束的小女孩在喊她,这是她来 借母溪听到的第一声阿姨,一种无比温暖的亲切感漫遍全身。她觉得这声阿姨值 得把它珍藏起来,珍藏在生命的最深处。   菜蕻子将自己准备再不去乡完小念书的想法告诉了郭燕,郭阿姨。菜蕻子天 真活泼,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像只山兔子。一路上,菜蕻子同郭燕说了许多她们班 上的笑话,郭燕笑得肚子都痛了。她印象最深的是菜蕻子唱的一首儿歌:   电闪草连天与地,   你扯东来我扯西;   扯得井口晒太阳,   扯成扁担雨不停。   菜蕻子,书名叫李月,从小就生得细嫩,象个大户人家的闺女,与菜地里晨 霜中的菜蕻子一样,手一碰就会断。所以村里就喊她菜蕻子。   茶蕻子这次回来,就不再去乡中心完校读书了。   郭燕说,那怎么行,小孩子不读书,长大有什么用?   “我爹说,读书有什么用,黑黑的字又不能变成大米。”   郭燕抢到前面在菜蕻子的跟前蹲下来,双手握着她的小手,“你跟阿姨说, 其实你想读书,是你爹不让你读,对吗?”   菜蕻子低着头,双手搓着衣襟边角,“我怕我爹……”   “你爹那边有我去说,你只管念书。”   正说话间,李村长从路的那头走来,他是来接女儿回家的。村长说,不是我 不想让她读,主要是接送不方便,特别是天下大雨,洪水一涨,把人都要急死, 加上这旅游开发刚开始,事情多哪顾得过来。   千个理由也不行,小孩子要读书。最后郭燕说,反正每星期我要回乡政府一 趟,接送工作就由我来做,我也好有个路伴。   郭燕路过石块砌成的碉堡口似的窗口,看见八个圆圆的脑袋在晃头晃脑地跟 着老师背诵课文。   将村小迁走,把水碾房空出来办“农家乐”是郭燕自己的想法。现在的城里 人就是喜欢猎奇,让他们自己用水碾子碾米蒸饭吃。因水碾碾出的米又香又囵, 而且上面敷有一层米脂薄衣。她的这个想法与旅游开发办一拍即合,同时郭燕也 想借旅游这个契机,修一所正规的学校,好让借母溪的儿童都能在自己村子里读 完小学。   建“农家乐”属专款专用,可建学校的钱,属补偿性筹资,补偿意味着有缺 口,筹资就意味着像和尚一样去化缘。   五、紧急非常会议   皇帝的轿子也有人敢拦。   会议在政府办公大楼六楼旅游办小会议室进行,所谓紧急,是时间已经进入 200天倒计时,今天刚好是倒计时的第一天;所谓非常就是西陵县二、三把手都 参加的重要会议却不能作记录。会议的议题就是怎样尽快让皇帝的轿子通过鸽子 坳。中心人物:大叉坪乡副乡长郭燕。   郭燕做技术出生,刚从政免不了幼稚,居然敢以一个副科级干部身份在两个 常委参加的会议上拂袖而去。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最后还是贺县长自嘲下了台 阶,“小郭这脾气和我当年一样。”   贺县长借借打火机的机会,低声对林业局王局长说:“难道真没别的办法?”   “除非她不说。”   滑道一定要修,郭燕也一定会说,因为刚才在会上就说开了,谁敢砍那两蔸 珙桐,第二天省厅联合调查组就会进入西陵县。谁叫那是国宝呢。   为赶进度,会议决定先跳过鸽子坳,修前面的滑道,到时再衔接拢来,这样 一来可以不延误工程进度,二来可以有时间慢慢做郭燕的思想工作。   不知是那根丝瓜绒之恩、洁癖之缘,或是一个女知识分子对愚昧的敏感,还 是水梨是珙桐树的别名,只要有人一提起珙桐树,郭燕就会想起水梨子。这些天 来,水梨子就象一块湿度很重的阴云,一直悬浮在她的头顶。   这次进城郭燕住的时间最长,临走前一天她去了广电局门市部选购了一台电 视卫星接收机,然后又去了电业公司找一个高中同学。高中同学说,这人也真怪, 有的人得意就忘了朋友,有的人却越得意就越恋旧,说吧,什么事。   郭燕说,我可没时间跟你卖嘴皮子,机械厂拆迁时,你不是在负责吗,把你 的那些废旧电缆给我吧。   “你要这些干吗?”   “拯救另一个世界。”   高中同学被郭燕搞得云里雾里,郭燕说:“肯还是不肯,发句话。”   “肯,肯,你拿去就是,不过最好还是写个报告,说是旅游开发用,万一领 导追问起来我也有个交代。”   李司南被通知来乡政府接东西,得到口信时,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到了之后 才知道的。这时他才突然想起,那天郭乡长问自己,从林管站到水梨子家有多远。 当时他还以为郭乡长套他的什么话,敷衍道,“大概五里左右吧。”   “我问的是垂直距离。”   “怎么个垂直法?”   “就是用一根线拉直的距离。”   “凭自测经验,三里左右吧。”   乡政府派了两个电工师傅,只三天功夫,水梨子家就通了电,亮起了借母溪 的第一盏电灯与第一台电视机。   还是在上个月,郭燕就搬来同水梨子一起住了。电工临走的时候,告诉郭燕 千万不能让别的村民搭电,因为你是共林管站的电表,线路远线损大,电压达不 到事小,引起火灾就闯大祸了。   六、郭乡长喜欢我   借母溪人不大爱串门,睡得早也起得早,自从有了这第一台电视机后,生活 秩序就打乱了。村民们吃了晚饭便三三两两往水梨子家走。水梨子家成了借母溪 的文化活动中心。当然这不是郭燕的初衷。   在这之前,村民很少去水梨子家。刘根生似乎对每一个造访他家的人都不是 很友善,两只深抠下去的眼睛就像两个看不见底的洞穴。水梨子的闺房是一间一 手推车似的厢房,房门常常是紧闭着的,似乎锁着一个神秘,你越靠近,那份神 秘就越清晰,不知是来自刘根生那两只洞穴似的眼睛,还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都与水梨子的美丽有关。   电视机放在水梨子的闺房,村民们第一次走进水梨子的房间,一旦走进,先 前的那份神秘感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水梨子很兴奋,以主人的身份忙这忙那,只是在电视剧开始后,才安安静静 地抱膝坐在床上,那专注的神情谁也不忍心去打扰她,剧情伤感处,眼角滑落几 颗晶莹的泪水,情感激越处,就会听到一颗强有力的心脏撞击着一个薄薄的胸膛。 郭燕默默地注视着水梨子,她的喜怒哀乐远比剧中人物更让郭燕关注。水梨子喜 欢半倚在床上看电视,只有当李司南在的时候,她才不坐在床上。这些细节被郭 燕看在眼里。   有一次看着电视突然电没了,见林管站那边还亮着灯,李司南说也许是那里 的保险丝烧了。郭燕吩咐李司南与水梨子去看看,将保险丝接上。郭燕非常珍惜 能让李司南与水梨子单独在一起,而且理由又十分充足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对 于水梨子,李司南比那台电视机作用更大,更实在。   司南与水梨子走后,房间里漆黑一团,只有几个竹茎烟锅一闪一闪。这时你 就有一种错觉,那一闪一闪的烟锅比电灯还亮。村民们都在期盼着电视机突然一 下响起,而郭燕却有完全不同的期盼。   谁知这灯亮得比想像的还要快,剧中插播的广告还未播完,司南与水梨子就 破门进来了。郭燕心想,看来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司南呀司南,你就不能主动 一些吗?   其实故事还是发生了一点点,只是不能什么都告诉你郭乡长。特别是下面的 对话。   “李站长。”   “什么狗屁站长,就叫我司南吧。”   “不。李站长,你说郭乡长这人也真怪,对人那么好,不准我喊她郭乡长喊 郭大姐,就连二憨子摸她的手都不发脾气。司南哥,不,李站长,我就不明白她 怎就不准砍那两蔸鸽子树呢,孩子吃奶长大也只有自个爹妈疼,鸽子树喝露水长 大她怎就那么心疼呢。”   “那是国家一级保护树种,地球上就只我们国家有,那是国宝。”   “什么国宝,长在那都几百年了,也没见它起什么作用,作什么贡献。”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古董睡在博物馆玻璃柜里也没作什么贡献呀。”   “旅游那么大的事,是全县的头等大事就因为那两蔸鸽子树搁了。大会上口 口声声旅游是皇帝的轿子谁遇到谁让步,还说不让借母溪改变面貌,她就不走, 滑轨修不通,我看什么也是白折腾。”   “这完全是两码子事,不能扯在一起的。”   “它们明明就连在一起嘛。”   水梨子的话不假,郭乡长的心眼确实好,没一点儿官架子,让人觉得贴心儿。 二憨子摸她的手,也不见发脾气。要是借母溪别的女人早就将二憨子赶得象野鸡 公飞了。这样美得二憨子夜里尽做那种快活梦。   每天看电视二憨子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不管二憨子来得有多早, 反正板凳都轮不到他,被别人指东挥西。郭燕说:“二兄弟,你过来坐我旁边, 挤着坐。”   二憨子听见郭乡长喊他,心里没法形容有多自豪,昂首挺胸绕过人堆朝郭乡 长这边走过来。电视正在播电视剧,有的不愿意起身让路,二憨子就大声说: “还不让,是郭乡长喊我过去的。”那人嘀咕几声,挪了挪屁股让过二憨子。走 过后的二憨子还在唠叨:“不让,不让,郭乡长喊我你也不让。”   郭燕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象郭燕这样的青年女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犯的。 在借母溪没有女人对二憨子有头眼,见了不是挖苦就是谩骂,有时甚至还动手打 呢。就连宝来婆娘也只是在春雷响起时,才对他好一阵子。郭乡长那甜甜的声音, 白白的皮肤,常常使二憨子失态,他情不自禁伸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郭乡长的手。 郭燕将手收回去,笑笑就走开了。   二憨子走路开始摆姿式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许多,左一口郭乡长,右一口 郭乡长,喊得村民们心里就发酸,说:“郭乡长,郭乡长,叫得那么亲热,是你 娘还是你媳妇?”   “是你娘,就是我媳妇。”   “砍脑壳的,短命的,敢占我的便宜,看我不收拾你。”   二憨子嘿嘿地笑几声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用手做下流动作。   七、说客陈湘君   铁轨跳过鸽子坳沿溪谷向鼎锅山脚伸去。   铁轨在鸽子坳被隔断成两节,沙石溪滩到处都是,可运水泥的滑车就过不来 了,只能靠人力扛。二憨子被通知去鸽子坳扛水泥袋,五毛钱一袋,凭二憨子那 身蛮肉一天下来四五十袋不在话下。好多有力气的后生汉子都争着去,可名额有 限,不是想去就去得成的,二憨子去了,他心里知道一定是郭乡长同他们说了。   二憨子能挣钱,自然神气了,有道是毛是马的衣,钱是人的胆嘛。宝来婆娘 说,“二兄弟,把你的钱给嫂子借点,嫂子好抓药吃,嫂子这胸口又开始隐隐疼 了。”宝来婆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抹胸口。   二憨子说你就自个儿抹吧,疼死了也跟我没么关系。   开发旅游,借母溪第一个获利的就是二憨子,尽管他是用劳动换来的,但借 母溪人不这么认为,这里最不值钱最过剩的就是身上的力气。借母溪人你叫他给 你做半个月白工,他保证无怨无悔,要是谁多拿一毛钱,眼红得就像呛血的公鸡, 他们最关心的是利益,利益有时比生命重要,生命是自己的,而利益有时可以保 护全家人的生命。   最没用的二憨子都挣钱了,一天下来就二十几块,婆娘们开始骂自己男人没 用了,加上郭乡长的偏袒,他们开始将对二憨子的敌对情绪转移到郭燕身上。   “要是郭乡长准将那两蔸什么卵子珙桐树砍了,二憨子能挣那么多钱吗。”   还有一些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人说:   “那两蔸珙桐树不砍,路修不通,时间一长就夜长梦多了。如今这领导做事 也是凭情绪,到时心一冷或时间再长一点,县领导一换届,新和尚不念老和尚的 经,到时我们借母溪人就白高兴一场了。”   郭燕没有觉察到村民们的敌对情绪,这段时间她正在迎接县里的车轮心理战, 水梨子说:“你还没感觉到?你自己数一数刚开始来我家看电视的有多少人,现 在剩几人了,喊都喊不来。”经水梨子这么一提醒,郭燕才意识到来看电视的人 是越来越少了。   县里派人第四次做郭燕的工作,这次跟以往不同,不是按官职遴选说客的, 来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个级别的旅游局副局长陈湘君。郭燕说是不是你自己毛遂 自荐来的,陈湘君说燕子你别管我是怎么来的,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为你好才 来的。   这里我要向读者轻描淡写地叙述一下陈湘君与郭燕的关系。他俩在林学院是 同班同学,陈湘君是个文学爱好者,当时有个校刊,发专业文章也发文艺作品, 陈湘君任文艺编辑。照班上女同学的择偶标准,陈湘君除家境穷困一些外,哪方 面都是最理想的。特别是爱情信写得缠绵,让郭燕看一次哭一次。同学都以为他 俩出社会后会走到一起,谁知半路杀出了一个风流倜傥,出身贵族的江长河。   这位江长河采用对女孩子最具杀伤力的两件武器——激情与财富。同他的名 字一样,激情与财富象江河水一样一泻千里。郭燕,出身普通职员家庭的一个普 通女孩,最终还是溺水了。   好景不长,郭燕的裙带没能锁住江长河的激情与财富,就在郭燕怀孕的时候, 又一个溺水的女孩一身湿漉漉找上门来。郭燕一气之下去医院做了人流,护士说 是个大胖小子,这下可真的把江家人气晕死了。江家迁居省城时,江长河也调到 省工商银行上班去了。后来江长河来西陵接过她几次,说只要她愿意,可去省林 业厅某科室上班,都被郭燕回绝了。   谁也没提出离婚二字,可谁也知道再和好的可能性很小。这样一搁就是两年。   陈湘君如今仍独身一人,说他一直在等郭燕也好,说他一直没遇到意中人也 罢,今年三十岁的他,爱情一塌糊涂,事业还做得不错,官虽至副局,可是贺县 长身边的红人,自古道皇帝身边的丫头顶巡抚。在创作上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功, 已是全国知名青年作家了,被誉为新湘军的中流砥柱。   “燕子,”陈湘君像当年一样还是这么称呼,心里暖暖的也疼疼的,“怎弄 成这样子了呢,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见民工与村民都在埋怨你的不是,说你扯旅 游的后腿,说一套做一套。”   一个朽木虫从房梁上掉下来,刚好落在郭燕的肩膀上,陈湘君伸手将虫子捉 住,在地上辗死。那动作就像个大哥在呵护妹妹,充满怜爱。   “我们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基本工资都无法保障,去年发裸体工资,今年发 排骨工资,不知明年发什么工资了。还是你的一篇文章让县委政府领导看到了希 望,穷怕了的县委政府领导这次是铁了心的,都把借母溪开发当着西陵县的救命 草。如果西陵旅游搞上去了,你就是西陵的第一号功臣。可到节骨眼上,又搁在 你这儿了,这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吗。”   “这是两码子事,你是作家应该不用我说的。”   “是,我承认是。那是生态问题,生态环保是当今敏感话题。因为有借母溪 的生态环境才有西陵县的今天。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也不单单靠那两蔸珙桐树呀。 我们来个假设,假设当初压根儿这儿就没有这两蔸珙桐树,借母溪同样叫借母溪, 原始次森林同样叫原始次森林,你那篇文章照样会引起轰动,西陵县的旅游同样 得如火如荼地上……”   “当初在做规划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两蔸珙桐树,把钻山打隧道所需的人力 财力及时间考虑进去,也不至于现在火烧眉毛,走砍树毁尸这一步。”   “这方面是领导们的问题,但是我们又反过来想想,哪个领导也不是像我们 一样是从林学院毕业的,懂那么多生态环保方面的知识,搞旅游也是摸着石头过 河,边走边学,这样难免工作中会出现一些纰漏。但有一点我们应该承认,他们 一心想把西陵县的旅游搞上去,让西陵县走出困境,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也是 迫切的。”   陈湘君继续说:“从个人方面说,现在哪个不是抓住根稻草当云梯。从前你 做技术没得话说,可如今你已上了这条船了,就得习惯这条船上的游戏规则。在 这条船上,怠工的、旁观的、渎职的、贪污受贿的、埋头苦干的、无怨无悔的、 大公无私的、力揽狂澜的,什么人都有,但有一点你要相信这条船不会停,最多 也只是前进的速度问题。只要你没有被船上的人挤下水,你就会随着船一直向前, 船只要能泊岸,你就会到达目的地,何况你正站在一个不出力别人不知,只要一 出力舵手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位置。更何况现在正处在非常时期,只要你不被挤下 水,明年你就是正局级,再明年没准就是副县级了。”   “燕子,”陈湘君语重心长地说,“在这条船上有些人是专门靠挤别人起家 的,在上回一次项目开发会议上,我就提到过借母溪村小的资金缺口问题,会上 居然没一人接话题。如果再搞一次民意测验,没准让你落水。我好像还听到说你 下乡还专门带了一台电视机来,不知是度假还是蹲点。”   “大不了我再回林业局。”   “你怎能有这种消极想法呢,你要真这样想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陈湘君走下坡坎,回头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有些话就不说了,电视机 的事我心里明白,贺县长那儿我会找机会解释的,唯独这件事我全力支持你。”   八、最原始也是最赤裸的   水梨子的提醒,陈湘君的造访,以及那些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现实得残酷、 贴心得心痛的一席话,使郭燕的心既沉又乱。家庭的破裂,让她步入人生的低谷, 如今事业的窘境又使她从一个低谷转到另一个低谷。借母溪村民们对自己的敌对 情绪,她可以接受,因为他们太落后太愚昧了,而领导们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些让 人难以接受了。   本来这几天郭燕准备召开村小缺口资金筹资动员大会的,可心里的这个结正 纽着。这结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金属丝,拧拢容易,松开就只能按它的属性慢慢 地来了。   唯一庆幸的是对拯救水梨子这件事,终于有了理解与支持者。不知是对被岁 月荒芜了的情感天空的倾听,还是当年的那声“燕子”太清晰,当陈湘君的那声 “燕子——”撞入耳膜时,她不自觉地追忆起大学那段纯真烂漫的岁月。   这几天郭燕常一个人上山,在疏密有致的林子里无目的地漫步,坐在草坡上 沉思。时正值仲夏,天上的太阳象火球一样从这个峰岭滚到另一个峰岭,林子里 却非常凉爽,郭燕不知不觉在草坡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借母溪的学校落成了, 从窗户上那新崭崭玻璃反射过来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教学楼上高高地升着一 杆红艳艳的国旗,自己在这所学校任校长,经过几年的努力该校晋升为省重点实 验小学。特别是学校的艺术特长班,通讯文章都上了《中国文化报》头条。水梨 子与菜蕻子都是舞蹈班的骨干,她经常带她们出去参加汇演。这次她们应邀来到 一所大学参加艺术节,郭燕突然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稍一分神水梨子与菜蕻 子就在人群中不见了。她便开始到处寻找,她越找就越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喔, 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自己的母校林学院吗。   这时,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燕子,回头见是陈湘君,他们说着话就来到学 校后门石拱桥下的草坡上。时间是晚上十二点,远处高楼的灯光透过并不稠密的 枝叶落在软软的草坡。湘君的手顺着她的大腿从裙摆下伸向自己的腿间。一种本 能的反抗,她的手握住了湘君有些冰凉的手。那只冰凉的手试图挣脱束缚,继续 向深处去。   “哎哟——你把我都弄痛啦。”郭燕一声惊叫突然醒过来,发现手中拽着一 条四米多长的乌蛇。郭燕一声惨叫,本能地将蛇抛向空中就晕过去了。   这一切都被躲在荆丛中窥视的二憨子看在眼里。这几天郭燕老往山上走,二 憨子有些放不下心,因山上放有许多野猪套子,经常有不能识别的外地人被撑竿 活套悬挂在岩崖上。二憨子一方面是出于担心,另一方面他又似乎在期待那一刻 的发生,那样自己就有了表现的机会。这个机会还真让二憨子等到了,只是不是 他所期待的那种。被野猪套撑了,只是受受惊吓,最多在山上呆上一夜,第二天 就会被巡山的猎手救下。其实封山禁猎的公告到处都贴得有,可就是有唯利是图 的人还是偷偷地搞地下活动。二憨子将这一情况已经向郭乡长反应过了。   被毒蛇咬那可是要人命的,二憨子从荆丛中窜出,三下五去二就将郭燕的裤 子褪过膝盖,俯身用口吮吸伤口。借母溪树密涧深,毒蛇多,所以这里的人从小 就学会了一套被毒蛇咬了之后的自救本领。   一口一口被毒液感染的淤血从二憨子的口中吐出,他一边挤压伤口一边用力 地吮吸淤血,全然忘了自己的安危,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将郭乡长救 活。谁都不把我当人看,只有郭乡长看得起我,去鸽子坳扛水泥好多人争,我说 都未说郭乡长就让我去了;还有看电视别人都不肯让坐,只有郭乡长给我让,还 叫我挨着她坐,郭乡长身上香香的,就像八月的一蔸桂花树;还有郭乡长的手儿 白白的,就像脱去壳儿的笋芯芯,摸摸她也不发脾气,要是别的女人早就骂一箩 筐了;还有,还有许多。   二憨子见郭乡长苏醒过来,赶紧背起郭乡长软绵绵的身子翻过一个长满枫树 的小山岭,来到一眼山泉旁。他掐来一根长笕叶,将泉水从泉眼引过来,冲在郭 燕的伤口处,一边冲洗一边用手挤压,欲将有毒的淤血排干净。手忙脚乱半个小 时过去,郭燕的神志已经完全恢复,只是全身像瘫痪了一样不能动弹。   “二兄弟,”郭燕轻轻充满感激地叫了一声。   也许郭燕不该叫这一声,就是这一声“二兄弟”让二憨子猛然醒悟过来,被 自己医治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蛇伤病人,而是一个勾魂的像八月里一蔸桂花树一样 馨香的女人。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滑到他不该去的地方。也就在此时,郭燕才猛 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刚从死亡线返回来的年轻女人。她用尽全力将身子侧过去, 想躲过二憨子那贪婪的目光与那双粗糙的手。其实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接着她 就听到了像木槌落在鼓面上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呼的喘息声,这声音似乎有排山倒 海之力。这下郭燕真的吓坏了,一个劲地喊:“二兄弟,二兄弟……”   二憨子此时什么也听不见,“我要,我要……”口里一劲地叫嚷,张牙舞爪。   郭燕举起像灌了铅的右手,狠狠地向二憨子渐渐逼过来的脸上掴去。这突入 奇来的袭击,使二憨子的喘息声哽住了片刻。郭燕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短暂时机, 一个劲地向二憨子发起心理功势。“你听大姐说,二兄弟,我们都知道你是最好 也最听话的的人,大姐我也是最喜欢你的,你说是吗?二兄弟,你听大姐的话, 大姐也是为你好,女人有的时候是不能做那事的,硬来会让男人暴死的,你不信? 这是书上写的,你还可以去问宝来婆娘。二兄弟,你信大姐的话,大姐是绝不会 骗你的,本来村里人就说我偏袒你,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就不能再去鸽子坳扛 水泥袋挣钱了,大姐我一定答应你,等滑轨修通后,我一定让你要一次,啊……”   也许是最后这句话让二憨子苶下来,因为他心想谁都会骗他,但郭乡长不会。   九、大山气候   乡党委书记、乡长及旅游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等一行五人来到借母溪水梨 子家看望被毒蛇咬伤的郭燕。其实咬伤郭燕的只是一条毒性一般的乌杉蛇,加上 二憨子抢救及时,除了被毒齿咬破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基本上算是已经康复了。   郭燕见这么多领导来看望自己,心里很感激,想着一定要将工作干好,回报 组织上的关怀。这个位置特殊、责任大、担子重、工作难度大,你为借母溪人民 所做的一切,借母溪人民一定会记住你的,你是西陵县旅游开发的第一位原始作 者,西陵旅游文章做得越大,你的名气与贡献也就越大。这被毒蛇咬伤也算是公 伤嘛,所以组织上决定让你先回城里疗养一段时间……郭燕开始还觉得心头暖暖 的,听着听着就想起陈湘君的话来,这不是在挤我下水吗?心里一下子伤感起来, 一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陈湘君听说组织上要郭燕回城疗养,心想这分明不是要将郭燕赶下船吗?他 找到贺县长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将郭乡长换下来怕不是时候,郭乡长的工作能 力我们先避开不说,可她在那儿已经工作半年多时间了,套套路路基本上都熟门 熟路了,再换个新人上去,光熟悉情况摸清套路都要好一段时间。这样时间根本 不允许,倒计时广告牌上写着只剩下最后50天了。再说,借母溪的旅游本来就是 生态资源的旅游,还必须要一个像郭燕这样对生态环保充满激情的且具有一定专 业水平的领导。郭燕在工作中出现一些被动,起因也就是因为那两蔸珙桐树,这 也正体现了她对生态保护的极大热情。我们都知道从大道理上说她是对的,只是 从西陵县的实际情况出发不免显得有些太书生气了一点。再说,那两蔸珙桐树的 事最终还得解铃还需系铃人呀。”   贺县长听着,一言不发,末了,有些诡黠地冲陈湘君说:“陈大作家,我想 知道你是出于工作还是私人感情?”   “为主子谋,替知己劳,是本人的人生观。”陈湘君说。   “这好像不是一个作家的人生观,倒像个古代的门客嘛。”贺县长说完,哈 哈大笑起来。   最后,陈湘君主动请缨去鸽子坳工程临时指挥部。工程到了最后关头,要一 个领导临阵指挥,一方面可以协助郭燕的工作。除此外他还身带一个劝说郭燕砍 树的口谕。   几天来天一直下着雨,郭燕与水梨子抱膝倚靠在床上看电视。落雨前天还燥 热得不得了,谁知这雨一下,气温骤然降了下来,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山气 候吧。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一部缠缠绵绵的电视剧,让木屋中的两个女人同时受 了感染。尽管她们之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灵世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 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伤害,尽管这伤害的内涵不同。   电视剧是一部伦理爱情片,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的一家大宅院里。剧情跌宕 起伏,爱情销魂缠绵。看着看着,水梨子的神情就越来越木讷,目光越来越呆痴, 常常长时间地注视着某一个地方。   “说说你小时候一些有趣的事情,好吗?”郭燕想分散水梨子的注意力。   “没有什么有趣的。”   “那就说说你最难忘的。”   “好像也没有。”   “听人说,借母溪的女孩子大都随张家界那边过来挖山药的汉子跑了,你怎 么就未动心呢。”郭燕在诱导她。   “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后生汉子天天在猫头山那边唱歌子,我好奇 就去了。那后生长得很结实,喜欢吹口哨,上嘴唇还长着一线淡淡的胡子。”水 梨子好像在叙述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脸朝着窗外。   “那后来呢?”   “后来就让我爹知道了,爹把猫头山放了许多野猪套。有一天夜里猫头山那 边又传来了口哨声,一会儿口哨声就没了,也许被野猪套撑了。当时爹把我反锁 在房里,第三天我才偷偷跑去查看,什么也未看见,不知那吹口哨的后生到底怎 么样了,不知是死是活,活得怎样,反正从此后猫头山就再也听不到口哨声 了……”   “说说你爹。”   不语。   “听说司南一直不愿调回城去,是因为你。”   仍不语。   郭燕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水梨子就不吭声了,眼里泛起朦朦胧胧的水涟。   郭燕突然就有了一种担心,这样下去水梨子会出事,剧情越往下发展,这种 担心与不安就越强烈。现在郭燕特别强烈地想知道剧情的最后发展结果。这是一 部新剧,谁也未看过,当然也就不知道剧情结果了。郭燕突然想起陈湘君来,他 是位作家,找他去分析分析。   十、村小筹资动员会   筹资动员会在未完工的新校操坪上举行,这样决定主要是考虑大会气氛,容 易感染村民。   学校的主体框架都起来了,由于余下的款项未到位,施工队停工好几天了。 要想保证九月一日学生能在新学校上课,必须马上将缺口资金筹到位,让施工队 马上复工。   新校舍共八间,两间老师办公室,六间教室,总造价五万元。前期资金是郭 燕像和尚化缘一样四处筹来的,县教育局一万元,县一中勤工俭学部五千元,大 叉坪乡党政领导集体捐款五千元,还有一万是一位超市老板捐赠的。   超市老板说话很实在,也很干脆,郭燕想这比那些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个 别干部强多了。他说:“第一,学校要举行开学典礼;第二,一定要有电视台记 者参加;第三,我本人要在电视上讲话。如果你们同意,就去财务室取钱,不同 意拉倒,我正忙着。”   郭燕见村民们基本到齐,起身用力击了击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准备开会 了。   “大家都已看到,我们的学校停工了,今天将大家喊拢来就是让大家都来出 出主意,好让施工队复工,好让我们的娃娃们有一所自己的学校。”   郭燕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几处掌声,循声望去见几个手里夹着香烟的年轻 人在拍手。郭燕觉得这掌声似乎来得快了一点的,不知道是在捧场还是在捣乱。 郭燕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将碾米房空出来改成农家乐也是为村民们着想,我们乡党委领导也想借这 个好机会将借母溪的学校建起来。大家想想看,借母溪这么长的一根溪水居然没 有一个正牌高中毕业生,这难道不叫人痛心吗。从前没文化躲在大山旮旯里日子 一样过,可如今旅游搞起来后,不是你们要走出去,而是他们要走进山来,没文 化怎么与他们交流呀。”   “什么叫‘农家乐’,‘农家乐’是什么意思?”   郭燕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想想说:“‘农家乐’嘛,就是城里人花钱来 农家找乐子,我们挣了钱自然就乐了,这就叫‘农家乐’”。   “又不归我们村民办,我们拿什么法子挣钱?”   郭燕没想到这么快就引到主题上来,“所以今天才将大家喊拢来,商量商量 呀。旅游局已将‘农家乐’交给我们村管理经营了。今天旅游局陈局长也到了会 场,专门就是为这事来的。”   陈湘君站起身,微笑着向村民们点头示意。郭燕继续说:“为什么旅游局要 将建好的‘农家乐’交给我们呢,就是为了我们借母溪有一所自己的学校。现在 外面搞旅游开发都是谁出钱谁获利、谁入股谁分红的方式开发旅游项目的,所以 我们也将采用别人的成功经验,入股分红的方式经营‘农家乐’。我们将入股 ‘农家乐’的钱用来建学校,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台下又响起几处掌声, 虽然这次掌声比上次要多一些,时间也长了一些,但因台下太安静,同样感觉到 有些寥落。   “我们村共四个组,六十户人家,一户入股两百,算下来也是一万二千,情 况好一点的可以入几股嘛。”郭燕话音刚落,那几个带头鼓掌的年轻人又响起了 掌声,口里还一个劲地嚷嚷着“好,好”。这时一直蹲在地上一声不响的二憨子 突然站起向台上走来,一边走一边翻自己的裤腰带,快走到台上时才从裤腰带里 抠出一卷钱来,“我,我入,入股,入两百元。”   台下一下子沉寂下来,也许是被二憨子的举动搞愣了。紧接着便轰然响起了 掌声,不知是二憨子本身具有的喜剧效果,还是被他的举动震撼。刚才那几个带 头鼓掌的年轻人也高声嚷嚷着向台上走来,“我们也要入股,我们暂时没有钱, 先签个字,三天后等包头发了工资马上交来。”   气氛终于上来了,坐在一旁的陈湘君眼角露出了笑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郭燕看时机已经成熟,拉开嗓子说道:“我也要入股,这里是五千元。”郭燕将 钱撒在桌面上,“这是我准备用来买电脑的钱,虽然我早就想有一台奔腾三电脑 了,上次进城电脑公司的技术员将配置单都填好了的,今年也就不买了,反正电 脑这东西淘汰快,等明年分了红,那时奔腾四也出来了,干脆买台高档的。”   “我没有钱入什么卵股,我男人抓药都没有钱,”宝来婆娘从人群中站起身 来,“修学校的钱县里都已经准备好了的,就是你不准砍树才不肯给,修学校的 钱应该由你姓郭的一个人出。”   幸好宝来婆娘的语调不高,听到的人不多。陈湘君俯在郭燕的耳边轻声说, “是宣布散会的时候了。”   宝来婆娘见无人迎合自己,悻悻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拍粘在屁股上的泥尘, 经过二憨子身边时,恶狠狠地说:“郭乡长刚才在溪沟里拉得有泼尿叫你去闻!”   二憨子顶了几句,冲宝来婆娘的背影做了几次下流动作。   郭燕经过刚才带头鼓掌的几个年轻人身边时,刚好其中一个将一个精品香烟 盒子扔在地上,便有些好奇地问道:“山里挣钱不容易,怎抽这么好的香烟?”   “我们哪舍得买这么好的烟呢,是陈局长给我们的,一人一包。”   郭燕没有再问下去,匆匆从年轻人身边走开。她几步追上陈湘君,说陈局长 给我一支烟好吗?陈湘君迟疑地看着郭燕,“不会吧?从没听说你抽烟。”他说 着将一支香烟递过去。   “我要一包,”郭燕说。   “不会吧,我哪有一包。”   “你刚才不是给了他们那么多吗,是不是也要我鼓一次掌你才给。”   陈湘君会心地笑笑,那是包工头给我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好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是在侮辱我。”   “怎么是侮辱呢,最多也只能算工作方法问题嘛。”   郭燕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充满了感激,轻轻地说了一声“湘君,不管怎样 我还是要谢谢你。”说完鼻头一酸,一股液体呛入眼眶。   “湘君,求你还办件事。”   “哪来那么多客套,有事你就说吧。”   “最近生活频道在播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庭院深深》,三十八集,不知你 看了没有?”   “来这里之前,在城里看过两集,有事吗?”   “你是作家,你帮我猜猜结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郭燕简略地将故事背景说了一下。   “这个就很难说了,笔拿在别人手里,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是别的什么 主题性强的东西还有一些规律性,言情这东西……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会找你吗。”   “隔几天我专门回城一趟,打电话问问省作协的朋友,找到作者什么事都解 决了。”   十一、宝来婆娘的报复   倒计时已进入第四十天了,随着时间的逼近,郭燕越来越感到不安。铁轨已 快铺到鼎锅山山脚,过不了几天就完工了。二憨子干得比谁都卖命,比谁都更希 望尽快把铁轨铺通,因为他心里装着一个比火还滚烫的期望,这个比火还要滚烫 的期望就是他与郭燕郭乡长滑轨修通之后的约定——简称“路通之约”。   郭燕也许根本就不记得这个约定了,她心里惦着的是那几蔸珙桐树。随着铁 轨抵达鼎锅山的那一天到来,最敏感、最棘手、最不想触及的问题就实实在在地 摆到了眼前。县里没有拿出任何可以补救的方案或提出过什么建设性意见,这样, 到时就只有两种情况发生了。   一是,推迟新闻发布会时间;二是,砍树毁迹。   郭燕感觉到出现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最近她常常一个人悄悄爬到 去年春天做树种考察时,第一次发现珙桐树的山岭上遛达,远眺鸽子坳的那片珙 桐树林。   这天,郭燕从山上下来,一些植物与软体虫的毒芒惹得她浑身奇痒,白皙的 皮肤隆起一团团红斑,加上又出了一身汗,更加让人难受。她对着眼前清澈见底 的溪潭,四周环视了一下,一片寂静,只有清脆悦耳的水流声,便除去外衣,没 到溪水里去了。   清亮亮的溪水像婴儿的小手抚摸着郭燕白皙的肌肤,她仰躺着,白花花的太 阳从枝叶的空隙筛下来。天上有浮云慢慢地流动,郭燕觉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 真专注地看天上的浮云。溪涧不时有几只叫不上名儿的山鸟飞过,郭燕觉得太惬 意了,太阳线不知不觉就划到水潭那边去了。天晚了,该回家了。这个时候郭燕 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   这下郭燕真的被吓坏了,刺眼的太阳线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山上爬去。这太阳 一走溪水就凉了起来,冷得郭燕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牙齿碰得嘎嘎的响。这大 山的日子与城里不同,太阳一收,天就迅速暗了下来。急得郭燕呜呜地哭起来。 她一边抽泣一边专注地倾听着有无收工回家的村民路过。此时她好像听到几声牛 铃声远远地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种新的恐惧又骤然在心头升起, 万一是个坏人那就真的完了,上次二憨子的事余悸还未消呢。   郭燕静静地等待着那赶牛人的出现。在郭燕焦急的等待中,赶牛的人终于出 现了,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心头那根绷得快要断的弦才松驰下来。   男孩说:“那我怎么办呢?”   “小孩子不要紧的,回去后阿姨给你买一套新衣服,啊?”   男孩听说有新衣服才勉强答应,将衣裤脱下来甩给郭燕。郭燕将男孩的衣服 套在身上。男孩也想到了办法,他将背篓里的猪草空在岩板上,抠掉背篓底,套 在自己的腰上。郭燕被男孩的举动逗乐了,破涕而笑,小鬼还真有办法。   郭燕借着夜幕躲躲闪闪回到家,水梨子并未像郭燕想像的那样,对她的狼狈 与窘态表示惊诧,神情木讷地替她烧好洗澡水后,又继续看她的电视剧了。   郭燕心想自己也许真的犯一个错误。   十二、不平等约定   衣服是宝来婆娘偷的,郭燕知道后几次想前去问个究竟,走到半路就踅了回 来,心想要是对方不把自己当乡长而是当一个女人看就被动了,像宝来婆娘这样 的女人可是什么脏话痞话都骂得出来的。而旁观者则不会仅仅认为你们只是两个 女人之间的矛盾,会上升到干群关系问题。   衣服穿在宝来婆娘大女儿身上,虽然不是很合身,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 借母溪的女儿们都长得水灵,只是太穷打扮不起。想到这些,郭燕心底的气也就 消了一大半。   “妹子,找婆家了?是男朋友买的新衣服吧。”   大女儿脸刷地就红了,“哪里呢,我娘说是去年发救济物资时领的几件衣服, 一直未舍得穿。郭乡长,好看吗?”说着轻盈地打了个转。   “好看,好看。”郭燕由衷地说。   宝来婆娘与郭燕的积怨,如果要画圈归类应属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在郭 燕来借母溪之前,按城里人的说法宝来婆娘是这根溪水回头率最高的女人。虽然 家境贫寒,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天生长得丰满白腴,属性感女人。两团磨竽 豆腐似的大奶子也常常让从身边经过荷篓挑担的汉子走神踢破了脚,那些日子是 属于宝来婆娘的,她珍藏着。   郭燕的到来,无形中让宝来婆娘老去了十岁,使她提前学会了使用风干来珍 藏往事。特别让她气愤的是二憨子,叫他去茅厕坑摸长尾巴的蛆蛆都从不说个 “不”字,如今瞧他那个屌样,昂首阔步,故意做样子给人看,嘴里还郭乡长前 郭乡长后喊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还有自己那得痨病的男人,一年多来都未做完整一次那事,最近一段时间却 要求得频繁了,质量也高了起来。男人趴在她的身上,一个劲地抖晃,口里呼哧 呼哧地喘粗气。宝来婆娘真担心自己男人一口气换不过来,憋去了也说不定。   女人天性敏感,宝来婆娘慢慢就捋出一个规律,自己那死男人白天只要是见 了郭乡长,夜里准要做那事,气得宝来婆娘一脚将男人踹下了床。   “你这又是怎啦?不行踹,行也要踹。”男人一脸的迷茫。   “郭乡长不踹你,你去啊。”宝来婆娘在男人的屁股上又补上一脚。   宝来婆娘对郭燕的妒忌就这样一天一天堆积起来,因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与时 机,所以一直闷在心口,那天在新校操坪开筹资动员会本来打算起哄报复的,谁 知被二憨子给搅了。   宝来婆娘在山上挖黄葁回来,过溪时见郭燕在潭里洗澡,开始她并未想到要 去偷衣服,只是想捧堆牛屎在上游将水源搅臭。看见郭燕悠闲地仰躺在水面上看 天上的浮云,虽然郭燕身上还留着一件薄薄的内衣,但那小山似挺立的奶子和那 浑圆白腴的大腿让宝来婆娘心里针扎一样难受,她不自觉地用手捧了捧自己的奶 子,在心底说:“你奶大几个孩子看,只怕不如我呢。”于是她放弃了前面的想 法,轻脚轻手猫到潭边将衣服偷偷地抱走了。   因为资金到位,效率就强多了,村小学如期完工。落成及开学典礼一起开, 因路途太远,县电视台及有关部门领导头天就赶到了借母溪,那个资助一万元钱 的超市老板也来了。   领导台上作报告,洋洋千言,手舞足蹈,或激昂或沉吟,鼓舞煽情,谁知借 母溪人不大习惯鼓掌,更不懂迎合。一个一个领导知趣地从台上下来,他们万万 没有想到的是,超市老板短短的几句话却让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不会写报告更不会作报告,也没那个资格,就站在这儿说几句。从今往 后,只要从这所学校出来考起县一中的,三年的学费由我来交。   这是我第二次来借母溪,希望我第三次来的时候,这里已是世外桃源了……”   超市老板从台上下来,习惯性地吹了几声口哨。   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几声口哨,郭燕老是不自觉地联想起水梨子说起的那个 在猫头山吹口哨的后生汉子。   郭燕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水梨子。水梨子一定在家里看电视,郭 燕心想要是水梨子在就可以确认一下了。就在这个时候,郭燕看见从鸽子坳方向 跑过来一个人,看样子那人跑得很急,摔到路坎下爬起来又继续往这边跑来。郭 燕心里开始一搐一搐地紧张起来。   塌方了!塌方了!二憨子和几个铺铁轨的民工被埋在里面去了……会场一下 了乱了起来,刚才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一些人开始向塌方的方向跑去。   施工队从鼎锅山撤回到鸽子坳,做铁轨对接前的准备工作。早上上工的时候, 有人就看见坡坎上的那道裂缝,怕将基脚挖松后上面的坡原滑下来。民工们不敢 上去施工,二憨子说:“你们有个卵用,让我去。”   二憨子扛着钢钎上去了,脸上挂着神秘的浅笑,“你们一定以为我二憨子傻, 我才不傻呢,你们晓得个卵,我这是在帮我自己,为什么?就是不告诉你。”   二憨子心里有一个甜甜的约定,这个约定就定在铁轨接通之后。这个约定让 二憨子常常做出许多英雄壮举,包括今天的冒险行为。   民工们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道裂缝,只要稍有动静就喊二憨子撤下来。二憨 子一钎一钎撬得很卖力,苞谷子大的汗珠子沿着鼻梁掉在黑亮黑亮的铁轨上,汗 水与疲劳并未洗去他脸上那浅浅神秘的笑容,他的脑海里又闪过那天替郭乡长治 蛇伤的情景。   此时,一个眼尖的民工突然高声喊道:“二憨子,快跑,塌下来了,快 跑……”经这么一喊,其他民工也同时发现了险情,一齐高喊起来。二憨子哪里 听得清,他仿佛听见的是“……不骗你,路修通之后,让你要……”   民工们见二憨子没反应,其中两个腿快的小伙子冲了上去,想把二憨子拉回 来。可是已经晚了,敷在山体上的土石方滑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那声轰然巨响, 只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吼,两名冲上去的民工、二憨子以及二憨子那浅浅的神秘的 笑容就埋进红红的土石方里去了。   郭燕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民工们已将血肉模糊的二憨子挖了出来,身边围 着许多人。其余的人还在排石挖土搜救另外两名民工。   二憨子还留有一息游丝,没有断气,胸口有一个洞咕咕的冒着血泡,随着胸 脯一上一下翕动,鲜红透紫的血泡也一大一小一鼓一破。二憨子的眼帘还没有合 上,无比留恋地注视着这个世界。郭燕站在人群中看着二憨子,不敢挤上前去, 她没有勇气接受一个熟悉的人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地死去的现实,更不敢正视二憨 子那双只有她才能读懂的眼睛。二憨子的嘴角翕动了几下,好像有话要说,村长 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二憨子的嘴边,说:“二兄弟,有话你就说,我给你做主。”   二憨子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由于刚才的努力而导致的剧烈呼吸,一股血注 喷射而出。郭燕仿佛听见那喷射而出的血注里渗透着两个比血还要血腥的字眼— —我……要……   二憨子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有看到长得都一个样的城里妹子成堆 接队地来借母溪,以及他与郭乡长的那个约定。这哪能怪郭乡长不讲信用,时间 本来就未到嘛。这是二憨子的遗憾也是二憨子的幸福,要不临死时他的嘴角就不 会挂着那抹浅浅的笑了。   十三、电视剧与水梨子之死   从塌方到处理完二憨子后事,一直没见陈湘君露面。他还是上次受自己之托 进城打听电视剧结局的事后就没有再来鸽子坳,郭燕心想湘君再也不可能回指挥 部了。这次塌方事故,作为指挥部指挥长的他将有不可推卸的渎职责任。   郭燕是在安葬二憨子后的第二天进城找陈湘君的,她心里明白陈湘君是受了 自己之托进城才造成不在出事现场的。还有,随着电视剧结局的临近,她心里的 担心也就越来越强烈。   郭燕没有见到陈湘君,旅游局办公室主任小王将一封信交给郭燕,“陈局长 交代了,一定要我三天内亲手交给你,今天你如果不来我就准备进借母溪了。”   郭燕从政府大楼出来没有走大门,抄小巷从后门往回走。走到一棵樟树下, 郭燕将信封撕开。   信很简短,说成留言条似乎更恰当些。   燕子:   我不是被挤下水的。在去借母溪之前省作协那边就办妥了,只等我过去。   电视剧的事我打电话问了,是一个叫黄妮的女作家写的,我与作者通了电话, 结局是女主人公自杀了。   我正在写一篇真正写给自己的小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小说结局。   湘君/9月3日   这作家一旦专业化,就开始惜墨如金了,寥寥的几行字让郭燕读了一遍又一 遍。   今天是9月5号,这两天应该是电视剧的最后一两集了。郭燕没有回家就径直 去了车站,在等车的时候,她用手机给大叉坪乡政府管电的刘师傅打了个电话, 问今晚是否可以将借母溪林管站的电停了。刘师傅回答说,林管站的电没有经过 乡政府供电站,是直接从风子岭接过去的。   去大叉坪的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在下午3点离站了,在车站旁做小生意的李伯 告诉郭燕。此时的郭燕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浮躁与焦虑,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稳,总 预感着会出什么事。   一辆送公粮的货车回大叉坪,郭燕忙挥手招呼上了车。   货车司机是个小伙子,以前在某工厂开小车,工厂破产后下了岗才学开大货 的。大货驾照都还未拿到,加上驾驶台又坐着一个女士,小伙子将车开得像越野 车。郭燕几次提醒安全第一,小伙子嘴里应着,却不照办。车到长界坡的时候, 一只轮子终于挂到岩坎下去了,吓得郭燕脸都白了,又不敢发脾气,嘴里不停地 鼓励小伙子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天慢慢暗了下来,经过上次二憨子替自己治蛇伤 的事件后,她就尽量避免与男人单独呆在一起。   小伙子还真有办法,利用两根杉木条与千斤顶将车弄上了路面。车到大叉坪 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郭燕叫管食堂的王阿姨煮了一碗面条吃。   吃完面条郭燕听说借母溪的村长与支部书记来乡政府开会,便去找他们。   “我想今晚赶到借母溪去。”   “你发神经呀,你看都几点啦。”村长说。   “我明天有个重要约会,同一个开发商说好十点钟去看现场的。”郭燕没有 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们,用手指了指悬在头上的那轮月亮,“你瞧,秋高气 爽,皓月当空,走夜路一定别有情趣。”村长与村支书说不过她,便一同向借母 溪走去。   一路上郭燕很少说话,只顾埋头走路,村长与村支书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郭 乡长今天怎么啦。他们一路翻过鲤鱼背时,天已开始露鱼肚白了。远远他们就看 见鲤鱼滩下围着许多人。   “肯定又有人药鱼了,”村长气急败坏地说,“明文规定不准药鱼了,他们 还要……”   郭燕没有搭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向鲤鱼滩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说: “水梨子,你可别吓我呵,水梨子,那是电视剧,是作家瞎编的,不是真的, 呵……”随着一起一落脚步落地时的震动,郭燕心也一搐一绞难受得几乎要窒息。   预感没有错,郭燕的腿一软全身摞了下去,坐在沙渚上。   有洁癖的水梨子选择了水流最洁净的鲤鱼滩,她穿着郭燕送给她戏说只准结 婚时才能穿的那套衣服,头发尽管被水冲乱了,一些散发留在面颊上,但从发束 上还是明显看得出经过认真地梳理。   水梨子溺水的地方没有木桥,也没有可以高跳的岩石,她是一步一步走进透 明的水流中的。其实我们只需稍加联想一下,眼前就会浮现这样一个让晨曦也会 哭泣的画面。   一个水灵得尿都能泡得饭吃的山妹子,对着月光梳着长长的头发,一梳一梳, 很安祥很专一,就像出嫁一样。梳完头后,开始换衣服,衣襟扯了又扯捋了又捋, 生怕哪儿还有折印,怕月亮会笑她。瞧,月亮老是看着我。时间流得很慢,像深 潭里的水。这样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水梨子才从闺房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关好 房门,沐着如水的月光,像仙女又像幽灵,她的脚步很轻很轻,生怕吵醒了熟睡 中的群山。她就这样一步一步朝鲤鱼滩走来。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她也许在溪滩 旁洁净的石砾上坐了一小会儿,她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等,只是随便 小坐一下。   月光开始慢慢地流走,越来越淡了,水梨子是与月光一起慢慢走进了鲤鱼滩 的……   十四、毁尸灭迹   鸽子坳工程指挥部来了一个新指挥长,就是在贺县长耳边吹风的那位旅游局 副局长。他是揣着从林业局林政股开出的两张无名乔木采伐证来鸽子坳的。来之 前他是立下军令状的,铁轨不通决不回城。   新指挥长上任的第二天就通知召开了一次只有部分人参加的最后通牒性会议, 会议的进程与艰巨性大大出乎新指挥长的意外。他打了一个多星期的攻心战术腹 稿一个也未用上,那些连自己都禁不住热血澎湃的激昂言词一句也未说出来。这 样反而使新指挥长有些失望。   从郭燕进场会议总共不到三分钟,除了几句寥若晨星的客套话,实质性的话 没说一句,会议就算结束了。郭燕将一份同意砍伐珙桐树且一切责任都由她一人 承担的书面材料递给新指挥长。郭燕的举动让新任指挥长一下变为被动。他拿出 第二套方案,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只需郭燕签字就可以帮她洗脱责任的材料递给 她。材料上的意思是这样的:   鸽子坳本来就只有六蔸珙桐树,根本就不存在那两蔸直径超过一米的珙桐树 王。本人这样报道,主要是为了增加那篇文章的份量,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 不对,我一定向组织上以及相关媒体作出深刻的书面检讨。   郭燕退出会议室将材料留在了桌子上,前次替陈局长转信的办公室小王追了 出来,将材料重又递给郭燕,“郭乡长,你别犯傻了,这也是陈局长临走时的主 意,我也是不放心才随新指挥长来这里的。”郭燕接过材料,深情地握了握小王 的手,说了声“谢谢”。   等小王看不见自己背影时,郭燕才将那份材料撕毁,“湘君,大海都翻了, 还在乎一只船嘛。”   郭燕没有去水梨子家告别,自从水梨子死了之后她就再也没去过她家了。郭 燕什么行装也没有,一些与水梨子共用过的生活用品与一些水梨子曾说过自己穿 着好看的衣服都作为祭葬品留在她那窄窄的黑黑的房子里了。当郭燕路过水梨子 家下面坡岭时,还是不自觉地看了几眼水梨子的家。这时她看见自己住过的那扇 窗子里有一双黑枪口一样的眼睛在注视自己,郭燕感觉到背心一阵一阵的寒怵。   郭燕爬上鲤鱼背,没有立即翻过岭去,而是沿着山脊来到去年第一次发现珙 桐树的那个山岭上。   雨,好像是昨晚下半夜开始下的,一直就是这个雨势,不大不小缠缠绵绵, 好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专门是为主人公而落的。   鸽子坳那边很热闹,那两蔸最大的珙桐树已经不见了,那片被树枝撑得满满 的天空一下子亮敞开来,显得空荡荡的。指挥部最终作出了最坏也是最完善的决 定,将珙桐树王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他们将珙桐树锯成一米两米不等的碎节,丢进前次滑坡塌方时留下的洞穴里。 人们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忙碌着,匆忙而节律。有人还喊着劳动号子、说着脏话, 这些郭燕都听不到,因为隔得太远了。   水梨子的坟堆就在那个洞穴上面的山岭上,是郭燕定的。红红的坟土就像细 雨中的火焰,焰焰的却又燃不起来。   郭燕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孤独感,鸽子坳那些在绵绵细雨中忙碌的人 们仿佛是在举行一场庄严而肃穆的葬礼。她仿佛看见千万只白鸽在雨中折翅坠下 来,没进泥土之中。如果心也是一棵树,梦的天空能盛下,来年就会有千万只白 鸽来栖息。   郭燕想给陈湘君打个电话,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 切。爬上左边那个山峰就可以看到张家界的竽头寨,竽头寨有联通的发射塔,自 己的130手机就可以通话了。她一步一步向那座高高的山峰爬去。   二00二年十月二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