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献给我的孩子。这是一个有关生命和成长的故事。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 孩子们,更给这个世界上仍然拥有童心的人们。 黑子   作者:丁丁   第一章   生与死   这是一个安静的春夜,偶尔有几声虫子们的歌声-但这点声音和夏天那汹涌 澎湃的声浪比起来,只能算是零星的雨点。   如果你去过陕北,或者至少乘火车经过黄土高原,或许更容易想象我们的故 事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开始的。那是一片朴实而广阔的土地,没有山,或者说,没 什么像样的山。地面是坚硬的黄土,如果在冬天连大锄头都啃不动。人们都住在 那种挖出来的窑洞里面。没错,就是货真价实的那种窑洞。   缕缕的细烟随着一闪一闪的火星,在一眼窑洞前升起。一个中年汉子,蹲在 屋门口的地上抽着旱烟。他每吸一口烟,就眯起双眼,显出他脸颊边的深深的皱 纹。窑洞门口的小院子,被鸡窝,猪圈和黄土的矮墙刚好围成一个方形。门口的 左边有一个土灶和一口巨大的铁锅;灶台上挂着几串大蒜,还有一个被熏黑的锅 盖。右边放着一个水缸和两个铁水桶。   院子的中央,趴着一只黑色的大狗。它,或者说“她”,正蜷成一团,眼睛 圆睁着,时不时回过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显然她快要生小狗了。   那汉子把旱烟在鞋底用力磕了几下,起身朝黑狗走去。黑狗的耳朵竖了起来, 叫了一声,挣扎着要站起身,可是又力不从心。汉子弯腰看了看黑狗边上放着几 块肉的小盆,叹了口气。   月光穿过窗格,洒在屋子的地面。在屋里的炕上,一个男孩正在熟睡。   “虎子!虎子!”一个有力的声音把男孩从熟睡中唤醒。   “爹?”,男孩努力睁开了眼睛,看着爹划火柴点燃了油灯,“狗生了?”   “没有呢,你快把黄大夫请来,就是给马看病的那个黄大夫,越快越好。跟 他说是咱家的狗!”   “嗯。”男孩答应着,一边套着衣服,一边爬下炕。   “别踩了狗!”   “嗯。”男孩绕开黑狗,“噔噔”地从开着的院门跑了。   “虎子,鞋!”   可是男孩已经跑远了。   黄土地上的路和城市里的路截然不同:实际上,这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路。 交错起伏的土坡上,被人和牲畜脚印踏出的痕迹,连接着这家和那家,就是这里 的路。虽然没有路牌,但顺着这些月光照出的脚印,你总会走到什么地方。   虎子光着脚丫跑着,一边惦记着他爹交代他的“越快越好”。夜的空气,仍 然很凉,吸进肺里扎得生疼,可虎子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在他身后留下几声邻 家被惊起的狗吠。   转过一个大土坡,黄大夫的家看起来和虎子家没太大的不同。虎子喘着气, 一边伸出双手,轮流拍着木门,一边用叫着:“大夫!大夫!”   ―――――――――――   当虎子和黄大夫快到家的时候,虎子爹已经在路口等着他们了。   “老黄,这么晚麻烦你了。”   “没事,咱们先看狗。”黄大夫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副棕黄塑料边的眼镜。   “虎子,去把灯拿来,别烧了手!”黄大夫拍了拍虎子的头。   那是一种非常老式的油灯,铜制的灯座放着灯油,点燃的灯芯上有一个玻璃 灯罩,一个小旋钮可以调节火苗的大小。   “虎子真是懂事了,”黄大夫说着,一边卷起袖子,放下随身的医箱。那个 医箱又大又重,比常见的大了好几号。   “是啊,”看着孩子细廋的身形和剃得圆圆的脑袋,虎子爹说,“他娘也去 得早。秋后该送去上学了。”   当虎子把灯拿来,三人蹲在黑狗的旁边。黑狗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大夫 伸手摸了摸它的肚子,看了看旁边的肉盆,问:“多长时间了?”   “快三天了,还什么都不吃。”虎子爹说。   “发了高烧,说老实话,怕是不好办,你该早把我叫来。”黄大夫皱起了眉, “就先给点催产药,看它的造化了。”说到这里,黄大夫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就是它把虎子从河里叼回来的?”   “是啊,那年水可大着哩,家里的炕都冲塌了。”虎子爹声音沉重而有些哽 咽,“没这狗就没虎子了。”   “狗子会死吗?”虎子看着黄大夫打开他的医箱,突然问道。   “不会,不会。”虎子爹替大夫接了话,“去,回炕上睡觉去。”   “不去!”虎子倔强地回嘴。   “听话,回去吧。”   “不去!”   “回去!”   “不!”虎子大了嗓门,几乎吼起来了。   虎子他爹不再说话,空气里有一种冷战的味道。被虎子的大嗓门惊醒的猪崽 们,吱吱叫着,好奇地挤着栏杆看着三人一狗被油灯放大了的影子。   ―――――――――――――   “唉,都是没气儿的。”黄大夫把六只小狗小心地拿起一只,“怕是在肚里 时间太长,憋死的。”说着,伸手去摸黑狗的脖子,“大狗也怕是不行了,都没 脉了。”   虎子爹送走了黄大夫,回到院里。油灯一闪一闪地,照着虎子和地上的大小 七只狗。   “回去睡吧,”虎子爹悄声说,“我来收拾。”   虎子缩着头,发出一声喑哑,带着哭腔的话:“你说狗子不会死的……”   虎子爹伸手想要拍拍虎子的头,却被虎子躲开。叹了口气,虎子爹伸手再摸 了摸黑狗的头,然后把小狗们一只一只放到他的大手掌中。   “虎子!”   “虎子!”虎子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奇怪。   虎子并不抬头,也不回答,只是肩膀抽动着,几滴很大的泪珠打在地下。   “虎子!有只小狗还活着!”   ―――――――――――――   虎子爹熄了油灯,把靠着墙睡着了的男孩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 这也许应该 是油画中的场景,因为男孩的怀中,也抱着一只黑色,刚出生,还没睁开眼睛的 小狗。男孩的脸上,都是干了的泪痕。   虎子爹把狗儿小心地放到左手手心里,踱出屋门,伸手去够水缸上架着的旱 烟。去把小狗儿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埋掉之前,他得想一个办法让没妈的小狗儿活 下去。而思考这种事情对虎子爹来说,就意味着旱烟。猪圈里有一只猪崽还没睡, 好奇地看着他。   在点烟之前,虎子爹突然想到了什么。   ――――――――――――――   离河边不远的地方,虎子爹费力的用锄头刨出一个大坑。当他把袋子扔到坑 里的时候,似乎觉得心头的沉重消失了一些。月光暗淡下去,他隐约看见一只硕 大的,不知是什么的黑影出现在河的对岸,然后消失了,空中有一声长嚎,引得 远远近近的狗都警惕地叫起来。   “说不定是狼呢,得让虎子小心点。”他心想着,一边把土填起来。   当他抗着锄头走回家门的时候,天空开始发白,从院里的地窖里传来公鸡闷 声闷响的打鸣声。   第二章   清晨   “虎子!醒醒!我上工去了。中午等我回来,锅里有稀饭。”   虎子睁开眼,努力适应着从窗里照进的阳光。忽然,他叫起来:   “小狗呢?小狗呢?是不是压被子下了!”   虎子爹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并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话。   “自个儿去猪栏看看吧。”   “给猪吃了?”虎子从炕上蹦起来,披着衣服就串出屋门。   春天的清晨,猪栏的木条上,还留着一丝潮寒。虎子熟炼地跳上了一根栏扒 着边,结果看到了让他合不拢嘴的一幕:   他们家的大母猪侧躺在地上,几只小花猪“吱吱”地在她的身下吃奶。可是 昨晚那只小黑狗,正躺在一厚沓白棉花上,伸长了脖子,也费力地一口一口地吃 着奶!   “你要这么盯着看到下辈子去呀?”虎子爹一边出门,一边笑着说。   保持着扒着栏边的姿势,虎子只是回过头来说:“爹,咱给小狗取个名吧。”   “随便你。吃饱了把它抱出来,别让猪压死了。”   “叫它黑子吧。”   “随便你。”   在虎子心里,失去大黑狗的痛苦被看着新生生命的快乐所取代。生命是快乐 的,而幸存的生命就更值得快乐。   ―――――――――――――   “妈妈,妈妈,”小猪们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是谁?”   “他是一只小狗,”猪妈妈慈爱地说着,“小心别踩着他,他才刚出生,什 么都看不见呢。”   “他是那只大黑狗的孩子吗?为什么你要喂他?那只大黑狗从来不理我们。”   “这很正常,和我们相比,狗是一种很骄傲的动物,不过,确实有很多事情 值得他们骄傲。”猪妈妈抬起头,看着身下的小狗和她的孩子们。“他的妈妈昨 晚死了,所以,由我们来照顾他。”   “死是什么?”一只小猪问。   不等猪妈妈说话,一只小猪说:“我知道我知道,死就是被人装到一个很大 很大的袋子里去。”   猪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另一只小猪接着问:“他将来也会叫你妈妈吗?”   “这我可不知道,”猪妈妈说,“也许会吧。不过我能肯定,他会非常的与 众不同。”   “为什么?”   “将来你们就知道了。”   “为什么将来才知道啊?”   ……   ―――――――――――――   对黑子来说,生命的第一个早晨可真是一个吵闹的开始。现在的他还无法用 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昨晚虎子的体温,和煦的阳光和柔软的棉花对他来说都似乎 是同一种东西 - 一样都是温暖而舒适的感觉。吃饱了的感觉,又让他觉得昏昏 沉沉。尽管身边有无数只嘴巴在说话,他还是停止了吃奶,在棉花上摆了一个舒 服的姿势,然后就睡着了。   “看,他睡着了!”   “真的,他睡了!”   “我也想睡了!”   ―――――――――――――   初春的清晨永远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时刻。炊烟的气息弥漫在黄土地的空中。 太阳把一夜的寒冷变成露珠,留在屋顶的蒿草叶上。带些绿意的树枝都舒展着自 己,在微风中微微颤动。没有窑洞的山坡上,一丛丛的灌木都染了些嫩黄。偶尔 会有不知名的鸟儿赶路般得飞走。河边还没有吵人的蛙声,只能听到沙沙的枯草 和潺潺的流水。   虽然看着黑子在猪圈里睡得很安全,但是虎子还是记着爹的嘱咐,跳进猪圈 里把睡着的黑子连他的棉花床一起小心地抱到灶台边上。看着小狗仍然安睡,虎 子回身把鸡窝打开,洒了一把谷糠。三只母鸡“咕咕”地叫着,心安理得的吃着 食。   “虎子哥!”随着一声稚稚的童音,院门被推开了,一个个子小小的男孩探 头探脑迈过了门坎,一边抹着鼻子下面没擦干的鼻涕。他过于肥大的裤腿上显然 是不知在那里蹭来了一大块黑泥。母鸡们愤愤不平地觉得受到了打扰,“咕咕” 地缩回鸡窝的门口。   “小包子!”   那个叫小包子的男孩仍然小心地看着四周。   “虎子哥,你家那只咬人的大公鸡呢?”   “别担心,还给我爹关在地窖里呢。快来看小狗睡觉!”   小包子费力地踮起脚,用手扒在灶台边,呆呆地看着熟睡的小狗。   第三章   虚弱的囚徒   当虎子爹回来的时候,院墙的影子只剩了小小的一沿。母鸡们在离家不远的 杂草丛中开会,所有的小猪都围拢在母猪身边晒着太阳打盹。而黑子在吃了两次 奶后,也在灶台边的棉花床上呼呼大睡。   “爹!”   “伯伯!”小包子也跟着叫。虎子爹的大手在小包子的头上用力摩挲了几下, 几乎把他的小脑瓜按到脖子里去。   “包子!你怎么越长越矮!再过两年你连门槛都迈不过来了!给你!”   虎子爹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熟的土豆,递给小包子。像所有馋嘴的小孩一样, 小包子二话没说,用衣袖把自己嘴唇上边的鼻涕抹了抹,就大口地吃起来。   “虎子,鸡喂了吗?”   虎子一边收拾柴禾,一边应声:“喂了。还有……”   虎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包子忽然发出一声很大的“唉呦”。   “怎么了,包子?”虎子爹问。   小包子用手在嘴里费力掏着什么,不一会就从嘴里拿出一颗白白的牙齿。   “上牙还是下牙?”   小包子咧开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上牙。”   “来,把它扔房顶上!”   “我扔不了那么高……”   ―――――――――――――   在虎子爹的帮助下,那颗幸运的牙终于被扔到了屋顶上,伴随着几只不知是 蚂蚱还是扁担的虫子在屋顶的蒿草中蹦起。带着满意的表情和没吃完的烤土豆, 小包子拖着鼻涕说要回家了。   “爹,地窖里的公鸡还没喂呢,一直没动静……”   “糟!”虎子爹把手里的瓢往水缸里一丢,弯腰就去搬地下的一块大石板。   也许现在的孩子们再也不会知道地窖这种东西。在院子里的一个深坑,坑的 边缘上有一些小窝以便人们上下,平时就用大石板盖上,冬天的时候把蔬菜放到 里头防冻。当然它也可以用来存放各种东西,比如说一只公鸡。   石板被虎子爹挪开了。正午的阳光射入地窖的深处,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 翅膀张开,趴在地窖的底部。二话没说,虎子爹就跳了下去把它提上来。   “爹,是不是闷死了?”看着爹把象尸体一样的公鸡扔到地上,虎子问。   “不知道。”虎子爹盖好了石板,回头就去做饭了。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这只鸡死了的话,对这个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   在新鲜的空气和正午的阳光下,囚徒苏醒了。阳光刺入它的双眼,一开始它 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徒劳的扇动了几下翅膀,它决定还是继续躺一会儿比 较好。   “爹,公鸡动了!”   “是吗?给它弄点糠和水。”   一边吃食,一边维持自己的平衡,公鸡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在饱 餐一顿恢复体力后,它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和回想。   没有看到黑狗的身影令它颇为失望,在地窖里被积攒了一天一夜的怒火似乎 无从发泄。它扬起脖子想要打鸣,却只发出喑哑的怪叫。它侧过脖子,用左边的 眼睛仔细对着猪圈看了很久,仍然看不到什么端倪。心烦之余,它把母鸡们赶出 院门,在自己独享的院子里找回一些自尊。   猛然间,灶台边熟睡的黑子映入它的眼睛。一开始它甚至认为那只是自己的 错觉 - 对仇敌的期望让它居然看到这样不合理的画面。一只缩小了的黑狗,微 型的黑狗,一只在自己面前熟睡的小黑狗!   在愣了足足五分钟之后,公鸡体内的怒火终于为了新的目标重新燃烧起来, 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咕”得一声将颈上的羽毛一根根地竖起来,扇着翅膀向 着目标超低空冲去-至少它是想这么做的。然而它的虚弱使得它猛然失去了平衡 而摔在了地下,徒劳的扇了几下右边的翅膀后,它又躺在地上不动了。   “爹,公鸡又倒了!”   “是吗,虎子。”虎子爹在屋里收拾炕上的东西,“没事的,把公鸡放回鸡 窝里好了。”   几只醒来的小猪为这一幕而狂笑不已,不一会儿,所有的小猪们都醒了。   “怎么了?”“什么事?”“笑什么阿?”   那几只小猪笑得在地上打滚。   “别笑了,孩子们。”母猪也睁开了眼,它的声音让小猪们都安静了下来。 “一个危险的敌人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那只傻大鸡很危险吗?”“什么是危险?”   母猪隔着栏杆望着熟睡的黑子,没有回答,只有空中传来几声鸟鸣。   第四章   神秘的守护者   暮色的降临,也带来的微微凉意和阵阵的炊烟味道。西下的阳光为黄土地的 一切都披上一层金色。母鸡们都在附近觅食,公鸡一个人站在鸡窝里沉思;虎子 去给母猪割来一筐猪草;虎子爹去井里挑了两桶水。黑子则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它关心的只有吃奶和睡觉。这种新颖独到的生活态度引起小猪们的无限的仰慕, 但它们很快发现,闭着嘴巴不说话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唉,真想说话呀。”   “瞧!你又说话了!”   “难道你刚才没说话吗?”   “我说什么了?”   “你说:‘瞧!你又说话了!’;你还说了:‘我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样,你说的话比我多!”   “不是说好了不说话么,你们俩就知道说话!”   ……   在一个规定不说话但又如此喧闹的晚会上,黑子仍然坚持着它生命中不变的 两种选择。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生活依然可以非常简单。   欣赏黑子的并不只有小猪们,虎子现在趴在猪栏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一 群小花猪中间,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不点。   “虎子,把公鸡放出来让它走走,一会儿咱们去黄大夫家里走走,给他家里 送些鸡蛋。”   “知道了。爹,母猪每次躺下都特别小心,生怕压了黑子呢。”   “真的?”   ―――――――――――――   黄大夫家里,一篮鸡蛋被再三推托才收下,这似乎是黄土地不变的风俗。黄 大夫的女儿慧慧,出来拉着虎子问:   “虎子哥,听说你救活了一只小狗?”   “不是我,是我爹救活的。”   “不是我,是黄大夫救的。”虎子爹插话说。   “也不是我,看来还是它自己命大。”黄大夫笑着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过可惜了那只大黑狗,跟了我们那么多年,唉。”对于大黑狗的离去, 虎子爹仍然觉得心里一阵痛。那感觉对他,就象少了一个家人。   ―――――――――――――   公鸡过了很久,才发觉鸡窝的门是开着的,母鸡们都陆陆续续回窝了。毫不 理会母鸡们的问候,它一头冲出了鸡窝。一下午的休整已经让它彻底恢复了全部 的体力和复仇的信心。它大步走向灶台,没有发现黑狗的踪迹,更没发现那只睡 觉的小黑狗。巡查了半天,正当它开始怀疑中午的屈辱的记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猪圈的几声喧哗引起了它的注意。   隔着栏杆看了好久,公鸡终于重新锁定了目标。但是这一次它变得异常谨慎, 有一种直觉告诉它自己它所面对的敌人非同小可。它缓步走向猪栏,夕阳把它的 影子拉得长长,透过栏杆打在黑子的身上。   黑子依然在母猪身下酣睡。有几只小猪正在小声辩论说话对生命的意义。   “噗噗噗”,公鸡轻松地飞上了栏杆。看着下面的小猪们一阵骚动,惊慌地 躲在母猪身下,使得自己的目标更加明确,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它骤然热血沸 腾。   母猪转过身,面对栏杆上的公鸡。夕阳从公鸡头顶照过来,在母猪和小猪们 眼里眩目地给这只恶魔涂上了天使的光彩。   “你干什么!”母猪低声但坚定地质问着。   公鸡只是歪头看了看目标的位置。对于猪这种动作迟缓的东西,他从来不屑 于把他们当作一种合理的存在。小猪们都躲到母猪身下后,那个熟睡的目标变得 更加明确。仇恨在公鸡心里立刻敲响了战鼓,但是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告诉他要 谨慎。   谨慎总是没错的,这是多年战斗的经验 - 至少这里的高度对于发起攻击似 乎不很理想。他又端详了目标一眼,伴随着小猪们的尖叫,飞上了更高的院墙。   这里高度很好。目标也很清晰。一切都很完美。   就在公鸡扇起翅膀准备冲刺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灰色身影突然在墙头出现, 闪电般的向公鸡撞过去。   “爹,鸡掉下来了!”正在回家的虎子叫起来:“那是什么?”   “虎子别动!我去拿枪!”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天上已经燃起了满天的火烧云。公鸡被虎子爹拎 着脖子,扔进院子里。   “爹,是啥?”看着爹握着枪走进家门,虎子问到。   “不知道,跑得真快。要真是狼的话,以后小心点鸡和猪崽。唉,狗子还在 就好了。”   “爹,你忘了咱家还有黑子哩。”   虎子爹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把手里的枪换成了旱烟杆。不多一会儿,旱烟 混着炊烟味儿,就充满了整个院子。   警报解除后,小猪们又恢复了七嘴八舌的旧风气。   “刚才一定是一只大鹅!”   “鹅才不是灰色的!那是一匹大骡子!”小猪依次列举着他们见过的动物。   “妈妈,那究竟是什么?”   母猪顿了一下,低下头看了看孩子们,也看了看在吃奶的黑子。   “那,可能是一头狼。”   “妈妈,狼是什么?”   “我并不是很了解。”   “妈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的,很多事情,妈妈也不了解。”   ―――――――――――――   当公鸡再度醒来时,谷糠和水就摆在它身边。今天的一切令它感到茫然无措。 望了一眼猪圈并整理了一下自己尾羽后,它沉默地踱回鸡窝。   “爹,那狼是去年见到那只吗?”   “可能吧。”虎子爹在灶台前忙碌着。黄土地人们基本上以面食为主,米饭 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奢侈,更是不对他们的胃口。虎子爹端着一碗和的很稀的 面,灵活的大手用一根筷子将面从碗边一细条一细条的拨到滚开的锅里。拨鱼儿, 正是虎子家常见的晚饭。   “我是解放军,冲阿,砰!砰!狼死喽!”虎子用一根树枝作出瞄准的动作。   “解放军啥时候打狼了?那土匪咋办?”   “一起打!砰!砰!,土匪也死喽!”随着一声惨叫,虎子瞬间完成了解放 军到土匪的角色转换,在转了三百六十度后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   “狗子,去把炕下的锅刷那来。”虎子爹又一回头,“虎子!”   “爹,你又叫狗子。”   “没叫狗子,叫你呢!”   “可我都已经被解放军打死了!”   在旱烟杆就要敲到屁股上时,我们的小土匪便一骨碌滚起来,那灵活的样子 根本不像一个中弹的尸体。   第五章   和平年代   尽管灰色的身影再没有出现,但这并没有妨碍公鸡始终保持和猪圈 - 确切 地说,是和黑子足够的距离。它把本来可以和其它公鸡斗架的精力用在大量短途 跨障碍飞行的训练上,而不是去骚扰黑子,甚至再也不去享受追逐小包子的乐趣。 每当母鸡们觅食走得离家太远,它会暴君般地把她们驱赶回来。虎子爹对公鸡的 作为感到迷惑,但看在它每天打鸣的情况还正常的份上,打消了把它卖掉的念头。   黑子长得很快,尽管它仍然只是一只小狗。它的毛色几乎纯黑,除了胸前一 道灰色的斑纹。天生有着出奇的速度的它,窜起来就象一支黑箭。尽管它对小猪 们来说就象小弟弟一样,但小猪们都本能地感到了黑子和它们的不同 - 黑子是 整个院子里唯一能穿越猪栏的家伙。隔着猪栏看着黑子和虎子的嬉戏,一只小猪 不禁问到:   “妈妈,我们能越长越小吗?”   “越长越小?为什么这么想呢?”   “那我们也可以出去玩了呀。”   “你们…”猪妈妈一阵沉默,“不用担心,你们也长大了,自然有机会出去 的。”   “我已经长得很大了!”   “我们是因为太大了才出不去的呀!”   “妈妈你出去过吗?”   小猪们言论自由的精神得到了充分体现。立刻有长大与变小两个党派开始了 辩论。   “我从现在开始不吃东西,我就会越来越小,总有一天可以钻出去!”   “不吃?你试试看!哈哈……”   ……   黑子很喜欢和虎子一起出去。在猪圈里它有着大家庭的温暖,但它仍然本能 地喜欢野外那种感觉。它会绕着虎子前进的路线兜着很大的圈 - 你会看到它又 小又黑的身影在青草丛进进出出,为自己的鲁莽而惊起的每一个飞虫或飞鸟而吠 叫。那些会飞的东西总是让它迷惑不解,经常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劳而无功的跳跃、 追逐和虎子的呼唤:“黑子!黑子!回来!”   当然,黑子自己也学到了一些教训:在河边的湿泥上行走要谨慎;没搞清情 况之前,别离老牛太近;有陌生人和虎子接近时,不用总是大惊小怪。   等黑子回到家,母猪照例会从虎子手里吃到新鲜的猪草;而小猪们则会七嘴 八舌向黑子探究外面的新鲜事物。当一只小猪问它是不是在外面见过一个大袋子 的时候,母猪适时地停止了大家的讨论。   “孩子们,听我说。”母猪慈爱地看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外面的世 界会有很多很多故事,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那么美好。黑子,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妈妈。”黑子摇了摇自己的尾巴,它对“美好”这个词并 不十分理解。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给你讲一些不美好的故事的。”   “那是什么故事?”黑子奇怪地问。   “现在还不是对你讲的时候,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会讲给你的。”   “那先给我讲讲吧,我已经长大了。”一只小猪忽然冒出头来说,但立刻它 的肩膀就被别的小猪狠狠撞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想要变小的么?”   立刻小猪们和黑子重新喧闹起来,这段大袋子的插曲也就这么过去了。   ――――――――――   “砰”的一声,院门突然被撞开。木门不安分地在墙上重重撞起一些土渣, 然后又反弹回去。随着母鸡们的尖叫,先伸进门来的是长长的扁担的一头和一个 盛满水的铁水桶。   “爹,”虎子被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爹踉跄的脚步,“爹,你怎么了?”   虎子爹把扁担撂在地下,一边痛苦地猫下腰,脸都憋的通红。   “爹,你怎么了?”虎子把小凳放在他爹身下,焦急地问。   “没事,在井边摔了一下。虎子,帮我把烟杆拿来。”   “要不要去找人看看,爹?”   接过烟杆,虎子爹依然憋着气,没有回答他。过了半响,才说:“洋火,炕 头上。”   随着缕缕青烟的升起,虎子爹似乎重新恢复了眯起眼睛,悠然自得的神情。 “我没事了,虎子。我抽一袋烟,歇够了就去做饭。”   “爹,以后我去担水。”   一阵爽朗的笑声立刻回响在院子里,虽然又迅速地被疼痛打断。“乖娃儿, 你的腰还没水桶高哩!”   一只大手伸到虎子的头上,胡乱爱抚了几下。“虎子,等开秋了,就送你去 上学。”   “嗯。”虎子回头看着猪圈,黑子正在兴高采烈地在猪崽的队伍中穿行。   第六章   秋天的叶子   夏天依稀过去了,在清晨的微风里重新回来一丝寒意。河边的蛙声已经不再 传来,但是每当一片树叶被风吹落,知了们就会重新组织起一阵阵谢幕的大合唱。 混合着烧麦杆的淡烟,空气中漂染着一股慵懒而凉凉的味道。河边的蒿草开始变 出一片美丽的银白,曾经在夏日涨起的河水也偃旗息鼓。放眼望去,高粱地和玉 米地开始染上黄土地的本色,空中偶尔也会飞过人字的雁群。   “妈妈,叶子为什么会落下?”黑子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一片落叶随着 微风在院子里飘落。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一只小猪迫不及待地插嘴,“这和太阳落下是一个 道理。”   “怎么可能,太阳落下明天还会升起,”另一只小猪叫到,“可是叶子落下 不会升起,是吧,妈妈?”   母猪转过头,阳光从她的耳后照来,形成一个戏剧化的剪影 - 她正在笑, 是的,咧着嘴笑。   “孩子们,什么事情背后都有个答案,但是所有的答案并不都是一样的。” 停顿了片刻,她说:“黑子,有时候找寻和思考比答案更重要,你明白吗?”   “找寻?思考?”黑子重复着这两个词,一脸严肃而孩子气的表情。“那叶 子…”   “是因为秋天到了。”母猪抬起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天气会变冷 的,所以叶子都会落下来。”   “然后呢?”一只小猪插了一句。   “然后,叶子都会落光,冬天就会到的。那时候会非常非常冷,还会下雪。”   “妈妈,什么是雪?”黑子的好奇心似乎还没有尽头。   “雪是白色的…到时候你们都会看到的。”母猪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望着院 墙外一颗高大的杨树出神。   ―――――――――――   “虎子!虎子!”虎子爹把稀饭舀到碗里,“起来吃饭!今天该送你去学校 了!”   当声音传到虎子的睡梦中时,他一骨碌从炕上溜下来。尽管眼睛还没有完全 睁开,但他努力显得似乎已经醒了很久的样子。七手八脚地把衣服和他昨天的精 心准备穿戴好,蹦到院里,用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抱起大碗,蹲在地下大口地喝 起来。   黄土地的风俗有时会显得如此地与众不同。人们吃饭的时候,通常都会捧着 大碗,一只手里拿着窝头或是什么,就蹲在地上吃。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圪僦 着吃”。只有在有客人的时候,会在炕上摆一个小桌子,温一点酒,大家都盘腿 坐在炕上。   “怎么现在就把包背上了!”虎子爹看着他直笑。   那种书包和现在各式各样的双肩包、单肩包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是一种不大 的黄绿色的单肩布包,经过水洗多少会有些发白。在有些地方的语言中管它叫做 “军挎”。尽管带子能够缩短,但即使缩到最短,对虎子的身高来说也显得很长。 虎子的包里还有一些用来写字的纸,一只新的铅笔和一把小刀。   “爹,慧慧也去上学吗?”   “嗯,她跟你同岁。”虎子爹用手里的锅刷头敲了虎子一下,“怎么,想她 了?”   “才没有!”虎子努力地喝着稀饭。“还有,爹,黑子呢?”   “黑子?”虎子爹笑了起来,“黑子当然呆在家里。”   “让黑子和我一块儿去吧,爹。”   “不行!”   “爹…”虎子眨了眨眼,“它也没娘了。”   虎子爹嘴角的笑容突然凝滞了。他狠狠地把大碗端起老高,挡住了他的脸。   “爹,乍了?”虎子看爹用碗挡着全部的脸,溜起来从侧面看他爹。   “没事,稀饭呛到鼻子了。”虎子爹放下碗,揉了揉鼻子。“一会儿走的时 候,把黑子带上吧。”顿了顿他又说,“记得管好它。”   整个院子里立刻充满了虎子的欢呼声,书包随着虎子的跳跃也上下飞舞。黑 子从猪栏里窜出去,兴奋地追随着虎子的脚步 - 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理由,但 童年的欢乐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好了,好了,我抽完烟咱们就走了!”   虎子爹的命令并不能停止两个生命的狂欢。一只不知哪来的鸽子落在屋顶, 面无表情得看着这一家在清晨拉开的序幕。   第七章   学校的第一天   这是有趣的一行三人。虎子大步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顺脚跳一下;黑子 在他的身边不知疲惫地绕着圈;而虎子爹则缓步跟在后面。   一群羊迎面扑来,在一行三人左右分开。尘土在羊群后飘起,吹进每个人的 鼻孔 - 就连在这片土地的白羊也被会染成黄土的颜色。黑子蹦蹦跳跳地尝试着 和每一头羊打招呼,但羊群却平静地从它身边经过,偶尔发出 “咩咩”的多声 部的和声。   羊倌打量了一下虎子的书包,对着虎子爹叫道:“送娃儿上学?”   “是啊!”   随后照例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亲热地拍拍虎子的头,虎子的头上立刻留下一 个尘土的手印。   这里的学校离虎子家不算很远,至少按黄土地人们的脚程来说不远。转过一 个大坡,学校就在对面的半山腰。一排整齐的大窑洞是教室,门口的一片平地就 是操场。操场的一角有一个破旧的篮球架,另一角有一颗很大的洋槐。清晨的阳 光斜落在操场上,这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虎子试着推了推一个教室的门,在门缝里张望了几下:“爹,咱们来早了 哩!”   似乎虎子的话说得早了一些。随着他的话音刚落,立刻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出 现。不一会儿教室的门都打开了,操场也变得热闹起来。   教室其实就是一个大窑洞 - 似乎大家已经知道了。破旧的木桌和长凳摆满 了整个教室,讲桌,黑板都铺着一层粉笔灰。课桌上你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图画和 文字,似乎在讲述一个个孩童的故事。整个教室的地面就是黄土 - 所以蚂蚁和 各种昆虫是孩子们坚持听完一节课的动力之一。孩子们大声背书的时候,会有小 土块被震落到书本上。   虎子在一群混乱之中和他爹告别,把黑子塞进书包,蜷缩在教室的一个角落 里。老师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一手执着教鞭在前面讲着什么,看着一排排课 桌前面黑压压的身影,一种陌生的感觉向虎子袭来,让他感觉难以呼吸 - 直到 他看到了坐在教室前方的慧慧。   拿起书包,虎子就朝慧慧走去。   “站住!”中年妇女摆出一个金刚怒目的表情。“上课时候不能随便离开座 位,知道不知道?刚才老师就已经说过了!”   所有孩子的眼光都离开齐刷刷地注视着他,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让虎子傻在 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叫什么名字?!”,看着虎子没什么反映,女金刚特意提高了调门,“问 你呢!”   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虎子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虎子的脸涨得通红,他 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低低的声音:“程虎”   “什么?大声点!”中年妇女走下讲台,拿着教鞭站到虎子身边,用手在耳 边做出夸张的表示听不清的手势。孩子们有的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虎子的头压更低了。黑子不安分地从书包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四周。   “小狗!”不知那个声音叫了一声。立刻孩子们都探起头来,较远的都站起 身来,伸长了脖子。   “谁叫你把狗带到学校来的!”中年妇女从略有假装的威吓徒然转为暴怒: “第一天来上学,你竟敢…”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正用力把教鞭向装黑子的书 包打去。   虎子一个闪身,护住了黑子,把包藏在身后。“不许你打黑子!”虎子的有 些喑哑的话音回荡在教室,让暴怒的执法人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威严。   “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现在敢叫这么大声!”   教鞭狠狠地砸向虎子的头,虎子并没有躲闪。过大的力量使竹教鞭狠狠地顺 着头皮刮过耳朵,鲜血一下子从耳根附近涌出。有谁叫了一下,似乎是慧慧。虎 子忍着耳边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更忍着那种委屈的感觉。   突然,一道黑箭向执法人冲去。所有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回事,暴怒 的执法人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把黑子和教鞭一起扔到地上。黑子在地上滚了几 圈,瞬间变成了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但是执法人的恶梦并没有完结。她的惨叫还没有结束,黑子又闪电般地冲向 她的肥腿。教室里立刻乱作一团,执法人只知道颤抖和尖叫,在空中连踢了几脚。 但那个小小的黑影却仍然在她腿上牢牢咬住。虎子冲上去把黑子拉了回来,只听 “呲”一声,一大片布被扯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虎子抱着黑子转身就跑出教 室。   “虎子哥!”那是慧慧的声音。   “那是狼崽子吧!咬人前一声都不叫的!”那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虎子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知道顺着山坡往回家的路狂奔。书包从背后勒住 自己的脖子,虎子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和耳边的伤口一起在剧烈地跳动。   在虎子的怀里和周围扬起的尘土里,黑子很安静,似乎在享受这样的颠簸。 它的嘴里,仍然紧紧叼着一大片扯下来的布。   第八章   听故事的老人   虽然月亮正挂在天上,虎子家的小院子里仍然敞开着大门。母鸡们都早已经 回窝了,小猪们也都在沉默中昏昏入睡。老式的油灯亮在院子中央,每隔一段时 间它的火焰就舞蹈般地跳动,映照着虎子爹蹲在地上的身影。   开着的门口突然窜进一只黑色的东西,一阵风似得在油灯旁卷了一圈,便冲 进了猪圈。   屋檐下,虎子爹仍然蹲着,一动未动。公鸡猛然从屋顶扑下,几乎要撞到油 灯,然后大步踱进了鸡窝。   虎子悄悄出现在院门口。油灯照亮了他小小的有些颤抖的身体和满是污渍的 脸,还有似乎破了几处的衣服。他的一只手不安地抓着挎包的带子 - 书包仍然 牢牢背在他肩上。   “爹―”   虎子爹没说什么,起身去锅里盛了一大碗面糊汤,端到虎子嘴边。   “先来把饭吃了,一直给你在锅里热着。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爹 ――”,虎子的眼泪突然无声地奔涌而出,在他脏乎乎的脸上洗出了 两道浅白。   “爹都知道了,慧慧中午来过咱们家。”虎子爹说着在虎子脸上用指节一刮。 “先去洗把脸再来吃。”   虎子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听任眼泪打落到地下。   “多大的人了,这点事儿都过不去了?去,先洗洗。”虎子爹看着他,突然 嘴角依稀露出一股笑意。“去啊!”   也许现在的孩子们难以想象,但黄土地的水永远是非常珍贵的。一盆洗脸水 会用很多次,直到水都变成灰黑色。   看着虎子象个木头人般地在搪瓷脸盆里洗脸,然后过来端起碗,虎子爹照例 去点上烟,蹲在虎子身边。父子俩就这样一起享用着小院的沉默,除了虎子大口 大口吞咽的声音。   “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记得回家,啊?”   满嘴都是东西的虎子,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明天记得给老师带一篮鸡蛋去,记得向老师陪罪,啊?”   仍然是含糊的声音。   “以后黑子不能带去学校了,啊?”   ……   “对了,爹,”虎子突然说,“我见到狼了,一头灰狼,离我就这么近。” 虎子说着比划着自己和灶台的距离。   虎子爹一楞,“然后呢?”   “它跟着我们,然后就被黑子吓跑了。”   虎子爹看着虎子一本正经的表情,一阵发自肺腑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你 是看见狼还是看见鬼了?被黑子吓跑了!哈哈……”   ――――――――   在上课之前,一篮盖着红布的鸡蛋放在教桌上。老师走上讲台,看了看,问 道:“这是谁的?”   过了半响,虎子从教室的最后一排低着头站了起来 - 教室里突然一阵没来 由的哄笑。   “是你啊……这个老师用不着,下学记得拿回去吧。坐下吧。”   虎子咬了咬嘴唇,想要说什么,但他仍然坐下了。   ――――――――   中午下学了,老师和嘻嘻哈哈的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了。虎子看着教桌上那 一篮鸡蛋,不知如何是好。他拿起篮子,一人站在教室门口,傻看着正午的太阳 和那颗大大的洋槐。   “同学!同学!”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似乎是在叫他。虎子回头一看,一个 背有些微驼的老人正在向他招手。虎子提着篮子,和老人一起走进一间窑洞侧面 不大的屋子。   “叫什么名字啊?”老人拉着虎子站在他身边。   虎子看着老人和蔼的面容:“程虎。”想了想,虎子又补充,“别人都叫我 虎子。”   “虎子。嗯,好名字。从头告诉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虎子的故事虽然不大连贯,但是交代得非常详细,甚至补充了黑子出生的故 事和自己在一整天野外的经历。老人似乎听得入了神。   “黑子真把那么大的狼就那么吓跑了?”   “嗯。”虎子一边努力回忆着。“我本来就要跑的,黑子站在那里,和灰狼 对了一会儿,那灰狼就回头走了。”   “唔,”老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黑子,黑子,唔,真是一条了不起的好 狗。”   “好了,虎子,时候不早了,回家去吃午饭吧。”看着虎子不解的神情,老 人突然一拍脑袋,“对了,这鸡蛋我替你的老师收下了。下午记得来我这里把篮 子拿回家,啊?”   虎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就走。   “对了,虎子。”老人突然又叫住他,“回家和你爹说,就说我说了,你以 后可以带黑子来上学。”   “真的?”虎子眼里掩不住的兴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下子红了脸,回 身向外跑去。老人微笑得看着虎子背着书包的小身影从槐树旁远去。   如果正在蹦蹦跳跳回家的虎子识字能多些的话,他应该读懂刚才进的屋门口 挂着的牌子。上面刻着三个有些磨损的红字:“校 长 室”。   第九章   狼的星空   虽然正午的太阳当头照着正在回家的虎子,但让我们尽量一起把时钟往回拨 些,一直拨回到昨天夜里,当父子俩回屋去以后。   天空没有什么云彩,月亮清冷的光洒遍了黄土地的每个角落。鸡窝那边早已 没了动静,猪圈里小猪们也全都挤在一起在酣睡。这是小院里难得的清静时刻。 听着虫子断断续续的鸣叫,黑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趴在母猪前方,轻声叫到: “妈妈?妈妈?”   母猪先睁开了一只眼睛,“黑子?怎么现在才回来?”   “今天我在外面……咬人了,还见到……”   “看来你今天遇到了不少事情。”母猪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嘘……轻点 声,慢慢来,咱们一件一件说。先来告诉妈妈,你咬人的事情吧。”   ……   听完黑子孩子气的描述,母猪抬起来头,轻轻地说:“孩子,好了,事情会 过去的。你对人们之间了解并不多,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非常复杂,在你弄明白 之前不要轻易做决定。而且以后你要记住,解决问题不一定非要靠你的牙齿。”   “那……”黑子疑惑地看着母猪,“不咬她?那我靠什么呢?”   “智慧。”母猪抬头看着夜晚的星空,“孩子,我的整个世界,只有猪栏围 起来这么大。但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知道智慧的重要……你要自己去思考, 自己去学习,你的智慧就会越来越多。孩子,你现在的、将来的世界会比我的大 得太多太多,所以你更需要依靠智慧,你自己的智慧,知道吗?”   黑子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点点头。   “对了,你究竟见到什么了?孩子?”   “是一只很大的狼。我就这么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正想说什么,然后它 就走了。”   “它没有伤害你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觉得它想要说什么。妈妈,他想说什么?”   母猪咧嘴笑了:“妈妈不是万能,这个妈妈可不知道。你下次见到它一定要 记得问问它。”她顿了顿,然后说:“黑子,记住,所有的问题背后都会有个答 案,但有些答案要你只能靠自己去找寻。”   随后是母猪沉默了片刻,然后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小猪们,对黑子说:“现在, 已经很晚了,睡觉。”   黑子听话地低下头趴好,但它无法象平时一样立刻入睡。它重新睁开眼,抬 头看着猪栏上深深的夜空。几片云朵慢慢飘来,遮住了大部分的月亮,黑漆漆的 夜空里点点繁星立刻显得愈加明亮。忽然星星们眨了眨眼,然后在黑子眼中慢慢 拼出了那只狼的样子。   ――――――   “爹,我真得不骗你,那个爷爷真得这么说的。”虎子憋红了脸,使劲向他 爹解释着。   “开玩笑!”虎子爹刷着锅,听着虎子的故事,半信半疑:“连人姓啥都不 知道,就知道编故事!就想带黑子去学校!你说那老头长什么样?”   “嗯,背有点驼,长脸,戴着眼镜,眼镜里有好多圈圈,瘦瘦的…”   虎子爹猛然想起了谁,打断了虎子的话:“他的屋子是不是在窑洞的紧边 上?”   虎子想了想:“嗯。”   虎子爹半响不吭声,只是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爹?”虎子傻傻地站在一边,等着他爹的答复:“爹?”   “要是让我知道你这次是扯谎的话,”虎子爹不紧不慢地把一大串红辣椒和 大蒜挂回灶台旁的土墙上,“饶不了你。”   “爹?”听出了他爹语气的转变,虎子小心翼翼地问。   “爹?”   “下午带黑子去吧。别让它进教室就成。”   立刻虎子的狂欢节又重新上演了一次,只是这回黑子没有参加。它静静地趴 在地上,隔着猪栏看着虎子蹦蹦跳跳地转圈。   “黑子,你在干什么呢?”看着黑子反常的举动,一只小猪走过来问道。   “啊?”黑子似乎从沉睡中醒来,“我?我在思考。”   小猪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都打着滚着笑起来了。这个院子里狂欢节的重心 又转移到了小猪们的身上。“思考,思考,思考,我在思考,哈哈哈……”   第十章   黑色的飞鹰   秋天的黄土地,寒冷比其他地方来的早些。风明显变强了,不久前最后一场 风雨席卷了树上的全部叶子,把它们都扑洒到田野上。不用多长时间,这些落叶 已经随风盖上一层黄土,再也无法想象它们曾经的璞绿。屋顶的、河边的蒿草都 已经只剩下坚韧的杆,虽然它们仍然在风中起伏。每到夜里河水就结起一层薄冰, 等太阳出来再慢慢化掉。而地面也开始变得愈加坚硬,隔着厚实的鞋底也能知道 和夏天的不同。   黑子长得很快,比起其他的狗,似乎有些出奇地快。随着它的成长,似乎有 一种天生的力量不停注入它的身体。虽然它现在还不能算一只大狗,但猪栏对它 来说只是轻松地一跃,这个动作曾经让小猪们雀跃不已。但即使是院子的土墙那 样的高度,现在对它来说也不是什么障碍。对于越来越冷的天气,黑子从来没有 畏惧 - 恰恰相反,它对于严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企盼,那种感觉,好像是它灵 魂深处什么地方的烙印。   黑子停了下来,张开嘴哈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一团白雾。回头望望身后的虎 子,它小步跨进了教室。刚一开始它只是守在教室门外 - 自它变成了大家都认 可的存在后,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最后的角落就变成了它的专座。在孩子们眼 里,它也是和大家一样听课的学生,只是不用完成每天的作业。每到下课铃一响, 男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开始从黑子身边跑过,而女孩子们立刻就在离教室不 远处绷起长长的橡皮筋。当然,一年二班的一位胖胖的女老师总是皱着眉绕一个 大圈离开教室。   虽然操场并不大,但每当下课铃声响起,这里马上就变成孩子们游戏的乐土。 现在那些从小手握鼠标长大的孩子恐怕不会知道那个时代流行的儿童游戏。有些 游戏很简单,象藏猫猫一类并不需要什么道具和复杂的规则;而有些游戏则有特 别的道具和规则。比如打沙包,黄土地的儿语叫“巾巾包”,是最受欢迎的一种。 两个人面对面分开站立来回扔着一个小沙包(里面不一定是沙,也可能是绿豆或 什么类似的配重),其他孩子们则来回奔跑在他俩中间,被沙包打中就“死”了, 被清出场;但如果有人能接住空中的沙包则可以救活场下一个人。还有的时候, 在场地中画一个正方的螺线来规定奔跑的起点、终点和路线。男孩子们会有些暴 力色彩的游戏,象“拐子撞”和“骑驴”;而跳格子和跳皮筋则几乎是女孩子们 的专利。   虎子顺着操场的边疯狂的逃跑:他后面正有一个矮个的孩子追着他。黑子安 静地趴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它知道这只是孩子们的游戏,就和小猪们的游戏 一样。它也知道当铃声再次响起,这片操场又会迅速变得空空荡荡。   铃声响了,孩子们的欢笑结束的就象开始那么快,而老师仍然绕一个大圈走 进教室。这里所有低年级的班,只有一个老师来教全部的课程,从语文,数学一 直到体育和唱歌。   “黑子!黑子!回家去帮我把橡皮拿来!橡皮!记住了!要快!去吧!”   那是虎子的声音。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和虎子打赌 黑子会不会把正确的东西拿来,因为黑子从来就没错过 - 虽然它并不喜欢削过 的铅笔叼在嘴里的感觉。   黑子完全听得懂虎子刚才的话,在学校这段时间它也学会了很多东西。它无 声无息地大步奔了出去,快得就象离弦的箭。   如果这时候能有人看清黑子的身影的话,一定惊诧于黑子全力奔跑的速度: 那完全象是一只黑色的飞鹰在地面上急速俯冲。黄土地上的沟壑在黑子脚下异常 平坦,似乎只是一望平川的高原。   很快就到了,但在门前不远,黑子猛然停下了脚步。院门是大开的,这让它 本能地觉得那里不妥,虽然它一时找不到答案。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快的声音从 远处传来,它竖起耳朵听了听,判断出那个声音已经是在远去。而几声咳嗽表明 虎子爹似乎还在屋里,这让它有些宽心。悄无声息地,它缓步踏进了门槛。   第十一章   追寻   那个小小的院子还是原先的样子:一样的土墙,一样的门槛,一样的土地, 一样的大水缸,一样的水桶,一样的灶台。窑洞的木窗格上,好像刚糊了一层新 的麻纸。公鸡母鸡都在院外觅食。虎子爹则在屋里忙着什么。   但是黑子的直觉告诉它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它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 闻到了生铁的气味,混着一种很奇怪而刺鼻的气息,还有小猪们的气味在院外飘 荡。   它转头看了看猪圈。猪妈妈一人趴在那里,但是小猪们却都不见了身影,不 大的猪圈变得空空荡荡。   “妈妈,小猪们呢?它们都去那了?”黑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焦虑。   “它们去它们应该去的地方……黑子,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母猪抬起头笑 笑,但目光里仍然掩饰不住一丝悲凉。   黑子不解地看着似乎一夜之间变老的妈妈。它抬起头,用力嗅了嗅残留的那 种刺鼻的气息,一转身冲出了院门。   “黑子!黑子!”母猪的动静惊动了虎子爹,他从屋里探出头来,黑色的身 影刚好掠过。   “黑子!黑子!”   虎子爹的声音丝毫没有让黑子停下脚步,相反它沿着那种气味的路线跑得更 快了,它的耳边,立刻响起了呼呼的风声。虎子爹从院门口望着黑子,不多久, 它就从地平线处消失了踪影。   ―――――――――――   中午放学后不久,虎子几乎是冲进了院门。   “爹,黑子呢?今天它回来拿东西……啊?黑子?黑子?”没有在院子里看 到黑子,虎子疑惑不解,把书包解下来扔到门槛边,“爹,见黑子了没?”   虎子爹从屋里出来,一手里拿着一只冬天穿的厚厚的棉衣,在屋门前了拍了 起来。   “爹,见黑子了吗?”   “今天我叫队里来人,把家里的小猪送走卖了。”虎子爹继续拍着棉衣,棉 衣的一角已经破了,一些棉絮飘飞起来,弥漫在整个小院里,好像阳光下的飞雪。   “爹,我问的是黑子呢?”   “黑子去追小猪了。”   ――――――   傍晚放学的时候,虎子一人耷拉着脑袋,走得比平时慢很多。男孩子们都边 打闹冲在前面,不一会儿,虎子就落在了后头。忽然有人从他身后几个女孩子们 的行列里叫了一声:   “虎子哥?黑子呢?怎么下午没见它来?”   虎子仍然耷拉着脑袋,回过头:“哦,是慧慧呀。”   其他的女生们象约好了一样,突然之间嘻嘻哈哈地从慧慧身边跑开。慧慧则 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黑子,黑子它走了。”虎子忽然忍不住一阵哽咽。   “真的吗?”   “去追我家的小猪了。”   “你家的小猪呢?”   “我爹把他们……卖了。”   ……   看着虎子低着的头,慧慧一下子都不知道和虎子说什么,两人就这样在西下 的斜阳里,沉默而慢慢地丈量着回家的路。   ――――――   看了看仍然院子里仍然没有黑子的身影,虎子把书包往门槛一扔,掀开帘低 着头走进屋里。虎子爹已经在屋门换上一个厚厚的深蓝色的帘子,那厚实的程度 有些象把一个被子挂在门口。   “虎子,别想黑子了,啊?过来帮忙!”虎子爹正在给鸡窝边为鸡窝添一个 挡风的栅栏。“虎子!”   虎子失魂的表情一直持续到吃完晚饭。在院里的小凳上草草写完了作业,他 一个人悄悄出了门。   虎子爹端着烟杆看着儿子出去,没说一句话。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在河边找 个块大石头坐下。虎子爹出门张望了一下,叹了口气,喷出长长的一缕烟。   这个季节河水变得很小,只剩下一些涓涓细流,在干涸的河床上转着弯儿找 寻着自己的路。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河边对面枯草不知什么时候被烧过了一大片, 顺着对面河岸只能模糊看到一大片黑色。又一阵风急急地吹过,虎子突然禁不住 打了一个寒战。从身边捡起几个小石子,他奋力地向对岸扔去 - 但是没有一颗 石子能到达对岸,只是深深地嵌在河床的湿泥里。   第十二章   秋夜的声音   秋天的深夜是尤为寂静的,就连树叶也不会挑这一刻落到地下。星月已经隐 在云层里,没有路灯,没有烛火,黄土地的夜是一个完全粗线条的木刻作品。而 虎子家里的小院,这时也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   虎子的枕头压在脑袋上,身体和被子一起蜷成一大团。在旁边躺下的虎子爹 迷迷糊糊中给虎子把被子重盖了一下,又倒头睡去。   迷茫中似乎响起飞鸟的扑翅声,还是什么别的声音,接着又一声远远的好似 狼嚎一样的声音,引起远远近近的一些狗叫声。虎子从睡梦中一惊,睁开他的双 眼,在一团团黑暗中依稀分辨出在窑洞的土墙上贴着的旧年画。“是黑子回来了, 一定是的!”虎子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激动;嘴里轻轻叫了一声“黑 子!”,他就起身蹦下了炕。   黄土地的人是从来不穿睡衣的 - 请不要笑话他们,黄土地的生命是质朴无 华的。实际上,千百年来,在黄土地生活的人们就根本就没听说过睡衣这种东西。   虎子摸黑掀起厚门帘,一把推开了门。一阵出奇的寒风不留情得迎面扑在虎 子身上,刮进了屋。   “虎子,你做啥!”虎子爹被虎子的动静弄醒了,披了件衣服,他下炕把虎 子一把拽回来,把门从里关上。把衣服披在虎子身上。   “虎子,傻了阿?怎么了?”   虎子这才从突然的寒冷中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苦一下子 积在他的胸膛,他“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我……以为……黑子……就……会回来的……”虎子用全力压着自己的哭 泣。但是伤心的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虎子爹沉默了一会儿,摸索着去点起油灯。洋火划了又灭,一连试了三根, 一大股黑烟才从油灯上突突地冒起。虎子瘦小的身躯披着他爹的大衣服,好不容 易才止住了自己的哭泣。   虎子爹突然觉得应该严厉一些,他板起面孔:“黑子走了就不活了?你娘走 了我不还活在这儿么!”话说到后面,他自己也突然有些哽咽,严厉并没有起到 一点效果。停了半响,他伸手摸摸虎子的头。   “好了,去睡吧,还早呢。说不定黑子明天就回来了。”   虎子点了点头,起身回炕去了。虎子爹一手拧灭了油灯,窑洞又重新陷入一 片黑暗中。   过了好久,炕上突然传来虎子的声音:“爹。”   “怎么了?”   “你说黑子明天真会回来吗?”   “会的,睡吧。”   “骗我是小狗?”   “我要骗你我就再给你弄一只小狗。”   “那也不是咱家的狗。”   “养在咱家就是咱家的了。睡吧。”   “咱家以后不养狗了!”虎子赌气的嘟囔着。   “睡吧。”   ―――――――――――――――――――――   第二天上学,虎子没精打采地在学校上了上午的课,连他最喜欢的课间活动 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在别的孩子在操场上闹翻天的时候,他只是一人坐在教室 里,从门外望着远远的地平线发呆。黑子围着他转的画面不停萦绕在他的脑海, 他都没有勇气去看教室最后空空的角落:那是黑子平时上课的地方。   正在这时,一只黑乎乎的手“啪”的一下打在他的肩上。一个胖胖的小孩突 然跑到他身后:   “走喽,追二狗子去!”   二狗子是另外一个男孩的小名。不知为什么,所有男孩子的追逐游戏都以他 为目标,不过这个童年趣事的细节咱们就不再追究了。   虎子拿开他的手,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去!”   “虎子,走啊!”胖男孩突然一脸虔诚地说:“你要去的话,我把我哥的雷 锋帽拿来给你戴!”   雷锋帽是北方严寒地区士兵冬天的军帽,两边可以翻下长长的护耳,最早的 样式可能来自于苏联红军的军服。因为雷锋所有的照片似乎都戴着这样的帽子, 所以被孩子们称作雷锋帽。   “真的阿?”虎子不相信地看着胖男孩。   “真的!下午就给你拿来!”   在嘻嘻哈哈地追逐中,虎子似乎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伤。毕竟,我们的虎子还 是个刚刚上学的小孩子,不是吗?   第十三章   重逢   尽管天气已冷,但上午的运动加上正午的阳光,让在放学路上的虎子觉得衣 服还是有些穿得太多。可是每离家更进一步,一种莫名的微微痛苦又在胸口袭来, 而那个黑色的身影又开始在他眼前萦绕。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又一次落在了那一 大群打打闹闹的男孩子的后面。   “虎子哥!”突然身后有人叫他,是慧慧的声音。   虎子停下脚。这时慧慧旁边一个女孩子用眼神死盯着他,凑到慧慧的耳边, 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和其他人笑着跑开。这让头脑里满是黑子的虎子觉得很 无趣,愣了愣,只好回身就走。   不知为什么,黄土地的孩子们有着自己的奇怪规则 - 其他任何地方男孩女 孩可以一起玩,但在学校的时候永远都是男孩一群,女孩一群。慧慧去叫虎子的 时候,他们刚刚好走出了默认的“禁区”。   “虎子哥?等等。”慧慧说。   就在不远处突然传来轻脆的几声女孩子的叫声:“丢了狗,等老婆。丢了狗, 等老婆。哈哈哈……”   虎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加快了步子。慧慧跑着从后面追来。   “虎子哥,黑子回来了!”   虎子突然停了脚步傻在那里。“真的?”   慧慧看着他的嘴合不拢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我三叔来让我把这个包袱 带给我爹,他说路过你家时候看到黑子了。你爹那阵儿也没回家,它就那么趴在 你家院门口。”说着慧慧吃力地把的一个花布的小包袱拿起来,似乎还有些沉的 样子。   “虎子哥,哎,虎子哥!……真是的,”慧慧噘了噘嘴,“还想让你帮我拿 着呢……”   虎子一语不发,转身就往家奔去。嫌书包勒住了他的脖子,他顺手把书包摘 下抓在右手,用自己全力的奔跑感受着黄土地上的每一处忐忑。   远远的坡下面就是自己家的小院。虎子停下了脚,弯腰用手撑着自己的膝, 喘着气抬眼望着。院门似乎打开了,走出了他爹的身影,还有……   “黑…子…”虎子拿出所有冲锋游戏中的劲头,举起手抡起书包又向家奔去。 他的每一步都带起了黄土的尘。生命里总会有让人感动的一瞬,即使是童年的那 些片片断断。   ―――――――――――   “好了,好了。”拣起书包,看着地下和狗滚成一团的孩子,虎子爹弯下腰 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书包也不要了,衣服也不要了……没看到黑子的脚还伤着 哪?”   虎子这才发现黑子一直是用三条腿跳着的,有一条前腿一直弯起来抬着。他 拿起来看了看:“爹!”,虎子几乎是哭叫着,“这么多血!”   “那是刚擦的红药水,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了。”虎子爹脸上也禁不住露 出了笑容,“去,回屋去。”   今天的午饭只是很简单的豆饼小米稀饭,在当地的方言中叫做“钱钱饭”。 至于为什么这么叫,也许是砸扁的豆饼有些象铜钱的原因吧。但是虎子觉得他从 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钱钱饭。   “爹,我再喝一碗!”   “锅里还有,”虎子爹不禁乐道:“这就有胃口了,阿?”   用沉重的大铜勺往自己碗里倒着稀饭,虎子的脸变得有些红,一边试图给他 爹找个其他的话题:“下午黑子不能去上学,是吧。”   “等腿伤好了再去。”虎子爹一回头,“你看灶边上!钱钱都洒出来了!谁 叫你一勺盛这么多的!”   黑子这时却尴尬地望着他俩。虎子爹给它饱饱吃了一顿,给它的脚伤上了药, 但是还有一件事情黑子希望他们能帮它。   它用三条腿站起来,用头顶了顶虎子的屁股,差点让蹲着吃饭的虎子趴在地 上。   “黑子!”虎子叫到,“干啥?”   黑子回头走到猪圈,用头撞了撞栏杆。似乎生怕虎子不懂自己的意思,它做 势跳了跳 - 但是三条腿的它再也跳不了那么高。虎子放下碗过去,打开猪栏, 看着黑子一小步一小步跳进去。   也许大家从来没有注意,黄土地猪圈是很特别的。在靠黄土的一侧,也打出 一个窑洞(当然没有人住的那么大)。当天气冷的时候,猪就在里面避寒。猪妈 妈现在应该就在里头。   当虎子去上学的时候,在猪栏边撑了一下身体,说道:“爹,黑子一直不出 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它是猪喂大的,”虎子爹挪动了一下蹲久了的身体,似乎 觉得腰背又有些疼痛:“随它去吧,该去上学了。”   “哎。”虎子又一步一跳地走了,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曲调,也不管书包一下 一下敲打着自己的屁股。   第十四章   一些故事   当黑子走在猪圈的小窑洞口的时候,它突然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面 对猪妈妈。   “进来,孩子。”突然它听见了猪妈妈的话。   黑子低下头,小步跳了进去。虎子爹刚刚把这个小窑洞打扫过,这里变得异 常干净,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舒服的干草。正午的阳光从小窑洞的门口照进来, 而猪妈妈则蜷在角落里。   “妈妈,我……”   “孩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猪妈妈看着黑子,慈爱地说。   “可是我……哥哥姐姐们……”   “这些我知道。他们迟早都会离开的,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也许应 该早点告诉你。”   “不是第一次?你是说以前有也哥哥姐姐们就象这样离开你?”黑子突然惊 讶起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呢,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和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吗?”   “我……”黑子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前腿,“好像是不一样……我有些知 道,可我没敢去想……”   猪妈妈沉默了很久。黑子慢慢地趴下,把受伤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突然 觉得现在的自己都变得陌生。   “孩子,”猪妈妈突然开口说,“这个世界的故事,不一定都是美好的,记 得吗?”   黑子点了点头。   “象你哥哥姐姐这样,已经有好几次了。第一次我的孩子离开时我非常伤心, 因为我觉得它们还那么小……但它们迟早都会离开的。这是你哥哥姐姐们……也 是猪的命运。”   “那它们现在呢?”   “有的会过着象我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对猪来说,已经很幸福了。”猪 妈妈叹了口气,“还有些会被喂大,长得胖胖的……然后被杀掉。”   “被杀掉?”黑子一惊,后颈的毛全竖了起来,“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人们要吃它们的肉。”   “人们,象虎子和虎子爹一样的人们?”黑子抽了一口冷气。   “孩子,这个世界有多到数不过来的人们……他们的数目超过了天上的星星。 他们吃其他所有的生物,住在每一个你能想到的角落……他们还会有战争。”   “战争?”   “就是这群人和那群人互相去杀死对方。”   “然后吃对方的肉吗?”   猪妈妈咧嘴笑了:“人们的战争有自己的规则,但是和被吃掉……其实也差 不多。”   “是这样……那我什么时候会被杀掉呢?”   “孩子,你拥有自己的命运……但你和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因为你根本就 不是一只猪。”   黑子突然觉得自己不敢面对猪妈妈的眼睛,“我猜到会是这样的,妈妈。”   “你的妈妈是一只黑狗。她在生你的时候死去了......还有你的其他兄弟姐 妹,你是唯一活下来的……黑子,别难过,好吗?”   黑子垂下头,“我不难过……”   “你和她长得很象,黑子。你妈妈,她是虎子家的骄傲。她曾经在大水里救 过虎子一命,还从狼嘴里救出了母鸡。你的妈妈,是个真正的英雄。”   “我真高兴终于知道这些,”黑子眨了眨眼,说:“妈妈,你也是个真正的 英雄,你抚养了这么多的小猪,还包括我。”   母猪看着它笑了笑,随后两人一阵长长的沉默。   “妈妈,外面的世界好大啊,”黑子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有那么多奇 怪的房子……有那么多的东西和那么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怪东西都有一样难闻的 气味……所以我最后找不到哥哥姐姐的方向了。后来我去找回家的路……又被亮 晶晶的东西扎了脚。”   黑子说的怪东西就是汽车。在虎子这里汽车是很少见的,偶尔会顺着河岸开 过一辆运货的卡车,所有的小孩子们都会兴奋地跟着跑。   “孩子,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天空有多么辽阔,这个世界就有多么大。”猪 妈妈说到,“可是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世界,对我来说,世界就只有猪栏这么 大。”   “我可以替妈妈看看全部的世界,然后就回来告诉你。”黑子想到这里,高 兴地摇了摇尾巴。   “哈哈。孩子,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如此地特别,”母猪顿了顿说,“你来 到这个世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为什么我很特别呢?”   “嗯……不是所有的狗都和猪能这样交谈的。黑子,你真的很特别。你很累 了,现在,休息吧。”   黑子在舒服的干草中找了个地方,很快进入了梦乡,迷糊中它的耳朵动了动, 听到虎子爹离去前关门的声音。   也许没有人确切知道,我们的黑子这一次离家究竟有多远。但就算是离虎子 家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有八十多华里的路程。   第十五章   下雪   当黄土地的冬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笼罩这里的是严寒和北风。大地早已被冻 得无比的坚实,如果有水洒到地上,顷刻之间就会变成一层薄冰。所有的人们, 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着完全相同的装备:身上裹上厚厚的棉衣并穿上厚底的棉鞋。 手套则是有些奢侈的东西,很多情况下只是把手放到兜里或者另一只袖子里。在 外面行走的人们,尤其是小孩子们,都有着通红通红的面颊和耳朵。   但这个夜晚却没有北风的呼啸,黄土地变得异常地平静。天空没有一点星星 和月亮的影子,黑暗堆出的云层中却隐隐露出微微的紫色。   “虎子,今晚上要下大雪了。”虎子爹撩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天。   “嗯。”虎子在炕上翻了个身,答应了一声又沉沉地睡去。   一夜悄悄地过去。当公鸡在屋顶上叫起来的时候,黑子动了动耳朵,在沉睡 中睁开眼睛。然后它几乎是立刻察觉到那里有些不对头。对于这个时间来说,外 面实在是太亮了,而且有一层什么东西挡在小窑洞的门口。一种落到未知陷阱的 恐怖突然向它袭来,它下意识地用力向门外一跳,眼前的景色让它一下子呆在那 里,变得不知所措。   尽管东边天空只露出了些些明亮,但地面、猪栏、墙上还有屋顶上到处都裹 上一片银白,在初升的晨曦掩映下带着一丝可爱的淡红。空气还是一样的寒冷, 但是吸到肺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公鸡从屋顶上扑下,尽管隔着猪栏,在一 片银白中它鲜亮的尾羽仍然显得无比的醒目。从积雪中拔出前腿,黑子又开始好 奇地看着自己留下的足印。   “外面下雪了吧,孩子。”里面传来猪妈妈的声音。   “是啊,妈妈,真是白色的!全是白色的!和你说过的一样!”黑子转着圈 子留下自己的足印,兴奋地叫着。   ――――――――――――――――   雪后的几天永远是孩子们的节日。堆雪人,打雪仗,即使小手被融化的雪冻 得通红而刺痛,但心里永远是欢乐的。一不留神,就会有一捧雪被人从脖梗塞进 来,那种从背凉到腰的感觉让人几乎要疯狂。在雪中挑一块平地,用鞋底来回地 踏实,直到重新冻成冰,出现了黑色如镜的一块 - 这是孩子们玩“溜溜”的绝 好场地:先来一段助跑,然后在冰上来一段自认为优美的滑行,都伴随着两胳膊 的奇怪舞动来维持着平衡,大部分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结实的屁股墩来结尾,但孩 子们依然能够乐此不疲。随着化雪再次被寒风冻上,河面也会结出厚厚的冰层。 冰上可以鞭陀螺,滚铁环,但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能有一辆冰车的出现。所谓的 冰车,其实都是简陋的手工制品:在木板下固定两个铁条,再穿一根粗绳,一辆 让无数孩子羡慕不已的冰车就做好了。尽管冰车的木板通常不大,但你会看到七 八个孩子杂技般地叠在上面滑行的场面,虽然最后通常是个人仰车翻的大结局。   放学了,但是虎子回家比通常晚些。是黑子先撞进了院门,过了许久,虎子 才一脸羞愧出现在院门口。虎子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虎子打着哆嗦,棉 裤湿了半条腿,棉衣的后背也破了一块,露出了几絮棉花。   “快进屋!换衣服去!再晚连嘴都冻住了!”在虎子往门里走的时候,虎子 爹的锅刷把在他头上结实的来了一下子。   冬天的窑洞里则是另一番天地。不但因为窑洞本来就有冬暖夏凉的特点,还 因为烧得热热的火炕。炕里是空心的,连着屋前灶台的烟囱。这是黄土地多年来 特有的暖气设施,其合理的设计不输于城市的取暖炉。   虎子爹进门,一声不吭地给虎子翻出换上的衣服。   “爹……”虎子坐在炕沿上,低着头。   “别说了,以后再跟别人瞎玩就别回来了,知道吗?”   “嗯……”   “过年没你的新衣服了,知道吗?”   “阿?”虎子嘴一下子张得老大,一副似乎再也合不拢的样子。   第十六章   寒假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先生放了学,学生出了监。”   当寒假开始以后,孩子们的心思就都飞到过年上了。是啊,有什么东西比过 年更加吸引一个孩子的呢?不要说那平时作梦都想吃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酸 酸甜甜的黄米糕,- 更不用说闭着眼睛挂响成串的鞭炮。   年前的虎子爹异常地忙碌着。家里的箱子柜子全都被打开,被褥全都晒在冬 日的阳光下。灶台也被清理和修补。蹲在灶台旁边砌着灶台,虎子爹用手背抹了 把汗,然后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酸疼的后背。   突然,小包子一下子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跳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推上门,隔 着门缝向外看着。   “包子!又干嘛来了!”虎子爹开玩笑得向他吼了一嗓子。   不远去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那边!听见有人叫包子!快!”   几个小孩突然撞开了院门,小包子咯咯笑着,在晾起的被褥中躲藏。虎子爹 抬头看时,几个黑黑的小手印已经出现在洗的洁白的被单上。   “虎子!”随着虎子爹一声严厉地呵斥,除了虎子以后,其他的小孩在一瞬 间都从门口跳着逃走了。虎子去把院门掩好,低着头,一声不吭。   “黑子呢?”虎子爹没看到黑子,奇怪起来。   “阿?不知道……”虎子抓了抓自己的衣襟,“我这就去找……”   “还去!你看这被面!还得再洗!”   一阵小风吹来,被面在绳上晃了晃,那几个小黑手印组成了可爱的笑脸图案。 虎子“扑哧”一下子乐起来。   “还乐!乐个啥?”   虎子一边笑,一边指着黑手印说:“象个脸……”   虎子爹走过去看了看,说:“什么脸?我看象个屁股!”说着自己也笑了。   “爹,我这就去找黑子……”   “算了,估计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你还信不过它!”   正在这时,院门传来轻轻地拍门声。然后虚掩的门推开了,慧慧走了进来。   “伯伯。”   “是慧慧呀。找虎子玩来了?”   “我娘让我把这些刚做的窗花给你家拿过来。”慧慧说着,把一捧红红的纸 交给虎子爹。   虎子爹拿过窗花,一只大手挑起其中一个在阳光下打开:那是团花簇锦里的 一只小鹿,尽管只是红纸上用剪刀剪出的图案,却依然显得活灵活现。虎子爹呆 了半响,“虎子娘在的时候……可喜欢这些剪呀绣呀的。”   “虎子,呆着干嘛,还不谢谢慧慧。我这就去贴咱家窗上。”虎子爹撩起帘 进了屋。   不知道两人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别扭,虎子把脸一扭,好像根本不是和慧慧说 话:“谢啥?谢她娘,又不谢她。”   “那我送来也不算呀?”   虎子回头看了看慧慧。今天的慧慧打扮的特别整齐:一身新的小红花棉袄, 两个草绿色的头绳在头两侧绑着可爱的小扎,两胳膊则戴着鹅黄的袖套。   虎子低了头哼了一声,“那就算吧。”   “怎么算?”   看着慧慧红红的脸,虎子说道:“那我当树,行了吧。”   虎子当“树”是他和慧慧特别的故事。慧慧挑一颗树,然后虎子站在一边当 另一颗“树”,慧慧则利用这两颗树来跳皮筋,虽然有其中一颗树会皱着眉头不 停地问:“跳够了吧?”   慧慧从棉裤的兜里抽出长长的皮筋一笑,“算你聪明,你看我都带来了。”   ――――――――――――   夕阳西下,不大的风卷过树下的积雪。虎子和慧慧的影子越来越长,虎子远 远看着,说:“黑子都回家了,跳够了吧?”   慧慧停下来,用袖套抹了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没有,再跳一圈。”   “一小圈!”   “一大圈!”   “我走了阿!”   “哪有树会走路的!”慧慧一边跳着,一边喘着气说。   “我把我留的绒绒草都放给你看!”   “真的?一......二……”慧慧没有停下脚。   “真的!”   绒绒草就是蒲公英。孩子们在秋天收集的蒲公英,可以藏在家里的角落里, 留到他们想放的时候。   “我在这儿等你。”慧慧收起了皮筋,笑着看着虎子。   ――――――――――――   当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一瞬间,突然从树下卷起无数的蒲公英,伴着寒凉的微 风和孩子的笑声,每一小片都飘到了树顶,云边,轻轻地布满了整个童年的天空。   第十七章   新年   黑子一闪身进了猪圈里的小窑洞。   “妈妈,我已经尽力了,但我……根本追不上它;而且好像它在躲着我。”   猪妈妈的眼睛闪了闪,叹了口气:“也许现在不是时候,孩子。我相信迟早 有一天,它会再次走到你身边,你就可以自己问它。”   “所有的问题背后都有一个答案,是吧,妈妈?你觉得答案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不应该替你去解答这次的问题,”猪妈妈顿了顿,说:“自 己去寻找答案吧,相信自己,孩子。”   黑子静静地趴了下来,“可是我知道,它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会等 到它来和我说话的那一天的。”   猪妈妈叹了口气:“孩子,你知道吗?就在这个院子里,有人知道的故事比 我更多,也许他…..就知道你想要的答案。”   “是虎子吗?”   猪妈妈仍然叹了口气,什么的都没有说,回到了一堆干草中间。   “孩子,谢谢你……这个冬天可能会是我一生……唯一有孩子陪着我过的冬 天。”   “妈妈,以后的冬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黑子摇了摇尾巴。   “傻孩子,”猪妈妈突然想起什么,“就要过年了,你知道吗?”   “然后春天就会来的,蝴蝶会在花里飞舞,是吧。你曾经讲给大家……”黑 子没有把话继续下去,只是又摇了摇尾巴。   ――――――――――――   “爹,我去玩了。黑子!黑子!”虎子从炕边抽出一个树杈做的弹弓,兴致 勃勃地就要出发。   “等下……”虎子爹叫住了他,掰给他烤过的半个白面的馒头,上面还嵌着 一颗枣,放在虎子上衣的兜里。   也许现在读者们不会知道白面馒头在那时意味着什么。在黄土地平时的生活 中,白面是根本舍不得这么吃的,要吃的话,也会混上高粱面、玉米面一类粗粮 一起吃。只有到了过年,才能天天吃到这样纯净的白馒头。   看虎子走远后,虎子爹打开院子里的地窖,在里面呆了半响才上来。等他上 来的时候,手里似乎是拿着一块不大的厚木板。用铅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线后,他 拿出半根生锈的锯条,小心地锯着。过了一阵,把半完工的作品翻过来倒过去端 详了许久,虎子爹伸手去够着烟杆,一边露出微微的笑容。   在年三十的时候,河边的平地上有人摞起了几堆码得整整齐齐,象一座小小 的火山一样的炭。当地的方言叫“火塌子”,也是黄土地过年非常独特的风俗。 这里的煤炭并不会象你所想象中烧起很大的火舌 - 而是可以在寒冷的雪地上缓 慢地一直释放着亿万年存储的日光。等到夜幕开始降临,一直零星响起的炮声更 加密集,而火塌子就被点燃,人们围坐在被炭火烤的暖洋洋的地面,火光掩映着 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笑脸,聊着天等着新年的到来。偶尔会有顽皮的小孩子把一 个鞭炮往火里一丢然后跑开,在通红的炭上就会升起一朵小火花。   新年的到来是用不着去看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炮声就会越来越多,终 于在一霎那满山遍野开始绽放,满耳朵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满眼都是闪闪亮亮 的星火。小孩子们开始呼喊追逐,而大人们开始停下正热闹的聊天,呵斥着孩子 们不要踏在炭火上。   ――――――――――――   夜已深,鞭炮声已不再成片成片响起,只有偶尔几声零星的问候。虎子趴在 炭火边暖洋洋的地面上,已经熟睡,黑子也趴在他的身边。   “虎子他爹,听说北边的万村正闹疯狗,让你家虎子以后带狗小心一些。” 有人突然对虎子爹说起。   “知道了。”虎子爹起身去摇了摇虎子。   “虎子!咱回炕上睡去吧!”   黑子的耳朵动了动,但睡得正香的虎子却没有一丝反应。闪闪的火光掩映着 虎子梦中的笑脸:在他的右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   第十八章   生命的弧线   新年的余韵已经过去,除了有些地方灰黑的积雪上还留着鞭炮上的红色碎纸。 当雪开始有些微微消融的时候,孩子们欢乐的寒假也就快要告一段落。今天的清 晨,虎子爹犹豫了一阵,没有去上工,就连抽口烟也没有向往常一样蹲着,而是 坐在寒凉的地上 - 他的腰疼已经厉害到让他无法蹲得太久。公鸡立在屋顶上, 猪妈妈呆在猪圈里的小窑洞,虎子还在被窝里酣睡,黑子则趴在虎子爹身边呼吸 着熟悉的烟草。虎子爹静静地抽完一锅烟,憋口气慢慢站起身,敲了敲自己的腰, 掀起帘踱回了屋。   尽管黄土地冬天的地面似乎除了树荫下的积雪一无所有,但母鸡们仍然在院 外不远的地方啄食着什么。太阳从一小片淡云中探出头,把光芒洒向大地。黑子 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似乎不远处传来一声陌生的、有些古怪的狗吠;然后又一声 更加古怪的声音,屋顶上的公鸡竖起颈部的羽毛,报警似得叫了一声。   顺着半掩的院门,黑子看到了一个正在奔跑中的奇怪的身影。一瞬间,黑子 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似乎那个身影应该属于一种这里常见的大黄狗, 但是它却有着极其狰狞的面目:几乎全红的眼珠,吐着白沫的大嘴,一条失去控 制的舌头挂在嘴的一侧。它的奔跑也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方向感,但似乎有一种内 在的痛苦还是疯狂强迫它用全力向母鸡觅食的地方冲去。   母鸡们也看到了什么,惊慌地四处散开。没有丝毫犹豫,黑子用起全身的力 量,一下子冲出院门外,向着那只疯狗的方向奔去。由于剧烈加起来的速度,四 周的景物在黑子眼里立刻变得模糊。一时间,黑子的眼里只看到另外一双全红的 眼珠,那里面除了空洞和疯狂一无他物。   两颗高速的流星沿着固定的轨道,那毁灭的撞击的一刻似乎会不可避免。然 而,黑子突然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腰部轻轻挤了一下 - 尽管力度不大, 但却恰到好处地让它在全力的奔跑中失去了自己的平衡。   天空、阳光、地面和积雪堆在黑子眼前转了一个大圈,它就地滚了一下,重 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朝前方望去。一个硕大的灰色身影,继续沿着黑子前进 的轨道,已经冲到了碰撞的终点:那个身影是一头灰色的大狼。在就要和疯狗触 及的一刹那,灰狼纵身跳起来,它灰色的身躯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一口咬上了 疯狗的咽喉。   电光火石的一瞬,但在黑子眼里,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灰狼高傲地甩 开嘴里的疯狗,回头向黑子的方向望了一下,然后以无法令人置信的速度消失在 地平线;只剩下那只疯狗在地下来回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公鸡扑下屋顶, 把母鸡们在一片惊慌地赶回了院,只有黑子象一尊雕像一样呆在那里,望着地平 线,一动也不动。   恍惚出现了几个人,几辆自行车的身影,似乎有人背上还背着枪。   “那边!”   “那是条黑的!”   “你看躺在地上那条是不是!真是条黄的,不过好像已经玩完了!”   “带上手套!一会儿去找个平地烧了它!”   “你说这条黑的是不是也疯了?这么半天都不动。”   “管它呢,崩了它再说,天知道是不是也被咬了一口。”   离黑子不远的地方,一支长长的猎枪被抬了起来,乌黑的枪管笔直地对着黑 子。但黑子仍然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虎子家的院门忽然被重重地踢开,然后传来虎子爹的一声愤怒的大喝:   “你敢下手!我这把枪就先崩了你!”   声音让持枪的人愣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放下枪。   旁边的一个解释到:“这儿有只疯狗,我们把它杀了,你别过来!”   “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过那人的头顶。   “这人也疯了!”   “快跑!去找他们队上!”   第十九章   走吧,黑子   “虎子,在院里看好黑子,我出去看看就来。”   虎子爹从水缸边拣起一个长木棍出去,过了一阵才回来,然后低下头看了看 黑子。   “那疯狗是被一口咬死的,不过奇怪啊,不是黑子咬的。黑子的嘴里一点血 都没有。”   “爹,你去队里追上他们说说吧。”   “没用的,有怀疑的狗都要杀,不管怎么解释……”虎子爹似乎想起了什么, 顺手把木棍一扔,木棍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听我说,虎子,带 上黑子走得远些……然后你自己一个人回来。这里的事由我顶着。”   “爹……黑子听得懂咱们说什么……”   黑子没有少听一个字。踌躇间,它缓步走向猪栏,正要跳进去,突然猪妈妈 的身影从小窑洞中走出来。   “走吧,黑子。”   “妈妈……”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你的世界会有天空那么辽阔。去吧,孩子。”   黑子正在院里踌躇,突然一个怪异的哑嗓叫道:“走吧,黑子。”   黑子回了回头,吃惊地看见公鸡在他的背后。这是它有记忆以来公鸡第一次 开口。   “不要等了,去找你父亲吧。”公鸡一字一顿地说着。   “我父亲?”黑子更加吃惊了。   “就是那只灰狼。”公鸡说着昂起了头,象是找寻自己的回忆:“过去是我 错了,你的妈妈确实改变了它。咬死了疯狗,它已经……,去找它吧。”   虎子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走吧,黑子……”虎子又努了努嘴,似 乎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黑子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它绕着小院子兜 了好几圈,然后抬腿迈出门槛。但不知为何,它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虎子父子。   “走吧,黑子……这次不要回来……”   突然黑子迈开大步,决然地奔向远方。当它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见的 黑点的时候,虎子突然低下头,眼泪不住地扑打在地上。虎子爹把熏黄的大手放 在虎子头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黑子离去的方向。   ――――――――――――   在听到一声高亢的狼嚎后,黑子知道它没有跟错方向。越过一座山梁,脚下 豁然是长满野酸枣树的陡坡。带刺的野酸枣树长的很矮,冬天时的它们完全是荆 棘的代名词 - 再往前走的话一定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来张望了一下,黑子 冲下了陡坡。象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一样,黑子左跳右晃,灵活地躲过每一簇荆棘 的尖刺。   陡坡的底部也并不平坦,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未消的积雪。不远处一块 较大的岩石上,矗立着灰狼一动不动的侧影。   黑子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它慢慢地走向前去,伏在灰狼的身下。   “孩子……”灰狼突然开了口,“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了,是吧。”   黑子只是静静伏在那里,过了许久,它问:“你真是我爸爸吗?”   “你有着和你妈妈一样的毛色……但你有着和我一样的奔跑。虽然你还需要 变得更强……孩子,你会是我们的骄傲。自己去北方吧,那里是我来的地方。”   “咱们一起走吧,爸爸。”黑子又摇了摇尾巴。   “孩子,你要学会一个人在荒野生存……因为我不会再守护着你了。”   “为什么不一起走?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是吧,爸爸。”   “孩子,我已经很老了。面前的天地是你的,走吧。”   “爸爸……”   “向北方走,那里你会觉得象家一样。走吧,孩子。”   黑子垂下了尾巴,默默地看着灰狼坚定的目光。   “现在就走吧,孩子。”   黑子没有再说什么,今天要离开 - 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宿命。看了看方 向,它突然大步跑开,没有回头,直接消失在几簇矮树丛中。一些麻雀沿着它的 方向惊飞了起来。   也许黑子不会知道,灰狼在它走后不久,来到了一处悬崖边。用全身的力气 嚎叫了一声后,它的身体在空中再次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第二十章   小魏的发现   已经是三年后。   当一辆往返城乡之间的公共汽车在不紧不慢地在回城的路上摇荡着的时候, 一个瘦小的姑娘不经意的向窗外一瞥。   有些年纪的人也许还记得那种公共汽车。车内外各个角落都被脏土覆盖,以 至于完全看不出车原本的颜色。等很久也不来,等来也不走……但这些不是我们 要紧的话题,似乎我们也应该介绍一下这个新出现的女孩 - 尽管她象乡下所有 的小丫头一样扎着两个小辫,但她已经20岁,在城里医学院学习兽医。因为马上 她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实习,所以回乡下看了看爸妈,而今天坐车赶回学校。…… 但不论如何,在那一瞥间,她确信自己一定看到了什么 - 似乎是一只大狗,躺 在血泊之中。   “司机同志!停车!停一下车!”   所有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她。“上车前不知道去,现在憋不住了吧。”有什么 人嘀咕着。   当她跑回来时,抱着一只身上有血的大狗上车时,车里的骚动就更明显了, 连司机都奇怪地回头看着她,额头上的挤出的皱纹写满了问号。   “撒尿怎么还抱只死狗回来?”又有什么人嘀咕着。   没有理会别人 - 也许她本来就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抱着狗坐在自己的位子 上,随着汽车的颠簸,她从随身带的一个小医箱中拿出些药品针剂棉签,不紧不 慢地一个个用起来。车厢里立刻弥漫出一股医用酒精的气味。   “吱—”一个中年妇女打开身边的车窗,回头狠狠瞪了那个女孩子一眼。一 股凉风吹进了车里。   “闺女,你是大夫吗?”一个声音突然问道。   女孩子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戴着眼镜,瘦瘦的老先生。眼睛的度数很深, 可以看到很多个圆圈。   “我还只是个学生,学兽医的。”女孩说着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姓什么呀?”   “姓魏。”女孩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拢了拢耳边的发,她低下了头, 用棉签擦着大狗身上的血迹。   “魏……嗯,真是一个好姓。”   这一老一少的对话让车厢里的气氛多少变得活跃了一些。过不久一个小孩子 的声音则让大家都笑了:“妈,我也想要姓魏!”   在笑声中,那只大狗似乎动了一下。   当汽车到站时,那个老先生帮女孩把还在昏迷中的狗搬下车。黑狗身上的血 迹都被精心地擦掉了,可以看到它胸前露出一道灰色。老先生定睛看了看这道灰 色,突然楞在那里半响不说话。   “小魏啊……好好照顾它。它是一条非常非常特别的狗。”   “您难道认识这条狗?”女孩奇怪地问。   “当然不认识……小魏啊,有些东西,第一眼看上去你就知道它很特别,” 老先生扶了扶自己的镜框,“是吧?”   小魏噗哧笑了出来:“您说话真逗。对了,您的名字……”   “那个你一想,就知道没什么特别,所以就不用知道了。”老先生也和蔼地 笑了笑,转身拿起包走了。他的包上似乎写着什么地方的“中小学教育研讨会”。   “再见!”   “再见!”小魏背起包和医箱,抱起大狗走着。路人都看着她,也许在奇怪 她瘦小的胳膊有着那么大的力气。   一个小男孩走过小魏的身边,突然说:“姐姐,我能看看你的狗吗?”   小魏停下脚步,弯下了腰:“你可以来摸摸它。”   “真的?”小男孩兴奋地用手摸了摸大狗的头。   “它是死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它只是睡着了。”   ―――――――――――――――   在那只大狗原来躺倒的地方,来了一行数人,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 麻袋。   “就是这里!看这草!还有血呢!”   “难道它自己走了吗?”   “不知道呀……”   “不会呀!那大狗从车下撞开一个小孩,被车整个碾过去了……怎么还能走 了呢?那么大的狗,肉一定不少呢……”   第二十一章   盒子   当小魏回到医学院女生宿舍的时侯,已经有些晚了。宿舍是一幢普普通通的 砖灰色四层楼房,所有的阳台上都搭着五颜六色凉晒的衣服。太阳还没有落山, 但是一弯月亮开始在天空浮现。   “小魏,回来了呀。”看门的大爷的声音传来。   “是啊。”小魏还没有说什么,突然几声惊呼从正要去打饭的女生里传来。   “这么大的狗!”   “剥皮吃吧!”   “小魏你要请我们吃狗肉啊?”   小魏没有回答,匆匆赶到自己宿舍的门口,把狗放下,把门打开。突然里面 传来蚊帐撕扯的声音。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和另一个女孩子 - 也是她的室友,尴尬地站在那里。   “小魏,回来了呀。”   小魏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那个小伙子从她身后迅速溜出了门。   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突然隐隐痛着。小 魏低头抱起仍在昏迷中的大狗,进了屋。   “你怎么弄回一只死狗?”   “没死,它躺在路边……它只是昏过去了……”   “宿舍也不让养狗的。”   “求你,帮我瞒着……今晚我请你吃小炒,好不好?”   小魏的室友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这条大狗。“都这样了,活下来也是个残 废。”   “不会的,相信我。”小魏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   也许读者早已经知道小魏从路边救的这条大黑狗是谁。它现在的情况很不妙, 在小魏室友的专业眼光里,即使它活下来,也将是一条残疾的狗。半身的肋骨几 乎都断了,肺被断骨扎成重伤,有大量的内出血,昏迷并发着高烧。但是,她所 难以想象的是,黑子的生命里,流淌有一半野性的血液。那种血液是城市里长大 的人一无所知的一种东西 - 那是一种多少年,多少世纪以来,多少次酷寒荒野 中残酷的生存斗争所刻下的印记,而身体上的伤痛只会让这种印记激发出神奇的 光芒。   黑子在昏睡中不停地在做梦,有时候它似乎看到了猪妈妈、虎子父子、公鸡 和黄土地;有时候似乎又看到三年中流浪的自己;有时候又似乎看到了冲向小孩 的卡车。而更清晰的画面总是围绕着巨石上的一只灰狼的侧影。在它昏睡的身体 里,一种近乎执著的灵魂不停地在轻舔修复它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当清晨的日光从窗口照进来的时侯,不但照到了小魏养的一小盆蝴蝶花上, 也照进了黑子的眼里。它静静地睁开了双眼,体会着一缕缕温暖的阳光。它试着 动了动身体,一阵刺痛过后,发现自己的全身几乎都被绷带固定了起来。再次尝 试之后,它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努力,只是圆睁着自己的双眼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小的房间,白色的墙壁,两个搭着蚊帐的床,床上 搭着一个长木板算做一个放书的书板。两个不大的书桌,门口的台子上有两个脸 盆和刷牙杯。窗台外放着一盆小小的蝴蝶花,在清晨的微风中舞动着自己的花朵。 尽管环境很陌生,但是黑子本能地知道自己很安全。   一个身影掀开蚊帐,用脚在床下探了探拖鞋。睡眼惺忪地在镜子前不停端详 着自己,用一个头绳和一个发卡来回试验着头发,这让观察她的黑子感到十分困 惑。当她又换了一个角度观察自己的时侯,黑子两只圆睁的双眼突然吓了她一跳。   “小魏!小魏!你的狗醒了!”   “嗯?真的!”小魏一个转身从床上下来,拿了一瓶酸奶,尝了尝后倒到饭 盆里,放到大狗面前。   “小魏!那是你自己的饭盒呀!”   “不过就是个盒子呗。”   立刻黑子的耳朵动了一下,然后直看着小魏黑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黑子 不再犹豫,慢慢地伸舌舔起了酸奶。   “盒子……”小魏又试着叫了一声。   黑子又抬起头看了看她。   “知道了,这条狗的名字原来叫盒子!”   *注:在黄土地的方言里,“黑子”的发音听起来就象是“盒子”。   第二十二章   大雨   我们的黑子,或者有些人眼里的“盒子”,恢复之快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过 不了几天的正午,当黑子从地下直接蹦到窗台上看了看外面的时侯,小魏的室友 目瞪口呆地回头说:“小魏,要是咱们解剖过的死青蛙满地乱跳,我也不会更吃 惊了。”   小魏笑了笑:“那要是咱们解剖过的青蛙唱歌呢?”。她抬头看看表,猛然 趴向自己的床,从床头拎出一个不大的收音机打开,然后抑扬顿挫的评书响了起 来,伴着音量调到最大后喇叭的嘶嘶声。   尽管黑子对人类语言有非同寻常的了解,它也只听出是一个人在描绘一场战 争。两个女孩一阵阵的笑声让它有些迷惑,毕竟在它心目中战争和笑声似乎没有 什么可能扯上关系。过不久似乎听到什么非常好笑的地方,小魏的室友在一旁捂 着嘴笑弯了腰;而小魏则开心地大笑,连鼻子上都笑出很多小褶。黑子抬起头, 仔细打量了一下小魏,依稀在她的笑容里看出黄土地的爽朗。   当收音机里传来“……且听下回分解。”的时侯,小魏的室友去拿起饭盒, 说:“每到结束的时侯,我还真舍不得。”   “明天还会有的,不是吗?”小魏伸手关掉了收音机,用套在手腕上一个皮 筋给自己草草扎了一个马尾巴。   “你还真是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人呢。”   “革命”本来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语,其流行的程度远远超出现在的“酷”, 不知什么时侯起开始被人们淡忘。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语言,就象刻在一代人 心里的烙印。   忽然有人敲门,然后没有经过允许就走了进来 - 正是那个清秀的小伙子。   一瞬间,黑子在小魏眼里看到一丝慌张。   简单地和小魏点个头后,那个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小魏室友的床上,打开一个 挺大的饭盒,里面有热腾腾的菜和一个面饼。   “看,我打了你最爱吃的菜。”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很轻。   “今天不爱吃了。”小魏的室友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嗲声。   “打都打了,你要不吃就饿着吧。”   “可一个饼我自己吃不了嘛。”   “就知道你,嘿嘿。咱俩分好了。”小伙子把饼掰了一半,递给小魏的室友。   小魏悄悄拿起自己的饭盒,弯腰拍了拍黑子的头:“盒子,好好呆着,啊? 你的伤没全好,别老乱动,知道吗?”   黑子在小魏黑黑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掩饰不住的伤心。但它只是摇摇尾巴,表 示回答。   “走了,魏琳?”   “嗯。”小魏把门轻轻地带上。   “你们怎么管她叫小魏,不是琳琳什么的?”当小魏走后,那个小伙子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从一开始,大家都管她叫小魏。”   “她是哪个琳?森林的林?”   “王字过来一个林……怎么,对她感兴趣?”   “没有的事。”   “瞎说!小魏长得多好看!咱学校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你能不注意她?”   “嗯……她太土,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   小魏的室友“哼”了一声,但脸上的表情仍然显出异常高兴的样子。   黑子站起身,走到小魏的床脚蜷了起来。尽管没有全听懂,它还是知道它又 听到了人类的虚伪 - 毕竟这三年来,它也学了很多。不知为什么,它突然想起 了虎子爹爽朗的笑声,还有小魏开怀大笑时皱起的鼻子。   ――――――――――――――――   当黑子睡了一觉醒来时,那个小伙子和小魏的室友已经走了,但是小魏还迟 迟没有回来。阴沉沉的窗外,突然间斗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结结实实的 “砰砰”声,把窗户上写上一些不知所云的草书。隔壁传来女孩子的叫声和收衣 服的喧闹,然后就是“唰唰”的雨声。一片雨声中,黑子看着窗外那盆小小的蝴 蝶花出神 - 这么大的雨,小魏的蝴蝶花仍然弯下腰,用每一朵美丽的小花承受 着一颗颗雨滴无情的敲击。   第二十三章   决定和头发   在系办公室里,小魏呆呆得看着一张纸,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很旧的楼房里一个很旧的房间,除了人们的办公桌以外,找不到没 有蜘蛛网的地方。这里的屋顶倒是出奇的高,挂着一个布满灰尘并且从来不转的 吊扇。   “魏琳?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签字吧。”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从眼镜上 方严肃地看着小魏,一边拿起旁边的茶杯,啄了一口滚烫的热茶。   “这里吗?”   “让我看看……没错,就是这里。”除了挤出更多的皱纹,老太太的眼睛在 眼镜里也被放大了很多倍。   小魏用笔划了“魏”字的第一笔,但是没有一丝墨迹留下来,只是在纸上划 破了一点点。她看了看笔头,探手去墨水瓶里蘸了蘸,端正地写下了“魏琳”两 个字。   老太太拿过那张签了字的纸,从抽屉拿出一个红色的图章,重重地按在纸上, 似乎要把纸按到桌子里去。小魏则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看着老太太太过用力而发 抖的手。   “行了。记得下周四坐火车去,到站会有人接你。你的家信,系里会给你转 过去。”老太太递给小魏另一张纸,“记得一定带上这张介绍信……喂?你在听 我说吗?”   ―――――――――――――――   尽管是瓢泼的大雨,小魏仍然毫不犹豫地冲出了系办公楼。三转两转之后, 一头是水的小魏出现在理发室。   那时所谓的理发室,和现在街头五彩斑斓的美发中心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一张黑色的能转动的理发椅,面对着一面右下角有些裂纹的镜子;而一根用来磨 剃刀的带子悬在椅背,被从门外溜进来的风吹得晃动了几下。   理发室里没有人。小魏顺手把饭盒放到一边,然后把束头发的皮筋取了下来, 捋了捋被雨打湿的头发。她奇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时隔壁传来象棋子“啪” 的一声。   “师傅?师傅?”   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人拧着眉毛从隔壁跳过来:“理发?”   “对。”   “我这里呀,就理短发,你个小女孩家难道要理个短的不成?”   “对。要象男生那么短的。”   “你确定?”   “嗯。”小魏坚定地回答。   中年人伸手去拿过剪刀和梳子,一边把眉毛拧得更紧了:“五毛钱。”   大雨中几声响雷过后,一缕缕黑黑的长发被剪落在地上,而小魏则静静地看 着镜中的自己,虽然连她自己也有些不认识自己现在的样子了。   ―――――――――――――――――   雨突然停了。窗外的蝴蝶花重新挺直了腰杆,而黑子也站起身来,伸了伸自 己的筋骨。疼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休息过久后的慵懒。它知道自己 的伤已经全好了 - 每一根断了的骨骼都已经完全接合,长得甚至比以前还要结 实。小魏给她用一个盘子放了不少吃的,但它只是伸舌去舔了舔。一时间,对野 外的回忆让它起了就此从窗户里冲出去的冲动:毕竟二层楼的高度对它而言只是 轻轻一跃。但是一双黑黑的眼睛和开怀的大笑突然浮现在它的脑海,犹豫了一下, 黑子重新伏在了小魏的床脚下,眯起双眼看着窗外。   当小魏开门进来时,黑子站起来,摇了摇尾巴表示欢迎。小魏伸手拽下晾着 的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蹲下拍拍黑子的背。   “盒子?你的伤是不是全好了?”象是在自言自语,小魏又说着:“知道吗? 有些伤真得不那么容易好……只有你,是用心来识人的,是吧?管他长发,短发, 我不还是小魏么?”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小魏回身打开门,一时愣在那里。   门口正是那个小伙子。   “找杨菁菁吗?”小魏把头上的毛巾拿开,“她没回来呢。”   “不,我就是来找你的……你剪头发了?”   “你……找我?”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对方的后一句话,小魏的声音变得有些 颤抖。   “嗯。”小伙子顿了顿,说:“小魏,你能……能借我三十块钱吗?”   心里似乎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小魏把数出的钱交给那个小伙子,连他说了 些什么都没有听见。在黑子带有敌意的目光下,小伙子拿着钱慌慌张张地离开, 然后只听到“砰”的一声门闭上的声音。小魏背靠着门,慢慢蹲了下来,用毛巾 遮住自己的脸。黑子走过去,轻轻舔了舔小魏的手背。   第二十四章   重逢的汽笛声   “菁菁,你肯定你姨妈会好好待盒子吗?咱们走后我回身看见你姨妈用链子 把它锁上了。”   “嗨,每天给它喂饱了不就行了。不过就是条狗,何必那么在意……对了, 你干吗把头发理那么短?要是喜欢短发象我这样不就挺好?”啃着一个苹果,小 魏的室友看着小魏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对了,我的收音机你也拿着吧。”小魏说着给自己戴上了刚晾干的袖套。   “干吗搞得你跟去了不回来一样?不过就是实习一年嘛。别人都不去,我看 你去到挺合适的。你以前不是说过,有颗真心,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自己曾经的话,从别人嘴里出来听着却有些刺耳。但小魏也没说什么,只是 答了一声“就是啊。”   “还有,今天才周四,干吗现在就走,都要上课,这下没人送你了。”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走。再说到那边有人接站的。”小魏下意识地拢了 一下鬓角,触到的却只是自己的脸庞。她看了一眼窗外,突然想起什么:“菁菁, 还有那盆蝴蝶花,帮我养着好吗?”   “好好好。”把苹果核顺手扔到桌上,小魏的室友嘟囔着:“路上捡条快死 的狗救回来……别人扔了不要的花你养着……你说你土不土……”   这句话没有全说完就咽了回去,小魏也没有在意,拎起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 大帆布包,笑了笑:“菁菁,我走了。”   室友的眼圈突然一红,打开抽屉拿出两个苹果就要塞在小魏的手里。   “那怎么行,是宋学强买给你的。”   “那怎么不行!”   ――――――――――――――――   即使多了两个苹果,小魏挺大的包仍然瘪瘪的没什么东西:不多的几件衣服, 牙刷牙膏毛巾,几个煮鸡蛋和切成片的馒头,一袋大头菜,还有一个搪瓷的杯子。   候车室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和嘈杂的声音。在角落里,有几个人用花布的包裹 当枕头,就在地下倒头睡着。把包搂在自己怀里,找了一个空的座位坐下,小魏 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实习?那么远的地方怎么 会到我们学校要一个学兽医的实习生?要坐四天的火车……还有盒子,可怜的盒 子,它那么聪明……被菁菁的姨妈用锁链锁起来。可怜的盒子,我真应该偷偷把 它带上。   忽然出现的广播声打断了小魏的胡思乱想,一时间人们背着、挑着、拿着行 李全都拥到剪票口前,小魏拎起包,从上衣的兜里拿出车票,跟在一大队人的后 面。黑黑的短发、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和深蓝色的裤子,小魏在拥挤的人群里就象 一朵淤泥里长出的荷花。   在那时的小孩子眼里,剪票应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因为如果孩子们要 扮演列车员的话,这永远是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剪票员把你的票从你手中抢过去, 用一种类似指甲刀的工具在硬壳纸做成的火车票上留下一个不大的矩形缺口,然 后用最快的速度还给你。有时有三、四个剪票员同时工作,奇怪的是剪过的票从 来没有还错人的时侯 - 剪票员的工作大概充分显示了人类瞬间记忆的强大。   那个年代的客运火车永远是一种统一的绿色,似乎只有火车头是被允许的例 外。车厢里左右各有一个能坐三个人的木椅,因为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台子, 所以大概是人们的首选。找到自己的车厢后,小魏在宽条的木椅上找着自己的座 位,突然她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   几句争执后,小魏终于坐到了属于自己的靠窗的座位上,把帆布包塞到了自 己的脚底下,然后静静地望着窗外。因为是夏天,所有的车窗都大开着,所以当 火车鸣响了汽笛后,小魏不禁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突然一个黑影从月台上扫过,然后钻过窗口一下直蹦到小魏面前的小台子上。   “盒子!”小魏叫了一声。一瞬间全车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子只是 摇了摇尾巴,几乎要扫到小魏对面人的脸。   第二十五章   火车与汽车   火车开得并不快,窗外的风景如果看久了也就没了什么意思。有趣的只有当 火车转过一个比较大的弯时,能够看到奔跑的火车头和被拖着走的一节节的车厢; 还有当另一辆火车鸣响汽笛从旁边的轨道向相反方向开过,可以看到一霎那对面 掠过的车窗里同样好奇的人,好像老电影里一个个定格的画面。   对黑子来说,这一趟火车之旅应该不是非常愉快,尽管小魏的包挺大,可一 直蜷在里面也不会特别舒服。旁边的人慢慢地也默认了一只大狗的存在,如果列 车员不拎着大壶来送开水的话,黑子可以把头伸出包外。天色慢慢变得暗下来, 而车厢的灯光不知在什么时侯亮起,大家都把窗关上大半,从车窗里的黑暗可以 看到另一个镜中的车厢。车厢有人点起烟斗,小魏多少觉得有些呛,但是熟悉的 烟草味却为黑子隐隐带来一丝乡愁。为什么这次非要跟着小魏?连黑子自己也说 不清 - 似乎冥冥里有命运之神的手在为它指引着方向。   车厢的那一头又传来小孩子的哭声,然后被妈妈轻轻的哼唱重新送入梦乡。 聊天的人们的话语慢慢变得稀少,在灯光被关上的一瞬,小魏已经趴在小桌上睡 着了。   四天的火车之旅快过去了。而黑子坚韧的忍耐力远远超出小魏的预料:尽管 她在大站给黑子买了些吃的,但黑子似乎只愿意舔舔她杯子盖里的水。   “姑娘,你的狗还真乖,四天了,一声都不叫。”斜对面一个胖胖的中年妇 女问起。   “阿……是啊。”小魏回忆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听过黑子叫过一声。她想起 了那个老先生曾经说过的话,于是她不禁又重复了一遍:“它是个非常特别的 狗。”   “从小养大的?”   “不是……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   “能遇到,就是缘分哪。”   小魏觉得不知怎么回答,她笑了笑,探手摸了摸黑子探出的头。这句话和窗 外掠过的风景让宋学强的身影在她心里晃了晃,但她自己也奇怪,她发现自己并 没有想象中那么想他;倒是黑子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给她远行的心里注入一丝 安宁。   ――――――――――――――――   当火车最终到站时,所有精疲力竭的人们似乎又重新被注入了活力,行李架 上的各种大包小包都被重新拎到每个人的胳膊上,人群在前拥后挤中陆陆续续走 下了车厢。   小魏用两手抓着帆布包的带子,费力地走下列车。走不多远,有两个个子不 高,一身军绿的军人举着两张白纸,上面分别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着“魏”和 “琳”两个字。当小魏走到他们面前时,还未等她开口,其中一个人对着她敬了 一个标准的军礼,问道:“魏琳同志?”   “嗯。”对这突如其来的军礼完全没有准备,小魏一下不知如何是好。本来 想着是不是要还礼,但想到自己敬礼的样子,自己又觉得有些滑稽。   “请出示您的介绍信。”   从衣兜中掏出叠了两折的信封,小魏把介绍信拿出递上。那两个军人看了看 信,又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说:“魏琳同志,请跟我们来。”   其中一个接过小魏的包,显然这个包的沉重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两人随后大 步流星地走开,让小魏几乎小跑才能追上。   出了车站,两人在一个绿色的大军车前停了下来,把小魏的包扔上了车后被 帆布遮起的车斗,示意小魏也上去。   小魏翻上了高高的车斗,回身问道:“解放军同志,能告诉我咱们去哪里 吗?”   其中一个人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根本就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魏琳同志, 请勿在路途中试图下车。”   一个厚实的布帘被放了下来,似乎还被从外面紧紧系上。一时间小魏只能看 到帆布的缝隙里露进来的一点点可怜的阳光。她探手去把包的拉锁打开,黑子猛 然从包里跳出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让孤单的小魏在完全不知方向的颠簸 中有了些安全感。   第二十六章   终点和起点   尽管被厚实的帆布遮得严严实实,在不知多久的颠簸之后,小魏和黑子还是 感觉到了干燥的空气和偶尔漏进来的一些沙砾。戈壁滩和大沙漠的想象出现在小 魏头脑里,但是整个车斗就象一个帆布的监狱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那怕能打 开看一下。经过几次劳而无功的尝试后,小魏干脆枕着自己的包,任坚硬的车斗 象摇篮一样把自己送入梦乡;黑子也蜷在小魏身边,在小憩中把耳朵变换着方向。   军车似乎停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传来一阵象吊车或是闸门一样的声音。小魏 在迷糊中叫了一声“盒子”,突然想到包还枕在自己的头下。但她再想做什么已 经来不及了,因为覆盖整个车斗的帆布被“唰”的一下揭掉,车斗边上的挡板也 被打开,翻下来在车边砸出重重地声响。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高高的屋顶上只能看到崭新的暗灰色钢架和白亮的 灯光。小魏不知所措地坐起身,看着四周。   一队士兵用整齐的步伐刚好从侧面的门口跑过,他们两手握着的显然不是普 通的步枪,而是通体黑色的冲锋枪。两个同样装备的士兵笔挺地站着,一左一右 守在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的身后。   两个送小魏来的军人从车里出来,几乎同时对着中年人敬了军礼。   “报告副指挥!已带魏琳同志顺利来到基地!”   那个被称为副指挥的人根本没有正眼看他们一下,而副指挥身后的两个荷枪 实弹的士兵解下了枪,枪管对着已打开的车斗。两人不解地回头看了看,不由也 楞在那里。   是黑子,黑子成了焦点中的焦点。四天的饥饿也不能掩盖它的矫健,它骄傲 地站在高高的车斗上,用炯炯有神双眼注视着车下的人,胸口的一道灰色显得分 外夺目。   “这狗……”过了半响,那个被称为副指挥的人说了一句。   两个送小魏来的军人面面相觑:“报告副指挥,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它是跟我来的……”还在车斗上的小魏站起来,轻声说着。   “什么?”那个中年人露出更加不解的表情。   “它是跟我来的!”小魏大声说了一句,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了回声。说着, 她弯下腰,拍了拍黑子的头。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侧门传来,一个花白头发,有些矮胖的人出现 在现场。他的白大褂显然有些不合身,而他抓在手里的纸上不知画着什么古怪的 数学符号。   “什么事啊?怎么大家都这么紧张?”   “啊,聂总……”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镜,说道:“我们动物仓体实验组要的 兽医实习生今天刚来,可是她居然瞒着我们带了一条狗……”   “狗?”那个被称为聂总的人看了看小魏和黑子,突然笑着说:“那不是太 好了!来,来,姑娘……赶紧下来,他们吓着你了吧。这帮人,真是一点礼貌都 不懂……”   小魏顺着边慢慢下来后,黑子从高高的车斗上一跃而下,跳到小魏的身旁, 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呀,好棒的狗!”聂总兴奋地眼睛直放光:“来,让李副指挥给你介绍一 下这里的情况和你的工作……知道吗,姑娘,你的工作可能是整个基地最重要的 哟!说不定你带来的狗也有可能……”   “可是聂总,这纪律问题……”中年人又扶了一下眼镜,直接打断了聂总的 话。   “这有个狗屁纪律问题!要追纪律问题,谁去火车站接的人,谁写检讨!”, 聂总几乎连腮帮都鼓起来了:“处理事情一点灵活性都不讲,主席的书你们天天 看,月月看,我说你们都是白读了,还不如象我这样不看!……对了,姑娘,你 叫什么名字?”   “魏琳。”小魏大大方方地说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爽快的聂总给她不错的印 象。“对了,它叫盒子。”   “叫个女同志,给小魏去安排个好的宿舍!从老远的地方来,先让人家好好 休息!休息好才能工作好,工作好就是革命好!”他又低头看了看黑子,“这 个……盒子,先让它跟着小魏!把它也编入候选组!”   第二十七章   五十一号   “昨晚睡好了吗?”自我介绍后,一个女兵问到。   “睡好了,睡得很香呢。”小魏接过了新的白大褂套在了身上。低头看了看 自己,小魏不习惯地笑了一下,一时间显得光彩照人。黑子则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跟在小魏身后。   整个基地的地面都铺着干净的地砖,走在上面发出“嗒嗒”的声音。经过介 绍,小魏大致知道了这个基地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的结构,而基地中心一直到深深 的地下。   “记住,里面你不能去。”女兵指了指一扇大门。   “嗯。”小魏看着通往基地中心大门,不禁有那么一点遗憾,“那我的工作 呢?”   “马上就到了。”女兵神秘地一笑,一边指了指前面似乎是临时搭出的一个 栅栏门。   推开栅栏门,里面传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这儿有五十条特别选出来的警犬,而你的工作,”女兵看了看目瞪口呆的 小魏,“就是监护这五十条警犬的健康,为它们建立完整的医疗档案。”   “啊……为什么选我?一个没毕业的实习生?”小魏不解地问。   “是出于保密的考虑吧,我也不知道。”   当黑子跟在小魏身后走过一个个大笼子的旁边,狗吠声变得更强了,还夹杂 着带有些敌意的狂吠。黑子只当没有听见;但是小魏的心里,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看着小魏的样子,女兵说道:“不用着急,饭要一口口吃,工作也要一点点 开始,是吧?对了,今天下午大概要开始第一轮竞赛吧。”   “什么竞赛?”   “这些狗的竞赛呗。每次竞赛都要打分的。经过严格筛选,我们最终会从这 五十条狗中挑出一条……对了,是从五十一条中。聂总说过了,你带来的狗也加 入淘汰组。”女兵对小魏眨了眨眼。   ――――――――――――――   当车队终于停下,小魏很高兴她能从旁边笼子里的一声声狂吠中暂时解放一 下。跳下军车,这里是烈日下一望无垠的戈壁。   小魏用手在额头上遮挡着强烈的阳光,看清楚这里用绳子圈起来巨大的环形 跑道。   “……每十个警犬一组,由训导员带队。哨声响后开始,每组跑五圈,除了 记录速度之外,也考察每个侯选警犬服从命令的情况。跑散的警犬由训导员负责 追回……”一个人在大声宣布着规则,而小魏则看着远远沙丘旁的蓝天上露出的 一弯新月发呆。一阵风掀起了她的白大褂,把衣角搭在的一直跟在她脚边的黑子 身上。   每条警犬身上都带着一个鲜明的号码。这些警犬大概都经过严格的训练,连 一条跑散都没有。在一声哨响之后,它们都呲牙咧嘴用全力奔跑着,直到它们的 训导员发出停下的手势。然后会听到每条警犬的训导员向记录员大声的汇报。   “报告!三十九号,7分11秒完成全程!”   “报告!四十号,7分14秒完成全程!”   “……第五组,最后一组,出发!”   随着一声哨响夹杂着训导员们的呵斥,最后十条警犬出发了,在跑道上掀起 了一阵尘土。   当警犬们到了跑道的另一端时,突然有人说:“咱们不是还有新来的一条狗 吗?”   一道黑影突然从小魏身边直窜到跑道上,象一道黑色的闪电,以令人难以置 信的速度沿着跑道劈向前方。如果说其他的狗是在卖力奔跑,那么黑子的身影完 全是轻松地沿着地面在飞 - 它的身后甚至连尘土都看不到。当其他的狗完成了 第一圈后,黑子已经赶在它们身后,并且一下子用无与伦比的加速一跃跳过了在 后面挤在一起的六条。   现场的人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楞楞地看着这一幕。当其他狗大致还在第三 圈时,这道黑色的闪电突然跑离了跑道,回到了小魏身边。   “五十一号?有人记了它的时间吗?”回过神来的记录员问。   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小魏和黑子身上。   第三组的一只高大警犬突然离了队,跑到黑子身边,恶狠狠地喷了一下鼻子。   “有种的话,晚上来我们那里。”说完它就跑回去了,黑子看着它背上被风 吹到一侧的“37”号标牌,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滑稽的感觉。   第二十八章   赴约   下午的竞赛结果在基地里很快就传开了,新来的51号立刻成为了众人的话题; 连通常目不斜视的站岗哨兵们都忍不住多看了黑子两眼,虽然他们似乎也会顺便 看看穿着白大褂,有着可爱短发的小魏。到了晚饭时侯,有人为黑子送来了晚餐: 一个盛满食物的铝盆上面专门贴着一张写有“51号”的纸条。而黑子也就不加客 气地饱食了一顿。   夜晚的灯下,小魏正在一张张为警犬们制作整理着卡片。在大硬纸上打出格 子,用钢笔工整地誊写着编号、性别、年龄。写到“51号”时,她在年龄下面只 是添了“盒子”两字,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然后伸手关了灯。   当听到小魏均匀的呼吸声时,蜷在床脚的黑子突然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基 地里的房间完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有的只是从窗口漏进的走廊的灯光。打 量了一下,黑子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一人多高的一扇窗里跃了出去。尽管沿路有 不少站岗的哨兵,但对黑子来说,利用闪电般的速度、无声的脚步和灯光照不到 的黑暗躲开他们的眼睛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黑子在栅栏门前停了一下。这次赴约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好事 - 可是在它 心里从未有过一丝惧怕,恰恰相反,此刻的它心里充满的只是些好奇。纵身一跃, 它从栅栏门上边跳了过去,轻轻地落在地面上。一个过道左右是一排排整齐的大 笼子。门口左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非常昏暗的黄色壁灯,使得这里的气氛变得有一 丝诡异。   “精彩,精彩,好棒的身手。”一只硕壮的警犬在过道的另一头出现了,同 时出现在它身后的还有三条警犬,其中一条尤为高大,应该是白天对黑子喷过鼻 子的37号。   尽管猛一下看起来,这些警犬都长得差不多:黑色的背,黄色的腿,沉默而 冷酷的表情;但是走在前头的那条还是有些不同:先不说它异常粗状的四肢和凶 狠的目光,在它的前额上就明显斜着一道伤疤,应该是过去一次战斗的印记。   “你应该感到荣幸,我特地为我俩之间安排了一次公平的决斗。有过我的命 令,别的警犬不会一起上去把你撕成碎片,除了我身后的三个手下,他们连笼子 门都不会出来,看着你的喉咙被我撕裂也不会叫一声。当然我身后的手下也不会 动手的。你是现在就开始呢,还是要给你些时间整理一下你的遗言?”   其他的警犬在同一时刻撞了撞笼子门,发出“哐哐”的响声,为这次发言添 加了足够多的气氛。黑子早就猜到这次赴约一定会有这种待遇,对于这样的欢迎 和言辞,它心里是好笑多过其他的感受的。它看了看四周,只是平静地问到: “为什么要决斗?”   “为什么?哈哈……你难道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成?我们这么多警犬,只 能有一个成为最后的获选者,那就是我,警犬中的英雄!不论你是谁,你根本就 不是警犬,也不知道警犬的法则……”   它的声音被37号的嚎叫打断了:“我说老大,跟这种家伙罗嗦什么,别看他 跑得快,我上去一口就把它喉咙咬成两段!”   黑子看着四个不怀好意的面孔,不由苦笑了一下:“看来咱们对什么是英雄 的理解有着巨大的差别。不论你们怎么想,对于这样毫无道理的决斗,我只有拒 绝。”黑子说完回身一跃,一瞬间就消失在栅栏门上空的黑暗中。   “老大!它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懦夫!下次见面别跟它讲警犬的规矩, 我们直接把它围住,你去下手!”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警犬摇了摇头,呲着牙对37号说:“没有助跑,你能象它 那样跳出栅栏门吗?”   37号傻傻地看了看,突然张大了嘴,摇了摇头。   “别担心,”老大把牙呲得更大了,“我会安排好一切,到时候它自然会乖 乖地把喉咙送到我的牙齿上的!”   第二十九章   想家的夜晚   在那个时代,除了收音机里的新闻以外,大家所谓的新闻其实就是一时间被 众口所传的事情。尽管可以没有任何电子化的传播方式,只要在一个地方有着足 够多的对别人非常“热心”的人们,新闻仍然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不知为何,似乎小魏将永远是基地的新闻发源地。昨天是她带来的黑子以闪 电般的速度在赛跑中超过了所有的警犬,今天就是她在进到笼子里记录警犬体重 时,一个警犬突然没有任何先兆地在她的右小腿上狠狠来了一口。据说当时情况 一片混乱,唯一还保持冷静的只有被咬的小魏。在她的呵斥下,她带来的那个叫 “盒子”的狗乖乖地退出了笼子;当训导员用胶皮棒去教训那个警犬时,小魏又 再三替它辩解说自己一定是踩到了它的尾巴。等大家开始回头注意到她的伤势时, 连新发给她的绿色胶鞋都被鲜血打透了,在前往医务室的地砖上留了一个一个鲜 红的血脚印。   大夫飞快地剪开了她的鞋面和裤腿,喷出来的血一时都打湿了医务室里白色 的床单。   “无关的人员请走开!不要在这里妨碍手术!”一个护士端来消毒过的器械, 一边说着:“还有这狗……”   “大夫,……哟……求你让盒子……我是说那狗留下好吗?”小魏的脸色惨 白,一边说着,一边似乎忍着很大的疼痛。   “好好好,姑娘,别动了,千万别动了……还说狗呢,你自己不就是被狗咬 的……”   黑子知趣地站在远处,端详着被疼痛和失血折磨的小魏,一阵出奇愤怒的感 觉袭遍了全身,它似乎觉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当小魏的手术终于结束的时侯, 它觉得自己才勉强重新冷静下来。   今天的白天对小魏和黑子来说都有些漫长。到了傍晚的时侯,小魏终于被送 回宿舍的行军床上;等来看她的人陆续散去后,在旁边的小书桌上摆满了草纸包 着的红糖。小魏靠在床上,端起自己的搪瓷杯子,喝了一口,不知是对自己还是 对黑子说着:“这些人也不自己先尝尝……这杯糖水里的糖都比水多。”说了自 己笑了笑,从枕头边摸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短发的样子。   夜降临了。当夜深人静而又无法入睡的时侯,一些不经意的声音会变得特别 明显,比如桌上的闹钟的嘀-嗒-嘀-嗒的节奏,家俱也偶尔会发出“咔塔”的 响动。门外不远传来换岗的士兵的脚步;而猛然躺在床上望向门口,挂在门口的 一件衣服看起来就象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小魏努力地闭了一下双眼,然后再睁开 - 但是小小的屋里还是一片黑暗, 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右腿一阵阵难忍的胀痛,一种孤单的感觉在一霎那袭遍全 身。在呼吸之间,还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沉沉地压住,小魏轻轻闭上眼,知道这是 想家的感觉。   小魏想起了肚子疼时可以依偎着的妈妈的双膝,话不多却总是把好吃的留给 自己的爸爸的白发,还有哥哥那正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天真的笑容。宋学强和菁菁 在宿舍里一起吃饭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晃了晃,让那种只有年轻才能拥有的孤独在 心中一阵阵的涌起。她用手抹了抹耳边 - 但不是为了鬓角,而是一串串的泪珠。 当珠子慢慢成了线,她干脆侧过身,任由泪水流淌打湿腮边的枕巾。   黑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站起了身,靠在床边。小魏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 着黑子坚实的脊背。   过了许久,那只手终于停了下来 - 小魏睡着了。   黑子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小魏看了很久。它在黑暗中的视力可以清 晰地看到小魏腮边未干的泪水,甚至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一滴。   黑子起身离开了,沿着和昨夜一样的路径。   第三十章   代价   当黑子纵身一跃,出现在栅栏门后的一刻,一声阴沉的咆哮马上伴着回声响 起:“这么晚!我们等你已经很久了。”   与昨天完全相同的阵容就着昏暗的灯光出现在过道的尽头。后面的三条警犬 似乎刚回过神来,但是老大的咆哮让它们立刻摆出一付严肃而阴沉的脸孔。不知 随后哪条警犬撞了笼子一下,一时间“哐哐”的声响此起彼伏。   黑子没有回答,只是敏锐地观察着四周。它身体里那一半野性的血液已经开 始燃烧,但是却使它变得愈加冷静。   “你放心,我可以保证这会是一次公平的决斗。”老大向前走了走,狠狠地 看着黑子,习惯性地呲着牙。   “决斗之前,我和今天咬了人的家伙有些事情要解决。”沉默一阵之后的黑 子略微俯下了头,用前爪紧紧地绷住了地面。   “哼!老大,听听它的口气!那当然就不用您亲自出马,我来对付它!”在 老大左后方的高大的37号往前踏了一步。   “随你。”老大和黑子对视着,从鼻孔里轻描淡哼了一句。立刻37号的喉咙 发出一声怒嚎,一阵急跑直向黑子冲去。   在黑子眼里,这样的奔跑显然有着过多的无用动作,完全就是在前进中挥霍 着自己有限的力量。等到对方快要冲到眼前时,黑子只是向右微微闪了闪;但这 样的躲闪显然不可能避开对方的利齿。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而它身后另外 两个手下眼里都浮现出一丝得意。   在这一刻最得意的应该是全力扑向黑子的37号。它把嘴用力张开向左伸去, 等待着牙齿刺入对方咽喉的感觉。电光火石的一霎,它突然觉得这种等待似乎变 得有些漫长,是一种让自己心慌的漫长。   它根本就什么也不可能咬住 - 因为黑子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了。在半空中, 一声清脆的“啪”和一股钻心的痛同时刺激到它的脑神经,随后37号只觉得一阵 眩晕和一次猛烈的撞击。有那么一秒种世界对它来说变得无比昏暗,但是它的顽 强和面子让它试图重新站起来。使它自己无比吃惊的是它听到一种类似小狗的哀 鸣从自己的嘴里发出 - 难忍的痛让它根本无法站立。   是黑子。黑子一口彻底咬碎了37号右前腿的关节,然后把它重重地甩到了离 那盏昏暗的灯不远的墙面上。   “如果你要公平的话,我给你们。”黑子声音出奇地平静,似乎刚才的战斗 不曾发生过一样,“你们剩下的三个一起上。”   “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老大往前踏了一小步,说话之间竟透着一点心虚。   “这话该我说。”黑子冷冷地咬出一句,重新用前爪紧紧绷着地面。   留在笼子里的警犬们全都瞪大了眼睛,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那盏昏暗的灯 突然闪了闪,然后把整个决斗场彻底丢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来到的一瞬间,似乎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黑子无声地向过道的尽头 冲去。祖先在灵魂中留给它的印记在眼前开始闪耀,而在黑暗中面对多个挑战者 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它的心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挤到一起的声音,然后有两声被打断的低低的嚎叫。有什么 东西重重地撞到笼子上,一霎那“哐哐”的巨响掩盖了一切。等响动过后,传来 几声费力的吸气声。接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墙上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两条老大身后的手下软软地趴在地下,症状应该和37号完全一样。老大被头 朝下挂在了笼子的铁丝上,一股股的血从它的喉咙里往地下喷着。   黑子已经不见了。   ―――――――――――――   正在熟睡的小魏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拽她的衣角。她睁开眼,当看到两个 闪闪发亮的眼睛和闻到刺鼻的血腥时,几乎吓得要尖叫起来。   “盒子?”   第三十一章   沉重的双腿   当一线光亮无声地开始在夏夜的东方出现时,最早被惊动的应该是那些还停 在草尖上的露珠。但是也许今天是个特别的例外。有一个瘦瘦的男孩子的身影, 披着一件毫不合身的大衣服,从地上站起身,焦急地望着东方的地平线。   尽管是夏天,黄土地的清晨仍然有着阵阵凉意 - 站起身的男孩搓了搓自己 的耳朵和手,然后又沮丧地坐回地下。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远远近近的公鸡的 鸣声。但是男孩子身后的院子里却只能听到早起虫子轻轻的歌声。伏在小院门口 的地上,头靠在院墙上,枕着初升的晨曦,一夜未眠的男孩悄悄地睡着了。梦中, 他清清楚楚见到了一只黑色的大狗正在从远方朝他奔来。   ―――――――――――――――   “虎子!虎子!快醒醒!怎么搞的,睡外头了!来看!你爹回来了!”   刚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侯,只能看到一缕缕刺眼的阳光。然后是一辆停着 的大车映入眼帘,在车后躺着一个中年的汉子,尽管是夏天,他的双腿上仍然盖 着一层脏乎乎的被子。   希望现在的孩子们不要把“大车”想象成汽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种 既可以人拉也可以用牲畜来拉的木制平板车,有一左一右两个大轮子和长长的木 把手,一根绳子可以套在拉车人的肩膀上。   “爹!吕叔!黄大夫!”虎子一下子蹦起来跑到大车旁,但是又不敢伸出手, “不是说昨晚上就回来吗?”   虎子爹依然躺在平板车上,伸手拍了拍虎子的头:“这几天吃好了吧!虎 子!”   “嗯,”虎子突然红了脸,“吕婶还给我做了回饺子呢!”   如果大家还能记得那个淘气的小包子的话 - 也许大家能猜到更多一点,因 为小包子也姓吕,而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   吕叔把套在肩膀上的绳卸了下来,回头说:“黄大夫,来,帮一把。”   两人把虎子爹七手八脚抬进了窑洞,放到了炕上。   “包子他爹,黄大夫……这次要是没有你们……可是我这不争气的腿……” 虎子爹一把捶在自己的腿上。   “爹……”一旁的虎子把烟杆递给靠在炕上的爹,可虎子爹并没有接过去。   “别急,老程。大夫不是说了,手术很成功,非常成功。你的腿其实已经好 了……只要耐心养养……”黄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盖在虎子爹的腿上。   “唉,我自己的腿好不好,我自己最清楚。只是苦了虎子……”   “别这么说……对了,虎子,下次挑水记得来找吕叔,啊?”   “嗯。”虎子手里仍然紧紧攥着他爹的烟杆。   ―――――――――――――   等虎子把吕叔和黄大夫送出院门后,他探手把院门关上,回身看了看自家的 小院。这个小院曾经有过那么多热闹的回忆,但是现在的猪圈和鸡窝都是空的, 灶台上的大锅里有层厚厚的灰:灶台已经有日子没生火了。窑洞的门口仍然可以 看到贴着的对联,但是曾经红红的纸已经变成淡粉色,黑色的大字也只剩下一些 灰色的痕迹。   虎子掀起布帘走进屋 - 窑洞在夏天挂上薄薄一层布帘是为挡住蚊虫。   “爹……”虎子轻轻叫了一声。   “咋了?”   “我想好了,我不去上学了。”   虎子爹没有说话,只是背过头,不忍心让虎子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泪。   “对了,爹,还记得黑子吗?”   虎子爹用颤抖的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记得,爹当然记得……”   “我今天梦见它哩。不过就是它在,咱家也要把它卖了……”   “唉,傻孩子……”虎子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伸手拿过虎子放在炕上的烟 杆。   “有些东西咱不卖的,知道吗,虎子?”虎子爹说着,接过了虎子递过来的 洋火。   第三十二章   一首小诗   小魏应该是基地里被大家谈论最多的人 - 虽然她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她 自己拖着一条伤腿救治了四条从笼子里跑出来的斗殴的警犬后,她甚至被列到了 三等功的侯选名单上。   那晚的事情,小魏从来不愿意多说,大家都认为这只是小魏的谦虚。事实却 是黑子嘴里的血和肩膀上的一处伤口让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谦虚而美丽的女孩,有着可爱的短发、灿烂的笑容和随着步伐飘动的白大褂, 加上一条形影不离又战无不胜的“盒子”,到哪里不是大家的焦点呢?连一向严 谨的李副指挥都托人问起她有没有对象,但小魏对这类问题一概是笑一笑,不予 回答。   “对象”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汇,可在那时根本没有“男朋友”、“拍拖” 这一类的说法。如果在那时的中学,无论初中高中,你站起来大声喊某某和某某 搞对象,你将立刻看到两个通红的脸蛋。   小魏最近有两个新的发现。一是所有的警犬在她面前都乖得象绵羊一样,她 甚至可以同时用力揪着它们的舌头和尾巴看个清楚。它们在她面前不吠叫了,即 使有一两声,听起来也只是象一声谦卑的招呼。当然,它们问候什么小魏是听不 懂的,真正能听懂的只有跟在小魏后面的黑子。   “嗨,老大。”   “老大您来了!”   黑子对这个称谓很不习惯,但是能够让警犬们表示出对小魏应有的礼貌,它 也就暂时接受了这顶不是很令它舒服的桂冠。   另一个新的发现完全和黑子无关。黑子现在的竞赛小魏已经不能参加,那是 一些高度保密的筛选。虽然能够参加竞赛的号码已经不多,但是51号永远都是第 一。每当黑子去参加竞赛前,小魏会蹲下拍拍它的头:“盒子,记得听话啊!”   黑子离开后,小魏会溜进离自己宿舍挺远的一扇门。门口的哨兵照例对着小 魏敬个军礼:“你好,魏琳同志!”   小魏则微笑地点点头。她能来这里是聂总特批的,毕竟这里是基地的重要部 门之一:在门上的牌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图书资料室”五个红色的大字。   这里的一楼放着都是一些天书,至少在小魏的眼里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比如最近的书架上的《流体动力学》、《天体物理讲义》。而拾级而上,二楼则 是天书中的天书,都是一些英文俄文的影印资料。可以想象,小魏在这里停留的 时间从来不超过一分钟。   通往三楼是一个可爱的木制小梯,或者你可以把那里算做二层半,因为那里 是如此地小。但是这里已经是小魏眼中的天堂。这里的书架上放着如此之多让人 目不暇接的书,而这些书在其他地方是几乎不可能见到的。最前排的书架上斜靠 着《多雪的冬天》、《州委书记》和《安娜卡列林娜》,居然还有着一本油印的 《普希金诗选》。但最令人兴奋地莫过于最后一排书架上的《包法利夫人》、 《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甚至可以找到一本有着厚厚的蓝色书皮的《茶 花女》。   小魏抽出这本她读了一半的《茶花女》,刚刚翻开,却有一片黄色的纸片掉 下来。小魏好奇的捡起来,吃惊地看到上面用清秀的小字写着一首诗:   我不愿   雨水落在这片沙漠   只因为   它们打乱我聆听你的脚步   我不愿   星辰出现在这片夜空   只因为   它们妨碍我凝视你的双眼   我不愿   等离别的时侯才去想念   只因为   沉默是我们唯一的语言   这也许不是什么优秀的诗作,但是人生或许总会有那么一刻,小魏觉得心里 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了一下。她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书本静悄悄地 躺在书架上。   第三十三章   入选   宿舍里的闹钟仍然在嘀-嗒-嘀-嗒响着,但是现在小魏的耳朵根本听不到。 小小的书桌上铺满了警犬的记录卡片,小魏独自坐在书桌前用双手托着腮,心思 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忽然传来有力的敲门声,把小魏的思绪拉回到了地面上。她起身去打开门, 黑子象一股黑烟一样飘进了屋里。门口带黑子回来的两个士兵带着掩盖不住的兴 奋:“魏琳同志,51号最终入选了!”   “啊?这么快!真入选了……对了,盒子被选上究竟要去干什么?”   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怎么你都不知道?”   “是啊,我真不知道,”小魏笑了起来,“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呀。”   “嗯……是去上天。”   “坐飞机吗?”小魏奇怪地问到。   “当然不是飞机了,比飞机厉害多了,是火箭。”   “火箭!”小魏在恍惚中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宿舍门“砰”的一声关上, 背靠着门发着呆。门背后挂着的洗脸毛巾掉在了地上,黑子站起身,看着小魏傻 傻地的样子,摇了摇尾巴。   小魏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转身打开了房门。黑子立刻窜到了她的身后。   “盒子,留在这里等着我!”   黑子从来没有见过小魏如此着急的样子。但是小魏的话它是一定会听的 - 它转身回到宿舍,趴到小魏的床脚,竖起耳朵听着闹钟一声一声的嘀-嗒-嘀- 嗒。   ――――――――――――――――-   “聂总!我找聂总!让我进去!聂总!”   “对不起,魏琳同志,真的不行,里面在开很重要的会议!”   门口的喧闹传到了正在开会的人们的耳朵里。忽然,门开了,小魏一脸怒色 地闯了进来。   “聂总,我有话问你!”毫不畏惧大家诧异的目光,小魏大声朝主持会议的 聂总喊道:“盒子被你们选上用火箭送上天,是不是?”   下面的人窃窃私语着,把盒子就是就是今天入选的51号的情况大致传播了一 下。聂总点了点头,把眼镜摘下扔到桌上,今天他胖胖的脸上一脸的严肃。   “那……你们还把它送回来吗?”   “这……”聂总似乎愣在那里,开会的众人一时也鸦雀无声。   “我问……你们还把它送回来吗?”小魏微微皱起的眉毛写着疑惑的表情。   聂总沉重地又点了点头,但这次聂总的动作非常缓慢,似乎有着千斤的份量。   “你保证?”小魏凝视着聂总的双眼,一边微微地噘起了嘴。   过了许久,聂总突然开了口:“我以我一个党员的荣誉向你保证。”   小魏脸上涌起了掩饰不住的高兴,用手抓着自己的衣襟,一时又不知如果是 好。   “小魏,你回去吧。我们还要继续开会。对了,晚上我让我的学生带你去看 看火箭,好不好?”   “好!”小魏突然红着脸朝聂总鞠了一躬,一下子跑走了。   “聂总,”等小魏离开,李副指挥扶了一下自己眼镜,突然开口了,“您是 开玩笑吗?如果真要采用第二套方案,咱们的回收技术根本不能保证,而且我们 的预算……”   聂总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定下来,就采用第二套方案!记住这里现在还 是我拍板!我个人直接对总理负责!对我的决定有意见你们这就给我咽回去!对 我个人有意见在党小组会上随时可以提!”   ――――――――――――――   如果不是黑子用头撞了撞小魏的腿,小魏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人在敲门。 她匆忙把一张纸片往抽屉里一塞,回身开了门。   “你是天底下敲门声最小的一个!啊,对了,你是聂总的学生吧!走,咱们 这就走!我都等不及要去看火箭了!对了,你怎么这么小就来这里跟着聂总学习? 咦?你怎么不带眼镜,我以为你们学这么多的人都带眼镜呢?”   小魏劈头盖脸的一大堆话让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定了定神: “嗯……那就走吧,挺近的。”   尽管还能算是并排走路,但是这个小伙子离开小魏足有三个人的距离。黑子 则缓缓地跟在他们后面。   第三十四章   火箭和星光   过了两道门和每一层哨兵的确认,第三道门被缓缓地打开,小魏看着外面的 黑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迈出了大门。   脚下有一条笔直笔直的路,路旁隔不远有一个街灯。路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亮 光,一直照到夜空的淡云上。天上不多的星星眨着眼,一阵寒凉的风迎面扑来, 顽皮地数着小魏的短发。   “已经是秋天了……时间过得好快……”小魏低声地说,象是在自言自语。   “沙漠里的夜晚总是寒冷的。”聂总的学生伸手在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件衣 服,递给小魏。   小魏愣了一下,接过来披在了身上,然后似乎又想起什么:   “是你专门带给我的吗?”   “……不是,我平时带来自己穿的。”那个小伙子无辜地睁大了眼,发呆似 得瞪着那些仍然在风中跳舞的短发。   小魏回身看了看这个长着一个娃娃脸的小伙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黑子在 小魏腿边转了个圈,也回身观察着这个小伙子。   “对了,火箭呢?”   小伙子指了指路边。小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黑影中似乎有一排不大的 什么车停在那里。   “什么啊,那就是火箭?”   “当然不是,咱们开电瓶车过去。”   “不用了,咱们走过去吧。”小魏顽皮地眨了眨眼。   “路上有好多好多怪物的,很大很可怕的那种。”小伙子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小魏“扑哧”一下乐出了声。   “真的不骗你……有这么大的毒蝎子……还有这么大的蜈蚣……这么大的蜘 蛛……蛇倒是不大,但它们成群结伙,一下子窜出好多……”小伙子边说边张大 了嘴。   小魏笑得更开心了,连鼻子都笑出很多褶:“原来是你自己怕呀……我就是 蛇妖,你怕不怕……算了,看你这么可怜,咱们就开车去吧。”   小伙子从包里拿出手电,走到一辆电瓶车边仔细看了看,用手在两个座位上 轮流用力拍打了一阵,才坐上去把车开到小魏身边。   “上车吧。”   黑子一下子跳到了座位的后边,但是小魏却好奇地打量着这辆小小的电瓶车, 忽然问:   “我来开行吗?”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把驾驶座让了出来,对小魏解释着:“很简单,右脚探 到一个偏左的小踏板,踩着就往前开了。”   电瓶车突然疯了一样猛然往前冲去,然后又失控一样地冲出路面,在沙石上 无情地颠簸着。   “方向盘向右!向左!向右!轻点踩!刹车!刹车在右边的大踏板!轻点踩! 我是说用力踩刹车!”小伙子用力挥舞着双臂,似乎是另一个在和命运抗争的贝 多芬。   小魏咯咯笑着,载着两人的电瓶车总算恢复着正常,回到路面向前方驶去。 一道黑影不紧不慢地跟在电瓶车的后面 - 可怜的黑子早被刚才一阵疯狂的驾驶 中从车里甩下来了。   ――――――――――――――   “啊……”当小魏看着脚下的火箭时,不禁微微地叫了一声。   没错,火箭是在脚下的。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山谷,被人工拓展成一个深入地 下的巨大的发射平台。站在上面看去,几乎通体白色的火箭静静矗立在脚下,在 柔和灯光的照耀下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   “旁边的大架子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维护和拼接……先有这个架子,才能把火箭搭起来呀。火箭是一节一 节接起来的,你看,51号会被放在维生仓,就是第二层紧靠火箭头的地方……”   “不是51号,是盒子。”小魏莞尔一笑,打断了小伙子的话。   “是,是盒子。”小伙子也笑了笑,继续着他的介绍。   “整整三年的时间,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这个火箭而忙碌着……你知道吗,你 看到的根本不是火箭。”   “那是什么?”小魏一时吃惊地合不上嘴。   “是我们的梦想。”   不知是灯光还是火箭白色的影子映在了小伙子的眼睛里,但是在那一瞬间, 小魏觉得自己在他孩子般的大眼睛里看到了闪亮的星光。   第三十五章   童话的答案   当小魏带着黑子回到宿舍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2点。关了灯,黑子马 上就蜷在小魏的床脚进入了梦乡;但是小魏却从小小的床上探出头,看了看熟睡 的黑子,叹了口气,开始了辗转反侧。   那双有着闪亮星光的眼睛不停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一时有些懊悔竟然没有问 问他的名字。那张纸片上的小诗也在同一时间搅进了她的心田,而写诗的人又是 谁呢?一种女孩子特有的直觉让她开始期待一个童话般的答案,但是她自己却因 此更加难以入睡。她把右手探到枕头底下,感觉到荞麦枕下的一片凉意 - 虽然 她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小魏猛然跳下床,“啪”得打开了灯。黑子的耳朵随着 小魏的脚步声转了转,但并不屑于睁开眼睛。对于保持有规律的作息对健康的意 义,黑子自认为比小魏知道更多。   小魏在随手挂到门后的一件衣服兜里掏着什么,突然她象是找到了海盗的宝 藏一样,浑身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把从兜里翻找到的纸打开来回地在灯下看 着,眼里现出一丝失望:那上面除了字母之外就是数字,还有就是莫名其妙的图 形。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写着小诗的纸片,和新找到的一片纸并排放在了一起, 但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当再有什么响声敲着自己的耳膜,敲门声……是敲门声……小魏迷迷糊糊看 了看已经指向8点的时钟。   当小魏终于跳起来把门打开时,不由地傻在那里。   “这回我的敲门声是不是够大了?”   小魏不知该怎么回答,脸上不由地浮起一丝红晕。黑子跳过来,在小魏腿边 跳了跳,然后坐在一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刚起床……我还以为你去食堂没回来呢。我来拿我的 衣服,里面有我前天的计算结果……我找了好久才想起衣服在你这里。”那个小 伙子挠了挠头,极力认真地解释着,“今天聂总就要我的计算结果……所以……”   小魏把门后的衣服递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桌边把一张纸也拿过来。   “你看过?”小伙子好奇地问。   小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低低地说了句:“我哪儿看得懂。”   “对了,今天是外面往基地送信的日子……我把上面写着‘魏琳’的信都拿 来了,你看。”小伙子说着,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叠信,捧到小魏的手上。   “那……我走了……”小伙子说。   “谢谢你。”象是又想起什么,小魏问道:“等等,一直没问你呢,你叫什 么名字?”   “我叫黄晓天……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小魏憋了半天,象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你喜欢诗吗?”   “诗?”小伙子诧异地张着嘴,“喜欢呀,不过很少有时间读那些……平时 都忙着火箭理论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样……没什么,只是突然问问。”   晓天转身离开的时侯,小魏似乎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清澈见底的笑意。也许 只是自己的错觉吧,小魏这样想着,关上了门,捧着沉甸甸的信坐到桌前。   现在这个时代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发明也许就是email了。它是如此的方便, 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容易被鼠标一点而删到时光的垃圾桶里。但是过去那个年代 每一封亲笔书写的来信都是如此的令人觉得亲切,令人珍惜。无论是篇幅长是短, 字写得是好是坏,都会是记忆中的珍藏。   小魏粗粗看了一下信封,大部分都是家里来的信。有爸爸妈妈的,哥哥的, 还有婶婶的;另有几封同学的来信,其中只有一封是菁菁来的信,但是还有一封 信有着脏乎乎的白色信封。小魏看了看寄件人的姓名,那上面的难看的字迹让她 皱了皱眉,于是她顺手把它抛到了一边。   那封信的寄件人上赫然写着“宋学强”三个字。   一首小诗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一丝眼里的星光又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也 许只有在童话里才会有确切的答案吧。   第三十六章   荣耀与自由   对于抽血化验这种事情黑子是本能地感到不快的。但是既然是小魏亲自动手, 它也就乐得闭上眼,顺便也为警犬们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虽然黑子排名是五十 一号,但是习惯成自然,小魏总是从黑子第一个开始,然后才轮到一号。   所有的训导员对于小魏可以一个人轻松给警犬们抽血迷惑不解。不用几个人 按住,也不用绑起来,似乎警犬们还会闭上眼睛享受这一过程。   “让她给你抽血你大概也会很听话吧。”训导员之间的小声嘀咕传到了小魏 耳朵里,她听了后只是看着笼子外的黑子微微一笑。对于警犬们对她俯首贴耳的 原因,她应该知道的比别人更多。   “嗨,老大。”   “老大!”   “您来了,老大!”   对黑子的问侯此起彼伏,但是这个称呼实在是让它觉得不自在。   “不是告诉你们,叫我黑子就行了吗?”   “黑老大!”   伴着好几个喉咙的应和声,出来一个更莫名其妙的称呼,黑子无奈地叹了口 气,随便问了问这位天才的发明家:“你们除了训练,一辈子都呆在笼子里吗? 你们一点自由也没有吗?”   “是啊,黑老大。”那位发明家突然变得有些沮丧,连尾巴都垂了下去。 “我们哪有你那么自由……实际上我从生下来就被关起来,连自己的爸爸妈妈都 没见过……我每天做的事情不过是尽力去讨好训导员。”   “胡说八道!”隔得不远的37号在笼中站起身,“你这个些警犬中的败类! 记住我们是警犬!我们不需要什么自由,我们拥有着警犬的荣耀!”   黑子几乎是同情地看了它一眼,问道:“你服我吗?”   37号低下了头,不假思索的说:“服。”   “不,你服的不是我,而是强权和暴力。”黑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对于生 命来说最为可贵的是自由,而不是象你这样在谎言的阴影下自欺出来的荣耀。”   “难道你就自由吗?你怎么不抬腿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女医生?”37号愤愤 地反驳,一时间所有的警犬们都鸦雀无声,连曾经的老大都抬起头,听着黑子和 37号的辩论。   “看来你根本不理解自由是什么。”黑子坐下,平静地看着37号。“不是说 在笼子外面就拥有自由。如果你以为离开这里就是自由,那你不过是被关在了笼 子的外面。”   “那究竟什么是自由?”发明家好奇而又崇拜地看着黑子。   “自由是你对生活拥有选择的权利。我也曾经在野外流浪……但是现在我选 择留在小魏身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小魏就是我的生活,她就是我的自由。”   “胡说!我们拥有警犬的荣耀……”37号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再重复的只有这 句话,一时语塞愣在那里。   “黑子说得对,”曾经的老大低沉地插了一句,“警犬的荣耀也许只是一种 自我欺骗。我的爸爸曾经是最优秀的警犬,获得了很多勋章。但它一次后腿受伤 后就被人打死吃掉,只留下一张皮……”   一股悲伤的气氛一下子笼罩着所有的警犬。而发明家的话打破了大家的沉闷: “黑老大,你被选上究竟干什么?”   “我不是特别清楚,”黑子回答,“如果我对人类的语言理解够准确的话, 应该是把我送到很高很高的天上。”   “什么时侯?”   “很快吧……”   “那你还会回来吗,黑老大?”   “我不知道……”黑子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曾经答应我的妈妈要替她看 看外面的全部世界……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我就此不再回来,我也要去 了却这个心愿。”   小魏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警犬的抽血。她在试管上贴上标签,小心翼翼地放 到试管架上。   “魏大夫,走了?”一个正在整理警犬的食盆的训导员问道。   “是啊,该去化验室了。”小魏莞尔一笑,“今天都有点晚了。走了,盒 子!”   黑子起身跟在小魏的后面,但今天的场面有些特殊:不光是所有的训导员都 站起身朝小魏点了点头;几乎所有的警犬也都站起身,对着黑子行注目礼。黑子 回头看了看,37号也站起身,望着黑子的方向。   “老大!”经过一个笼子时,黑子看着原来的老大说道:“不用……不用起 来……谢谢你刚才叫我黑子。”   曾经的老大终于站起身,望着黑子和小魏离去的方向,保持着凝望的姿势一 动不动。   “你们不觉得黑老大很特别吗?”过了很久,好像是发明家打破沉默问了一 句,但是并没有人理睬它的问题。   第三十七章   手绢   当黑子终于被装在火箭的仓体里的时侯,整个基地的人们一片静默,只有大 大小小的各种机械声和广播里不痛不痒的话传来:   “各部人员请注意,离发射还有一个小时,请无关人员立即撤离现场。”   小魏悄悄在指挥中心一个角落里站着,有些无助地看着一个个焦急的人们和 最前面的巨大的屏幕。屏幕上隔一会儿就切换着火箭的远景,近景和黑子的画面。   “51号心率正常,呼吸正常,脑电波正常。”几个新来的军队医务组的专业 人员对在一旁发呆的小魏不以为然。本来要给黑子用的镇静剂在这个固执的实习 生的强烈要求下被免去了,所以现在小魏的任务就是隔几分钟用话筒去和黑子说 说话,来保持黑子的安静。   “盒子,是我。乖乖的,知道吗?我们等你回来……”小魏的声音似乎有些 不由的颤抖,引得一旁那几个专业人员对小魏不由地多瞥了几眼。   但是黑子现在的状态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舒服:两条很结实的带子把它固定在 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仓室。它的身上绑着、连着很多各种颜色的线;在它的面前 摆着一些长得有点象果冻一样的食品,而对于这种根本难以入口的东西黑子实在 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无论如何每次听到了小魏的话,它都会轻轻摇摇尾巴,表示 自己现在还算好。   “各部人员请注意,离发射还有一分钟。”   一时间指挥中心开始变得嘈杂,每个人脸上都绷着严肃的神情。本来坐在前 排看着自己面前的显示器的人们开始站起身,用戴在头上的话筒说着些什么。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在屏幕上安静矗立的火箭底部突然喷起巨大的红色火焰,象是在慢镜头中一 样缓慢地抬升着自己,继而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冲天而起。大屏幕上的镜头试图跟 踪着火箭,但是很快蓝天上的火箭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唔 - 啊 -”指挥中心一片沸腾,有很多帽子被抛上了空中,几乎每个 人脸上都是兴奋不已的表情。   小魏没有看大屏幕,只是在一边低着头,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伴着倒计时撕 扯着她的心情。当人们传来一阵狂烈的欢呼声时,她终于忍不住用双手捂着脸, 任由泪水把手掌打湿。恍惚中突然有谁碰了碰她的肩膀,然后一个浅蓝色的手绢 被递到她的手里。   那个时代没有用过就扔掉的纸巾,也没有把泪水和心情用过就扔掉的习惯。 一块干干净净的小手绢,可以包裹着无数次眼泪和感动的回忆。   等小魏下意识中把泪水和鼻涕糊满整个手绢时,才想起回头看看这个手绢的 主人。   是晓天。他只是看着小魏在傻傻地笑,但是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种深深地关切。   “别担心,盒子会回来的……知道吗,回收轨道就是我在的小组算的,相信 我……”   把手绢换了个面,毫不顾忌面子地用力擤了擤鼻涕,小魏说:“要是你算错 了呢……”   “不会的……”晓天挠了挠头,傻傻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光我自己就算 了十遍都不止,要是再错的话我把你这个鼻涕手绢吃下去……”   小魏扑哧一下了笑出了声,接着又红了脸,抓起手绢,说:“我给你洗了再 还给你,到时候你吃下去也不晚。”   ――――――――――――――――   作为火箭里的唯一乘客,黑子只感觉到剧烈的震动和巨大的压力。似乎有什 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紧紧压在它的身上,让它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耳边传来雷霆 般的轰鸣声令它异常灵敏的耳朵几乎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象在训练中一样,它 闭上了眼,全身放松趴在地上,尽力忘掉着这山崩地裂一样的感觉。闭上眼睛的 黑暗中,它隐约看到远远的岩石上一头灰狼的身影。   注: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要介绍一下地球上的第一只太空狗“莱卡” (Laika)。和文中的黑子截然不同,她是一只雌性的小狗,在进入太空之前只 是莫斯科街头的一只无人收留的流浪犬。不幸的是,她乘坐的“斯普特尼克2号” (Sputnik 2)是一张根本无法返回的单程车票。前苏联政府曾经宣布她在进入 地球轨道后一周由于缺氧平静地死亡,但惊人的事实却在多年后被披露出来:可 怜的莱卡只存活了五个小时左右,就在仓体内难耐的高温中受尽折磨而死。谎言 的阴影可以用来遮掩真相,但是在把小莱卡用沉重的铁链固定在狭小的仓室后, 有没有人曾经为她而落泪?   第三十八章   那些相同的事   令人耳聩的轰鸣一下子变成了沉寂,而压在身上的千斤份量也在一瞬间消失。 在无尽深渊中下坠的感觉立刻折磨着每一根神经,而来自荒野那种本能的恐惧感 猛烈冲击着黑子的心脏,即使闭上眼,黑子仍然觉得眼前被染成一片深红,象是 落日西斜时野外的天空。   欢呼似乎是一种很难被短时间内重复的事物。当装载的黑子仓体终于进入地 球轨道时,指挥中心人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欣慰。   “维生仓温度39摄氏度,氧气含量偏低!”   “51号心率不稳定!”   接连的紧急报告让小魏心里一阵阵发慌,她可以从人们的表情中看出问题的 严峻。她无助地寻找着晓天,但是他不知什么时侯消失在了前面一排排闪烁的监 视器中。   “检查温度过高原因!检查风扇工作是否正常!加大氧气生成速率!医务组 让魏琳同志和51号通话!”聂总坚定的声音在广播中传来。   “盒子!盒子!”小魏冲到话筒前,大声地叫着黑子的名字:“我不该让你 去……”   小魏的话被另一个报告声粗暴地打断了:“51号心率严重过低!”   黑子觉得自己正在奔向灼热的太阳,但它自己似乎忘记了这样做的理由。是 为了那些不告而别的小猪们吗?还是为了那辆冲向小孩的卡车?在到达那灿烂的 终点前,它自己最想做的还是在小魏的床脚下好好睡上一觉。但是有个熟悉的声 音在它耳畔响起,把它一下子拉回到令它窒息和痛苦的现实。   “盒子!盒子!盒子……”   “维生仓温度44摄氏度……”   手执话筒的小魏忽然觉得头脑里一阵阵眩晕,模糊中她想要扶住什么东西, 但是最后一线知觉告诉她自己绝不能扔掉手里的话筒。   ―――――――――――――   当小魏的眼前重新一亮的时侯,她看到的是晓天那孩子气的脸。   “盒子,盒子呢?”   “盒子没事了,坐着不要动……来,喝点白糖水。”晓天把要起身的小魏按 回医务室的凳子上,“刚才是通讯线路接头的一个小火灾,已经过去了,盒子现 在在轨道上一切正常,还要过两个小时呢,放心吧……别找大夫了,大夫在指挥 中心呢,现在我就是临时大夫……来,把这杯白糖水喝了会好一点。”   “不喝,甜死了。”小魏无奈地看了看白色的搪瓷杯子,又看了看晓天。   “放心,只是有些甜味。我以前在沙漠里工作,也晕倒一次,后来别人逼我 喝的糖水里糖都比水多……”   “真的?”小魏在黄晓天的话中听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啊。放心喝吧,再说盒子一定会回来的,这是聂总下过的死命令。知道 吗,在我们的模拟中,别说是盒子,就是我上去也回得来。”   “你妈妈会同意你上去吗?”小魏眨了眨眼,看着充满向往的晓天。   “那当然不会了。我妈妈……”晓天叹了口气,“我已经快四年没有见到她 了。”   “是吗?我也是,快四年了没见到妈妈了……我实习前回了趟乡下,可是我 妈妈去我大姑家了……”   “你家在乡下?”   “是啊,我从小就和猪阿鸡阿的一起长大,怎么啦?”   “我……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从小就在野地里疯跑……直到小学四年级才 转到城里去上学,”晓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结果老是被别的孩 子笑话欺负……”   小魏咽了一大口糖水,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晓天:“真的吗?我也是!我也 是小学四年级才转到城里去上学……也老有人欺负我……”   两双眼睛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都在对方眼里发现了一丝多年的熟悉。在短 短地静默之后,两个人喜悦地开始谈论着一样的童年,一样的成长,一样的爱好, 甚至是手臂上同一位置的伤疤。   同在这个拥挤而孤独的世界上,有多少人可以找到能和自己灵魂对话的人? 而在浩瀚的星空中,有个只剩了一半的白色火箭,正在和一个美丽的蓝色星球用 心灵交谈着什么。   第三十九章   寂静的天空   小火灾被地面指挥扑灭后,仓内温度降回到了20摄氏度,随后不久黑子头顶 上的风扇自动停止了转动。清新的氧气让它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刚开始的一刻它 有些迷惑自己在那里 - 但嘴前方放置的那些令它作呕的果冻给了它足够好的提 示。   寂静,是的,此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寂静;黑子甚至开始怀念那曾经让它十分 讨厌的风扇的呜呜声。它试图伸展一下身体,但是它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而是 属于两条结实的带子。想起了小魏让自己不要乱动的话,它干脆重新闭上双眼, 默默品尝着这种无声无息的孤独。当孤独的露珠在心里开始凝结的时侯,它的灵 魂深处突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渴望,一种归家的渴望。它并不只是想念小魏可爱的 笑脸和虎子上学时一跳一跳的步子,让它更想念的是那坚实而质朴的大地,那可 以在上面奔跑跳跃的大地,那承载了无数落叶、雨水、冬雪和晨曦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响动从什么方向传来,然后响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成 了恶魔的呼啸。象是滔天巨浪中的一个小小帆船,黑子身处的整个空间似乎都在 被无数只巨手摇晃着。   那怕是从神明的眼光来看,这也会是美丽的一刻。在天鹅绒般黑色幕布中, 一个白色的小精灵奋不顾身地投入了一颗蔚蓝色星球的怀抱。尽管正在燃烧的它 只有萤火般的闪亮 - 但仍然把整个星空的绚丽比了下去。   当回收仓开始被送回大气层的时侯,除了和远洋舰队的通讯声,整个指挥中 心一片出奇的沉默。   “注意,请随时监测溅落区域。”   “东海二号、四号已经待命!”   “八分钟,有八分钟左右我们不会有回收仓的信号。”晓天悄悄在坐在一边 的小魏耳边解释了一句。小魏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默不做声地看着前面的大屏幕。 指挥中心的气氛一时冷到了冰点,倒是一直站着的聂总坐下身,拿起刚送来的红 头文件看着什么。   “信号!”   突然间有谁大叫了一声。   ――――――――――――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播报国内要闻……我国顺利发射成功一颗返回式 卫星……”   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电线杆子,可是它又是如此不普通。在它的顶端装有一 个喇叭,所以当吃饭的时侯大家都端着碗蹲在它旁边,争相在闲聊中抽空听两句 广播。新闻是小孩子们所深恶痛绝的东西,也许还不如根本听不懂的唱戏来得好 玩。但是瘦瘦的虎子却早早从人群里站起身。   “吕叔,我回去了。”   “知道了,好好去照顾你爹,啊?没水就去我家里盛好了。”   “哎。”   推开院门,院子里似乎弥漫着些奇怪的烟味儿 - 但是当虎子掀起帘子试图 走进屋子,里面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一股呛鼻的浓黄色烟雾从掀开的帘子里 腾地冒了出来。   “爹!”   “爹!”   “爹!咳……咳”   虎子被烟呛得剧烈地咳嗽着,尽管闭上双眼,可泪水仍然不由自主地喷出来。 摸索到炕边的位置,但除了被冒着烟的被褥把手烫得生疼,虎子什么也没有摸到。   “爹!呀……”   虎子发出几乎是绝望的哭声。但是他的脚突然踏上了软软的什么东西,然后 一声呻吟从脚下传来。   “爹……”   惊喜的虎子只是在心里叫了一下:他的喉咙里根本没有什么声音能发出来。 徒然吸进一大口刺辣的烟,他只觉得自己的肺似乎被无数钢针一下子刺穿,然后 头脑里传来两下打鼓般的心跳。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虎子无声地倒在了他爹的 身上。   ――――――――――――――――――   人们站起了一排长队,从河边一直延伸到虎子家的院门,而队伍的一双双手 则传递着盛着河水的各种器具:脸盆,水壶,甚至还有铁锅。而虎子家院子的地 下,躺着一大一小两个浑身湿淋淋的人。   “真是万幸呀!我们刚赶来他俩就躺在那儿了!真不知虎子哪来的力气愣把 他爹抱出来的!”接过一盆水,浇在还有些冒烟的窗框上,一个壮实的汉子回头 对挤进院子的黄大夫说着什么。”   第四十章   访问   春天的沙漠是温差巨大的季节。尽管夜晚的气温绝对已经算得上寒冷,但正 午阳光的直射仍然可以灼烧着每一个沙丘。荒无人烟用在这里是最合适的评价, 在碧蓝的天空里甚至连一只孤单的飞鸟也看不到 - 但是就在头顶上方,有几架 直升机轰鸣着飞过,完全无视脚下这一片不毛之地。   小魏静静地坐在她小小的天堂里,而凯旋的英雄则懒洋洋地伏在她的脚边。 自从黑子平安地回来后,黑子可以自由出入基地的每个地方 - 可只有这个图书 资料室的三楼,才是小魏最喜欢呆着的地方。明亮的灯光照着角落里每一个书架, 每一本书;唯一与这里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的是墙壁上被什么人贴着的大字报和 标语。有几个标语用粗劣的大字写着:“打倒反革命右派大毒草聂显帧!”“打 倒反动学术权威聂显帧!”   大字报和打倒什么人的标语是历史的城墙上一片片无法被揭起的伤疤。对这 种不算发明的发明现在的孩子们姑且只知道这么个名称就好了,但这个曾经辉煌 一时的名称注定要和东厂的廷杖、中世纪的天主教裁判所、法国的巴士底狱一起 在黑暗的名单上写上重重的一笔。毕竟,怎么把花了几百万年才学会直立行走的 人打倒是一件很难被琢磨透的事情。而对于那位大毒草和反动学术权威聂显帧, 他更加被我们所熟知的称呼一直是 - 至少曾经是 - 聂总。   现在基地里几乎是一片混乱,而能被称“总”的已经是李总了,对于这位动 不动就爱扶眼镜的“总”,我们似乎还是要感谢一下的。图书资料室的三楼被保 留了下来;聂大毒草不久前被送往了医院;而那个大毒草的学生,或者说那个小 毒草黄晓天被关着写了写检查后不久就重新在食堂开始了他的新工作。李总现在 一再用南方口音说着:“年轻人吗,能改造好的!”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呢?表 面上的不同并不能代表内心的正直与否 - 对于人性的复杂,连小魏也是第一次 有了深深的认识。   无论各种批斗会有多么热烈,小魏是不会参加的。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想 要找小魏的麻烦。也许是因为一个实习生的份量无足轻重,但只要看看那寸步不 离小魏的黑子,你大概会找到真正的原因:一个传奇般凯旋的英雄,一个跑起来 如闪电的黑色霹雳,一个有着神秘传说的幽灵 - 有不少哨岗都发誓说看见五十 一号在黑暗的阴影中出现和消失,甚至有人同时在夜里看见它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姑且把这个传说当做人们的幻觉吧,因为基地的人正在热情地欢迎着从直升飞机 上缓步走下来的领导。   领导的肚子很大,头也昂得很高,在李总的陪同下打量着基地的各种设备。 每当李总介绍出“革命斗争”的重要成果时,他的头才会弹簧般得点一下。但是 在一个栅栏门前,一阵狗吠使他皱起了眉。   “这个……啥地方?”他的语言倒是异常的简练,使得李总的心一阵砰砰急 跳。   “这个,是我们从外地调来的警犬,用来挑选出上天的……”   “不是天都上了么,还留着它们干吗?”   李总扶了扶眼镜,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   “现在国家那么困难,还有阶级敌人的破坏,”领导挥了挥手,“国家把勒 紧腰带的钱给了这个重要的基地,你们却把钱用来养狗!这不是资本主义复辟么! 那个什么什么聂显帧被斗倒了,可是还有他的尾巴留在这里!”   “是,是……”李总的脸上一股哭笑不得的表情。   “等等……”领导又挥了挥手,“那个上了天的五十一号呢?我们要把它做 成标本,让全世界的贫下中农都有机会看得见!”   李总这回连声“是”都没有说。他继续扶了扶眼镜,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领 导的小眼睛。   第四十一章   我不愿   小魏晚上又照例从图书室带着黑子回到宿舍时,推开的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挡 了一下。她好奇地看了看,地下是一个草纸扎起来的包,显然是从开着的窗扔进 来的。   小魏拾起这个草纸包,惊奇地发现里面只是一些肉干和一张叠了好几折的粘 满油腻的纸。打开纸,上面用非常潦草的字写着:   “到明天警犬要被遣回,盒子要被打死做成标本。李总嘱咐今晚12点把它放 走,岗哨会被调开,我会来帮你开大门。肉干是我亲手给盒子做的,只准你尝一 块。读后千万把纸烧掉。”   没有署名,但是不用猜小魏已经知道是谁。小魏皱起了眉,回身锁上门,从 桌上的几个像章后找出了一盒火柴。   这种像章现在恐怕只能在琉璃厂之类收藏历史的地方找到它们的踪影。无论 大小,它们都是一样的红色背景上同一个人物。让我们跟随着小魏的目光好好看 看这一片刺目的红色,因为也许人类的历史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影星歌星能够 享受到这种待遇了。   划着火柴之前,小魏似乎想起了什么,顺手把抽屉里夹在本子里的一张纸片 抽了出来,放在那张油腻的纸片旁发起了呆。过了许久,伴着火柴“哧”的一声, 一小团火苗从小魏的手里悄悄地窜出来,伴着纸灰的飘落,映照着小魏美丽而忧 伤的脸。   不知从何时起,黑子就自然而然成了小魏生活的一部分。它总是悄悄地跟在 小魏身旁。在很多人眼里,它是五十一号,一个凯旋的英雄;但是在小魏的心里, 它是聪明的盒子,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 虽然它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友谊一定要用言语来表达吗?有时候,也许;有时候,不必。诚挚的朋友不 一定需要说话 - 有时只是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小魏看了看草纸包着的一堆肉干,挑出一小块放到嘴里。虽然一丝淡淡地笑 意浮在了她的嘴角,但很快又被决绝的神情掩盖了下去。想了想,小魏拿出自己 的一件粗布衣服和针线;一边轻轻地说着话,象是告诉黑子将要发生的事情,又 象是为自己的心情说着什么。黑子则静静地伏在小魏的脚下,用眼睛聆听着小魏 的倾诉。   黑子清清楚楚地听懂了小魏的每一句话。对于这一天,它是早有预感的 - 从小猪们离开虎子家以后,猪妈妈就告诉他只要有过相聚,离别或迟或早都会到 来。为什么生命中一定要有分离?黑子自己也找不到一个答案。它能做到的只是 看着小魏在台灯下脸庞和她灵巧的一针一线。   ――――――――――――――――   深夜,两人一狗悄悄地走在通向基地大门的最后一个过道上。到了大门旁的 时侯,晓天走到旁边的字母盘上,输入着什么。   “哨兵们果然全都去秘密开会了,李总还真有办法……对了,开门不是用钥 匙吗?”小魏好奇地问到,一边看着晓天灵活的手指。   “是密码锁,还是我来负责设计的呢,”晓天抿着嘴笑了笑,“你来的不久 后我留了一个万能密码,当初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现在有了用处。”   沉重的大门发出嘎嘎的响声,把凉风、月色、沙漠和远远停着的几辆军车的 黑影送到了眼前。黑子往前迈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被风把黑发吹散的小魏。比 起刚来基地的时侯,小魏的头发已经长了很多。黑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 抖了抖自己的身体:围在它后背的一件小背心让它有些不习惯。在小背心上缝着 好几个兜,里面鼓鼓得塞着什么。   随着晓天手指的操作,大门又重新落下,把凉风和黑子隔在了外面。   “盒子不会明天还傻呆在门口吧。”晓天看着小魏问到。   小魏没有说话,只是失神地摇着头。   “我不愿……”晓天悄悄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小魏象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吃惊地看着晓天。   “拼音呀。”   “什么拼音?”   “是我留的万能密码,”晓天笑了笑,“是万能的,不是吗?”   小魏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象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她能做到的 只有呆呆地看着晓天的眼睛,那里闪耀着外面夜空里的全部星光。   第四十二章   归来的风   仲夏的时侯,蝉声总是格外的响。在小小的院子里,耀眼的阳光从杨树叶片 之间的缝隙洒落,随着微风飘荡着一缕缕的闪亮。给猪圈里的一头小猪又添了些 猪草后,虎子回身进了屋,站上高凳子,继续给窑洞的窗格上贴着麻纸。   窑洞的窗格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尤其是远近闻名的吕叔的木工活技。 和现在设计单调而贫乏的窗户截然不同:窑洞的窗格正中间是一个大格子,上上 下下围着很多精心排列的小格,象是陈列珍宝的展厅。而麻纸 - 如果糊过风筝 的孩子们也许应该知道这种薄而韧的纸,它并不会象玻璃一样一览无余,而是会 把夏日阳光的猛烈变得轻柔而和煦。   “虎子,高处小心!”虎子爹斜靠在炕上,眯着眼看着虎子,缕缕烟雾从他 嘴边升起。   “知道了,爹。”虎子噘了噘嘴,“爹,你在炕上抽烟也小心点,别再……”   院门突然传来敲击的声音,让虎子和虎子爹都愣了一下。虽然院门上挂着两 个小铁圈,可是从来没有人用过。   “爹,我去看看。”虎子跳下高凳,跑出了屋门。   和虎子一起进屋的是一个瘦瘦的老人,背有些驼,带着一圈一圈的眼镜,夹 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岁月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是如果一定非要找出这个老人 和前几年的差别,那只有似乎更加花白了的头发。   “老校长!请坐请坐!”虎子爹吃力地用双臂撑起身体,“虎子!去烧点水 泡上茶!”   “不用不用!”老人和蔼地把虎子拉过来,“真的不用。来,虎子你也过来, 我今天来是有话和你们父子俩说。”   “老校长……”虎子爹看着在一旁低着头的虎子,“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 了娃上学的事……可是我这腿……”   老校长看着这个变得消沉的汉子,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虎 子这孩子可惜呀……虽然都快半年没来上学,可虎子这次考初中的成绩排全校第 二……”   虎子爹拿过旱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屋里不知那里 躲着的小虫偷偷地叫了几声。   “虎子,老校长也在,你告诉爹,你想不想去省城上学……”   “不想!”虎子爹的话没说完,就被虎子抢了过去。   “说实话,告诉爹。”   “不想!”   “那要是爹的腿好了呢?”   虎子半响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知道吗,虎子,那次咱屋里着火,就是爹把你抱出来的……”   “那后来怎么……”老校长问了一句。   虎子爹叹了口气,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没有再说什么。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一阵强风刮过。窑洞的门是开着的, 卷起的门帘下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被门外直射的阳光照成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   虎子心里砰砰直跳,在一霎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是当黑影 直扑到他身边时,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感动立刻冲刷着他能看到的全部世界。   “黑子!”虎子上去搂住黑子的脖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伸手抹去 在他眼眶里转个不停的泪水。   “是黑子!爹,是黑子!校长爷爷,是黑子!是黑子!黑子回家了!”一边 叫着,虎子一边回身看了看,突然吃惊地合不上了嘴。   “爹!”虎子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爹!你怎么能站起来了!”   ―――――――――――――――――   很长时间,老校长都只是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一家三口。他想要说什么,但 又停住了嘴 -语言在这一刻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摘下眼镜揉了揉眼之后, 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弯腰把黑子身上的一片破布扯了下来,吸引他注意的是上面居 然还缝着好几个兜。他把兜翻开看了看,但里面只是掉出了一粒粒的细沙。   第四十三章   尾声   黑子静静地伏在窑洞的顶上,望着西下的太阳。虎子早已经去省城读书了, 说是寒假才能回来;而虎子爹去县里买鸡,现在应该是回来的时侯了。   “黑哥?回来了吗?”猪圈里的一只小猪向黑子问到。   “没有呢!别急。”黑子咧嘴笑了笑,“早告诉你了,中午不要把给你留的 晚饭也吃光了!”   “可是我饿呀,”小猪不满的用头拱了拱食槽,“谁能象你说的故事里一样, 跑上几个月……经常没饭吃……那不得饿死……”   “你不是说过你想要象我一样出去看看这世界吗?”   “唉,如果没饭吃就算了吧……”   黑子笑着又看了看远处,“这就来了!”   虎子爹远远地骑着自行车,一路的颠簸把车铃都震得乱响。车后则挂着两个 大筐,里面几只鸡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沿路的风景。   快要落山的太阳开始唤出晚霞,一束神秘而美丽的金光铺向了河岸。黑子沿 着河岸望去,离岸边不远有一株新生的柳树被映出了彩虹的颜色。   ―――――――――――――   在一个大城市的最大的礼堂,“科技进步展”的大幅标题下人头攒动,即使 现在是晚饭的时间也不能太多地减少人们的热情。   两个手挽手的青年男女,在一幅画像前停下了脚步。画的中心是一只神气的 大黑狗,背景上可以看到矗立于远方的白色火箭。   “你看,晓天!在这边呢!”   “嗯?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真会胡说,眼睛白长那么大……”虽然应该是句严厉的话,可是此刻听起 来却没有一丝严厉的感觉。“除了写诗,你怎么以前不告诉我你还会画画?”   “画得象吗?”   “象,真象,”她皱起鼻子甜甜地笑了,把头慢慢靠向他的肩膀。“就和心 里面记着的一模一样。”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