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天网   方达明   鸡叫三遍了还是没法把自己拉到梦里去,只好披衣到院子里望天。刚踩上门 口的地面,头顶一阵冰凉,脚底板的筋猛一抽:这是大清国的天了!   天上有半圆的月亮一枚,白云两抹,木在蓝分分的空中,似乎对新换的天地 颇不习惯,手脚不知放哪儿好。   屋顶,地面,院内那棵直挺挺的桂树,洒了一层薄霜,白花花的。风从院外 挤进来,一地的树影子活了,晃得我头一下晕了,眼皮重起来,骨头如汆在冰水 里。赶紧排门而入蜷进被窝,睡死过去。   一觉醒来,厅堂里亮堂堂,日光如刀,撩在脚面上,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 就着日光,娘子帮我梳头,因为手不熟,梳了几次,拆了几次,费了大半个时辰 才算梳顺溜了。由于太使劲,娘子满脸都是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娘子想了想, 摸出我以前戴的方巾在我的辫梢扎了个蝴蝶结。   娘子说,到我爹那里避两天吧。你骑大灰去吧。   大灰是头驴,丈人送过来的,丈人说,常回家看看。   娘子塞给我一根嫩竹竿,杆头挂了一条胡萝卜。娘子说,别抽它,它认得路 的,你把萝卜提溜在它眼前,它自己会往前走,你别抽它。   娘子说的是桃源话,桃源和我们清河县只隔了两排山,可桃源话跟清河话完 全不在一个腔上。娘子说,我不偷不抢,凭什么不能讲桃源话?!   我娘也是桃源人,可我娘就一口的清河话,我娘说,入乡随俗,你在这里活 着,你不能说不同腔调的话,否则,不好活!   我走出院门的时候,暖暖还在被窝里吸口水。暖暖五虚岁了,暖暖是我儿子。   昨天上午院门一开,希贤的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说,主人请陈老爷到文庙去, 有要紧事。   我和克己踩着雨水来到文庙时,大堂里香烟缭绕,正在开坛扶鸾请笔仙。全 县有功名的读书人都在,众人表情虔诚严肃,如对严师,如临大祀,一个个腰板 挺直,垂眉拱手,大气不敢喘。两个常年在关帝庙里泡茶的神棍闭着眼,一人捏 着丫字形的桃枝的一叉,干垂下来,在沙盘上乱走。希贤一边看一边大声把沙上 的字迹读出来:鼎革之际,各安天命……   希贤是我的大学兄,其头如龟,秃硬且尖,充满着异样的智慧。希贤大我二 十岁,但他不是叫我老爷,就是叫我陈兄,因为我是前朝进士,他却一直是个秀 才。   竟然没人发现我进来了。克己冲我挤挤眼,回头放声大笑:清平世界,朗朗 乾坤,希贤兄妖言惑众!   众人一齐侧过脸来:嘘!不得喧哗,真仙在此。   站在最外边的一个大圆脸把垂到胸前的辫子轻轻拎到背后,说:你要不信, 可以写张字条包起来,问真仙啊。要是真仙能看出来,你却待如何?   克己说:先别说那么多。你们请的是哪路神仙?   众人齐了声:麻姑啊,麻姑最灵验了都不知晓,真是少不更事!   克己吐了吐舌头,躲到大柱的背后。一眨眼,又出来了。他把一个纸团丢到 乩坛上:请判!   希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嘴里一声喊:疾!   桃枝在沙盘上一阵狂走。一会儿,停了。克己笑:哈,不行了吧?   希贤瞄了沙盘一眼,突然换了女声:调寄《耍孩儿》——立似沙弥合掌,坐 如莲瓣微开,无知小儿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   克己大惊失色:哎呀!望庙门外飞奔。门槛太高,轻轻绊了他一脚,摔得他 在庙外的地上滚成了一团泥。   希贤把纸团拆开,拎到众人的面前,哇,好大的一个“屄”字!   众人低声惊呼,伏身便拜。   我无法在孔圣人面前对“屄”产生兴致,抽身要走。   陈兄!希贤叫住了我。他打胸口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给我:这是钱先生给 你的信。钱先生明天就到了。   钱先生在信里说:我和洪先生一道向新朝圣皇帝举荐了你,圣皇帝着我此次 回乡,定要带你回京面圣。   钱先生似乎还有很要紧的话,可他在信上说,余言面叙。我拿着信就像拿着 一个大冰块,冷,一点一点地扎进骨子里。   钱先生是我的恩师。克己是钱先生的儿子,克己年少刁顽,正是对女人两腿 之间感兴趣的年纪。   丁字岭太长,长得我不好意思坐在大灰的背上,只好下来陪它走。大灰见我 把萝卜收到背后,很是不满,驴了我一眼。我低下眼来望地面,地上有两道影子, 我的和大灰的,清楚得像印上去似的。   昨天回到家后,娘子见我坐在厅堂里不想动弹,赶忙过来扶住我的肩。我不 想瞒她,我把信上的事跟她说了个大概,我没跟她说信背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娘 子说,相公不想做官就不做官,总不能拿着刀子逼人做官吧,哪里会有那么不讲 道理的朝廷。   娘子痴憨憨的,我抓过她的手,笑了一下,只是脸木木的,没能笑出一个完 整的笑容。我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眯了一小会。   我磨墨,放笔,倒茶,在书桌上铺开一笺信纸。娘子要帮忙,我不让,我说, 我自己来。   我举起笔来,在纸头写下“恩师”两字,却再也下不了笔,满脑子都是嵇康 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只得放下笔,到院子里绕着桂树转圈,娘子不放心,也 跟了出来。天灰蒙蒙的。   书房里传来一阵笑声,是暖暖。暖暖喊,阿爹阿娘!我画了一只乌龟!   三步两步跑进书房里。暖暖正跪在椅子上,手里握着我的溧水紫毫,仰着小 脸笑。我的龙尾砚翻扣在桌上,一点也不像龙尾,倒像是一只乌龟。墨汁流了一 桌一地,暖暖的胸口漆黑一片。信纸上趴着一只乌龟,简直就要从纸里爬出来, “恩师”两个字,正好是龟头。暖暖说,我和阿爹一起画乌龟!娘!你看像不像?   娘子大了眼睛看我,看我举得高高的大巴掌,我的巴掌绷得紧紧的,像铁板。   我的巴掌在批向暖暖脸颊的途中突然变软,到达暖暖的脸颊时,化批为抚, 轻轻地贴在他的因为惊吓而硬住了的笑容上:乖,阿爹陪你画乌龟,许许多多的 乌龟。   月芽不知何时攀上了桂树,月光轻轻地抹在屋檐下,窗纸窸窣作响。暖暖睡 熟了,正在梦里吃吃笑着。夜已三更,我还大着眼睛望床顶,数山羊,床顶漆黑 一团,那里,画有一双七彩鸳鸯,还有飞溅的水珠。我看不见鸳鸯,只好侧脸看 身边的娘子,娘子正在月光的余晕里望我。我把脸沉进她的长发里:我在你的里 面呆一会儿行吗?   娘子把自己打开了,把我轻轻放了进去。   可是我在娘子的里面只待了一小会就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 早已飞到几千里之外,不在这里。娘子叹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咸咸的,湿湿的。   丁字岭和风柜斗岭之间,是一片平原,房舍左一间右一间,人烟时有时无, 人脸和房舍一般,大多颓丧走神,仿佛尸体在练习行走。官道上的亭子,没有了 顶。天悄悄合上了,脚下的影子不见了。   半年前,春花烂漫人心慌张,日光斜在文庙门前的石阶上,慵懒,放肆。钱 先生蟒袍玉带皂靴乌纱帽,胸前一只孔雀胸后一只孔雀,红彤彤的宛如一支火把, 率领着一大班人在文庙里祭孔誓师,要北上勤王。蟒袍玉带这东西很好使,一套 上,前几天还扶着拐杖时不时咳上一声的钱先生立马昂首挺胸走起路来像一只大 肥鹅,动不动就用下巴颔支使人。   钱先生声音响亮,震得屋顶往下下沙子:吾皇圣明,不弃微臣于草莽之间, 臣虽力薄,惟愿为吾皇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钱先生话音未落,大风忽起,卷草席一般把大殿的瓦片卷走了一大半,大殿 里猛然亮堂起来。瓦片噗噗噗噗拍入庙前的半月池,拍出一池锦鲤,红光一片。 一忽儿,鱼儿约齐了似的,肚皮翻上来,水面银光闪烁,腥气呛人。   钱先生要我留下来,理由是我母病儿幼,而且还得为本地留下一条文脉。克 己也留下了,因为他年纪小了那么一点点,不够匹夫,无法有责。钱先生要我顺 便照看一下克己。   其实我也分到了一套和钱先生一般颜色的衣服,只不过我那件胸前胸后没有 孔雀,而是两只云雁,胖嘟嘟的像要掉到地上来。我把那套衣服交给了钱先生— —我才不愿意为一头刚登基就整天搜集民间美女供自己骑幸的公猪去白白送死!   希贤和钱先生一齐走了,钱先生出庙门前仔细把身上的泥沙拍打干净了才抬 腿迈过齐膝高的门槛。希贤跟在钱先生的背后,也走出了肥鹅一般的步子。走在 希贤背后的是百来个光棍,扛着拖着关帝庙里卸下来的各式兵器,铁制木制的都 有。这些光棍平日里散在城中的各个角落,把他们拉扯在一起,很是花了钱先生 一些银两。   第二第三天,天压根就没亮过,满天乌云,墨汁似的,浓得要掉下来。第四 天,大水从天而降,仿佛一座海打天上塌下来,雷吼不止,整座城浮在了水上。   ……   一个多月后,希贤回来了,骑着大白马,衣着光鲜闪眼,看人只用下巴颔, 如果不是项上人头长得不好,完全可以让宋玉和潘安掩面躲进屋后的旮旯里去。   钱先生没有回来,那一百多个光棍也没有回来。   希贤说,出发后的第四天,刚刚攀上杀风口,满军突然出现在面前,眼睛一 下红了,口干舌燥血脉贲张,呐一声喊冲上前去。眼看就要短兵相接,天忽大雷, 三界伏魔大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现身空中,大喝一声:满汉本是一家,两军速 速退下!   然后,然后天上所有的水都摔下来了,雨大啊,对面不见人。雨停了之后, 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整个山谷就我一个人,静得让人无法承受,我听得见自己的 喘气声,还有,还有一只蟋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长一声,短一声……说这些 话时希贤和我一同站在文庙前的石埕上,文庙正在修理屋顶,我望着希贤的眼睛, 希贤却瞟着屋檐那只孤零零的风马,他双手抱怀,似心中有数。   希贤的脑后拖着一条筷子粗细的辫子。所有男人的脑后都长出了一条辫子。 干粗活的人还好,头顶上一盘一扎,还有点人样,有闲的人就不一样了,拖在背 后甩来甩去,如果屁股肥大一些的,打后面看起来跟母猪没啥两样。   男人们都把前半个脑门刮成了秃瓢,刚开始几天,头皮青青的,风一吹凉飕 飕,很不习惯,见了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都垂了眼皮紧走几步,好像对面来的 是一阵风。可是十来天后,大家就习惯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仿佛只是做了一 场梦,仿佛天生头顶天生如此,不这样反而极刺眼,不着调。   最容易习惯的应该是希贤,他只不过是把发髻解了,往下一拉一编就成了。 惟一遗憾的是他的头发丝太少,编成的辫子太细,虽然他时不时地要把脑袋摇上 一摇以证明它的存在,可我还是无法确定他的脑后是否拖着一条辫子,总感觉恍 惚,迷离,没有把握。   剃不剃头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不喜欢这个问题,我的头,凭什么要别人来 管?!希贤跑到我家里,说,剃了头,至少可以安心地当奴才,不剃头,你的脑 袋别想保得住,连奴才都当不成,你不想自己,可你得想想暖暖,想想伯母啊!   我说,请你出去。   希贤一边往外走一边侧着脸冲里屋喊:伯母,劝劝他!   我娘喘着粗气:孩儿,把头剃了,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我剃完头披着剩下的头发回到家门口时,屋里都是娘子的哭声,她喊:娘! 娘!   我的娘啊!我飞了进去。   看到我,娘子的眼睛大起来,大得像挨了雷劈的牛犊,眼眶里都是白的。娘 子尖叫一声:呀!飘了出去。   娘子整整十来天不说话,整天垂着眼皮,仿佛我只是一件与她全不相干的东 西。大家说,夫人孝心笃厚,悲伤过度,需要静养。   后来,娘子说话了,她把我的方巾洗了,收了,她说,唉,用不上了。   风柜斗岭下,寂静异常,树草一动不动,丢了魂似的。大灰走了神,连着踩 空了两脚。   头顶,云一堆挤着一堆,向北边奔涌而去,像逃反,像炸了群的马,更像去 赶死。有几棵树,被云抬着,忙不迭地往北飞去,掠过我头顶的时候,天一下黑 了,手里的竹竿都看不见了。突然觉得很冷,心要跳到外面来——我的天,那要 多大的风啊。   而且,今天已经腊月初八了,太反常了。   侧着身踩上风柜斗岭口,虽然百般小心,还是被风掀翻在地,大灰比我更狼 狈,四脚朝了天。   躲在岭上的石洞口,望北边的天。我家那边的天上堆满了乌云,墨泼成似的, 闪电宛如金蛇,一扭一扭,舞到地上去,听不见雷声,听不见风声。啊,我的娘 子,我的暖暖。   嫩竹杆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胡萝卜当然更不可能还在,大灰卧在地上,不高 兴了,连着驴了我好几眼。   钱先生该到了。   风停的时候天已过午,岭上拖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等了,丈人的家就在风 柜斗岭下。大灰不再回头看我,它一路小跑,四蹄如翻飞的蝴蝶。   天色灰蒙,一切都像是虚的,雨洒进丈人家门外的池塘里,水面皱了又皱, 一头水牛骨架高大,突然无事生事地朝天上长哞一声。大灰快步跑进了院子。   换上了干净衣物,坐在餐桌前,心活了过来:一大碗饭,一大盘菜,对面丈 人淡淡的笑脸。饭是糙米饭,菜白花花的,丈人说,叫“云里雪”,就是白菜炖 豆腐。菜一入口就化了,胃肠快活得哎哟一声叫起来。   三口两口扒光了,额头冒出汗来,心踏踏实实地卧在了胸口里。手里握着一 杯淡茶,想跟丈人说上几句话,可话已到了嘴里,又嚼烂了,吞下肚里去。只好 轻轻笑了一笑,听雨水顺着屋檐落到地上去,滴,笃,似有些留恋,有些不舍。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西边的窗口斜进来。   走到院子里,丈人牵过大灰来,说,你四处走走吧,散散心。大灰不住地喷 着鼻子,似乎对午餐颇满意。   丈人塞给我一根嫩竹竿,杆头挂了一条胡萝卜。丈人说,别抽它,它认得路 的,你把萝卜提溜在它眼前,它自己会往前走,你别抽它。   日头有些斜,天蓝得发紫。   我闭着眼睛,把竹竿夹在腋下,由着大灰随意踢踢踏踏地走。   四年前,我在京城等待补缺,可槐花都已经开了两次谢了两次了还是什么也 没等到。这段日子里,看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忍不住想了许多东西。我发现,我 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这世界,是皇帝他们家的,他们是主子,万民是奴隶, 奴隶爬得高了,叫奴才,没有尊严,我在这里等着补缺,竟然只是等着当奴才而 已!兵荒马乱,是因为不少人抢着要当皇帝!我不想当奴才,更不想当奴隶,我 想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我的身体和脑子都是我自己的,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我 跟大灰又有什么区别?   钱先生不同意。他说,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他说,沧海横流,识时务 者为俊杰。你不当奴才,如何俊杰?   我说,我们读书是为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 世开太平。人异于禽兽者,是后两句,禽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在地上,只有“人”不但懂历史,也懂得将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想好好当个 人,我不想做奴才。   钱先生大了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乃天下至 尊,万民垂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效忠皇帝,却待如何?   我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圣人是谁?圣 人是皇帝!皇帝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凭什么把整个国家变成一个大监狱、大刑 场?凭什么把万民变成为他服役的奴才、臣妾和罪人?!他又不是我们挑出来的, 难道就凭他的祖宗是俊杰是英雄?英雄是什么?英雄是杀人无数!英雄是独夫民 贼!   钱先生哑了嗓子扑上来捂住我的嘴:我的祖宗,你能不能小点声啊?!   ……   槐花第三次落满京城的时候,钱先生的母亲过世了,按例,钱先生得回籍丁 忧,虽然钱先生一直盼望着皇上能叫他夺情,继续留在京城为朝廷鞠躬尽瘁,可 同僚们不同意,参了一本,所以钱先生只能披麻带孝回乡到坟前报答母亲的养育 之恩。   我也告了假,匆匆赶上了钱先生。   一路庙倒墙颓,不时瞟见狐狸的身影,树草都长野了,动不动就拦住马的蹄 子,眼睛疼痛不已。   大灰停住了脚步,嗯哪、嗯哪地放声大叫,还把两个前蹄抬起来,人一般地 站着。   天什么时候黑了?大灰是灰色的,树是灰色的,草是灰色的,远处的山是灰 色的,脚下的地面是灰色的,我是灰色的吗?不知道,因为大灰不会告诉我,大 灰侧眼望着前方,前方是望不到底的黑,有腥味悄悄涌过来,有风轻手轻脚地抚 过我的脸,咸咸的,湿湿的,还有一种异样的动静,我知道,是水推着水。我转 过脸望右手边的天,天色深蓝,似茄青,一颗星贴在山顶上空,亮得扎眼,那是 金星。金星在西。那么前面是南方,那无边的黑就是大海了!海上方星星一点一 点,自在,悠闲,没心没肺。忽然,一颗星不小心跌下来,三蹦两跳,在水里消 失了踪影,一条鱼也没惊着。大海在南,大海的南边是哪里呢?是爪哇,爪哇。 爪哇国里有皇帝吗?!   胸前一片冰凉,噢,我满脸是水,泪水,咸得发苦的泪水。我放声大笑,把 所有的泪水都笑了回去。   大灰有些不解,不住喷着鼻子。我突然想起了“云里雪”——我不吃肉,我 天天吃“云里雪”不成吗?!   该回去了。   星星渐渐黯淡下去,天渐渐由青变蓝,快到木兰溪边的时候,月芽已爬上了 木兰桥边的柳树头顶,月芽太沉,把柳树的脖子都压歪了。   咦,是谁可着嗓子在喊什么?仔细一听:反清复明!反清复明!   停了一会,喊声又起,颤颤巍巍:清贼残暴,火烧少林!   柳树背后,隐隐约约的一个长人,和柳树差不多高,白衣白帽,纸影子似的, 颤颤巍巍,晃。   我双腿一夹大灰,大灰啪啦啦冲了过去。   白衣长人晃了又晃,终于没能躲过大灰的脑袋,翻倒在地,折了,一人折作 两人。   下面那人黑衣黑裤,如果不是有脸,你根本就看不到他。上面那人看不到脸, 不知是不是抹了炉灰,因为白裳太长,他作势要像鲤鱼一般跃起时绊了一脚,结 果又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说,海东边过来的吧?   两人的眼一绿,手往腰后摸去。   我说,着什么急,你们看,我像那种人吗?   黑衣黑裤吁了口长气:是,我们是延平王派来的,扮冤魂,叫人们起来把清 狗赶出去。   我说,你们刚才喊错话了,嵩山少林还在,这两天,有两个那里来的和尚在 栖霞寺弘扬佛法呢,信男信女比苍蝇还多,没人会信你们的,再说,赶走了清狗, 却待如何?   我的话还没掉到地上,白长裳就抢上来:汉人当皇帝!延平王当皇帝!   我说,没有皇帝难道不成吗?   他们沉默了一下,齐了声:你这个神经病!没有皇帝怎么成?!不跟你说了。   他们重新叠起,一晃一晃地走远了,他们的身形太长,远远望去,实在吓人, 活脱脱一条冤魂。突然,远远的又传来他们的喊声:清贼残暴,火烧南少林!   我愣了一愣,差点晃倒,幸好手里有竹竿,赶紧杵在地上。竿头的胡萝卜正 好伸到大灰的嘴边,大灰脸一撇一扯,萝卜不见了,差点把竹竿也扯走。大灰咔 咔两声就把萝卜吞进肚子里,大概是对自己动作的敏捷程度颇满意,它忍不住嗯 哪嗯哪又叫唤了几声。   气得抽了它一竹竿:你这死奴才!   丈人家的门开着,灯光如水,溢到院子里,仙人掌围成的篱笆墙绿了一半。   是娘子的声音:我家相公到哪里发神经去了?   啊,娘子口音已改,如母亲,一口清河腔!   胸口一阵酥麻的温热,立马化为冰凉,冷汗一粒一粒爆出来。   暖暖抱住我的大腿:阿爹、阿爹,希贤伯伯和克己叔叔他们跪在文庙门前的 泥水里,一大排屁股都撅到天上去了!希贤伯伯的内裤是破的,笑死人了!   娘子递给我一封信,是钱先生的,抽出一看,墨汁还没干透,一股徽墨的气 味莽莽撞撞地冲进我的鼻孔,我鼻眼一酸,打了个喷嚏!   钱先生的信里说,圣旨曰:“人生在世,父母但能生其身体而已,其保命在 君,君乃万民之再生父母。本朝顺应天意,挽乾坤于既倒,拯万民于水火,为万 世开太平,必得尽收天下英才于囊中,使其为本朝的万代基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不做非分之想。本朝规制恢廓,宁可使骏骑骈死于槽枥之间,亦不使 后世有遗珠之讥。陈生若顽冥不化,去而不为朕所用,必是异教之徒而非朕所化 之民,朕必将枭其首,籍没其家,以绝狂徒愚夫仿效之风!”……   我的上牙咬着下牙,喀,喀,喀,快要咬碎了,眼热,腮帮子疼。   娘子站在我身后,娘子的声音蚊子似的:钱先生说了,你走不脱的。   2007.8.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