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湖边的小屋   作者:红尘客   许多年后,人们对是否真的存在湖边小屋心怀疑虑。据说,唯一去过小屋的 打渔人已销声匿迹,只有他的小船还在湖面上风雨飘摇。人们纷纷猜测,打渔人 已葬身湖底或者远走它乡。   谁也不想去弄清事情的真相,也许认为根本没有必要。事实上,真相又有什 么意义呢?   更何况,时间流逝,岁月沧桑,一切如云烟过眼,无从追寻。但无迹是个例 外,他一直醉心于研究湖边小屋的事情。然而所谓研究不过是根据一些捕风捉影 甚至庸俗的传说,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种说法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路私奔,最后 在湖边建了几间小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白头偕老,双双离世。另一种 说法则近乎荒诞,说一个修道者在此苦修数载,终于羽化登仙。   我是在一个破旧的小院里见到无迹的父亲的。这是一个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 眼神浑浊暗淡,如一盏摇曳不定快要熄灭的灯火。自从给无迹讲了湖边小屋的故 事之后,老人的后半生一直生活中惶恐和期待之中。他那时才十二三岁,还是一 个不大懂事,只知道玩乐的孩子,老人看着慢慢爬下院墙的夕阳说。那一天,他 坐立不安,既不去树林里打鸟,也不找同村的孩子玩耍,表情木纳,眼神呆滞, 时尔像一尊雕塑坐着一动不动,时尔又像一头狂躁的狮子,满院子乱转。我和他 母亲都不敢跟他讲话,我们一开口,他一双眼睛就丟过来两把刀子,你知道,我 们中年得子,一直对他有些溺爱。我们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害怕他发生什么 意外,直到他突然一头撞在墙上,碰得头破血流。他母亲哇地哭出声来,我再也 忍不住,对他说,你安静一会儿爸爸给你讲个故事。他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明 显地表示不信任,像我们这样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哪里有什么故事,他从小就没 有听过什么故事,但那一刻,我决心给他讲个故事,哪怕纯粹是胡说八道。   听完故事,孩子一下子安静了,呆呆地望着远方。过了好一会儿,他冷冷地 说,你早该告诉我。那以后一段时间,他都很正常,只是不大爱说话了,一到晚 上就上床睡觉。有几回,他母亲半夜听见他在隔壁和谁说话,就悄悄推门进去, 却看见他像一只猫一样乖巧地睡得正香。他母亲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几句胡诌, 这孩子就变了个人似的。但一个月后,他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只给我们留下一张 纸条。说到这儿,无迹的父亲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张发黄的小纸片递给我。 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你们不要找我,我要去找─,后面一下子中断了, 留下一条粗重的斜线,像是正写着被什么外力突然拽住留下的。你说,这孩子他 到底想去找什么?老人期待地看着我,仿佛只要我随便说出一个理由,他悬在心 里几十年的石头就落地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在寻找答案。   在慢慢消失的岁月里,老人几乎把种田以外的所有时间都消耗在了寻找无迹 上。有人声称曾经见到过无迹,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手握指南 针,兴致勃勃地走在路上,遇到所有的人都微笑。也有人说,那是一个蓬头垢面 的中年人,经常溜进饭馆或在路边捡拾剩菜剩饭。得到消息,老人也去看过,每 一次都失望而归,事实上,老人已有些想不起无迹的样子来了。   根据我的考证,无迹一直是往南方走的,那儿有一条废弃的人迹罕至的栈道, 它曾经是古时的驿道,但杂沓的马蹄声已消失了上千年。现在的问题是,无迹为 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按照他父亲的说法,当年他上路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 子而已。最让人困惑的是,他怎么知道那条线路上会遇到一个湖?难道说那个湖 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   你在任何一种地图上都找不到那个湖的影子,这说明它从来没有公之于众, 而只是一个隐秘的或者说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存在。当我形单影只地行走在冷冷清 清的古驿道上时,耳边时常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这种声音有时从身后传来,有时 从前方传来,一旦驻足谛听,除了自己的耳鸣,就只剩山间岩泉的滴答声。   一路上,我一直身处苍茫的群山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次愉快的旅 行,充满期待和发现的快感。我在多大程度上重复着无迹的行程?这一点无从确 定。但我可以想像一个懵懂少年走在这条路上的心情,跃跃欲试,忘乎所以,以 至忘记了自己和时间的存在。这种体验也在我的身上再现,有一次,当我口渴难 耐在路边的一处泉水里喝水时,猛地看见自己已白发苍苍,那张曾经丰润饱满的 脸沟壑纵横,干瘪得像一个核桃。飘零的黄叶簌簌地落在水面,把那张脸揉碎撕 烂,让人惨不忍睹。某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无迹,我们奇妙地重合在一 起。   山路越发崎岖,而湖却丝毫不见踪影。要是能有一个人打听一下多好,哪怕 他是一个骗子。可谁会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湖独自在路上行走这么多年,除非他 是一个疯子。难道无迹上路的时候已经疯了?不然为何一直杳无消息?如果答案 是肯定的,那我无疑在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冒险。可冒险需要意义吗?更要命的 是,我已无路可退,回首来时走过的路已似是而非,无法辨别。   我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没有遇见一个人,甚至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前方横亘着一座大山,那是一座雪山,夕阳下飞舞的雪雾如一面飘扬的旗子。 它似乎一直以来就在那儿等我,它以胜利者的姿态矗立在那儿,我的存在如一只 微不足道的蚂蚁。山那边是什么?也许就是那个湖吧?那是一个狡猾而懦弱的湖, 它用山作为最后一道关卡,严严实实地遮掩着自己。换一种说法可能更贴切,它 像一个谜,山是威严的谜面,而湖是可笑的谜底。但是,可能山后面还是山呢, 没完没了的山......这种可能让让人绝望而丧气。一枚诱人的硬币,结果已经明 了,可我不知道。就当山后面是湖吧,这样我才有足够的理由翻越这座山。   当我筋疲力尽地登上山顶之后,久久不敢睁开眼睛。欣喜若狂还是伤心绝望, 只在眨眼之间,这种残酷就像死刑判决书,必须自己领受。然而,结果却是一个 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山坳里确实有一洼水,但那绝不能说是一个湖,水洼边确 实有一间小屋,但它更像儿童搭建的积木。是传说预设了真相,还是真相证实了 传说?当真相一览无遗地呈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   我没有看见渔船,更没有无迹的影子。那个叫无迹的孩子,他到过这儿吗? 或许他还在寻找的路上,或许他正在返回的途中?不过,这和我已毫无瓜葛了, 我已经彻底解脱。   但那个老人还让我牵挂。我再次走进小院时,他依然像上次那样坐在那儿, 只是他的眼睛已看不见了。他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然后掏出那 张发黄的纸条......那一刻,我突然恍然大悟,我默默地接过纸条,我知道,是 该我坐在那儿的时候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