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雪   胡蕾   隔着一层沙门,清楚地可以看见屋里的人影。 沙门没有锁的, 静宜还是敲 了敲门。 哎! 她唤道。   她四方脸, 方得棱角有点太突出, 那双杏仁眼却使这脸柔和了,还有些俏。 小鼻子,嘴不大, 轻轻涂了一点口红, 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可她自己知道涂 了就跟没涂很不一样。   进来呀, 进来呀! 面对锅台的徐太太传过身, 静宜已经进来了。   静宜跟一块打工的徐太太熟。 不打工时两家串来串去。 徐先生上课去了。 徐太太是圆脸,圆眼, 连鼻子也是圆的。 鼻梁上架了一付钢丝边眼镜, 看上 去是个福气的阔少奶奶。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陪读太太, 除去打工, 就是带小 孩。这实在委屈了她, 在国内, 她可是大学讲师, 主教数学。   徐太太的儿子在婴儿车里玩一把塑料枪。 他胖嘟嘟的, 穿了一件兰色的小 衬衣, 衣服的边角磨得有些发白。 静宜认出是上次徐太太跟她在人家后院的旧 货摊上买来的。 那个婴儿还站不稳, 手却灵活。 他把塑料枪的枪杆放到嘴边, 想啃, 嘴太小, 哪里啃得下。 倒沾了口水在枪上。 他看见静宜, 把枪伸过 来,手一松, 枪掉在地上。 静宜伸出姆指和食指, 抓住塑料枪没沾口水的部 分,枪放回车里。   徐太太刚切了胡萝卜和芹菜。 这两样静宜家也常吃, 因为胡萝卜和芹菜最 便宜。徐太太招呼静宜坐下, 拿出一包老婆饼让她尝。 徐太太一家才去芝加哥 看望徐先生的老同学, 从唐人街买回好些中国货。   东西真多, 美加的大米十块五一袋, 在芝加哥同样的只要八块。 美加是 本地唯一的一家中国店。 香菇十磅一袋十二块, 这里两磅的就要四块五, 美 加老板多么赚! 徐太太一边说, 一边用剪刀剪开塑料包装。   他们是要赚回汽油费, 跑一趟芝加哥也要五、六个钟头。 静宜拿起一块饼, 咬了一口。 她想起美加的老板和老板娘, 一对浙江老夫妻, 当年跑到台湾, 后来又来美国, 全靠这间小店过活。 静宜曾跟老夫妻聊起来, 问为什么不开 餐馆, 成本底, 回收快。 老太太说老头以前打仗伤了腿, 干不得重活。   静宜吃完一块老婆饼, 拍拍手, 弹掉指尖上的饼渣子。除了唐人街还去了 什么地方?   去看了大湖, 市中心。 芝加哥街上的大楼真气派啊! 徐太太搬出一本像册, 从第七页开始, 都是在芝加哥拍的。 有徐太太一家在湖边, 背景是游艇的, 有徐先生和老同学并肩坐在校园里的, 还有两家小孩在公园玩儿的。 正说着话, 徐先生回来了。 他背着大书包, 不得不向前躬着背, 才能保持平衡, 不给那 背包拽个大跟头。 他把书包放下, 就去抱小孩。   菜我都切好了,你等会炒啊。他太太说。   静宜看到照片上一群人, 有许太太一家, 许先生同学一家, 还有另一对 夫妇。 她问:这是谁?   许太太说:是向瑾的同学的朋友, 以前在学校也认得, 不同系。 他太太是 省歌舞团的演员。 向瑾! 郑杰的朋友的太太是那个省歌舞团的?   向瑾热好油锅, 把菜倒进去。 沾了水的菜一碰热油, 磁啦一声。他扯着 嗓子喊:甘肃歌舞团的!   郑杰的朋友是全奖。 出国前挑对象挑花了眼。 单位领导的老总的女儿都送 上门了。 他说什么? 他说: 我以后再也求不着他们了, 娶他们的女儿干什么? 这舞蹈演员是同学介绍的, 听说也是想出国。   照片上的舞蹈演员, 长发, 大眼睛, 气质与人群中的两位太太自然不同。 静宜说:好漂亮啊! 她自己跟她一点也不认识, 却把人家的隐私了解了一番, 有点不好意思。   芝加哥的照片看完, 她翻到影集开始, 从头看。 徐太太这时把儿子抱在 怀里, 左手拿一小瓶苹果糊, 右手拿一个小勺,一勺一勺地喂。 那个孩子, 每吃一口, 把嘴抿起来, 努力咽下去, 很像没牙的老太太。   有一张徐太太和向瑾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 徐太太斜过眼来:那是旅行结婚 时照的。   翻第二页,向瑾在教学楼前的单人照。 下边, 是一张徐太太的裸体照。侧 身, 右手支着头,脸上略带笑意, 仿佛是西洋油画里体态丰盈的贵妇, 不过 照片的背景没有从上向下俯视的小天使, 而是里间的卧室, 床上铺着国内带来 的花格子床单。壮实的乳, 壮实的腿。 静宜想起在餐馆徐太太端了一摞七八个 碟子, 一阵风的送进厨房, 靠的都是这双腿。   徐太太凑过来, 眼瞟着向瑾那张, 说:刚来时在亚利桑那州照的。 说完, 把小孩嘴边的一块苹果糊用勺子一刮, 塞到他嘴里。   没解释另一张, 一定是难为情。 静宜赶紧翻下去, 也没什么意思。 向瑾 把饭菜端上来。   就在这吃吧! 他还特地摆多了一双碗筷。   随便吃点儿。 徐太太把孩子放回婴儿车, 坐过来。   不用, 不用, 我们也该做饭了。 静宜告辞出来时, 徐太太把剩下的老婆 饼都给了她, 叫给建国吃。   静宜家吃晚饭很迟。 建国头一晚做作业到凌晨四点, 下午又上课去了。 她远远看见他的自行车停在门口, 一定在家。 一回家也是先去睡觉。 电饭锅 里有一点剩饭, 她把剩饭舀出来, 洗锅, 装上新米。 如果他做饭, 把米直 接倒进去, 新米旧饭一起煮, 她说过他几次他都不听。   菜洗过, 烤鸡腿是现成的, 到时热一下。 离建国起床, 还有一阵子。 她想看书, 昨天看完放在床头柜上。 她轻手轻脚, 进卧室。 书就在台灯底下。   建国翻个身, 唉, 打了个大哈欠, 迷迷登登地望着她。   你去哪儿了? 他刚醒, 说话怪腔怪调, 象话剧里面的老爷们。   才去徐太太家。 她看他不会再睡, 就靠着自己的这边枕头,坐下来。   徐太太怎么样了?   她给我看去芝加哥的照片。 我翻着翻着,发现徐太太一张裸体照, 躺在床 上照的。   徐太太没说什么? 他手搭到地上, 顺便拾起一只托鞋, 盯着鞋帮子。   她怎么好意思。   那你也不问她? 他凑过来, 手搁在她的小腹上, 笑嘻嘻地:我也给你照一 张。 洗出来, 一张夹在影集里, 一张寄给你大姑。   大姑是静宜父亲的姐姐, 在大学当教授。她虽一生未婚, 做了老姑娘, 生活却过得考究。 她家有一对旧皮沙发, 沙发中间的小玻璃桌铺了构花台布。 别人用旧的罐头瓶泡茶的年代, 姑姑用景德镇的瓷杯子, 配上同样花色的小碟, 冲咖啡。 还有一只小碟, 放方糖。 一个小碗,盛炼乳, 那时牛奶不好买。静 宜爱去姑姑家陪她。 姑姑家干干静静, 有条有理, 有那么些好看好玩的东西, 仿佛儿时过家家的延续。 而她自己的家, 总是乱糟糟。 父亲母亲有一搭没一 搭地拌嘴。 哥哥弟弟, 出来进去象打冲锋, 没个定性, 东西乱放。 吃完饭 一抹嘴, 碗放下也不洗, 就往外跑。 她在家没少担待他们, 替他们叠衣服, 一件一件摞好。 他们拿衣服时, 只从中间一抽, 衣柜又是一团糟了。   静宜见建国拿她姑姑开玩笑, 没好气地说:你干嘛不给自己照一张? 父母亲 戚都送个遍。 把手上的书, 摔过去。   那书落在他胳膊上, 滑到手背。 他假装给打疼了, 缩成一团, 震得床晃。 他用书遮住脸, 一点点往下移, 露出眼睛。 我照不如你照好看。   她站起来, 把刚才坐下去的床单抚抚平。我饿了, 你也该起来吃饭了。   他从床上窜起来, 拉她回床上, 两个胳膊围上来。急什么? 饭在那里, 早晚都是你吃的!   等起来吃饭, 已经十点。热鸡腿, 热饭, 炒菜, 打蛋花汤。 建国喝了 一口汤, 把筷子搁在汤碗上, 去盛桌子另一头电饭锅里的饭。 他袖子碰了一 下筷子, 赶快去接, 也没拿住。 筷子掉到桌下, 偏坐着够不着, 非得站起 身, 搬开椅子, 钻到桌下。 他捡起筷子, 到水池冲过, 擦干净, 再坐下来。 你看, 都是你, 我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他微微有点喘不过气, 斜眼瞄她。   静宜脸红红的, 像是醉了, 虽然一点酒也没喝。 她想,十点钟吃饭, 不 可思议。 从小到大都被管着, 家里有父母, 大学有辅导员, 工作后是领导。 上大学那阵, 晚上十点半全校统一停电就寝, 哪还能做饭。 现在不要说十点 钟吃晚饭, 就是半夜两点也没人管--谁也管不着谁。 倒是自己得留心管住自己。   她认识建国, 不在什么浪漫的地方, 是办公室。 她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 是化工厅。 办公桌对着另一张桌子, 是建国的。 他俩同专业, 不同校。 静 宜上的理工大学,女生少, 有几个都给捧到天上去。 她有不少追求者,对有两 位也似乎有意, 终究没成。她不太看得上他们, 嫌他们古板, 看场电影, 说 不出什么感想来。 一毕业, 她发现, 可选的对象范围大大减少。单位里大多 数是结婚成家的中老年。 她组里的于大姐, 每天叨叨的就是带小孩, 买牛奶, 买猪肉。 在这样的环境下, 她和建国自然就凑到一处。他们爬山, 划船, 逛 书店。 秋天的黄昏, 他们在鼎湖山顶, 望着那半壁的天, 从浅灰, 变淡粉, 再变深蓝。 太阳在天边, 只剩下豌豆那么一丁点, 建国本来握她的手, 紧捏 了一下, 说:我们结婚吧。 他们的恋爱一开始就得到大家支持, 他们专业、人 品搬配, 两家父母背景、门户也相对。 婚礼在本市数一数二的隆庆大酒家, 请客就请了十八桌。   建国的外公, 早年去了台湾。 两个儿子, 一个女儿, 都带上了。 唯有 最小的女儿当时得痢疾, 留下托给表弟。 八十年代初, 外公辗转找到表弟地 址, 问起小女儿, 不知是死是活。 表弟回信说, 小女儿已长大成人, 有家, 还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儿子。 外公捧着家信, 老泪纵横, 一人喝下一瓶老白干。 马上参加返乡团回老家探亲。 外公扮成老兵模样, 挑两个箩筐过关。 筐里装 的是冬菇、发菜, 生油和饼干。 而挂箩筐的粗麻绳里, 绞藏着二十张五十美 元的钞票。 当年他跟国民党逃兵一样去台湾, 三十五年后回来, 却英雄般地 受欢迎。 不仅是表弟、女儿一家, 城里所有亲戚朋友都赶来。 挤满一屋子, 听他讲刚到台湾时, 怎样艰难, 吃薄粥度日。 后来又是怎样靠做远洋运输发 财, 一个女儿送到西德留学, 一个儿子在美国, 还有一个儿子在台湾。 听得 亲戚们都晤、啊的, 忙忙给他添饭、夹菜。 外公将人生的滋味足足地体会了一 番。 他望着小女儿, 刚过中年, 头发都花白, 心里很对不起她。 答应让她 去美国旅游, 担保外孙留学。   建国办成后, 外公叫孙媳妇也办。 静宜有些拿不准。 她在国外没亲戚, 建国家的人, 隔了这么远, 几十年没来往, 跟陌生人一样。 就是熟的亲戚, 靠人家久了也不好。 她甚至想, 如果她和建国的关系僵了, 她靠谁呢? 然而 出国又让人兴奋。 她想, 干脆当旅游一趟, 呆不下去, 就回来, 也算见了 世面。 快两年了, 她在餐馆里打工, 支付她和建国的生活费, 还能省下些钱 来。 她盘算存着以后上学用。 建国第一年的学费是外公出, 第二年申请到助 教, 就不再拿外公的钱。 现在他们全靠自己。   建国一晚上都在做题, 午后才起得来。 静宜倒睡了个好觉, 梦都没有做。 她在餐馆的班, 下午四点才开始。 这大半天的时间, 她准备去大学听听课。   出门前, 她又梳了一遍头。 镜子里的她, 两眼有点肿, 也是因为起床不 久, 一会儿活动开了, 就会消的。 她在睫毛上打了点眼影, 眼角也打了一下。 没擦粉, 口红涂得淡淡的。 她装扮好了, 才要出门, 又停下来, 看门口暗 暗的墙上划下一道彩虹。 她把脸凑到墙上, 顺着光看过去,是厨房窗台上的一 个空玻璃杯反射的阳光。 一个夏天,太阳都是直射。 现在刚刚开始斜, 秋天 快到了。   她和建国住的学生宿舍, 离学校中心要走十几分钟路。 先是不宽的一条街, 街尽头是加油站, 油站后是一个小购物中心,有洗衣房, 影印社, 理发店, 去的人总不多的, 也没见这些小店关门。再过一条街, 看见学校的教学楼。 路上的人, 走路都是匆匆的。 有一个卷发的男孩,瘦高身材, 背着一个宽他 两倍的书包, 低着头, 偶然抬眼看一下路, 马上又低下头走他的路。 一男一 女, 胳膊下夹同样的文件夹, 边走边说。 男的夸张的打手势, 他们从静宜身 边经过。 女的大声说:真的? 你一定是开玩笑! 静宜喜欢学校的气氛。 这里的 紧张有目的, 让人兴奋。 她打工的愉园, 虽是紧张, 忙忙的总是那一套, 端菜, 收盘子, 抹桌子。 十来个五彩的塑料宫灯高悬着。 老板娘为省电, 总是把灯光调到最暗, 只有到周末客人多时, 才拧亮一点儿。 昏黄的光线里, 低低的回旋着邓丽君的小曲,唧唧嘤嘤, 唱个没完, 让她觉得这打工的日子也 是没完没了。   她要听的是十点钟的程序入门。 她跟建国听过课。 自己去, 她就拣大课 室, 她从没注过册, 人多, 老师记不住学生的面孔。这栋旧砖楼, 一百五十 年前大学刚建立就盖的, 大门是拱形, 一块块白玉石砌成。 大理石台阶, 旧 了些, 看得见石头里黑色的图案, 如一缕一缕的云。 静宜每次垮过大门,总 是很满足, 似乎这才是她的家。 她老想着等她上完学, 毕业, 她要穿毕业礼 服在大楼门口照一张像。   在教室的最后排的角落坐下。 笔记本摆在椅子右边的扶手桌面上, 放上一 支笔。 她把笔帽打开, 又合上。 教室里才坐一半人, 前排两个女生大声地在 谈论昨天的电视剧。   来瑞跟露西借钱借不到, 只好去求前妻玛丽。 玛丽写下支票, 儿子问为 什么要借给他。 玛丽说, 他是你爸呀!   玛丽是戴安演的, 我定喜欢她演的<<我的孩子们>>。 听说她才生了个女孩。   <<人物>>杂志才登了她母女的照片。 真可爱啊!   她记笔记, 虽然从不去看旧的笔记, 不记下点什么, 好像没听过课。一 行行英文, 一组怪怪的小虫。 字是外国的, 话是外国的, 周围的人也是外国 的。   她低头写着, 一下写了大半页。 前面的座位才坐下一个人, 她正写一个 长句子, 没顾得看。 等抬头, 那人在她正前, 背对着她。 浓黑的头发, 东 方人, 个子很高。越是看不见, 就越想看。 她歪向右边, 看见他一点侧影。 长方型的面孔,带棱角的下巴。 有一两次他手支着下巴, 头微微偏着。 她看 见他的手, 整整齐齐, 修长的。 这样的手, 放在脸上, 是怎样的感觉呢?   下课, 她并没像往常一抬脚就走。 把本子放进书包, 笔插到书包上专门 插笔的那个小孔。她从来都没这么有条理过。 前边那个人, 也在收拾书本。 他合上笔记本, 又打开, 加一行字。 静宜想, 他再不走, 她可要走了。 一 个大课室, 光剩下她和一个不认识的人, 怪难为情地。   她提起书包, 朝门外走去。 他也收拾好, 跟在她后面。 他走得快, 到 她前头。 回首, 冲她微笑, 轻轻地说:HI。   她终于看到长方型脸的正面。 细长的眼, 眉毛上调, 高鼻粱。 嘴唇不太 厚, 那是一张会说话的嘴, 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   她答道:HI。   ARE YOU。。。 他顿一顿。 CHINESE?   YES。   你是中国人啊! 他声音明显是喜悦的。   气氛一下作轻松起来。 才还在黑暗中摸索, 一听是中国人, 那层纸捅破, 见到了光明。他叫任启松, 学医出身。 现在补电脑课, 准备读电脑工程的硕 士。静宜说她是陪读的, 先生在学化学材料。 她说她只是旁听,还不知道将来 学什么。   一边说话一边走, 出了大楼。 这路两边的老树, 郁郁葱葱。树的枝叉, 在路中间搭了手。 树上开遍黄色的小花, 风一吹, 轰轰地往下落。 落在她身 上, 脸上。 他头上也有几个。 一片树叶挂在她的书包上, 他替她拿掉。 她 心里一动。   这个可去可不去的程序入门, 现在她一节都不想拉下了。 他俩总是坐在最 后, 有时隔一排, 有时并排坐。 他有时递给她一个纸条, 她看了只是笑, 揉成一团, 扔到墙角的纸篓里。 下了课他们在校园路上走, 到不得分手才分 手。 他要上下一节课, 她也得回家做午饭。   他知道她结了婚, 明显不再意。 这一点她倒很感激。 她碰见过一些留学 生, 一听说你有家了, 态度马上冷淡下来。 结了婚的女人也应该有异性朋友。 他让她晚上跟他听信息管理。 她正好晚上打工。 他就叫她打完工, 到图书馆 找他。   静宜本来并没答应去, 看看下班早不早, 她这么说。 这天偏偏下班比平 时晚三十分钟。 有一对客人, 似乎是旧恋人重逢。 本来就来得晚, 吃完了饭, 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小时的话。 静宜和徐太太在柜台后嘀嘀咕咕, 特别勤快地给 他们倒茶添水, 想听出个明堂。 后来许太太回来报告, 女的淌眼泪, 男的抓 住女的手。 许太太很想把这好戏看到底, 无奈这本不是她的桌子, 而向瑾也 等她回家看孩子, 才能上机房。 静宜最后去收拾桌子, 人家留下十二块钱。 重感情的人就是潇洒。 她最头痛的是带了一大堆小孩的一大家子人。 小孩要这 要那, 掉一地的饼干屑。 临走扔三四块钱。 养那一堆孩子, 花销一定大。 养不起干嘛还要生? 她将来决不让自己落到那种地步。   离了餐馆, 她决定不了是回家, 还是去图书馆。 她想先开车, 到岔路口, 看那时怎么想。 向左拐回家, 向右拐去学校。 到路口, 她不知不觉地拐向右 边。   他在阅览室, 桌上一堆书, 正在写什么。 见她来, 裂开嘴, 露出整齐 的牙齿, 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让她很受用。 他放下书, 说看了半天, 也该 休息一下。 她跟着他出了图书馆。 图书馆的墙是落地窗, 外边是一圈走廊, 石灰柱子两层楼高, 即庄严又开阔。走廊下是大片的草地, 给落地窗里的灯光 映得惨绿, 而草地那边的树丛却是黑幽幽的。 他们靠着走廊的栏杆站了一会儿。 她问他看什么书。 他说在查资料, 后天要交论文。   那你快去写, 别干站在这儿, 把功课耽误了。她说。   别, 他见她要走, 语气急切起来。 我现在就在写, 你就是我的论文。 他这般露骨, 让她不自在, 却不好驳他。 必竟她好久都没听到类似的话了。   一阵风吹过来, 卷着走廊角落里几片树叶转起圈, 你追我, 我追你。 秋 风的凉, 透过衣裳, 贴在皮肤上。 静宜把手抄起来, 她有点冷。   他察觉到,靠过来, 右臂套在她肩上。 这样暖和点?   她不自在的扭一扭, 又前后左右望一望, 看有没有熟人。 我这衣服上都 是餐馆儿的油烟味儿, 连头发都是。 她想推开他。   油烟味才是中国味, 我就是想闻中国味儿。 他凑到她耳边, 呼吸里带着 暖意。   静宜现在常去图书馆, 去的目的不是看书。 她不想让启松代替建国。 建 国和她是夫妻, 她当时跟她结婚, 是准备过一辈子的。 她挑不出建国的大毛 病, 可又不知不觉地去见启松。 想到启松,她便有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感觉。 这感觉让她心下很快乐。 她不指望生活中有什么大变化。 当建国的太太, 同 时也有启松, 那是多么暇意。   然而启松不愿做秘密朋友, 他除了在图书馆见面, 还邀静宜听讲座, 去 看校园里免费的音乐会。 电话打到家里, 如果是建国接, 他就说找静宜讨论 学习。 她从没叫他别打电话到家里,因为她和他之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即使 他的胳膊套在她肩上, 好朋友难道不能亲密些么? 他们也从没提起怎么对付建 国。 心下各自都掂量过, 觉得这事怪疙瘩的。他们之间什么还没有发生, 也 犯不着去发愁。   建国没多久就发现了。 静宜原以为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直到他一一列举 启松来电话的次数, 她除去打工又不在家的时间, 她才明白建国的记忆这样好。 他是个想细就细, 想粗就粗的。现在正碰上他该心细的时候了。 她不愿多解释 她和启松的关系,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她从没越轨, 一切是这样自然。 她心 里有数, 就像当着启松, 她不想谈建国一样。   建国竟不信, 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他那不甚大的眼睛, 闪着惊疑和迷惑 的光。 他们争吵。 他把结婚照摔在地上, 又踩上一脚。 他激动过头, 扬起 手要打她。 那手举在空中, 却停住了。静宜冲出门去, 坐在汽车里哭。 初冬 的夜晚, 开始有一点小雨丝, 后来变成薄薄的雪花, 落到车前的玻璃窗, 一 点声都没有, 就化了。 她跑出来时没披外套, 越坐越冷。 回家她不想, 深 更半夜去哪儿呢? 只好去找启松。   一进门, 启松见她蓬着头, 脸上有泪痕, 什么都明白了。 他马上去泡茶, 茶杯放在小碟上, 又加了一个小勺。 静宜唠唠叨叨, 说了好多话, 最后, 没词了, 只盯着手中的杯子, 晃一晃, 泡开的茶叶浮起来。 她用小勺去碰那 些叶子, 它们转几下子, 又沉下去, 如笼中的鸟, 扑腾两下, 知道自己出 不去, 只好罢休了。 启松坐在她身旁,一支胳膊搭在她肩上许久, 好像他是 她义气最好的把兄弟。   等过了两点, 他进卧室, 抨抨地鼓弄了一会儿, 像是整理床单。 他抱着 一个毯子出来:你到里面床上, 我睡沙发。   静宜怎么也不肯。 最终是她睡了沙发。   第二天, 静宜想回家去。 这么冒失跑出来, 有点后怕。 她跟建国从相识 到现在, 也有六年。 她怎么能离了他, 去跟才认识半年的启松好。 可建国再 有理, 也不该威胁要打她。 他没下手, 却让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只想着 他站在正义的一边, 是他把她弄到美国来, 而她竟忘恩负义。 可她也一分钱 没白花他的, 他们的家还不是靠她打工维持着。 他如果向她道谦, 还依恋她, 她也回心转意, 继续跟他过。 如果他不道歉, 她怎么办呢? 她怎么跟父母、 大姑解释? 还有他的外公, 老人家待她不坏的呀。她想着就头痛。她开车在校 园里兜了几个来回, 决定还是得回去。   建国的自行车停在老地方。 她去开门, 门锁着。 她拿钥匙去开。 这门她 开了不知多少次, 只有今天这么沉。   客厅只有一个窗子, 厨房和饭桌这块大白天也是昏暗的,不管白天黑夜都 要开灯。建国坐在桌前,灯也不开, 正吃一碗面条。   一夜间, 他似乎老了很多。 头发横七竖八, 显然起床后还没梳洗。 她看 了, 有些心疼, 又有些厌恶。   他望她一眼, 神情冷漠, 仿佛她只是屋里的空气。 他现在的唯一兴趣, 就是手上那碗面。 他掂起一团面, 抖一抖上面的汤汁, 把面送到嘴里。 头低 到碗上面, 唏哩嗦噜地吸碗里的汤。   她在桌子另一头坐下, 说:建国, 我们可不可以谈一谈?   他一下说不出话, 嘴里塞的都是面汤。使劲咽下去了, 他才斜眼瞪她:还 有什么可谈的? 你还回来干什么?   是啊, 她还回来干什么? 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   她去拿了她的护肤霜, 牙刷, 几本证件, 她母亲在她结婚时给她的金项 链, 大姑送她的丝巾。 衣服她带上两三套, 总觉得她还会回来的。   她再也没回那个家。 建国三个星期后跟她离了婚。   静宜搬去跟女留学生住。 虽然启松让她住他的公寓, 不要房租。 可她觉 得从一个男人那儿搬出来, 就住到另一个男人那儿去, 很不雅, 别人要不知 怎样说她。 她也想清静清静, 观察观察启松。   她还常去徐太太家。 本来两家人的交往是因为太太们爱走动, 现在没了男 人们加入, 也不觉得冷落。徐太太从不去问静宜离婚的来龙去脉, 虽然她大致 知道个七八分。 她跟静宜说话, 同时还得看着她的小孩, 不停地哄他, 喂食, 换尿布。弄完了, 坐下来, 抱歉道:有了小孩没一分钟闲得住, 话都说不成。 还是像你一个人好, 多潇洒! 静宜说:有小孩有有小孩的快乐啊! 徐家这么多琐 事, 静宜看着有些不耐烦, 却是有一种乱烘烘而亲切的感觉。 许太太和先生, 象工地上的小工, 你递来一块砖头, 我合一铲子泥, 日复一日, 建立他们的 家。 静宜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 只是她还没准备好。   启松本来想交交女朋友, 没想到, 事情弄大了。 他喜欢静宜, 喜欢她看 他时, 微笑又有点嘲弄的神情。 他欣赏她的机敏, 他说一件事, 不管多么拐 弯抹角, 自己都讲不清楚的, 她一下就明白。 也许是命里注定, 他要和她联 系在一起。 他几乎每天和静宜见面。 遇上熟悉的中国人, 他同他们打招呼, 他们待他也跟以前一样。 只是他知道他一转身, 他们就在背后议论他。   两个学期后, 他毕业, 在芝加哥找到工作, 叫静宜也去, 说那儿大学有 好多间, 她可以照样上学。 她搬过去, 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的公寓也在学校旁。 周围有不少家中国留学生, 得空就打牌, 聚餐。 感恩节前, 王太太通知大家过节到她家打火锅。 她出肉, 来的人带一两样菜 蔬。 到星期四, 天阴, 外边要下雪的样子。 静宜做作业, 启松洗大白菜, 泡粉丝。 下午, 他们提上白菜粉丝去王家, 离他们只隔两栋楼。 一进门, 王家的客厅已被两张折叠桌占满, 每张桌上一个火锅, 开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静宜和启松出双如对, 在人面前, 俨然是天生造就的美满夫妻。 中国人 凑在一块, 最热心电话题是谁婚外恋了, 谁又打离婚了。 有人说, 到了国外, 生活压力大,中国人的感情最容易波动。 又有人说, 有文学大师讲过, 人一 生要恋爱四次, 前三次均注定失败。   那也不一定, 这要看人。 启松抓他泡的粉丝放到锅炉, 再拿起长竹筷在 锅里搅。有的人两三次, 有的人五六次, 七八次。 两人的默契, 有时是很难 说出来的。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外人看起来的模范夫妻, 说不定回家就打架。 又有谁知道?   王先生酒瓶子伸过来, 给启松添上,也给自己的酒杯添满酒,说:小仁见解 就是不一般, 先敬你一杯。 仁太太, 你这样聪明的先生, 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坦白坦白, 怎么发现他的?   静宜才喝两口酒, 脸已泛红了。 没去找, 他自己送上门的。   众人哄地一声笑起来。   静宜望着启松, 神情微笑又有点嘲弄的。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英俊的启 松有很好的工作, 也很爱她。 她也是离了他就不知怎么办好。偶而她也想起她 的前夫建国, 但很快就忘掉了。 她不能想象人生还会有四次恋爱。 她经历过 两次, 足够了。   2008-8-20   后记:   这篇短篇小说里男女主人公都属虚构, 只有一个人物有现实的样板, 那就 是徐太太。 我刚来美国时, 暑假都到外地打工, 看朋友。 有一天, 一个朋 友说到, 她才去了隔壁也是中国留学生的家, 翻影集, 无意看到一张人家太 太的裸体照, 随便在家里床上照的。 我当时就想, 什么时候, 我要把这裸体 照写进小说里。   雪是个平平常常的故事, 没有寻死觅活的爱和恨。它试图反映的, 是平淡 的生活里, 存在着许多暗藏的微妙的,引发变化的因素。 有时变化发生了, 有时却没有。 静宜如果没去学校听课, 就不会遇见启松, 不会跟建国离婚。 她再婚后, 跟启松的生活, 似乎跟前夫建国的日子没太大两样。 这就应了一 句俗话: 越是变, 越是像。   2008-8-26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