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中篇小说:笔录 文/劳美   新好的前妻说新好“你就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应俱全的东西,你个流氓”。 这是原话,一字不差。   当时,新好正要走出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脚就要迈出门口,听到前妻在身 后说出这样一句话,并且声调很有些歇斯底里,他心里一震,眼前不觉有些发花。 半天,他醒过神来,他回头看到前妻恼怒的脸上还带着一幅轻蔑的不容置疑的神 情。新好只觉整个身子就像倒立过来,脑袋朝下直冲向一个狭窄的黑乎乎的山谷 ——完了,白活了。新好始终认为,自己小时候是大人们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眼 里的好学生,上班了,是领导同事心目中脑子好业务精作风也踏实的好同志。   离婚后,新好找了一间离单位较近的出租房子。房子十一二平米,墙壁下半 部不但潮湿,还长满了绿色的霉毛。这是一个老式单元,原有两家合住,这家主 人因为买了新房搬走了。那天,新好从家里出来,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才找到这 么一间感觉还适合自己条件的房子。主人说你就每月给一百块吧,冬天的暖气费 你自己付,怎么样?当时是七月,新好想,早着呢,到时候再说吧。新好煞有介 事地在屋里和一片漆黑的楼道里左看右看,单元里的那间厕所小的只能侧着身子 进去一个人。借着一点光线,他看到便池好象堵了好多年,他马上闻到一股浓烈 的臊臭味。主人笑笑说,楼群外的马路对面有一处公共厕所。   后来,新好注意到,对门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十八九的女 孩,很长时间,他没见过她家的男人。   新好说我的租金要一个月一个月地给。主人说,也行,但你至少要租住半年, 否则会影响我租给别人。新好说,没问题。主人说,咱们都凭良心吧,我相信你, 我也不跟你要身份证什么的了。新好想,看来这个世上还有人相信我。   就这样,刑警新好在出租屋和单位之间往返,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天下午,新好和同事们在郊外的一个鱼塘里勘验完一起杀人案现场,已是 八点多钟。看着被人用刀捅烂了肚子的那具年轻的女尸,新好的肚子里一个劲地 翻腾。这还好,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那具女尸匀称的身材和完好处白皙光滑的 皮肤直让他脑子联想着这女子被男人肆意强暴时的情景。本来,对一个刑警来说, 这联想对侦破案件是必要的过程,但新好的联想跟破案无关,这不得不使他意识 到了自己的龌龊心理,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我真是白活了?新好想起前妻说自 己的话。   走,去喝点,我请客。张兰对另外两个同事说。张兰是刑警队年龄最小的队 员。   让新好队长请客,他一个人了,比我们都宽裕,再说,队长嘛,今天忙活一 天还不是都为了队里年底再弄个先进?一个同事说。   新好笑笑说,请就请,哪这么多废话。   张兰说去镇西头那家吃喝洗玩儿一条龙的“迪迪”,新好想说换一家,可看 到大伙雀跃响应的劲头,只得瞪了张兰一眼。张兰没看见,正和同事们向着警车 走去,他们去换便装。   四个人要了十个菜,三瓶白酒,一会儿就统统干掉了。   张兰借着酒劲说,队长,商量个……事儿,以后,再有这……类案子,您就 别让我……来了,想法……忒多,行不?   吗想法?新好知道张兰指的什么,他轻轻地弹着烟灰问。   天天地看这个,我受得了……吗?张兰又醉又羞的脸都贴到了桌子上。   大家哄笑起来。   小子,我这是在锻炼你呢,锻炼你将来坐怀不乱。刑警,干得就是这个,这 点事儿都应付不了,枪刀面前你怎么办?新好说得一本正经。   我真他妈不行……我到现在都还……张兰说着要站起来解裤子让大家看看。   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进来。张兰扑腾坐下,却一下子坐到地上。   一个同事哈哈着把张兰扶起来。   服务员问,还要菜和酒吗。   新好朝张兰一努嘴,问他要什么?   我要……要……要小姐……张兰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对服务员说。   扑!新好把自己手中一杯的茶水整个泼到张兰的脸上,怒汹汹地瞪着张兰。 张兰的脸上胸前滴着水,畏惧地看新好一眼,对着服务员挥挥手,对不起,对不 起,出去!   新好知道大家闹着来“迪迪”的目的,无非是想洗个澡,唱会儿歌,可被自 己这一恼,大家都没了心思。      回到租住的家里,新好一下把自己摔在床上,脑袋嗡嗡直响,心里却明白得 很。   他又想起前妻说他的话。离婚后的日子里,独自躺在床上,他总是想起那句 话。   他觉得自己真得很冤枉。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前妻凭什么给自己这样定性。   自己讲究吃喝不假,可“嫖赌”还是有原因的。      三年前,前妻着魔上跳舞,业余时间去镇上的舞厅跳,后来上班时间请假去 几十里外一个远近闻名的舞厅跳。新好发现前妻这一大爱好时,前妻的舞瘾已深 深植根于四肢和心里。新好的思想很传统,尽管自己作为一名刑警什么新鲜事儿 乐子事儿都见过听过,可脑子里总是认为男人或女人到舞厅里搂着一个陌生的异 性转转悠悠不是一件正经事。他先是默然前妻的行为,但心里却不停地在翻江倒 海。后来一天傍晚,新好回到家,发现前妻仍没有回家,以为是工作上有事耽误 了下班时间,他便把晚饭做好。   前妻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了屋,就对新好说,你看人家那舞跳的,真是绝 了。   新好带着一种不解和耿耿于怀的复杂心情开始出入舞厅。他有很多机会,同 事们的相约,案件当事人亲属的邀请,他一一笑纳。他想亲身感觉一下跳舞的魔 力。   果然,新好迷上了跳舞;接着,出现了一星期里都不能在家吃上一顿晚饭的 情形。   一个月后,前妻觉察到了新好的这一业余生活,自己嘎然停止,不再出去跳 舞了。   然而,新好却一发不可收拾了。   前妻的心里焦躁起来,可又不知该怎样劝说新好,她清楚是自己“教会”了 新好跳舞。   前妻又寻到了新的业余生活,通宵地玩麻将,在自己家的会客厅里。   新好深夜回到家,好想睡个踏实觉,可哗啦啦的洗牌声闹得他心里直想喊。   睡不着,起来站在一旁看。渐渐地,他觉着坐在家里玩麻将,吸着烟,喝着 茶水,要比去舞厅跳舞幽雅别致多了。   深夜里回到家,新好不再着急睡觉,他静静地在四个人的背后轮流地站着看, 没几天,他看明白了麻将的玩法。   前妻对新好晚上不再出去跳舞由衷地庆幸和高兴,她每天晚上急着往家里 “攒局”,她把位子让给了新好。   新好的脑子绝顶地聪明,上了麻将桌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摸牌打牌不下于他 对刑警业务的轻车熟路。新好摸着牌时就想,查找凶手罪犯,大海捞针;麻海里, 对手打出的每一张“牌”和每一次皱眉都是传递给做刑警的自己一个准确无误的 显明的讯息。   开始几天,新好大胜,进帐五千。后几天,新好施计,连输两千,再后来, 新好不客气了,每天进帐两千。一月里,新好一算账,共赢一万元。   赢邻居们的钱不是什么好事。新好后来悟到这一点,他把“战场”推向同事 和一些熟人。白天上班,晚上打麻将。   为此,家里有了冷战。   后来,两人互相指责。前妻摔碎了桌上的好几个茶杯,用手指着新好的鼻子, 说,离婚。   过后新好才知道,离婚前,前妻已经把家里所有积蓄提前支出存到自己名下, 他什么也没说。心想,婚都离了,钱能带来什么幸福。拿走吧,你能过得好些, 我心里也好受。   那天,新好抱着一套被褥走出家门时,前妻在身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指着新好的背影喊叫道,你就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应俱全的东西,你个流氓。   在街上转悠出租房子时,新好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六百块钱。     新好离婚后,立即收手不再玩麻将了,不是因为前妻的那句话,而是觉得自 己的生活在三十几岁时出现了这样大的转折,很让自己痛心。他曾始终认为自己 是个好孩子好学生好刑警,今天走到这一步,真是始料不及。他要重新找回以前 的自我——那个人们心目中好人的影子。在单位里,新好是连续评上多少年的先 进个人;在人们的眼里,新好是个正派的胸襟坦荡的进步的男人。      可能是酒的作用,新好的脑子里都是前妻的那句话了。他扑腾坐起来,眼前 晃动的又是那具雪淋淋的女尸,皮肤白皙光滑的女尸。   操。我竟被和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定性为一个“流氓”!      新好走出房间时,隐约听到了对门房间里女孩细细的说话声,他又想起了那 具女尸。   楼群外的马路上热得厉害,一群群人摇着扇子嘻哈着,路灯下有几堆男青年 吆喝着打扑克。一辆公交车进站停下,蜂窝似地拥下一群男男女女。   新好用职业的眼光在瞬间里把每个下车的人审视了一遍。   一个穿着短裙身材亭亭脸蛋俏丽的女孩儿在他身边走过。新好夜幕里的目光 跟随着女孩的背影,眼前浮现着那个女子生前被强暴的情景。      新好的双脚不听使唤地就跟在了女孩儿的后面。女孩儿轻盈地走在新好的前 面二十多米,那青春的背影让新好想起含苞的玫瑰出水的芙蓉,凭着刚才对女孩 儿的印象,新好肯定她最多有十九岁。   蒸腾的空气里,静谧的树影下,脚步不紧不慢的新好心里怦怦乱跳,下身在 渐渐地挺起。   流氓!新好这时突然这样在心里说着自己,同时,他想起白天的杀人案。      在勘验现场的过程中,新好和张兰几个同事就初步给眼前的案子定了性质: 典型的强奸后杀人。女子二十一二岁,穿着朴素,体态均匀面貌姣好,应该是一 个心地清纯作风正派的美貌女子;尸体旁的一个半新坤包里的一百多元钱和女性 用品完好无缺;现场只有一男一女混乱的足迹,像是经过了一番厮打搏斗;一辆 女用自行车躺在长满杂草的路边的沟里,进鱼池塘的小路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自行 车印记。女子被尾随至此。   当时张兰说,奸就奸了吧,还这么凶残,恨不得把人捅烂。   新好说,是熟人,女子肯定认识罪犯。      女孩儿拐出马路,走进一条仅有几盏昏暗路灯的小马路,小马路通向的是一 千米外的一片平房小区。小马路的两边是黑暗中大片的菜园和荒地。漂浮着菜香 草香,充盈着昆虫的鸣响。   女孩儿还是轻盈地无拘无束地往前走着,连头也不回一下。新好慢下脚步, 同女孩儿拉开一大段距离,他紧贴在路边的阴暗里,两眼瞄住女孩儿的身影。他 看到,女孩儿再往前走,距平房小区五百米时是一段漆黑的路程。   新好的胸内怦怦地跳着,他嘲笑着自己,刑警,乌鸦捉小鸡,怎么竟有这么 脆弱的心理?   自己眼下是流氓了,已经不是刑警了。新好察觉了自己紧张的原因。   他想,那个强奸犯倒比自己强,也比自己狠。真是干什么就要具备干什么的 心理素质。   新好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想到前妻说自己的话,原来自己牙根真的就是一 个流氓。   自己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以前不是,白天在同事们面前也不是的。自己 是大家公认的一名正人君子啊。   新好突然想起被强暴后杀死的女子的家就是在前面那片平房小区。他下意识 地用手摸了一下别在后腰上的手枪。枪里有一颗子弹,另外十颗在枪套里的一个 弹夹里。枪里只留一颗子弹,这是新好养成的一种自我保护习惯。      新好的心里突然怨恨起前妻来。他和前妻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前妻的好动活 泼曾是自己喜欢她的一大理由,自己什么事都是心中有数,内向的性格使自己和 前妻之间越来越少了心理上的交流,这当然也和自己工作太忙有关。几年前两人 就都感觉到了感情的疏远。前妻迷上跳舞是引发新好对她近于“仇视”的导火索, 其实,离婚,新好并不情愿。他知道自己和前妻身上都生长了很多缺点,他知道 这些缺点的生成同两人的感情失落和茫然有很大关系。前妻也许想不到这么多这 么深,但他新好考虑到了,他只是还没来得及研究如何应对一下改善一下,他想, 前妻毕竟是个好动活泼的性格,这种女人的心里其实没有什么厚重的内容。可前 妻的性格决定了她对事情当机立断和不顾后果的处决方式。离婚!前妻说出这话 时带着没有任何商量的口吻。新好的内向决定了自己的自尊对自己人格的重要。 离!现在就去!新好万想不到前妻会说出最伤害自己自尊的话来。那话使新好几 乎彻底从根本上否定了自我——一向存于心里深处的好孩子好学生好刑警的那份 自豪。   我真的变了吗?想起前妻说的话,新好就反反复复地自问。        来人啊!救命啊!一声尖厉的女子的惊叫在前面漆黑的路段里传来,把新好 吓得一激灵。   他热血升腾,顷刻间拔出手枪,并将子弹上了膛,身体已迅速窜进那漆黑里。   新好在漆黑里听到呜呜的低闷的声音。他循声快速接近,他看到那女孩儿正 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托向路边。   那身影发现新好后撤身就跑,新好腾起身体,狠狠地甩出右脚,踢向那黑影 的脸部。      现案儿,现管。在刑警队审讯室里,新好虎着脸,拍着桌子,又略施小计, 这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最后供认了鱼池塘的强奸杀人案也是自己所为。      第二天刚上班,女孩儿由父母陪着来到刑警队,向新好表示感谢。女孩儿当 着新好的同事的面大方地说,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我认您当干哥哥吧。   别别。新好连连挥手,可别,我可受不了。      女孩和父母走后,张兰想起什么似地问新好,队长,我迷糊着呢,您昨晚怎 么就那么巧正赶上那小子作案;还有,人家女孩认您当干哥哥,您说什么不好, 偏偏说什么“受不了”,您受不了什么呀?    新好被问愣了,他一把揪住张兰的耳朵,但在张兰的第一声求饶后就松了手, 脑子里也随之有了回答张兰的词儿:还不是喝得多儿,一个人在屋里睡不着,出 了门专找没人地儿逛,就这么巧。   新好对着在场的好几个民警说这话,他的话其实只回答了张兰的第一问题。 新好认为这第一个问题应该是最需要回答的,他如果不回答,或者回答得不着边 际,不仅会让张兰始终迷糊或者说疑惑下去,队里的每一个民警都会对他昨晚的 “巧合”产生联想,联想的结果都会对他的人格和信任不利,大家都是做了几年 甚至十几年的刑警队员,刑警队员的职业养成了他们考虑问题的视角和心理。一 个案子没破获之前,在刑警队员的眼里,每一个在他身边走过的人都是作案嫌疑 人。因此,他们的眼光是挑剔的敏感的锐利的,他们心理很复杂,他们会把案件 勘验后所得的蛛丝马迹与任何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尽力向一处吻合。这不能说是 他们的心理变异,这是职业的养成。有时他们也很无奈自己的这种心理,但这种 心理对做一个刑警队员却至关重要。   新好没有对张兰的第二个问题作任何解释。他觉得这个问题张兰自己和在场 的队员可以随意作解释或想象。他当时只是信口一说,但他自己心里有数,他想 得到,他的队员们对这句话不会产生太坏的理解。一个大老爷们一个刑警队长怎 么可能接受一个案件当事人的认亲。新好是大家眼里的先进警察,是个正派男人, 在一个大方的小姑娘面前稍有失态词不达意是可以理解的。   张兰没有坏心眼儿,新好百分之百地肯定。张兰的名字听起来就是个女人, 而张兰的长相正是眉清目秀白面书生的那种,心思细微,情感容易波动,见不得 惨烈暴虐的场面,正应了大多女人的那种易折脆弱的性格。因此作为一个未婚男 人,他见不得案件中的女人的身体,并且他要对大家说出来。   新好想,张兰的性格决定了张兰会当着好几个队员的面问出那些问题。   新好不怪张兰。新好是个刑警队长,他希望队员们对他口无遮拦。这是一种 深度的信赖,何况,他新好对突如其来的情状还是有把握应对的。   大家听了新好简单的一句解释,不由地点着头。   张兰说,队长,这回您可就不是个一般的先进了,您瞧着,这回您非得整个 二等功什么的。今天,您还得请客,不请不行。   请!高兴,队长,请吧。在场的几个队员怂恿着。   新好笑笑,没吭声。      搂草打兔子,捡了个大便宜。新好这样想着,兴奋庆幸之余,心里仍对昨晚 初始的念头和举动感到惴惴的不安。   想着,新好冒着汗的身子立时泛起鸡皮疙瘩,牙根也打起颤来。   唉,自己救了那个少女,又是谁救了自己呢?   龌龊,肮脏。新好心里骂着自己。同时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沉沦到龌龊肮脏的 地步了。他浑身一激灵。   新好再一次怨恨起前妻来,是她动摇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心理上的自信,是她 泼给自己身上的污水让他对自己的自信产生了怀疑,他感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悲 哀和失落。   脆弱。新好才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身上的这一致命的性格缺陷。      新好接到局长电话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的人生之路将在今天又一次被拉 直拓宽。在走向二楼局长办公室的两分钟间隙里,新好心里围绕着这一感觉做着 进一步的可能性分析和判断。在他嘴角不由地闪动起一丝笑意时,他对着自己的 嘴巴轻轻地扇了一下。      新好,快坐快坐,真是个漂亮仗,漂亮仗啊!比新好大十几岁的局长正站在 窗前向外凝视什么,回头看到新好试探着身子进来,兴致浓浓地过来又拉手又拍 肩膀地对新好说着。   新好应和着局长的兴致不露声色地笑笑,坐在那张宽大办公桌旁的沙发上。   新好,你知这个案件破得多漂亮多及时多给咱局里添彩儿!局长为新好倒着 茶背对着新好说。   这都是领导和大家努力的结果。新好欠欠身子说。   给我上课给我上课,是不是?局长一手端茶给新好一手指着新好笑着说。   新好不好意思地笑笑。   咱言归正传。局长的脸严肃起来。   新好也坐直了身子,敬畏地点着头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态。   你也知道,今年市局部署的夏季“严打”已经进行了近两个月了,整体看效 果不错成绩也不小,各区县局破获的大小案件已逾千起,并且包括上百起的积案, 市局领导对今年的这一战果非常满意,几个市领导都做了批示对今年夏季的治安 工作给予肯定。因此,市局领导在前些天就布置各局要注意收集这个期间的典型 案件和先进事迹,准备几天后在全市公安系统搞一个小型的但又是个极具轰动效 应的演讲,以此推动后一阶段的“严打”工作,为震慑犯罪打击犯罪起到一个侧 面的推动作用。这起强奸杀人案破获的及时漂亮,在今年这千余起案子中是最大 的也是最独具风采的一起,我刚才请示了市局领导,听了他们对这起案子的意见, 他们一个劲地说“漂亮漂亮”“简直神了”,他们当即拍板这次演讲活动的主角 就是你了,我乘机向市领导探了口气,能不能给个人请个功什么的,你猜领导说 什么,“最次也是个二等功”。新好啊,你可给咱局里添了彩儿了。从今天起, 小活儿让别人去干,你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整理演讲材料上,三天后给我,市局也 等着看材料呢。局长做完指示点上一支烟。   还有,还有两个小案子有了线索,我想这两天抽时间讯问一下嫌疑人,看能 不能把它结了。新好思忖着说。   让别人去干吧。局长说话的口气是温和的,但新好听得出这温和中带着不容 置疑和不可回旋。   是。新好立即答道。   这个案子的卷什么时候能送到检察院?局长像是蓦然想起。   事实清楚,嫌疑人供认不讳,案卷很快能报到您这里。新好自信地说。   哦。局长沉吟着。有没有减轻或者从轻的情节?局长又认真地问。   新好思忖着。他想到嫌疑人当时对强奸杀人的案子是闭口不谈的,他在嫌疑 人的耳边厉声厉色地说,“说吧,把你做过的案子都说出来,法官会按自首的情 节减轻对你的处罚的,鱼池边的案子不是你做的吗?”嫌疑人听到这话,眼珠子 都要瞪出来了,可是,却不说话。新好噼啪地拍了一阵桌子,吓得做记录的小民 警直打颤。新好按着自己的想象和联想对嫌疑人描述着鱼池边案子的过程和掌握 到的证据。之后说,我们已经提取了你的脚印,做了技术鉴定,百分之百的吻合 呀,争取减轻处罚吧。嫌疑人一听,当即就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供述了在鱼池 边强奸杀人的整个过程。   这算不算是嫌疑人有自首的情节呢?可以算,也可以不算,从案卷的记录上 看算自首是有点牵强的,因为讯问笔录上对这个过程记了足足有几页纸,尽管嫌 疑人最后作了供述,但那是在新好的想象和联想的基础上的推论,也可以说嫌疑 人是在“已有的”证据面前做的供述,到法庭上,检察官在一定的情况下是会抓 住这一点不放的。如果是这样,嫌疑人的强奸杀人罪百分之百的成立,嫌疑人定 当死罪难逃。   新好刚要说“从审讯过程和笔录上看是没有自首情节的”,局长的电话响了。   局长接完电话,起身对新好说,实事求是,认认真真,把案卷整理好尽快报 过来,检察院和法院都将按照从重从快的原则把这个案子处理掉,以推动当前的 “严打”工作。   是。新好站起身。   感谢你呀,新好,咱们局从今年起就会在市局榜上有名了。局长拍着新好的 肩膀说,像是要送客。   我要感谢您和大家,没有领导和大家,哪有我的今天。新好说着,自己都感 觉这话太酸。   哈哈。局长大笑。      走出局长办公室,新好琢磨着局长的话,也许“在市局榜上有名”更是局长 向市局推出他这个典型的初衷。感谢?局长感谢他新好,他新好到底应该感谢谁 呢?感谢前妻,感谢离婚,感谢前妻那句话,感谢那个女孩让自己动了那份歹念 头,还是感谢那个强奸杀人犯?那个小子真是倒霉,偏偏遇到了自己。昨夜,给 了自己人生又一次转折的机会,让那个小子尝到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是,天 让人活就能活,天让人死就得死。      下到一楼,回到刑警队,新好看到大家都在伏案做着自己的事,这在刑警队 可是难得的场面。平时,大家在屋里坐的站的躺的,横横竖竖,嘴里闲不住的叽 叽喳喳,天南海北,时荤时素,就是很少谈到案子,因为他们脑子里装满了案子, 需要偷闲换换脑子,让自己在一个个大大小小急急缓缓的案子里脱出身来,享受 一下平常人的松闲和慵懒。但是,办公室里出警铃声一旦鸣响,随着新好便往外 走边交待着案发地点和案情,他们会一个个全副武装好跟在新好的身后,并在一 分钟内上了警车,在急促的警报声中紧绷起全身的每一颗神经。这就是刑警,这 就是工作,这就是自己在农村苦读十几年又离开父母到这座城市读了四年大学后 得到的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风风雨雨十余个春秋,磕磕绊绊十余个年头,他在 不知不觉间当上了有三十多名队员的刑警队的队长,而今,一切像是成为历史, 又变成电影镜头晃动展现在眼前,清晰而又深刻地令他睁大眼睛,记起每一个细 节每一段往事。酷暑,寒冬,暴风雨中,冰天雪地里,在这远离自己家乡有着二 十万人口的北方城镇的角角落落,留下了他多少个匆匆的背影,多少个沉甸甸的 足迹。他想过,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将这职业干到退休。他曾经是在一种正常的 心态下从事着这一职业的,从事了十余年了,他不曾想象到十余年后他正常的生 活会被改变,正常的心态会有什么大的变化。这就是时事难以预料,人生不可揣 摩。他想,如果自己的那个小家还在,自己的心情还好,又赶上自己碰到今天这 样的“好事”,那又该是一种令自己何等愉悦兴奋不已的心情。可是……   新好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心情突地凉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兴奋。他 觉得自己的心理空虚得像是被掏走了五脏六腑。   新好往屋里走时,张兰抬起头来,发现了新好沉重的样子,眨眨眼皮,队长, 怎么了?   新好一愣神儿,没什么,没什么,好事,好事。   好事是您这个样子吗?张兰说着,看看大伙儿。   新好笑着,自己觉得这笑带着苦苦的味道,你还小点儿,等你娶了媳妇就知 道好事当头麻烦事也就随着来了。他说。   大家笑了。   什么意思嘛?张兰不解地说。   新好打起精神说,局长对我们这些天的工作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让我向大家 转达问候,夏季“严打”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希望我们总结经验寻找不足,把 眼前的积案和突出的几个未结的案子重点搞一搞,并且让我抽时间搞一个这个强 奸杀人案的汇报材料。说着,新好便觉得不能再往下说了。   有门儿!有人说。   什么?张兰问。   给队长立功呀。那人说。   我都糊涂了,对,有门儿,这应该是我们刑警队的一件大事,队长,这次, 我掏钱,庆贺庆贺。张兰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新好下意识地将手插入口袋,他摸到了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纸币,心想,口袋 里可能最多有一百元钱,并且这是他所有的库存了,这一百元钱要维持他一个星 期的生活,因为距离下月发工资还有一个星期。   新好手心儿里冒了汗。   他说,过两天吧,我请客,我也高兴。这两天大家还有事要忙,我也要赶写 材料,领导刚表扬了我们就那么沉不住气,会让人笑话的。      中午下班后,新好破例将队里那辆八成新的三菱吉普车开了出来。他告诉副 队长王明,这两天他在家写材料,如有重大案子一定通知他,不论在何时地。他 在楼群的一处停车场将车存了,独自走着要找一家小饭馆吃点儿午饭。他想,花 两块钱吃碗烩饼或者半斤水饺就可以了,离婚时带出的六百元钱到今天仅剩下一 百元,等不到发工资,自己就应在这个月底把一百元租金送到人家房子主人手里, 他到哪里再去弄这一百元呢,跟同事们借,他们会睁起惊异的眼神,该他请的客 人家会抢着付账,成什么了?   新好走向一家饺子馆时,听到有人在喊“新好”的名字,他回身一看,是一 个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的近三十岁的女子。   你是叫我?新好问。   您不记得我了?女子送来一声清脆的微笑。我是刘蓓,在谢老板那次请您的 晚宴上——   新好马上记起了女子说的谢老板和那次晚上的请客。那天,在饭桌上,谢老 板向新好介绍他旁边一位默默的但有着一付靓丽外表的女子,说这是他的外甥女。 新好开始还认为那是他的相好或什么。但那女子一声声“舅舅”地喊着,谢老板 对女子的一付长辈对晚辈的疼爱的眼神,让他彻底地认定女子是谢老板的外甥女。 那次饭后,谢老板请新好到家里摸了两圈麻将,新好赢了四千多元,他知道谢老 板故意要大家输他,临走时,新好将四千多元钱放到桌上,说,我以后不会再同 您坐到一张桌上了,谢谢您今天的好意。   新好不好意思笑笑,抱歉,我想起来了,是谢老板的外甥女吧。   是的,他是我亲舅舅。女子柔美地笑了。您干嘛?要吃饭吗?   新好说,随便吃点儿。   女子沉吟着,我能请您吃午饭吗?   这,要说请应该我请您才是,只是我今天没带钱,改日吧,我吃过饭还要去 上班呢。新好说着,想打个招呼进饺子馆。   您是不是从心里看不起我们这些有点儿小钱的人?其实,我觉得,钱多钱少 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大家的人格都是平等的,不管心里如何想,其实,都 一样的。女子说着。   新好笑笑,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尽管我们见过面,但确切说,我们并 不相识,对吗?   您不想认识我这样的人吗?我是我,我舅舅是我舅舅。他是长辈,并不说明 他的做法我都赞成。女子说。   新好又笑笑。   我的车就在路边。女子指着路边的一辆深蓝色的小车说。    新好心里想着,自己真的饿坏了,一个女子能把我怎么着。紧走几步上了那 辆小车。女子将小车开得娴熟,让新好心里一个劲地赞叹。女子把车子径直开到 镇里一家很有名的酒店,然后开了单间,要了名酒好菜,两人说说笑笑。新好竟 然喝得两眼发了直。   一觉醒来,睁开眼,新好发现女子刘蓓正坐在床边的一个方凳上。他噌地坐 直身子,一只手不禁伸向腰际,手枪还在。还真喝多了。他说着,就要下床。他 想,自己今天真够荒唐的,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里,以后再找机会向人家道歉。   刘蓓也犹豫着站起来。   新好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衣装,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着,就向门口走 去。   才走出一步,刘蓓竟从身后抱住了他,并且急急地问,你昨天办了一个案子?   新好心里沉了一下,才点点头说,是。   强奸,杀人?刘蓓轻轻地问。   新好说,是。他用手去掰她的双手,她在用力搂抱他。   他是我弟弟。新好感觉到了刘蓓的前胸在怦怦地跳。我的爸爸妈妈死得早, 他一直由我带着长大,因为他我到现在没有找男朋友,新好,帮帮我吧,不要让 他死,我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好吗?   新好双手用力,一下把刘蓓的双手掰开,甩向一边,大步向门口走。      我不是坏女人。刘蓓在后面喊道。   新好把伸向门拉手的手慢慢地撤回来,他回身对她说,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你 是什么人了。   她明显地愣怔了一下,接着,眼泪就含在了眼角。   我,我在那里等你没错,我在那里等了你一上午,我本想和你明说的。她委 屈般地低下头,你喝多了,我只能把你弄回家来让你休息。   新好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还好,我还是完整的,没有在你这里丢失什么, 一定让你失望了,再见。   他回身拉开门,就往外走,刘蓓急忙追上几步,哭喊着,新好,我从没想到 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舅舅和你们局长很熟,他找过你们局长,你们局长说,他 管不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弟弟要有自首坦白的情节,可这些操作权都在 你手里,新好,不管你怎么想我,可我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弟弟一个亲人了,他 不争气,他伤天害理,可我想救他一命,我有错吗?   新好本想用力地摔上门子,可他还是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眼泪哗哗的女 子,然后,将门轻轻地关上。      下了楼,来到楼区的院里,新好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楼间的花丛蔫兮兮地 静默着,蒸腾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一辆小车迎面缓缓驶来,对着他鸣起喇叭, 让他躲闪。绕过小车,几个男孩在前面的空地上踢着足球,足球突然向着他飞来, 他一只手扬起稳稳地抓住,想了想,扔给男孩们,一个男孩欣赏地懦懦地说“谢 谢叔叔”。走在楼区的门卫处时,他回头望望这楼区,才知这是镇里一年前才建 的一座位于镇边的最豪华的小区。小区里亮起了盏盏灯光。他仰头在刚出的那幢 楼里寻找着属于刘蓓的那间,窗上透出灯光,他没有发现刘蓓的身影。他想,她 还在哭吗?   走在路上,悻悻地,怏怏地,说不清是空虚还是失落。路灯下,一群群骑着 自行车的人们嘻笑着掠过,一辆辆大车小车飞也似地驶去,新好感到一股孤独和 寂寥的情绪袭向全身。   他一直走回到自己租住的那片楼区。      新好记不清中午在酒桌上吃没吃饭,只感到肚子里一阵空洞洞地难受,四肢 也渐生疲软。他向那家中午看到的饺子馆走去。   在饺子馆门前,新好想起中午刘蓓迎面喊他的情景,他自嘲地摇摇头,哼笑 一声,荒唐,真他妈荒唐啊。   饺子馆里很清静,没有吃饭喝酒的,几个小桌都空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 坐在屋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腰间还系着脏兮兮的白围裙。   新好坐在一个临窗的小桌处,问,老板娘,有水饺吗?   有啊有啊,您要多少?妇女忙着起身来到新好的身边。   来一斤吧。新好随口说。   不来瓶啤酒喝吗?大热的天,我给您拿瓶冰镇的吧,痛快痛快,咱还有好多 凉菜呢。妇女殷勤地介绍推销着。   新好思忖着说,来一瓶酒吧,不要凉菜了。他想到自己眼前非常需要节约口 袋里的那点钱。   好嘞。妇女麻利地进了厨房。   透过窗子,新好望着外面,不觉间脑子有些昏沉。   水饺只吃了半斤,凉凉的啤酒却都喝了,肚子里也有了着实的感觉,身子清 爽了很多。新好把剩下的水饺用塑料袋装了,付钱后,他将掏出的钱又点了点, 七十八块四。        新好觉得今天比哪天都要累,身体上,心理上。   午夜时,才把材料写完,新好听到斜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低声的女人的呻吟, 他悄悄地走到门旁,对门房间的呻吟声渐渐地变得急促又尖响。他的下身猛地硬 挺起来。   妈的,真是个流氓。新好想起了前妻骂自己的话。      第二天,新好到了局里,把十几页的材料初稿递给局长,说,就这样了,我 也不知该怎么写,写实在的,我没有多少事迹,写虚的,我又不会。   局长把材料看得很认真,看完后,说,好,每个字都那么有分量,有感染力, 你别管了,我让办公室再给你润润色,调整一下口气和节奏,咱争取一次在市局 领导那里过关。   新好听着局长的话,笑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新好觉得没什么事要向局长汇报了,想告诉局长自己先回队里看看,局长突 然问,新好,那个案子的卷今天能不能报过来?   今天?可能……新好没有把握。   从整个审讯的过程看,你觉得他有没有从轻或者减轻的情节?局长问。   我也还在分析这一点。新好不知自己为什么能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话,其实, 在昨天,他已对这一点有了明确的认定。   有,要搞清楚,没有,也要搞清楚,因为这事关人命啊,我们必须以事实为 根据向检察机关上报材料,这个案子在今年的“严打”中有影响,并且案子的破 获和最终没有任何疑义的审结是我们局向全市公安系统推出你这个典型所依据的 主要前提,所以,一定要做到事实准确无误,对双方当事人负责,对法律负责, 对我们的整个政法工作负责。局长的脸上很严肃。   新好点着头,心里却是有些虚空。   昨天,有人给我打电话,咨询这个嫌疑人的活命能占多少可能性,我干脆地 说我管不了,我们只能以完整的客观事实为依据,向检察机关报送有关材料,我 说我也不能过多地用行政权力介入刑警队内部的工作。你不知道啊,新好,后来, 这人都跑到我家里去了,我二话没说就把他们轰走了。我说,这事你千万别再问 我,我这局长的权力有限。多年的老朋友了,唉,新好,做人真难啊!局长说着, 脸上呈现出无奈的表情。   新好听着,点着头,心里却感觉局长的话令他难以把握其中的性质和含义。   临出门时,局长温和地拍着新好的肩膀,说,新好,等你当了局长,就会体 会到当局长的人难做啊。   新好笑笑,说,局长,您总挖苦我。又思忖着说,不过,我真的能想象到您 的难处,您放心,我下午就把案卷报到您这里,清清楚楚的,不让您看着太费神。   局长又意味深长地拍拍新好的肩膀。新好觉得局长的手很有力量。      回到刑警队,新好坐在办公室里一阵冥思苦想,腾地站起身,对参加前天夜 里记录的小民警喊道,带上案卷,跟我去看守所。   在看守所审讯室,新好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强奸杀人案的嫌疑人,可是,这一 次,看着坐在面前的带点书生气的青年,新好的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女子刘蓓赤裸 着身体跪在床上时的情景。他心里哀叹着,但愿面前的青年能因这次审讯将生命 得以延续,只要不是“死刑“,十几年后,他就会从监狱的大墙里走出来,他的 唯一的亲人他的姐姐也不至于会在心底怨恨他新好了,他新好也算对得起一个失 身于自己的女子了。   小民警在新好的指导下,做着笔录。新好把第一次的全部笔录取出,装进口 袋里。   从看守所出来,小民警疑惑着问,队长,为什么要重新作一次笔录,内容不 都一样吗?几乎没有一点事实出入。   新好笑笑说,这个案子重大,我们要把笔录做得清楚让人看着一目了然,要 不,人家会说我们连个笔录都做得那么乱,你的字以后还要好好练,写得越正规 越好。   小民警虚心地连连点头,是,队长。   意见书我来写吧,反正事实都清楚了,我要把字句好好地斟酌一下。新好说。   是,队长。小民警把整个案卷递给新好。      十一点钟时,新好在去检察院的路上接到了刘蓓打来的电话。   你好。刘蓓的语调很沉重,新好听着像是自己的心里压了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他问她。   你那天吃饭时对我说的。她说。   有什么事请讲。新好烦躁地说。   刘蓓说,新好,我心里很矛盾,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新好听不太懂她的话。   他说,告诉你,我会尽力帮你的。   新好,我……刘蓓不知要说什么。   眼下,你可以为你弟弟花钱雇个好律师了。新好说完,挂了电话,随后关了 机。   自己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好警察吗?如果说是,那么,那也是曾经。新 好这样想着。      检察院起诉科的胡鹏是新好的朋友,他们是在工作中建立的联系和友谊。胡 鹏对业务很精通,也善于交接各条道上的人,因此,胡鹏在检察院的检察官中便 有些地位和影响,各条道上的朋友也是一呼百应。新好没有找胡鹏办过任何私事, 但两人一年之中都要单独或在公众场合的酒桌喝上几次酒。   胡鹏在忙着,出出进进,他说,都是你们公安局不知疼人,抓抓抓,捕捕捕, 可到我们这里把关监督公诉,不是儿戏,弄不好工作受影响,重要的是弄错了还 要赔人家钱,这年头,什么都可通融,就是钱最丁是丁卯是卯。   胡鹏笑着问,听说你破了个奸杀的,你啊,净给我们找活儿,请客吧。   嘿,我这为人民服务,到你这倒错了。新好苦笑着说。   胡鹏笑着问,不请客吃饭,你到我来干嘛,送卷?每次不都是个小孩儿吗?   新好坐在沙发上伸着懒腰,本来他是想来坐坐,探探路,既然胡鹏这样说, 他便说到,呵呵,送什么卷,叫上大毛,咱们出去坐坐,我这两天也真是累了, 一累就想你们。新好说。   真的想我?胡鹏皱着眉笑着问。   当然,我只怕你们都给我忘了呢。新好说。   大毛是法院的毛金辉,业务不强,但上上下下人缘极好,是那些在法院里属 中坚力量的法官们的“侄子”,这些法官又是大毛的父亲的“侄子”。大毛的父 亲是区里主管政法工作口的书记。   新好和大毛交往不多,他觉得自己和大毛不是一路货,不过,新好看得出, 大毛很看得起自己。   胡鹏意味深长地瞄了新好一眼,说,好吧,我给他打电话,去哪里让大毛点, 行吗?   新好看出胡鹏像是也看到了自己的用心。胡鹏在成全他。   电话打通了。新好坐在那里,看着胡鹏和大毛说笑,心里却在想中午的饭钱 怎么解决。      两人站在路边等大毛,一会,大毛就出现在不远处,等走近了,大毛先是扬 手招呼着,新好,可有日子没见了。说着,大老远就伸出手来。   新好看到,大毛身上白色的体恤衫一尘不染,米色的休闲裤松松垮垮的样子。 大毛永远是一种休闲的轻松的心情。   胡鹏对大毛说,新好天天在外面跑,难得今天上门,就让他做一次东,你来 找个地方,咱们以聊为主。   大毛会意地点着头,说咱们就不远处去了,最后他点了镇里一家算是中等档 次的饭店,这样,既成全了新好的面子,又不可能让新好太花钱。新好从心里赞 叹着大毛在交际上的熟络和对朋友的仗义。      酒桌上,胡鹏和大毛都问起强奸杀人案的情况,新好添油加醋地说了案子的 破获的全过程。胡鹏和大毛都愤愤地说,这种人他妈地杀几次都便宜他了,就该 像古代时那样千刀万剐了他。   新好深深地叹一口气,一脸沉重地说,谁说不是呢,案子是我破的,可偏巧 这小子是我远房一亲戚的一个亲戚,我这亲戚让人给我捎话来说,他没脸来找我 说这事,如果能给这小子留条活命,他的亲戚就给我烧高香了,你们说,这不难 死猴儿哥吗?   胡鹏和大毛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操。大毛说。   胡鹏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一会儿才问,有从轻减轻的情节吗?   新好赶忙说,倒是有自首坦白的情节,当时没怎么着,自己就把强奸杀人的 事供了,我是想正在这“严打”的节骨眼上,怎么想这死罪都难逃过去。   大毛自顾自地点上一只烟,眨巴眼漫不经心地听着,点着头。   胡鹏看看大毛的神态,也拿出一支烟点上。   新好看到两人的样子,觉到自己一个刑警队长,在一个检察官和一个法官面 前,形态显得有些窘迫。   新好,和大毛喝酒的机会不多,今天趁机会和大毛多干两个。胡鹏抬头看着 新好说。   新好听懂了胡鹏话中的含义,刚要端起酒杯说话,大毛一伸手作了制止的动 作。大毛看看胡鹏,又看看新好,问,你,到底想不想管?   新好忙说,怎么说呢,想管,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也怕没有这么大的 面子。   说什么了你,你要是诚心地想让我管管这件事,你就是把这个大面子送给了 我。大毛说。   新好有点激动了,他站起身,端起酒杯,哥哥,兄弟交际场上笨啊,可性情 你还是了解的,有哥哥这句话,兄弟心里热乎,我先把这杯酒干了,算是敬哥哥 的第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大毛也站了起来,说,兄弟,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把你那的活儿做好,今 天胡鹏也在,这事我先给你打个保票,死缓,怎么样?   这正是我期望的最好结果。新好感激地说。   胡鹏站起来说道,新好,事情有难度,你心里要有数,大毛既然应了你,他 就会作十二分的努力,暂且放心,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工作要做,人还得要做, 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我们最该谨慎的就是嘴巴要紧。   我明白。新好诺诺地说着,身上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新好感到自己有点醉意了,朦胧间,他想到时间不早了,这顿饭该买单了。   他托词去洗手间,到了外面给刘蓓打了电话,他说,我在饭店请人吃饭,你 带点钱过来,到楼下你再给我打电话。   胡鹏和大毛在房里胡乱扯着闲天,两人也都醉眼朦胧了。      一会,新好的电话响了,他起身晃悠着身子来到楼下,钻进刘蓓的小车里。   刘蓓把一沓百元的票子递到新好的手里,新好似乎还能看得清刘蓓的脸,他 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有一道道擦抹过的泪迹,他心里突然生发了对这个 女子的怜惜和疼爱。   刘蓓说,新好,我想明白了,我对你的要求是无理的。我在十岁时死了父母, 我和弟弟在舅舅家长大,怎么说那也是寄人篱下,我只觉得弟弟是我在这个世上 的唯一亲人,我要和他相依为命,直到他结婚生子,我委屈着自己的情感。我在 舅舅的帮助下,开了服装店,我拼命地挣钱,我对弟弟宠爱得不得了,我真的不 知道他每天在外都干些什么,我只知道一味地给他钱,他说过,他想恋爱,我很 高兴,他说他很痛苦,接触过的女孩都看不上他,我心里比他还痛苦,他在外面 做这样的事,我没有察觉,我想这跟他的失落有关系,但我真的从心里不能容忍 他所犯的错,我想了,这是他的命运,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他已成年,我没有 能力再照顾他的一生,我已经感到心理疲倦了。新好,现在,我收回我对你的无 理要求,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因这件事犯错误,弟弟他做伤天害理的事, 理应受到该得到的处罚,就算我失去了他,我也已经对得起死去的父母,我也对 得起他了,我不能让你因这件事犯错误,我不能再失去弟弟的同时,再害了你。 新好,把这次请人吃饭的帐结了,收回对人家所做的请求。我要你继续做个好警 察,好男人。   新好心想,我现在还是好警察好男人吗?至少从心理上不是了,你知道我在 心里都想过些什么。我的心理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彻头彻尾的流氓了,你这个女子, 还算是懂情懂义。   新好往楼上走时,捏了捏口袋里的钱,大概有三四千块吧,把请客的帐结了, 再给胡鹏和大毛带上两条好烟,刘蓓的弟弟也就算活命了。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 口袋里的那撕下来原始的审讯笔录,他想,这原始的笔录是法律承认的也是法律 不允许篡改销毁的证据材料,而这口袋里这份材料恰好能结束了刘蓓弟弟的生命。   猛地,他把那只手从装着那些原始笔录的口袋里抽出,他怕手上的汗水浸湿 了它们。      新好走在饭店楼道里的脚步有些紊乱,除了刚才酒喝得多点也急点儿的原因, 更多的是因为刘蓓刚才在车里对他说的那番话。   刘蓓的话让新好听着觉得够中肯,也够真实,这让他不由地对她产生了一种 由衷的敬佩。那是她的亲弟弟啊,在这个世上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亲人,她在他的 身上倾注了近二十年的父母般的爱心,任何人都应该体会得到这种爱心的无私、 沉重和恒久,一夜和一个上午的时间,这种爱心陡然间经过裂变经过重合,显现 出一种全新的更为超然的情形。刘蓓的心灵深处原来是这样的阔大和深邃,她竟 然是这样一个懂情明义的女子。新好心里瞬时间像是有一块冰块从热腾腾的心间 滑过,凉嗖嗖地令他一阵寒噤。他觉出自己在刘蓓面前有些渺小,浅薄,他甚至 再一次察觉了自己的悲哀和龌龊。   新好想起昨天刘蓓请求他想法免她弟弟一死的要求和自己已为此迈出的第一 步,脑子里便有些纷乱。   大毛和胡鹏的脸上都有些涨红,两人在认真地谈论着什么。   新好看着桌上的碟子里没吃多少的酒菜,心里暗叹着,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十几年的刑警生涯,寒来暑往,摸爬滚打,积蓄了一身的刑警经验,破获了不计 其数的大小案件,得到了全局上下对自己的信任和赞誉,今天,却竟然拿着一个 强奸杀人犯的亲属的钱为一个该受到极刑处罚的人请客求情,做着环环相扣令自 己从心里都鄙夷的连环套,这是什么,这是法律尊严的悲哀,还是自己人格的悲 哀?   他忽地想起在那个漆黑里他甩起脚狠狠地踢向要强奸那个女孩的小子的情景, 他记得那一刻的自己浑身凝聚了无穷的力量和职业感的冲动。他想自己那一刻的 心理和行为才配是一名真正的刑警。    大毛扭过头来对新好说,兄弟,就这样吧,我今天就不说谢你的话了,等你 的这件事办完了,我作东,咱们再聚一次;记住,你把你那的自首坦白的情节在 案卷里作好,剩下就是我和胡鹏的活儿了,胡鹏,不管谁是主诉检察官,你告诉 他,不要在法庭上在自首坦白的情节上搞太深的名堂,愿意搞,搞一些无关紧要 的细节,主审法官那里你就暂且放心,包在我身上,死缓,让他活命,好吗?   新好正在胡乱地想这想那,听了大毛的话,满脸承笑着点头,我就谢谢二位 哥们儿了。   大毛笑着说,小意思,以后有事兄弟尽管说话。   买单时,新好看着吧台里的名贵香烟,思忖了一会儿,没有买。   一桌酒菜花了五百一十八元。新好看着服务生在单据上写下这个数目时,脸 上自嘲地笑了笑。      到了局里,先回到刑警队,除了备勤组八九个队员在屋子里无聊地躺的躺锻 炼的锻炼,几个办公室里清静静的,新好叫来值班队员问了接过什么案没有,值 班队员说,一小时前,接到群众一个110警,报案人称,他七岁的儿子从昨天下 午放学后就没有回家,家里把附近亲戚家和孩子的同学家都找了问了,都没有孩 子的音信,今天上午十点多,他在家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是打的他的手机, 陌生男人让他等着给他孩子收尸,他问要多少钱才肯让孩子回家,对方说谢谢, 我一分钱不要,只想要你孩子的命,让你不死活着难受,对方说过两天再打电话 告诉他去哪里给孩子收尸,还警告他别报警,否则,现在就把孩子弄死,让他找 不到尸体,报案人害怕了,最终想还是报案好,但他是在市边一个农村里报的警, 他怕被绑架人知道了,副队长王明已经带着张兰他们换上便装去了那农村,打了 两个电话回来,说还没有什么进展。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啊!我怎么跟你们交待的?新好冲着队员冒了火。   值班队员嗫懦着,王队说,您再忙演讲材料,这材料很重要,先别打扰您, 等摸清情况再跟您说。   说你妈屁!有重大案件要通知所有队员不要远出,等待集中,这是你值班的 职责,你不知道?新好疯了似地拍起桌子。   是王队他……值班队员说。   滚!新好瞪起眼睛喊道。   值班队员低着头丧气地走了。   新好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冒起粗气来,他在想,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对队员发 这么大的邪火。心情,都是因为这两天到了极点的那没着没落的心情。绑架,如 若事实确实,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绑架,比那个强奸杀人的性质差不了多少,问题 是,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绑架案的侦破没有太大的信心,分明,人家不是求财, 而是为了报复,报复,充满着敌意,恶意。这个案子在此时发生,从哪个角度讲, 对刑警队对他都是一个关键性的考验,破了案,他的刑警生涯会因此而写下永远 光辉灿烂的一页,照亮他的整个人生,破不了案,或绑匪“撕票”,都会使他曾 经得到过的赞美和荣誉毁于这一旦,包括前天那被局长称为“漂亮的及时的”强 奸杀人案,于是,他的演讲,他的事迹,也就会因此而失色,在人们的眼里大打 折扣,若此,他的未来比平时摔上一“脚”还要“惨不忍睹”。   一个来的及时的考验!   天。他想到那句“天让人死人就死天让你活你就活”的话。   下午本来是应该写案卷报告意见的。他静静神儿,拿出案卷,铺上稿纸,可 躁动的情绪总是在浑身萦绕着。他拨通副队长王明的电话。   他没有用训斥值班队员的那番话指责王明,他调整了一下情绪,问,有没有 线索?   王明却说,你的兵不会是孬种,你没有想跟我急吧?   没有,没有理由的。新好笑着说。   王明说,当事人提供了很多线索,我们分析后把作案人划定在与当事人有财 物纠纷和紧张关系的范围内,当事人说与他有这两方面有关的人有三人,都在镇 里居住,这三人都曾经常去当事人经营的舞厅里蹭吃蹭玩儿,是几个无赖或小混 混,他们都向当事人借过几次小钱,一千两千,都给了,后来当事人腻了,再借 钱没有,再来蹭吃蹭玩儿,他干脆下逐客令,他心里想过,那几个早晚要找他的 麻烦,这几个据说有两把火枪,都没工作,他们不是一伙,当事人心里琢磨极有 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干的,可打电话的人却不是这几个人里的。   这几个人都住的什么房子?新好问。   都是平房。王明说。   你的意见?新好问。   潜回镇子,布控侦查一下情况,然后,再定方案,不能打草惊蛇。王明说。   很好,就这样,谨慎,隐蔽身份,最为重要。新好说。   王明最后说,队长,演讲,破案,同等重要,你的演讲,不只代表你自己,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向大家问好,记住,保持联系。新好说。   挂了电话,新好的心情好像平稳了一些,他拿起笔要写报告时,却又起身走 到值班室,看到那个值班队员正在接着电话,他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就要 出去。   值班队员叫住他,队长。队员走出值班台,说,中午,那个被强奸杀死的女 子的母亲被一个男人扶着来到队里,哭着要求公安局狠狠地惩罚那个罪犯,局长 接待了他们。   新好浑身一沉,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办公室写报告时,新好的脑子里总是浮动着一些影像,他的思路常常被它 们牵过来牵过去,但每一条思路都让他的心理时而焦躁,时而沉重。刘蓓的身影, 局长的关于案子的每一句话;那具白皙匀称的被刀捅得惨不忍睹的女尸,颤巍巍 的哭喊着严惩杀人凶手的母亲。局长的话让他伤透脑筋却始终引领着他朝前走; 哭喊得撕心裂肺的场面,他曾见过多次了,每一次,他记得自己都在心里暗自鼓 劲。   报告写得艰难,写得心里都泛起一层层褶皱,脑子嗡嗡地,像是分裂开两个 一般,总是聚合不到一起。   新好的报告写了两份,两个会带来截然不同后果的内容。   远远地望到那个挂在半空中的“局长办公室”标牌,新好的眼帘像是被一种 炽烈的光芒映射得眨动起来,他尽量把脚步迈得均匀,迈得沉稳,他几乎听到了 自己胸中再一次响起怦怦的心跳,是激动,其间带着些惶惑和不安。   昨天和今天的上午,就在他要走进的局长办公室里,局长兴奋不已地夸奖了 他。   新好怀抱着那本案卷,抱得紧紧的,怕它忽然之间在手中失落。他顿了顿, 站定,轻轻地敲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让新好先坐一会儿,自己一脸严肃地看起案卷来。   局长说,很好,在案卷上看,事实已很清楚,自首坦白的情节也很明晰,让 法官依法判决吧。   新好挺起身想再看一眼局长桌上案卷里的那没有一处涂改痕迹的笔录。笔录 做得的确很顺畅,字面也很干净,像是依照范文重抄了一遍。他记得他当时还告 诫记录的小民警说,以后要好好练字,把笔录做的越规整越好,想想,自己真是 无聊。   新好从局长的脸上看不到什么他想看到的内容。他有些悻悻然。   新好向局长汇报了王明他们的情况。   局长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凝视了片刻,回身说,应该说,这又是一起大 案,在“严打”中,在我局刚刚成功地破获了一起强奸杀人案的节骨眼上,使这 起案子备受全局兄弟单位的关注,他们在关注案子的同时,更为关注的是我局对 这起案子的侦破思路,尤其是能否在保证人质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及时地将罪犯抓 获归案。这起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真是老天在和我们较劲,这不得不使我觉得 我们在跟自己玩一场倾压了身家性命的赌博。新好啊,这场赌是躲不过去了,因 为我们自己已把自己推到了赌桌上,下来是死,不下来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只 有保持良好的心态,拼了。   新好说,王明他们的线索很重要,对这个案子的侦破不是没有乐观的一面。   我是说,我们输不起。局长沉重地说。   新好想局长的意思是万一“输了”一切全完蛋。和自己的想法一样。   新好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强奸杀人案的破获被市局列为典型事例,自 己被推为典型人物,谁知后面却是隐藏了一个可能失去“身家性命”的绑架案。 赌,凭着身家性命去赌吧,人类的历史证明,人类和每一个个体的人,何时何地 何事不是在赌,用今天赌明天,用青春赌明天,用人格赌明天,明天是未知的, 未知的在人们的眼里都隐匿着美好的影子,因此,人们忘了今天的意义,忘了青 春和人格的现实意义,把所有的美好都寄托在“明天里”。谁又能预知明天到底 会是个什么样子。   局长又说,没有得到的,我们只能去争取,但已经得到的,我们没有理由再 失去,新好,这个案子先由我全权负责,你的任务,就是保持良好的状态,准备 在明天的下午做好演讲。   明天?新好有些吃惊。   部里向各地区派了工作组,检查夏季“严打”整治工作的进展情况,来我市 的工作组明天上午到,下午市局为了展现一下我市“严打”整治的初步成效,先 在市局小礼堂召开一次小范围的演讲汇报,不过参加人员都是处局以上领导,部 工作组应邀参加,绝对不可有什么大意和疏忽。局长说。   新好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太快,材料写了,进入演讲他却还 没有在心里确立一种状态。   从现在起,你就是休息,睡觉,不能出任何意外情况,较好地完成明天下午 的演讲任务。这是我对你的命令,你心里要有数。局长的脸上有些阴沉,晦暗。   新好起身要离开时又看一眼局长桌上的那份案卷,他下意识地用垂着的右手 摸了摸裤子口袋,口袋里装着那些原始的笔录,还有另外一份这个案卷报告。   新好的心里有些惶惶然,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下午五点钟了,王明他们还没回来,新好来到值班室。那个值班队员告诉他 王队长正往回赶呢。新好说,我头有些疼,先回去睡点觉,有情况立即打电话通 知我。      新好的确感到头晕乎乎的,还有些发胀,他回忆了一下,从前天夜里抓住那 个强奸杀人的小子也就是刘蓓的弟弟,到昨夜里赶写演讲材料,他没有睡多少觉, 何况今天中午又喝了那么多酒。自昨天以来,围绕着刘蓓弟弟的“死和活”的问 题,他始终在作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烦躁,焦虑,时而兴奋,时而忧郁,的确让 他这个十几年来只一心用在奔波和破案上的一个心思的人大伤了脑筋。   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睁眼时他没来得及看表,他是被一阵大呼小叫夹杂着什 么玻璃器皿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响吵醒的。他一翻身坐起来,只感到浑身是汗, 粘稠稠地难以忍受。斜对面的屋子里男声在厉声叱喝,女声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天哪,你做好人,你做善人,可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女人哭着叨叨着。   哭你妈什么,没工作的多了,没一个饿死的,你他妈再哭?再哭我打死你! 男声在粗声粗气地喊叫。   新好走到自己门前听着,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男人举起的手。   啪!新好果然听到了一声像是打在脸上的声音。   新好听到有人在解劝着。   女人的哭声更大更尖厉了。   你们说说,老太太还不够苦的,老了死了闺女,身边这回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了。男人在诉说,我是她亲侄儿,今个儿她非要我带着她去公安局,我说您去又 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公安局见这事见得多了,罪犯该怎么判人家自己会主持公 道的,这是死人的案子,没人敢走后门,那小子死定了,人家警察不跟您说了吗, 百分之九十九得判死刑,可老人就是不干,我只得打个的带她去了,可倒好,我 上班晚了俩钟头,一进门组长就告诉我,刚才厂领导来检查,你那台机器工作着 没人盯,一问也没请假,当即就宣布让你下岗,我找厂领导说明原委,人家说, 这是规定,严重违反工作规定,就得下岗,你们说,现在的人真是一点人情都不 讲了,我在那工厂干了二十年啊,说让我走人就是一句话。   新好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分明,男人说的案子正是刘蓓的弟弟所作的强 奸杀人案。   新好在漆黑的屋里缓缓地仰起头,蓦然间,眼圈一阵发热,有眼泪滚落出来。   新好直觉得自己的心在发紧,抽搐。   在黑暗里,新好静静地踱着,徘徊着。他听着继续传来的吵闹声和众人纷杂 的解劝声,他想起了昨夜那间屋子里女人的低声的呻吟和急促的尖叫,他始终认 为那呻吟那哀叫是一种美好,是一种令人向往聆听的天籁,因为那是发生在一对 恩爱的夫妻之间。他在窥听那阵阵声音的同时,也在深深地鄙夷着黑暗里的自己。   去你妈的。他不知黑暗里的自己在骂谁。      第二天一上班,新好把写好的一份检查书交到了局长的手里,然后,又递上 那份原始笔录。   局长皱着眉把新好的检查书看了一遍,又看了那份原始笔录,抬头把新好足 足地瞪视了半天,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我先出去了,局长。新好说着,就往外走。   局长梗着脖子看着新好的背影。      新好没有回刑警队,他直接走出大院,顺着人行道一直向前走。   新好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熙攘的街上认真地走走,看看这个镇子上的喧 闹了。   他走着,抬头时,一束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微闭了双眼,他忽然想,那个倒霉 又发霉的出租屋,真窝曲,还是快点与它告别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