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世间女子 (纪实文学)   作者:黎娉儿   1.月亮   天上有个月亮, 地上也有个月亮.   山西村里的女子分两类, 闺女和婆姨. 别看山里七沟八梁, 黄土高坡, 未嫁 的女子个个水灵灵, 细白皮肤, 红红的脸, 黑黑的头发, 穿着花袄, 走路如踩着 云彩. 她们是家里的公主, 兄嫂掌上的明珠. 山里人早嫁, 一旦变为婆姨, 在婆 家和村里是没有地位的. 早早十几岁就生了孩子, 公婆, 丈夫的管制, 孩子的拖 累, 繁重的家务, 使她们过早地衰老, 衣服也不再光鲜, 走路拖塌, 甚至蓬头垢 面, 说话也变得粗俗, 与男人追逐打闹, 当众奶孩子, 三十几岁的人已远离了 青春, 一律黑衣黑裤, 直到熬成婆婆, 才有出头之日.   山里嫁女子, 人肉论斤约, 当时价码十块钱一斤,这在我们那穷山区已是 很大一笔钱了. 具体价钱再根据闺女的模样, 学历, 女红, 家境, 男方的条件, 家境等调整. 年岁也是考虑因素, 十八岁以后价钱递减. 女子嫁了人就要生儿子, 不生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生了儿子就要给儿子攒钱盖房子, 娶媳妇. 嫁女的 聘礼分两部分, 现钱是给父母的养育费, 另外还要若干套衣服, 春夏秋冬全齐的, 一般是二十套. 嫁过去后, 便没有机会再作衣服, 要等到掌了财政大权, 既婆婆 死了, 或自己做了婆婆的时候了. 可青春年华已逝, 除了黑的, 也无其它选择了, 除非不想过太平日子了.   村里女子的名字大都好听, 上口: 凤娥,嫦娥, 繁女, 彩平,巧鱼儿………. 婆姨们在做闺女的时候也是都有名字的, 只是出嫁后往往被称为某某家的, 本来 的姓名渐渐被遗忘了. 村里只有一人例外: 月亮.   我初次见月亮是在村间的一条小道上. 对面走来一个女子, 脸上脏兮兮的, 看不出年龄, 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 衣扣也没扣好, 头发乱蓬蓬, 还沾着草. 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 古怪地笑着, 目光呆迟, 瞳孔散光. 我赶紧跑回老院长家, 问大娘那怪女子是谁. 大娘叹了口气, 说: 月亮.   好水灵的名字! 我怎么也不能把月亮和刚才遇见的疯颠女子连在一起. 大娘 说: 那闺女苦命呢. 原来, 月亮是她村里有名的好闺女, 模样好, 读过初中(当 时女孩子读初中的极少), 女红好, 性格脾气也好. 心上人是同村的一位高中生, 可谓郎才女貌. 可惜男方家里穷, 出不起聘礼, 而月亮家又等着钱给她哥哥聘媳 妇, 便把她用一千五百块的大价钱, 聘给了我们村的五儿. 五儿也姓王, 和院长 家一样, 是村里的大姓. 我随院长家, 按规矩, 我管五儿叫哥. 月亮比我小, 但 我得叫嫂子.   月亮出嫁的那天, 五儿家派了十多匹毛驴接亲, 那排场是很大的了. 据说月 亮是一路蒙着头哭过来的. 当天晚上据听新房的人说, 月亮开始不肯就范, 一晚 上都听到五儿的打骂声和月亮的哀嚎声. 第二天早上月亮就疯了. 两年来, 月亮 时好时坏, 五儿还是经常打她.   天哪, 我从没听到过这么悲惨的故事. 我跳起来: 打人犯法! 都解放几十年 了! 在我想来, 这种故事只有在解放前或解放初期才有发生, 象白毛女, 小二黑 结婚什么的. 大娘轻轻笑笑, 用两个指头把我按下去: 傻闺女 ( 我知道我一冒 傻气大娘就这么叫我), 汉子打自家婆姨犯的哪家法呢 . 我又要跳起来, 可想想 还是泄气地坐下去了.   月亮还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清醒的时候穿戴整齐, 低眉顺目, 慢声细语, 糊涂起来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 五儿在不打她的时候,看来对她还不坏.   一天我去离村不远的河滩上洗衣服, 月亮也在那洗. 那天的月亮, 看似和好 人一样, 穿着紫红的小袄, 上面有小黑花, 剪裁合体, 衬托出她的腰身, 黑鞋白 袜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两只细细白白的手在水下清晰可见, 头发梳得光光的, 扎 着头绳, 眼睛被水映得泛着光, 脸上起着红晕. 好俊俏的婆姨, 可想当年了.   我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就离不开. 我们说着话, 她的眼光逐渐迷濛起来. 她 抬眼看着远方象对我又象对自己说: 栓子说他出去找好了工作就来接我, 怎么还 不来呢? 栓子就是她过去的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曾答应她一定来接她出去. 听 村上人说, 那栓子早做了社长的女婿, 凭着关系调到区上工作了. 定是风迷了眼, 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掉. 月亮一愣, 收回目光, 柔柔地笑着对我说:” 妹子(她跟 着五儿叫), 想你的人儿啦?” 我的人? 想谁我也没这么哭过呀.   五儿来了, 看着我这狼狈模样一直眨巴眼. 月亮告诉他: 咱平儿妹子想她的 人儿了. 五儿拉着月亮回去做饭, 我赶紧抹了两把眼睛, 叫: 五儿哥. 五儿回头, 我说: 对月亮好点啊. 五儿看了我两眼, 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和月亮走了.   我姨夫接我离开村子的那天, 我倒骑在毛驴屁股上, 姨夫推着车, 慢慢地离 开村口. 在出了村口不远的小碎石路上, 看见了月亮. 她乱穿着衣服, 袖子一长 一短, 漫无目的地走着, 踢着路上的碎石, 又说又唱. 村子渐渐远去, 月亮也渐 渐远去.   姨夫问我: 那是谁? 我答: 月亮.   2. 兰花   兰子本名兰花, 原本也是该娇娇贵贵爹娘捧着养的闺女, 可惜两岁便没了娘. 爹又是个干不了活又主不了事的窝囊人, 还兼有病, 又 一连死了俩婆姨后, 就 象没魂儿的鬼一样, 连出气儿也听不见声儿了,家里家外全靠兰子撑着. 兰子在 村里的闺女群里人物不出众, 从小就地里家里忙到晚, 书也没念几天, 长得黑黑 壮壮, 既没余钱也没心思打扮自己. 她一门心思都在她那异母的兄弟二狗身上了.   兰子家和院长家一个院儿, 那院早年一定是地主老财的大宅院. 在村内可算 头一份儿. 院长家是高台阶的正北三间大房, 东厢房两间是七月子(院长儿子) 和媳妇凤娥及两个孙子住的. 兰子家住在底下的三小间南房. 那房长年不见阳光, 窗户纸多年没换, 又黄又黑, 屋里更是黑漆漆的, 旧柜, 破炕围子, 地下炕上常 年是灰. 比起院长家窗明几亮, 红红亮亮的两个大柜子, 能照出人影, 胖娃娃抱 鱼的炕围是才请人新描上的, 真是天上地下.   兰子十八岁了, 不得不出门子了.   一天我和院长大娘盘坐在炕上闲聊, 兰子和大娘的两个女儿桂莲, 桂枝也在. 兰子愁眉苦脸, 大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谁家准备盖房子, 谁家的男娃上了高中, 谁家的闺女没聘出个好价钱. 我问: 桂莲两姊妹出门子你也这么聘吗? 大娘说: 对着呢, 要给她俩一准寻个好人家, 好地界, 聘礼衣裳都不能少的. 让她俩风风 光光的嫁了, 我也人前好说话.   大娘忽然转向我: 平儿, 看你回回麻麻写几大张纸儿, 别尽说那没用场的, 记得每回捡要紧的提醒点那娃, 早点给你攒下聘礼, 时鲜衣服看好了给你留着, 早接你出门子. 我说: 我出门子不要聘礼. 大娘的眉毛抬起来了: 咋? 不要聘礼? 那你娘能答应? 我说: 是我嫁人又不是我娘嫁人. 大娘说: 瞧这闺女说的, 那你 娘不白养活你了? 你让你娘出门咋活人? 衣裳呢? 我说: 衣裳也不要, 什么都不 要, 我自己挣. 大娘诧异了, 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忽然恍然大悟, 趁兰子 她们没注意, 伏过头来低声问我: 闺女, 告大娘, 你俩”相好” 过啦? 我羞得 无地自容. 当地习俗, 女子若在未聘前与人 “相好” 过, 是聘不到好人家, 也 聘不到好价钱的. 大娘看我那窘样, 宽容地笑了, 轻推着我说: 这闺女, 就当大 娘说笑吧. 从此我不敢在村里再轻易宣传我历来信奉的妇女独立, 妇女解放, 废 除买卖婚姻的理论了.   兰子开始议亲了. 议亲一般由双方家族里有体面的爷们出面, 根据买方卖方 的条件, 市场的供求, 商议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合理价码. 兰子家是独门小户, 家族内无人, 只好由兰子爹象征性的主持女方议亲团, 队员为兰子和二狗. 兰子 一 心想给自己聘个好价钱, 多留点钱让二狗上学, 娶媳妇.   那天晚上, 广播里通知全体社员到场院开会.大娘走亲戚去了, 我拉着凤娥 去开会. 凤娥笑我: 有咱什么事么, 那是爷们的事. 我说: 不是全体社员吗? 凤 娥笑我不懂规矩: 全体社员就是全体男社员呀. 什么?! 那如果想让女社员也去呢? 凤娥说: 那就说全体男女社员, 那咱就得去. 我总算明白了, 全天下是男人的, 妇女只顶半边天. 百般无聊, 凤娥扔给我一个七月子的鞋底让我纳. 我扎了两锥 子连通都没通又扔下了. 这时兰子的议亲队伍进院了. 我竖着耳朵听下边的动静, 一心盼望兰子能聘个好价钱. 先是什么也听不真, 渐渐大声了, 再过一阵儿, 吵 闹声起来了. 在接下去, 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见兰子的哭 声和骂声. 我可耐不住了, 一步跳下炕就要去出手相助, 怎么能坐视兰子遭外姓 人欺负, 以为我们村没人了吗?! 凤娥一把拉住我: 平子, 你这丫头疯了? 咱咋 能管人家那事, 没这规矩! 等你七月子哥回来. 一听规矩二字, 我迈不动腿了, 干着急在炕上蹭. 下边吵闹声继续, 也分不清男声女声了.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七月子盼回来了. 我紧跟着七月子进了兰子家, 议 亲的人正准备撤离. 七月子看看没什么大事, 就放他们走了. 我这一看, 好, 二 狗的脑袋上多了个大包, 还渗着血. 兰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们把我二狗打成 这样…… 议亲显然是失败了.   原来根据当时的市价, 考虑兰子及男方的条件, 价格应在 800 到1000 之间 浮动. 男方认为, 兰子模样丑, 没念什么书, 女红也一般, 家境又差, 又过了十 八岁生日, 应该以低价成交. 而兰子坚持她家里地里活都拿得起放得下, 男方家 又有小叔子小姑子要侍弄, 应以高价成交. 衣服的件数上也发生了分歧, 兰子要 二十套, 而男方只肯出十六套. 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 兰子的老爹自始至终 蹲在墙角没出一声, 兰子和二狗那里是那帮人的对手.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 不肯 出好价钱, 还把人打伤, 还反了他们不成! 我气呼呼地说: 七月子哥, 下次看咱 俩的. 咱们去替兰子出这口气, 就不信讲不下个好价钱来. 七月子似笑非笑瞄儿 了我一眼, 我立刻瘪了气儿, 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外姓未聘的闺女家, 怎能 搅进议亲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的事儿里去呢.   兰子的亲事终于以九百块和十八件衣服成交了. 兰子又开始默默地干活, 等 待来年出嫁. 我心里暗暗替兰子担心: 她的立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可是 要嫁到婆家去过一辈子的, 把婆家要穷了, 把婆家人都得罪完了, 她将来日子能 好过吗?   那,我的立场呢?   3. 繁女   繁女不是我们村的闺女, 是十多年前嫁到我们村来的. 老院长看她人乖巧, 又上过初中, 就推举她到区上卫校培训了几个月, 回来搞妇幼保健, 后又借调到 区上妇幼保健站工作. 几年前和她男人离了婚. 女人提出离婚并成功的在我们区 只听说过两例. 村里的男人提起繁女, 气儿都出不匀, 从那后没人再敢让自己的 婆姨有培什么训的念头了, 婆姨一出头就要翻天. 老一辈的如院长大娘, 提起繁 女也是头直摇: 好好的婆姨, 咋就不学好呢? 有个工作就连自家男人都不要了?   我喜欢繁女, 喜欢她的名字, 喜欢她的人. 细细巧巧的一个女子, 胳膊是胳 膊, 腿儿是腿儿. 站着知道手放哪, 坐着知道脚放哪. 走路象河沿儿上的杨柳, 柔而不弯, 悄然没声儿, 如在水上滑行.   我是在区上卫校培训时遇见的繁女. 区上就那么大点儿地儿, 几乎天天见面. 繁女虽然只有二十八九, 细细的鱼尾纹已上了眼角. 她衣服永远整整洁洁, 但由 于是离婚女子身份, 不能穿太鲜亮的颜色, 怕人讲闲话. 繁女的表情大都是淡淡 的, 连笑也是抿着嘴不出声的. 一笑, 细细的眼睛弯上去, 煞是好看. 看久了, 看出连她笑的时候后面都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 繁女的手灵巧极了, 干什么都又 快又好. 繁女的心也灵巧极了, 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因和繁女要好, 我曾到她娘家去作过客, 住过一晚上. 同去的还有另一个从 太原来的女孩小丽. 我们坐拖拉机到他们公社, 然后步行几里去她的村子. 一路 上我们三人又说又笑, 繁女也没了束缚, 还跟着我们唱了好几支小曲. 她的声音 也好听, 甜甜的, 软软的,不象一般山西女子那种拉长腔, 放高嗓门吊的唱法.   繁女的娘家出人意料地整洁, 连根草都知道自己该长在什么地方. 繁女的娘 见了我们象得了宝贝一样, 笑滋滋的, 有条不紊, 招待我们吃这喝那. 晚上我们 娘儿四个睡在一条大炕上. 山区缺水, 可我觉得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干净的被褥, 白白软软, 松松大大, 还香香的, 舒服极了. 我和小丽在被子里讲笑话, 蒙头打 闹, 在炕上翻滚. 繁女披着衣服坐在被子里看着我们, 既不加入也不制止, 只是 眯眯笑着. 大娘就老给我们往身上糊被子, 怕我们冻着. 繁女的娘饭做的也好吃, 粗粮都做得细细的, 可口极了, 菜也新鲜好吃.   我在区上培训的主教官是太原下放来的秦大夫, 三十多岁. 秦大夫也离了婚, 他老婆嫌他下放到山区, 走人了. 这秦大夫原先是对繁女有过意的, 据说两人还 好过一段. 后来秦大夫看看还是有回太原的可能, 要是再找一个太原老婆, 根据 政策, 回去的就更容易. 秦大夫权衡利弊后便退出了.   繁女经常和秦大夫碰面, 都是区上卫生系统的. 我见她每次看见秦大夫, 都 是先慢下脚步, 脸上浮起笑意, 轻声开口: 秦大夫. 秦大夫每次都目光不正视着 她, 脚步不停, 脸上马上换成一付淡漠的模样, 随便 ”嗯” 一声便匆匆擦身儿 过去了. 我为繁女不忿儿, 对秦大夫在这件事上的不满与日俱增: 这也算男子汉 大丈夫! 就算朋友同事也要站下来寒暄两句啊. 就那么急于撇清自己吗? 我开始 还试图在秦大夫面前大说繁女的好话, 希望打动他与繁女重修旧好,很快便发现 此君纯属无可救药.   我姨夫当时下放区防疫站, 我让我姨夫帮繁女找个合适的人. 我姨夫带笑打 趣我: 咱小平平还知道替人操这心呀. 我哪有心思说笑, 埋怨他怎么就不上心. 我姨夫告我: 哪那么容易. 农民是不能再找了, 当初还不就是为了她出来见了世 面, 和她男人过不到一块儿去才离的. 区上合适年龄的男的都早有了婆姨了. 只 能找死了婆姨或离了婚的, 那可根本没两个. 而且孩子太多的繁女也不愿意, 进 门就给一堆孩子当后妈, 也太难为了. 太原人到是有, 可人家又不愿娶个农村户 口的. 我唉声叹气了.   不久, 秦大夫终于如愿找到了一个太原户口的女朋友, 是个护士. 结婚登记 前, 那女的特地到区上来视察秦大夫在这的表现. 繁女默默地帮她安排住处, 帮 她能帮的一切. 我心中大为不满: 就算我不以貌取人, 那女的哪一点能都比上繁 女? 态度傲慢, 目中无人, 对我们也就罢了, 秦大夫好歹是我们老师, 我们对师 母多担待点也没什么, 可她对其他人包括繁女也是如此. 她以为她是什么人? 不 就有个太原户口吗? 繁女从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 就象她从来没说过一句秦大夫 的坏话一样. 秦大夫很快和那女的登记结婚了, 不久就调回太原去了.   繁女自愿收拾打扫秦大夫的办公室兼住房. 我见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细 细扫着, 慢慢擦着, 轻轻摸着, 久久不动.   上天给女人最珍贵的礼物, 就是让她善良.   4. 爱桃   假如流水能回头 请你带我走   假如流水能接受 不再烦忧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去,有三间新瓦房. 瓦房里住着爱桃, 爱桃的男人富根, 爱桃的儿子小旺子.   爱桃高挑个, 方脸大眼, 是我们村里数得出的能干婆姨, 家里干干净净, 男 人儿子利利索索. 爱桃和富根恩恩爱爱, 没有公婆, 没有小叔子小姑子, 家底儿 又厚, 富根也能干, 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院长大娘常说: 那婆姨的心象去了皮儿的油糕. 爱桃每次看见我都咋着嘴说: 看这娃稀或的(可怜的意思),一个人儿到咱这地界来, 爹娘也见不着面. 村里人 难得过年过节或有贵客才吃面食和油糕, 她做了总不忘叫我去或送来. 在河滩上 碰见她, 也总抢着帮我洗衣服, 笑我笨, 连洗衣服也洗不出个样儿, 将来可怎么 嫁人.我经常看爱桃做饭. 她做油面壳烙烙, 把和好的油面揪下一小陀, 在抹好 油的青砖上用大拇指一捻, 就成了薄薄一小片, 卷卷的, 煮好后用葱花和醋拌着 吃, 香的很. 爱桃的克烙烙都又细又薄, 而我的总是又厚又疙瘩.   小旺子五岁, 虎头大眼, 穿着他娘精心做的衣服和鞋, 脖子上挂着爱桃娘送 的长命锁. 山里孩子不好养活, 十二岁才算活出来了. 男娃儿十二岁时家里要大 张旗鼓地庆生儿, 亲戚都要带着十二个点了红点的白面馒头来祝贺. 从此便算长 大成人, 可以下地干活了. 我经常带着小旺子玩儿, 他可爱极了, 又聪明又知道 疼人.   爱桃要生第二个孩子了. 山里人做月子犯忌, 门上必挂红布条子, 男人一律 避晦气不进屋. 坐月子时炕上只铺上灶里的灰渣, 整个月子其间, 只能喝见不到 米的小米汤, 三只手指轻轻一捏, 一小撮米熬一大锅水, 见天就喝它, 为冲晦气. 据说早年间只用几粒米呢. 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 尤其是孩子多的. 产后得不 到必要的营养, 骨骼变形是婆姨们常见的病, 腿和骨盆的变形最明显. 再生孩子 时, 骨盆狭窄很易造成难产.   爱桃生孩子那天, 请了邻村的接生婆. 从一早门上就挂了红布条子. 一天都 没听见动静. 半夜睡得正浓,环娥气急败坏地推我: 平子, 快起来看看爱桃去! 生不下来呀! 我猛一机灵, 穿上衣服冲出去. 看见七月子站在门外, 正在穿袖子, 我跟着他跑到坡上. 富根抱着头在外边蹲着, 旺子送到别人家去了. 屋里四五个 婆姨围着躺在炕上的爱桃,爱桃瘫在床上, 一手抓着一个婆姨, 脸色惨白, 全身 乱颤, 大滴的汗象珠子一样贴在脸上, 听着已经连叫的劲都没了. 炕上和接生婆 的手上全是血. 孩子位不正, 大概是横身子, 快一天了都没见头发. 看看实在没 辙了, 这才叫七月子去. 七月子是区上卫校毕业的, 在公社卫生院当医生. 我也 在区上卫校培训过几个月. 接生婆看弄不好要出人命了, 这才赶快把平常不能进 产房的一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大闺女叫去.   我哪见过这阵仗, 吓得气都出不来了.七月子 稍稍看了看, 问了问, 就说: 快找车送区上! 我知道只有区医院才能做手术, 才能输血救爱桃. 一个婆姨马上 冲外大喊: 富根, 快找车, 你婆姨不行了! 富根想进门看个究竟, 那婆姨推着他: 你老爷们在这瞎掺合什么, 快去! 富根晃晃歪歪地跑了. 这边我手脚冰凉地看着 爱桃, 心里直叫苦: 区上离这至少五六十里地, 就算马车送过去, 能来得及吗? 婆姨们忙着收拾东西送爱桃走. 忽见血突突地喷出来, 象水管子开了闸. 我惊叫. 接生婆赶快用灰堵血. 哪堵得住, 哗哗往外流. 我吓得眼睛都直了. 婆姨们一阵 忙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推我, 看清是环娥. 跟着她走出来, 跌跌撞撞一路 回家去. 那天晚上天上没星星.   爱桃的丧事草草料理了. 生孩子死的女人是不能风光办丧事的. 再见富根, 他垂着头, 衣服又脏又皱.   在河滩上又看见了富根和小旺子, 我赶紧拿过富根盆里的衣服, 先帮他洗. 小旺子还是虎头大眼, 好可爱的样子. 我把小旺子抱起来, 紧紧贴在我脸上, 两 手搂着他的小小的瘦瘦的背. 长命锁凉凉的. 富根把小旺子接过去, 我赶紧低头 把浸湿了河水的毛巾敷在脸上. 我把手放在水中, 汾河的水从我指间缓缓流过.   假如我是清流水 我也不回头   5. 乃叶   山上的娘娘庙据说早年间香火是很旺的, 也不知供的是哪位娘娘, 闺女问终 身, 婆姨问卦求子, 男人出门问凶吉财路, 老人问后世香火福寿. 解放后政府明 令禁止封建迷信活动, 娘娘庙便败落下来.   我和乃叶偷偷去过一次娘娘庙. 乃叶在我看来是好福之人, 白白胖胖, 在区 上妇产班学过两天, 后在公社卫生院当助产士, 主要做人流. 乃叶娘家很风光, 爹原在区上工作过, 一个妹子又在念高中, 是我们村数一数二有出息的. 乃叶一 提起妹子就眉飞色舞. 乃叶的男人薛安当兵复员后原在太原工作, 放不下乃叶, 调到区上, 还嫌离家太远, 索性调回公社粮站, 与乃叶天天厮守.   乃叶的娘家是我们村的, 我去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她待我象娘家妹子.   卫生院的医生们觉得近期伙食水平下降时, 就下村巡回医疗, 乃叶每次都不 忘提醒他们带上我. 医生们近水楼台夏天熬凉药时她也不忘给我盛一大碗. 我卖 药账算不对账她也护着我替我说好话.   乃叶有三个女儿. 大的四岁, 小的一岁, 都是伶俐的小人精一样的. 我喜欢 孩子, 经常给她们讲故事, 教她们唱歌, 跟她们玩捉迷藏, 跳房子, 跳皮筋. 乃 叶很宝贝她的女儿, 经常婉转地提醒我: 俺家丽珍儿说了: 小平姨姨不引我玩儿.   乃叶唯一烦心的事就是没个男娃儿. 当时虽也开始宣传计划生育, 还听说有 公社用车强拉着婆姨们去上环, 结扎的. 我们这只是说说, 没大动静. 生还是照 生. 没儿子不行. 没儿子谁顶门立户? 谁延续香火? 谁养老送终? 谁扶灵哭柩? 没儿子在人前也挺不起腰板儿来.   乃叶又怀上了. 一天她神神秘秘悄声对我说: 小平妹子, 换件衣服, 洗把脸, 陪我上趟山. 我奇怪了: 大着个肚子, 过不久就要生了, 上山什么时候不能去呀. 她一把拉过我小声在我耳边说: 去娘娘庙. 我一听, 来了精神. 怪不得早起乃叶 就开始蒸馒头, 平时都是乃叶在院子里揽着孩子聊大天儿, 她男人下班回来做饭. 要知道我们那一般人家来了客, 女人做好饭是连桌都不上的. 乃叶那天还特地换 了一件土红色的新外罩. 她催着我打扮好了, 擓着一篮子白花花, 香喷喷, 头上 都点了红点的馒头上路了.   乃叶不用说, 我也猜到她是上娘娘庙求子. 她嘱咐我一路不可随便说笑, 恐 对娘娘不敬, 求祈不灵. 乃叶一路给我讲娘娘怎么显灵的故事: 让谁家有了儿子, 谁家老人娃娃的病好了, 谁家男人外出挣了大钱回来. 我奇怪不是不让迷信了吗? 乃叶说: 那都是公家说的, 暗暗的去的不少呢. 我路上想吃馒头乃叶不让.   我们那多是光山, 只在山顶上见到一两棵孤零零的树. 娘娘庙到是少有的树 比别的地方多些, 乱草也长了不少. 那庙实在让我失望, 又小又破, 年久失修, 墙上全是窟窿. 没看见庙里供了什么神明. 小小的青石供桌破碎不堪, 全是尘土. 乃叶供上馒头, 虔诚地合掌, 闭眼, 许愿. 她非让我也许一个, 我对娘娘信心不 足, 怕许别的不灵, 只默默许愿祝全家平安. 乃叶收起馒头, 和我下山. 我问: 馒头不是给娘娘的么? 乃叶说: 娘娘知道咱的心意就行了. 下山我一连吃了两个 馒头, 想到丽珍小姐仨, 只好止住.   乃叶要生了. 正好区医院的王大夫下乡来. 王大夫是下放来的上海人, 医术 高明, 人也和善. 在区上培训时, 我最爱听他的课. 王大夫接生, 我象征性地打 下手. 孩子小, 生产很顺利. 王大夫说: 女孩. 我那是第一次看见刚刚出生的小 小的生命: 小极了的手攥成拳头, 抱住自己的脸, 然后举上去, 张开小嘴哭. 小 小的腿圈着, 小小的脚丫就象两枚小小的饺子, 屁股上有一大块青斑, 全身蒙着 一层白膜, 滑溜溜的,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小小的姑娘, 生怕掉到地上. 我细心 用小薄被把她包好, 抱着她, 然后又放在床上. 我去看乃叶, 她闭着眼睛在哭. 我把小小姑娘给她, 她也不要. 薛安愁眉苦脸的进来了. 乃叶抹着眼泪对薛安说: 我们把她溺死吧? 薛安叹气, 不说话. 屋里静极了,可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王 大夫发话了: 生了就养! 说的是什么! 从来没听过王大夫这么大声说话. 乃叶薛 安都不出声了.   我们那时有溺死女婴的事. 如果生出来是女娃不想要, 马上就溺死. 我在村 外河道上曾看见过一具小小的尸体, 大大的头, 细小的身子, 死了不太久, 骨头 都露出来了. 我从次不走那条道.   我在丽珍姐妹中最疼爱这最小的一个. 她的命是检来的, 她三个姐姐的不是.   6. 亮娥   亮娥的爹在太原做大厨, 娘早就没了, 兄弟姐妹都没有. 她爹盖了新瓦房, 按太原人的习惯, 屋里没盘炕, 摆的是床. 屋里的家具也新颖别致. 亮娥的衣服 让村里的闺女都羡慕不已, 都是她爹买给她的太原最时兴的样式,换的也勤, 不 象村里闺女长年就那么两件, 换也没得换. 她爹怕委屈了闺女, 零花钱从不少了 她. 亮娥还跟她爹去了太原几,村上好多婆姨连区上都没去过.   亮娥眉眼端正, 不胖不瘦, 不高不矮,说话和村里女子不太一样, 带点太原 腔. 亮娥喜欢找我聊天,有时男孩子来找我下棋, 她不下, 但喜欢来看. 她口齿 清楚, 待人有礼, 因不喜读书, 勉强念完高小就不念了. 家里不缺钱, 她也用不 着下地,想和爹到太原去, 没有户口也找不到事做.   大娘见亮娥找我的次数多了, 告诫我: 少和那娃在一堆儿. 老大个闺女了, 不嫁人, 整天和男娃子扎堆儿混, 象个什么话儿,小心把你搅那浑水里去. 凤娥 告诉我: 她眼高, 有个爹在太原做事, 一般的人是不肯嫁的,好人家又不肯聘她, 嫌她名声不济,二十二了, 还守空阁. 她不用下地, 经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 亮的在村里闲逛. 她爹不经常回来, 家里没人, 她一个人守着几大间房, 翻了天 也没人管,和我下过棋的几个男娃儿都是她那的常客.   我去过她家几次. 桌上摆的村里见不到的假花, 床上铺的牡丹凤凰图案的粉 底床单, 白底绣花的枕头. 暖壶, 茶杯都是新款式的. 她打开请太原木匠做的大 立柜, 给我看她新买的衣服, 我眼花缭乱. 她让我回家时帮她买我身上穿的那种 的确凉花格衬衣, 太原买不到.   亮娥问我: 你咋不嫁人呢? 到这村里来做啥么. 我跟她说笑:非嫁人? 我就 一辈子不嫁. 她笑我: 不嫁人还活什么人呢?   我去公社卫生院 不久, 乃叶有一天找到我, 问我能不能让亮娥在我这歇息 半天. 我奇怪怎么了, 还要乃叶来说. 乃叶叹气: 怕你不答应. 我纳闷了: 一个 村的, 到公社办事, 到我这落落脚, 我什么时候不答应了. 乃叶说: 这死闺女闹 出事儿来了.原来她是找乃叶来做人流, 怕我不待见她, 不招呼她. 我吃惊不小, 山里可没听过这种事. 我把村上的男娃想了一便, 问乃叶: 谁呀? 乃叶说: 就是 说不清呢.   乃叶一会儿就做完了. 我帮着把亮娥扶到我床上. 给她倒水, 盛小米粥加红 糖. 人流术中术后全不用止痛药,生过孩子的婆姨还行, 没生过的可就受罪了. 亮娥的月份也不小了, 有三个月了. 亮娥还是穿得齐齐整整的, 红, 黄, 蓝三色 格的绒外罩, 海蓝的制服裤, 黑扣带鞋, 米黄色尼龙丝袜子, 头发一点不乱. 她 捂着肚子躺在床上, 我给她盖上被子,让她睡一会儿. 她直叫疼, 我给她吃了两 片止疼片. 她大睁着眼睛睡不着. 我只好陪她说话, 给她宽心. 东一句, 西一句. 她忽然问我: 北京的男娃也都这样么? 好的时候当娘娘似的争着捧着你, 有了事 全缩了头, 没人认帐. 我安慰她: 哪的都一样.   新民的娘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拿了一包红糖. 新民和我下过棋, 也经常去亮 娥家. 她问了亮娥几句什么, 亮娥也不想说话. 新民娘出来搭搭讪讪地跟我说: 好歹也是一个村的, 到公社办事, 顺便来看看. 你别听人家说俺家新民的那些闲 话.   亮娥是一个人来的, 也是一个人回去的.   据说以后没有男娃去亮娥家了, 起码没人明着去了.   7. 哑女   别看老天爷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村里人说, 他可事事都明理儿着 呢. 人说人要有一样欠缺, 老天就会眷顾他, 让他旁样比人强. 我见了哑女才 知这话当真.   哑女爷娘早没, 是叔和婶养大的, 生下来后也和别家的娃一样, 模样喜人, 会哇哇哭, 会看着人笑. 可到了该出声的时节, 精精灵灵, 眼珠滴溜溜随人转的 一个女娃子, 竟只会张着嘴干嚷, 成不了话儿. 叔和婶这才觉察, 这是个百里遇 一的哑女, 是小时生病做下的还是娘胎里带的, 谁也说不清. 我们那地界儿痴痴 憨憨的娃子大人见多了, 村里就有好几个, 都是平脸, 眼分开, 短头, 短身子, 短胳膊短腿的*. 这女娃比那堆人强多了,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一样不差旁人, 就是光出音儿不出话儿, 倒也不碍吃不碍穿的, 就是养大了少给叔婶挣点聘礼, 也不能算白养活一场. 叔和婶连名也懒得起, 干脆就唤个哑女了.   哑女的身量不高, 瘦瘦小小, 估摸着叔婶也没象其他人家的闺女那样金疙瘩 银疙瘩样的养着, 能吃上口饭, 没光着身子长大这闺女就算有福了. 她人小小的, 辫子挺长, 快走起来甩搭甩搭的, 一眨眼工夫就到人眼前.   叔婶的娃都小, 哑女拉大的带小的, 样样不输人, 只有比人强, 长到了十几 岁, 耳聪目明, 精精灵灵又有主意, 一家子的针线活计都在她手上, 家里的事叔 婶也得听她一半.   有时天不好不能下地, 村里心眼活动的闺女小子就聚到亮娥家或我住的贵连 家打牌下棋. 哑女爱热闹, 经常拿着鞋底子也来凑趣. 她虽只看不打, 可心里明 镜似的, 用眼一扫, 就知该出什么牌了.   我最喜欢让哑女帮我看牌, 我从来打牌就是三把一出就糊涂, 有她这么个缜 密玲透人儿看着, 我可以大松心了. 男娃子打牌最爱耍赖, 平时看着 木头瓜脑, 整死不开窍的, 手上一握了牌, 爹娘盼望的精明劲儿全显现出来了, 偷牌, 漏牌, 藏牌, 打假牌, 诈牌, 招招都不落, 女娃子往往被他们搞得眼花缭乱, 分不出个 好牌坏牌, 错牌对牌了. 可有哑女在旁就不同了, 谁也别想耍花枪, 做鬼搞诈都 逃不过她那双细眼. 她还心细, 给大家添个水, 弄个贴饼子什么的, 总也不闲着 手. 有她在, 大家都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谁家男娃摊上她做婆姨, 那可是三 生修来的福分.   虽说样样不落人后, 可到了出门子的时候, 还是吃了哑巴亏. 讨婆姨不就是 为了养娃做饭, 谁家讨婆姨是为了絮话? 可人一听是个哑巴, 下亲的就全摇头了, 那怕你说成娘娘再世, 也是个不成. 也有大和娘乐意的, 为少要点聘礼, 可娃自 家不愿意, 亲还是议不成.   邻村有个聋子, 小二十了还没聘下婆姨, 家境倒是不差, 有个哥哥在区上做 事, 家里有点活钱. 有人给他们撮和, 聋子挺愿意的, 上赶着到我们村来寻哑女 耍. 哑女嫌那聋子不成气, 不肯应承.   哑女的家是穷家, 穷家并不破, 每一块布都给她拾落地平平展展的, 她叔婶 家几个弟弟妹妹穿出来的衣裳比旁人旧, 但从不破, 从不烂, 哑女不让. 我问哑 女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 她也不羞搭, 比划着告诉我, 找个样样都不缺的, 会说 话, 不聋的.   我有时去区上看我姨夫, 哑女总拉我到她家, 给我现剪一打子窗花带给我姨 夫. 我姨夫给她扎过针, 治她的哑病, 虽没见效, 哑女还是常念着.   终于也有几家人来给哑女说亲. 叔婶最终给哑女看好了一门亲, 那主儿肯出 比旁人多五百的聘礼. 哑女本来的身价比常人少几百, 聘给聋子另说, 因有来有 去聘礼也就如常. 这肯出大价聘礼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早先的婆姨跑了, 说 是这男人有不能生养的毛病, 但事主咬定是那婆姨干出没脸的事才逃之夭夭, 反 把脏水泼在他头上. 那汉子家底厚, 一心要再聘一个婆姨. 一来岁数大, 二来也 怕那闲言, 没正经人家愿把闺女嫁过去, 耽误了闺女可做孽.   叔婶都说舍不得哑女出嫁, 少了个好帮衬, 可不能光为了自家的便利, 耽误 了侄女儿的大事, 舍不得也得舍. 哑女走的时候弟弟妹妹围着拉着哭成一团, 哑 女一滴眼泪也没掉. 听人说, 哑女告诉男家, 除了讲定的聘礼, 婚礼一切从简, 连衣裳也只要了出嫁穿的那几身儿.   没多久, 哑女的叔婶家就起了新房. 嫁了哑女, 对得起死去的哥嫂, 也该准 备着给头大的娃儿聘媳妇了.   *当地食物和饮水缺碘, 孩子不少患呆小症, 学名克汀病.   8. 巧鱼儿   巧鱼儿的家是村边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落. 村里唯一的一棵梨树就长在她家 的院子里. 也只有巧鱼儿才配得上这一树梨花, 清清丽丽, 蓝底碎白花的小袄, 辫子长长的.   巧鱼儿家的成分高, 是地主. 她爹在解放初只有十几岁, 她爷爷定的是地主, 但成分是不变的, 世世代代传下去. 她哥在上学时是拔尖的好学生, 聪明, 用功. 做地里活也是好手, 那时村里的闺女眉眼都随着他转. 但他家成分高, 当兵, 上 高中, 区上, 公社有工作的机会都轮不到他, 媳妇也找不着好的. 没人愿把闺女 嫁给成分高的人家, 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子孙都受牵连. 闺女跟着婆家算成分, 将来还有出头之日.   巧鱼儿也是一点就通的聪颖闺女, 初中的功课和果叶(乃叶的妹妹) 不相上下. 可那年公社只给我们村两个高中名额, 女娃子顶多去一个, 只能是果叶去了.   我刚进村时问党支部书记: 咱村的地富反坏是不是也老想着变天? 支书说: 地富最好伺弄了, 他们哪敢? 造事的都是成分好的. 我问我的房东大娘: 咱村的 地主富农是不是和别处一样, 靠剥削穷人起家? 大娘说: 有的是靠外边做买卖赚 了钱, 回来买房子买地, 有的是肯下苦力, 能持家, 逮着好机会买了地.   巧鱼儿的爹娘都是不轻易开口的人. 巧鱼儿的娘白白净净, 和巧鱼儿很象, 想来做闺女时也是顶尖的. 队长二维是村里的实权人物,什么事没他点头不行. 我看见巧鱼儿的娘好几次陪着笑脸和二维说话. 一次去巧鱼儿家, 一进门, 巧鱼 娘在灶边烧饭, 二维在旁边, 手放在巧鱼儿娘身上不是该他放的地方. 巧鱼儿娘 一动不动. 二维走了. 巧鱼儿娘还是背着身, 头也不抬, 接着烧饭. 烟灰飞起来, 她用手背揉眼睛.   我慢慢和巧鱼儿走得近. 她好性子又会唱歌. 要不是成分高, 早让区宣传队 挑去了. 山里人不吃鱼. 我问她: 连鱼都不吃, 咋叫个鱼儿呢? 她笑我: 还说呢, 你们城里人连名儿都不知咋起, 你那叫啥名? 哪有闺女那么叫的? 我的大名没人 叫, 村里人都随我姨夫叫我小名, 这样听起来还象个闺女的名字. 我爱听巧鱼唱 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攀篱笆望郎来   娘问女儿你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山药蛋开花结圪蛋,哥哥是俺心肝瓣。   想哥想得迷了窍,寻哥掉在了山药蛋窖。   歌中女子都和她一样聪明乖巧.   巧鱼儿可是我们村闺女女红里头一份的,她非要教我这笨人做活计,担心我将 来嫁不出去可咋办. 我想描花绣花剪花, 裁衣缝衣都是细分活记, 我就学做鞋吧, 反正能把底和帮镩在一起有个鞋样就能对付过去了. 做鞋自然先要衲鞋底儿, 才 知道这衲鞋底也可有讲究了.村上人多做鞋穿,买不起鞋,买的鞋也不禁穿.做 闺女的都要做鞋,给相好的做,娘要不在了,病了,也给爹和兄弟做.鞋底是最 费工夫最见技术的部分.雪白的两层布,夹着糊得平平展展裁得齐齐整整的多层 破布在里面,用锥子穿孔,麻线衲.鞋底衲的好坏,不但看技术,还看是否心诚. 又平又厚的底子自然舒服又耐穿了.越厚越平的底子,越要费心费力才行.所以 衲出来的鞋底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好歹奋战了几天几夜, 举着我那衲了半不茨咧的鞋底儿去巧鱼儿家显功. 巧鱼娘正和巧鱼儿闲话村里的庆升嫌他婆姨丑,饭都不让吃饱.我一听就说:丑 怎么了?心好就行.我就愿意丑,丑才能试出是不是真心.巧鱼儿看见我提溜着 的那双鞋底儿,拿手捂着嘴,笑得止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思量不够丑 啊?就你这鞋底儿,拿出去谁不笑你活丑人丑,肯定评得上全区第一丑了,你那 哥哥不被吓跑才怪呢.我看我那双鞋底,也不能不笑.巧鱼她们的鞋底都是一马 平川,针脚细细密密,横平竖直,麻线拉得紧,陷在布里面,穿着舒舒服服不会 硌脚.再看我的呢,沟沟梁梁,麻线里出外进,疙疙瘩瘩,行不是行,列不是列, 都聚的一堆儿了.我冷不丁想起和巧鱼唱的一首歌:   灯儿黄,灯儿亮,   妹在灯下做鞋忙,   针扎指尖不觉疼,   线线连在哥心上.   想着穿我这鞋,脚底板每根麻绳都踩得清清楚楚,每走都硌得生疼,可不是: 线线连(硌)在哥心上?笑得我自己也弯了腰.    社供销社社长家看中了巧鱼儿. 他家成分好, 儿子又有工作, 人人都说巧鱼 儿的好运道来了. 巧鱼儿的爹娘也愿意. 可巧鱼儿和同村的志泉好. 他俩从小学 一起上到初中. 两家都姓王, 山里习俗, 只要是同姓, 都是一家子的, 不能嫁娶, 出了五福也不行. 不同姓, 姑表, 姨表都行. 我给巧鱼儿出主意: 秘密和志泉到 公社去登记, 婚姻自主, 他们总不能不给办吧. 巧鱼儿眼睛都不抬: 登记? 就是 给登记了回来咋办? 我又出主意: 要不你俩跑了算了. 巧鱼这下抬起眼睛: 跑? 往哪跑?   供销社长家的聘礼和衣服都送来了, 让村里人议论羡慕了好几天.   一天瞎子来说书, 全村都去听. 烟雾弥漫, 我钻出人群. 巧鱼儿在外边, 看 见我眼睛一亮, 一把抓住我: 小平姐, 快去替我给泉子传个话, 我在场院小工具 房等他, 有要紧话说. 我又钻回去. 看见志泉和几个男娃挤在一起听得正起劲. 我从后边拉他的衣服. 他回头, 我不看他, 又拉他一下, 然后钻出去. 他跟着出 来. 他跑出去了我又追上去叮嘱: 要紧事说完了快回来, 让人看见可了不得.   我的心突突的: 巧鱼儿是下了聘的人了, 可一步都不能走错. 本想回家, 也 不敢了, 一心盼瞎子说书的时间长点, 千万等他们回来. 心慌慌的, 一下逮住二 胖, 我的一个忠实的小跟屁虫, 告他: 给姐看着点去场院的路, 有人过就和他们 大声说话. 我一推他: 快去.眼看说书要到尾声了,这俩还不见人影,我心里象 着了火. 巧鱼儿总算回来了,眼睛肿得象胡桃.我拉起她的手,放在我两只手里. 巧鱼儿娘出来了, 东张西望,看见巧鱼儿和我在一起,又回去听书了.   巧鱼儿出嫁了.    花满枝头的梨树下, 人面梨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