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在黑夜里飞翔   作者:路上   1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少年的我斜挎着书包,挑着刚刚捡到的两堆大牛粪去上 学,因为我个子矮小,两只运篼被路边的杂草和小灌木挂得直打旋,我就停下来 站一会儿再走,以免牛粪泼出去。要说我那天的运气不错,早起捡牛粪时,一出 村口就碰到两堆大牛粪如同两只大香菇一样等着我,这样,我就不用跑远路了, 而且我将得到老师的表扬。   秋季刚开学,我们的石木村小学决定办一个勤工俭学项目:捡牛粪种香菇。 负责这个项目的是教务主 任罗 老师。至于到底怎样用牛粪种出香菇, 罗老师 始终没有向学生公开,他只是描述了美好的前景:到时候定期向学生分发鲜香菇, 拿回去打香菇汤喝,才补身体嘞!这样的话,加上他那两颗自信无比的龅牙,再 加上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态,非常振奋人心,连多数学生家长也表示支持。他们说, 反正牛粪拉在野外,不收回来也是浪费。于是每天一放学,孩子们就像出巢的小 蜜蜂,无一例外地分布到村前村后、山坡野地,个个提着运篼,抗着锄头,见到 牛粪就往篼里扒。为争夺牛粪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回,我就亲眼见到两个 高年纪的同学打起来了,一个同学突然抓了一把稀糊糊的牛粪涂到对方的脸上, 后来还引发了双方家长的矛盾。   我从来没有因为抢牛粪和谁发生过矛盾,原因是我能吃苦也善于摸窍门:一 是每天起得早,比我那个捡了一辈子粪便的麻脸大伯起得还要早;二是我分析得 出,凡不好走的上坡路,牛拉粪较多,凡平坦之处牛拉粪就少,所以我经常到后 山坡上去捡;三是我从来不结伴行动,而是独自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发现惊喜。再 说那时候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我一向是独来独往的。因此我上交牛粪的进度 全班第一,多次得到班主 任小芳 老师的表扬。   小芳老师绝对是一个好老师,我等一会儿介绍她。   当我把牛粪挑到存牛粪的教室过秤,果然得到了 罗老师的表扬。小芳老师 也早早地守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短袖运动衫,身材青春健美,脸上红扑扑的, 额头上渗出一层汗,说明刚从她姑妈家跑步到学校。小芳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 罗 老师说:“这孩子真不错,成绩好,连捡牛粪都厉害。”接着就爽朗地笑 起来,声音十分好听。   我转身去教室,就在这时,黑疤和鼻涕来了。他们蹒跚而行,各挑着满满一 担牛粪走过来。我很吃惊。这两个老挨批评的伙计难道今天的运气更好?两位老 师也很惊讶。 罗 老师笑着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不过我马上看出了破绽: 他们的牛粪中明显搀杂着烂黑的草料。这就是说,他们的牛粪是从牛棚里挖来的。   我想,拿家里的牛粪来充数算老几呢,要是有本事就去野外捡呀,但是我不 敢说出来,因为弄不好黑疤和鼻涕两人会联手对付我的。说实话,似乎从出娘胎 以来,我打心里就害怕他们,和他们的关系总体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我没法安 心读书。我怀疑黑疤和鼻涕偷了我家的牛粪。于是早读一放学,我就直奔我家的 牛棚。   我看到牛棚门口处的牛粪被新挖了一个坑。我气愤地骂了一句:“两个不要 脸的贼!”   当天晚上,我决定去牛棚赶贼。我利用哥哥读诗给我听的机会,向哥哥借手 电筒。我不太懂得那些诗句,但我还是给予哥哥最高的评价:“你的诗比李白的 还要好。” 哥哥说那不可能,中国再过一百年也没人写得比李白好。他嘴巴上 这样说,脸上还是很自豪,俨然一个诗人。我知道出口的时机到了,就说能不能 把你的手电筒借我用一下?哥哥心情好,同意了。他说借你可以,但时间不能太 长。我说保证它现在么样亮,还给你时还是么样亮。哥哥就翻开枕头,又翻开破 棉絮,在垫床的稻草里掏出一把白晃晃的手电筒。他把光束对着我的脸说,你说 话要算数呀。我眯着眼睛回答,当然算数喽。心里却有点不高兴,我想说,真罗 唆,不就是个手电筒吗。   跨出哥哥的房门,我就把手电筒关了。我从家的侧门溜出去,瘦小的身影立 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没有开手电筒,因为担心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我家的牛棚搭在村尾,去那里必须经过几户人家,再走上一段路,然后经过 一口传说出过女鬼的水塘,再走上一段路。我生来胆小,怕鬼,当我走到那口水 塘时,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我很想打开手电筒,又担心关掉之后眼前更加漆 黑一团,就索性用手掌将额头用力往上推。我听母亲说过,推额头能增加人的火 气。   来到我家的牛棚,当我听到牛嚼草的声音和微弱清脆的牛铃声,心里就增加 了一丝安全感。我隔着栅栏门想看看那头名叫“扁担角”的水牛。里面漆黑一团, 什么都看不见,但“扁担角”嚼草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说明它看见了我。一群蚊 子突然打过埋伏似地扑过来,罩了我满头满面。我顺手一抓,至少捏死了三四只。   我选择在一捆稻草后面蹲下来,然后睁大眼睛,张开耳朵,注意来路上的动 静。   黑暗仿佛一点点地褪色,我发现自己的视觉范围越来越大,差不多能看见整 个村子的轮廓了。我们的村子叫井窝,是石木村南边山窝里的一个小生产队。石 木村四面被高山包围,像一口井;井窝则是井中之窝,偏僻自不用说。井窝共有 四十来户人家,大约按二八比例分成两片,由一条季节性水沟分割开来。我家位 于弱侧,属于小宗族;黑疤和鼻涕他们家位于强侧,属于大宗族。   初秋的夜晚已经十分凉爽。萤火虫不再像夏夜那样繁多,零零星星的,却大 得出奇。一只苍蝇嗡地飞过去,又嗡地飞过来。我想苍蝇大概长了夜光眼吧,否 则它一头撞到墙上,非把它那粒红色的小脑袋,撞碎不可。我就想到黑疤头上的 疤,它也是红红的,就是大冬天里也是红红的,好像用火烤过似的。等一会儿要 是他来了,说不定他头上的疤也发出红光呢,但我不用怕,我扮鬼吓他;如果他 反抗,我就拿手电对着他的眼睛一照,再一关,然后跑掉。当然还有鼻涕,我也 要狠狠吓他一下,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整天挂着两条绿汪汪的鼻涕,一吸吱溜进 去,随即又跑出来,就像两只看门狗……   等了好一阵子,没有发现来人的迹象。我感到眼睛酸痛,心想他们或许不会 来了,是不是我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了。这样想着,心情就放松多了。我抬头望天 空,天上没有月亮,满是星星。我想起哥哥曾经给我念过的一首诗,叫《天上的 街市》,我记不住那些诗句了,只记得它描述了一片非常美好景象……   又守了一阵子,还是没有动静。看来他们真的不会来了。我想他们已经用不 着偷了,那偷去的两担,都够我辛辛苦苦捡几天呢。于是我站起身来,回家去。 然而,偏偏这时就有了动静:两个小小的黑影慢慢地飘过来了。   我迅速返回,藏到稻草背后,握紧手电筒。   果然是他们两个。前面矮一点抗着锄头的是黑疤;后面高一点挑着运篼的是 鼻涕。他们真够大胆的,还说着话呢,好像偷别人家的东西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我在心里喊“一二三”,就猛地站起来,发出一声阴森可怖的叫声:“嗷呜 ——”   他们当即发出一声惨叫:“鬼哟——”丢了肩上的工具,转身逃跑;先后重 重摔了一跤,又爬起来,飞也似地逃跑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无比得意。然后我捡起他们的工具,扔到路边的草丛里。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其实我已经闯祸了。   2   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必须经过一座老石拱桥。老石拱桥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 经之道。我就是第二天中午放学后,在石拱桥上被他们堵住的。   其实我已经防范了他们。中午放学后,我没有跟随路队回家。我到学校的厨 房里帮小芳老师烧火做饭去了。我估计黑疤和鼻涕都到家了,才一溜烟似的往家 跑,没想到他们一直埋伏在石拱桥下,跟随他们的,还有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我知道大事不妙,尽量抬头挺胸,以高傲的姿态去面对他们的挑战。   黑疤在我胸口上推了一把:“赔我们的锄头和运篼。”   我说:“莫名其妙,关我屁事。”   鼻涕一吸鼻涕说:“要是不赔,我们的牛粪都由你交。”   我说:“把你们家的牛粪挖一担挑去得了。”   黑疤说:“可惜连我们的锄头和运篼都被一个‘野种’(语气加重)偷去 了。”   我恼羞成怒。我听不得“野种”这个词。更何况他们还反咬一口,说我偷了 他们的东西呢。真是岂有此理!   我咬着牙说:“谁是偷牛粪的贼,各人心里明白……”,但我还没说完,黑 疤就挥拳打过来了。我也只好拼死一搏。   我本来就小他们一两岁,再加上他们是两个人联手,最后吃亏的当然是我。 但我并不白白挨打,而是争取打他们一下算一下。所以他们一次次将我打翻在地, 我又一次次爬起来。后来他们大概打累了,大概也被我的韧劲给吓着了,终于停 止战斗,同那一群围观的孩子扬长而去。   我记得我一直没有哭,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了,才独自坐在桥上呜呜地哭起 来。我知道自己挨了很多拳脚,而且身上多处疼痛,但我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真 正令我疼痛的是在心里——那一句句“野种”和“野杂种”的骂声,连同围观者 的哄笑声,就像一把把尖刀,把我的心给刺穿了,捅烂了……   我记得那天的太阳仍然毒辣。我坐在火辣辣的铺桥石上,望一眼回家的小路, 突然觉得它多么陌生和漫长。后来我发现远处有一个人正朝村子走来,才觉得自 己坐久了,说不定家里人正在焦急地等着我吃饭呢。于是我将鼻血擦干净,爬起 来回家了。   家里冷清清的,午饭早已吃过。母亲正躬身在木桶里捏猪潲,知道是我回来 了,也没特别在意,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玉米糊在锣罐里。”   我没做声。因为没有看到一家人正在等我吃饭的情景,很有些失望,觉得自 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本来很想对母亲诉诉苦的,突然就不想说了。我想说 也没用,家里没有人可以替我教训黑疤和鼻涕,因为通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情, 他们除了气愤,就只能责怪我惹事生非。   我径直走到那口乌黑的水缸前,舀了半瓢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又舀了满满一 瓢水倒在小木盆里,转身端到厨房的后门,蹲下来,双手捧水给自己洗脸。这时 候,我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了,泪水越涌越多,越洗越多。我感觉自己把一盆 水都哭咸了。   “你怎么回得这么晚?” 母亲再次用沙哑的声音问。   我还是没做声。   又待了一会儿,母亲有些生气了,“你这伢,怎么不回我的话?出了事吗?” 声音里增加了焦虑的情绪。   我不得不回答了。我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我不吃了。”   母亲说:“为何不吃?”   我撒谎说:“我吃过了。我在小芳老师那里吃的。”   3   我最终对母亲父亲,还有哥哥隐瞒了挨打的事情。因为我确信,即便说了, 除了增加一家人的烦恼,没有任何作用。再说黑疤和鼻涕的父亲都是我家的仇人, 万一引发家庭之间的战争,到头来还是我家吃亏。   要知道,那时候我一家人的生存环境不太好。不,应该说是很不好。在我的 印象中,我家的仇人很多。我甚至觉得所有石木村的人(包括与我父亲同母异父 的叔叔)都是我家的仇人。最主要的仇人则是陈癞子和陈福有,他们是大宗族的 同房兄弟,一个是老生产队长,一个是新生产队长。   黑疤就是陈癞子的儿子。   鼻涕就是陈福有的儿子。   那时候我最怕陈癞子了。陈癞子面色苍白,光头上很多癞疤,一双三角眼里 射出来的光阴森森的,仿佛两把刀子,随时要杀人夺命。   陈癞子坐过牢,而且与我父亲有关。根据我母亲的说法,那是在我的哥哥才 一岁的时候,一个很冷的冬夜,哥哥半夜里饿得哭,母亲起来给他煮了一碗玉米 糊。当哥哥再次睡着后,突然有人急急地敲门。我母亲端着油灯去开门,原来是 我父亲。他全身哆嗦着,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把我母亲吓了一跳。母亲问怎么 了?父亲说,不得了了,有人要杀我。母亲说谁?父亲说队长陈癞子。母亲连忙 把灯吹灭,拉着父亲的手坐下,让他说个清楚。原来我父亲在外出公差修渠道, 每天吃不饱,饿得难过了,就想到那些干部是不是在分粮食呢。这不能怪他要这 样想,因为他曾经亲眼看见那些干部私分过队里的粮食。我父亲摸黑回到村里, 去了队里的食堂,轻轻揭开窗纸一看,发现那些干部正围着火炉秘密开会,看那 样子正准备加餐,我父亲说他当时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我父亲咽着口水站了一 会儿,就听见陈癞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狗日的“野杂种”,不除不行。有人低 声问,怎么除,他那么有力,搞不好还要把你打死。陈癞子说,要不这样,晚上 悄悄约他到仓库分粮食,等他进门就给他一木棍,打死后再给点粮食他背着。另 一个声音说,这个方法不错,不过我不敢下手。陈癞子就自告奋勇说,要不我先 下手,等我一喊抓贼,你们就一呼而上,给他一顿乱棍……我看他还做不做钉 子……   我父亲吓得全身哆嗦,转身逃跑,结果踢翻了一只尿桶,摔了一跤,爬起来 又跑……   后来的情况就是这样的:第二天天没亮,我母亲就去公社报案了。两天之后, 几个参加密谋会议的人全被抓走,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其中陈癞子因审出了其 它罪行,被判刑八年。从此,我家就结下了多个仇人。   但若是追根究底,我家与陈癞子等人结下冤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我们一家 人的“身份”问题。我父亲是奶奶改嫁时从外地带到石木村的。我不知道自己真 正的爷爷是谁,据暗地里传说,我的亲爷爷是一个从外省逃难到湖北的国民党小 军官。我父亲本不姓陈,是到了石木村后,被我陈姓的爷爷改为陈姓的。但更改 姓氏无法改变我父亲作为“野种”的身份,于是几十年来,我一家人在全是陈姓 的石木村,处处被人另眼看待。而偏偏我父亲又是个争强好胜、容易冲动的人, 于是难免与人发生矛盾,结果是旧仇未解,新仇又增。   我这里并不回避我父亲的缺点。老实说,我父亲为人处世一向缺乏思考,关 键是不能做到自知之明,因此他一生中吃了很多亏。   我很小的时候不懂得“野种”的含义,有一回,别人骂我野种,我也骂别人 野种。后来懂得了,我就经常纳闷,人与人之间哪来“家”和“野”的区别呢? 我们身上又没有长尾巴。难道他们“家的”就比我们“野的”聪明一些?我看黑 疤和鼻涕两个人加起来都没有我聪明,他们才像“野种”呢。但愤愤不平也没有 用,我们的“身份”是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   相对而言,我母亲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她总是教育我,凡事能避则避,能 忍则忍,千万不要惹事生非。而我的确也是这样做的,从不跟黑疤和鼻涕他们一 起玩,通常情况下,我都是独来独往。   所以我劝自己,把挨打的事忍了吧。我觉得自己心里有那么一只箱子,里面 存放的,一件件都是令人心酸的事情。然而就在挨打的那天下午,小芳老师听说 了。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伙围观的孩子中的某一个告诉小芳老师的。这说明他们 中的个别人,还有点同情心和正义感。   小芳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芳老师关切地问我:“金豆,他们两个为什么联手打你?”   我抬头望了小芳老师一眼,低头,不想说。   小芳老师拉住我的手,发现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很心疼地说:“你告 诉我,要是他们无理,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再抬头,我就泪眼汪汪的了。我看着小芳老师,嘴巴动了动,还是没有说。   小芳老师摸摸我的头,对我鼓励性地点点头。   我觉得我必须说了,再不说就对不起小芳老师了。我说:“他们骂我——” 差点说出“野种”二字,立即改了口:“他们偷了我家的牛粪。”接着,我就把 黑疤和鼻涕偷牛粪,我晚上扮鬼吓他们,最后他们联手打我的经过讲了一遍。至 于他们骂我“野种”和其他同学围观嘲笑我的事,则避而不谈。   “我知道了,” 小芳老师说。“你晚上扮鬼吓他们也不对,要是把他们吓 出毛病了怎么办呢?不过主要的错在他们身上。你回教室上课,顺便把他们两个 叫来吧。”   我说:“我才不会理他们呢。”   小芳老师意识到让我去叫是有些不妥,就说:“哦,那好吧,你先去,我自 己去叫。”   ……当我再次被小芳老师叫到办公室已经是两节课之后。黑疤和鼻涕仍然在 罚站,看那样子,仿佛黑疤就是一个馊包,鼻涕就是一堆鼻涕,一点神气都没了。 我心里就舒服了些。   小芳老师对我招了一下手。我乖乖地站到她身边。   小芳老师严厉地说:“你们两个听好,向金豆说对不起,并保证以后不再欺 负他。”   黑疤把头歪到一边说:“对不起,以后我不打他了。”   鼻涕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以后我不打你了。”   小芳老师说:“不行,这样不行。你们两个要看着金豆说对不起。”   黑疤把头正过来,却并不看我,提高嗓门说:“对不起。”口气还是硬硬的。   鼻涕抬头看了我一眼,迅速又低头,说:“对不起。”口气柔和得多。   这时放学铃声响了,小芳老师就没有再计较了。她说:“这个态度还差不 多。”   我却想,你们现在是迫 于 老师的压力才这么说的,你们是狗改不了吃屎的。   小芳老师对我说:“金豆,他们向你道歉了,而且写了保证书。”   我朝办公桌上看了看,的确有两张字迹丑陋的保证书。我表面上不屑一顾, 但心里增加了一种安全感。   小芳老师说:“他们的态度还不错,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没做声。转头看窗外。窗外是一块坡地,光秃秃的,中间突兀地鼓着一丘 长满杂草的坟包,就像一只大刺猬。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   小芳老师对我们三个孩子说:“如果你们同意和好的话,就相互握一下手 吧。”   鼻涕最先伸出手来。黑疤也跟着勉勉强强地伸出手来。我在意识里抬了抬手, 却抬不起来。   小芳老师对我说:“你和他们握一下手呀,金豆?”   我想我再不抬起手来就是不给小芳老师面子了。我看了小芳老师一眼。她正 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就抬起手来,与他们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小芳老师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你们是同班同学,一定要团结友爱。”然 后对黑疤和鼻涕说:“记住你们给我写的保证书,你们走吧。”   他们走后,小芳老师伸手把我拉得更近些,整了整我的衣领,又亲切地摸了 一下我的脸,笑眯眯地说:“哎,金豆,你不是说过,你哥哥会写诗吗?你明天 带几首诗给我看看好吗?”   我被小芳老师亲切的抚慰感动得都想哭了。我赶紧说:“好,我明天带来, 一定带来。”   4   我介绍一下小芳老师吧。   小芳老师名叫黄小芳,外乡人,未婚,也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公办教师。她是 我读一年级那年调到石木村小学的,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像她那么漂亮的年轻公 办女教师,怎么就调到我们学校了。据说小芳老师读过正规的师范学校,但我不 知道那么一个优秀的女教师怎么就调到我们学校了。小芳老师住在石木村北边窝 生产队她姑姑家里,一般情况下,她中午同教务主 任罗老师合伙在学校弄饭吃, 晚上他们各自回到亲戚家食宿。那时候,外乡来的老师是从不在学校住宿的,听 说是因为怕鬼。我们学校本是村里的老祠堂,据说一到晚上那里就成了鬼窝。   我从上学起,学习很用功,成绩一直很好,就是搞劳动我也要争取第一,再 加上我一向文静寡言,年龄在班上又是最小的,小芳老师就特别喜欢我,还经常 奖给我一些彩色的粉笔头,令其他学生羡慕不已。   我也特别喜欢小芳老师。这不仅因为小芳老师长得漂亮,还因为小芳老师姓 黄,不姓陈。那时候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对所有陈姓的人都是警惕的,对非陈姓 的人则感觉亲近。   小芳老师人长得漂亮,字也写得漂亮。她白嫩修长的手指捏住一支粉笔,无 名指和小指翘成兰花状,在黑板上找个干净的地方,潇洒地一挥一甩,粉笔发出 一声愉快的尖叫,“黄小芳”三个字就像三朵小花开出来了。我曾经偷偷模仿小 芳老师的笔迹写过“黄金豆”三个字,觉得比写“陈金豆”三个字好看多了。有 一回,我在语文测验得了满分后,对小芳老师说,我要是叫‘黄金豆’就好了。 小芳老师就开心地笑了,说好是好噢,又香又脆的!可惜你作不了主呀。我想这 是事实,就是我父亲也作不了主的,他本来就不姓陈,却被别人改为姓陈了,他 都没有本事和胆量改回去,我哪里有本事呢。不过小芳老师另一句话让我高兴。 她说名字不过就是一个称号呀,其实叫什么都行的,只要你学习好品德好,你就 是叫泥 巴老师也喜欢的。后来,在名字的问题上,我还是采取了一个秘密行动。 我在给自己的作业本写名字时,有意省掉了我的姓,只写上“金豆”二字。老师 也没在意,上课点名时,照样习惯地叫 “金豆”。我就偷偷地高兴,每次老师 点 “金豆”时,总是答应得特别爽快……   我也介绍一下我哥哥吧。我哥哥瘦高瘦高的,是个有时很自负有时又很自卑 的人。他读高中时成绩一直很好,听说是因为失恋,没考上大学。获知高考落榜 的消息后,他不吃不喝睡了三天。我父母亲都希望他复读一年,但无论是母亲哭 着求他,还是父亲拿木条抽他,都无济于事。我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一次重要的对 话。那是在他连续睡到第三天的时候,晚上,我发现他的房间亮起了油灯,连忙 前去监视(母亲此前交给我一个任务,要密切监视哥哥的行动,防止他万一想不 开,干出什么傻事来),结果我被哥哥喊住了:   “金豆,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讲。”   我吃惊于他的声音怎么那么有精神,好像根本就没有挨过三天饿。   哥哥斜靠在床头的墙上,整整瘦了一大圈。隔着打了补丁的蚊帐,能看见土 墙上哥哥以前用毛笔草写的一行字:“梅花香自苦寒来”。   哥哥说:“金豆,你今年几岁了?”   我说:“我7岁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上学了。”   哥哥说:“你读书后从第一天起就要用心读,要考第一,知道吗?”   我说:“为什么?”   哥哥说:“你会读书,别人就看得起你。”   我说:“你为什么不考上大学?为什么不听娘的劝告再读一年?”   哥哥显出很沮丧的样子,沉默了一阵子才说:“这是命运,跟你说你也不 懂……”   我就不问了。虽然那时我不懂得“命运”到底是什么,但我能感到它的可怕。 “这都是命呀。”“只怪我命不好……”我从小听到母亲经常做出类似的哀叹。 给我的印象是,命运这东西高深莫测,强大无比。   “你一定要记住,只要你读书有出息了,你将来就可以离开石木村这个鬼地 方,你就可以过好生活。”哥哥说,“你从小就要树立为振兴家庭而读书的理想, 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我只想说,你干么不考上大学离开石木村呀。想到他又会说这 是“命运”,我就没问了。毕竟哥哥起床了,看样子不会去自杀了,这已经让我 感到很开心。第二天,我就看见哥哥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了,而母亲看着他扛锄头 的别扭样子,就伤心地抹眼泪。我意识到,哥哥没考上大学,对家里是一个巨大 的打击。所以我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直到读二年级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哥哥每天晚上在写诗,他想当一个诗人。 那时候,他每天晚上都点着油灯看书或者写字。我常常听见父亲骂他狗骨头,说 他不懂得珍惜读书的机会,后悔晚了。我哥哥就先把灯吹熄,等父亲睡了,重新 把灯点亮。也就是那时候,哥哥开始读诗给我听。我不太懂得那些诗歌,但我喜 欢哥哥读诗时那种陶醉的样子。他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一旦读诗,他就精神抖 擞……   所以当我哥哥听说小芳老师要“看看”他的诗歌时,他激动得一夜没睡觉。   哥哥从三个笔记本中精选了八首诗歌,用方格纸工工整整誊写后,连同一封 短信,一并装在信封里。信没有封口,上学路上,我把信取出来看了看,不感兴 趣。我感兴趣的是信封上的“ 黄小芳 老师指正”几个字。我觉得哥哥的字也写 得很漂亮,完全可以与小芳老师的字相媲美。   小芳老师并不回避,当着我的面读我哥哥的信和诗歌。小芳老师看信时,脸 上先红了一下,随即就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注意到小芳老师读诗的样子有趣极 了,两条细长的眉毛时而簇紧,时而飞扬,表情时而严肃时而开颜。我想,一定 是我哥哥的诗歌写得好吧。   小芳老师的回信也是敞开的,信封上优美地写着“ 陈金林先生收”。我觉 得很奇怪,哥哥又不是当老师的,小芳老师竟然也称他为“先生”,看来哥哥的 诗歌真的写得好。我把信打开来看了看。小芳老师给了哥哥很高的评价,诸如 “思想深刻,语言精美”之类;也提出了一些不足,诸如“个别词句欠妥,情调 忧郁了些”之类。小芳老师最后表示:“希望以后还能欣赏您的诗歌。”   往后的日子,哥哥写诗更勤奋了,我每个星期都要充当一次邮递员。我对这 个角色十分满意,有一种神秘感,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因此与小芳老师的关系更 加亲近了。   不过,在这些日子里,我并没有忘记报复黑疤和鼻涕。虽然当着小芳老师的 面,我们表面上的关系是和解了,但我不可能完全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得找机会 治治他们。我的做法是,利用自己当学习委员的职务之便为难他们。具体做法是, 收作业本的时候经常“漏掉”他们的;发作业本的时候,把他们的本子放在讲台 上,让他们自己去拿。如是多次,他们只好请其他同学代交作业本,虽然心中有 怨恨,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我现在是老师的掌上明珠,而他们的学习成绩差得 要命,在学校里,他们没有勇气和我斗。再说他们写的保证书还在小芳老师那里 呢,他们怎么敢轻举妄动呢。   5   在孩子们的理解中,用牛粪种香菇,相当于把臭熏熏的牛粪变成美味的香菇, 相当的神秘了。然而, 罗老师迟迟没有采取实际行动,我们老是看见牛粪在那 间破教室里堆积如山,除了它自己长出了不少菌类,就是没有看见 罗 老师培育 出的“香菇”。我们问 罗老师什么时候能种出来香菇来,他总是说,不急不急, 种出香菇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很多技术问题还有待“攻关”。他老是这么说,我 们就失去耐心了,简直不作指望了。(后来的事实表明, 罗老师根本就种不出 香菇来,他的研究项目无异于一次异想天开。)好在我们有了新的兴奋点:我们 每天上学的必经之桥垮了,村里很快就启动了架新桥的工程。   你应该还记得,黑疤和鼻涕那次联手报复我,就是这座石拱桥上发生的。那 的确是一座很老的石拱桥了,所以它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垮掉后,大人们并不 觉得十分意外,但孩子们从此不得不舍近求远,绕三里多路走下游的一座独木桥 上学。好在学校及时向上级反映了情况,也向村里提出了架桥的要求。一个月后, 架新桥的工程启动了。基本方案是:加宽架一座新石拱桥,全村每户出十个义务 工,或者折价出钱。   架大桥在石木村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很快就成为孩子们关注的焦点。 在我们看来,在一条好几米阔的水沟上凌空架起一座石拱桥,绝对像修筑长城一 样,是智慧和汗水的结晶。于是我们无论上学还是放学,就是课间十分钟也跑到 工地上,观看人们施工。我们都希望见证这项重大工程的每一点进展。   我在兴奋中却有一点郁闷,因为承包架桥的人不是我父亲,而是鼻涕的父亲 陈福有。我听说父亲曾经在外地架过桥,而且是很大的石拱桥。我不清楚父亲为 什么没能争取到承包架桥的好事。记得垮桥后不久,母亲东借西凑地弄了一桌好 菜,请村里的干部喝酒,为的就是能让父亲承包架桥。那些干部先是答应来的, 最后却一个都没来,气得我母亲对着一桌酒菜伤心地哭了一场。几天之后,消息 就传开了,架桥由陈福有承包。   陈福有当生产队长七八个年头了,虽然土地分家到户后,他再也不能吆三喝 四地指挥别人劳动了,但他的威望还在。陈福有身材瘦小,声音却像敲破锣,既 破又响。听说还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因为打工分不合理,我父亲曾经和他动过手, 结果是身材高大、一担能挑三百斤的我父亲输了,原因是陈福有下手毒辣,上来 就攻击我父亲的下身,差点把他给活活捏死。还有,就是上级来了救济衣,陈福 有每次自家优先挑选不说,从来就没有分一件给我家。我母亲为此耿耿于怀,对 他的仇恨很深。   鼻涕自然又神气起来了,黑疤也跟着神气,因为鼻涕的父亲就是他同房的五 叔。我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有点不接招的意思。我想,你爸承包架桥,不等于 将来的桥就是你家的,石木村每个人都有份,难道你能不让别人过桥不成?   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也会停下来观看施工。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老是 七嘴八舌的,更不像黑疤和鼻涕那样,总是钻进施工的人群之中,碍脚碍手的, 显示出他们的优越感。我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观看。也可以说是观察。我睁着一 双黑炯炯的大眼睛,把工地里的一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我分析谁与谁关系好, 谁与谁关系差,谁的力气最大,谁最喜欢指手画脚不出力。我发现最不出力的正 是我家的大仇人陈癞子,他不是抽烟就是喝茶,做事偷工减料,似乎他坐牢还坐 出了富贵病。最喜欢指手画脚的自然是陈福有,这也是没办法的,他是承包人, 又是生产队长,指手画脚名正言顺。   我父亲本是个脾气爆燥,又很爱面子的人,由于没能承包架桥,他根本不愿 再走架桥工地这一方了。每户十个义务工他先是愤愤说不出,我母亲就说,修桥 人人有份,义务工还是该出的,再说金豆每天还得过桥去上学呀。父亲总算让了 步,但做义务工是坚决不去的,母亲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结果他们就吵了一架。   “几十年来,这样的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怪只怪你活错了地方喽。”母 亲哀伤地说。   “陈福有他懂得架桥吗?他连一个脚窝都未必搭得拢。”父亲气鼓鼓的。   “这还有什么说头呢,你认命吧。咬咬牙把那点义务工做了吧。”   “老子去个球。”父亲骂起来。   母亲也不耐烦了:“你去做你的事就是了,又不让你去和他们吵架。”   父亲说:“我跟他们合不来,你不晓得吗?”   母亲说:“十个义务工要得三十块钱抵,我看你哪里去拿?”   父亲说:“老子去煤矿驮煤炭可以不?”   母亲说:“平时你说话总讲英雄好汉,现在让你去做几个义务工都害怕别 人……你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做人做事,他们会撒尿你头上不成?”   我母亲的话显然有些过分了。只见我父亲闷头吸烟,还以为他懒得说话了, 突然炸雷似地骂出一句来:“日他娘的,我怕过谁了?”   母亲拖着哭音说:“你不去做不是怕他们又是什么?”   父亲的脾气彻底发作,怒吼一声:“过不得就给老子滚。”同时抓起吃饭桌, 朝母亲扔了过去,幸好母亲机灵躲闪了。   我吓得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父亲就真的去煤矿了。   6   架桥工地上热火朝天。挖土的,挑土的,抬毛石的,凿石方的,锯木料的, 搭拱棚的,忙忙碌碌,有时也打闹笑骂。许多孩子夹在中间凑热闹,经常被大人 责骂和取笑。我打心里喜欢这种欢乐的场面,也渴望到人群中去感受那些没有恶 意的责骂和取笑。但我鼓不起勇气走下去,潜意识里是自卑,担心别人不会接纳 我。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孩子,不会去自讨没趣的。因此我坐在岸上观看,始终 是一个局外人。而这样一来,我就完全地与众不同了,反而更加被人注意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工地上的人说起小孩读书的话题,都叹息自家孩子读不进 书,只会下水摸虾上树掏鸟。后来话题就转到我身上。   一个绰号叫“大肠”的人,一边抡大铁锤,一边用羡慕的口吻说:“听说今 天期中考试,三年级又是金豆第一名。”   一个叫金木的人擦着鼻子说:“将来这一批伢崽中,就看金豆能不能成个人 才了。”   一个与我母亲同年的寡妇在其中干挑土的活儿,她和我母亲关系不错,平时 我见了她,会叫一声“同年娘”。她拉起衣服的下摆揩揩额头的汗,抬头找见了 我,立即投来喜爱的目光。她说:“你们看看我那同年崽,文文静静的,真逗人 痛……”   我幸福得满脸通红,都有些呆不住了。   紧接着,陈福有也开口了。陈福有很善意地看了我一眼,回头用敲破锣似的 声音说:“我那个调皮崽(指鼻涕)要是有金豆一半会读书,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他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激动得热血上涌,说真的,我怎么都没想到,连我家的仇人陈福有也表扬 我了。我还认为他看我的那两眼,没有任何敌意,相反,还有一丝羡慕和一丝喜 爱。我真的是感动得难为情了,于是站起来,幸福地跑回家了。我想把自己得到 表扬的消息告诉家里人。   但是当我回到家里,我又开心不起来了。我看见母亲脸色苍白,头上扎着一 根蓝色布带,坐在门口一边补衣,一边微微呻吟。看来母亲又生病了。母亲总是 身体不好,不是头痛、牙痛就是全身骨头痛,而且发病没有规律,有时上午还好 好的,下午就病倒了。   “娘,你又病了?” 我焦急地问,同时感到有些扫兴。   “唉,又是头痛的老毛病发了……你放学了?”   “早就放学了,”我说。“娘,我期中考试又考第一了。”   “哦,那好喽。你成绩好一家人也跟着有面子。”母亲勉强地对我笑笑。   “要是讲学习,他们(暗指黑疤和鼻涕等)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我豪 壮地说。   “那就好,”母亲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让那些坏人 (指我家的仇人)不再欺负我们。”   她这么一说,我立即意识到,我大概不适合说出陈福有表扬我的事了。   这时母亲问起了架桥的事:   “桥架得怎么样了?”   “快架起来了。”   “架得好不好?”   “马马虎虎吧……反正我不知道架得怎么样。”   “唉,要是让你爸架,他一定架得很好……”   “我爸真的会架桥吗?”   “当然会。”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以前他在生产队里做事, 经常受到排挤。他又吃不得眼前亏,弄不好就与人吵架。后来他干脆去为队里搞 副业,就同一个外地的老石匠学会了架桥。你莫看他粗粗蛮蛮的,其实他很会做 事的。”   父亲会做事,这倒是事实。那天他把吃饭桌摔断了两条腿,第二天就亲自修 好了。我暗暗佩服父亲的手艺,但他那爆燥的脾气还是令我心惊胆颤。   我最终没有说陈福有表扬我的事。我担心母亲不乐意提到仇人的名字。   7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大桥彻底架好了。说实话,新桥比老桥气派多了,也 漂亮多了,看来陈福有并不是一点架桥的本事都没有。   我记得大桥竣工那天锣鼓喧天,热闹异常。人们形容说,鞭炮放了一箩筐。 石木村小学校的学生,还有村民,都前来看热闹。人们在新桥上来来往往,好像 要试试新桥能承载多少重量,主要还是在欣赏。遗憾的是,我父母亲和哥哥都没 有来。我母亲和哥哥对我表示,他们不愿意凑仇家的热闹。我父亲在煤矿驮煤炭 还没回家,估计他回家了也不会来凑热闹。   但是我在热闹的氛围中,突然感到很孤独。有一阵子我甚至想哭。   鼻涕神气得像只小公鸡,逢人就说新大桥是他爸建的。小芳老师就批评他, 说那是大家共同的智慧和汗水,怎么能说是你爸一个人架的呢。鼻涕这才低调了 一点。   也许我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就是在大桥竣工的这一天,决定真正地同鼻涕改 善关系的。我给自己的理由是:那天在工地上,鼻涕的父亲陈福有看我的那两眼, 绝对是友好的。再进一步想,陈福有当年并没有参与谋害我父亲的行动,那时候 他还年轻,没有当生产队干部。我认为有这些理由就足够了。我对自己说:“相 信自己的感觉吧,陈福有不是以前想象的那么坏。”   当然,我决定与鼻涕改善关系,并不等于要低声下气地求他,相反,我会做 得极其隐蔽,要对自己的面子毫无损害。我的做法只不过是履行自己应有的职责, 就是给鼻涕发了语文作业本。然后在收作业本时,见鼻涕还没交,就对着全班的 同学喊了一声:“我要送作业本了,做快点。”鼻涕暗暗领会了我的善意,于是 做好了作业,主动送给我。   紧接着是在下午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临时有事,不得不去家里一趟。他布 置了作业,让我负责辅导同学们做。多数同学遇到难题时来请教我了,只有鼻涕 和黑疤没有来。我知道他们不好意思来,便主动下位,摆出一副当教师的姿态去 督促他们。我用审问式的口气说:“都会做了吧?”   鼻涕连忙把作业本推过来说:“你帮我一下……”   我摘过鼻涕手中的笔,在一张草稿纸上,唰唰写出一个算式。然后看都不看 鼻涕一眼,走了。但我知道,我们关系的改善已经不言而喻。我知道旁边的黑疤 也很想问我,但我暂时还不想理会他。   第二天就是鼻涕主动了。课间活动时,我正和一个女同学坐在操场边的一块 墓碑上打石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金豆”。我回头,看见鼻涕涨红着脸, 吸溜着两串鼻涕。我心中惊喜,却明知故问,谁叫我呀?鼻涕说,是我。我站起 来说,有事吗?鼻涕就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板栗,说,给你。我双手接住。鼻涕说, 我家还有,我下午还给你。说完他就转身跑了。   我很感动。我把板栗分给那女同学两颗,其余的都放进口袋里。   你可以想象,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有多么愉快。——我觉得自己 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不过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喝玉米糊。我不声不响地掏出口袋里的板栗,分 别给母亲和哥哥每人两颗。哥哥眼睛一亮说,我好久都没有吃板栗了。立即咬开 一粒板栗的黑色硬壳,再用指甲刮掉内层的粉色膜。   哥哥美滋滋地咬着板栗问我:“哪来的板栗呀?”   我一时高兴,脱口而出:“鼻涕给我的。”立即又补上一句,“他肯定是想 巴结我嘞。”   哥哥的表情说变就变了。他先将嘴里的板栗一点点吐出来,然后连同手中的 一颗板栗扔到门外的泥沟里。   他质问我:“你要他家的东西干什么?!”   我很惊吓。我说:“不就是几颗板栗吗?再说又不是我找他要的。”   哥哥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招惹他们(黑疤和鼻涕),怎么又忘 了?他们要是放了毒药怎么办?”   我想,不至于吧。   这时母亲说话了:“这样明目张胆谋害人应该不会。反正最好不要吃他们的 东西,免得人家说我们讨好他。”   我懊恼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我还只有9岁,但我一直在谨慎地为 人处事,却还是错了,而且不知道错在哪里。我庆幸自己隐瞒了黑疤和鼻涕曾经 联手欺负我的事情,要不然,哥哥非要骂我狗骨头不可。我看着母亲面前的两颗 板栗,它们微微颤动着,越看越不对劲,仿佛变成了两粒毒药。我伤心地站起来, 抓起那两颗板栗,用力扔向门外。我甩下一句话:“烦死了!”   这天下午,鼻涕又给我送板栗,我就坚决地谢绝了。我撒谎说:“我吃了板 栗后,肚子有点痛……我可能天生吃不得板栗。”我同时意识到,我们可能永远 做不了好朋友。   8   一连几天,放学回家后,我独自坐在屋檐下看蚂蚁。我发现蚂蚁们很笨,常 常将一小块食物抬过来又运过去,原因是它们没有统一的方向,甚至相互对立用 劲;个别的蠢货甚至爬到食物的上面翘着屁股拉,它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给同伴 增加负担。   我想,我就是那些爬到食物上运食物的蠢货吗?我懂得哥哥和母亲的意思了, 他们是要我记住仇恨,保持警惕,既不能招惹他们,又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我 知道他们是出于爱护我才那么说的,但问题是,陈福有那天看我的眼神,的确是 善意的,友好的。他儿子鼻涕送板栗给我也是真心诚意的。我想我真的是被陈福 有的眼神和他儿子的板栗给感动了。因此我心里很烦,仿佛一群蚂蚁把我的心拉 来扯去的。   这时哥哥叫我。哥哥手里拿着一封很厚的信。我知道他要我给小芳老师送信 了。   哥哥说:“有些日子没请小芳老师看诗歌了,我多写了几首给她。”   看来哥哥不再计较我收鼻涕的板栗的事情了。我想我也不必太苦恼,毕竟又 没有惹出灾祸来。   我发现哥哥第一次将信封了口。很好奇。   哥哥看出了我的意思,红了脸说:“我觉得写信不封口,是对人家不尊重。”   我点了点头,心里像得了个重大的秘密,又兴奋起来了。   我记得,这一次小芳老师的回信也比以往的厚些,而且也封了口。我就猜想, 哥哥 和小芳 老师会不会在谈恋爱呢?这样一想,我激动得脸都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自己爱上了诗歌。我主动要求听哥哥读诗,我还偷偷 地写了几句,不过不好意思交给哥哥看。一天夜里,我还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诗人。 至于诗人是什么样子,醒来就忘了,只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依然萦绕于心。   9   但家里接连发生了大事情。先是我父亲拒绝付十个义务工的钱。他返回家乡 时,特意经过新架的石拱桥,用行家的眼光进行了严厉的挑剔。他认为这桥一点 都不美观,不气派;关键是,它明显地偷工减料,根本用不着每家出十个义务工 来修建。总之,他对桥不屑一顾。一起驮煤回来的人,正想找个理由不出或者少 出架桥的钱,听了我父亲的话,自然要跟着愤愤不平。结果我父亲的话当天就传 开了,内容则演变成“陈福有架桥赚了黑心钱”。陈福有可不是好惹的,偏偏首 选我家收取义务工的钱,结果就与我父亲吵了起来。好在我母亲顶着挨骂的压力, 把钱交了。   这件事情虽然结束,却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另一件事情的导火线。几天后,陈 福有与陈癞子共同放出话来:我家必须在大寒节之前迁走我奶奶的坟墓,否则将 强行挖坟。事态一下子就严峻了。我一家人,连同我叔叔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 中。   有关迁坟的事,陈癞子和陈福有当然也不是突然起事挑衅。早在那年清明节, 他们就提出过迁坟的要求。理由是我奶奶的坟,压了他们宗族的风水。提出这个 问题的是他们族中早年搬迁到外地去的一位老叔伯。他突然来石木村认祖归宗, 当天就指出,我奶奶坟前的菜地里,原来是有他们老祖宗的一丘坟的。陈癞子他 们也觉得那里似乎有过一丘坟,便找出宗谱来翻,上面居然载着他们几位老祖宗 大致葬在那个方位。于是他们认定,那地方至少埋着他们的一位老祖宗。这就是 说,我奶奶的坟压了他们宗族的风水是一定的了。   他们还立即拿出有力的证据,说他们宗族近些年来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 我家却出了一个高中生,还差点考上大学。现在,一个叫“金豆”的小孩子更是 不得了,竟然长期考全班第一。   我学习成绩好肯定是我努力学习的结果,怎么是占了他们宗族的风水呢。我 当时就觉得他们的说法太可笑了。然而,陈癞子他们要这么认定,你拿他们就没 办法。他们人多势众,要怎么着,得由他们说了算。   我家这边当然不同意迁坟。那要花费人力物力不说,关键是丢面子。自古以 来,祖坟对于每个家庭,乃至每个家族,至关重要。它代表了亲情、精神寄托, 还有风水、平安乃至希望……总之,它神圣不可侵犯;哪怕人们知道人死如土, 既然是祖坟,就会心甘情愿地对这堆土顶礼膜拜,寸土必争。   半年多来,不同场合、不同形式的争论已经进行过多次,双方都没有做出让 步。为了这事,我父母亲和叔叔商量过多次,却没有商量出个好对策。   我记得,奶奶过世时我才5岁。奶奶死的时候,陈癞子和陈福有就作过一次 梗的。说是奶奶死后,我父亲没有及时上他们家报丧,并请求他们帮忙办理丧事。 他们在出丧时辰到来时,突然提出要我父亲放鞭炮赔礼,否则不授权他们宗族的 后生们抬灵柩上山。他们两个是大宗族的权威,自然有号召力。而石木村向来有 老规矩,凡死人,同房的孝子孝孙是不能抬棺材的。退一步说,就算同族的孝子 孝孙能抬,我们宗族是很小的宗族,怎么也凑不齐十二个壮丁。毕竟死者为大, 入土为安,在众人的劝说下,我父亲只好忍泪妥协,放一挂鞭炮,下跪给陈癞子 和陈福有他们赔礼认错。我还记得,母亲突然对着奶奶的灵柩凄厉地哭喊一声: “娘呀娘,你活着的时候害人,死了还害人……”幸好一个亲戚赶紧捂住她的嘴 巴。   埋葬我奶奶的时候,陈癞子他们并没有对我奶奶的墓地提出异议。四年之后, 他们却一口认定,我奶奶的坟压了他们宗族的风水。   “要是反过来,他们祖宗的坟压了我们的风水,他们会迁吗?唉,说来说去 还是欺负我们,不是真正的陈姓人……”许多个夜晚,母亲深更半夜里说起这事。 母亲有半夜说话的习惯,好像不说就要憋出病来。她通常是睡了一觉,醒来再说; 像说给父亲听,又像说给她自己听。我似乎有感应,只要母亲半夜里一开口,我 就醒了。那种带着哀怨的说话声,仿佛一缕阴冷的风,直往我心里灌。我就把身 体裹紧,尽可能只留一只耳朵在黑夜里听着。   母亲总是说:“还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这话总是令我忧心忡忡。   日子好像加速前进,小寒节已过,离大寒节只有三天了。学校进行了期末考 试,刚好在大寒节这天发成绩单放寒假。我在考完试的下午就知道自己的成绩了: 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也考了一百分。其实语文没有考到满分,我错了两个拼音, 还忘了一个填空。是小芳老师在作文题上奖了我4分,这样加起来我还是一百分。 这次考试的作文题目是《假如》,要求我们写自己的愿望,想怎么写都行。多数 同学要么写,如果我爸是村干部,就怎么着;要么写,如果我每天都能吃到白米 饭,就怎么着;要么写,假如我有一把枪,就怎么着……   我写的与众不同:   “假如我有一双夜光眼,我就可以晚上看书了,我还能及时发现仇人在干什 么。   假如我有翅膀,我就飞到天上,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天上的街市。”   ……   这些句子让小芳老师大吃一惊。她一定是从这些句子,读出了一个孩子内心 的苦闷和强烈的渴望。我还相信她已经看出,这些句子与我哥哥的诗歌有相似之 处。我敢确定,那时候小芳老师已经从我哥哥的来信中,知道我家的基本情况了。 所以小芳老师给我加的4分,既是对我作文能力的奖励,还包含着她对我的关爱 和同情。   因为再次考了第一名,我就把由迁坟事件带来的烦恼给忘了。接着,还有一 件令我更高兴的事情,——小芳老师告诉我,她打算在放假前去我家里走走,顺 便拜访一下我哥哥。   我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我想应该如何接待小芳老师呢?小芳老师去拜访我 哥哥,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与我哥哥谈恋爱了?这两个问题都让我好激动。   我一蹦一跳地回家,我想把小芳老师家访的消息尽快告诉家里人,但是我家 里已经出事了,我家与陈癞子他们的坟地之争,提前开战了。   我刚走到村口就发现气氛不对,我看见家门前的小路上聚集着一堆人,人群 外叔叔正与村支书谈论着什么。村支书老黑一边吸烟,一边歪着头听。我慌慌张 张地跑过去,挤进人群,看见母亲披头散发的,伤心地哭着,在拉地上的父亲。 我父亲坐在地上,满脸是血,额头上肿着一个大血疤。仇恨和屈辱,也许还有疼 痛使他全身颤抖着。   我吓得哭出声来,本能地伸手去拉父亲。   父亲看见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哭着说:“回去吧,爸,我们回去。”   围观的人也跟着劝我父亲回去。他们中有人叹息说:“这是何必呢,都乡邻 乡亲的,何必要打架呢……”不知道是评说我父亲,还是评说陈癞子他们。   村支书老黑突然不冷不热地甩过来一句话:“回去吧,还吵吵么事喽,你作 点让步把坟迁了不就得了。”   围观的人也跟着说:“是呀是呀,吃点亏把坟迁了就没事了。”   我母亲却不满村支书的态度,她用十分悲愤的口气说:“你们当干部的怎么 能光踩一边?”   我父亲似乎没有注意村支书的话,终于在众人的拉扯中吃力地站起来,一跛 一拐地往回走。到了自家的禾场,他突然回过头来喊了一句:“这个仇老子非报 不可!”   这时我发现哥哥正站在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样子很尴尬。   10   当天夜晚,屋里屋外漆黑一团。北风呼呼地刮着。我家大门紧闭,屋里的气 氛紧张得一碰就要发出响声。火炉里躺着一个冒烟的树蔸,时而亮起一苗微黄的 火,随即又熄灭。我孤独地坐在火炉旁边,盯着那即燃即灭的火苗走神,其实又 没有想什么,只是让耳朵机警地搜索着屋里屋外的每一点动静。我听见屋后梨树 上,有一只猫头鹰在凄厉地叫……   母亲没有准备做晚饭的迹象。她坐在睡房的木门槛上哀伤地哭诉,先是痛骂 陈癞子和陈福有他们以势欺人,然后是责怪父亲太冲动,说人家是上门来通知尽 快迁坟,虽然带了几个人,但并不是来打架的,我父亲却与他们抖狠,结果自己 吃了大亏。   母亲说:“人家骂你‘野种’,你也不至于冲上去,与那么多人拼命呀。”   父亲吼了她一句:“老子的事你甭管。”随即提着马灯上楼去了,楼上一阵 响动之后,他拿着一把土铳下来了。   我母亲吓得利害,哭求着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是要是闹 出人命的呀。”   “滚开。老子非打死他们几个不可。”   “你这是把一家人往火里丢呀。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我颤抖着身子站起来,通过窗户看见父亲正在检查土铳的扣机。母亲竟然像 个孩子似地坐在地上哭,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爬起来,跨过房门出去 了,随后我家的侧门传来一声响声。   我身体像灌满了冰水一样抖得厉害。我担心自己会死掉,也担心家里的任何 一个人会死掉。我想难道非与他们拼命不可吗?难道一丘死人的坟墓就这么重要 吗?   我走到父亲的房门口,紧张地抓着门闩。我鼓起勇气说:“爸,我看我们迁 坟得了,不就是换个地方吗?相当于活人换一张床。”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在昏暗的油灯的映照下,他的样子就像一头愤怒 的猛兽,很吓人。他没有回答我,开始擦铳杆上的灰尘。   我又鼓起勇气说:“爸,我看我们迁坟得了,不就是换个地方吗?”   父亲再次转过头来,就吼了我一句:“你懂个球。”   我吓得一个哆嗦,转身去了哥哥的房间。   哥哥正在包石灰包。看来他也在做复仇的准备。   我壮起胆量说:“哥,真的用得着跟他们拼命吗?”   哥哥说:“哼,怕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我想起小芳老师要来家访的事,我认为这是说服哥哥的最好理由。我说: “哥,小芳老师说,她明天来拜访你。”   哥哥愣住了,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他盯着我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还自作聪明地说,“我看她已经喜欢上你了。”   哥哥苦笑了一下说:“她是一个公办教师,她本是一个城里的漂亮女孩,她 怎么会喜欢我呢?”随即就十分悲壮地说:“也许她没有机会见到我了。”   这话就太伤感了!我哭着说:“哥,我们不要和他们打好不好?”   哥哥说:“你还是小孩,你不懂。”   我说:“我们把坟迁了吧,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哥哥说:“打不过也得打,人活一口气嘛。你不懂的。”   我感到无比失望,我发现父亲和哥哥都不把我的劝告当会事儿。我觉得自己 很没面子的。但我在跨出哥哥房间时想起了鼻涕。我想我们毕竟改善过关系,说 不定他能帮我阻止即将发生的战争呢。于是我从家的侧门溜出来,瘦小的身影立 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我跌跌撞撞地淌过那条水沟,由于看不见过沟的石头,我的 鞋和裤脚都打湿了。我干脆在冰冷的水里站一会儿,等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再 上岸,然后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潜行。   我在接近鼻涕的家时,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口冷风灌进我的脖子, 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敲鼻涕家的门。要知道,那是我的仇家的门, 我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我想我应该先观察一下情况。这时,鼻涕家的门开了一半。 我迅速躲到一个墙角后,只见那门口出来一个人,嘴里叼一根烟,站在门廊的一 侧,对着黑暗的大禾场撒尿,声音听得十分清晰。在烟头的闪烁中,我判断出此 人绰号叫“大头”,他在村里向来以鲁莽好斗出名,曾经打死我家的一只鸭子却 死不认账。我想,难道他们正在商量对付我家的事吗?恍惚间,我就觉得自己变 成了二十多年前的父亲了。在那个漆黑的冬天的夜晚,饥饿难耐的父亲独自去监 视以陈癞子为首的生产队干部,结果他听见陈癞子他们正在密谋杀害他……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模仿当年我父亲的做法了。我像一只壁虎,或者说像电 影上的特务那样贴墙行走,然后沿着一条臭水沟绕到鼻涕家的后门。我先闻到了 炒菜的香味,由此想起我今晚还没有吃饭呢。接着,我贴墙挪到一扇亮着灯光的 窗户下,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   陈癞子说:“这只野杂种,非要借这机会整整他不可。害得老子坐了八年牢, 我恨不得一刀砍掉他的头。”   我知道“野杂种”指的是我父亲。   陈福有说:“怕他个球哟,他一把土铳,我们十把土铳都有。”   我突然明白,我那次是真的把陈福有给看错了。看来陈福有是一个笑里藏刀 的人。   一个大嗓门(应该是“大头”的)说:“嘿嘿,老子那把土铳前天还打了一 只兔子,现在正好用上。”   我发现,由于他们胜券在握,他们讨论的气愤完全不像我家里那样紧张。   一个女人(像鼻涕的母亲)说:“要说整整那个野杂种是应该。不过他家的 坟非移不可吗?依我看,我们那老祖宗的坟未必就被压了。”   另一个女人(像黑疤的母亲)说:“压肯定是压了,你又不是没有看见,他 们家的孩子个个会读书,听说那个叫金豆伢崽长期考试第一,那不是占了我们的 风水又是么事?”   听见他们提到我的名字,我吓得猛一哆嗦,差点弄出了动静。幸好有寒风吹 得窗户上的塑料纸窸窣作响,否则屋里的人准能听见我的呼吸,甚至我的心跳。   这时,鼻涕也说话了:“那次金豆还扮鬼吓我们,不过后来我们好好揍了他 一顿。”声音是沾沾自喜的。   黑疤也接腔说:“我看还教训得不够。他一直不给我发作业本,要不是小芳 老师护着他,我早就要教训他了。”   我意识到必须离开了。但我发现双腿仿佛结了冰,抬不起来。这时当我听见 一个鸭嗓子的人说,“让我出去看看……”我便猛地弹了出去。   我慌不择路,沿着密密实实的屋舍之间的间隙奔跑,经过一番左穿右插,结 果钻进了一条没有出路的夹墙里。我不得不停下来,尽力屏住呼吸,张开耳朵去 听周围的动静。我发现没有人跟上来,并终于弄清了自己现在的准确方位。于是 我从夹墙里倒退出来,再次在屋舍间左穿右插一番,跑了出来。当我再次淌过水 沟时,我想应该把刚才听到的情况告诉父亲和哥哥,让他们做好防范的准备,但 我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觉得他们不会听我的。我在他们的眼里,永远是不懂 事故的小毛孩。   我站在冰冷的水里犹豫着,豁然想到了小芳老师。就像黑暗中闪过一道闪电, 小芳老师亲切的笑脸在我脑海里晃了一下。于是我重新奔跑起来。   我快速地跑着,跑着,跑过村口的古树林,跑过一段曲折的田塍路,跑过新 架的石拱桥。我在下石拱桥的台阶时摔了一跤,左脚的鞋子掉了,我在地上摸索 了一阵子,没有找到鞋,便索性脱下另一只,提在手上,继续奔跑。   学校大门敞开着,像一只黑洞洞的嘴巴。我记得那时候,大家说起闹鬼的事, 总是提到学校,什么鬼打铃喽,鬼上课喽。但此时的我全然忘记了害怕。我跑进 黑洞洞的学校,直奔小芳老师的房门前,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用力拍门。房里 没有任何反应。我想起来了,小芳老师是不在这里过夜的,她住在她姑姑家里。   小芳老师的姑姑住在离学校约三里远的北边窝,去那里要经过一小片田野, 一个佛神屋,还有一片坟地。但这些东西此刻都无法阻止我。我心中只有一个信 念,就是尽快见到小芳老师。我相信只有小芳老师才能化解我家即将发生的灾难。 我朝北面望了一眼,远方有一点灯火若隐若现。我确信那有灯的地方就是小芳老 师姑姑的家。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向着那灯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犹如一只蝙 蝠,在迎面而吹的寒风中飞了起来……   11   许多年以后,我经常情不自禁地唱:“村里有位老师叫小芳,她长得好看又 善良……”   你一定想知道,我家和黑疤、鼻涕他们家的战争到底有没有发生。我告诉你 吧,没有。因为在关键的时候,我家妥协了,最先放弃的人就是我哥哥。我记得, 当小芳老师拉着我的手走进我家时,我家仿佛一下子点亮了一盏大马灯。小芳老 师只叫了我哥哥一声“大诗人”,我哥哥就毫无斗志了,他很不好意思地把书桌 上的石灰包挪到了地上。我哥哥放弃了,我父亲就孤掌难鸣了。当然,这里面还 有我母亲的一份功劳,当小芳老师拉着我的手走进我家时,母亲和叔叔正在劝慰 我父亲。   我记得第二天雪雨交加,我父亲默默地把奶奶的坟迁走了,把她老人家迁到 了一座不知道属谁管辖的荒山之上。埋好奶奶之后,我父亲跪在荒山之上痛哭了 一场。我一家人都跪在荒山之上痛哭了一场……   我知道你还想知道,小芳老师有没有嫁给我哥哥。很可惜。没有。她在第二 年春天调走了,调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哥哥因此又经历了一次失恋, 不过也促使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虽然他至今还是一个农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