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生活如同一支燃烧的火柴   作者:吕梁   内容简介   在一次梦遗之后,四十八岁的韩国良躺在床上,回忆自己苦闷、迷惘、倒霉 的一生。小说用意识流手法将他几十年读书、恋爱、工作诸多生活片断拼接起来, 叙述了他大半辈生活经历。   他从小天资聪慧、敏感、善良、诚实、勤劳,但性格懦弱,处事优柔寡断, 却又孤僻自傲,标榜坚守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观念。一直怀着纯真的感情看待周 围的世界。不仅不通融,“内”不化,“外”亦不化,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为 人处事坚持个人尊严和高贵品格以及做人的志气和风骨。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 在个人道德理想、文化观念日渐堕落缺失、物欲横流社会争相崇高金钱权力,消 费主义盛行的急剧变化动荡的年代。他一筹莫展,不仅精神上出现危机,生存状 况也出现很多麻烦。突然,不知不觉,他已被社会边缘化了,成为了一个多余的 人。   他上中学遭遇文化大革命,后来下乡插队,进工厂当工人。77年考上大学。 毕业后在政府机关工作十几年。是单位业务骨干,获得工程师职称,在报刊杂志 上发表过小说、诗歌,写过“人才学”方面的论文。由于不满意碌碌无为的机关 生活,想干一些事业调入一家企业。不久由于管理不善和领导腐败谋私原因,公 司倒闭。他失去了工作。主管单位不予理睬,被无情抛出社会,成为一个无业游 民,没有养老和医疗保险,也不能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条件比不上下岗工 人。除了头脑,可以让他不断地进行他喜欢的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之外,几乎一 无所有。他四处奔波,打工谋生,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生的失意坎坷,实际 上是社会的悲剧。   幼年时,他因无知受人诱引跟一个女孩子做过“结婚上床”的游戏,被同学 耻笑,以及父母无休止吵闹,在他幼小心灵造成很大伤害,心理上留下的创伤深 深影响他的一生。他喜欢女人又害怕女人,渴望爱情。很小就开始单相思。但真 正爱情来临的时候,他又怀疑其真实性和可靠性,畏首畏尾,举步不前。既伤害 了别人又伤害了自己。经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三十岁大龄匆匆忙忙结婚。才发 现自己挑来捡去,最终还是逃避不了命运。掉入不幸婚姻的陷阱里。四年后离婚, 失去心爱的儿子。由于对儿子的感情割舍不下,他一直不肯再婚,一个人孤独地 生活着。   除了打麻将寻求刺激之外,离婚之后,偶尔接触异性,他才感觉性生活原来 如此美妙。但他生性传统保守。不敢放纵,长期处于性压抑状态。这个晚上,韩 国良发现自己一生潦倒贫困不堪,是由于从小没有家庭温暖,后来没有女人,缺 少性爱的原因。但这一切为时已晚。能够认真选择爱情和生活道路的时间已经过 去了。那一支燃烧的火柴已经熄灭,周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摸索前进了。   生活如同一支燃烧的火柴   那种温馨又甜蜜的感觉似梦幻一般如约而至。迷迷糊糊之中,一个具有形体 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天空隐蔽的深处向他传过来。象广袤的田野吹来的 微风拂过树丛林间,摇下来一片片树叶和花瓣,轻轻在耳畔絮语呢喃。一缕阳光 吻在脸上,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闪动着,象摇篮里的婴儿,在梦里微笑,多么 甜蜜,多么温暖,多么舒服。请你不要打扰,让他安隐地睡眠。   他被唤醒了,被摇醒了。从一副人类躯壳被抽走吸引出来、浮起来了。他的 双手变成翅膀,甚至连翅膀也用不着,就会在天空自由飞翔。   他早就渴望自己能够遇到神仙赐予腾云驾雾飞天入地的法术,能够隐形遁迹。 哪一天会突然发现珍宝变富变阔,永远不会受穷永远不会让人欺负。   现在他可以随便伸手摘取星星和云彩,大片大片的云彩和茶杯碗盏一样大而 明亮的星星正从他身边滑过。   粉红色的天空渐渐窄小,他进入一个小门,进入一个长长的快乐的隧道。突 然,象电影放映机烧片似的,银幕上一颗红色的炸弹爆炸。一团暗红色暧昧的灯 影里,他看到许多不清晰的面孔。他认识这些人,但一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在暗红色的空气中幸福地漂浮着。感觉到那个美丽的幻影就要出现了。激 动的身体慢慢热起来,心脏加速了跳动的力量和节奏。   一个女人的面孔漂在眼前,一个美丽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摇荡心旌的女人。 眯着双眼,浅浅微笑。从他的笑容里能够感觉她的善良和情意。他是多情种,从 小喜欢女人,贪恋女人。心里总是沉腼于所见过的漂亮女人。在漫长的一生中, 他遭遇多少美丽的女人让他日思夜想,欲倾衷情。从小小少年进入青年,现在已 是成熟中年,他总是那么胆怯害羞,对心仪的女人面前总是手足无措。心里的话 总是无法说出口,最后在喉咙结成了一个粗大的喉结。多少爱情擦肩而过,只会 在他脆弱的心灵留下道道伤痕。   而此刻,在当下。他出长出翅膀会飞翔起来的时候,那些怯懦和自卑,突然 离他而去,烟消云散。他才是一个男子汉,他敢于将心爱的女人拥抱入怀。与他 同床共枕,与他做爱。   暗红色的空气里那些幸福象尘埃一样附着身体,通过毛细血管末梢被静脉快 乐吸收,变成血液流遍全身。心脏每一次泵出,幸福因子就会膨胀一倍。很快, 他就感到自己血管就要破裂,他就要变成一团幸福的火焰。   欲望之火是从腹部某一地方首先燃烧,然后迅速扩散进入胸膛。象一把剑一 样刺进他的头颅。他的意识变得清晰一些,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   亲爱的,刘敏之,我们又在一起了。命运跳过和距离的阻隔,还是把你带到 我的身边。他把她抱住了,他说我们又得再一次疯狂。再一次点燃各自体内的火 焰,两人熔化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刘敏之笑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突然她又哭了。她说,我这么爱你你一点不懂 得,总是躲我逃避我。这一次又去云南,跑得更远,找你更难了。   眼泪流在她脸上,象夜色中水面上泛滥的波光。   我不是不爱你,我嘴里不说难到你就感觉不到?失去一次机会,我们再次相 遇,是命运给予我们痛苦思念的回报。我跟你在一起这两个月,比我以前全部生 活所得到的还要快乐幸福,我永生难忘。只是那令人心烦的东西,失业、医疗保 险、养老保险……整个烦恼的世界。在我躺在你怀里快乐幸福那个时刻,它消逝 无影无踪仅仅那么一下子,我爬起来在地上才落脚,魔鬼一样它又头脑缠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还需要生存下去,需要面对现实,去打工去挣钱谋生。 现在我年纪大了,胆怯了。过去下乡去落户插队,那一刻许多同学、父母抱头痛 哭,我仍然对前途充满信心和勇气。现在,我感觉自己被生活撕成一块块碎片似 的,不再有力量了。   刘敏之不见了,她走了……   他没有弄明白,刘敏之变成另外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怎么这样愁眉苦脸? 哦,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看见你时还是这副模样。请节哀,我对你说。你是父 亲逝世从柳州回家办后事的。中学毕业各奔东西,几十年匆匆而去,我已白发苍 苍。一个女人在这个年岁也正是时光这个无情的刽子手在她的面容上刀砍斧劈任 意肆虐的时候,目的是让人记住人生苦短,让你惧怕死亡。   我们都老了,王晓林。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与你单独在一起,回忆难忘的幸福时光。我想对你说,你 是我的初恋。还有我的心中那些曾经的波澜。   会很难为情?很不合 时宜吗?我结婚离异,儿子在读大学。你婚姻美满, 一对儿女也是上大学的年龄。   以前没有说的话,现在还会说吗?我清楚明白你和我一样,我们把初恋锁进 一个匣子。放在脑海里一个角落,而钥匙不知遗忘哪里去了。   几十年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走过我的家门口。我突然惊疑不会多说一句话, 不会请你进家或在门口坐一坐。真遗憾,你的背影带走我的目光,直到现在。你 要回家,却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决非偶然。我怎么不早一些明白呢?   那时我整天却在想,如何等待守候一个机会,在去学校和放学、下晚自习的 路上偶尔和你单独相遇。分组学习和分配劳动我们会被老师、班长安排在一起。 这些想法和念头盘旋在我的头脑,上课集中不起精力,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 一数到一百,数一百次也没有用。   但是,能够靠近了又怎么样呢?我记得不止一次远远看见你,我就心跳。走 到跟前,我只会嘴巴嗫嚅,满脸通红,剩下一路的懊悔。一个多么害羞的少年啊。   我不知道在你家口那条路上走过几多次来回,终于找到借书的理由走进你家 菜园那条小巷。你家那条黄狗嗅到陌生人的气味大声吼叫,你妈要是出来慢一点 我就又要跑了。我只好鼓起勇气,你还记得我走进你家时一副慌乱的神情吗?   《铁木全传》,我是泪流满面读完这本书。那时已经批判吴晗,批判《三家 村》。我告诉你孙梨不仅《白洋淀记事》好,《铁木全传》更是一个忧伤感人的 故事。那天我在你家坐了一个小时,假如当时我象现在知道你母亲和善客气,我 肯定会多坐一会。那一个小时,我们仅是交流读书心得。   那晚上我离开你家,你真不知我有多么的高兴!   夜色宁静,清凉的空气带一股菜园泥土的气味。我踩着小路光滑的石块上银 色的月光,我听到我的心在唱歌。尽管在我心里已经练习了许多次的那些台词, 一句我都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的全部感情,我的人生观不是已经通过这本书向你 传递了吗?   我同情九儿,希望九儿获得爱情。我也希望自己象这个姑娘一样获得的是一 种不受世俗偏见左右、不受物质条件、金钱利益支配的爱情。   什么时候,我才不可以把自己称为世界上一个笨蛋呢?一个男子汉不敢明白 说出爱,却煞费苦心向自己所爱的发信息密码。仿佛希望这个姑娘也象他一样疯 起来。他守在树下,姑娘是白兔乖乖,不小心喝了月宫嫦娥娘娘的桂花酒,迷失 了方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的身体在燃烧,那个东西又立挺起来,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使他冲动向 前,就要拥抱这个女人。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他的母亲。   妈妈?!怎么又是母亲呢?!母亲严肃面无表情的嘴里没有一句话。没有喝 斥他没有骂他。又打又骂,弟弟妹妹常常是母亲发威教训的对象,却从来没有骂 过他一次。他是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妹。读小学就开始分担家务。星期天去开荒, 偷偷到县府后院围墙外没有人管的荒地锄起来种菜。种的菜太多,吃不完就挑到 市场去卖,菜脚检回来养猪。听它们争食打着嘴吧嗷嗷叫嚷,看它们长粗长大一 天一个变化,比在校受老师夸奖还使人愉快。   他抱着母亲没有松手,身体内那团火燃烧更旺,他感觉兴奋似潮水一浪一浪 翻上来,冒出心头的一点点羞怯羞耻被淹没了。母亲怎么就没有一点知觉呢?难 到她是默许,不在乎儿子面前敞开胸怀?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哭得一街人都烦了!”母亲从大门口跑出来,就 帮他扯背袋。背袋绳还绕在肩膀上,母亲已经把弟弟抽出来,用脚移过椅子坐下。 才撩起衣襟,弟弟一头拱进去,嘴巴急促咬紧奶头就吸,哭声嗫然而止。一屋子 突然静下来,只听到弟弟吃奶的声音,象猪吃潲一样,吮吸的声音急促有节奏。 过一会可能是奶水不足他又叫嚷,母亲又给他换另一个奶。母亲衣襟翻开,两个 乳房又大又白,象做年糕磨米浆的白布袋子。随着弟弟吮吸有节奏地颤动着。   没有哪个人七、八岁还吃妈奶而不脸红的。韩国良有空常去街口圩亭那边转 悠。看看红鼻头在一块白铁皮上比比划划剪出一些园形和扇形,用木锤敲敲打打 做一个锑桶以后,又踱到隔壁钟表修理店,修理店有两个师傅,两张工作台,一 位能讲白话,是玉林人。门口肥肥胖胖的师傅是上海人,那时带手表的人不多, 但一个县城才两个师傅,看他们还是忙不过来的样子。有独门手艺的人真是容易 攒钱,你看他把香烟放下,戴上单眼放大镜,把表壳旋开。韩国良把头伸过来, 看到一截铜丝圈,象人的心脏一样有规律地跳动,密密麻麻零件组合安装位置, 王师傅一清二楚。把拆好的表心零件放进玻璃容器泡洗。他继续抽完一支烟,舒 了一口气,才又做事。半个小时就把一块表搞好,不费一点力气,收入比你去拉 一车板车打一天石头高。王师傅家全县最有钱,生活过得最好。他儿子高大,又 白又胖。穿的卡叽布、白衬衣,在学校。整天抱他的兰球,一帮同学跟着跑,求 他拿过来玩一回。放学回家他就不怕丢丑了,还在家门口没有进屋他就扯开她妈 的衣裳伸头去吃奶了。那个上海女人哈哈笑,叽叽喳喳说上海话听不懂。   三弟不到一岁,十个月就要戒奶。“不要给你再吃了,扯死我。”母亲说。 母亲没有固定职业,那时她还为车缝社赶一批活路,把一大堆棉花和衣服架子挑 回来,铺棉衣行棉衣。家里墙上、门背和她的头发上挂着棉絮。“你帮我买一瓶 兰汞回来。”韩国良接过她的两角钱,跑到医药公司买回一瓶兰汞药水。   她把她的奶又翻出来了,把自己的奶头用药水涂成一颗黑葡萄。弟弟望着这 个兰幽幽的怪物,迟疑了一会不久,还是闻到浓烈的奶水的香甜,终于把嘴咬过 去,才碰了一下,又松嘴回头。这是怎么了?他想,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第一次 受骗。太饥饿,奶香太诱人,嘴巴又扑进去了。“看什么!还不给我要万金油 来!”母亲喊着。被她扯开的弟弟哭了。加涂万金油后,母亲把“葡萄”递过来。 就象被电击,弟弟把嘴巴才合上又裂开了,他哭得空气里棉絮狂飞乱舞起来。再 把“葡萄”送来,他才不怀疑这个妖怪,不敢伸嘴上去了。把他抱到后头去喂粥。 母亲煮粥,一锅水放一筒米,刚好不清不稠,加上酸菜、萝卜干、辣椒、南瓜苗、 牛耳菜,从此在我们家你要吃上很久。   自己要吮吸母亲的奶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思想沿着成长的历程逆流 追忆,一年一年退回去,情景逐渐退色逐渐模糊,象一些发黄霉变的照片。最后 一扇门把过去封存起来。不让我再体味爬地吃奶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幸福感觉, 我知道离开母亲的奶,学会站立走路我就开始倒霉的一生了。   “你一生来就大声喊,四个手脚舞密麻。唉,现在是大人了。”   那时我在车缝社里帮妈妈车衣服。一位老奶奶戴着一顶毛线织的老人帽,衣 着整洁。她来组里看云秀姐——她的女儿。妈妈叫我称呼老人后,她很感慨,对 我说话时嘴闪亮冒一颗金牙。   时光就是这么可爱,它从我们身边无情溜走几十年。一句话它又弹跳回头, 将逝去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是这位慈祥和气的老奶奶接生的,她是民间一位有威望的接生婆。   我早已忘记我被人无情从母体拉出血肉之躯,小屁股挨打一巴掌时是否有疼 痛感觉,一看到光线我就呐喊反抗。因为我不愿意来到人世间,我挣扎要回到母 体,回到母亲的子宫里,那才是我温暖的家。   那个被挤压封存的我,还留在我脑海深处。我找不到他藏身的具体位置。夜 深人静的时候,他会顽皮地跑出来。于是我梦见母亲。那个“我”没有羞耻感, 他象饥饿急着要吃奶一样,上去把母亲抱起来。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他要进入, 他向往那个黑暗隐蔽的生命漩涡的念头不可抑制。他的手已经触摸了那个门栓, 并且提了起来。他喊到:我要进入!我要爆炸!   韩国良从梦里醒过来了。   其实还在梦里,他的另一个自己早就醒了。就在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就要 去做坏事的时候,长着翅膀会飞的他就对身体发出警告,这是在做梦,不要射! 不要射!同时伸出手去抓住那个东西停止行动。有时候还真可以,就象电影镜头。 定时器跳到最后一秒,剪断一根红导线,炸弹没有爆炸。这次不行了,还是射了。 他抓住这个硬绑绑不停抖动无可奈何的淘气鬼,手里粘住了一团热糊乎乎稠液的 时候,那个会飞的他已羞愧地藏入身体,他完全清醒回到现实世界。在云南省兰 坪县富达锌品厂宿舍里,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高原寒风呼啸而过。虽然屋面上 的瓦片是用灰浆拼接上去的。高原风就像插上刺刀,穿过瓦隙把沙粒舞进房间。 睡觉时候沙子会飞进嘴里。前天,叶大明带女朋友才搬进来住一晚,就马上叫来 采购员买回薄膜,把宿舍每个房间屋顶挡好封严。穿进屋脊的风被挡住了,仍然 困兽犹斗,翻来滚去,一大块薄膜在头顶上此起彼伏,哗哗作响。   梦遗,做梦跑马着这种事情发生已经不会使他感到什么意外了。第一次发生 这种事情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何惊慌失措还记忆犹新,那年,他是中学二 年级的学生。工宣队刚刚进校,引入军队的编制,年级称连班级称排。他是二连 一排的红卫兵。那天下午在城墙角农科所那片荒地找蓖麻籽就有预兆要倒霉,眼 皮跳,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想总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韩国良在供销社收购站看收蛇。一个农民把一个布袋拿上柜台,银伯过称给 他报了数,就打一个铁丝网笼子,把布袋口朝下放进去抖抖。一条扁头风就滑出 来,昂起一个锅铲头,哧哧吹风朝着围观的人攻击。笼子两条南蛇被挤了一下抬 起头挪一个位置,又圈起来埋头睡。蛇用于出口、制药、收购价格高,抓蛇要有 一定技巧,有危险,一般人不敢做。韩国良捡废纸、破铜烂铁卖。小学时就攒下 钱买连环画。人家借看太吃欠了,就在家门口摆下书摊。所以说他是很小进入商 场,第一笔生意就是租书。那时租书还不收到钱,一个街道孩子手里拿着几分钱 当是宝贝。两分钱能买油条包子。看一本书只能收上几张废纸。在假期这个生意 也算不错,作业写完了,课本要换新的了,小朋友就把它扯开看半天书。韩国良 有差不多一百本小人书,《三国演义》一套六十集一本不差,一条街十几个学生 看完后,生意也就淡了。又得想其它主意,家里楼上墙角藏有一个铜器,不知是 哪个年代传下来。表面发绿有光泽,象是用来烫衣服的熨斗。平底园盘,盘里装 炭火,通过底面传热。应当是祖父用过留下来的。父亲说过,祖父会做载缝,很 年轻就死了,那一年他才一岁。“这个烫斗七两重,给你两块钱。”银伯说, “收好起来,准备下学期学费。”他并不想把这两块钱收好,放在床头床板下。 而是马上找表哥,跟他去赌扑克赌威篇发十点半。两天后输光了,他又无精打彩, 不得不去盘算如何来钱。现在读中学了,不好意思在街上捡柑子皮,收集牙膏壳 了。家里那烂铁锅,父亲让他拿去给走街湖南佬补了第三回,还是舍不得让他卖 掉。   他用一根树枝撮蛇茏逗蛇,那条眼镜蛇被激怒,两次扑到铁丝上。银伯喊住 他。他走出门口。正好撞一个女人提一个竹篮进来。卖什么?卖什么东西?他脑 子一转人也随她转回来。蓖麻籽,是蓖麻籽。他看清楚了,蓖麻树果实,长满茅 刺,果实成熟后,果皮干燥裂开,油光闪亮的蓖麻籽就跳出来。   用蓖麻籽提炼蓖麻油,蓖麻油是一种医药化工原料。   城外地里很容易找到蓖麻树,野生,没人理没人管。农科所木薯地旁边就有 密密一丛。现在不是蓖麻籽收获季节,树上挂果还是青幽幽的。韩国良用棍子扒 开高过膝盖的杂草和小树丛,不经意发现树下有许多树籽。掉在地面有些还连着 外壳的是去年长的,被泥土和落叶浅浅埋住的就是更久远的果实了。褐色表皮已 经退色没有光泽,拿出几颗在砖头上挤压,肉质不变色,砖头上渗有湿印。蓖麻 油不会被晒干、风干。他两只手又捡又扒,衣服两个口袋,裤子两个裤口都装满 后,很不甘心站起腰杆。这个阿里巴巴宝库不会被人发现,明天他还会再来。就 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两米远废砖墙树藤上趴着一条狗母蛇。它短短四脚趴紧树 枝,把头高高昂起,鼓着眼睛瞪着他,全身带彩色斑点的蛇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它不是蓖麻的守护神吧?鲁迅先生在《百草园与三味书屋》里说的那条美女蛇, 就是这种四脚蛇吗?不用说找石头砸用棍子打,韩国良望都不敢多望一眼。他慢 慢抬起脚,后退,从另一个方向走出来。   那个晚上,他睡在学校集体宿舍。在梦里他的内心经过一番争执。他第一次 发现内心深处躲着一个粗暴丑陋,胆子大敢作敢为的自己,击败正直诚实胆小谨 慎又含羞的自己。让他身体战战兢兢又无比喜悦抱住一个女人的裸体,兴奋象一 颗炸弹在眼前爆炸,他就醒来。他全身流汗,内裤湿了,尿床了!由于恐惧害怕, 毛细管突然收缩,皮肤一片一片皱起鸡皮疙瘩。为什么会梦见她!自己在梦里会 做那种坏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在学校参加了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批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在班级批判斗争英语老师孙克山、物理老师毛其文、 植物老师李承机时,虽然他不冲上去用绳子捆老师,参加拳打脚踢,也在后面跟 着举手喊口号。   通过学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著作和语录一文,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承认 自己头脑还存在许多落后村道思想意识和小资产思想。例如说,自己长期只专不 红,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刻苦奋斗目的,就要考上大学。光 宗耀祖,能有好工作,有金钱有地位。平时呢,纪律松散,劳动不肯卖力,学习 讨论不积极发言,团结帮助同学不够等等,都写了检查汇报交给了工宣队指导员, 其实都是应付,他心里清楚。他家人口多,母亲没有固定工作,仅靠父亲在百货 店工作须工资养活全家,有一年无故精简下放回家,父亲一边写材料申诉一边做 苦力维持家庭生活。半年后才能回到单位工作,韩国良那时就认为政府不对,不 能完全为人民作想。他看到一些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很可怜,其实他们都很善 良,不会是做坏事的人。可能这些思想反动,但不是流氓啊。   “一个人,爸妈只要给一双手,只要能劳动肯出力受得苦,多多少少都过得 日子。哪个朝代都是一样的,好吃懒做就饿死。”驼背七姑婆停下缝扣眼活路, 把手掌举到嘴巴边,眼睛转向门口说话。韩国良帮她从粮所买回一个月的二十六 斤口粮,这是昨天星期六母亲交待做的事。米袋放在堂屋长凳子上,粮本和退回 的零钱夹好给七姑婆,他拿碗喝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街上,只见一个人背影和 脚后跟,走路“嘭嘭”响。七姑婆脸上一下就没了平时的笑容,象电影里头一个 坏人,她悄悄说:“你看现在他多神气,有钱有势,解放前穷得要死。好吃懒做, 又好赌,牛高马大的人一样事不做,一天混在赌场。老头死了,他妈又嫁人走了, 没有依赖了,就在街头上东家借西家讨混日子。最后拿房子去卖。解放大军来了, 人家讲他是贫雇农进了农会就神气了。把隔壁胡连英斗得要死,解放前人家对他 那么好,见他饿给他饭吃,还给他衣服裤子。要多,人也烦,有一回不借了就记 恨在心,真是没有良心。”   她的话一句没有传出大街,倒是因为没有阳光变得阴沉散漫的空气传过来街 道革命委员会主任彭树英的爸爸彭正荣宏亮的声音,他不知在对谁说话:明天县 里面在广场召开批斗大会,你要拉你们这条街的人去参加。   七姑婆讲的跟老师讲的、书上写的都不一样。相信谁呢?七姑婆会传播什么 反动思想吗?她独身守寡,为人善良和气,跟一条街的人没有红过一回脸,靠做 手工缝扣子扣眼过活。有时也得政府发的补助。因为她是烈属,门口上还挂有牌 子,她儿子参军,抗美越朝时死的。   “人之初,性本善”。虽然批判,韩国良还是觉得。《三字经》讲这句话还 是对。一个人心里还是渴望讲真话的,除非他感觉有什么危险,就不说话。不挨 逼的时候不会说假话。姑婆怎么会讲假话,讲反动的话呢?两家来往多,韩国良 经常过来帮她做些家务,互相早有信任,放得心。话在嘴里憋不住,是感情的流 露。可这回地主分子胡连英又要挨跪挨打了。一个人思想反动,他的脑子在盘算 搞什么阴谋诡计准备变天准备复辟,凭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不一定是三角眼、 鹰勾鼻。经受几十年长期斗争、改造、管制、监督、歧视,内心的恐惧在外表定 格通过观察他的脸色、眼神、举止、说话态度和穿着,光天化日,人群中,你可 能把一个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右派分子分辨出来。但是在黄昏,一个不通电偏 避村庄一户低矮茅屋的屋檐下,面对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就看出他不是贫下中 农?况且刚才兰老师安排同学到社员家帮忙做好事,也没有提醒不要进到四类分 子家。   “大家先不要把行李打开。现在正是社员收工回家,我们马上去学雷峰做好 事。看看社员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能挑两担水也好。要分散,多进几家多做点 事。”才进到村边小学校安排教室住宿。兰老师就对同学们说了。韩国良不理睬, 占了四张桌子打开背包。这次学校组织下乡是向农民宣传中央“七三”布告,参 加支农劳动。韩国良走出教室的时候,已经是个落后分子了。在村里有同学已挑 着水跑路,有的同学还空着手转了一家又一家,争着抢水桶扁担。来晚了,只好 往村边角落拐跑进了一家房屋,老人家望他一眼又回头进厨房推柴火。他喊一声, 她没有答话。他提起一对空桶。老人听到响声也没有回头。跟着人找到水井一连 挑了两担,水缸装满还留半桶水在桶里。老人家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用招呼做完 就走。好人好事就是这样做,不必请求你愿不愿意,同不同意。不必谢谢,那是 应该的。不必留名留姓。   田野空阔,空气纯净。村头路边同学们说话的声音,在一片宁静的夜色中传 来,清晰、透明、悦耳。大家似乎很愉快,寂静的村庄,星光满天。凉风一阵一 阵扑面而来,田垄上稻谷清涩的潮湿气味带着一点点淡香。青蛙叫了,是一只老 青蛙。就在前面不远稻田里。走过去蛮远,“哇”它还是在那个地方,距离不曾 缩短,“哇”,左边有一声应着。“哇”,右边水塘有一只也叫了。“哇”, “哇哇”,前后左右,四周蛙声连成一片。   第二天在生产队仓库门边张贴大布告,小布告也散发后,在同学中间传开了 一件事:韩国良帮了地主婆挑水,王晓林、孙萍结对帮了一家富农。受到老师批 评,王晓林、孙萍两人大哭,全体女同学围着劝了好久才肯去吃一碗在教室墙边 搭锅潘明华煮的烂头饭。韩国良不以为然,我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呢?要是看到一 个四类分子搞破坏我上去帮他出力,我是错了。不服从中央命令,参加了反革命 “四二二”组织,抢枪抢粮搞武斗,我是错了。听了敌台 ,按那个娇滴滴 女人:勇敢起来反抗暴政……投奔自由……的话去做,我就错了。一个人的权利, 他活在世上,别人帮助他,他也去帮助别人,爱护别人。这些话他想在心里,老 师找他谈话批评,他一句话也没有反驳。韩国良爱看书,偷偷看过许多禁书读物。 爱思考问题,当他一个人独处,常常感到恐怖,他头脑思想涌动的那些泡沫,竟 是这样不合时宜,有的甚至很反动。他不得不控制这些泡沫不要再沸腾,把它锁 在一个椰子壳一样的圆罐里。象把了哥鸟的翅膀剪短,把它的舌头剪短,让它飞 不出这个笼子,让它叫出声音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音调。   韩国良时时刻刻警惕关闭、锁紧天灵盖,注意不让思想爬出来。象他每天守 在家里煮粥一样。快好了,就不能跑了。粥滚起来,马上就冲开锅盖,米浆水溢 出来,浪费会受大人骂的,你只好守着。它要滚起来,提开盖,倒一点冷水,它 就会熄下去了。冷水会熄灭发烫的思想吗?。水会熄火他试着朝自己的头上淋水, 一瓢一瓢,舒服。不烫还是觉不够瘾,又接着一瓢之后淋下去。一个大缸水瓢完。 水沟堵住也不知道,一大片水漫出堂屋,地炉火黑了。   有一天,那只快要孵化出壳的小鸡又来叮他的脑壳。那天晚上,在学校蓝球 场上斗争胡一平。他教英语,是毕业班的班主任,在台上围攻的也是毕业班的几 个学生。有人揭发他是美蒋特务,抗战时期就在桂林国民党部队做美国教官的翻 译。台下围观的学生不多,因为这种斗争次数太多。没有派任务,大家就偷懒。 人群有一张脸似熟悉又陌生。只看到一个侧面,她不是老师更不象学生。韩国良 从后面移步向前,才看清楚她是糖业烟酒门市部那个营业员。个子不高,短发圆 脸,漂亮的女人总让人记得很牢。   每次去收购站卖废品手上有钱,他首先要跑上糖业烟酒这个门市部来。最好 的享受是买一块饼子。大黄饼一个五分。月饼一个一角。肥肉丁、花生仁、芝麻、 猪肉白糖拌馅。想起来口水流。   韩国良在中学时代认识她,她当然不认识韩国良。以后她调去金城江,在路 上遇见,却象是熟人一样互相招呼。她也老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曾经给韩国 良上了一课。在韩国良看来,是读了文天祥《正气歌》后的感受。   推来推去,不管你们怎么闹怎么喊,胡一平就是不肯低头认罪,承认是美蒋 特务。他头顶快秃了一半,突起的前额象一块鹅卵石。汗水象雨滴从石头上一线 一线流下来。   韩国良觉得那些锥子又在头皮上刺了。   台上的同学终于被激怒失去耐心。反动派你不打他不会倒的,一群人开始围 攻,   看了有人朝他后腿踢了一脚,胡一平往前晃一下就跪倒在地上。眼镜落了, 围上来有一只脚把它踩烂了。“简直混帐!强迫人!”怒火烧在漂亮营业员脸上, 她狠狠地吼了一声,摔头拉着她身边的男朋友走了。这一声吼,声音不算小,由 于场上人声太嘈杂,别人不太注意,韩国良清楚听到了。随着那一头浓密齐耳短 发一摔一扬,他的头颅划开一道闪电,炸响一个霹雳。他双手抱住头,痛苦万分。 他在地上打滚,头壳已顶不住锥子的穿刺,泡沫就要沸腾。他滚过兰球场,通过 一个斜波滚进足球场来了。他拼命喊救命,那块关锁思想的铁盖,被泡沫挤压无 意把脑丘语言区挡住了,他的声音不能震动空气,别人听不到,痛死了!痛死了! 大地啊,你裂开一道口吧,裂开一道口让我埋进去,我愿死,不愿活。他又滚了 几下,突然,象裹进一件钢针铁马甲,无数针尖刺进皮肉。他苏醒过来了。发现 自己滚进一丛刺篷,前面就是大马路,就要滚出校门。“鸟不战” ,一种长年 生灌木,叶子黄绿色,小椭园叶边锯齿形。树干枝桠纵横,全身长满硬刺,手插 不进,鸟不敢歇脚。学校没有围墙,种上一行容易生长蔓延的“鸟不战”,防不 得小偷,能拦放牧的牛群撞进来踩坏球场草地。   右手臂有几根,屁股上密密麻麻数不清。挣脱之后,刺也不折断,是带着树 枝皮上扯下来的,象蜜蜂刺人刺尖拉出它屁股一点肉。韩国良咧嘴忍痛拨刺,拨 出一根皮肤上就浸出一滴血。全身清理好,皮上红斑还麻麻痛。这时他才感觉到 自已的头已经不痛了。是从他滚进刺篷,被“鸟不战”扎了之后,头脑才停止疼 痛的。象树上的苹果打在牛顿的头上,阿基米德脱光跳进浴缸那一刻,突然,韩 国良顿悟。他跳起来,举手欢呼起来。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从足球场走过的同学, 一定不会怀疑看到了一个疯子。我是一个疯子吗,我是疯子。韩国良把头抵在草 地翻两筋斗,他兴奋致极,他身体有一种特异功能。身体疼痛可以转移,身体手 脚、肩背皮肤痛时头脑就不会痛,或者说身体手脚、肩背皮肤疼痛可以消止头脑 的疼痛。   这个秘密,身体基因的信息密码,一种特异功能,是称呼疼痛转移或是身体 生理控制系统……顾此失彼?对,还是用顾此失彼这个词,听起来很有幽默感。   人们不能消除痛苦,人们一生似乎就是不断承受苦难和折磨。现在我可以调 遣支配痛苦,象大禹治水是疏导不是阻塞,我可以将痛苦发配到手脚、皮肤这些 无关紧要的地方,让它疼痛去吧!我不呆在那里我就没有感觉,我呆在大脑里, 只要大脑安祥幸福快乐,我就安祥幸福快乐。我就不会再理睬身体那些微不足道 的皮肉疼痛,就可以坦然面对人生的苦难和折磨。   韩国良全身感觉到幸福来临,他手舞足蹈,身体像漂浮在云彩里。头脑一片 空白,没有思想。就像一间房间,搬走全部东西,打扫干净,只剩下空气和宁静。 不要再搬进什么东西,是的,我没有希求没有愿望。我只想大笑、狂笑,我的身 体消失,我不复存在,我没有了我。   我是特例,这个功能仅我具备。顾此失彼,韩国良想要是按自己这个想法解 释这句成语或造句,同学一定会看不明白,老师不会给他及格。   实践出真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经验和理论来源于实践,又服务实践指导 实践。通过实践——挥进刺篷被刺刺了,领会了这个秘笈,韩国良想,应该马上 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当头脑里那些泡沫又要沸腾,头颅涨疼时候,就用母亲行 棉衣的针,刺进手指和脚趾。后来发展用小刀,把小刀磨得锋利,扎屁股刺腹部, 有一回甚至把小刀刺进胸口,心脏跳动把小刀弹出来。   自从掌握这个秘笈,头脑不会疼痛,他很愉快。他不用担心,韩国良变成金 星光。   今天批斗金星光。   二连一排教室,我们二连一排全体同学,红卫兵小将,下午按班长要求把课 堂全部拉开在教室中间围出一个四方形坐下。又要召开班级批判会了,不知道又 要轮到哪位老师,大家正在猜想。兰老师和排长覃志光带着几名骨干刚才在教室 外面碰头协商,现在走进教室。   在教室正中前一排坐下后,覃志光马上又站起来,他喝令金星光站进中间来。   同学们感到惊奇,金星光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他早有预感和准备。从自 己座位上站救起来,摔手走教室被桌子围成的中央,象一个角斗士,转脸朝向同 学笑。“严肃一点。”覃志光继续说,“同学们让我们打开毛主席语录。”他看 着同学们从桌子里、口袋里拿出红宝书之后,“翻开第160页第一行,大家跟我 念——要使全体干部和全体人民……”   “……经常想到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大国,但又是一个经济落后的穷国,这 是一个很大的矛盾,要使我国富强起来,需要几十年艰苦奋斗的时间,其中包括 执行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这样一个勤俭建国的方针。”   同学们的声音是盖过覃志光的声音。金星光没有带语录本,他摸了两下口袋, 又无奈放下。   “第10页第3行。”大家又听从排长指挥,翻到指定页码,眼睛停在第3行等 待。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份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 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 自己跑掉。”   第二次同学们念语录声音比念上一段整齐多了。   金星光没有念毛主席语录,大家念的时候,他盯着天花板。   “你望什么地方?!金星光,为什么不念毛主度语录?!”   覃志光手里拿着红宝书,声音严厉喝斥金星光。   韩国良心里想,金星光丢几口饭,原本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脾气一犟下来, 不老实检讨,再顶下去,恐怕要被上升为敌我矛盾。   “我……”迟疑一下,金星光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身上不带语录本。”说 完把头侧向一边,嘴角做了一个轻蔑嘲笑的动作。没有笑出声来。看样子他是想 说:我不念你拿我怎么样。   “态度放好一点,你知道我们今天把你拉到中间干什么?!”排长有些激动。 他一急舌尖打卷语速更快。嘴里的话等不及舌头拨动就想全体冲出来。就象听到 一声:散会!在礼堂听报告的学生拿起凳子一蜂窝拥向门口时那种情形一样。   不仅是因为不念语录引起覃志光生气。金星光大咧咧进场,眼睛转碌碌向四 周扫过两圈,他分明在示威。看到韩国良,他轻轻笑了一笑。那样子就差没有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这时覃志光和几个骨干分子身上都惹起 火了,扫不下这个人的威风,今天这个会就开不成了。   若是那天站在中间的是肥头大耳的孙克山或者那个留着八字胡整整齐齐反梳 一个大毛头,象北京猿人目不转睛望着前方,背讲一植物根茎成长、表皮、形成 层、天性有性杂交完,外表就象特务的李承机,早就点头哈腰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覃志光就不会被扫脸,批斗会也没有什么好戏看。   你想金星光是什么人呀!一向是老子第一,服弱不服硬。平时讲得好,对人 也是笑嘻嘻的。一句话不合意说反脸就反脸,脾气象剪短引线的电刚炮一点就爆, 天皇老子都不怕。这个性格是家庭从小就惯出来的。金星光父母、爷爷都是裁缝 师傅,家里有钱生活好过不说,他爷没有崽,只生他妈一个独女,靠人上门传宗 接代。他老子一来第一个生他,他爷他奶宝贝不得了,要什么给什么,闹什么就 顺什么。   金星光是有备而来。不象潘回光,公安局的人进教室直接捉人。不说他本人, 大家事先都没有一点征兆。两个便衣像抓一条小鸡把他架起跪在地上上手铐丢上 吉普车拉走。大厕所里发现一条反动标语,学校号召同学揭发检举,公安局立案 侦查后,通过对笔迹确定是潘回光写的。   前几天发现那件事后,覃志光和兰老师都找过金星光进行批评教育。他根本 不认识自己错误,说一句顶回一句。坚决不写检讨书。   很小的一件事,碰上别人早就过去。不会现在闹得扯往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上面去。   冬瓜、白菜,在食堂领了饭菜大家各端自己的碗蹲在路边吃早饭。学生食堂 一个星期才一次加菜,几丁猪肉。平时素菜采购也不多,各班菜地收获挑进食堂, 平均下来每餐记五分钱。跟家里吃也差不多,特别对从农村来的大多数学生来说, 比家里喝的照得影子的稀饭好得多了。每天最后一节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就像 听到福音,赶快去拿碗筷,肚子马上温暖起来。   金星光说菜咸了.韩国良说不觉得。金星光说操他妈今天没有一点味口。他 把饭菜挑出碗倒在地下,韩国良没有看见,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碗听从肚子的指 示:尽快输送,不必嚼细。   “金星光!浪费国家粮食!”不知什么时候吃完饭就要回宿舍的吴仕海跑上 来指责金星光。韩国良看见了前面地上和掉进水沟被水冲走的几点饭和菜。   金星光抬头站起来。他的眼睛近视,睁眼望人有一种特别怪的感觉,他说:   “多管闲事。我倒我的管你屁事。”   说完转脸不再理睬吴仕海。平时吴仕海爱出风头。金星光最恨他,经常顶扛。   全班六十五个同学。除了十二个来自县城单位街道居民子弟外,其余都是各 个乡镇农村来的贫下中农子弟。心理上存在两个团伙,互相隔阂。农村来的,自 以为自己对党对毛主席最忠,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运动积极劳动不怕苦和累, 老师经常表扬,班干团干多,认为街上人家庭条件好穿的衣服好,学习成绩好总 是看不起人。互相不买帐。   街上几个年纪小的同学不敢说话。金星光才不理你这一套呢!金星光年龄大。 韩国良与他弟同一年出生,金星光留级又留级,两人就在一个班里来了。   “我就要管这个闲事。你不捡起来我就去报告老师。”吴仕海不肯走,要抓 辫子。这回是冤家对头,肯定有热闹。   “叭”的一声,在吴仕海的脚跟前,金星光把碗里全部剩饭剩菜倒到地上, 按住怒火,嘲笑说道:“你去告呀?我倒自己的,我的钱买的,就你妈的爱管闲 事。”   说完,他还不解气。一只脚踏一去把地上的饭菜蹂烂。   “你去告啊!你去报功领赏啊!我不犯法不杀人放火。操你妈的,你敢哪样? 你敢哪样?”   吴仕海更加气愤了,他用手举着金星光鼻子,突然语塞找不到词。马上爆出 一句:“这是贫下中农劳动人民的血汗!你摆什么少爷威风?!你敢骂人!”   “操你妈!就是操你妈!你再还举我就打你,信不信?”   同学们不让金星光举起的拳头砸出去。那边也有人拉下吴仕海。总算没有打 成架。   “同学们。”排长根本扫不下金星光的威风,至少朝国良认为是这样。也许 他不愿纠缠,不顾浪费时间。这才开头,今天开什么会做什么事还没有说清楚。 他又把脸朝着同学们说话。   激动时候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总是让人听不清。语句从他嘴里发出来就像在舌 头唇间受到一次挤压,语句单字被压扁成瘦高个子,字与字之间距离缩短没有空 隙,有点象李一平老师经常炫耀的他台手风琴。一把手按住三个键,它就分辩不 出多列米发索,只能发出一个杂音。“同学们”听起来象“铜门”之后,覃志光 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他说:“前几天发生一件事,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 我们班的金星光在饭堂吃饭公开倒饭下地,糟蹋粮食。是吧,同学上前指责批评 他,他不但不听反而骂人。冲上来打人是吧。在全校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覃 志光写有草稿,讲话时他想望同学,忘词了就“是吧”,眼睛回到稿纸上。   同学们眼光望向吴仕海,他坐在班长右边第二个位置。这时候他的眼睛盯着 金星光。“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吧,已 经一年多。取得了伟大胜利。是吧。但是呢,刘少奇修正主义思想,还没有完全 肃清。”那边有人可能是放了一个闷屁,几个人捂嘴想笑不敢笑,班长听到板凳 挪动的声音,望过去,没有事,又低头读他的讲话稿。   “金星光在我们班参加运动不热情不积极,长期掉而啷当,长期——是吧, 经常不参加班组学习。这件事情发生,不是偶然的,是吧,是他头脑里个人英雄 主义,看不起劳动人民……是吧,追求享乐的资产主义阶级思想的彻底大暴露。” 说了,覃志光放下稿子望了兰老师一眼。兰老师不说话,点点头。她手里一定拿 笔写什么。覃志光又朝向金星光,大声说:   “金星光!停下头来!当全班同学的面,是吧,老实好好检讨反这个自己的 错误行为!”   金星光没有低头只是不把头昂起那么高就是了。左顾右盼,好像覃志光不是 跟他而是向另外那个同学讲话一样。   “快点答话!”“快点检讨!”“还摆什么臭架子!”“让他跪下!” “……”   几个骨干分子早看不惯金星光那个样子,举臂挥手,七嘴八舌喊起来,四周 都有同学呼应,教室喊嘈嘈乱了一会,又静了下来。   “金星光,你要记得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老实实坦 白交待你的错误,犯罪行为。”排长又说话了。   “我有什么错误,又是什么犯罪的行为?!”金星光开口说话,摆出一副要 与排长辩论的样子。   “?”   浪费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错误,韩国良想。浪费错误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可以讲 是犯罪呢?   在家里吃饭两颗米落到地上,父母就骂你浪费,他们不读过杜甫的诗:谁知 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会说,一颗米一滴汗。但他们不会打你,不像偷东西, 煮饭烧焦锅底,逃学被发现倒霉就大了。教室、宿舍人走后忘记关灯是浪费。大 字报写不好又来重来写一张是浪费。乱屎尿也是浪费,因为不在粪池里不能做肥 料。美国资本家把牛奶倒进河里是浪费还是犯罪呢?工人领工资连续开几天会不 做工算不算浪费呢?   “大前天上星期六中午你在饭堂做了什么?”覃志光问。   “那天……那天我在饭堂吃饭。”望着班长。金星光答话。   “吃饭时做了什么坏事?”   “不做坏事。”   “你把米饭倒下地下,糟蹋国家粮食,是极大的犯罪!”   “不是国家的。”   “是谁的?!”覃志光捋起手指着对方。金星光一点不示弱,不急不燥地说:   “是我的。”   “你一不做工,二不种田。怎么是你的?”   “我拿钱买了,就是我的。”   看着覃志光不说话,金星光更是得意,他又说道:“我问你,覃志光。你每 月领多少助学金?你不讲是吗?我帮你讲,你在班上评上最高助学金每个月是五 块五,白吃饭不要钱。我的学费,吃饭钱全部是我老头老娘一分钱一分钱……”   “放毒!不能让他太嚣张!”兰老师在位子早听得不耐烦,正想要说话,吴 仕海先嚷了起来,搬开前面一张课桌冲到金星光旁边吼道:“低你的狗头下来!”   一面吼他一面把手伸到金星光后脑壳压他低头,个子比吴仕海高。金星光又 向后撑起腰杆硬顶。吴仕海无可奈何。几个同学这时一起冲上前帮忙扯手扯脚。 这时,金星光就觉得自己是“三英战吕布”,勇气倍增左右推挡,不管衣服被扯 得什么样子,又挨手挨脚踩,也不叫一声,拼全身的力挺直腰杆撑硬颈,不能低 头,不能让他们得逞。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批斗现场已经混乱了。其他班级的同学听到声响都跑来 围着教室门口、窗口看热闹。金星光不是吕布,天下第一虎将,刘、吴、张奈何 不了。就算他是吕布。还有自门楼打盹送性命时候。最后还是被制服.金星光气 喘吁吁被架着跪在地上。左边一个人右边一个人抓住他的手架飞机。一只手抓紧 衣领一只手压着他的头。一只脚踩住左腿肚,一只脚踩住右腿。五个同学也喘着 大气,并且还要保持警惕不能松劲。困兽犹斗,稍一松手,死老虎就想挣开铁笼。   五个同学压住金星光僵持着。批斗会是开不成了。还是学校工宣队的人过来 把他领走。走出教室,一路上金星光昂首挺胸。“手拿钢鞭将你打!”但金星光 不会去找吴妈,听说金星光他家已经偷偷替他找好对象定亲了。姑娘是五里屯的 人,长得蛮不错。   韩国良不会变成金星光。韩国良暗自庆幸。其实他很不明白,他的脑壳有时 关不稳。那些泡沫飞出一点来,那就不是变金星光而是变成潘回光了。直接公安 局抓走进笼,不用在班里在全校开批斗会,假使如此,前途毁灭一无所有。也要 保持尊严,不能低下高贵的头颅。思想犯罪,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依然不难找到 同类知己。   而这个梦暴露了深藏内心难于启齿的龌龊,一个人整天想着女人,要做那种 见不得人的丑事,十足流氓意识。什么人都会取笑。自己都会羞愧。陆常仁不算 出格,仅是写了一封信,一个星期在班抬不起头。他没有选择在路边某一个偏僻 的地方守候或是追踪潘美枝。拦住她诉说自己的感情。就扯住她的手她的衣角。 一定要把话说完,把炽热的爱情全部倾诉。若是她反抗,狠狠地咬紧牙根骂道: 流氓!你不放手我喊人了!你可能羞容满面灰溜溜走了,或者你心中烈火把全部 理智烧成灰,你不是你自己,你变成一匹狼,就会扑上去抱住她,更坏的事情就 会发生。就有另外一个结果。不是这样,他只是写了一封信。看到没有人就会在 她的抽屉里。这很容易办到,潘美枝就坐在他面前。陆常仁的字写得好。而写得 再好的字都不能影响潘美枝的决定:把信交给老师。怎么可能呢?陆常仁想,平 时两人都能讲话开玩笑,可以不理睬,可以拒绝,写一封信来骂都行。为什么要 交给老师呢?这封信没有在班公开,也许只写了一些互相之间的好感,没有什么 肉麻的内容。老师只是找他谈话,没有公开是点名批评,事情却在班上悄悄传开。   韩国良没有看不起陆常仁,只是觉得他倒霉,可怜。   其实值得可怜的还是他自己,对自己心爱的人不要说表露一点点感情,话都 不敢多说一句。他很自卑。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兄弟姐妹又多。王晓林心地善良通 情达理生活朴素,互相很尊敬都有好感,她不会拒绝。万一呢?万一让大家知道? 他不仅是心碎,而是自己自寻一泡狗屎抹在脸上了。地钻不下去,又不能象一阵 风飞走死去。哪能有这般勇气?一个同学不来说话,课间休息陆常仁——这个穷 山沟出来每月能领取3元最高生活补助金的同学们就坐在座位上孤独发呆。陆常 仁年纪大一点,他不仅做了父亲,恐怕都做了爷爷。他还会去锄玉米种地,中学 时代那点鸟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不会知道当时很多同学心里暗暗羡慕他勇敢。 潘美枝,说不上漂亮。不知现在老成什么模样要是她高兴。可以对周围的人回忆, 中学时候就开始有人写恋爱信追她。她的爱人在旁边听着满意微笑。而自己却这 样忸怩。初恋在心里开始,永远没有结果……不对,韩国良感觉粘在内裤和大腿 上的东西很稠,伸手下去摸了,象浆糊,不是尿床,身体下面软弱无力的小鸟刚 才时出来的不是尿,是那种所谓的精子——身体最宝贵的精华,人吸收很多很多 食物营养才能浓缩成一点点。它跑了遗失了,就大伤身体元气。在街里,一帮人 偷偷笑谢志明。上个月他爸他妈大白天睡觉,突然就听着他妈哭着喊救命,街坊 邻居都跑过去。“抓紧!抓紧!不放手。”听不清楚抢救的人谁在大喊,“请去 请银老八来。”银老八是木匠,好像很懂医术。街坊有什么大病小病,也跑他家 去寻药求方子。这回谢志明他爸一定危险了,大人围在门口不让小孩子偷听。原 来他老子搞她妈,不知什么原因那个东西缩进去,缩进肉里头人就没命了。他妈 就舍命他爸的鸟仔不放,扶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差不多丢魂的男人出堂屋喊救命, 两个人还光着屁股,顾不得丢丑了。银老八只用一根穿鞋的锥子,用酒淋过就往 谢志明他爸屁股一个什么地方刺进去。他爸就醒回来了,几天两公婆不好意思出 门,谢志明也丑了不敢抬头。   小鸟仔软软的,象在河时泡久出来,屙尿都淋对脚。现在就学会这种不健康, 坏身体的事了。韩国良不敢起床脱裤子。半夜里周围都是同学,上铺张建民还翻 身呢。床前还有一张报纸,他不敢把床板弄得更响,慢慢伸过手把那张报纸拈过来. 轻轻地,自己变成一个个小偷。轻轻地撕报纸,在被子里也要轻不给有声响。用撕 成小张的报纸又抹又吸,他觉得大腿好受一些,并且精液不会流在床上。他睡不着, 有人说梦话,猜不出是谁,嘟嘟哝哝听不清讲什么。对面吴京平磨牙,听了牙齿酸。   月光是时间的影子,原来还照在床架脚边,不知不觉移到窗前,窗脚下像摆着 一块长玻璃。有脚步“咚咚”在房角走过。是值夜同学,两人一组,。手里提着 木红缨枪。昨天,韩国良新做一支红缨枪,捶烂剑麻皮,把它茎纤维染红做缨。 现在就靠在墙角。学校巡逻值夜每个月轮一次,一个排负责两个夜晚。巡逻路线: 革委会办公室→ 学生食堂→教师宿舍→学生宿舍→学校大门→“五七”学工学 农加工厂→杂物仓库→操场→教室。现在强调杂物仓库那边是重点巡逻防范区。 挂牌批斗的牛鬼蛇神老师被勒令搬出来在那里集中办学习班。上个月罗老师被大 会批斗,有人揭发他说过,井冈山时期,陈毅领导过毛主席。还说去安原领导工 人罢工的是刘少奇。   学校乒乓球比赛比赛教师组拿过第一名的罗祖业在批斗台上经不住几个回合 就连连求饶。松了手让他站好,等他老实交待,他又说当时不是那样讲的。挨打 时候他说是,停下来让他坦白他又翻供。最后,同学们被激怒。就钉一块六、七 十斤的大牌子用铁丝挂他颈上游学校。才走了一圈他就走不动跪在地上。请求让 他回去想好写坦白书交来。   这个坦白永远不会等到了。半夜里罗祖业从仓库那排矮房最西一间溜出来洒 尿,那个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影子对他说:走吧。他就跟着走,轻轻地走。 只有月亮看见,月亮不说话。走过加工厂锯木房,两块锯盘阴阴闪着白光象两把 桧子手的刀斧逼他走得更快。他走上井台,影子登上井栏消失他也登上井栏消失 了。   1998年10月31日,参加母校建校六十周年校庆活动的时候,韩国良看到罗祖 业的灵魂从主席台下深处一道石头缝里艰难地冒出来。他那被痛苦扭曲的愤怒的 脸象一块煤炭。他不请自来,此地没有他的牌位和香火,他只是死在异乡冤屈的 鬼魂。他仇恨那些填平水井后盖上厚厚混凝土的人们,让他撑出地面如此费力。 现在广场上几位关在牛棚的同事正与当年打斗他们的人握手言欢,共同回忆美好 时光,他不屑一顾,象一阵风从他们身边擦过。   他望着韩国良笑了一笑,他们算是不认识。刚上二年级准备开设化学课时, 文化大革命就来了。韩国良没有听过他的课。   韩国良也觉得罗祖业老师很委屈。就写了一篇文章《想念罗祖业老师》祭奠。 二十多年离校归来,我的母校变化多了。现在时代变了,人阔了有钱了。筹备校 庆,盖了新的办公大楼,教学大楼是应该的。把西水井填埋把旧菜地填平,建成 这样一个运动场广场(校庆大会正在此召开)是应该的。在学校山后山腰建一块 碑林,把名人校友的墨迹文彩勒石传世也许也是应该的。但是最应该做的一件事, 我们却忘记了。井虽然没有了,我们还是可以在井的旧址上立一块碑,上面写着: 罗祖业老师沉井处。因为,我们的儿子正在这里读书,我们儿子的儿子也还要在 这里读书。他们应该知道,他们的学校,他们的前辈曾经有过的这么一段经历。   韩国良把文章投稿,没有下落。正像人们不留下穿开裆裤照片一样,他们不 愿再提难堪的往事了。   这些多少年以后的事情,当时韩国良是想不到的。现在他正操心他的内裤。 半夜弄脏不敢换的仍还穿在身上的内裤。那些脏东西干了变硬,象有一块厚帆布 摩擦着皮肤。课间休息到厕所翻开裤子看,自己的小淘气对着的这个印痕,象一 幅缩小几千万倍的中国地形图。   尽管多么恐惧,多么不情愿,多么无奈。从此后这种梦里的故事总是不断重 演,他在梦里喊:这是流氓。这是在做梦。不要不要不要……伸手去制止。有时 也有作用,拦截成功了。扳机抠了枪不响,要不然又会弄脏裤子。   这是不负责任,你已经对你的身体和心理都造成了损害。这是长大以后韩国 良才明白的道理。一条管道,一条水管或者油管。水或者油在快速流动时,突然 关闭阀门,流体产生负压引起震动和气噬,破坏管壁。在大学物理才有解释。三 峡大坝建成之后,拦断长江水,半个中国生态环境都会受到影响。八十年代就有 科学家提出这个反对意见,天人合一,人和物道理是一样的。   一个人,黎明时分,躺在云南兰坪县富达冶炼厂生活区宿舍席梦思床上。对 面是一个空铺,昨天黄工去剑川办事去了。他可以无所顾忌,就把脏内裤扯出来 丢到地上,仍旧躲进两床被子里。独自沉思,想着自己倒霉的一生。   姓名:韩国良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53年5月 政治面貌:无党派 籍贯:广西洛城 民族:汉 学历:大学本科 职称:工程师 所在单位:无 职务:无   个人简历:(小学阶段不必填写)一九五九年进小学读书,那时有一段时间 在生产队食堂吃饭。母亲没有工作不是社员。每餐是自己从家装米拿饭盅到食堂 去蒸。各人取自己的饭盅。菜是不要钱的,十个人共一盆。师傅端来放在地下, 一伙人就拿筷子抢。很热闹大家很高兴。最难忘早上去学校要争红旗,哪个班到 校早人数多就算第一,发小红旗一面,月底数红旗表扬先时批评落后。班长杨志 杰最操心最卖力最辛苦。天没亮还在被窝里,就来拍门叫人起床。拿着书包跟他 去拍下一家。有一回拍覃少华家,他爹抱他出来把尿,他还是迷迷糊糊眼睛睁不 开……点蜡烛进教室。扫桌上夜里飞鼠屙下来的屎。   三年级老师在教室外边彻了一个小池子,叫学生屙尿说培育小球藻用来蒸饭 吃,比猪肉牛肉还有营养。   “少时了了,有未必佳。”早慧聪敏,语文算术一直全班第一。读书并不刻 苦。学校后面的野芭蕉林,凤凰山,右边跑两分钟就到西门河都是我们游玩的乐 园。星期天去城外小沟戽鱼抓泥鳅,玉米地灌“目照鸡。”   街上还不通电,家家点煤油灯挑井水吃。有电影时舍不得五分钱或者根本就 没钱,一群娃仔就偷偷翻墙爬水沟进去。用黄皮果树籽敌仗,两条街娃仔打。手 指头的树籽射对额头会凸起鸡蛋大一个包。有人凶狠丢火砖头瓦渣的时候,大家 吓散了。   丢两回书包,求母亲要钱补课本挨骂印象深刻。夜里做蒙蒙躲,用脚撑上一 角夹墙做鬼叫跳下来把追过来的三弟吓昏迷几分钟。自己怕得要死。   那回去矿务局玩耍,在厂房铁丝网围墙外面找到一团卷在一起的废铝条。眼 睛高兴得要爆出来。抱到供销收购站卖得几块钱,够买一套《三国演义》。这一 股愉悦的能量实在太大,差不多比上铀235,经过几十年的衰变,至今还在心里 跳荡。   全县十八万人口,三所初中。一中规模最大,负责招收县城及两个公社辖区 毕业生。也只有一百人左右的名额。班上四十名同学,才有十二名考上中学。胡 丽芸不能再读书了,她成绩优秀。不是因为家里拿不出钱,那时学杂费不多,交 不起学费的家很少,是因为政审,她家是地主成份。   有谁不怀念自己的童年呢?那是我们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像电影里看到, 神父对一对新婚礼的情侣说的,今后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不管衰老还是生病,你们 都要永远在一起,阿门。我的童年永远是我精神的伴侣。   感谢低年级的年老师、吴小雪老师和周秀兰老师,感谢您们,感谢张老师, 你教好我的算术,把我领到数学王国的门阶。听说你已经去世。班主任韦荣辉老 师从中学下放小学,讲一口夹壮普通话,惹起同学不少笑声。语文课我们还是受 益多多。有一次我带着油瓶放在课桌底下,因为放学后我要跑去粮所买指标油回 家。你也玩笑开得大了,你说哪是谁的尿瓶?我站起来骂你。你发怒了,要把我 拉出教室。我们相持不下,张老师赶来劝架。除此之外,我一直尊师如父。你对 我也很好。文革动荡听说你要调回东兰原籍教书,我和另一位同学去送你,钥匙 丢了,我翻墙进房间帮你拿出已经打包的行李。此别音讯全无。我真的好想你, 梦里看见你打乒乓球还是喊:一洞(1:1)二洞,底下趔(球从网下过)。同学 叫你浑名;底下趔。你不知道。   另外,还有一点必须要交待,我差一点忘记讲了。有很多次我坐在麻将桌上 对新认识的朋友说我是哪里人。“唉呀!你们那里最爱赌了!”这就是他们不经 思考马上开口讲出来的调节气氛融洽关系的第一句话。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滋味。象是人家佩服怡然自得,又象是在一个庄严的场合随地吐了口水,虽然马 上醒悟口水却已经落地,这时看到周围向你投来异样的目光时的感觉。   现在说拍纸板,滚棋子,滚铜钱锑豪这些上小学就学会的比赛游戏应该不算 赌博。正如小学学的叫算术,中学叫代数、几何,以后有高等数学。就是这些加 减法把我们引入数学王国的啊。以后我就学会赌扑克、赌玉米籽、赌牌九。越卷 越深,赢输感更让刺激。   赌运总是不佳。哪里找钱呢?找废品烂铜铁,问大人要零用钱,都是那么有 限。   金钱的诱惑并不能驱使自己上街做小偷,这是我从小就会坚持的做人底线。 那天圩日子下着小雨。老扁和肥牛拉我上街。道路泥泞,贷摊就摆在两边赶圩的 人不少。老扁叫我过来,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他叫我不要动,站好。我没有 反应,他的手伸过来伸到我旁边一个大人的口袋,很快手指夹出两张两角的纸币, 我心跳,后来再叫我就不去了。   找母亲要钱难开口了,父亲又没有钱。他不当家,他的工资——总是不能像 他的儿子生得多生得快,母亲跟他吵架,很久都说二十六块五了,为什么都不涨 一涨——当月领回来几乎全部交给母亲。他在家吃饭,不抽烟不喝酒。他要钱有 什么用呢?他外面没有应酬朋友,不看电影不打牌赌博。一年不买新衣服,他要 钱有什么用呢?   他现在一点不关心我们,上学考试成绩问都不问,以前不是这样,我记得很 小他就给了买一双高统皮鞋。全街没人有。现在妹妹不愿穿,丢坏了,他还买给 我不少小人书。   现在他被生活搞得焦头烂额。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劳动。象一台不用电不用油 的劳动机器。   “妈,给钱我买药。”母亲在堂屋行棉衣。我磨磨蹭蹭,终于开口问了。   “要钱做什么?”她头也不回。   “喉咙痛。”不是假话,喝了酒,几天喉咙就痛了。   “怎么痛?”她回头看一眼,问道:   “吞口水痛。”   “不用买什么药。”她又不理人了,“你到你们那个房去,里头不是有一面 石灰墙吗?找一块干净地方伸舌头从下往上舔三下就好了。记得舔的时候莫出 声。”   问她有什么用?!   房间阴暗,这一面用老石灰刮的墙凉幽幽的。试一试吧,或许妈真有偏方, 把粥煮稀稀的放进坛子存几天,有酸味喝了解暑,她不是让我们喝了几年了吗?   心诚则灵,不要说话。像吊死鬼一样尽量把舌头伸长,靠上墙去感觉墙壁马 上就把舌头上的热气吸走,再来两下,真的疼痛减轻。   漫长的下午,太阳被钉住不走了。   “拿米,拿米卖给刘四家。”头脑里总是浮动表哥的主意。表哥小学没有毕 业就在街上混,母亲交待不要跟他来往。   你不要勾引我做坏事了,还说是什么亲戚呢?我对脑子里躲着的人说话。我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月家里米不够吃就惨了。   你家不是你买米煮饭吗?每天少放一把米,而且你妈也不会去检查米缸。我 听到表哥说。我轻轻撩开门帘,握着门扇 轻轻慢慢推,不让门脚眼转动时发 出声响。妈妈在堂屋她的呼吸声音都能听到。这一次只能偷一筒了,才有小半缸 米。拿多了肯定会被发现,不要碰着缸边,轻轻提起米筒,平均倒入四个口袋。 出门哼一下歌曲?在堂屋先帮她搬一回棉衣,站直不要弯腰,等她转脸就出门。   肥牛和狗松都偷过米卖给她家,两角五一斤,表哥说。我说:高价米三角一 斤,她给便宜了。你拿去街上卖?表哥说,我跟她借钱一块钱还一块二呢。   出门拐过丁字路。到刘四家不远。看看两边有没有人。他父亲是挨斗地主, 平时都不来往,突然有人看见你进他家,会有想法的。他妈你看一眼,也不说话, 转身去拿称,我倒米出来,地主婆过称,给我三角钱。   文革来的时候,为什么她不挨斗?倒是隔壁祥生妈挨抓走用石头砸死。落实 政策处遗时候他们兄弟闹平反,逼上彭正荣,吓得他跑去柳州亲戚家躲几个月, 回来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不象个人样了。   这回满街人捶嘴笑了。妈妈说,咀咒几年,天老爷总算有眼,狗×出的不得 好死!是报应。大家恨彭正荣,不仅是因为他文化大革命打人整人,更是因为他 早几年抓投机倒把很凶,被人骂着狗腿子。   其实,那是什么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呢?圩日子在家里煮粥包油炸糍粑,端 着提着在街边路口守着卖,散圩的农民饿了就在路口喝一碗稀饭,买几个油炸粽, 铜瓢糍粑回家给老人小孩高兴。   那年,父亲刚刚申诉结束下放回到日杂店上班,街道车缝小组成立,母亲无 职业。圩日子就做这些小生意补家用,要不然全家六口人怎么过日子呢?   三天一街,圩日子上午全家就开始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谁再无理,母亲 也不主动找你骂了,我当然是主要助手,一放学进家就煮粥磨米。   妈妈,给我两分钱。弟弟还小不懂事。母亲在下油锅。我给你两脚你信不信? 她回头瞪着弟弟一眼,他就吓在那里不敢动。   下油锅时候,旁边不准吵,不准说话,象上香火敬祖宗,拜天地一样虔诚, 这是妈妈的家教。否则油会起花爆,糍粑全炸焦。何况生意还没有开张,你要找 钱了?   这些事情,政府不许做。要关紧大门,不让声响传出来,不让油烟冒出去。 在街口,工商税务的人要干涉,人家也是喊你们不要摆了。走散之后,看他走远 又回头继续买卖。只有彭正荣抓得狠,偷偷从一个角落冒出来,让你跑不及,篮 子糍粑踩烂一地。   放学赶得及,我也要去帮忙,提着篮子站在路口与农民交涉,一角钱三个, 我说,少不少?农民还价。不少了,要是你买多……   不能用桌子或把篮子放到地上,因为眼睛还观察四方,随时都准备要跑。   散圩回家,母子两人在桌子上点票子。母亲报了会消耗多少糯米,多少粘米 以及单价,又将油锅的冷油过称知道油耗,我就计算利润。张老师不会知道我如 此热爱算术有此一个原因。收入为利润多妈妈高兴,会赏我几个锑豪。生意不好, 挨工商税务的人赶到得严,这个晚上全家不用煮饭吃油炸粽了。   周益生的妈,大家都叫她麻姑。是街上最大胆泼辣的人,她敢当面骂彭正荣 汉奸狗腿子。没良心忘恩负义小人,今后不得好死等等。彭正荣也无奈。她这时 不做投机倒把,没得法子,只好低头走人。   到圩日子他就象要报仇似的抓人追人更疯了。人们四散而逃,他就紧紧追着 麻姑不放,麻姑女人当然跑不过他。但一篮子糍粑刚开张就给他缴走,你想要做 几街才能补回来。她只有跑,踩过一片红薯地,跑过烈士陵园的坟头,回头望, 彭正荣还是紧追不放。老骚狗!老骚狗!麻姑嘴里不停骂一边不停跑。现在她怎 么骂得丑,也不能吓不住彭正荣。反而更激他非要抓住你那篮子糍粑倒下姚春塘 不可的勇气。   倒是麻姑上气不接下气,一只布鞋扣子脱不知掉在那里,石头仔和邦芒草锉 脚,她终于跑不动。在山脚那个废砖窑旁边停下来喘气,看着彭正荣慢慢跟上来。   彭正荣看着她站一堆刺蓬解扣子,以为她也是热得要抹汗了。他心里想,等 一下我就要看你抹眼泪。   “怎么样?不跑了吧?”他的声音因为跑累了有些发抖。再过一道土坝就可 以教训她了。   离她五米远,他突然站住了。象大白天看见白帝庙那个吊死鬼的影子,怔住 了。两腿僵硬不能迈上一步。山下人望见他的背影,看不见麻姑,觉得很奇怪。   麻姑脱掉扣子打开胸脯,露出软绵绵吊在有猪大肠皱折似的腹部上干瘪的乳 房。就在彭正荣正瞪着象是挂在铁钩上等待开膛死猪一样惨白的肌肤时。麻姑又 扯开裤带,大裤裆应声而落,这个女人不穿内裤的,鸡皮似的大腿一些更详细的 情形彭正荣不敢再用心观察,麻姑压低声音,咬断牙齿说:   “你来呀,你来钻到你妈这个旮旯里来呀!怎样……不敢来了,是不是…… 跑了是不是……”   彭正荣跑了,他不是害羞,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还会害什么羞呢?他是怕 霉气,一个男人,大白天碰这种邪气,那真是要倒霉。   这件事让全街人知道,笑了大半年。现在家里有是年纪的人还很清楚这件事, 还会津津乐道。   母亲在家里可以很凶狠,骂父亲不敢还嘴。在外面她就没有这种胆量发怒的。 她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解恨。   有一次,我在后院墙角石头缝里搜出一张折得很紧的纸片,打开看了是包在 一起的几个大小不一的人型剪纸。妈妈在施法?她给仇人冤家放蛊。这些人仔有 一个写上名字我看了就明白,妈妈跟她吵过架,有一回她家鸡跑了找不着,她到 我家看了两回,分明怀疑我们吃她的鸡。   妈妈一定不会有高明的法术。要不然她不会请夜禁婆。   夜禁婆住在凤凰山脚那一带,孤寡一个人,是不是会法术通鬼神的人物都要 绝后。她六十多岁,背也驼了,小眼睛望人转溜溜,皱脸皮没有一块巴掌大,还 缺了几颗牙,嘴巴也瘪了。穿一件长衫大褂,老人帽前檐上辍着两颗绿色玉石珠 子。老巫婆从森林里出来了。   母亲把她引进屋里,梳头洗手烧香。小孩子一律靠边。我爬上大板梯上偷看。   夜禁婆闭目入定禅坐。她面前三柱香烟袅袅升起,飘向天井上空。她嘴巴 “呜呜”吐出一口长气,绵长遥远。然后喃喃自语,双手轻轻拍打两个膝盖。她 在召唤众神,天上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土地冥间阎王各种精灵鬼怪。她语速加 快,手脚并用动作更加激烈。灵魂出窍,神灵进入那件黑色大褂包裹的躯壳里, 她招手示意施主可以请神诉说疑难了。   妈妈开始请七仙女,然后包文丞,再请她已死去十年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 出来一件一件询问生活中烦恼事情。,从夜禁婆嘴里轻声细语是七仙女下凡。粗 声大气当然是包公附体了。   一柱香燃尽,鬼神也全部离身而去。夜禁婆累得满脸是汗,擦脸洗手吃了一 碗稀饭。打发出门我看见妈妈给了她几个小钱。   改革开放之后,烧香拜佛敬神没有人太多追究了。有一年我回家过八月十五 遇到一次坐夜禁使我感觉它其实应当是仫佬民族一种民俗。   井巷街先是传来民歌腔调,月光下街口围着一些人,我以为他们是唱对歌。 走过去时夜禁婆灵魂已经神交天地。他们说的,你现在拿锥子刺她也感觉不到疼 痛。不过从来没有如此试过。一帮女人婆把她围得严实,只断续听得人问一句鬼 神答你一句。一个人问完,另一个人又挤进去蹲下来又请出鬼神盘问。刚出来这 个人又有围她怎么样怎么样又诉说一番。大家脸色寂寂,啧啧感叹世间人事的奇 巧以及命运的无可奈何,那些已被劳碌生活消磨得一干二净的那些往事,和眼泪 一道辛酸又甜蜜涌上心头。月亮静静地在几团棉絮状的去彩中穿行,参差不齐破 败的屋脊、低矮的瓦檐象砍向天空的利刃。老榕树以及树上的宿鸟,凹凸不平的 路面、臭水沟、荒草垃圾以及猪粪和狗尿在这清光白夜,陪伴人默默思考自己的 命运。   夜禁婆是一个中年寡妇,是否获得某种神力必然要在生活中遭受某种缺憾。 假若没有灵异,为何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临场发挥表演高超,舞姿、口技, 天上地下的知识,以及那么多个人或家庭 的遭遇她却清楚明白……   1965年9月至1971年 在洛城中学读书   宽敞的校园,白墙黑瓦,教室整整齐齐庄严肃穆。头一天进中学看考场时,这 位小学毕业生呯然心动,跨进这个校门,就象已经长大成人,开始人生第一步。上 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7月底天气炎热。为了下午精神好,吃完饭,拉一张草席在 阴凉的屋角席地而卧.屋顶上两片亮瓦透进两条斜斜的光柱。无数尘埃颗粒象星 星一样在光亮中搅动,反射着阳光。   四清运动,学校组织去看了《夺印》、《千万不要忘记》之后,65年上初中 就开始反省“白专”思想。马马虎虎学习一个学期。就开始批评《海瑞罢官》, 中央5.16通知,文化大革命开始。聂元摔大字报,毛主席炮打司令部。造成学生 代表上北京,在天安门接受检阅,全国大串连……   一个班分两支队伍,举起红军长征旗帜,徒步革命串连。经融安往桂林,下 梧州回柳州。在柳州有两同学死于流脑。全国流行性脑膜炎大范围爆发,每人出 门都戴口罩。服务队在街头拦人往鼻孔、吼咙啧药水。在火炭中燃烧苍术,满屋 满街的药烟和革命造反派连天口号一起驱散消灭人间牛鬼蛇神和瘟疫。   批斗当权派、走资派,让长期受欺压、歧视、冷漠的下层群众反抗、情感渲 泄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两派群众大辩论。红卫兵静坐,最后两派冲突升级。 武斗、流血,人民盛宴短暂结束。   最高统帅目的达到,红卫兵运动史命完成。毛主席发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 村去……   68年底,66届、67届和68届三个年级的同学同时毕业离校。   本校仅招一个高中班六十人。重点对象革命干部家庭、贫下中农子弟。   本人已作为下乡准备。按学校要求交上了户口本,第二天就要去办理转移手 续时革委会某领导过来说,你留下,给你补上高中名额。   人生简历又重划一笔。与初中好同学陈士诚分道。   1969年2月高中开学,没有正式教材,老师自己编讲生产基础知识,侧重劳 动实践操练。本届高中两年制。因不服合秋季入学、毕业的贯例。只能提前半年 毕业。   而原68届初中生因年龄小有要求再读一年的,可以留下来在下一级高中班插 读。只有本人愿意再读。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王晓林毕业分配进农具厂,后嫁 走柳州。君自此远矣。   只因太爱读书学习,珍惜学生时代多学一年的机会。自愿放弃进工厂当时人 人羡慕的工作机会。70届高中毕业生人少,全部可以安排分配进工厂,71届就没 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文章误我,我误爹娘。”这是巴金小说人物周如水失意时说的一句话。用 来比喻本人心情并不合适。但年轻时候,读着巴金、茅盾的小说总是激动得一塌 糊涂。又是呐喊又是眼泪的、幼稚、多情、浪漫得不可收拾。象那个可爱的亚历 山大、阿杜耶夫一样。要是能够早一点读到《平凡的故事》就会改变自己的性格 和命运吗?恐怕未必,虽然小亚历山在受到他叔叔后来也受到他自己无情嘲弄。 但若可以选择一百次,自己还是一百次像他婶婶所期望的,做一百回小亚历山大。   一个人的思维定势、性格,在他十二、三岁那个时期已在头脑中发育成型, 以后他生长的只是骨骼和肌肉。   回想往事前尘,可以说读书益我多多。“好读书不求甚解”,博览群书也应 当是人生一种态度。自己孤傲清高,标榜清流虚名,不入时流,所学未能经世致 用。但在这样一个利欲横流的时代,眼里胸间尽是乾隆皇帝的两只船,希望精神 安宁,渴望一点高尚情怀和意气,也只能在书中与古人神交,自得其乐。   70年那一次选择,已经预见了今后几十年的人生走向,人的经历和命运是由 他性格所决定的。是耶?非耶?我即是我,别人无法替代。成功与失败,快乐与 痛苦,被遂出社会边缘也好,我别无选择。正如王子猷说的:“我与我独存久, 宁作我。”   人生的历程本身无所谓苦难和幸福。   1971年7月至1974年12月 下乡插队   三年半时间,做过一年村小老师。三个月大队中学代课老师,在大自然的怀 抱里,劳动增强体魄锻炼毅力。独立自由,思想象小鸟在天空飞翔。   我怀念那些日子。   1975年元月至1978年元月。   车总装车间做两年学徒工转正为一级工。   1978年2月至1982年元月 广西大学学习   考上的专业不会理想,机械系本科四年,学科成绩平平。大学图书馆藏书丰 富。文化思想象春天里一颗幼草撑破泥土,打开了锁链。中外名著大量出版,漏 断几十年与多元世界哲学,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的交流让人耳目一新。国内伤 痕文学很快就要形成定式。这是一个快乐有世界,这一切来得太迟太突然。   象撞进苏格拉底的麦田,看见每一穗沉甸甸都是好,颗粒饱满,闪着金光。 鸡不择食,象海棉吸收水分张开双手拥抱攫取过来。我不会变成鱼市的鱼干了, 掉在路上车辙坑里的鱼说,终于有一只手把我捧回来,我又在海里快乐了。   80年下半年写短篇小说,完成《心愿》、《陈老师一天》、《彩虹似的梦》 等。   投稿《广西文学》编辑部受好评,约谈介绍个人简历等情况。《心愿》列入 排稿,终审通不过,心情还是很激动,说明具有一定写作水平。   1982年元月15日 晴   早晨6:05,乘火车临时加班车,离开南宁……   再见吧,母校   韩国良   昨天,听到您的呼唤,   我大步流星奔到您的身边;   今天,就要离开您的怀抱,   我竟激动得说不出一声:再见!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   在人生旅途上只是短短一站;   可窒息了的春心,却在这里重新萌发,   思想张开翅膀,   随着校园萤火飞向天空,与群星同辉比灿!   如今我即将离去,母校啊!   您的儿女不是赴秦的荆轲,   抚剑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   也不是灞桥伤别的游子,   掩颜低唱:“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要做一滴洁净的水珠,   涌向时代长河的浪尖;   我要做一张垦荒的犁铧,   让祖国这台拖拉机拉曳,   把中华沃土层层翻卷。   母校,我的大学——   请摘取北斗后勺,   挹尽千里西江。   这一樽绿酒啊。   壮我行色,任重道远!   ——《南宁晚报》 1982年6月24日   1982年2月至1994年10月 在河池计委工作   八十年代中国社会有一个罕见的科学文化高潮,辉煌的牛市!似乎全民都在 读书学习,象五八年全民大炼钢一样。到处讲的都是看书,参加补习。准备考试。 差不多全部青年都要争取考上大学。   工作分配后,组织大学毕业生联谊会。让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发挥特长,为社 会服务,主要一项活动就办起各个科门的高考补习班。   1982年,加入市文艺工作者协会。   1985参加首届广西人才研究会学术交流会,入选会员。   同年加入市科普创作协会。   1989年论文:《人才奇缺导致民族地区经济建设落后论质疑》获全国人才研 究新秀奖三等奖。   1994年11月调市外贸公司工作。   1997年2月失业,自由人自谋职业。5月应聘南丹选矿厂,再应聘去防城港一 家汽车修理工,又在祥矿产公司环江锌品综合治炼厂。恒友有色集团云南兰坪富 达冶炼厂……   2001年9月????   今天是2001年8月20日。深夜,韩国良在温暖的被窝里回想自己不知不觉走 过了大半生。   阮籍走到绝路没能往前走了,他痛哭。杨子走到岔路口,可以往西可以往东 可以往南可以往北,他也痛哭。   还是刘伶潇洒。提着酒壶走在路上,他不哭,他喝酒。喝得醉醺醺,对身后 背着铲子的童子说,死了葬我。   韩国良现在无路到了边缘,他要再找一条路,如果还要生存下去的话。象一 条数轴,断了,碰上一个奇点,必须伸头寻找一个方向,把坐标适续下去。直到 有那么一天……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这是一个简单又复杂,古 往今来多少人都寻求解答的问题,韩国良想。   佛教主张轮回承受现世苦难,修心养性自我拯救。儒教和基督教同样要求牺 牲和奉献。在中国被统治者奉为圭臬几千年的儒家思想,提出一个人生目标:修 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主要是给士大夫,精英阶段提出一条成才求功名发达光宗 耀祖之路。老百姓呢,老老实实莫做坏事服从领导,争取一家人温饱就行了。所 以孔子说唯上智下愚不移。国家就要这样治理。   后来,批判了孔老二。要求每个人都要担当“天下大任”,工农兵人民大众 都称是国家主人了可以想像自己把自己一切奉献国家,自己的“心”都不能保留。 吃不饱穿不暧的人整天想着天下三分之二受苦的人,要去解放全人类。这种愚蠢 愚昧不是孔子说的“下愚”,以此愚批彼愚,夫子便挨骂了。   “什么共产主义?只不过是骗骗老百姓。”这是勃列日涅夫在家里对他弟弟 说的,他的女儿在场听到很吃惊。苏联解体后,她才把它抖出来,大家看了已不 很吃惊。   其实列宁同志很早就说过一句话,他嘲讽那些欺骗工人阶级的统治者:你们 把美好的未来,将无数的黄金白银许诺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而让忍饥受饿的我们 得不到一点点施舍?!后来“动物庄园”的领袖把这一句话删掉了。   心灵自由和生命快乐,尼采先生如是说。   每一次欢愉过后,躺在心爱的女人身边,韩国良常会想到尼采,尼采的高深 理论他不曾去探讨领会。他只是服膺这一条人生观,不是吗?除此之外还需要什 么呢?他又进一步理解,能使生命快乐的元素,首推性爱第一。   爱情不能,很多爱情会带来痛苦,甚至毁灭你的一生。只有性爱,不管是任 何情况下的性爱,都能使你忘掉一切,飘飘若仙。   性爱是阳光、水分和食物。   “世间公平唯白发,贵人头不曾饶。”性爱也象白发一样,富人权贵能够享 有,穷人也可以找到欢乐。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最难忘的一课,不是在课堂由老师讲授,居然是在一家劳 改农场一个犯人向揭开生活的一个暗角。   实习期间,一位同学在新桥农场测试一台新型播种机。急需一个部件,学校 派韩国良出差。   南宁至平南班车要走8小时左右。韩国良坐在窗前,望着田野景色。正是夏 收夏种时节,田垌里打谷插田的稀稀拉拉一两个人——都分田到户了。   在宾阳界公路边一个地方象是一个木材市场。见到农民拉来卖的杉木只有手 腕粗,有位旅客很生气地说:“又是大破坏!五八年是一次,现在足第二次。” 原来生产队把山林分了卖光之后,农民怕政策变,就大大小小全部砍了卖了。也 没人愿去种树,过不了几年,这山不全是光秃秃的吧?   这不很奇怪。任何变革都有一个阵痛。农村落实生产责任制以来,各地同学 都带来各自家乡的一些消息。不管采取什么做法,遇到什么问题,是对还是错, 是前进还是倒退。都论不清楚,唯一使人欣慰的是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在变了。韩 国良刚刚根据自己在农村多年生活经历,写完一个短篇,描写农村农民对实行分 田到户的兴奋心情:   心 愿   今晚上,秋宝爷特别的高兴。   打半年前,他黑早出门割牛草,才踏上村后小石桥,两面三刀脚就给什么东 西滑了一下,站不稳,一个踉跄跌下桥底,昏迷不醒。多亏邻村挑柴上市的人看 见,扶起来抬回家,人虽救得醒了,可半身一时就瘫住了。医生断是中风。前后 也访求了几处土医,药方子换了又换,药渣倒出也的两大箩,眼前还是未见大起 色。左边手脚不听使唤,针扎不疼,似根木头桩子。嘴头味口也淡了,香喷喷的 油煎荷包蛋,摆在床前,他眼热嘴馋,就是送不下两碗饭。日子真没有一天是爽 快的。   秋宝爷虽说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可身板还是结实硬朗,干起活来,也不比小 伙子差多少。春去秋来,没有一天是歇得住的。这阵子脚不粘地,手操不起一把 小铁刮,整天厮守这七八尺宽的小屋子,无声无气的,心里能不难受?!吃饱饭 抽足烟,闻到窗外人声笑语,他又是唉声叹气,自己骂自己:“妈呀!前世没修, 今生汉子坐月,憋死他祖宗!”村里人都知道他抠气,几个青年偏爱戳他伤疤, 每到屋边也拉着嗓子嘶半句:“妈呀……”   可是今天,秋宝爷真象吞下了一颗定心丸,和和气气的,不愁也不恼。   太阳下山了,屋里一片浑沌,屋外翻了风。小道上传来几声吆喝。又是根生 爹,每天黄昏时候他总要牵牛到村后溜圈。“根生他爹——根生……谢老拐!” 秋宝爷想叫住老伙计攀谈几句,才撑开嗓门,“的的达达”人和牛都去远了, “这个老家伙,也乐了!”秋宝爷急得脸皮发热,额头直发痒,顾不得,他一手 扯起被子角头,一把就往脸上擦。一仰背,靠着床头养神了。   入夜,吃罢饭,喝下了一碗黑沽沽的苦药汤。儿子端进来一盆热水。他服服 帖帖地让儿子给洗脸擦了身,心神更爽快。媳妇从下房铲来了一盆火炭,置在床 前,一时全屋暖暖烘烘。窗口给堵住了,不漏一丝风。桌台上燃首一盏小油灯, 灯光照在秋宝爷脸上,他满脸喜气,嘴角上挂着半圈笑纹。他悠悠然拿起烟杆, 含在嘴上。脱手掀开那只磨得滑亮的铁皮烟盒,拈起一撮烟丝,捏成团塞进白瓷 烟斗里。隔着两尺远,把烟杆架在火盆上,巴哒巴哒地吸着,两眼眯成一条缝, 嘴皮一张,股股烟气圈圈绕,在屋里散开了。   哎!这码事情终算盼出个头尾了,秋宝爷自个儿思考着他的心事。   随着党中央农村经济政策的贯彻落实,全国广大农村沐浴一股春风。这几天, 村里大伙都在议论着实行生产责任制,就队里情况,大家还是提出分田到户、定 产包干那方法。队委们碰了几次头,也一致赞成。方案向上报了,这下庄稼人欢 喜来了。可不是嘛,田地分下自己理,心里摸得清实底,就使得出足劲,老天再 没眼,也刁难不了勤劳汉子。拼上一个春夏,百十斤身肉赔出去,怕它没个好年 景?但万事总在开头难呀,好事情先莫高兴过头。讨饭老婆子生仔,难说是喜是 愁。讲归讲,做归做,谁敢保证这“大寨式”准撤下?象去年,队里会计,记工 员几张算盘,全队田亩人头两天就理了个一清二楚,说话就可以划田分地了。不 巧,第二天,上面派下个工作组,不由人辨白,硬不准你这般做有。说什么这样 搞法,到头会造成什么两极分化啦,劳力多的富倒,孤老寡妇人家就要受苦,说 得活灵活现,真不知为哪家人讲话。村子里谁不赞成落实这责任制?人手不足的, 农忙赶不上,本村本队,大伙能瞪眼看着?凑合一两人帮帮还不是件容易事。谁 敢说人生一世无灾无难,万事不求人的。村里数来最困难的是田嫂家,前年丈夫 去世,全家老老少少,里外她一人把持,但一说到分田,她第一个就赞成,说力 气七大八大,不信护理不好几亩田。还是那样点人头记工分,大鸭帮,出勤不出 力,田上磨洋工,地上耍把戏。年终全家分粮千把斤,还得找钱垫,真要给饿死! 村里谁还象刘家二嫂子?丈夫在县城做事拿钱,田地活她耍着做,两个小孩口粮 指标和五尺大汉一样的斤两,明摆看占人家便宜,逢年过节,人家自行车从县里 大包大挂的托回来,你只有眼福!唉,不知上头为老百姓作不作得个主?还这样 今天红日明天雨,大话空话瞎报喜,庄稼人可受不了啦。秋宝爷闷着一肚子怨气, 突然又想了,不对,这事理也不能责怪中央,隔壁马坡县不也是一个中央管下? 秋宝大姑爷那凤凰村,去年还不是分了家。赶夏收时,还没跌伤,自己去帮过几 天忙。光是谷子就比往年多收了一倍。家庭副业办得更旺,家家院子里鸡呀鸭的 一大群。收工进家,饭桌上少不了一碗荤气,累是累,心里甜呀!怕真是根生爹 说的那名话:隔县如隔天,一个灶门一个灶爷。唉,那天下做父母官的,也该仿 仿人家乾隆大皇帝,换个自身下来走访走访,翻翻咱们谷笼米仓,揭开锅盖子看 看嘛!还是那套瞎指挥,误人哪!   下午,队长从大队部回来,一进村,就喜气洋洋地走家串户,说今天会上, 公社如何批准了村里提上的方案,如何捡讨了过去工作中的失误。全村欢乐,秋 宝爷这才定了心。   今晚就要包产分田了,究竟怎样分法包法,社员队干,好田坏地是否一律平 等分摊?秋宝爷心里琢磨不透,躺在床上又觉得不踏实起来。秋宝爹性直口快, 傻里傻气,肚里没几节回肠,可会把今晚的事情办糟?秋宝爷这时心上象挂着七 八只吊桶,上不上,下不下,越想越烦乱。   这几天,一惦着分田包产,他就把儿子叫到床边唠叨。这时听到堂屋有声, 又把秋宝爹叫进来了。他吐了口痰,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到:“村前那块大弯田, 有两亩六分七。是我的祖父,也是你的祖太留下来的田了,我们家几辈人精心打 理,土肥泥厚,远近称得上一块好田。逢到风调雨顺,不涝不旱,二十担干谷挑 得进家。我们家……”   这话秋宝爹听得也腻了,站在床边已不耐烦。秋宝爷瞪他一眼又说道:   “村后大树边,靠着根生家大田的那两小块,合共有两亩多。土改那年斗争 地主刘长福,田就分给我们。瘦是瘦点,下力功足肥,也是喊得应的。”他愈说 声音愈低哑,人就更焦急。大病一场,身体虚了许多,这一劳神思,就觉头昏, 两边太阳穴发胀。秋宝爷只得停下嘴歇口气。儿子就忙着递上一杯茶,他接住喝 了一口。去开会的人在屋外叫了一声,秋宝爹听了转身要走。秋宝爷急急忙忙拉 住他的衣袖,说:   “你今晚千祈不要多管闲事。只求分得那两块田。我和根生爹也说过,大家 通点气,互相有个照应。才四亩多点,看来我们也是分得上的。只是产量,刚才 讲的,你合计合计,不要给算过高。听清了?”   “听清了——这些话说得人都能背得出了。爹,你病重,就该少操点心嘛。” 儿子没好气地说。   “快去快去,我等你回来看结果。”   儿子走了很久,秋宝爷仍没有一点倦意,背靠着墙默默地沉思。一会儿又弓 着身子,伸手抓住铁钳,往火盆里爬动。把一颗颗红炭头从灰里翻到上面来。顿 时屋里又涌上一股热气。只听他嘀咕道:“能分得那两块田,今年就顺遂了。”   自古农民把田地当作命根子。对自己的土地,秋宝爷更是有一种强烈的亲密 的感情。合作化后,虽说田地属了社队,但干活时一到那块弯田,他就特别用心, 勤快。嘴里唠着:“田瘦了……”是啊,多少年了,上下三代人吃的,大碗小碗 全向它掏!那一年逼得没奈何,卖了它,他心里象死了父母一样难受。对不住祖 宗呵!直到现在,村里摸到秋宝爷这个板路的,想寻老头子开心,久不时还当面 提到这点事。只要别人一提到这事,秋宝爷就一脸羞愧,一声不哼,走开了。   那是民国三十三年的事。那年大旱,村后小河底可捡河鱼虾干,乡里又征兵, 秋宝爹的小叔中了签。这真是祸从天降。那年月,兵荒马乱,吃军粮,是去塞枪 眼填坑的呀。他原来兄妹八人,饿死病死,只剩下姐弟仨。人穷命苦,爹妈去世 早,小弟才两岁,好不容易拉扯大,如今又要去送死,就是铁打的一幅心肠,也 忍受不下。他磕破了头,求村里乡长老爷,人家回答只有一句话,要钱。他家里 穷得叮铛响哪来钱呵,翻箱倒柜,典典当当,还不够摆一桌酒席。全家围着地炉 哭了一夜,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第二天,狠着心找了乡长刘三爷,把田押了— —但求眼前人平安,留得个青山在。谁知第二年,天下更是乱得凶,县联防大队 派人下村来拉兵,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秋宝爹小叔拉走了。   一去就失了音信,死活不知。要是修得好,有命在,今年也整五十了。秋宝 爷想起这段心酸往事,又伤了心。两粒浊泪含不住,顺着眼角,沿脸上粗粗细细 的皱纹折子溜下,莹莹亮亮。   要不是解放军来得快,全家也不知要浪到哪乡。清匪反霸,土地改革,田地 回了家,还分到了几亩新田。不到两年,家家人财兴旺,满笼满仓,莫讲日子有 多爽快了!可一阵风,田地又归了公,入了高级社。这可遇着大疑难了,大群大 伙一窝峰,能奔出个名堂?不响应也难,那时下来搞工作的,就是现在村里兰枝 的男人,简直不讲理,天一黑就拉你到会堂里,“今晚思想搞不通,一个也别回 去!你看人家刘兰枝,还是一个中农,也站了出来,你们贫富农还有没有点觉 悟?!”谁知这小子那时节就与兰枝谈恋爱了。哎,谁叫你是贫农组长,去年在 县里开会,县长还和自己拉过手呢!现在能不带个头?也许真是世道变了,听说 以后种田不用牛哩,还翻老黄历恐怕也不灵了。干就干。第二天,到乡政府报了 喜。先几年,不曾走样子,大人孩子,都还有个笑脸。不想又来了个大跃进,就 乱套了,庄稼人还象屁庄稼人。拆砖房,砸铁锅,说大炼钢铁超美赶美。村后的 大林子,几乎砍个精光。唉,说到那年月,谁个不叹息……   大半夜了,还不见散会。屋外北风呜呜。风顺着墙孔,贴着瓦片吹进屋里, 从屋梁上撒下一些泥灰尘。火盆里的残灰,也随着小旋风转起,飘出盆外。屋里 有一股烧焦的红薯气味。远处,似乎有几声叫喊。啊——会上吵起来了?秋宝爷 把耳朵趋向窗口,一阵风吹来,只听得窗纸啪啪响。他忙唤道:   “秋宝妈——秋宝妈——秋……”   秋宝妈在下房里砍薯苗,听到唤声,来不及答腔,慌里慌张跑屋来。   “——你去看看,会上搞什么名堂。”秋宝爷向媳妇说到。   “不去,一屋子全是当家男人。”秋宝妈没见过事,上前把油灯捻暗,催公 公快睡。   说的也是。秋宝爷待媳妇掩门出去以后,叹了一声,又装起一袋烟。吸了两 口,又在心里盘算着:包下了田地,明天就该催他们赶早去打理啦,清光田基地 脚,水沟也要修整,活路还不少。只是弯田里那片浮石脑人,刚齐土高,一不看 准,又卡崩犁头。那年要炸掉,硝药已买回家,田地又归了社,没整着。今年看 来不行了,明年得给它报销一炮。牛栏粪马上全挑出去,堆沤在田里。开春下犁, 保证基肥足。秧禾定根后,找钱再买它百把斤碳铵催苗。嘿,还是买尿素划得来, 不看它价钱贵一倍,肥效可高得多,苗催得快,又不黄叶。思量得去找找供销社 老王同志,走他一个后门,批给一张尿素单来。大前年他下乡搞工作,吃住在我 们家,那时候还不富足,但早晚也不曾亏待过他。秧田撒哪号品种?看来弯田肥, 喂那蔸“广红”好。秋宝姑爷有这号种子。今春他的这几亩田全下,亩亩都满足 千斤,托人捎个话,过年女儿回家,就背几十斤来。我们的田,不会比他们的斤 两低。这品种熟得早,六月过半,就开得镰刀。跟手插上“团结一号”,能躲开 寒露风,种子队里留有,到时大伙还不摊分?大树脚那两块田,留来插“广选三 号”,算比“广红”歉些,但不是宝贵种,肥料平常,护理勤快,亩产也不下八 百。生长的天数长些,收后开种红薯也不迟。解放来第二年,仅那边收进的红薯, 就堆满了这一房屋,门都快关不住了。来不及下窖,烂掉好几大箩,丢给猪,它 嘴巴都不朝一下。   秋宝爷一路盘算一路遐想起来,水田差不多五亩,打个折扣,头茬亩产平均 算九百,九五就四千五百斤。二亩少说要收两千。如此,就有六千五。扣出上缴 粮和明春种子,干净剩下五千多。红薯不烂霜也有七八千斤。旱地种玉米,保证 有四千斤干籽收。那家里就多得钉一个粮仓了……秋宝爷越想心越开,一幅美好 兴旺的火红图景,把他迷住了,眼前似乎浮上来一片新绿,一摇荡,又变成一片 金黄。瞬时间,都化作一担担、一捧捧、一粒粒黄灿饱满的玉米、稻谷,向他涌 来,一下子涨成一座五谷山,把他托在半空,他咧开嘴哈哈笑着。笑得那么甜蜜, 那么陶醉。秋宝爷霎霎眼,看着自己只顾美想,手里抓着烟杆,也忘上了口。他 摇摇头,把烟杆含上。一吸,熄了。他笑盈盈地把烟杆又伸向火盆里。   看来也该办秋宝的大事了。这孩子心眼不灵,考不上大学,但田地活倒是有 板有眼的。十九、二十的人了,这年头想出去捞个工人当,月底领现金,比盼牛 牯下仔还难。这小子近来有些名堂,你看他夜里出门和姑娘说说笑笑,家也不想 回了。还是找媒人给他说门亲,娶个媳妇拉着他的脚,把心定在犁耙上,家里也 有个热闹。这得费一大笔开销,手头上要拿得出才是。今年挨到五荒六月,挑出 十几担白米上市场,进款三、四百块。玉米地里种黄豆,算它收五百斤,豆子价 高又销路好,自家留几十斤,逢年过节做豆腐足够了,剩下的全拿上街去,也有 几百吊的净收入。秋宝他父子俩力气壮,一闲下来,就腾手让他们去搞副业,我 们清白人家歪门斜道不去挨边,正道活是不怕使力气的。凑合几人去给矿务局烧 石灰,苦几天,咬咬牙,转身一窑灰就能挣上它几十张“大团结”。秋宝妈在家, 给喂出两头大肥猪,嘿!别提多响亮!日子一火红,人出门胸口也挺得直了。姑 娘妹仔再遇上我村后生,手转上海表,脚踏凤凰车,还会斜眼不答腔?自己不算 老,辛苦点,一年养两帮鸭……唉!今年让谢老拐先捞着一把了。真够晦气,这 条腿!这条废腿!哪年哪月才听使唤。人说莫村有位老先生医道高明,明天,还 是叫秋宝跑一躺远路,请他来试试看。不然,真要急死人!   想到自己这瘫样子,一层愁云又笼在秋宝爷的脸上。象五月里艳阳天,突然 响雷,黑云骤起,铺地而来。他眉头皱了几下,一张干瘪的嘴皮裂开一道缝,嚷 嚷道:   “哪家短阳寿挨千刀的,戽鱼时把烂泥掏上桥,阴害老人。狼心狗肺,造他 祖宗的孽!”他一发怒,气就喘不上。猛咳了好一会,憋红了脸皮脖子,才抽上 一口浓痰,“叭”的吐到床下。全身软绵,没有半斤力。他挪动一下身子,侧躺 在枕上,合起了眼皮。这时房门“嘶拉”一响,他又睁开眼。一条大黄狗窜到床 前,冲着他,嗷嗷哀叫,狗尾巴左右乱摆。秋宝爷用手轻轻抚着狗,对它亲昵道:   “老黄,乖乖。哦——听话。闻到臊啦?耐心守爷腿好,再带你溜山。”黄 狗气急喘喘,舌头伸出三寸长,在主人手背上猛舔。秋宝爷挥开手,打个呵欠, 眼皮动了几下,终于支持不住,一歪头伏下枕,睡了。一条手臂裸露在被外,象 干柴棍子。   夜深了。下房媳妇还在砍薯苗,刀砍在砧板上发出“剁剁,剁剁——”的响 声。怀着喜悦的心情的农民心中各自一把算盘,还在继续为分田定产的事情争执 讨论。村子睡了,寂静的旷野从会场,也就是村前那间小学教室传出来的声音时 而尖细,时而宏亮;时而和缓,时而激昂。   风从敞开的房门吹进了秋宝爷的房间,扑灭了窗台上的油灯。火盆里火炭早 熄了,只剩一盆冷清的灰。   屋外风声变小了。不知谁家的鸡先啼了一声,紧接着一只、二只、三只…… 全村大小鸡都啼叫起来了。仔细一听,老公鸡啼声深沉宏厚,刚上红冠的小公鸡 啼声尖利短急。一起一落,互相呼应,汇集成一支清新美妙的小夜曲,向寂静寒 冷的旷野传播开去。   秋宝爷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听得他轻轻打着呼噜。   这晚上,他做了一个很甜、很甜的梦。   过了浔江轮渡前面不远就是新桥农场了。韩国良坐在汽车上,他想到事先电 话安排新桥农场要派一名干部在路口等他。因为设备多,一个人扛不动。他根本 没想到新桥农场有一名劳教犯人也在前面等着他,在今后两天时间里给他讲述一 些非常有趣的故事。   石建生,男,28岁。海南岛人。高中毕业被保送海口市党校学习,18岁入党, 因犯强奸罪,判处五年徒刑。   “我不是强奸,她是自愿的。他们抓我五天五夜不准睡觉轮流派两个人看守, 一瞌睡伏头就动手打。”   新桥农场是广西规模较大的劳改农场。水稻田将近三百亩,修理车间可以做 汽车、拖拉机大修保养。除了少数职工,做工大部分是犯人。   没有见过,凭空在脑海里想像劳改犯如何可怕不可相近,监狱又是怎样的戒 备森严。来到农场田坎上第一天,韩国良才明白什么是孤陋寡闻。   协助同学进行播种作业的两名犯人。除了黑色统一的元领衫和唐装对襟衫之 和头标记外,他们跟一个普通农民没有两样。少数犯人劳动时需要武装看,一般 人可以自由来去,能到附近村子走动。那些做零工、看水看牛的,晚上不回号也 没人大惊小怪。   “你说的是那种事情?多啦!我知道就有几个人,与附近村里人相好。拿得 什么好东西就往那里送。”   石建生很健谈。平时与外界接触少,看来伴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没有架子, 愿意多说。他标准南方人,个子小,做事动作麻利。两眼耿耿有神。同学开拖拉 机在前面走,韩国良就跟在田里观察,与犯人聊天。   “我们这个地方很开化,新桥农场呀作风最有名。犯人不仅去村里搞,还有 跟职工、干部家属搞的,多了。”他笑一笑,露出一口很干净都很整齐的牙齿。 “我们车间那几个女职工个个都有作风问题。还是一点不怕丑呢,昨晚上同了谁 谁睡,第二天就高兴跟我讲故事。”   韦丽娥她是二年级王老师的学生。长得高大又发育得早,那个身体自然招惹 人,身体也渴望阳光雨露滋润。假期回家听到全县城议论王志明被判刑的消息, 让韩国良感到吃惊的是,那个乡下中学,他又跟老婆住在一起,搞了那么多学生 时间跨度那么长,这么久才被人发现。   王志明逢人都是笑容满面,湖南人。韩国良去代课三个月得他不少关照。想 不到那些夜里在那间简陋的房间看书备课时候,王志明就在隔壁补导女学生。补 导的内容不是他所教的语文,而是人体艺术、生理知识等等。然后把她们一个个 抛上床上进行分解。赵大大说,他把覃秀花也搞了,她就是韩国良所教那个班的 学生,塘底生产队队长的女儿。韩国良不再代课回生产队劳动后,去塘底队找赵 大大玩。她见了,仍然称韩老师。一个多么好的姑娘,秀气文静,回答问题站起 来就脸红。韩国良现在还印象深刻。王老师又如何不朝思暮想要对你进行作业补 导呢?   陈祖常老师好眼力,说他“白眼狼”,真是一语中的。   “管呵抓呵,出了事被发现都要挨管。但是这种事农场上上下下都认为不是 很严重的问题。大家心里也知道。这种事禁不掉,出事算倒霉,多数情况是女的 调走,劳改系统很大,换个单位就得了。犯人被禁闭一段时间,又放出来劳动了。 上几个星期,兽医站一个干部结婚才几个月,妻子就跟守水泵的犯人搞了。   输种管又堵了,石建业跳过去用手指爬开塞在一起谷芽。让它均匀地一颗一 颗抖下来,埋在泥水里。系里马教授主持设计的直播机还在测试阶段。跟着机播 观察两天,发现三个问题。第一这次就发现管孔容易堵塞,第二种子播不均匀, 第三拖拉机在田头转弯再播时,架底板挤压推起一片泥浪。将旁边刚播下的种子 盖上过厚一层泥浆,种子长不出来。场方不满意,工作做一下停一下。   “你说我冤不冤枉?我们谈恋爱,我要求,她同意,睡了三回,判了五年。” 寂寞中找一个人说话,今天石建业把韩国良当作申诉对象。   今天雨比昨天下得更大。石建业戴一顶雨帽,身上披一块灰绿色塑料布,用 两手抓紧挡着风雨。弯腰下去做工,风就吹开雨布。雨水淋在身上,衣服全湿透, 他身体不断哆嗦。   石建业父亲很早死了。母亲改嫁博白,族人不让她带走兄妹三人。说你们这 一脉就剩下三个人,村里人养得活。要死也在村里。   后来高中毕业后,进党校学习分配,在县财政局工作。妻子是乡村教师,与 教育局局长有染。不幸离婚后,母亲在广西这边帮他介绍一个对象,通了几个月 信,他就请假过来,一是看望十几年未见面的母亲,一是把婚事定下来。   谁知道一离开海南,到广西,不但老婆娶不成,工作也丢了,家也回不去了。   女方家开始同意婚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同意就算了,告他强奸。十几 个民兵连夜抓他到大队逼供。女方家势力大有背景,在法院有人,法庭上一点不 由他讲话。   “我是党员,他们先派人去我单位告,开除了我的党籍工籍,才把我投进 来。”   石建业在田里捡泡在水里的花生籽,这块田上一季种花生。经过犁耙之后, 收获不干净的花生就从泥里浮出水面来。   “我在单位做出纳,78年下一个文件,规定机关单位不能发奖金。领导要发 我不同意,我上告。我得到省里通报表扬,局领导受批评就恨我。这件事他们就 对我报复了。”   我捡花生递给他,他很感激。两天来往,互相更亲热了一些。“我告诉你,” 晚上收工时候,他笑着悄悄地说:   “这在前面不远的木乐街,开有二十几家老举馆,十几岁还没有开封的女人 十块钱一回,睡一晚上二十块。开封了的五块十块。那些三十岁的老女人一块钱 就可以了。去到那里,碰对干部领导,大家把眼睛望一边,装看不见……”   连续几天大雨,农民损失很大。黄豆在地上收不回来,发了芽。播下去的又 烂秧,听人说,光是平南一个大队黄豆发芽烂在田里损失将近四十万,生产科陈 科长刚刚就过来说,昨天播的那两块大田,被水冲了还要重播。暮春天气,站在 田边,感觉寒意侵骨。   “昨晚上去木乐街没有?”韩国良问他,石建业只咧着嘴笑。韩国良又说: “你还有好长时间才放出来?”石建业答到:   “还差一年我就可以回家了。原来单位换了领导,他们对我了解。也同情我 的遭遇。家里人来信说,彻底平反不可能,只答应回来在局里安排一个临时工。 唉,现在很想家……”   “弟妹都有工作吗?”   “我有一个弟一个妹,弟弟高中比来,在公社做资料员。结婚了,结婚了。 差不多26岁了,有两个小孩,爱人是中学同学。女的父母不同意,嫌我们生活困 难没父母。生了小孩没人带。现在他们还没有结婚登记呢。”   看来石建业最爱最关心的是他妹妹。说到妹妹,感情全部集中在眼睛。抬头 望着远方。似乎要穿过雨屏浓雾,把故乡海南岛拉到眼前来。他说:   “高中快要毕业了,大概会有工作安排吧……家里已经一无所有,旧房子早 倒塌了。父亲死的时候,我才七岁,上小学总是我背着妹妹去……”   他说话很平静,脸上微微笑着。只是那双黑眼睛更明亮了一些。倒是韩国良 莫明其妙觉得心里激动起来。   韩国良夸他劳动能干。添谷种补漏轻巧自如。农场规定每人每天插田五分, 他完成一亩三。收稻谷,包割包挑回晒场,他一人收一亩八分。说他在海南家里 一定是劳动好手。他咧嘴笑了。说自己从小一直读书,没有做过活路。刚来农场, 晒脱三层皮。   韩国良想起自己下乡插队,半年时间就成了生产劳动力,农忙天天出工。早 出晚归,最好成绩,一天插一亩田。   三天时间,无意中完成了一项田野社会调查。只是韩国良另有任务,要回校 了。   他拿着行李,告别留守的同学。走出招待所。还要走二十分钟路途,到路口 拦过路客车,回南宁回学校。   中午,刚刚吃过午饭。雨停了,天空仍不晴朗。空气是湿的。一大片望不到 头的田地也是湿漉漉的。道路泥泞,韩国良小心看路。远处有一个黑影象一匹马 斜穿过田地跑过来。   石建业站在田基上等着韩国良来到跟前。他说:我跑来告诉你,我们中队昨 天夜里斗争一个人,你猜他做了什么事?想你也猜不出。停顿后,他又说:那个 老头强奸母牛了!我没有瞎说.是有人看见报告看守去抓的。那头小牛还没上犁, 很听话。大家都知道,叫它跪就跪叫它站就站。这个犯人说是医生会开病开方, 曾经有一个农村姐妹求他看病,这么急跑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现在也在追查这 件事。   再见了!再见!路上好走了!   也许大家永远不会再见一面。但我会记得,还有一年,你刑满就可以回家, 看你的弟弟妹妹了。   报刊摘录一:   我国某著名魔术师做过一个试验:将雌雄两只壁虎用力往地下一摔,壁虎两 条尾巴断下来,仍能在地上蹦跳。两条尾巴互相吸引,越跳就越靠近。最后竟能 连在一起互相紧紧拧成一个“麻花”。不用力还拉不开。用两只同性壁虎试验, 就没有这个现象。   这个试验,为什么不是生物学家来做,魔术师玩的是把戏,把戏都是假的。 这个试验可信程度不大。   报刊摘录二:   苏联昆虫学家德波尔做过一个试验,他把20只涂有标志的雄性梨天蚕蛾,在 距离有雌性梨天蚕蛾8公里的地方放出来。45分钟之后,第一只涂有标志的雄性 梨天蚕蛾飞到雌性身边来了,接着又飞来了3只。   这能说明什么?二十分之三。很多动物昆虫是通过嗅觉,或者翅膀振动和发 射声波互相联系。还有一种鱼在加拿大海岸边孵化出来,沿着海洋热流游到南太 平洋一带觅食生长,一年之后它们又沿着一条固定路线回到加拿大海岸——它们 的故乡。冲上激流险滩,产下卵子。然后疲惫死去,结束一生。这是遗传基因发 挥作用,在它刚出生只是一条鱼苗,甚至可能还只是卵子的时候,信息密码已经 编排在这体内。它就按照这个指令开始和结束自己的一生。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报刊摘录三:   试验:取数只四脚蛇,区别雌雄。断尾去皮,烘干磨成粉末。分别灌入空心 蜡烛之中。放置桌子上相距30厘米。将蜡烛点燃之后,奇迹出现了。两条火苗互 相吸引,逐渐靠拢,最终接连成一条火线。它们晒成枯骨,磨成粉末仍还异性相 吸。   (据说这个试验成功之后,给社会造成了一个大混乱,特别是八宝山革命烈 士纪念馆受害最严重。一天早上工作人员发现骨灰存列室架子上骨灰盒摆放位置 发生了奇怪的变动。八宝山烈士骨灰存列室有严格的骨灰摆放制度。中央,省部 级、厅处级等等都有规划有标准的摆放区域和位置。同一个级别,还要区别年龄、 籍贯、参加工作时间抢救无效等进行编号。同一排也有个前后左右,向阳采光适 风的位置嘛。   这个规则几十年不变。这些骨灰盒也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位置。今天一早上 进来检查就看见怪事了,中央一级的跑到厅处级那边。厅处级爬上省部级和中央 级,省部级也往上挤。中央级位置少,骨灰盒就重重迭迭挤在一起。下面同一级 别前后左右位置也跑乱。   来不及细想。工作人员马上找来几个农民工,指点他们按原位置安放好骨灰 盒。第二天一早,工作人员一进门,脸色马上变了。又是一片乱七八糟。他手里 拿着钥匙,门窗玻璃完好无缺。   他马上跑到办公室,将情况向馆长汇报。馆长还没听完话,就拿手指指着他, 说你是不是老了糊涂了,现在很多人要争上你这个岗位。他委屈地说,开始我也 不信,你去看一看再说吧。   馆长去看了,又安排恢复过来,亲自掌管钥匙。第二天还是情况照旧。第三 天增加夜班巡逻人员。情况依然没有改变,是不是有鬼?大家心中起疑,又不敢 讲,讲了谁敢请法师来赶鬼?   只好向上反映,按指示成立专案小组。由公安局,中科院物理所,全国易经 学会组织有关专家人员进行调查。一个月也调查不出一个结果。一位教授提出一 个笨办法。用钢筋焊铁栅栏锁住骨灰盒。按牛顿力学,根据死者体重、年龄确定 钢筋直径。基本下解决问题,骨灰盒跑不起来。   后来,专案小组秘书长翻看《子午吾友》国际快报,读到了《电磁学理论在 人体的试验与应用》。马上召集有关人员碰头研究决定追查作者。谁能公安部人 员按地址找上门没见着人。邻居说,练法轮功,恐怕是成仙了吧。不知去哪里了。   最后还是教授专家拿主意,把牛顿和爱因斯坦全身像找出来。象亨哈二将挂 在门上。不久,八宝山革命烈士纪念馆风波就平息了。)   这是鬼力神经,迷信。象那个什么中国第五大发明,水变油。中国人很快拿 诺贝尔奖了,最权威的《科技日报》都作过长篇报道。后来晓得是一个大骗局。 但高僧圆寂金身不坏,舍利子等现象确实存在,科学无法解释。世界还存在许多 未知数。   上述几则摘录,要说欺骗也是善意。古代连理枝,梁山泊与祝英台变成蝴蝶 双双齐飞,现在一直还在使人感动。   这些故事就是告诉人们:异性之爱是人类正常的崇高的行为,应该大敢享受 性爱。   一辈子萎靡不振做不出什么事业,终因是孤高自傲,执著任性,没有家庭缺 少性爱。韩国良想,古人提倡修齐治平不是没有道理。齐家然后治国,“庭院未 扫,何以扫天下。”   天地阴阳,万物雌雄。没有女人滋润,男人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力量不了 解女人就不了解世界。博尔赫斯懂得这个道理。正当儿子发育成熟走入青春期, 他就把他领到妓院举行成长仪式。他把儿子交给自己的情妇,对她说:让这个小 伙子开窍吧!   自己一生对女人怀着美好憧憬,而到了三十岁才结婚。结婚不到四年,过不 了第一个危险期婚姻破裂。照说婚姻与性爱是两回事,但他依然是不能解放,还 是在性饥饿的道理上挣扎。   “我正在数呢!”韩国良想到那个幽默笑语,图片显示在床上,一个外国女 人问她的丈夫,“亲爱的,你一共有多少情人?”丈夫沉默。妻子等得不耐烦, 再催问。“亲爱的,我在问你呢!”丈夫终于说了:“亲爱的,我正在数呢!”   记忆象一条缆绳把已经流逝的时光重新拉回到眼前。那些曾经倾慕、热爱、 相思、恋爱过的女人“一张张脸庞像水似的流去。”他数不清楚。上床睡过的, 也算上一夜情的,韩国良扳着手指,他把两只手的手指扳光,再数第二次的时候, 速度就很慢了。他感到很惭愧。   第一次,第一个跟谁?不知道那样算不算做?真的不好意思。不是那个笑话, 放一半给一半钱。那时感觉只是在外面碰了一下。假若,这也算做的话,那第一 次第一个就是西江中学的董文丽老师。   二十九岁,韩国良不再是处男了。   不,不是。还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记不起什么时候了。应该是上小学读书以 前的事情。因为我敢肯定,假若我上了一年级,长大一点会有许多同学,不会同 女孩子杂堆。不会受她们骗,玩那种“家家”。让几个大同学欺笑,抬不起头。   韩国良是通过刘恒昌认识黄文丽的。   那天下午文代会闭幕式,他去晚了,就捡了后面一个位子坐下。台上是谁在 讲话还没弄清楚,一位摄影记者在前台对着他正面侧面按过几次快门,就退下来 刚好坐在韩国良旁边。他向他点头示意,他也点了一下子头算是回答。   打倒“四人帮”之后,全市第一次召开文学艺术联合代表大会。组织成立新 文联及作协、美协、音协、影协等基层机构。十几年文化荒废盼来振兴时机,市 领导很重视,大会开得隆重,与会人员不管正式代表和旁听的来人不少。大家脸 上洋溢笑容好象这文艺的春天就是自己命运的春天。   “你是影协的吧?”大会宣布休息十分钟,韩国良与旁边这位青年打招呼。 他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五官像电影演员陈述。   韩国良:   您好!   我准备调回桂林,手续很快就批下来。来金城江工作三年,交了许多朋友。 如今要走我真是依依不舍。星期天与车间小苏、小韦他们去玩,照了一些照片, 寄几张给你,请你不要见笑。我表姐夫:黄毅,在区人民法院办公室,佳佳表妹 今年参加高考,你替我去看看她好吗?   祝   生活愉快、学习进步   沈玲玲   1980年10月20日   “不,不。”他客气笑一笑,更像是陈述了。他拍拍胸前的海鸥牌相机说, “我是市广播站记者,来采访的。”   “刚参加工作的吧?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玉林人,今年毕业分配来的。”   “沈玲玲,哪里带来一位小姑娘?”看沈玲玲带一位姑娘从厂门口过来,韩 国良问。你猜猜?她笑眯眯大步而去。我怎么猜?桂林人就这么傲气,韩国良想, 第一次跟你说话也没有好脸色。   “哪个学校的?”韩国良问。   “西大中文系。”   西大?韩国良有些吃惊。他伸出手去握紧对手的手,他说:   “我们是校友,我是七七级机械系的。奇怪我在计委工作,都是政府机关里, 今天才认识你。”   “广西大学机械系七七级一班,”吃中午饭的时候,有同学从信箱里帮他带 来一封信,韩国良心里纳闷,沈玲玲是从哪里打听地址这么清楚?上大学后韩国 良很少给工友写信,在工厂的几个桂林人似乎认为非常自己优越,给人一种高高 在上的感觉。韩国良回想,这个姑娘工作积极、性格开朗,从机台操作工提拔做 车间统计员。差不多每个班都见她来班组登记进度。但是,两年,在一个车间共 事两年,他们单独谈过话?谈过工作之外的一些事情吗?有一次,在工厂门口, 他是想套近说上几句的,但是她几乎不与理睬。   在工厂最后两个月他比较接近也让他快乐的女孩子,一个少有的姓氏:邵萍。 后来了解她的身世,干部家庭,母亲是归侨,海外还有亲人。脾气随和,平易近 人,不摆什么派头架子。她在南丹大厂矿务局工作,高考跑来金城江复习一个月,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第一年没考上,韩国良把自己所有复习资料留给她。上大学 后,也不忘写信鼓励。第二年她考上南宁护士学院后,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不能 迅速升温呢?   灿若桃花。这个女人秀气,面容令人惊羡。第一次在工友宿舍,也就是邵萍 借宿的地方。见到她,韩国良彻夜难眠。为什么自己的冲动就象火药一样,一点 就燃,燃烧不能持久。韩国良站在人民公园炮台上痛苦反思没有答案。当初,自 己爱这个女人,多么愿意接近她跟她交往。一旦发现邵萍也很爱她,并且处处主 动,经常写信。生活上关心等等。他就胆怯犹豫、徘徊,止步不前。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到了2001年,四十八岁。孔子知天命的年 龄,韩国良才明白自己存在严重的心理障碍,也就是心理疾病。从小父母接连不 断的吵闹,给他造成太大的心灵创伤,这个阴影一辈子驱之不去。   三十四岁,他知道心灵创伤的严重性,当他与姚林林怒目相向说粗话时,三 岁儿子不懂事却会抓住他的裤脚求他:不要说不要说。那一刻,他决定离婚。   他尊敬女人,喜欢女人。又害怕女人。   韩国良心理疾病无法医治而且也无法向人倾诉,心理医生在中国是新生事物, 也还只是在几个人城市开设门诊。一般人都说你那是精神病,发疯了,只能把你 送到精神病院。   和女人第一次做爱总是不行。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情啊。离异之后,有人 介绍一位也离了婚的女人。他去看了。她觉得满意,那晚上他住下来,接下来发 生的事情让韩国良简直下不了台。他抱着她丰满的身躯,心头发热,劲总是使不 上来。那个女人讲了几味中草药,说是得到谁的秘方,叫他去泡酒。他以后就不 敢再联系了。   与刘敏之接触不久,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了,没有恐惧感了。两人做爱从容自 在,无比欢愉。他甚至可以第二次、第三次。这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他知道刘敏 之能够医治他,他躺在她的怀里,心灵深处感受到了母爱。他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星期天上人民公园,是他接到邵萍的信,她说请他务必见上一面。   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他用一个五分硬币买了一张门票,从正面登台阶,他默数一共一百四十三级, 提前十五分钟在炮台观望等候。   邵萍什么时候开始退去脸上胭脂红的颜色,韩国良也没有记忆。今天她一进 到公园就是一副愁容满面。昨天晚上确定没有睡好。   看着邵萍精神不好,韩国良也不知说什么话,只跟在她身后,默默在公园散 步。在动物园听红嘴鹦鹉怪叫,看到孔雀开屏,游人热闹,邵萍脸色也没有舒展 一下,韩国良知道自己对不起人了。往事翩翩漂浮在眼前。   “我请你出来,你不会觉得我多余吧?”邵萍变调的话音有一点挖苦人的意 味,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没有这样阴柔的。“我们认识两年了。第一次在我的 同学宿舍见到你,我们谈了话,我就非常敬佩你,喜欢你,后来,你一直给我很 大帮助。第一年我考不上,只怪自己水平差,知识少。那个时候很难过……很伤 心的,因为我请假复习工厂不准我请假。我是旷工偷偷跑去金城江复习的……那 时报决心一定要考上……现在考不上,工厂的人都要取笑。”   1977年,那是一个伟大的年代!辉煌与青春,光荣与梦想的年代!沉睡的大 地醒刚刚来。10月一天中午下班,厂门口那个习惯宣读报刊社论演唱革命歌曲的 高音喇叭,今天就像突然淘气,播出了一支气势雄壮的外国交响音乐:当当当当 ↑,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当当当当 ↑ ,像命运之神前来敲开人类的门 窗。   拿着碗筷正要去食堂打饭的他,在电线杆下停下驻听。雄壮的旋律把他心中 的激情震荡起来,,那时就有预感,一生命运最大转折马上就要开始。接着报纸 和电台都公布了全国大学招生考试的消息。在十月这个秋末已感风寒的夜晚,多 少人在屋里灯下,在奔走的街头,在列车汽车上,在疲劳的旅途中传递这个温暖 的消息。   韩国良一生就希望考大学读大学。1970年,他的老师说将来不久大学要招生 办下去的,他就再读一年高中就是为等待考大学。虽然后来大学是开办了,但招 的是工农兵学员,是选送,政审条件第一,文化知识考试仅是参考。后来张铁生 一闹,文化考试干脆免了。   这一次是货真价实凭实力争本事,大家这么说。招生名额二十多万,全国估 计有六百万人报名考试,几乎是几十个选一个。韩国良认为机会来了,马上,托 人找亲戚借来复习资料,进入高考准备。   “我没你那么大的勇气,破釜沉舟,旷课出来复习考试。”那时韩国良对邵 萍说,实在佩服这个姑娘的决心和勇气。他瞻前顾后,要捡西瓜又怕丢芝麻。工 厂那时忙,每天都要加班,不准请假。只是临近考试,才批准六天探亲假。   白天上班晚上看书。韩国良在食堂吃饭,舍不得花钱,营养跟不上。晚上失 眠就大吃安眠药。身体不好,心情紧张,临场没有发挥好。   让他最难过的是考数学,最后一道题二十分,求最大值,他的数学复习资料 书就有这道题,他也做过,照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脑子轰轰响。就 像鬼带路一样,解题到一半头脑就开始打转了,运算找不到出路,得不了那个结 果。   这个时候,他惊吓漏尿了。真是害怕呵,可能是吃安眠药影响了肾功能。太 紧张引起尿失禁。那个东西还要害羞似的往肚子里缩,让他想谢志明他爸那件事, 银老八那一针,等不到考试结束,他会不会死呢?他基本上不能做题了。   “马头渐近杨州郭,为报时人洗眼看”,他做不成章孝标。考不上区外重点 学校,他拿着西大录取通知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考题并不难,至少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复习不要太用功,注意身体,正常 发挥好就行。   再考一年,韩国良想过最终不敢冒险。老三届考生明年是最后一次机会。实 际上七八年大学招生,因民间呼声对老三届考生放宽了年龄限制。   韩国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离开工厂。他那时遭到一位女工友拒绝不久,在 工厂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痛苦折磨。临走他与邵萍告别:希望听到好消息,我在南 宁等你。   “那时只有你安慰我鼓励我。接到你从大学写给我的信,我真是非常感动。 那时就决定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考上来,跟你在一起。”   他们走过动物园,走近湖边。湖上有几个游客坐两条小船划船。两人坐在湖 边长凳上。   “可是呢?……”邵萍像喉管都堵住了一下,声音变了。“自从我考上护士 学校不久,我就觉得你变了,……你对我……”她开始抽泣起来。“你对我…… 不冷……又不热……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心里一直想不通……”   “我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韩国良知道自己心虚。   “你不像以前那样了,我感觉得到。”邵萍不再抽泣,只是眼泪还在流。她 说:“你心里也清楚每次都是我主动给你写信。回信不也不冷不热回信。我喜欢 你,我爱你。你,读书多经历广比我们一般人懂得很多东西。但不知心里信里不 说,嘴巴不讲。难道你要我们女的先开口说出来?……一年多你越来越冷淡。不 知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有什么想法?看不起我就明白说出来吧……”   韩国良心乱了。一个女孩子对自己这样苦苦爱恋,几乎丢掉尊严丢掉面子, 自己却是这样冷酷无情,折磨她,伤害她的心,怎么对的得起人呢?难道她不是 自己曾经非常喜欢的女人吗?他帮助她复习,鼓励她考上大学,不是向她表示爱 情吗?他说:   “我喜欢你,我也很爱你的。你也感觉到。但私下我觉得配不上你,不敢表 达自己的感情。我害怕你跟我生活在一起,给你带来痛苦。   他是多么虚伪啊!   韩国良此时又回忆起1976年8月夏日那个夜晚读着拉萨尔的历史悲剧《弗兰茨? 冯?济金根》的情形。想起他抄在笔记本上经常背诵的乌尔利希的那句台词:   您在这儿对我说的话,玛利亚,   使我感到无限幸福——可是,   它将如梦中幻影一般不得不飞快消逝,   让每句话都烟消云散了吧!   您自己收回去吧!   我不能够——不应该让您同我结合。   难道我可以把这个孩子,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拉进我那永远动荡不安的生活旋涡?   ………………   自己不曾接受过什么真正苦难和灾祸,但他内心总象处于苦海不断在痛苦中 挣扎呢。是什么东西在幼小心灵投下黑影自己如此多愁善感呢?   邵萍听了韩国良的话,心情并不平静。止住泪水,她说:   “你是不是想讽刺人?中专生配不上大学生吧?有什么办法,人笨考不上,算 我不知趣,想高攀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过大学生就一定找大学生的。要是合适,农村 姑娘也可以的。”韩国良说,“我的家-----怎么讲呢?环境不好吧,父母小市 民,家里穷,兄弟多,很多事讲不出口,我感到很自卑的。”   “这些我都不管。今天喊你出来见面,就是要你讲清楚,你到底对我什么态 度,现在我碰到一个很困难很困难的问题,我有一个工友是机械学校的,他追我 很久了。这个人也很好,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很爱你。要是你认为我配不上你,我 就另有选择。”   沉默。   “既然你这样,那我们继续保持关系吧。”韩国良的态度依然不很明确。不 是因为他醒悟应该与这个女人结合,而是因为他觉得不如此就对不起人。   “那我就拒绝他了?”   “拒绝他吧。”   这个下午,公园湖面传来青年人划船戏水打闹的声音。绿树丛中,一对情侣 踩着草地走过来。韩国良和邵萍坐在一条长凳子上,身子相隔一尺,四只手僵硬 不能握在一起。他们在恋爱。手都不握一握,心里却在在想:今后我们是一对恋 人,互相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一半了。   甚至没有在公园或者公园门口街道里哪个地方吃一餐饭,吃一碗粉。这对恋 人就这样分手各自回校。回校前韩国良去了一趟《广西文学》编辑部,找那位李 编辑谈他的小说稿问题。   沈玲玲来信说她将要调回桂林,感其不忘友情。赋诗一首:   金城僻壤山色秀,   江流岸草绿茵茵。   三年寂寥愁旅客,   一纸情怀尉故人。   歌罢萧郎乘舟逝,   琴歇文君沽酒醇,   漫将心底二三事,   长云遥寄漓江春。   1980年10月28日 南宁   心猿意马,患得患失,自己已经决定不再忧郁当面向邵萍表示确定恋爱关系 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给沈玲玲写这首诗呢?两个女人相貌都不错,才识人品都好。 而邵萍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虽然沈玲玲在工厂共事三年,没有来往。 在自己上大学之后她才有书信来,让韩国良耿耿于怀。所以选择邵萍是觉得这个 女孩子可以伴随一生。   他不应该写这首诗寄给沈玲玲。他认为对沈玲玲说过自己有了女朋友,书信 来往只谈友情不会超出界限。后来发现对方感情升级,就怨人家自作多情。难道 当初这首诗,不是自己惹的祸,“吹皱一池春水”了吗?   多少年之后,韩国良实在是羞愧自己卖弄诗才,弄巧成拙。让人收到错误信 息,辜负了一位姑娘的心意。   刘恒昌也有些激动,他是外地人,老乡朋友少,碰上一个校友也感到十分亲 切。他说;“广播站就我一个文字记者。现在重点是采写农业方面的稿件。我长 期下乡,一个月也没回来几天。 ”   两个人相识后,韩国良每个月为广播写两个消息,领取三,四元稿费,两个 校友来来往往成了朋友。刘恒昌小两岁,也是还没有对象,白话佬,个子矮,大 学本科自然要求对方有一定素质,当然不好找,很伤脑筋。   “你急什么?你比我还年轻,慢慢挑。”韩国良故意笑他。   “你要快点解决个人问题了。”陈土诚从老家带来几斤干米粉和一袋板栗两 个人在人民饭店炒菜吃饭,他说:“你妈送东西来我家特地交代我,要我跟你提 这件事,快点结婚了,你是老大,其实最急的是你父亲,每次路上碰见,说到你 就流眼泪。”   “这种事怎么急得来,”韩国良说“你不是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吗?”   “你还不了解我们玉林的风俗习惯?同我年纪的在家没有谁不结婚了的,家 里来信讲,你再不结婚家里就帮你找,今年春节我都不敢回去。”刘恒昌一脸无 奈。   “你爱好文学,我搞美术的,谈恋爱交女朋友肯定挑剔。我也是这样想,宁 可没有也不要随便找一个。”陈土诚说“春节回去吧?小赵,云峰也讲今年春节 几个朋友好好聚一会”   “我不回去。”   有一段时间,刘恒昌看上打字员小金,她大概是不愿意,反应不热烈,刘恒 昌积极进攻总是被太极推手挡出。看看刘恒昌烦恼,韩国良帮不上忙,干着急。   韩国良在刘恒昌的宿舍从书架上扯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念道:“我所思兮在 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睇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   “你不要再思来思去的了,”刘恒昌在他身后洗他出差带回来的脏衣服。他 说“我看你也别要挑来挑去,看花眼了”。他知道最近有人替韩国良介绍一位总 工会的干部,韩国良不愿意去认识。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国良:   你好,我到家了,爸爸妈妈都很高兴,你也替我高兴吗?回到家,这里的老 师,阿姨都嚷着要妈妈请客。都说女人儿回来了是大喜事。她们都高兴咯可要把 我累死去。从金城江搬迁忙忙碌碌把我累趴了,再来请一番客,那我的骨头架子 都要累散了。   临行前,小张说要我打扮打扮一下,给我剪一个短发,象个男孩子一样,妈 妈说多难看,象个乡里妹子一样,管他呢乡里妹子的形象也是一次难忘的记念。   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一下。妈妈说,要谢谢帮助我调回来的刘老师,送一套 《金陵春梦》给他。我这里就这一套。给了他我就没有了。你的意见给不给。要 是给,就留一本第五集给你就行了。   这个时候真想你在我身边。很多事情要跟你商量。不,我不应该这样,这样 会影响你的学习。   下午去劳动局报道,办手续清楚,也放心。回到家里看了表姐夫的信,他向 爸妈提到你,说你很久没有去家里,他对你很关心。   我很累,才十点钟。又想午睡了。   祝   健康   玲玲 1980.11.19.上午   书,书。我要买书。父亲抱我去看医生,开了药又把我抱回在床上躺着,盖 着被子,他说:吃了药,你睡一觉,感冒就好了。你不要起来到处跑。我下班回 来给你买一本公仔书。我心中喜悦躺在床上等待,读书的人都放学回来了父亲还 没有影子,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不能及时回家是因为当时有顾客把一包很多 很多的钱丢失在柜台,父亲要追出去找失主。为了这件事母亲吵架骂了他几十年, 说那钱是他一年的工资,得了那笔钱我们就不会穷,真是这回事吗?父亲你真是 这样笨吗父亲,当时我不知道是为父亲着急,希望能够阻止他追寻失主还是我急 不可待想早一点看到公仔书我就掀翻被子,双脚发软我还是慢慢走来街口守侯。   国良,国良。我听到有人小声叫我。秋英姐今天没有来,我独自站在家门口 望着大榕树上绿色的太阳。“国良,国良,过来跟我们去陀螺岭玩,回来给你看 公仔书。”今天礼拜大妹二妹不去学校,她们在她家门口向我招手。   星期天韩国良去过区人民法院见过了沈玲玲的表姐和表姐夫。他知道了小隹 隹就是前年在金城江看到她和沈玲玲走在一起的小姑娘。他们很热情留下他吃了 一顿丰盛的晚餐,并且说以后他每个星期天都可以来加菜,学校伙食太差营养不 够。   韩国良睡在床上听到肚子叫不好受就起床了。政府大院食堂星期天只开两餐, 早晨肚饿难受就在“鸽子笼”过道架锅头煮面条。现在好了,下面有人卖早餐了。   楼下,就是原来单位装放劳动工具的小房间,有一位街道老奶来租了。上个 星期打扫干净,开了一间米粉店。方便多了,韩国良想,早几年金城江整个城区 就是有几家国营饭店、门市部卖早餐。在工厂星期天去吃两个包子馒头就象赶街 一样。喝三邀四,一帮人浩浩荡荡走在路上。   但是很长时间,人不都是那样过来了吧?那时候许多人家真还没有吃早餐这 个概念,有剩饭就吃一口,没有就饿肚。韩国良还记得那种情景,早上起来懵懵 懂懂洗一把脸,开锅头抓一口冷饭拿书包就走。他不能抓多,还要留一点给妹妹。   一九七五年进工厂的时候,不仅仅因为能领工资使他感到荣耀。韩国良更觉 得一日三餐不用操心有保证,并且吃得很香很可口。就象一个人很有尊严似的。   这一带就一家米粉店,星期天也还是不少人。自己拿碗又往水锅烫一次把它 拿起来放在台上排队。韩国良是第五个,他的碗放一点碎蒜米,不放辣椒的,他 记得。   台边三个蜂窝煤灶,三个手提锅,老奶(才五十岁左右,人们不知其名,称 老奶算方便)同时煮三碗粉。第一个锅放水,第二个锅放鲜肉,第三个锅放米粉。 她的动作就像受到过泰勒和基尔市利斯的指导,一步接着一步,忙而不乱。她一 面笑得招呼熟悉和不熟悉的顾客,一面不断重复那套动作。同时还把手提锅换来 移去,因为第三灶火力最旺,在这里加配料熟油就可以倒进碗里了。   店面窄小,两张小园桌,靠墙架两块木板做台面,还有人守着等位子坐呢。 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收碗洗碗擦桌子,忙得不停。   以后,韩国良就没有再去区人民法院,没有再去享受大餐。沈玲玲的来信越 来越让人奇怪,我允诺过什么吗?   我站在街口踮起脚尖望远远的还是不见我父亲的影子。后来我的脚没有一点 力气我象踩着一个云头掉下来什么都不知道 了。醒来时看见父亲抱我回家,他 给我买了一本解放军打仗的公仔书。   吃完早餐,怎样打发呢?二月底刚刚结束研究生五场考试,还觉得很累,他 不想看书。   今年报考研究生不说录取,面试都没有希望。他忘记自己考大学因年龄大录 取不上一个好学校好专业的教训。冒险撞一回。当然说不上冒险,不需要成本, 工作之余看看参考书作准备,影响什么呢?去玩一回,好彩能做一回硕士。   他报考四川财经学院工业经济专业,文科。与大学所学专业相差太远,他有 什么把握呢?高考报考理工科,工友觉得奇怪。平时大家看他读小说背诗词,经 常在工厂墙报上写稿。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更热爱数学系。他不考虑自己二十五 年龄和所学基础不扎实,盲目报三个名牌大学数学系,结果可想而知。   现在又改变考文科,又是要显示自己百科全书似的全才杂才。只请了八天探 亲假看书。他做事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恒心恒志,缺少计划和非把事情办成功不可 的干劲。   “你的同学怎么这个样子?”韩国良暑假没有回家,留校做半个月零工。邵 萍归校第一天就来西大找他。“象个农民。”她说。   刘志敏怎么样?是个农民又怎么样?暑假他天天在学校做工挖土方。光赤膊 回到宿舍顾不上吃饭没有洗澡,跑去图书馆找到我。有个漂亮姑娘要找你了,他 说。邵萍现在一定不知道,她看不起眼的这个农民,毕业回玉林家乡,当了一家 糖厂厂长。因经济问题免职之后,传说拿二十万买官又做上矿业公司经理。同学 那一年在柳州聚会,他说:“今天全部男同学,我全包到发廊消费。”   和邵萍关系确定下来,差不多四个月了。但几次接触交谈后,很失望,产生 了一种讨厌的情绪。天啊,完全不是心目中那个完美至善的形象。韩国良又开始 象煮粥一样,把他的心放在鼎锅里煎熬。   爱情并不带给我幸福。我感到徨惑得很。一个假期想着这些事情,就有一股 痛苦和滋味沾在嘴唇上。看看陈学昭的悔恨!看看柳庆子下麻田晋的热烈!爱情 不仅是怜悯,不能是同情心培养起来的。我们的爱情,不是包含我们的一生的幸 福吗?希望有一些转变,重新在邵萍身上找到那种美好的感觉,但没有收获。裂 缝不是自己心血所能愈合。分手吧?但是一条道德律令横在脑海里。矛盾啊,你 这个懦弱的人,你一生只有受苦的份儿了。   什么是道德啊?!道德违反人类的幸福目的,道德有什么意义?!不是自己 为自己的造一副木枇吗?在人们心中,谁去指责《疯狂的贵族》中皇后追求仆人? 谁去指责安娜?卡列尼娜?人们对她们有的只是同情,即便是对于包法利夫人的 悲剧,也是同情多于愤恨啊。   ——引自1980年9月1日 日记   上午去《广西文学》编辑部,韦编辑接待。交给他我本人的生活简历,以及 写《一年之计》的写作动机,人物原型。他读了一些意见,说改名为《心愿》较 好。   为什么鼓不起勇气?今天去护士学校回来,加强了决心,心情平静了一些。 最终把这种缠绵的情丝剪断,我还是胆子不够,今天就不敢明白说出来,情感不 容恰,志趣有差异。能用什么语言来说明表达?……   ——引自1980年9月9日 日记   ……写这封信。竟是这样难以下笔!终于坚持下来,把它投入信箱了。天啊, 想到了今天是中秋节!我一生痛苦是无疑的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无爱的 时候,有爱的时候,总是一样的痛苦啊!去《广西文学》编辑部见谭总编,他说 《陈老师的一天》调子低沉,不能用。   ——引自1980年9月18日 日记   邵萍一连三封信,我三天都不敢拆开。我怕自己软弱,决心坚持不下……   决定走街,不回宿舍。韩国良吃了早餐,就一直南新路向东慢慢走。来到文 化宫后门,他走进去,上午人不多,草坪上几个老年人打太极拳,两个老太婆穿 着戏装舞花剑。主楼大厅两个小男孩在电子游戏前操作呐喊。一个在玩赛车,一 个玩冲锋枪射击。一个女同学手里拿着两本书游来荡去。二楼图书阅览室要到十 点钟才开门。韩国良看表,还差半小时。   收费的儿童游乐场、旱冰场已经开场了。穿过铁枝围栏看进去,差不多有十 几人在里面转圈了。   文化宫是城区的主要游乐场所。晚上到这里真是人山人海。三楼的录像厅、 舞厅生意好得不得了,溜冰场那是人挤人。场合混乱,听说有人打架,在里面的 人拿刀捅人。跑了也查不出是谁。   星期天白天溜冰场照常营业,这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溜得不怎么样,一位 女孩子已经摔了几次,惊叫声盖过音箱里邓丽君诉说的小城故事。她还在坚持, 微笑着扶着男朋友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前溜去。现在稻田已经插完了,谁还能把 年轻人锁在弥漫火烟和霉气的房子里呢?他们应该象鸟一样,在春天明媚的阳光 里,把自己的身体放浪。   在他们这样的年龄,自己有过他们这样幸福吗?韩国良追寻往事,走出文化 宫前门,回到现实世界,横过马路,进了新华书店。书店有一种本能的力量吸引 他,随便翻翻书页,闻到新书油墨的香味,总会产生一些好心情。   不指望找到好书,在这个小城市,他一般是通过新华书店发行的新书出版目 录去书店办公室定购的。他沿着书架浏览一圈,走出来站在大门口。碰上一些熟 人,韩国良点头打了招呼。还要去百货大楼吗?他想,不需要买什么,回去吧。   我走过去。大妹说:我们去玩回来才看人仔书。我不喜欢大妹,她家就住在 斜对面。她怕我妈妈不敢进我家来玩。我们去陀螺岭,外面好玩得很,大妹说。 我看她的眼睛象两颗龙珠糖。我感觉天空有什么东西召唤,一条蛇举起光滑发亮 的头,晶莹漆黑的眼睛望着我;躲在大榕树高大树冠里的树梢勾引我;暖和的阳 光和田野那些小草勾引我。那天,秋英姐没有来,我跟着大妹走了,榕树脚没有 秋英和小姐姐跳大海、抛子。她们捡烂瓦片敲成圆圈摸成滑滑的一颗,手掌往上 抛出一颗后,抓住地上一颗马上接着空中落下的一颗。接着了就在地上加子继续 抛。接不住另换人,那天她们没有玩。大榕树一帮大人小孩在等接榕树籽吃。矮 子哥已经爬高高的树顶,整个人抱着那跨树桠在风中摇晃。他在树上吃过瘾就折 下几枝丢下来,树脚下的人就争着抢。大妹抢到一串。我在地上捡得几颗,黑黑 的象黄豆大,很甜。我们走过榕树脚,走过挑井水的小巷路口,黄小莹,她的这 个名字上中学时才知道,那是大人都叫她“小鼓眼”,从家里飞出来追上我们。   路上碰一个人,戴眼镜个子不高。韩国良不认识,两人还是友善对望了一眼。 他想刘恒昌这小子会不会在家?到他那里去,这个念头使他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拐一条道,回到宿舍楼下时,他没有上去,还是往前走,在计生委新宿舍大楼工 地边上,他看工人正砌第四层墙砖,很快就封顶了。宿舍住房分配方案领导还在 酝酿,自己够不够条件呢?韩国良又想。   拐过一条路就望见了陀螺岭。有人在后面大声喊让开让开,我们站上屋檐下 的时候,一群牛从我们身边大摇大摆鼻孔冒着水汽嗷嗷叫着走过。一头黄牛似乎 闻到田野青草的气味跑了起来。一颗小石子跳到我的脚上,我又看见种在菜园旁 边一排长在高高树枝的那些花了。粉红色白色的花朵。最可爱的还是它的叶子。 秋英姐带我摘回去泡在脸盆里搓出滑滑的浆水来,洗手洗头洗衣服,不用买洋碱。   掩着鼻子走过一个大大的垃圾堆,我们来到陀螺岭脚下一片草地。   走过市政府大楼,上一条长斜坡再拐一个大弯,才到广播站。这里是八面山 脚,金城江最高之所在。广播站在那个用喇叭筒喊话的年代,这里传声效果最佳。   好太阳好天气。宿舍区有几个人洗被单,拉绳子晒被子。远远看见刘恒昌门 扇开着,他肯定在家了。广播站虽然住的是平房,但他另外有一个厨房,比韩国 良楼上小单间好多了。   依稀听到刘恒昌在讲话,他有客人来了?韩国良也没有犹豫,就踏上台阶进 来了。   “啊——好,好。”刘恒昌看见韩国良,笑容在脸上凝固一秒钟又舒展开来, 他从床沿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削了半边皮的红光苹果,他说:“好,我来介绍认 识一下。”   坐在他对面木沙发椅上的姑娘已经站起来,她满脸笑容,随意大方,好像她 不是一个客人,不是第一次认识韩国良。   这个女人长得还算可以,虽然不是那种第一眼让你看了震惊、过目不忘的人, 也是一番风情,愿求金屋藏之。她穿一件紧腰长袖白衬衣袖口扣在手腕上。兰色 的的确良裤子是那种流行的直流小喇叭,裤管把两筒大腿绷紧,让人感觉了肌肉 的弹性。婀娜多姿。一双乳白色平底凉鞋被裤脚盖住只露脚尖,并列在一起。   谢天谢地,她没有穿正在流行的高跟鞋。否则刘恒昌就惨了。现在两人站在 一起刚好肩头平齐。   韩国良抬手示意她坐下,他说:认识你很高兴。也抽过一张凳,在书桌边坐 下。就这样,韩国良认识了黄文丽。   记者就是这一点好,韩国良想,出差跑的地方多,见多识广。有理由任意找 单位找人了解情况。除了挖到新闻,也会经常有一些奇妙的发现。   这一次,他是去西江乡中学采访农村子女入学问题,稿件没弄好,却把一个 中学老师弄回来了。刘恒昌说:“你来正好,就在这里吃饭。”   既然来了,已经撞着,就吃饭再走吧。两个人在厨房做饭。韩国良独自找书 看。他发现刘恒昌也有一套《别林斯基选集》,就拉出第二卷出来。看他评论 《当代英雄》。   八一年他在南宁买了读了《别林斯基》,感觉耳目一新,思想被一道闪电划 过。一个崭新的文学境界,别林斯基象文学的彼得大帝,指挥、统领一切,挥洒 自如。敏锐的思想火花,犀利的语言,分析精辟入理。这哪是评论作品,是在穿 透人剥开的灵魂。   韩国良又在为贝拉的命运感动:   是的,她是这样一种感情深刻的女性性格:看到男人时,立刻就会相爱,可 是,却不会立刻向他承认爱情,她不会很快委身于人,可是一旦委身于人之后, 就再也不可能属于别的人,甚至也不可能属于她自己……   韩国良!你内心深处那个隐蔽的自己一直执着追求的不是贝拉这样的女性吗? 但是你太懦弱。你的性格就是这样:看到女人时,立刻就会相爱,立刻就向她表 示爱情;她不会很快答应你,你会苦苦的思念。除非你感受到伤害。但她答应你 接受你的爱的时候,你马上就会迟疑犹豫,甚至退却。她是我的贝拉吗……   刘恒昌在厨房里喊:开饭了。其实没什么难做的,一个炒排骨,一盘青菜, 一碗西红柿蛋汤。韩国良走进厨房的时候,黄文丽已经把菜摆好上桌。刘恒昌正 找筷子洗碗。   小矮圆桌,三张小椅子。三个白玻璃杯立在桌上象三个乞丐等待主人施舍。 刘恒昌倒啤酒,他也是不喝酒的人 。会喝酒的人把酒杯倒满啤酒也不会冒泡。 他才倒了半杯,酒泡都冲出来了。刘恒昌建议干杯。韩国良说:   “为什么干杯?”   “为相识,为第一次见面吧!”   “你先把杯子放下来,”韩国良说,“你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认识。照我说, 为你们,为你们的将来干杯!”   黄文丽笑了。她说:   “这个人!哈哈,难道你没有将来吗?你这样讲话……”黄文丽似乎特别爱 笑,她本来嘴巴就大,笑起来嘴巴张开……象什么呢?象白马岩,这是母亲爱说 的比喻,韩国良想,要是今后娶大嘴巴女人做老婆,母亲肯定不高兴。韩国良说: “我有将来,但我的将来不跟你们在一起。”   干杯!大家却笑了。三个人都举起杯子,干杯!   韩国良透过玻璃杯上半截黄色泡沫,看见遥远的过去自己第一次喝酒的情形。   昌莆村应才舅哥进家总让韩国良联想到那个长大的闰土的形象。他二十多岁 的青年,说话客气小心,就象怕那些空气给吹跑似的。拘谨样子让人看了可怜。 这性格可能是由父亲遗传。   他父亲。说话结巴,就象刚刚受了一次大惊吓似的。他妈是地主成份,解放 初被斗上吊自杀。他父亲是上门去的。虽然原来是穷人。恐怕也要受牵连。父子 俩在漫长岁月经受什么遭遇,他们不说。母亲大概也不很清楚,不然她会有话头 的。   应才舅哥这次来是要借钱。看来他要出趟远门。母亲进了她的房间,她的钱 在房间里到处收。有时在床板下,有时在被窝里,有时在墙洞里。只有她知道, 有时收来捡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我亲眼看到她拿着一卷三元面额的人民币,全被老鼠咬烂她自己伤心得很, 这回又找不得哪个来出气来骂。平常都喊没有钱,现在有钱喂老鼠。能跟谁说呀! 她只能气鼓鼓嘴巴嘀咕恨天恨地恨老鼠。   她拿出一把钱,有五块、两块一块的数给舅哥。我凑上去听他们说话。   “啊!你要去新疆啊!”听清楚了,我压低声音问舅哥。在我的观念里,新 疆是遥远遥远的天边。现在经常查户口,家里来人住夜要报给领导,跑去那么远 的地方,是逃跑犯法的呵!   “你不要乱说呵。小孩子,嘴巴不要多。”母亲用眼睛给我一个警告。她又 对舅哥说:“我先走了应才,你要注意呵,这么远的路,万一出事,那就要挨的 啵。你再想清楚,我先走,你自己煮点东西吃。”   母亲现在有工作了。街道组织一个车缝小组,把街上几个会裁剪又没有工作 的居民拉进来,在街边自己找个铺面。自己揽活自己做,多劳多得。有熟人手艺 好的,活路做不完。七架衣车,门口只能摆放两架,门面生意好大家都想要。有 人说抽勾有人说轮流上来,车缝小组只有组长银师傅是个男的。六个女人为这个 门面经常有得吵。   “没有事的姑,你放心,那边也还有熟人。你走吧,到了我就想办法写信给 家里。”   其实应才舅哥是个聪明人,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脑子主意多得很。就是人胆子 小,成份不好有什么办法?这么大年纪也没有结婚,他妹嫁人都生了儿子。妈妈 去吃满月酒,还带红蛋回来。   家里有花生,他炒了一碗花生,切青椒麻姑娘也炒了两把干粉。他说:良, 你看好,我出去一下回来。   他去买酒。从门口把一碗酒慢慢端进来放在煤炉边上。他说,你也来吃一杯。   我们家没有人喝酒。一辈子只在过年过节看见父亲喝一杯,其余长久的日子 他是滴酒不沾。应才舅哥从碗柜角落翻出供祖宗供天地才用上一次的小酒杯。浪 一回水,拿回来放在地下,用瓢根挠酒加满酒杯。他说:   “要吃的,我明天走了以后难见你。酒是很好的,我教你吃。”   “苦不苦?”   “不苦。”   端起酒杯。酒溢出来淋了我的手指,我把酒杯慢慢举起移近嘴巴。我看舅哥 拿起酒杯,猛一下倒进喉咙,他手里拿着空酒杯,他说慢慢来。把空酒杯放在嘴 唇上示范说:就这样吸一口。   我喝了一口。那一年我十一岁,小学六年级。喝了平生第一口酒。   “好苦呵——”   我张开大嘴。这种象水一样透明的液体又苦又辣,竟然有这么多人喜欢。   “唉呀,酒是这个样子的,它在舌尖上是苦的,进了喉咙里头慢慢它就香了, 男人是一定要喝酒的。你再试一口。来吃一点米粉压下。”   我又喝了一口,感觉一股热力从喉咙灌进胸口,真是神奇。   下午时分,太阳斜斜照在天井墙上。我咬两颗花生米又吸了一点酒,那股热 力开始在全身泛滥。好象舅哥又给添了一杯,半个瓢根。   太阳照在我脸上,真奇怪。没有用镜子,太阳怎么会拐弯照在我脸上呢?我 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浑身力量无穷,我要出门找人打一架。   我躺在一个地方。好象妹妹来喊我,她说你还不去煮饭嘛,妈就要回来了。   我不理睬她。好象她量米烧水了,我只会想不要煮焦饭,你我不要挨骂了……   我第一次看到阳光,妈妈把我抱在天空下面。我又兴奋又紧张呼吸她的体味。 我感觉凉爽新鲜的空气正从我身边把她的体味带走。人影晃动。晃动影子发生声 音:满月了?妈妈说:满月了。唉呀,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崽崽长得算好看了。 有人说:白白胖胖的,脸圆鼻子尖。有人说。睁开眼睛看一看,我看长得象妈多 还是象爸多。一条手指头粗糙挨我的脸,我不舒服。决定不理睬,只是眨着眼不 让她看清楚。让我抱一抱。母亲把我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也让我抱一抱。这个人 又把我移给另一个人。叔娘,叔娘让我看看小弟弟。我要看小弟弟。一个清脆响 亮的声音象空气透明象阳光温暖,我被一双小手抱起来。妈妈说:秋英姐你要慢 一点啵。这个叫秋英姐的人说:我懂得。这么白呀。象鸡蛋皮一样白白嫩嫩的, 我真想吃你一口,她两只手指捏着我一边脸,小嘴巴就粘我另一边脸,我闻到了 一种特别的香味。她嘴巴里的两颗硬东西要压进我的脸皮时,我哭了起来,睁大 眼睛看到一个圆圆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秋英死妹仔,妈妈大声喊了起来,秋 英死妹仔你快点放手。以后我一听到那清脆响亮的声音时,妈妈就把我抱进屋, 不让我再次闻到那种特别的香味。   阳光闪烁,我们在一片长着各种细碎小花的草地捉蚂蚱。追赶蝴蝶和蜻蜓。 头顶上响着大哥哥们在陀螺岭分边敌仗的呐喊声,我那时还不够力气爬山,要不 是这样我也上山了。   汗水从头发里流到脸上来。我捉到两只小蚂蚱。它的小腿还要弹起来刺手。 我把它们一起塞进胸口的裤袋里,它们不还是要挣出来。二妹看见,她说你不会 把它放进裤脚边卷起来吗?我就坐在地上,一个一个把蚂蚱放进裤脚卷包好。   中午的太阳在头上晃动。草地上很暖和,刚才被小刺和一条长有细小刺尖的 草叶刮了。皮肤上留下一排小点子血的印子。现在觉得痛了,我不知道,这个时 候一个给我心灵造成很大伤害的事情就要来临。   小鼓眼追蜻蜓一只也没有捉到。看到两只骑在一起的蜻蜓停在一根豆杆上, 她从背后慢慢跟上去。眼看就要捏住,可惜又让它们笨笨的飞走了。   后来,大妹呼叫大家回来围在一堆听她说话,我这才发现,一帮人中只有我 一个男人。   大妹说,现在我们开始玩“家家”。你们里面由国良装新郎,是老公。“小 鼓眼”装新娘,是老婆。其他人去准备东西帮他们做新房,办酒结婚。   秋英姐你为什么不来?你来我就不会做新郎,不用当老公了。   大妹叫我不要动。因为我是新郎。等结婚接新娘。我不懂她的意思,听她安 排坐在地上,看着坐在那边小树下的“小鼓眼”。大妹正在给梳头抹脸,把野花 插在她的头上。   二妹带小孩子把人家菜地用过的豆杆子拿来,插四根立在地上。上面架几条 横杆。用一些小树叶子盖在上面,她们说是新房。   从菜地偷来豆角、菜叶,用手指插得细细的放在南瓜叶上 。就是酒席摆在 新房旁边。   “结婚啦,结婚啦。”“送新娘上轿啦”……大妹领一群小孩呼喊起来。   二妹背着“小鼓眼”向新房走来,向我走来。   没有人阻止大妹拉我起来接新娘子。没有人阻止大妹教我和新妹子拜天地, 夫妻互拜。没有人阻止大妹教我和新娘子进洞房。为什么秋英姐你要在许多年之 后,我真正结婚时候才来呢?那时你已经离婚。没有儿女,孤身一人。我还是喜 欢你。但是有一些人不喜欢你,尤其忌讳你去布置新房。你却主动帮忙挂蚊帐, 铺毯子,摆被枕头。让他们生气了。我不相信那些东西,离婚时候我也没埋怨说 你当初开了坏彩头。   我只是生气你不来陀螺岭,阻止我进这个洞房。   大妹教我们两人排排睡在一起。“小鼓眼”手里还握紧一把花草,上面是一 些细碎黄色的小花。她望着天空。   大妹帮“小鼓眼”脱裤子。我看见她屙尿的地方平平的,然后那个地方又开 裂了,象一个小嘴巴,她平静地睡在地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大妹也叫我脱裤子。我穿背袋裤,他帮我解脱扣子,然后叫我扑在“小鼓眼” 身上。我的“鸡鸡”对着她屙尿的地方……从此我就开始倒霉了。   这件事后来让几个大朋友知道了,在我上小学时还受欺笑。我才知道我做了 一件很丑很丑的事,就象有一块烧红的铁条往我心里穿过一样,我的心留下一条 永久的伤痕。还不是我的错,是大妹以及当时街道孩子们的错。为此我内心一直 仇恨大妹,许多年,我也不敢正眼看黄小莹。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星期天拿锄头跟妈妈去陀螺岭开荒种菜。我们把一 片草地翻过来,用细柴竹子围篱笆就成了菜园。每星期天挑粪施肥,每天下午放 学就去淋水。青菜秧从土里冒出叶子,豆角蔓绕上竹芊,南瓜藤吹起喇叭花……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看到猪栏吃潲的小猪一天天长大,看栽入泥土的菜秧 生根直立生长起来让人高兴的事了。学习成绩是脑力的成果。而体力流汗直接获 得丰收使人更感到刺激和愉快。洒淋的大粪,被植物吸收营养,被太阳晒干竟然 有一种香味。   菜园一角,那里青菜总是特别快,豆角特别长,丝瓜特别甜。母亲一直很想 不通,她肯定想到那些鬼力神怪的事情上面去了,猜疑不知是祸是福。我也是一 天担水淋菜时候突然猛醒,那个地方,是我和“小鼓眼”的洞房,我们双双在那 里睡过觉。   三个人碰了杯,黄文丽一口把酒喝干,看着韩国良和刘恒昌喝半杯酒就放下, 她马上喊到:   “唉呀,唉呀,全部喝光。干杯就要喝光。”   “我说等一等行不行?”   “不行,你们男人还比不上我们女的。”   刘恒昌是主人没办法,先端起酒杯喝了。不知想到什么事他忍不住笑了,含 在嘴里一口酒洒了出来。他忙着去找手巾抹嘴。韩国良分两口,也把酒喝了,等 刘恒昌坐下来,他说:   “我们佩服你了,好不好?现在倒酒大家慢慢来,一边聊天一边喝,可以 吧?”   大家同一年毕业,黄文丽读师范中文系,分配在西江乡中学教一年级语文兼 班主任。   “大学本科毕业分配到乡下的很少。”韩国良说。   “唉呀,不要说了。教肓局马局长,”她说,“他今年准备把西乡中学搞成 全市乡村中学示范基地。重点加强师资力量,骗我下去好好锻炼。还说现在年轻, 答应过两年再调回来。”   看来她跟马局长还是蛮熟的,要不然一个局长大人哪里会关心一个毕业生的 分配。   “有他这句话明年就去找他调回来。”刘恒昌说。   “他还记得什么?骗你下去不就完了。”   “哪能这么说,不定把你当作第三梯队培养。”   “让刘恒昌把你抽回来得了,”韩国良说,“他是大记者,哪个单位都有熟 人。”   “能帮总可以帮。现在别谈,先吃菜喝酒。”   “说不定人家早有安排。”韩国良觉得自己讲了多余话。   “来,我和你干一杯。”黄文丽举杯时韩国良说。   “你一杯我半杯?”   “……也得!”   倒是韩国良被镇住了。他望着刘恒昌,说:   “我们男人不可以说不。恒昌来。我们一起上。”   与东巴凤地区的人相往,总能看到他们身上带有一种质朴的乡土气息,韩国 良想,东兰人为人豪爽,热情胆子大。诚实讲信用,一是一,二是二。不会作态 忸忸怩怩,他嘴里带着发酵的酒气,说:   “东兰人历害,男男女女都能喝。”   “我老家不是东兰的。”   “起码是在那里出生,喝红河水长大的,是不是?我要是你,就在西乡多呆 几年。西乡真是风景秀丽,山好水好……”   “好个屁!一点也不方便。学校离街很远,买菜也要,走两里路。刘恒昌也 去过,他知道。你讲好下回你去试看。”   黄文丽谈起乡下中学设施差,学生素质低成绩差不好教等等,她说:   “最头疼是农村孩子不愿读书。多数是家长不让来,分田到户,家里劳动力 不够。这个学期开学,我那个班就有两个平时很听话学习又好的学生不来报名了, 我到学生家跑了两回也没有拉得回来。……”   三瓶酒差不多喝完。韩国良自忖,应该知趣一些马上起身告辞。   “男人嘴大吃天下,女人嘴大吃败家。”韩国良脸色通红走下山坡的时候, 想起母亲以前念的经认的理,心里一番好笑。他怎么也没有想得到,两个月之后, 他提出要跟这个女人登记结婚呢?   自从知道有女朋友之后,不象单身汉随时可以打扰,他们联系就少了。   一天, 韩国良接到一个电话,是黄文丽打来的。   “喂,你好。还记得我吗?”   “啊——你好。记得,记得。”   韩国良开始听到是年轻姑娘的声音,以为打字员接电话时搞错。最后听出她 的口音,马上反应过来。   “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大作……”   “豆腐块。算什么呢,谢谢你的关心。”   韩国良拿着电话筒,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不是黄文丽在电话那头恭维自己什 么,只是办公室这位姑娘在场让人难为情,又让她编话头了,待小金做了一个怪 脸,故意走开一边去。韩国良才说:   “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黄文丽说“市里举办中学生作文演讲比赛,我班上的学生写了 一篇参赛文章,我想请你给看一看。”   原来如此。但是,她怎么要找我呢?他对着电话筒说:“找刘恒昌不很好吗? 广播站播音员还可以指导朗读表演呢?”   怎么说这一句笨话,那头黄文丽听了不高兴,好像不愿提起刘恒昌似的。他 们怎么样了?   “我是找你,就不要推别人吧?”黄文丽说话态度明显变了。   “那看看吧,我这几天很忙。你那不是很急的事吧?好,好,不要客气。再 见。”   放下电话,韩国良一阵阵惊喜,他这时才明白,见第一眼的时候走街就喜欢 黄文丽了。这不免让人难为情:“朋友妻不可欺。”但是,到底刘恒昌关系如何? 两人发展到什么程度?他想去找刘恒昌。又能说什么呢?不更下作吗?!   今天又接到一封朋友来信,陈土诚在信中谈了他的工作和生活之后,又说到 他在路上遇到父亲,父亲讲再苦再累无怨言,就是操心儿子没结婚。是父亲请陈 土诚写信的,三十岁了,还是单身让父亲失望,韩国良2酸了。找老婆讨媳妇安 慰父母尽个孝道也很难吗?摘一颗就行了。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就要走近边缘,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找一个看得过的女人结婚算了。   晚上失眠,早上不知道起床。上班他又迟到,办公室只有小金一个人,她朝 会议室努努嘴,领导正在开会。小金靠近他悄悄说:   “分配住房,照顾有家属的。听说单身的要挤在一起。”   “那有什么办法?!”   “唉呀!差点忘记了,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我说你去开会。”小金笑 笑。   吃了饭,准备午睡。有人大声敲门,是同住这一栋“鸽子笼”的小邓,刚才 看到他在楼下洗衣服。还没等开门他外面大嗓子就喊:   “楼下女朋友找。”   穿好衣服下楼,远远就看见黄文丽与洗衣服的小邓说话。看到他就笑脸迎过 来,韩国良也呼应她,笑了一笑。   “打扰你午睡,实在不好意思。”黄文丽说。   “没事我们到办公室坐吧。”韩国良知道她的来意。   路上会遇到刘恒昌吗?韩国良希望这个时候朋友迎面过来。两人没有说话, 一前一后踩过路边天竺桂在太阳下的影子,等候一辆大货车过去,然后穿过马路, 进计委大门。刘恒昌没有出现,已经没有希望。上楼,插锁匙推开办公室。   他请她坐在小金的位子,倒来一杯开水,自己坐在对面自己的位子。   她似乎换了一个发型。头发烫了一下,漆黑的头发扬起几曲波浪。还是上次 见面穿的那件白衬衣。这一个月不会就长胖吧,身体似乎被衣服收束更紧了。在 第二颗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撑开一条缝隙,几乎漏泄春光。   她微笑望着韩国良,脸上渗了一点汗水,显得更加光彩动人。   她似乎忘记了那件要办的事情。   “要不要电风扇?”   “不用。”   “这件事,你找刘恒昌最好,中文写作专业……”   “请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黄文丽从肩上把一个小布挂包拿下来,从里 面取出一本教案本,翻出几张信笺,递给韩国良,她说,“我今天在教育局报了 名,下个星期六上午比赛,你改一改,我下午还回学校。”   韩国良接过信笺,看了这篇已经由老师改过的学生作文。   “其实,我和他也没有什么……”黄文丽象是自言自语。   韩国良抬头望了她一眼,她的眼光不那么自信了,她说:   “我只去过他宿舍一回,一回就被你撞见了。”   他低头在信笺上写写划划。   “是到我们学校采访认识的,也没有什么。很久不来往了。”   懒洋洋的正午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膨胀,灌入鼻孔,渗透到身体血 液和细胞,那种欲望又呼啸而来。   刚才为什么忘了给自己倒一杯水,他喉咙干燥想喝水,那股香味象一堵墙一 样压过来。从旁边伸过来一杯水,他看见洁白湿润的手腕,手指上细细的毛孔。 他修改作文时,不觉写错了一个字。   “写得很好,”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对站在旁边的黄文丽说,“不要修改 太多,保持学生的风格,原味。只是这一段,”他转身用笔在信笺上比示一个位 置,她俯下身来,发梢拂了他的颈脖,他说,“这一段说他克服困难坚持学习, 可以再加一点内容。由他找一个生动的例子,比如父亲要他在家劳动。他又怎样 解决,坚持回到学校。再有,”他说的话怎么带有了香味?他抬起头,四目相注, 还是他退缩回去,用手指指着信笺,“这个题目太大,扯上现代化是领导报告, 改小点,比如说改成:龙江河上一朵小浪花。很贴切,以小见大。河上浪花,也 是时代的浪花。”   “好,谢谢你。”黄文丽收起桌上的东西,她说:“我现在要马上赶回西江, 过两天我再来酬谢你。”   酬谢,拿什么酬谢呢?韩国良有了坏念头,没有说出。只听到他说:   “你好走,我不送你下去了。”   喂,韩国良,现在还来得及,走上去给予她正在期盼的一个亲吻和拥抱。   在门口,回头一个笑脸又马上转了过去。她的背影,腰肢和屁股按着节拍摆 动而去,终于消失了。   坏念头一经冒出就排遣不掉了。象森林里掉下的一颗种子,它要成参天大树。 大树生长需要那么久时间,那么多阳光和水份。而坏念头却象恶性肿瘤以几何级 数速度疯狂漫延扩张……几乎不需要时间。   他开始感觉了那种无法驱赶的诱惑。   电话,红色的电话机没精打彩躺在办公室靠窗一张小桌上。黄文丽来过两次 电话,告诉他,她的学生作文演讲比赛获奖。她很高兴,再次说到谢谢。并说现 在更加忙了,星期天也不能回家。   她应该如何酬谢呢?夜深了。四周寂静无声。偶尔有一辆长途货车拖着疲惫 的车厢从楼下大街上轰鸣而去。韩国良趟在床上睡不着。他的身体的慢慢燃烧。 在天亮到来之前,他的双手,他的双脚,大腿、腹部、胸膛全部燃烧殆尽,他倒 塌下来,变成一堆灰。   他醒了。不是被黎明这个太阳使者,不是被电杆上喇叭播出的乐曲,不是被 城市开始活动筋骨的喧闹,而是高高的天空有一个人把他唤醒,那个声音召唤他: 去吧。   他醒来睁开眼睛。晨光亲吻他跳动的眼皮,然后说,起来,去吧。书桌以及 桌上的书籍,热水瓶都说和杯子都说,去吧。房顶掉下来孤零零的灯泡、门背挂 着的毛巾以及一条换下来的裤子、地下灰溜溜皱巴巴的皮鞋,都说去吧。   上班时候,小金问,感冒?他摇摇头,后来她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只见她 嘴巴动。他望她背后的电话机,很清楚听到它说:欢迎你来西江玩……   整个上午头都是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什么事也做不了。一份工业统计 报表放在桌子上只是一种摆设,让人感觉他是在上班。累总一个数据,按了三次 几次计算器,三次结果都不一样。   主任叫他拿一份材料,他在公文柜里找了半天,茫然地走到主任办公桌面前。 “五月份商业报表我不是交给你了吗?”他说话声音颤抖。我要什么报表……你 听不清楚啊?主任感到很吃惊,他说,我要那个1000吨金属硅项目……   西乡中学没有电话,女总机在那头很客气地对他说,有事情可以打乡政府找 人通知。谢谢,放下话筒韩国良才想到几次电话联系都是黄文丽打过来。打一个 电话那么不方便,要去乡政府、税务所、财政所这些单位找人,或者去邮政所挂 号排队……   眼皮发肿更象三角眼啦。中学时候,他的右上眼皮有一点不太明显的掉角下 斜受到一位同学嘲讽,说他三角眼。现在眼角处已发现两条地图标明河流那种细 线,不断临近大海不断加深加粗。韩国良试图用刀片刮掉脸上稀拉拉几根短鬓的 时候,面对镜子生发无限轻愁。   镜子里,他的额头前庭宽润。小时候就希望长成马克思、恩格斯那样聪明的 前额,他曾用剃刀把额头最前端一线头发剃掉,为什么会想出这种办法呢?真是 太愚蠢。记得有一夜晚自习,想把教室电灯搞不亮,在老师没来安装灯泡之前, 想用手把灯头两个铜接头按下,结果被电击掉下桌子。肩上承担西西弗斯的苦难 吗?为什么他的眼睛总是那样优郁,象李后主的一江春水。   这个鼻尖再长得下垂一点就好了,他用手指捏着鼻头往下拉,这样盖住一点 鼻孔就很理想了。放得下两个手指,人中长寿命长。脸频削瘦,口型端正,不轻 意言笑的薄嘴皮正好把整齐但不洁白的牙齿掩盖。   丁家太公肥头大耳,头上剩下几根白发,两颊鬓胡须斑白飘飘及胸。常年坦 胸露腹,慈眉笑脸象一个菩萨。他糊表灯笼、狮子头,搭纸阁戏台花脸人物,手 艺三街第一。而且还是钓鱼高手,有一回钓回一个小脸盆大的山瑞放在脚盆,街 上老老小小齐来围观,冷不防他从背后两手捏着韩国良的耳朵,对一帮小伙伴说, 你们看人家耳朵长得好大,聪明富贵命呵。   现在这双耳朵过早停止发肓,在这张脸上不再显得有特殊过人之处。丁家太 公也早就死了,要不然说他眼浅看相不灵,他要和你生气。   从小长来好看,脸圆圆白得象鸡蛋皮,满月抱你出门,大家围过来看。妈妈 说,那个秋英一手捏着你的一边脸,一边又亲又咬,拦都拦不及。看着她放学一 回来就高高兴兴跑回来,我马上身躲开一边,不让她不小心伤着你,能走路你就 一天到晚跟她跑。   岁月的风霜虽然未曾把脸庞原有的底色磨破,如今也似宇宙照片月球表面坑 坑洼洼,不复往昔的光洁平坦。紫外线作用黑色素开始积淀。青春痘处理不好在 脸上留下的黑痔,象用钢笔画上的逗点,左眼眉角一颗小痔,原来只是一粒蚕蛋, 不知不觉已经突起成一个小黑痔,假若不生病变,就好。草里藏珠也是一道风景。   韩国良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以前有人说他长得像《青春之歌》的卢嘉川,现 在还有一点刘德华的影子。这个英俊的躯壳里面,一种高贵的气质,镜子照看不 到,只有心灵体会出来。这种气质意欲使自己脱离这个俯身立足的尖世,飞身遨 游云海,徜徉天地之外。   韩国良,身高175cm,标准身材,四肢匀称,他昂首挺胸收腹,就象他经过 部队训练一样,迈着步伐,他要从南往北穿过城区,到达火车站,乘车去西江。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东风十字路口看着不断响着喇叭的车辆,乘空挡跳过 马路,走上龙江大桥。韩国良抬起手腕看时间,他戴的是老牌英格纳瑞士旧表, 当年单车手表还是凭证供应的时候,为了上下班方便想买一块上海表得去四处求 人。正好雷明表哥从矿务局下来带来了两块表要出手,尽管他说受人委托找买主。 韩国良明白肯定是他赌赢得来。他看好这块瑞士表,花了一百二十块把它留下来, 戴了六、七年还很准时。瑞士表瑞士工业真是伟大。   现在是中午一时三十分,开往西江的火车是二点零五分发出,当天返回仅有 六点四十分一趟客车。韩国良看过火车时刻表。时间还来得及,他在大桥正中留 住脚步,背朝人行车流倚着便道上的水泥桥栏,望着十多米桥墩下缓缓流动的江 水,观赏风景。   他的家乡按俗语说是水浅地皮薄,没有大江大河。他又偏对大江大河怀有感 情。试想一下,一部中国文学史,有多少诗篇在水中孕育!江河给予太多激情和 思想飞翔的翅膀,小时候就想象总有一天,你能象漂流瓶一样,江河把你带向大 海,带去远方。   从插队农村招进工厂来到这个城市,第一天就跑来看大桥江河。夏日星期天 常常跑来跳进河里游泳嬉戏。但他游得不好,几乎不敢横江游到对岸一次。有几 回游到途中望着湍急的水流和突然变化的水温使他感到害怕。那一年一位工友, 刚刚从乡下抽上来的桂林插青,就在离他十米远的江中沉入水底。   从水面上传过来他最后惊叫的声音象白色的水泡,在韩国良鼻孔前爆破,消 失。他苍白的双手在空中挣扎两下,绝望中他似乎要抓紧空气。然后一片空白, 水面荡起一个旋涡,随即波涛又滚滚向前。   人生真是变化无常,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在岸边刚刚脱衣服解裤子,和 朋友们玩笑声音似乎还在河岸上回响。却一去无踪影了,就象现在,站在桥面上, 一缕清风从韩国良耳畔滑过。   国良:   近来好吧!   自从我回来以后,你这是怎么的了?!好歹不说话,如果是我不知趣,我便 悄声无息走开,尽你奚落。若不是这些。而是你自己喜欢以为自己难于启齿的这 样那样的窘境。那根本不成为理由和“困难”。我会帮助你克服。   妈妈看到我苦恼。她说假期是不是请你到桂林来,若你认为没有价值,也不 勉强。若有必要叫我去南宁一趟也行。接到你的回信,我马上走。   这两双丝袜是你的,26公分。不知道适否。奶糖是衬包裹用的。   现在肝炎传染病流行,到学校附近的店子用餐,最好带上自己的餐具去。   安好   玲玲   81、2、26   这张在书信里随手画的位置示意图象一块铜板刻在我的脑海里。十年之后。 韩国良也参看桂林市首届后来证明也是最后一届国际电影节的时候,就是按着这 张示意图引导他来到桂林市文明路十八号。   以为借用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向她说了此生难再结秦晋,自有从此 萧郎是路人之感。但朋友的情谊还在,书信是必须酬还的。其间也互赠一些书籍。 但近来她的信又奇怪了。她更特别向父母提了这件事。天啊,这样一来我不仅就 伤害了儿女,更把一位老母亲也伤害了。   不应该回信了。她把我一番友情,误以为两人重归于好。看来正如把托尔斯 泰说的男女之间没有朋友存在。   她这么善良,关心人,为什么不愿和她好起来呢?在工厂时。应该是对她有 好感的,但那时交往不深。总是觉得这个人太骄傲太高贵,确实是有一些误解她 了。   与邵萍彻底断绝来往,又不能与玲玲相好。我的情感似水面上一片落叶,任 凭东西。   ——引自1980年10月15日 日记   ……寄出给玲玲的信,对她肯定是沉重的一击。我是怎么了,这不到半年我 就撕碎了两颗心?!伤害了两个人,这样做,是报复吗?获得什么尊严呢……   ——引自1980年10月18日 日记   ……收到她的来信,说正想把一包糖果点心寄给我,因包装不合格,邮局要 求重新做好。回来时却看到我的信了!一个晚上失眠……   我看到我拿了一把刀,刺了一个善良女人的心。那颗心在流血……   ——引自1980年10月23日 日记   韩国良走出桂林火车站,沈玲玲在信中画的路线图又浮上脑海,我告诉他往 北坐二路公共汽车。过汽车站,下一站工人电影院,下车,往前步行一百米拐过 百货商店,就是文明路,可以看见象鼻山。再往前十八号门牌,沈玲玲的家。   国良:    很感谢你,寄回了照片。    我表姐夫亲自去学校请你,你都没有到家里去一下。事后他跟我谈了另 一件事,他说他去洛城,县委书记亲自用小车出来接他。象他这样的老同志是喜 欢摆一点资格的。但他知道我喜欢你时,却不顾一天上班的疲劳,空着肚子,眼 睛又不好,去学校看望你。找不到你,留下字条。第二天早上你没有来家,他是 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只是随口说出这件事。    我体谅你,当时也许是认为难应付吧,不想责怪。几年的城市生活熏 陶,应该使你改变一些习惯。学会一些东西吧?    “但是咬过我的人,不知比受我咬的人多多少。”我说,国良,这一 次你实在错了。沦进了世俗观点。奚落吧,再苦的果子我吞下。娇生惯养的性情 早已随着多年的坎坷生活消失坦然无存。奚落够了。就痛快了,心甘了。舒服了。 解恨了。坎坷的路程使我受了不少委屈。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做过一件对不住人的 事情。几年前,你手枕后脑,怔怔地躺在车间纸板上休息的情景,至今仍清晰地 浮现在我眼前。几年来莹绕在我心头的一桩心思,今天竟是“如愿以偿”了。在 工厂,我作出回调的决定,很快通过批准了。我高兴给同学好友发信。让大家分 享我的一份快乐。跟你说话,我是不存戒心的。在学校,我们很愿意跟老高三的 大同学交朋友。认为他们心胸开阔,豁达。记得有一次你在信中说:不能因为我 而使你没有了改正错误的机会。这个问题的提出,使我严肃、认真起来。我想了 很多很多。以及将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当时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不能离开 工厂,我谁也不敢影响。感情上的割裂是件揪心的事。我掂过“决定”的分量。 对这件事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你、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也不是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我 写信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他们体谅我。来信支持我说:我们不求金钱、地位、 家庭(应当承认,这三者在当今社会的、人的思想意识里还有一定的市场),只 要本人好,你喜欢,我们就喜欢。    人人都知道,爱情是神圣的。面对着现实,决定了未来,是经过一番 深思熟虑的。你却在我离厂前的一封信中说到:病中回想了许多往事,觉得自己 多么可笑。你后悔了。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很容易后悔, 你就象一只田螺,别人的指头碰也不让碰。稍一触动,便把螺盖关闭得紧紧的。 同志间的交往,能及时发现对方的缺点,又有什么好呢?能及时发现,也就能很 快互相谅解。    回到桂林后,四方同学亲友前来祝贺,唯独不见你来。(我从小没有 尝过兄妹的手足情感。所以你这个做大哥哥的人是体会不出“女儿王”此刻的心 情的)。很多妈妈的同事老师、阿姨说,李老师这个女儿蛮好,一定要帮我找一 个好女婿。以往每年回家,都有人提起这种事,我回答的理由很站得住脚,没有 调回来就不考虑个人问题。现在我回来了,该说了。我却故意歪曲那些好心阿姨 是把我乱抛出去。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离开工厂,完全变回了原来的我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人 家的关心更加促使我加倍地把感情泼在“笔触”上,怕你多想,往常给你写信, 可不知到你究竟想了些什么,感情丰富得居然可以一字不回。自己也曾批评过不 回友人的信是不礼貌的行为。不是恋人,同志间交往也还值得几个字嘛。   回家以后,终日盼你的来信,牵肠挂肚的,学习工作都不安心。把希望寄托 在寒假,邀请你来桂林,替你准备了安静的环境,预定春节几天的电影票,寄去 的旅费,说过不要让人把钱拿回来出我的洋相,你可真行,偏偏就是叫人退回来, 示威吧!站在旁边看着别人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真是件开心事。或是在人生的 道路上,做几回各种各样的试验何尝不可呢。   在单位的住房是十二平方米,有一个小天井,一个小厨房。环境舒适安静。 我在房前围一个小院,养几只鸡。每天太阳下山去看看我种的蕃茄、丝瓜。田园 般的生活,可以慢慢驱散我的失望和惆怅。前几天交给我一把单位图书的钥匙, 有空就泡在图书馆。星期天,回去照顾接连三次胃出血的爸爸。买煤买米买菜, 洗衣服等等尽我做女儿的本分。    现在每月将近六十元的收入花一半存一半。我想暮年还是好过的。我 并不因为我曾喜欢过的人现在匆匆离去而后悔,只为自己能问心无愧而感到欣慰。 欣慰极了!现实应对我的报答,我颔教。滴血的伤口会告诉我应该更冷静地对待 人世。   “昨日春暖今日秋,知已独难求。错把春心付东流,只剩恨与羞。”此刻的 心灵写照,你是难以体会的得到。我那些信件,都是发自肺腑的感情,我想,索 回。   在我的好友中间,并不希望谁一定要受到“良心的指责”,谁一定又是一个 “罪恶深重”的人。在这些人面前,我只会感到张皇不知所措。   只有一点感到不安当初不该让妈妈知道。让她操心,不过这样的事情,不征 求家长的意见又是不行的。   有机会,同样欢迎你来桂林作客,碰得巧,也许还能吃上我亲手做的皮蛋, 桂林再小,比洛城、金城江还是繁华的。   “呵,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不幸的,也渐渐能化为深沉的诗。”   呵,还是祝福自己不久就要到来的生日快乐吧!   A wall    1981.3.23   我知道自己错失机会不能与沈玲玲结为夫妻共度人生,最后朋友都没得做。 但我还是相信我们两人心有灵犀,要不然冥冥之中,十年之后,当韩国良跨进文 明路十八号路口,她也会此时此刻迎面走来?   尾生之约,晚了十年,一切已经随风而逝。四目相向,韩国良羞愧无地自容。 不是因为他身边跟着韦丽娅,他不敢打招呼,匆匆走进路旁边一家旅社。   我看到沈玲玲脸色平静,那些往事不会在她心上掀起什么波澜了。她现在过 得还好吧?她应当过得很好,祝福她吧。   1991年,即使电影节,观看外国电影还有很多限制。韩国良在工人电影院门 口等票时,他会想到十年前一个春节,沈玲玲等他到来,全家在这个电影院找熟 人预订了几天电影票这件事吗?   都是原声片,电影院幻灯解说对白。简单剧情印象不深,只记得有许多黄色 裸体镜头,一部日本片,武士与他的情人在满地桐油的房间里为爱情挣扎,震撼 心灵。另一个法国片,看着姐姐为情人死了伤心,弟弟说,把他那个东西割下来 陪你睡觉。   韩国良离婚两年,认识一位姑娘他想借电影节机会向韦丽娜求婚。   半年前,对面走来一位姑娘,我想,找什么借口招呼一下呢?两个就要相遇, 擦肩而去,机会来了,“啪”的一声,她的高跟鞋踩歪崴了脚。韩国良问候一声, 她莞尔一笑,两人相识了。   韦丽娅来借看过几本书,两人谈话投机,仅此而已。她在砖瓦厂工作,与工 友马拉松谈了差不多五年恋爱,是很有问题的了。韩国良对她也有好感,怎么开 口说呢,两人相差十一岁。   电影节有了机会,韩国良邀请,她答应来了,好兆头!电影散场,夜宵吃了上 点东西回旅社。两人在她的客房默坐了很久,夜也深了,应该回自己房间了,他 走近门口时才鼓起勇气,向她请求:能够跟我一道生活吗?   她沉默,然后说:对不起。   马克思你知道吗?看到韦丽娅点头,韩国良说,列宁、斯大林你也知道。但 他们的战友布哈林和拉宁你就不知道了。列宁死后,斯大林枪毙了被他的导师称 为黄金的革命宠儿——布哈林。死前两年,布哈林与在他膝盖听故事长大的拉宁 的女儿恋爱结婚,女儿去征求父亲意见这时拉宁比宋庆龄父亲宋耀如开明得多。 他对女儿说;与布哈林这样的人生活十年,要比上与其他人生活一辈子还要充实。   许多人并不需要生活的崇高和精神充实。然而韦丽娅的拒绝不是因为年龄, 而是韩国良的经济状况不使她满意仅是一点暗示,就最让他感到非常痛苦非常不 幸。   韩国良深夜走出旅社大门。我看见他穿过解放大道低着头在榕湖边上溜达。 然后坐在湖边树影下一张椅子上。十月的桂林,气候冷了,他双手交叉握紧身上 的单衣,静静深思,我知道,韦丽娅这样的拒绝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精神打击。 只是觉得一时难过而已。真正使他痛苦不堪的是,眼下这个城市某一个地方一间 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有一位姑娘因失恋失眠痛苦的凄情经过十年的沉淀,在今天 这个夜里,象一个幽灵从湖底冒出来象一股寒冷的地气从双脚侵入他的心里。不 经意,他失去了真爱。   清晨天刚蒙蒙亮,晨练的人开始围着湖边慢跑,一个人“踏踏”靠近他的身 后。从脚步声节奏变化他知道他(她)看了一眼椅子上的流浪汉。再过第二圈, 他旋风而过就不惊奇这个发呆的人了。   湖面卫生管理人员也象街道清洁工一样起得很早。一个工人撑着小竹排用网 杆打捞水面上落叶枝和塑料袋等垃圾。沉静的湖面变得热闹了。被竹排和网杆激 起来的水波,一圈一圈放大扩散,被对岸反射回来已经软弱无力,又让迎面而来 的波涛盖下去了。   水波是一种物质吗?从水面上那片上下振动的落叶可以看出,水并没有随水 波移动流往对岸。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称为“波”的东西到达对岸。光确是一种 物质形式,光可以说是以“粒子”和“波”两个形式存在。人是什么存在? “我”,“自我”,“本我”……   朝阳给湖面抹上一层胭脂,让这个姑娘笑容更加灿烂。   站在龙江河边吐一口痰引不来小鱼争抢,也看不到水波里水草摇摆的柔姿。 撒网钓鱼的人少了,游泳的人也少了。阳光闪烁,浑浊的江水象老妇人滞呆的目 光,静静的在桥下呜咽,上游那家氮肥厂投产不到十年,龙江河就污染这么严重 了。下游,在他肉眼望不到的地方,市化工厂正准备扩建,一个年产150T甲硝唑 生产建设项目正在计委等待盖章批复。它每年倒入龙江河的污水排放量多少?对 龙江水质造成怎样破坏?可行性报告没有详细说明计算。不是他们的疏忽,而是 现在污染指标还没有成为专家鉴定小组和审批部门对项目评审的重要依据。   搞“四化”建设,把国民经济的总产值搞上去,就是要大干快上。鼓励各地 利用优势开发资源,靠山吃山,有水快流。这种经济上的实用主义,跟一个农民 将没有成材的山林砍伐,卖掉腕口粗的杉木没有什么两样。不解决吃饭、眼前的 生活问题。这棵树十年以后增值一百倍,又有什么意义呢?社会和穷人都存在 “眼前”问题。   “儿孙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马奴。”妈妈,你这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 说的话,有人听了。为什么要把美好山川留给子孙后代呢?大兴安岭没了,流了 五千年的黄河也断流了。最后又轮到长江……   世界是荒诞的,韩国良的生活也是荒诞的、可怕的。我对他说:你一生经历 的倒霉、痛苦、以及种种不幸,都是你的性格,你随意不可理喻的荒诞行为造成 的。他抬头望我一眼,不说话,我又说:你进工厂遇到两个姑娘完全可以做你的 妻子,建立美满家庭。不是吗?刘敏之就算了,那时听说她也谈恋爱有了男朋友, 你不做第三者。沈玲玲呢?一个很有女人味,很母性的姑娘,你抛弃了,也就是 说你把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抛弃 。他算是默认了。然后呢你却骑马找牛,背孩子 找仔,突发异想给另一个人写求爱信!我看到他脸色顿时发白了,我还是继续说, 你喜欢她什么呢?性格爽朗我知道。这个姑娘乐观、笑脸迷人。你喜欢她还有一 个原因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一道数学题,她拿去看了下午拿回到你的机台上说: 这是不定方程,没有解。动乱年代,这个姑娘还学了不定方程。你就象遇到知音。 可是这个数学好的姑娘“无理”也好,不同意也算了,一个字也不回,根本不理 睬你。看到韩国良难为情的样子,我一点不同情,我还记得他信中一点内容,就 背了出来:……激情充涌的时候,人就像快要爆发的火山……理智一百次把我的 勇气打消,女神又一百零一次鼓起勇气,终于向一个不太了解的女孩……我看见 他封住耳朵,我暗笑——发起攻击。你不要再念了好不好?!他大声喊道,还是 继续做朋友吗?!我才不在乎呢,我又接着念:尊重人格、诚实待人……请你不 要作弄他,假若你作弄这个人,把他置于受人嘲笑的难堪境地,即使他原谅,道 德也不能原谅你……我看到眼泪哗哗从他的眼睛流下来。我才不再出声,跳进他 的脑子里躲起来,睡觉。   对不起邵萍,对不起沈玲玲。2001年8月20日凌晨。韩国良心里想,除了几 位女人,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儿子和父亲。对于儿子,明天动身到深圳可以再 见到他,从感情上补偿一些遗憾。对于父亲,今生今世难以报答了!   五岁那一年,当他穿着父亲给他新买的皮鞋,把衣服夹进裤子????象那个踩 着单车飞跑,衣服被风鼓成船帆的老师那样——在大榕树脚玩耍时。运良大哥问 他:嗦嗦,长大了做什么?就马上回答:做老师。运良大哥笑了,对他的女儿们 说:嗦嗦要做老师了,嗦嗦要做老师了!四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做不了老师,他 也有了工作,很早就领工资,有固定收入,想过爱不爱父亲?爱他什么地方?想 过要报答父亲,报答什么怎样报答呢?中年得子,父亲对他疼爱的心情,在自己 经受婚变,四岁的儿子远走之后,他日夜神思不宁牵肠挂肚的时候,深深感受到 了。他记得在阳光明媚的暑假期间,那时父亲脸上还有笑容,常把他带到乡下去 玩。那几年,父亲在供销社经常被派驻乡下农村供销点,在村子里给农民卖货。 卖盐、酱油、火油、火柴等等生活日用品,一个月要回城里几次,自己用扁担箩 筐把货物挑回乡村。   在去勒峨村的路上,韩国良仿佛看见自己象一只春天的小鸟,在一大片黄金 柴灌木丛里奔跑。中午太阳刚把空气晒得轻飘飘。他闻着黄金柴枝叶散发的一种 油料的香味,一路走一路寻找选择最大的黄金树叶。父亲光着膀子挑着货担, “欸乃,欸乃。”人和扁挑箩筐一起有节奏地跳跃。他有时冲在父亲前面,有时 又落在后面。第一次出远门,山野的气息让一个小男孩如此陶醉。   在山坳口李子树下休息,凉风习习。有砍柴下山的农民也放下担子,与父亲 象朋友似的聊天。把扁担伸高打下几颗红蜡李,大家吃了解渴。   走过村边小石桥,农村孩子们在小河里嬉闹。从深山流出来的河水清澈透明, 很干净,站在岸上可以看小鱼仔和泥鳅在水里穿行。河床里鹅卵石闪闪发亮。这 一切都使人新奇,韩国良的出现也使村庄大人孩子们新奇,大人跟父亲说话,朝 他微笑,孩子们远远站在一边,互相怯生生望着,不知如何开始第一次沟通。一 有交往,便亲密无间。   第二天,他们就一起踩着满地的红叶走过两棵大枫树,沿着弯弯的小道,上 半山捡板栗。他才知道坚硬的板栗壳外原来还包有一层象刺猬一们的针刺,跟踪 在树丛里喊得很脆的黑雀,近在眼前用石头袭击一无所获,让人沮丧。好在找到 一窝蜂巢,逃过黄蜂的追赶。   累了回到村口,在高大樟树下河边洗衣的地方泡水,父亲一再交待不能去水 深地方游。这个时候,韩国良就向几个朋友,互相询问学校和家庭的事情。他们 一齐跳上岸,水珠串串从他们光滑的身体溜到地上,争着用手指着村庄里那些看 来都是差不多的房子说,这是学校,哪是谁的家。随后,他跟随其中一个最热心 的人回到他的家,从坛子里挖出姜片蒜头,用大碗从大鼎锅舀粥喝。   黄昏,各人回家。烧水做饭热水洗澡,炊烟和暮色把村庄掩埋。父亲借住农 民家那间屋子,摆货柜也摆床铺。借人家厨房煮一小锅饭,父子俩吃家里带来的 黄豆焖咸菜送饭。   农民家煤油灯盏燃亮如豆,四周静极。站在屋门口高高的青石板门坎上,望 着黝黑的瓦屋檐角上吊着的一轮明月。这一刻印象他永生难忘,因为那时他象是 看到了几十年自己孤独的身影。   十几年后,韩国良在乡下插队抽来县里参加新闻报道学习班。听完《人民日 报》派驻广西那位朴记者讲课之后,大家分别选题进行实地采访写稿。尽管已经 看惯了农村风光,他还是选择去四把公社采访一个农村代销员为民服务的先进事 迹。完全出于对父亲曾经做过的工作怀有尊敬之情。   坐两个小站的火车,走上十几里山路,来到乡村代销点,也就是这位代销员 的家,现在情况有些变了,供销社请村里农民做代销员,他工作之余可以顾家做 农活。还是一条扁挑两个箩筐,跟以前一样。但是增加了化肥农药产品的供应, 他就要累多了。   那晚上吃完饭,农家用大脚盆端水让他洗澡,代销员进屋掩大门后,韩国良 在空荡荡院子里石灰桨铺的晒坪上脱光衣服,这时,他抬头又看见十几年前那一 轮明月了。   大雨扑面而来,车窗一片迷朦,雨刮拼命摇摆,才刮出一片明亮又马上被雨 水盖住。雨水沿着镜面一串串流下,韩国良的心里的眼睛逐渐模糊。每次坐在汽 车靠边前窗的地方,看着雨刮器“嚓嚓”刮着雨水,往事掠过心头韩国良就觉心 酸,父亲憔悴的面容又在眼前朦胧。那一年他调去九龙煤矿供销店。解放牌汽车, 他假期去玩,韩国良记得回来正赶上商业局的顺路回城。那时似乎全县只有商业 局有一部车,是他的同学张明父亲开的。张明因此在班上很神气。   汽车过四把是圩日子,下着大雨。前面道路茫茫一片,雨刮拼命摆动,人群 在路边做买卖。父亲望着窗外,什么好东西很焦急很后悔地埋怨韩国良,你不来 就好了!你不来就好了!你不来我就可以走路买芭蕉,给你们几兄弟吃。   那年是大饥荒,韩国良还记得家里煮红薯由母亲分匀。弟弟吃完自己那一份 后,对他说:我帮你剥皮,你让我吃皮。   半个芭蕉对孩子来说都很珍贵。   ,父亲不愿麻烦司机停车去买东西。韩国良不来,他就可以走路回去。父亲 后悔坐车,只因这个下午不能在漂泼大雨中行走二十五里为饥饿年代的儿子们买 几个芭蕉。   那一天的印象我一直珍藏到今天。韩国良48岁了,想过父亲需要什么?给他 买过什么?他平时如何生活的呢?这么多年,出差北方那一次,买回一条羊毛绒 裤。父亲还埋怨他破费。回家看他推车上街自己灌白开水喝,就买了几颗西洋参 让他切片泡开水。而在他去世的时候,翻开箱子,发现西洋参留着被虫蛀了。   韩国良在火车站售票窗口排队,轮到他买好车票,大厅广播开始剪票进站。 这是一趟慢车。在靠窗位置他找到一个座位。可是列车顺利走一站后,停下来不 走,晚点了。   他心情开始沮丧,冷静下来,他才觉得自己荒谬:事先没有招呼没有联系, 不请自来。是不是太随意?   这样一个下午,单独一个人,跑一段不算近的路途,去看望一个自己不很熟 悉的女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她在那里不是单独一个人,有领导有同事有学生,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走进那个校门,就会马上一爆炸一个新闻。   还有,刘恒昌不必说了,他只是一厢情愿。黄文丽不曾答应过他什么,但是, 就敢肯定就非常自信,她会接受你?   现在下车来不及了,站台调度已吹响口哨,把手上那面绿色三角旗高高举过 头项。列车放气收刹,慢慢向前移动了。   只好让列车把自己带去远方。这一次会把带给自己什么样命运?他不知道。   西江车站到了。低矮的车站工区房屋宿舍和比它们也高大不了多少的车站业 务室、售票房、候车室一一拐着弯扑面过来。站台上白底黑字的车站标志牌也徐 徐在他面前滑过。一位站台工作人员左手垂下红绿两色三角信号旗,右手举起到 额角,肃然不动。他在向列车致敬,向旅客致敬。   小站下车的人不多。验票员大概是听到列车鸣笛才从哪一间房里扑克桌上跑 出来,帽子歪歪斜斜戴在头上。他与几个下车旅客很熟,嘻嘻哈哈打招呼,车票 也不看。当韩国良把车票递过去,他倒是很认真看一眼又递回来,并且很礼貌地 打量一下这个持票的旅客,好像在说:车站欢迎光临。   车站门前空荡荡的。一家小卖部,售货员大概就是车站某一位职工家的待业 子女,没有生意她正伏头在柜台上看电视录像。   两个农村青年,一个瘦子赤膊勾背嘴里叼着香烟,在小卖部旁边一张被太阳 晒脱一层漆的台球桌上打球。一条狗趴在球台阴影下卷着身子睡觉。   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西方一项最高尚的娱乐,悄无声息在中国偏僻落后穷 困的乡村都能遍地开花。要说实现现代化,台球体育活动的现代化恐怕早已实现 了。   远处,两华里地外应该是西江街。工具厂,其实是一家生产枪械的兵工厂应 该在街后面还远一点,从车站望过去,只看见一高一低两座烟囱,看不到厂房和 学校。   现在是四点十分,还可以选择:是继续走,还是等火车回家。他望着开始西 斜的太阳,心里默想,抛出一枚五分硬币。看到出现国徽一面,他捡起硬币,朝 前面两位工人模样打扮刚下车走路的女人赶去。   狗尾草和蒲公英在这条砂石土路两旁茂密生长。在汽车,拖拉机车轮很少滚 压的土路中间地带,一簇簇野草顽强生存下来,眼前稀稀拉拉,放眼过去,几乎 连成一条绿线,一直伸往道路尽头。   两边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已经分别属于不同的主人,由于品种差异和播插 时间早晚不同,这块绿毯也疏密高低有别。有的已经开始抽穗扬花,羞怯露出稻 谷的坯体,有的刚分孽出几片绿叶,象遇到危险时少女受惊伸出的双手,紧紧地 守护着它正在发育的胸怀和心中秘密。   无数蜻蜓、蝴蝶、飞蛾,各种昆虫在绿色的稻田上空翻飞,翅膀抖动着金色 的太阳。   韩国良仿佛看到年青的自己在田野里背着阳光朝他走来。他的皮肤是太阳的 颜色。18岁、20多岁,那该是念大学的年龄,他却几乎天天在这种田坎里走过。 三年半,青春年华幸福时光,“青春无悔”,青春能够无悔吗?我们象棋盘上的 棋子,戏台上的演员。一下让你冲锋陷阵,横扫一切。一会让你灰溜溜象沉入地 狱似的去接受再教育。最具革命性先进性的是工人阶级,为什么不让进工厂?都 是胡言,欺骗。   六十年代挨饿,七十年代下乡,九十年代失业下岗。照说,一个人的命运能 够与祖国的命运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应该算是正义光荣的,是一种真诚的生 活。我们虽然无悔,难道不应当追究那些愚弄欺骗人民的历史责任吗?   文化大革命你在哪里?“我们有顾准”,作家叶辛的回答不算厚颜无耻也算 是自欺欺人。韩国良灵魂深处良心的扣问。你做了什么?89年你在哪里?你在当 下,你在现场。你象哈姆莱特一样在犹豫思考,思想倍受煎熬,“to be and to be not.”但不说拆肋骨,烧一把头发也不敢。   他心灵的故乡,乡下那些乡亲们还好吗?那些接受启蒙的学生现在已经长大, 已经是这田地主人,他们还好吗?   韩国良沿着道路走近龙江河岸。两岸青翠欲滴茂密的楠木丛笨重地摇晃着高 大的身躯。清风送过来“嘎哑,嘎哑——”象木块受挤压爆裂怪叫的声音。一条 清江静静的闪着波光,日夜流淌,朝着远处连肩群山中间一条劈出来的山峡逶迤 而去。消失在远方被太阳烤晒灰朦朦的连天雾气里。   走进小街,前方有一杆红旗飘扬。他找人打听问路,知道那是小学校,一位 老农民很客气地告诉他,并且领着韩国良走了一段路,在路口停住说,中学就在 前面,转过前面乡政府大门,看见有旗杆的地方就是了。   “谢谢!”韩国良说。   放学时分,黄文丽在做些什么呢?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刘恒昌宿舍第一 眼就爱上这个姑娘,她不算漂亮,比不上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但她健康、青春、 朝气,性格活泼,热情大方,就让韩国良觉得在孤独晦暗的人生道路上看到火光。 他自己性格内向,过于沉重。生活需要欢乐需要微笑,他和她可以互补。   她会想到有朋友来吗?她的眼皮会跳吗?或许她还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中学或者乡政府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对她感兴趣?想到这一点,韩国良不免心 头又掠过愁云。他对她有多少了解?简直一无所知。   他后悔那次单独见面没有直接向她表白,现在没打招呼,突然袭击,若是遇 到尴尬的场面,就是自取其辱,不知如何收场。   他的心思路边树丛霞光里啁啾的小鸟知道,待走近了一点,小鸟又跳开飞远, 韩国良由小鸟领着走近学校。   学校建在靠河边一块土坡上。两排大叶桉树远远看象瘦骨嶙峋的列兵守护着 一枝旗杆。那棵高大长着茂盛树冠的大玉兰树,象一个贵妇人那样,气定神闲远 眺脚下流动的江河。两排教室成L字母排列,与之共同围成一个长方形地盘的对 面一排较矮一些的瓦房。应该是教师宿舍。斜阳下已有炊烟袅袅冒出。   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有点象她正走回宿舍。能在球场上拦住她就好。 他加速脚步,从长方形一边缺口,从立着“西江中学”牌子的一个拱门登上台阶, 差一点认错人,女教师看见他停下脚步,正要走上去问话,从宿舍那边飞出一个 人影。远远的就喊了:   “嗨,真是你呀!我在门口就看到一个人从那边来,很像你,”她又笑了, “来了也不打个电话。”他心定下来了,从她眼神看出,她还是惦念着自己的。   那位女教师在远处朝着他们笑。他跟着黄文丽进了宿舍。   “住房条件差,东西乱七八糟的,你不要笑。”她先把一杯开水倒来递给韩 国良。就忙着去收拾整理刚下课回来丢在桌子上的课本和作业本。   只要是一个女人住的地方,不管大小,第一次进来,总是让人感到拘谨。一 种已经掺和了女人体味的香水气味,从床上蒸腾出来。窗前还摆了一个装满玉兰 花瓣的罐头瓶子,风轻轻吹来,这屋子更是一个香气凝固的四方体。   床单清洁平展,被子折好四角整齐摆在床上正中位置。枕头叠在上面。然后, 再盖上一块白色的手织的纱网巾。两个蚊帐钩对称挂着女孩子喜欢的小饰物。女 人的床铺总是那样有所准备,随时都欢迎客人到访。   “走累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来了事先不说一声,”黄文丽埋怨带有愉 快的神情,她在墙角立柜穿衣镜偷偷看了自己一眼,她说,“你一定饿了,我去 做饭,你先坐着。”   十多平米的房间,床铺、书桌、衣柜占去一半空间。几双鞋子摆在床脚下, 靠墙是一张吃饭用的小圆桌和两张凳子、一个锑桶,就这是一个乡村教师的家了。 韩国良在墙边一块梳妆镜架上,借用她的梳子,整理一下路上被风吹乱的头发。 差不多要碰到上头顶铁丝上洗晾吊下来的衣服。这是男人进到女孩宿舍感到很别 扭的事情。铁丝上总有那么一两挂东西,甚至比西方女郎半祼彩画,还要暴露女 人身上的信息。   屋外,听到黄文丽跟隔壁一位老师说是要借鸡蛋。现在街上空了什么也没有 卖的,她说。接着两人轻轻的带有笑语的谈话,在屋里就一点都听不清了。黄文 丽走回宿舍时,身后跟进来一个人,就是刚才球场遇见过的那位老师。韩国良马 上从凳子上站起来。   “这是韦老师,上数学的。”黄文丽介绍说,“这是计委的韩先生。”   “你好!”   “你好!”   韦老师年纪要大些,大概是结了婚的人,她笑着说:   “我们早听黄老师说了,你还是大作家。帮过她很大的忙,她很感激你呢?”   写过一些小东西,被一些根本没有迈进文学门坎的人称呼为什么作家,韩国 良脸上感到发烧,就象是他在自我吹虚一样,黄文丽也乱弹琴,我帮过你什么大 忙呢?   “别误会啊,是广播站记者帮过她大忙。”韩国良是故意气她。   韦老师会意一笑。刘恒昌来过,她应该是知道的。她说:   “你莫乱讲,这是我懂的呵……好了,你们玩你们的,我也要回去煮饭。”   韩国良跟黄文丽挤进门前用几块木板搭成的一片小屋,看她煮菜。原来她煮 好饭了,有客人又特地弄菜。   “没有什么菜,这个时候街上也没有肉卖了。饭不够,我煮面条算了。你都 看到了,我们就是过这种清贫生活。”   一盘表菜,一盘青椒番茄炒豆角,一大碗面条浮沉荷包蛋。“你们过得清 贫,”韩国良说,“那村里的农民就算得水深火热了。”吃饭时候韦老师端着她 的饭碗又过来,她说,我看黄老师炒什么好吃的。   韩国良突然感觉不好意思,自己大老远跑来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买。黄文丽 一个人那没什么,她还有几个朋友呢!人家会怎么想呢?韩国良挟起一碗面条, 黄文丽用汤勺把两个鸡蛋加进碗里,韦老师故意做出一个神态,她装不看见。韩 国良说:   “我今天没有打算会到你们学校。中午随单位的人到工具厂办事后,想拐进 来看一看,吃完饭,还要赶火车回去。”   “不要回去了,坐下没得几分钟。不要回去了。”韦老师说,“学校能找地 方,要不黄老师晚上到我那边挤。”   “你现在怎么跑也赶不上火车,不要走了。学校有地方住。”黄文丽说了, “我叫总务留了钥匙。总务室那间房,他白天休息一下,晚上他回农村家里睡。 你放心,很干净的。”   “赶明早晨的车上班还来得急。”韦老师站起来,又说了,“陪黄老师好好 玩一玩吧。”她话里表示了一位长者的关心。   夜幕降临,四周就更加清静。河岸上风吹竹林发出的声音,象一个妇人对悲 惨命运的哭诉。学校初中三个年级四个班学生,都是附近工厂农村的走读生,晚 上不住校,十个教职工,有些晚上回家住,学校显得和很冷清,空荡荡连围墙都 没有。   韩国良想起去年全国闹得沸沸扬扬的北京怀柔三个女老师被殴事件。他说:   “晚上住在这里你们怕不怕?西江治安怎么样?”   “怕有什么用呢!你还不要这样住,派出所还会特别派保卫?”韦老师已经 结婚,她爱人在另一个乡税务所工作,正想办法调往一起。她又说:   “太严重的事情没有,我们三个人,还有几个男老师也住在这一排,有事招 呼就跑出来。就是小偷小摸多,晚上忘记收衣服,第二天内衣内裤都不见……好 了,我回去改作业了,你们两个慢慢聊。”   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突然感觉语塞,不知如何提起话头。   夜在流逝,夜在房间、在球场、在田野上空、在河岸边、在草叶树尖上、在 瞌睡人的梦里流逝。河水呜咽,时间眨着漆黑的眼睛在流逝。   “等我改一回作业,你先坐。很快,我再陪你去走一走。”   两只飞蛾,,一大一小,在房间飞。一会儿扑在墙上,一会儿围着黄橙橙的 电灯旋转。越过黄文丽的背影看到窗户已经关好,又遮上旧报纸,飞蛾是从什么 地方爬进来的呢?   这个女人正在灯下疾书,走上前去,双手抱住她的头发,亲吻一下,会是什 么感觉呢?   他感觉要尿尿了,轻轻站起来,开门到屋外呼吸着清凉湿润的空气,待眼睛 完全回过神之后,他走到学校旁边一丛冬青树下,解开裤裆,把尿流排出来打在 树叶上沙沙响。   他回来推门时,黄文丽转过身来,她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做完了,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她用手指柔着疲倦的眼睛,伸个懒腰,又娇气又可爱,她 说:“烦死人,这些农村学生太笨,一本作业都要改死你。”“我教你一个办 法,”韩国良说,“以前我插队代课认识一个老师,老婆在农村,农忙他要回家, 就写出解题步骤和答案,交给班上两个成绩好的学生帮他改作业。”   黄文丽回答:“你讲得好耍,挨发现你要挨批。现在学生也精明得很,哪原 帮你做事。而且语文不比数学,怎么做答案?”   的确如此,陈祖常是中山大学数学系毕业,下放到大队中学,没有什么心情。 上课只是应付。打倒“四人帮”后,调往县中,才让他发挥了作用。韩国良以他 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当然,他没有写他让学生帮改作业那件事。想不到后来 随着形势变化,他从政了,最后当了副县长。世事难料啊1   陈老师的一天   模模糊糊,陈祖常被一阵响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屋里已透亮。外边 球场,是学生出操跑步,声音也闹到屋里来。不成睡了,他懒懒地撑起身子,才 撩起一角蚊帐,一个仰背,全身又靠在床架横框上。他两眼浮肿,脸上没见一点 神气。身上笼一件小白褂,漏出腋下几条凸起肋骨。盖身的红毛毯一半滑出床外。 屋里空气很闷,有一股烟草味儿。床前地面,七零八落散有几根剩烟头。夜里, 老鼠把墨水瓶撞了个底朝天,半瓶红墨水全溅了,地上土红了一团。办公桌面, 纸张、簿子、课本横堆直放,随手随处。   陈祖常揉揉双眼,舒开手臂,做了个扩胸运动。可全身还是软绵棉,使不出 二两力。脑袋象灌下一桶铅,有七八十斤沉重。他伸手从桌面拈来昨夜剩下的大 半截“经济”,点着火,狠狠吸了一口。仰起头,张嘴向帐顶吐去了一股浓烟。   烟雾一下满屋漫开。天亮了,窗上玻璃已映上红红的霞光。陈祖常背上象有 人推,一个翻身跳下床。突然,不好,两眼发黑,耳朵里翁翁作响,脚底地直往 下陷。他连忙扶紧床沿,定了一下神,才又迈出两步,推开了窗子。一股湿润的 晨风,卷过窗前冬青树梢顶,迎面扑来,吹飘他一头乱蓬蓬的发。远处,灰黄的 田野和淡墨色的群山在静悄悄地迎接这个灿烂的早晨。连绵一线的山脊托着一片 彩缎样的朝霞,云彩中央深红浓重,左右两边,颜色渐淡,变了淡红、枯黄…… 云薄处,有道道光柱射出。天晴了!陈祖常微微笑了,宽阔脑门映了层光采。真 是这几天,阴阴雨雨,没见太阳脸。几家农民在学校球场晒谷,湿沤着,原来黄 灿灿的上等谷,白蓬篷都绽出了芽嘴。他心里暗暗自叫苦,家里那几亩谷,算日 子是该收了的,不知成什么样。今年队里包生产到户,大家欢喜,功夫力气用尽, 稻子长得旺。可这好年景。别给这霉天毁了!   这年纪,白天一有想念,夜里就难睡好觉。昨夜他又是通宵没合眼。躺在床 上直楞,也不困倦。翻来覆去,脑子里仍是放电影,白天事,乱糟糟,一幕接一 幕。他硬是闭上眼,默想默念:“一、二、三……”,“一、二、三、四……二 十一、二十二……四十五、四十六,”唉,四十六,工资就是它了,可全家大小 六口人,岳父、老婆和孩子全在农村,才老婆一人壮劳力,出了一个满天,也不 过值一角五分钱。……年初老三肺病住县医院,一次就向总务借了一百元……   鸡叫两遍了。还是想着那家,想着老婆,这些日子不知她如何过?家里谷田 四亩,—-四六二百四个平方丈,仅妻子一人,就算谷不发芽,熟透收不急,也 掉烂田上。千错万错,错自己不该离家。在大队中学多安然,一里多地,抬头望 见村,下课拍拍手,两支烟没接完,就进家了。春夏忙月,犁耙割收,自己算得 一把手,帮得个大忙。去年底,虽说是时来运转,几十年这顶老右帽才脱下,跟 着就调上重点中学。谁知大好事情,却给人招来一身麻烦。别看工资是提了一级, 可手头更加不宽裕,一家分开两个灶,自己单独伙食花上十五块。这是一笔白丢 的钱呵!在家里,多个人添双筷,老婆孩子围上灶边,一锅红薯芋头就顶了早餐, 刮两个辣椒钵,又省得油又省得菜。十五块钱,买得回几十斤米呢,哪年家不要 买高价米?赖也赖不动,人家教育局长亲自登门,叫你千般理由难开口。哎,知 识分子就吃亏在爱讲这个脸面,“士为知己者死”嘛。自己不是诸葛亮,何必非 要人家三顾茅庐?硬头皮卷包袱上路了。可这实际困难,不是它新野城呵,一把 火就烧得下。你说怎么办?说句良心话,领导的关怀照顾是没异议的了,困难补 助金发下,哪次不光有你的份?教育局和有关部门早已联系,把老婆孩子给调出 来。这可是个根本问题呀!有本购粮证,啥事不好办?可是,上上下下奔了半年, 磨破跑断腿,至今还是个“泥牛入海”。什么局、什么科、什么室,让你象只无 头苍蝇团团瞎转。实话说,这年月办事,没点关系、手段不行!得使孔方兄这块 敲门砖。可咱奔波几十年,双鬓斑白,还不是素衣只手,两袖笔灰!整透人,嘿, 要早几年,准吵他办公室了。……那时年青,大学生,天不怕地不怕,浑身一股 犟劲,就因这犟……哎,别念它了!也不知挨到啥时辰,迷迷糊糊刚打个盹,就 给吵醒了。   “当——当——”   电铃装在宿舍房檐下,声音清脆。刚下早读。陈祖常才想起有课,他急忙起 身,扯下毛巾,丢到脸盆半盆剩水里,捞起抹了抹脸,随后抱上一大摞作业本, 早餐也来不及去吃,三脚两步就朝教室奔去。   陈祖常教高三两个毕业班的数学。他基础扎实,知识丰富。教学上又有点门 道,在学校很得人望。别看他平时那寒酸样,一上讲台,顿时他面目一新,俨然 一位气度轩昂的大师,那些繁难费解的数学公式、定理,经他口遣笔走,满堂学 生全着迷了。可昨夜失眠了,早上一直头昏,这两节课上得很糟,他心里恼火, 铃声一响,就退出了教室,一个人悻悻走回宿舍。   收发室老李从后门赶来,拉住他的袖子,嚷道:“陈老师,聋啦,信。”他 才醒回头接了信。“校长叫通知你,下午有会,三点钟准时开。”“嗯——好”。 陈祖常边答应边拆开来信,是儿子来的。他大儿今年十二岁,在大队中学念初一。 他先是漫不经心地往信纸上扫了几眼,突然,提近眼前,瞪着眼:……一夜翻大 风,稻谷吹倒一半,泡在水里,村里各顾各,我们忙不过来,妈很焦心,要你快 回……他扭身抬头,老李已走远了。他收了信,慢慢走回宿舍。   这是一间单房,大约有十二个平方。门向东开,进门左边有一张办公桌,靠 墙边铺张床。床一头塞个公用书架,上下堆满书籍,顶层上放着粉笔盒、教学用 三角板、圆规、量角器等等。床上半边帐子还没挂上。床底露出一双胶鞋和一双 黑面布鞋。布鞋是调来前老婆赶做的。夜深了,哄睡孩子后,她捏亮煤灯,一针 一眼扎鞋底。   陈祖常进门就坐在桌边靠椅上。几只大斑蚊马上“嗡嗡嗡”就追来,绕着他 身边转。两礼拜不回家了,心里想。上个星期天,高考补习班排了他的课,走不 了。自己倒落清闲,但老婆在家要累成牛马。明天一定要回家。谷子损失,五荒 六月断炊。包了产,国家还能有统销粮?收完稻二亩,一天不够,找校长再请两 天假。可不逢今天下午又偏有什么会。陈祖常到校不到半年,因为经常往家跑, 老师们对他早有话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课虽然没误几节,请假多也是不好意 思的。哎,今天到这地步,顾不上了,厚也再厚一次脸皮。呀——今天是星期六, 张书记那边……陈祖常犹豫了。   每逢星期六晚,陈祖常规定到张书记家作家庭辅导。张书记有个儿子,闲在 家复习考大学。前年、去年碰了两次,体检也没捞上。经人介绍,书记找了他, 托下这差事。当时,他心里还满高兴,儿子考上,老子少也得给人一个脸面。但 没去几晚,那心就凉了半截。人挂个高中毕业的名,数学要从一元一次方程讲起, 普通一道题,磨了半天,也理不出头尾。   “拍”,陈祖常打掉一只叮上脸来的蚊子,站起身。“说长说短,眼前还是 以粮为钢”。说着他迈步出了房门。身子也轻了许多。   没下课,学校静悄悄的。暖洋洋的空气,间或荡着几声蝉鸣,催人心烦意懒。 陈祖常走上办公大楼水泥阶梯。校长室房门半敞着,老校长正埋头看着一本什么 杂志。听到脚步声,他才抬起头,见陈祖常进门,高兴地说:“哦,陈老师,刚 想找你呢,坐坐坐,老李见你啦?”陈祖常看着春风满面的校长,两嘴皮象上了 万能胶,挣了几下,还是张不开。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开了口道:“校长,家里刚 才来信,说……那……说家里的谷子……我想……下午是一般会议,我就请一个 假”。说完两眼掉地面。待校长明白他的意思,笑容消了,幔声说道:“祖常呵, 事情不急就拖下半天吧,下午会议很重要,我昨天去局里开会,局长再次强调要 抓紧毕业班,说今年无论如何要搞几个尖子和重点校,高考即将临期,形势逼人 呵。下午,就想专门研究这个问题,你是毕业班的数学老师,这副担子不轻呀。” 陈祖常半边屁股触在凳子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手紧攥 ,掌心都透出汗。 “虽然我们工作是不错,但平时生活小事也该有所注意,有些老师对你很有意见, 的确也是,那次你回家,星期一不回校,也不光打个招呼。两班课没人上,影响 很不好。评工资时,有人把这件事提到局里,还是我替你解释——。当然,你有 你的难处,我们领导同样工作也是不好做的呀。”   校长递给陈祖常一把扇子,看他不出声,又继续说:“你爱人的事情,我们 反映了几次,这事涉及面广,上头比较难办。我们再三强调特殊问题要有些照顾, 不久会有消息。你就耐心等一段时间。先搞好工作,不让人说闲话。家里户口一 转得来,学校马上在食堂给安排工作。”   走出校长室,陈祖常象卸下了肩上千斤担。透了口大气,脖子肩背流了一身 汗。   下午,老师集中会议室。校长开了个头。大家就分开讨论。屋外,太阳偏西 了,光焰仍还是热逼。草地上直冒湿气,路边几棵桂花树,枝繁叶茂,随着微风 舞枝摇影。   这时,一位女人,背上一个小孩走进了学校大门。大热天,她也不撑一把伞, 太阳当头晒下,女人一脸溜汗,兰布衫肩、胸全湿透一张盆的大芋叶子,罩盖着 背上孩子。孩子睡着或是热黑了,贴着女人身子一动不动。道上,三三两两过路 学生不时回过头打量这个土气的乡下女人。不知谁小声说句话,大伙“哗”的一 声笑着跑开了。   会议室里,老师们在议论问题。李老头推开一扇门,探头进来,瞄见陈祖常, 喊了一声:“陈老师,——有人找。”   陈祖常闻声走出。走廊尽头檐下,那乡下女已解下孩子,抱着她(是女孩) 在沟边尿尿。回头见是陈祖常走来,一腾身冲上前,劈头就喊:“狼心狗肺的, 家你管不管?!”说着伤心,声音一哑,泪也流了。女孩子见父母这一架势,扑 到父亲怀里,也吓哭了。李老头没走远,这时急忙回头拦住女人:“大嫂,老师 开会呢,有话慢讲嘛,有话慢讲嘛。”陈祖常抱着孩子,慌了神,也不知如何是 好。会议被吵了,几位老师把头伸出窗外。坐近门的,本身出门来,见着如此前 景,遥遥头,又缩进门去。女人这时喊得更凶,通红的脸,湿漉漉淌的不知是泪 是汗,太阳穴两条青筋一跳一跳的。她急了,官话土话混杂,说的什么不大听得 清。终于,校长跑出来了,斥走围观上来的学生,半拉半劝,把夫妻俩推进旁边 校长室。   “陈嫂子,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这么大气。看孩子吓的。”校长抱过小女 孩,放在自己座位上,掏出手帕给她擦脸。接着,给母女俩各倒一杯凉开水。   孩子住医院时,陈祖常妻子到过学校,和校长认识。这时接上校长递过来的 水杯,气消了大半。她喝着水,向校长数道:“校长同志你不知道,家里忙煞, 人累死不过条贱命,粮收不回,全家吃什么?。如今是分田到户,各家敲各家算 盘,劳力多的,已放人去挣现钱了。家里孩子公又病,老大扶不上大谷机,也赶 下田用镰,还是忙不过。求东问西,请不来一个帮手,整天还得受人风凉:男人 在城里吃本事,月底硬邦邦几十洋,还看田上几斤谷……你说伤不伤心……”那 话没说完,又掉泪了。   校长听了这番话,似乎动了隐恻之心,插嘴说道:“家里难处我们也晓得些, 陈老师还说过。这也怪我们照顾不够,近来学校的确很忙,……我看这样,老陈, 待会你走和他们商量一下,让李老师顶你星期一两节课,多给你一天假。陈嫂子, 你看好不好?”夫妻俩都不说话。“你们先坐会。小妹,看好你妈,莫让她再来 拉你爸袖子。”校长逗了小女孩,就走出屋子。女人见校长这般爽脆大方,想起 方才自己那模样,觉得没意思,也不说话了。一会,陈祖常才埋怨她说:“你太 没头脑,我心里不着急?!你这一闹,成个什么话?校长对我们够照顾关心的。 今早还谈你的事。你反倒给人麻烦。……今晚我还有事,反正这半天也费了。你 带孩子先回家。明早天一亮我就动身。有两天,也够了。”妻子不回答,起身走 过来接孩子。陈祖常帮她打好背袋,送母女俩出了校门。   傍晚,陈祖常腋下夹一本书,进了县委大院。转了两个弯,便到了书记家。 他用手指在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哎呀。陈老师,来啦。进家进家。”张妈开了门,迎着陈祖常,笑眯眯地 说。   “张书记星期六也不休息?”陈祖常跟张妈进到客厅,望着冷清清的屋子说。   “一大早就下公社,回不回也没个话。钟局长前天上地区,说要开一星期会。 ——那个挨千刀的,他爸不在谁的话也不听,才吃完饭,跟着一伙人就跑,说去 看什么香港影片。”张妈给陈祖常递上一支烟,有点抱歉似的说,“今晚又让你 白跑了一躺。”   陈祖常暗生一肚子气。马上赔个笑脸,告辞走了。   大街上,月光轻荡如水。清心惬意的晚风轻轻拂着人脸。空气里飘着一丝淡 淡的花香。一对时装男女肩并肩从陈祖常身边挨过,长长的布拉吉裙擦过他的裤 脚,飘走了,似一片轻云。他走进路边树影里,树丛枝叶闪着零碎月光。“安能 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顺口念李白一句诗,想想不觉苦笑一声。   走过电影院,一阵轻快歌声随风飘来,“……到虎丘,拜一拜呀……”他猛 然抬快脚步:回家、回家、回家,连夜赶回家!   这月光夜,三十里地,一个钟头就可到家。陈祖常在学校借了一部单车,蹬 上就踩跑。一路脚不歇踏,迎面生风,人和车似飞一样。冲上一个小坡,就看到 了自家村子。月光下,村子里一团嗡嗡噪噪。几只狗断断续续叫着。在村边他下 了车,推着车走。前面就到家,他脚步倒慢了。家里堂屋灯影晃动,哭喊声凑着 一堆。“还哭还哭,我打死你!”妻子吼声和两下巴掌声几乎同时响起。小女的 哭声断了一瞬,接着又“哇”的一声响得更脆了。闹得屋里象一锅烧开的沸水。 “小杂种!你老子家不顾,你嫌累不死我,还来磨难!”又是一阵劈啪声。   “桂枝,孩子懂什么?少说两句嘛——咳、咳、……她爹也是为工作,咳— —”老头子睡在侧屋里,说话声音撕哑无力。   “工作个屁!家不要了,仔女是我一个人的?!错嫁了这号男人,活该受一 辈苦!”   陈祖常在院子里站住了。老婆顺口泼出的几句话,有斤有两,冲进他耳朵里, 沉甸甸。   陈祖常和他女人结婚也真侥幸。用他的话说,是个随机事件。那年大学毕业, 他挂上个右派,发配到这个边远山区,先在县中,后调公社,最后分在一所小学 校。逢年过节,他有家不能归。学校厨子是个孤老头,两人时常做伴。烧上几个 菜,灌下两盅淡酒,也是一番乐趣。一次两人都醉如泥,陈祖常倒在床上第二早 才醒,盆盆碗碗丢一桌子没人理。   “老陈该娶媳妇了。象昨夜,有个人脱鞋下帐也好。”早上老头端来一盆热 水,半开玩笑半说真话。   “那托你找个主。”陈祖常随便回上一句。是啊,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 不久,老头子真拉来一门亲。人家是老头本村的,独个女儿。他没认真想过,大 事临头,才慌了手脚,先是想推辞,又没道理。政治条件种田人不问究,又不问 你什么彩彩礼礼。那姑娘他也见过面的,庄稼人身板结实,面目端正。虽然成份 高,他答应了,第二天就去看了岳父岳母。下个月,趁过春节,把喜事办了。虽 然没那个自由恋爱,两口子婚后情情爱爱,也是个幸福温暖的家。早几年,家有 余粮进款,不愁吃穿用。妻劳动,他教书。晚上围坐灯下,他看书,她舞针弄线。 困了,抬起头,两对眼睛又相遇脉脉。映这着灯光,妻子的脸这样美,他久久盯 着不转眼,妻子满脸羞红,偏过头,东西不拾,起身进房了——,现在她变了, 变多了。人随生活而变化阿……   “哗啦,”一盆水泼到陈祖常脚前,把他惊醒,儿子惊讶地站在他面前,轻 轻叫声“爸”。他锁车进了屋。灯下,妻在给小女抹脸洗脚。女孩哭累睡着了, 任随母亲左右摆弄。大女背着灯在筐边扒玉米籽。妻子转身,看到他,惊疑一下, 又调下头继续忙她事。嘴唇嗡动两下,说什么听不清。   在家坐不住,陈祖常踱出村外。四周一片寂静,路边草里虫声飘渺,一排排 稻杆捆儿发散着甜滋滋的稻香。天顶上,满月儿在团团云絮里悠闲漂游。对面山 腰横着一层云雾,好似一张柔软透明的纱巾。天空、田野、村庄,一切都笼在明 静里,好个玲珑世界!田垌一线平坦。田水浅浅,波纹不兴,象片镜子反照满天 月光,天地连成了一片。不远处,只剩他家没收完的一块谷田,象团黑云影。   陈祖常回家抓了镰刀,又出到村外,走到自家田边。稻田一角,禾谷全倒到 田水里。他选个方向,一脚跨下田。割光了的半块田,脚一插下,象打散一盘碎 银似的,满地闪光,荡起那一环环光圈,一圈追一圈,向四周扩展。触着田基, 反射过来,前后波纹一重叠,就乱成一团糟了。待一会,才平静下来,在水面缩 作一团,是个月亮的影儿。   他弯下腰挥镰开割了。稻谷熟够日子,一摇晃,谷粒脱穗。力大用不上,轻 割慢放,进程快不了。儿子也来了,下田走到陈祖常身边,把一截烧黄的玉米棒 递给父亲,挨在旁边也动刀割起来。割不进两丈地,陈祖常衬衣原来湿汗,夜风 一吹,发了凉。一股冷意直透下脊梁骨。他受不了打了个寒颤。接着腰也酸腿也 胀,两脚象陷在凉窖里。人衰老,挨受不了夜寒啦,陈祖常叹了一口气。他想抽 支烟,唤儿子,没人回答。转身才望见他已坐上田基,头枕石头磕睡了。他连忙 赶过去,摇醒他,催他回家。这时,才听到对面一阵嚓嚓响,妻几时也来啦?看 已割了那一大片!他躬着背,身子一起一伏,敏捷象夜猫子。陈祖常浑身一热, 又跳进田里来。今晚硬要割完!他下了决心。明早上自己拉牛耙一遍,让老婆扯 足秧,下午全家动手插。   月光下,他嘴角挂一个微笑,又俯身下去了。   月西沉了,后山树上,一只鸟惊叫两声,拍拍翅膀,又静了下来。东方渐渐 发亮。   韩国良又随黄文丽出门,看着她拉开开关熄灯,把门锁好。   这一排平房十二个房间,住的全是老师。有的房间窗口没有亮灯,住的大概 是附近村里人。白天在学校休息,晚上要回家吃饭睡觉。顺便做一些家务。一位 老师在宿舍正收看体育频道足球比赛。激烈阶段,一方差一点进球吧,听到他激 动喊叫一声。此外,除了两个人一高一低的脚步声和火车那偶尔一趟列车引进车 轮声、汽笛声之外。夜沉静着,月亮爬上了挨着人头顶的这座山,照出地上两个 清晰的影子。远处乡村小镇已经停止喧哗,星星点点闪烁的灯火与远近高低明灭 的萤火连成一片。   “今天怎么想到来西江来?”走上校外大道。黄文丽望着远方。“没有电影, 没有商店,到处冷冷清清。”   “想看乡村风景。好久不见你,也想看你。”韩国良嗅到她身上香水的气味, 出门前看到她对脸部负责任地整理了一番。   “你算了吧,我有什么好看的?”女人开始说假话了,她心里是愉快的。   “看你甜蜜的笑容,听你爽朗的笑声。”韩国良笑了,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她真的笑了起来,稻田里蛙声也惊住了一会,又接着“哇、哇”叫了起来。 一个美好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还想你笑时张开的大嘴以及粉红色的柔软的舌 头,这句话韩国良没有说。   她含笑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动人,从原路返回,黄文丽说:   “现在很忙,累了星期天也懒得回家。我做班主任,上次演讲比赛我们得奖 之后,校长心血来潮,成立什么学生写作通讯小组,交给我管……”   “正好,明天我回去叫刘恒昌来给你们做指导。”韩国良逗她取乐。   “我不找他,我们就要你来做指导……怎么样……不说话了是吧,看你什么 事也乱扯一通。”   走上学校土坡台阶时,两人手背无意中碰了一下,一股电流闪过全身,韩国 良又想再次享受这种感觉,他靠上去伸出手制造机会,让它再接触一次细腻有弹 性的皮肤。象一条小鱼刚刚在水里被你双手捧起来,一经逃跑之后就不会轻意上 当。有意为之,手和手失掉节奏,反而不容易碰到一起,除非强制去抓住它。   越来越走近兰花香辐射中心,阵阵花香和她的体香神秘地渗和在一起,变成 一股电流突然激活身体,让他充满愉悦之情。在两个影子从地上化入木兰树黑暗 的影子之后,他的手迅速抓住她的手。   天啊!就象谁按错了按钮,两条弹簧“嘭”的一声跳起来,两个身体同时相 向紧紧拥抱进来。   韩国良全身发冷,他明明感觉身体内一团烈火撞击喉咙,皮肤却象祼着一条 冷龙.他的双腿麻木僵硬,牙齿打颤,身体瑟瑟发抖。象风吹落的一片榕树叶子, 摇摇晃晃飘落下来,飘下一个无底的深渊。但他心里明白,这个深渊一点不可怕, 他愿掉下这个深渊。   他的手真是笨啊,触她绸缎似的肌肤就变得僵硬只会搂住她,一动也不动。 直到他的嘴唇慌乱中碰了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下巴、找不到方向的时候,两手 才会抓住头发抱紧她的头。黑暗中,小船找到停泊的码头,两个嘴唇热烈相吻。 他的嘴唇在她的大嘴里面象捕住游动的小鱼吮吸着那个温暖的舌头。他的鼻翼呼 吸她的芳香,他要融入这片芳香里。   这时候,下面那个冤家快要憋不住了。它生气,它在嫉妒什么似的。它不听 话了,它要出来闹事了……   韩国良马上松手退了一步,他还是感觉有一点东西粘着大腿。真丢人。它还 气汹汹硬挺着,真是讨厌。   “我带你去休息吧。”黄文丽整理好头发和衣服说。   两个身体又挨近在一起,两只手在背后交叉,分别挽住对方的腰。他跟着她, 由她带着走。象两个人朝着天堂走去一样,来到一扇房门,他们才松手。开锁, 进门拉灯。走近床前,两人又搂抱亲吻起来。他的身体已经不那么颤抖了。那股 冷气还在,身体除了发抖外好像什么也动不了。   两个身体以嘴对嘴铰接为支点,倒在床上。   大妹扯下“小鼓眼”的裤子。“小鼓眼”没有哭,她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她 为什么也这么听话呢?   韩国良压在黄文丽身上,腾出一只手要扯她的裤子,她得到示意主动脱下裤 子。他的手一触摸她光滑结实的大腿,身体就象点燃火药发热膨胀。平时一提就 脱的皮带,现在越急越乱,好不容易挣脱眼扣,她已经扯掉内裤,他的手碰到毛 发。   二妹脱我的裤子时,我看到“小鼓眼”尿尿的地方平平的有一个小嘴巴。很 奇怪。大妹说,国良你要睡在她身上,对就是这样,哈……我听到大妹的嘻笑, 接着一帮小孩子也跟她热闹了。   等不及完全退掉裤子,他就把那个怒气冲冲的莽汉压下去。她的大腿夹住一 下,它更加兴奋。继续寻找“目标”。在被一些毛发似的东西夹住的时候,它的 兴奋已经不能控制,一声爆炸。身体所有的力量、他的身体、他自己、全部化为 烈火,一股热流排山倒海从一个泄洪口倾射而出。他的身体全湿透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男女关系,让人整年整月日日夜夜苦思冥想,所有的爱情, 就是为了这一刻?多少人不惜生命冒险犯罪,也是为了这一刻?   这种感觉,就象血管全部涌动的是一种兴奋激素,全身脱离地球引力,可以 幸福自由漂浮在天空。有一点心惊胆颤的快意。总之,这个幸福甜蜜带有一些恐 惧的滋味,还没有让人认真体味出来,就倏尔而逝。   这时韩国良象一只泄气的皮囊。他身体的全部精神力量就在刚才那一刻爆炸, 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副软弱无力的躯体。一个战士经历一场恶斗搏杀倒在战场, 嘴里吐出游丝。   他以为她会痛苦惊叫,象电影里的镜头一样。而她只是激动兴奋,喘不过气 来的样子。也以为她那个地方会流血,会把床单染红,就麻烦了,刚才忘记垫上 一些什么。幸好床单只是被压皱了,没有血迹。至于他身上流出来的脏东西,可 能只是粘在她的身上和衣服上了。   他翻身下来,黄文丽一咕碌爬起来,自始至终,韩国良都不敢正眼望她一眼。   “对不起。”他听到他的声音。   这声对不起表达的意思很不确切。究竟为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什么?连他自 己也不明白。黄文丽悉悉率率穿好裤子,整理了衣服和发辨。又把床单扫过拉平 好。她说:   “你睡觉要记得关好门。”同样没有望他一眼,开门走了,只听到她的脚步 声逐渐消失在远处。   1983年,30岁。我的第一次。我不再是处男。我是大人了,有点可笑吗?一 个人没有跟女人上过床睡过觉,他算是大人吗?   我就要结婚了。躺在床上,韩国良很兴奋,他想,刚刚消失的这个女人,就 是我的妻子了!我爱她,我就要和她,这个女人,生活一辈子。再见吧,过去的 一切!我开始新的一天,我将有家庭、有妻子、儿女。我要勤奋工作,做一个好 丈夫、好父亲。特别是一定做一个好父亲,让我的儿子或者女儿,快乐幸福。不 让他(她)遭受他的父亲曾经遭受的痛苦和不幸。让他(她)愉快成长,有学问、 有教养、有作为。   韩国良想着想着就在这所乡下中学陌生人的房间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安稳。 黎明时分,要不是黄文丽来敲门,他真要误火车了。   洗脸漱口,临走时候两人拥抱一回。他亲吻她嘴唇,顽皮地用齿尖轻轻咬了 她的舌头。她一笑两人就脱离分开了。   我就要跟这个中学老师,语文老师,黄文丽老师结婚了。在黎明熹微的晨光 里。韩国良呼吸清凉的空气,心情无比兴奋。陆续有学生进到学校,他们好像也 是刚从梦中醒来,懵懵懂懂的样子。有一个男孩子把衣服扣子扣错了,两个衣角 一高一低,他一点不知道。韩国良走出校门,走在那条通往火车站的乡间小路上, 他在想,是命中注定要跟一个老师结婚的吧?   小时候,一位亲戚看到他穿新衣服、新皮鞋、背着双手在榕树脚下看姐姐们 跳绳。就逗他将来要当什么?他不加思索说要当老师。“你们好看,嗦嗦要当老 师了!”但这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那时,认为老师是最令人骄傲的职业。他尊敬老师,爱学习,从来没有迟到 旷课。敬师如父,爱生如子的古风在时候还剩有一点余韵。有一次父母都出远门, 是小学李老师照顾他两天。   终于没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但与教师还是很有缘分。 下乡插队做了一年民办教师,后来又去大队中学代课三个月。或者扯更远一点, 在读高中时韩国良就当过一天的老师。   1970年中国第一次发射“东方红”卫星成功。全国报纸排红版报道消息,从 广播也听到卫星从太空送回来的“东方红”乐曲。那一刻就象中国人屹立世界东 方之巅,七亿人民兴高采烈扬眉吐气。   继续进行教育革命,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让工农兵上讲台,占领学校这 个培养子孙后代革命接班人的重要舞台。学校革委会领导决定搞一次“小将上讲 台”试验。老师安排上一堂数学:椭圆方程。他用几天时间进行备课,以前他偷 偷看过那本师范学校物理课本,现在有用了。他将三个宇宙速度结合椭圆方程, 讲解“东方红”卫星能够发射成功具备的条件,以及运行轨道。什么是近日点、 远日点等等。无知的他把半桶水倒出来很高兴。得意洋洋。   现在,就要与一位老师结婚了,也算有一点缘分   他下火车就急急忙忙赶路。全身汗水湿透直接上办公室。迟到好像没被发现。 他把笔和纸摆在桌上象要准备写什么材料似的。其实他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工作 上的事情想不下去。最后,他在纸上写出一首诗。   当时很想把诗寄给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忘记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办公桌抽 屉再翻到这张纸,已经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征求家长的意见的。韩国良父母当然没有反对,他们都是在 焦急等待儿子结婚,成立家庭生儿育女。现在不适兴换八字,自己找自己满意就 行了。   现在向黄文丽父母提出与他们女儿结婚的确也是匆忙了一些。但是这个月单 位宿舍楼盖好,马上分配住房。韩国良找过领导,要求一套小单元房。韦主任不 答应,他说单身汉不分配套房。韩国良说,我马上要准备结婚,大龄青年了,我 会等很久吗?韦主任说现在房子很紧张,很难安排过来。你没有结婚证,大家都 认为你是单身汉。我们给你一个套房,没有分到房的职工家属不是很大意见吗?   他这一说就没有办法了。一个单位恐怕十年二十年能盖一回新房。这一次错 过,你明年后年结婚哪里找得房子?!韩国良只好跟黄文丽说,我看两人若是没 有什么意见,迟早要走这一步,干脆现在就登记。   黄文丽倒是没有意见,她父亲却反对了。   星期天。走过龙江桥,。在东风街一家工商所门口,黄文丽已经在那里等着 他。他是第一次上黄文丽家,手里提着一瓶洋河大曲,一听奶粉和几斤苹果。   黄文丽笑笑望他。韩国良好象意识到有什么不妙。高兴不起来,今天算是上 门提亲,心里有一些别扭。   有一条窄窄的巷道通往后面的工商所宿舍。黄文丽的父亲是工商局的干部, 母亲在工商银行工作。巷道有些暗,韩国良跟着黄文丽在巷道尽头登上楼梯。沿 着铁栏杆拐几个弯登上四楼。黄文丽的妈妈出来开门,接住她手上提着的苹果。 打量韩国良一眼,客气点头微笑。黄文丽以后就是这个模样吧,所以,花期中的 女人应当纵情恣意一回。   这是一套两房一厅的住房,大厅里正对着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播放电视剧, 正在评论剧情的妹妹和弟弟看到客人进家马上就站起来。听黄文丽说过,她妹是 打篮球的,读广州体育学院,明年毕业。想不到现在已放寒假了。妹妹要比姐姐 高大得多,站在她面前韩国良觉得自己突然变小了。弟弟还在高中读书。两个人 站着拘谨微笑。眼前这个人,姐姐的男朋友,应该怎么称呼呢?找不到合适的辞, 弟弟关掉电视躲进房间。妹妹却是大方,就去拿玻璃杯倒一杯热开水双手敬给客 人。   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尽管还没有见到她的父亲,看她母亲通情达理,儿女 客气有礼貌,韩国良就感觉到让人羡慕的家庭气氛。   姐姐用小刀在削苹果,妹妹在她旁边挤眉弄眼。韩国良坐在沙发上跟她们的 母亲说话。接受面试客套过后,扯到工作问题,又说起家庭问题。   蛇皮波纹的仿皮沙发太软,想靠背又不自然。韩国良坐立不安,这位母亲倒 是和气,没有刨根问底也就几句话,就说要进厨房做饭。他和两姐妹呆在一起才 感觉轻松了一些。   妹妹又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二台正在转播的美国NBA节目。两姐妹对篮球真是 入迷的。每一次成功拦截每一次扣篮得分,都禁不住手舞足蹈,呼喊不已。   她妹妹叫文雅,听黄文丽说过,她俩姐妹初中高中都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有一年两人同时选上东兰县代表队,参加全地区中学生篮球运动会。宋世雄说完 “再会”。韩国良正眼看着妹妹,问道:   “你这个专业以后毕业了怎么样分配?”   “还不是打球嘛,打得好,被看中可以选上国家队、省队、市一级篮球队。 现在还有一些大型企业也组织专业篮球队。年纪大的或选不上球队的也可以做教 练做体育老师。”黄文丽浑身朝气,哪里想到打不动了怎么办?   “我爸想她回市体委她不愿意。”黄文丽说。   “能够分配在外面当然好,”韩国良说,“在这种山区能做得什么事。”他 心里还想,在这个地方,一个篮球运动员,一米八的个子,找对象都难。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外有扯钥匙开门的声音。黄文丽低声刚说一句:爸 回来了。那门就被推开,同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妈子煮好饭了没有?   韩国良站起来倾了一下身体,说声黄叔叔。   黄叔叔进门看家里来了客人,眼睛一怔,马上明白,脸色缓了过来,点头 “好,好,”走进卫生间,马上听到水笼头哗哗水响声   他洗手抹脸出来,看着韩国良还站着,便和气说:   “坐、坐,坐下,不要客气呀。”   他自己也在韩国良旁边刚才他妻子坐过的单体沙发坐下。黄文丽给她父亲倒 了一杯开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说:   “哎呀,喝什么开水咧,把我那包铁观音拿出来。”   “马上吃饭了,吃完饭再喝茶了。”黄文丽说。   黄文丽从厨房端一盘菜出来,喊开饭了!她弟弟从房里出来拉桌子摆凳子。 听父亲叫一声老小把我那瓶“桂林三花”拿来,他又跑进厨房把酒和两个酒杯带 来。   韩国良按着黄文丽的指定的位子挨着她坐下,右手边靠着她父亲,再过去是 她妈妈。   黄文丽的笑脸不是父亲遗传,她父亲表情严肃,不拘言笑。给人一种冰冷的 感觉。   “小韩……是吧……”他往自己面前一个杯里倒满酒,又想往韩国良面前的 杯子倒,说:“你也来一杯吧……”   韩国良连忙用手拦住,他说自己不会喝酒,那边黄文雅就站起来,说了:   “客人不喝,爸爸也不要喝。”   她爸爸是因为血压或者是心脏问题被全家下过戒酒令。黄文雅走过他面前抢 过酒瓶,还要端走刚刚倒下的那杯酒时,他连连求饶了:   “就这杯,就这杯。”   “你这一杯也是够满的了,让老婆子也喝一口吧,”黄文丽的母亲就将她父 亲的那杯酒倒了差不多一半进空杯子,端在手里。“也给小韩倒一杯香槟……好, 大家端起来,干一杯。”她微笑着。神采和美丽已已然交给两个女儿,象秋天收 获之后灰不溜秋的田野,她的脸上只剩下安祥从容以及舍不得遗赠的斑点和皱纹。 虽然还不到退休年龄,身体还健康,看到的却是生命的夕晖。男人却不同,差不 多同样年龄,黄叔叔老当益壮,显得年轻。他说:   大家吃饭。   “文雅,今天下午我碰上刘伯伯了。他讲今年体委有编制指标。我跟他说了 你放假在家,你看抽空去他家玩一下。”   “我不是说我在外面找工作,不回来了吗?”   爸爸要求女儿毕业回来,黄文雅却有自己的心思。   “不回来也不要紧。刘伯伯和你爸讲得来,你跟秀梅有一段时间也是玩得很 好的,去玩一下有什么要紧的? ”   “好了,好了。吃饭,哪天我陪文雅去。”黄文丽说。   黄文丽母亲劝韩国良挟菜吃菜,韩国良谢了。   “你在计委负责哪一方面的工作?”黄文丽的爸爸问道。   “我搞工业统计。”韩国良知道,考核就要开始了。她爸爸是主考官,这个 家庭他说话算数,妈妈只能是参谋。   “不是很忙吧?”   “不忙,只是月底搞报表紧张几天。平时还算是轻松的。 “洛城还不错的, 前几年开会我去过一次。街道是小,但是绿化好,很清洁。”黄文丽爸爸喝了半 杯酒,只吃了一个小碗的饭就放下筷子。他拿出烟盒又抽出一支递给韩国良,他 用手拒绝了。   文革武斗过后,由武装部部长任革命委员会主任。领导全县工作。军人上台 就是军人作风,刘部长抓革命也突发异想,他给机关干部下命令:种树。并且自 己带头扛锄头挖树坑。几年后小县城街道两边绿树葱葱。人们至今还称赞刘部长 当初为全县做了一件好事。   一个人做好事并不难,特别当领导有权的人。你一旦做下一件好事,人们就 会记住你一辈子。而为什么有些人却不愿老百姓着想多做有利大众的事呢?弯腰 捡枝,非不能,实不为也。   “现在不行了,没有资源没有工业基础。没有一个象样的企业,交通又不好, 发展不起来的。”黄文丽父亲饭量不大,因为不能喝酒,他很快放下碗筷,韩国 良也看机会放下碗,向各位道谢。   “好,我们过这边来喝茶。”   韩国良随黄文丽爸爸回到时茶几旁边来泡茶喝茶。几撮茶梗子干枯枯丢进杯 子,灌进热开水便随着热浪翻动起来。吸收水份慢慢舒展张开,现出一片片浅绿 色的叶面。它似乎在挣扎回忆自己生命中曾经的阳光和绿意。   “家里面都好吧,你有几个兄弟?我看都大了吧?”   与茶叶的回忆不同,人的回忆可以无数次唤醒,直至死亡之后,它还会在坟 头长出野草,每年清明让那些活着的人到来牵出无尽的愁思。而茶叶的回忆只此 一次,喝完这杯茶,它就会被倒掉变为泥土。它的回忆以生命为代价。胡思乱想 中,韩国良听到了黄叔叔的询问,答道:   “父母身体都好。父亲退休了,他还在街摆摊做杂货生意。我妈没有职业, 有四个弟一个妹。”回答这些问题,真是令人讨厌。   虽然计划生育是后来提倡但一般城里人不会生这么多孩子的,人越是穷家庭 儿女就越多。兄妹六人这个状况,说出来也还是让人难为情。韩国良思忖:父母 没有感情一辈子吵架,子女却是生不少。   “妹妹出嫁过了,两个弟有工作,两个弟在家待业。”   “计委盖新宿舍楼啊?”   很多事黄文丽对父母说过了。   “是啊,下个月可以搬进去住。现在领导正在研究住房分配方案。”   那边人也吃完饭,收拾桌子。黄文丽进厨房去洗碗。   “结婚这种怎么会跟房子扯到一起……我真不明白……”   开始碰上难题了。韩国良也不明白,婚姻这种精神层面的问题怎么与房子这 种物质层面的问题扯在一起。这个人分明在问他,你是为房子而结婚的吗?他怎 样回答这个问题?既然两个人相爱,双方家庭都不反对,结婚并能带来住房这个 好处,有哪里不对?熊掌和鱼都可得兼,有何不好?   但是看黄叔叔心中生气的样子,不能解释。当韩国良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 他确认这个事情到此结束了。,尽管他没有表示反对,我也要结束这一切。登记 要房子不是原因,黄文丽的父亲主要是对自己的家庭,自己个人条件不够满意。   “天涯何处无芳草”,告辞下楼,,一个人走过龙江桥,从河北回到河南。 自以为受到的羞辱已被置之脑后,脚步轻快,心情轻松,他又自负骄傲起来。   我看他又要变得冷酷无情了。   黄文丽再来找他的时候,他翻脸了。把对父亲的怨恨迁怒在女儿身上。我看 他这样做的确有一点残忍。黄文丽对他始终是一往情深。这个女孩子有什么过错 呢?当她在在鸽子笼宿舍上前要拥抱他的时候,他把她无情推开。这个姑娘真想 挽回爱情,表示就是与父母决裂也愿意和他在一起,但是得不到回报。为了最后 一线希望,她不得不假装羞怯地说:   “我……有了……我怀上了。”   然后她躺到他的床上拉着他的手去抚摸她的肚皮。谁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对 她的肚子不再感兴趣了。他挣脱她的手,让她一个人傻乎乎躺在床上,然后抛出 一句话:   “无耻。”   说话的人才无耻呢!他以为自己受威迫,很委屈,还气咻咻地说:   “可能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黄文丽从那张臭床上爬起来走了,从此不再回头。   韩国良又要开始下一次对爱情追求。爱情非常重要,象水分和空气,没有它, 他会枯萎死亡。但珍贵的东西 他不会珍惜,到手又随意放弃,也如空气,吸进 来马上又呼出去了。   征婚启事   我们很烦躁   就花二十元钱   买几行文字   在报纸一个角落   站成一幅庄严的风景   我们赤裸着   年龄、职业、身高、性格   以及文凭和收入……   我们赤裸着多么别扭   不过   我们肌腱强壮如大卫   一件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总算满足我们一些   虚荣和自尊   我们是人   用不着牛马贩子   翻开牙槽   我们只等待丘比特   这是一种甜蜜的等待   我们如入仙境   不知烟味不知酒味   不知有秦不知有汉   不再理睬物价和工资消息   可是   爱因斯坦老头把时光弯曲一下   隔着银河   我们正好错过一个世纪   我们脸上身上   渐渐长满绿苔   我们变成岩石了   一场大雪迎来了一九八四年。这一年,韩国良结婚了。   中午开始下了毛毛雨,天气特别冷,空气也变得异常的滞呆和凝重。傍晚时 候雨更是下得厚。下班没带雨伞,路上到处看到拿报纸盖头跑的人。   韩国良已经搬进了新宿舍。和本单位小王共分到一套两房一厅的单元。有厨 房卫生间,方便多了。小王家在金城江,平时都往家里跑。韩国良更图得了清静。 吃了晚饭他就躲进被子里看书。细雨先是轻轻扬扬飘下来,入夜时分雨珠变得凝 重,竟在水泥屋顶上聚成水流,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在一片寂静中,雨滴声音轻 微又沉重,让人疑是古代报时的更漏从书架唐诗诗宋词跳出来。时空异位,几千 年压缩成薄薄一张纸,古时与今事瞬间重迭在一起,不知今夕何夕。   深夜,窗外象风刮来一阵急促的“沙沙”声响,没等韩国良反应过来,就听 到外面有人喊:下雪啦。接着又有呼应:看啊,看啊,下雪啦。韩国良跑到阳台, 把手伸出去要握住这个从漆黑的天空降下的久违的朋友。下的是雨雪,晶莹的雪 珠子从高高漆黑的天空稀拉拉落下打在他的掌心,又愉快地弹跳起来,跑开了。   半夜,“沙沙”响声消失,雨雪停住。在他的梦里,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鹅 毛雪飘下来了。   清晨窗台明亮,四周极静。马路上没听到汽车行驶,没有人跑步锻炼。连那 些早起出门谋生活的人们也似乎在今早上一齐停工歇业。韩国良不情愿翻开被子 穿好衣服,打开迈往阳台的房门,他几乎惊叫起来。眼前一片银色,房屋顶上、 电线杆电线上、树冠上、夜间停放车辆顶蓬、围墙上道路上,所有的一切都铺上 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天地一片洁白庄严肃穆。   一股爽气灌入心怀,那一刻,所有的私欲杂念一齐蒸发,烟消云散。他就没 有了自己,他化入白茫茫的一片去了。   地球发烧,温室效应,几年没有看见雪了。小时候下雪天就是孩子们的快乐 节日。敌雪仗,用脸盆口盅到野外接冰块。去菜园剥下青菜叶上一片薄薄的冰片, 真神奇呀,一张冰雕菜叶,叶脉纹路透明清晰。   八面山上正计划修建半山公园。从宿舍后面走小路上山很近。环形登山公路 已修好一个模样,踩过沙石土路只听到冰渣破碎“嚓嚓”响。大地被裹上冰袍, 路两旁和水沟边草丛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岭上灌木丛树全被冷雪压弯了腰。一 路上看到一些腕口粗的树木由于树冠茂盛,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而拦腰折断。断 裂的茬口象受到惊吓举起双手的指尖,凝固着被撕裂那一刻痛苦的嘶喊。雪停住 了,丛林还在承受折磨,一路上树枝折断树干断裂的惊叫声回荡山谷。   有几只鸟不怕寒冷也在欣赏雪景。它们在树林里唱歌。一飞一跳,抖落了树 上的积雪,积雪落下敲打树叶的声音,又使它自己受惊,又一飞一跳跑得更远了。   站在山腰烈士纪念碑前放眼远望。整个城区被大雪静静地埋住了。远处的天 空象是一块沉甸甸的铅板几乎与凝重的山色连在一起。肉眼看不到的河流上方, 低低沉淀着一团灰色的浓雾。空气凝固了,从嘴巴里呼出热气就象吹在玻璃上的 雾气。   一切被雪埋住了,埋住了城市和乡村。埋住楼房大院,埋住草屋的木板屋, 埋住街道,埋住一堆垃圾和一个乞丐人的破碗。埋住学校,埋住旗杆,埋住早读 的声音。埋住工厂和烟囱。埋住田野和庄稼。埋住痛苦和烦恼,埋住悲伤和眼泪。 一切被雪埋住了。   一切只剩下白皑皑的雪,一个美好的银色世界。   站在山上,韩国良辨认出商业局大院那座楼房。看到顶楼一层那个窗口,想 起那天晚上姚林林踩上凳子要封住门上吊窗的情景。   那天原来准备去与姚林林了断的。其实在没有碰覃小宁以前,他已经决定不 再登姚林林那个门,不要再理睬那个女人了。世间人事也很奇妙,国事家事都一 样,一个必然事件发生往往有一个偶然性起因。   韩国良夜晚散步,排解心中郁闷。偶尔就碰上覃小宁。她是姚林林的朋友。 也是这一类的“才女”,按大众口碑俗称还有一个叫法,就是“女强人”。接着 都是:大龄未婚。   覃小宁回乡在农村入党,大学毕业,现任市财政局政工科长,很有发展前途。 她说:“你很久不去姚林林那里了,我看她心很烦的,你去看看她嘛。”   “我不想再看她,就算结束了。”韩国良说。   “为什么呢?我看你们两个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严重了?”   “你真的不知道?她没有和你说什么?”韩国良盯着覃小宁,夜里她的眼睛 更加明亮,倒是脸上略为粗糙深色的皮肤瑕疵被夜色遮盖了。其实,她这个人也 还蛮不错的。知道自己这个态度,她有什么想法?韩国良想。   “我听她说了一点误会一过,就好了嘛。”   “我看不是误会,是她气量小猜忌疑心重。现在就这样,结婚了怎么办?” 韩国良说。“那天你也在场,有什么事呢?是你叫我来见你的朋友,多说几句话, 有什么问题呢?真是气死人。”   “你好……我介绍一下,”上到四楼楼梯梯口,韩国良就听到姚林林敞开的 房门传出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他进门一亮相,几个都站起来,姚林林似乎有所 准备,仍然掩饰不下一种不自然的神色,她笑着说,“这是韩国良,市计委的。” 她的朋友也散开站起来,“覃小宁你认识了,这是曹家两姐妹,姐曹玉玲,在…… 什么什么……水电。   设备厂工作……”“曹玉珍曹操的曹。”看姚林林说话紧张,妹妹曹玉珍主 动伸出手来自我介绍,她说:   “我在电力公司,做财务的。”   “你们几个都是好朋友?!”韩国良自己拉开一张折叠椅坐下,接过姚林林 递过来的一杯开水。   “大龄女子俱乐部的成员。”曹玉珍一说完,几个女人就大笑起来。   “那天姚林林是特意把你们一齐召来的?”韩国良说。覃小宁答道: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去的时候,曹家姐妹已经在那里了。”   韩国良想,这是姚林林拉朋友来对自己的对象进行评价,为她参考。不排除 另一种可能,这是姚林林在显耀。你们看,我找到男朋友了,并且是一个很不错 的男人。   “不过,从今天开始,有一个人要被开除俱乐部了。”曹玉玲说。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家俱乐部,早知道我们早去采风了。”韩国良说道。   “你说这句话不仅气了我们三个,也气了姚林林。气我们不要紧,气了姚林 林你就要解释清楚了。”曹玉珍说。   韩国良说:“我哪里敢气了你们。你们是长在深闺,我真是孤漏寡闻。你看, 不是文化局覃老师带我来,我就不会认识姚林林,今天不会遇上曹家两位千金 了。”   深秋季节,书桌墙上一张16寸照片年轻的姚林林向大家微笑。形象斯文秀气, 如她说的,象山口百惠。   天气晴朗,从她宿舍后门可以仰望对面山顶的石崖绝壁。几个人下楼走在, 出来就是新建大街,覃编辑覃老师说:   “兄弟,怎么样?”   韩国良笑而不答,什么印象呢?三言两语说不清,至少第一眼看过去还算舒 服。   “我看人也长得一般,过得去吧。试谈一下,看找得什么感觉。”大家就要 分手,覃老师又说,“下次靠你了啵,我们不能跟你来了,有好消息告诉一声。 我们走了。”   “谢谢两位老师。”韩国良握了覃老师的手,又握了覃老师邀来的另一位兰 老师的手表示感谢。两人他都不很熟悉,韩国良有一个短篇《读不完的大学》由 覃老师编审发表在文化局主办的《金城文艺》上,两人因此相识。   覃老师最后说:“大胆一点,成就成不成就算,先上了再讲。”   眼睛送着两人过马路,韩国良也转身回家。突然对面马路边上兰老师喊了一 声:小韩!回头看他举起一只手,怪笑着:阿米尔,上!   可以看出覃老师对姚林林的印象不会有很高评分。文化人肯定是眼角高的。 现在全民一股文化热潮,写诗歌写小说拜老师的女青年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文化 局编辑部的门坎。象覃老师兰老师这些中年文艺骨干分子,眼前自然是美女如云。 文化届这时也绯闻不断。偶然跟他们能坐在一起,正经事讲完,就开始谈女人, 而且讲得很露骨,原来斯文面具下也是一塌糊涂。   今晚第一印象外表还算可以吧。这个人似乎很自负,似乎摆着一个“才女” 的面目,好像她博览群书,文史哲样样皆通。终会有一天,象《秋水》中河伯见 到北海,她会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而羞愧。现在,一夜之间似乎整个中国都在读 书学习,狂补十年动乱被稀疏的文化钙质。女孩子不自量力,大人也只当一个笑 话。象孔雀开屏,鹧鸪在春天的田野里啼叫一样,女孩子特别又是大龄女青年, 也需要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男人的目光。服装美容、文凭、爱好、学识才艺、勤 巧能干、礼节礼仪等等都是惯用的方法。   等待男人就象等待猎物。女人在你必经之路张开一块捕鼠胶,不小心靠近就 把你粘住。把自己嫁出去。   一旦她结婚有了家庭,就会从云端回到地面,围住厨房、洗衣间,提着篮子 象隔壁婆婆一样,在菜市场为挑一把青菜讨价还价,思量如何去做一个妻子和母 亲。   姚林林和曹玉玲平排坐在床沿上讲悄悄话,高兴时两个人“咯咯”发笑。覃 小宁坐在书桌前边翻阅一本《诗刊》杂志。韩国良坐的位置与曹玉玲靠近一些, 两人愉快交谈。姚林林不时瞄过来一眼,在眼镜上晃动。门外透进来的天光。   曹玉玲说:“听说你是一位作家,发表了好多的作品,我还想找你请教。”   “你不要误会。首先我不是什么作家,这不是谦虚,的确是这样。只是在小 报纸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一个文学爱好者而已。大学毕业回来,刚好遇上 《金城文艺》搞千字小说比赛,我写了一篇,想不到得了一等奖,他们觉得还有 基础,叫我参加文代会,算是加入作协。就是这样,一篇小东西……不过呢?我 读大学时就开始写东西,《广西文学》的编辑,说我文笔不错,他们来河池的时 候好像跟文化局的人说过。我就是学写什么认识文化局那些老师的。”韩国良说 道。   “这也算了不起,你是读理工科的,能写小说诗歌,”曹玉玲说道,“我问 你,当初不考文科考理工科,奇怪了。”   “没有什么奇怪,你看覃小宁,”韩国良抬头对着覃小宁说话。覃小宁放下 书也望着他笑。好像奇怪你们说话怎么又扯上我了呢?“原来是学历史的。现在 是政工科,搞政治工作了。”覃小宁梳着两条长辫子,衣着整洁,一丝不拘。作 风泼辣干事精炼,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娇惯任性。看到她,韩国良总会想到“马列 主义老太太”这个词,似乎有些不敬。   这个时候韩国良和她站在路边人行道树下,相离两尺远。他说:“覃小宁, 那天你也看到。你们都是朋友,小曹两姐妹算是客人,出于礼貌与客人多讲几句 也很正常。你就为这件事发气了?第二天见面话不说一句。我才不买这个帐,以 后在一起这个性格还得了吗?”   “这件事我看是姚林林不对,不管怎么样,你总要当面去跟她讲一声。”覃 小宁说。   “曹玉玲是文学爱好者,有‘小诗人’之称,你要跟她探讨探讨。”姚林林 终于从对面插话。   曹玉玲笑了:“你乱吹什么?有没有搞错,你姚林林才是大诗人,又是什么 大哲学家、理论家。我们可没有这个水平,人又长得不漂亮所以啊,只能做单身 老姑娘了。”   小曹两姐妹不仅相貌长得不象,性格也有很大差异。姐姐沉静内向,妹妹活 泼开朗,但不妨碍两人象朋友似的相处融洽。   “你是搞财务的,也要当诗人?”等小曹笑够,她到书桌前拿起其中一个杯 子,经过辩识是刚才自己喝过放下的开水后,喝了一口回到靠背椅时,韩国良问 她。   “莫乱讲,我只是业余爱好,定了《诗刊》、《星星》两本杂志来看,报名 参加一回函授班,听了几节课,就是这样,”她说,“你还没有说,怎么读理科 又爱好文学的?”   “其实从小学到中学数学语文我都爱学,并且成绩也蛮好。文化大革命、上 山下乡,不能读书了,数学没有老师指导难坚持自学,只有读小说解闷《唐诗三 百首》、《宋词选》、还有几本巴金和茅盾的小说。有一回从一位朋友——他父 亲是收购站的——借得《珍妮姑娘》,还有一本没有封面,应当是奥地利作家写 的,是讲两姐妹以及他们一家在维也那悲惨生活遭遇。我看了非常感动,我是流 着眼泪读的,”韩国良回想当年读书的情景,眼睛被往事迷蒙。小曹神情严肃望 着他,她的思想已被牵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大曹、姚林林、覃小宁也被他说话 吸引过来。“我现在还想找这本奥地利小说,现在再版发行了很多外国小说,就 是没有这一本。当时在农村,我就爱得文学感动,感觉它有一种能够净化灵魂的 力量。你想是不是?若是一个真正热爱文学的人,他绝对没有心机去做什么坏事。 后来,我考上大学觉得不理想,刚好那时大量小说解放出来了。我除了应付考试 外,其余的时间读课外书、读小说。进到书店,见到好看书就买。”   “你认识马倩如吗?是新华书店的。”覃老师说。   覃老师从南宁学习回来后,没有忘记给韩国良打电话,约了晚上见面。文化 大院静悄悄,韩国良好不容易在一盏路灯下守住一个人,问了覃老师宿舍的方位。 敲门进去,看到他刚在灯下处理稿件。覃老师的爱人还在东兰还没有调过来,他 一个人住一个套房很宽敞。客套几句闲话,覃老师马上言归正传。   “你认识马倩如吗?在新华书店工作的。”   “不认识。”韩国良迟疑一下,还是肯定地摇了头。   “是天津人,在新华书店办公室里面搞业务的。我们局里搞美术那个陈海涛 的老婆。戴眼镜,人长得很漂亮。”   下午覃老师打来电话,晚上,在静悄悄的文化大院里韩国良在路灯下守住一 个人,问路敲门找来了。   书桌上摆着书稿,他刚刚还在工作。   “哦,哦。我记起来了。”   每次去书店替单位或自己订购书籍,都是她经手办理业务。中年人,瘦小个 子。戴一副眼镜,文雅漂亮,很有气质。让人见过很难忘记。普通话说得标准, 好听。应该1970年下放广西的那批天津医务人员的家属子女。和广西人结婚有儿 女后,不能调回天津了。十几年过去,她的口音失去了天津腔的那种韵味了。与 她扯到一起,让韩国良感到惊喜,他说:   “我去订书办事完就走,没多谈,算是认得这个人,她姓什么今晚听你讲我 才知道。   “她这个人很热心。不知怎么懂得你还没有结婚,就找到我,她的意思是给 你介绍对象。现在真的有没有女朋友?”   “没,没有——”   黄文丽已经不算是女朋友了,韩国良心里想,那个慌张甜蜜的初夜竟是一个 爱的结局。 “这个女的呢,马倩如也不认识。”覃老师说。   令人奇,介绍对象,做红娘的竟然两边什么人也不晓得。   “马倩如讲,这个女的也是经常找她购书。她想想你们两人很般配,就想撮 合你们成好事。”   平时购书见面,多余话不说一句,谁知她暗自对人观察细致,要当红娘,真 够热心了。   “我遇上一位热心人。”韩国良说,“一位老干部,是38年去延安参加革命 的,文化大革命挨批斗,下放我们厂劳动改造。我和他谈得来,平反后他回南宁, 在师范学院做党委书记。他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我这个敢于跟他说话敢于评 论时事的小朋友。他去北京出差,让我写一个书单,他帮我买书一分钱不要。我 对他说我想写小说……”   韩国良说话间脑海里同时浮现过去在工厂那些日子晚上登门拜访老高时的情 景。文革抄家批斗,老婆受惊吓之后,犯了精神病。屋子长期不开门窗,窗帘遮 得严严实实,弥漫着腐败陈旧窒人气息。老高下班回来,象喂小孩一样,哄妻子 吃过饭,她开始抽烟,对人傻笑。苯拙地递过香烟给客人。老高在她身边大声说: 人家不抽烟,她又傻笑了。   老高是旧上海富家子弟,去延安前是上海复旦的学生,在八路车总部做过彭 德怀,腾代远的秘书。身处逆境,在工厂行政科打杂,言谈举止却有大家风度,。 韩国良传播小道消息,发表对现实不满言论,老高只是听着。有一回他说延安整 风期间他亲身经历毛泽东在抗大会场向大家脱帽致歉,并且主席还说了,你们不 原谅我就一定给你们鞠躬,保证这种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   “老高让我认识中文系的文老师,一个貌似契诃夫的人物,是右派刚刚平反 下放回来。身上还带有农村阳光、泥土、劳动的那种气息。身材瘦削,脸被晒成 紫红色,象金属雕塑。有一点疲惫之感,镜片下一双眼睛却洞察一切,充满智慧 光芒。他看了我写的东西,指导我修改了四回,还说了福楼秤和莫泊桑的故事。 叫我耐得寂寞,不要急于投稿。我呢?当初还是虚荣想成名,我违背老师愿望, 认为自己写得不错了,就把稿子寄给《广西文学》。现在想起很对不起他   覃老师说:“这个女的是商业局的,中专毕业。也正好我们单位有家属在商 业局,真是巧合在一起了。他们讲的这个女孩也还蛮可以。你愿意,星期六晚上 我们就过去看看。”   那就去吧,韩国良心里想,恋爱的季节,当务之急是找过老婆过日子。   “不管怎么样,你不想谈也要去讲一声,我看这几天姚林林心很乱很痛苦 的。”覃小宁说。   做事要负责任对人也有个交待。再去一次有什么呢?韩国良思忖,应当当面 讲清楚,好合好散。   “你一定买有很多好书,我们能不能借阅?”曹玉珍在那边扬起头说话了。   姚林林从床沿上起身,她说:   “你们一起在这里吃早饭,简单点,煮面条。我去看面条还有没有?”   姚林林走进厨房,听到她在里面碰掉什么“咣当”响了一声。   “她这里不是很多书吗?”韩国良指着墙上排得满满的书柜。   曹玉玲起身上前,覃小宁给她让出一个位置,她伸手从书柜玻璃推档里拿出 那块白底黄字的塑料牌子,她说:   “你看这个——恕不外借。”   第一天,与覃老师走进这个房韩国良就注意到书柜上这块显眼的牌子了。不 仅他一个人觉得特别,覃老师也新奇,还拿在手里掂一掂。有这个必要吗?来的 都是朋友,你不借人家也不会勉强,需要特别告示吗?   书籍不是物品,不象金银财宝,束之高阁,深藏不露,才显得你的痴爱和珍 惜。   书籍又是一种特殊物品,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梨子。互相交换,还是一 个苹果一个梨子。我有一本书,你有一本书,互相交换,我们各自都有两个良师 益友。思想在传播中不会损耗,我们的心灵都有美好的花朵开放。   韩国良每次读到好书,就会激动,总想找一个人来交流,倾诉,分享快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他喜欢让人借书。经常也有忘记还书的,也不很在意。   爱书不能象爱女人,金屋蓄之,自己钟情,外人不可非礼。韩国良说:   “那有那么当真,大家是好朋友。不借你就偷。我看少一两本她也不知道。”   “这可是你讲的?!”曹玉珍说。大家暗笑。   “你的书还蛮多,五花八门都有。爱好广泛啊。”覃老师站在书桌那边,望 着书柜说话。   姚林林微笑着说:“哪里,哪里,少得很。”   星期六傍晚,韩国良找了覃老师,他临时又拉上老兰。三个一道来到商业局 老李家。老李老婆韦姐是文化局食堂职工,开门就是一个大嗓子:   “哎呀!来来来,就来了,还买什么水果呢?”   大概早已商量好了这件事。进门坐定,韦姐喜滋滋瞄了韩国良一眼。老李刚 给客人倒了开水送在手里。他老婆就马上说:   “老李老李。你把那个小姚的事讲一下子。”   “这样的,”老李只不过四十多岁,却差不多秃顶了,他用手抹一抹额头的 细汗,或者没有汗只不过是一个习惯动作,他说:“姚林林在我们局搞财务,也 算是财务科业务骨干了。工作很不错的一个人,大家公认的。柳州地区那边的人, 到底是哪个县我忘记了。从财校毕业分配来河池……也算有三年了吧,……人不 错,就住在对面那座楼。等坐一会我带你们上去。”他看着韩国良,又说,“那 个事呢,我也跟她讲了,她没有表态,就说同意见面。”   “那就好,”覃老师说:“我们现在就过去。不要耽误你们太多时间,小孩 还要做作业。”   大家站起来出门。   “覃老师覃老师,我看你们把刚刚买来的这袋水果带去吧!”韦姐赶出来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去见个面就走。”覃老师说。   “开饭了!面条煮好了,你们停止讨论好不好?”姚林林从厨房门口伸过头 来说话,又缩了回去,又听到在厨房里她的声音,“你们过来看,是在厨房还是 端到房间吃?”   四个人一齐走进厨房,动手找碗找盆子,姚林林再怎么翻,也还是只能找出 四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她只好把一个锑瓢根塞给曹玉珍。   我考!曹玉珍喊了。让我拿瓢根怎么吃面条?!   厨房很窄,侧身进去还怕碰人,夹好面条大家就散开出来。   房间椅子又不够坐。老李带三个人爬上四楼,来到姚林林宿舍,她很尴尬, 几个人就站在房间里说话。她把仅有两个杯子倒了开水送给覃老师兰老师,就说 对不起要去厨房要碗来装开水,覃老师就拦住:不用了!我们都刚喝了水来的。   曹玉珍端碗过来,她说:“韩国良,你要不要辣椒,我给一点给你。“   “不要,谢谢。我不吃辣椒。”韩过良答道。   “姚林林,商业局买盐可以不用钱吗?”曹玉珍喊道。   “咸了有开水,你喊什么喊!”   “小姚,这几位文化局的同志,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覃老师……这位 是……”   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老李叫不上兰老师的姓名,他正下不了台,兰老师抢着 说了:“我姓兰,你叫我老兰就得了。——还有一位,是计委的小韩,今天到你 家坐一坐。”   姚林林笑了。这时她才转过头,找到了充分理由正眼看了韩国良一眼。   老李说:“都是一个系统,你在市里面,我们是地区单位,这么近都不认 识。”   韩国良朝老李轻轻点头。   “你应当去找她谈一次。真的,韩国良,这样处理好一点。”树影下覃小宁 眼睛明亮,象黑夜河道中温暖的航标。她让韩国良,感到动摇,谈恋爱不辞而别, 同样有失风度和礼节。   “我看我们也要走了。小姚,打扰你了。有空欢迎到文化局玩。”覃老师就 要告辞,他说:“韩国良,以后你就多来走动。”   说完,他拍拍韩国良的肩膀,一行人扶着楼梯慢慢下楼,黑暗里传来姚林林 的声音:灯黑了,你们注意楼梯。小心呵,慢走呵。   韩国良穿过马路,在那边回头望,已经找不到覃小宁的影子。   “吃饱啰,我要回家找一个材料,大小曹你们还要聊天吧?”覃小宁洗了碗, 就要告辞。   “要走大家一起走。”大曹说。   小曹从书架抽了一本书,大声说到:   “姚林林,我借一本书。”   “什么书?”姚林林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眼镜里面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说:   “你不要乱拿啵。”   “唉呀,什么呢,一本书,《美的探索》。下星期还回来。”   “不行。不行。”   “明天我拿普希金的《奥涅金》给你看。”   “不行。明天你拿得来再讲。”   “你真的可恶呵。”   “这些书是我的宝贝,你不要乱动的。”   “算了,算了。”大曹从正低头翻书的妹妹手里拿过《美的探索》,重新放 回到书架。   “改天吧,下次我借李泽厚《美的历程》给你,比《美的探索》写得好。” 韩国良说。   “当真?”   “当然当真,”韩国良对姚林林反感他说:“借书给人是一件大好事,书籍 是传递交换中获得价值增量并使更多人受益的,书籍是一种商品吧?你看它后面 有价格,肯定应时一种商品,但它与其它商品又不同,今天你们回家,家里篮子 正好剩一个苹果一个梨子,你姐拿苹果就只有要那个梨子,但你想吃苹果呵,你 就对你姐说,我们两人交换,你姐就答应交换了……”姚林林插话:“讲书就讲 书,你扯什么苹果、梨子,好笑。”韩国良喝了一口水,说:“你听我讲完,交 换之后,还是两个果子,质量、数量都没有变化。书籍就不同了,它是知识、思 想那种东西,需要传播和交流……”   “一本书交换之后就成为两本了吧?”姚林林带着欺笑的神情自鸣得意,倒 是覃小宁不急于走了,大小曹听得更认真。   “也差不多,现在我给你一个梨子,你吃完了就完了,要是你舍不得,再让 给覃小宁,也是一回事。但是我有一本书借给你,你转借给覃小宁,又再给大曹、 小曹等朋友,象图书馆一样,一本书让十个百个读者都能享受。而且某一本书对 你也许没有较大的作用,它在流传过程中,总会碰上一个人让它发扬最大的功能, 对个人和社会就发挥了更大作用。”   “这种讲法很新鲜。”大曹说。   “我理解。”小曹说,“那我要先感谢你肯借书给我。”   “那本书对你有这么重要作用,那你不舍得买?!”姚林林仍然不以为然。   韩国良忘不了插队那年一次借书的经历。那时知青只能读公社发放的《共产 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和《反杜林论》,在邻村发现一本《唐诗三百首》 真是如获至宝。小学念过几首李白、杜甫的诗,完整一本三百首,竖排繁体字版 本第一次看到。韦宜林说最多只可借一个星期,不知什么原因,一个星期之后自 己把三百首全部抄下来,去还书时她却说,这本书送给你了吧。   “比如说这本《小逻辑》到了另一位研究哲学的人手里作用就会大一些。你 讲我们这几个人,谁懂得黑格尔呢?”韩国良曾经在姚林林书架上翻过这本《小 逻辑》,看到前面几页有用笔在一些语句下面划横线。靠后两张书页因印刷失误 粘在一起没有割开,他断定姚林林没有啃完这本大部头。   “黑格尔,我当然懂得啦!”可气的是,姚林林说出这句话没有一丝玩笑的 样子。   “那你讲讲,你怎么样解释‘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句黑格尔说的话。”   “……”   “我读不懂黑格尔,我只懂得教科书讲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吸收了辩证法, 从费尔巴哈那里接受唯物主义,成为了自己的辩证唯物主义,恩格斯解释过‘现 实就是合理的’这句话的含义。他讲现存的并不是现实的。总之,他的解释让我 觉得就是这样讲,合理的现实才是合理的。有人在街上捡狗屎吃,有这个事实吗? 有,确实有一个人疯了在街上捡狗屎吃。但这个事实不是现实。”   ……   “你们说完了吧?我走了啵。”覃小宁说。   韩国良也对姚林林说:“我也要走了。”   “星期天你还有什么事?也急着要走?”姚林林问道。   “是呀,我还要过河找人。”   其实自己仅是找一个离开的理由而已。这是星期天,也与几个女孩拉拉扯扯 太长时间聊一些空洞的话题,他感到心烦。不如自由自在。回到属于自己的个人 世界,躺在床上翻几页书也好。   “那好,——你们一起都好走,我也不送了。你们来了半天,耽误我看书。”   似乎感受了韩国良的挖苦,或是几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一下子散走,突来寂 寞之感,姚林林站在屋子中间有些恍惚,偶尔象是想起一件事,她跑出房门喊道:   “覃小宁,你顺便帮我倒一袋垃圾,今天我就懒得下楼了。”   四个人已经踏下楼梯,走在前面的覃小宁闻声又折回来。等她接住姚林林递 过来的垃圾。大家又低下头看着脚尖,一路慢慢从四楼降到地面。   曹玉珍穿着一套白色运动衫,蹬着粉红色波鞋,在深秋季节萧瑟灰暗的大街 上特别抢眼。活泼性格在脸上表现得更加可爱,她一直在不断诉说阅读普希金的 感受。旁若无人,象在舞台念对白,将心中的渴望、理想、爱情全部尽情倾诉, 韩国良的心中也浮起了:大海,自由的原素——   韩国良走在1983年11月的金城江大街上,他当时还不明瞭他脚下这块被称为 中国的大地上,正处在一个辉煌的年代——人民对前途充满希望求知若渴,理想 主义盛行。谁也不知道,金钱、罪恶、利欲熏心等等腐败的气息悄悄在黑色的池 塘里弥漫,不久就会洪水泛滥,冲跨一切堤坝。让八十年代成为一个民族的回忆。   我会借书给你,韩国良对小曹说,也对大曹道了再见。大曹微笑着,她说话 不多,外表体现是那种刚毅决绝果断的女人,眼睛却怀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结婚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两姐妹。   象大气中微小的尘埃,人们偶尔碰上一起又分开了,从此消失无影无踪。   韩国良独自一个朝百货大楼方向走去。在前面十字路口围着两个骑自行车的 人对撞在一起。一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她的单车倒在两米之外。没看到她有什 么伤,她气冲冲抓住撞她的那个男人的车把,又是骂又是打。围观的人劝架,听 她讲解那一刹那的经过。吓得脸色发白的中年男人,还在争辩,不断改正女人讲 解中的错误。越来越多人围上来,路口交通阻塞了。“拉到派出所!拉他到派出 所!”有人在旁边起哄。   他侧身挤进人群,从左边人民饭店门口拐道来到河堤一带。这边原来很清静, 有一条路能通到龙江桥头。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一个自由市场,圩日子和星期天, 城区大多数有证无证的小商小贩,早早来占地摆摊。服装鞋袜、生活日用品、小 电器小食品、杂志图书样样齐全,城区居民、农民进城买便宜货,都跑河边来选 东西,砍价钱。不用去看国营服务员的脸色。   中低挡服装,都是商贩从柳州批发市场拿货的。韩国良有个弟弟在家里就是 搞服装小买卖。本钱少,做不起开门店高挡货经营。就是起早贪黑扛着大包小包, 坐班车按三天一街轮流跑几个乡镇圩场,攒钱也很辛苦。   韩国良有一手裁缝手艺。三十岁就在车缝社做妈妈的帮手了。那时做衣服裤 子是买布量身定做,做工扎实。现在是批量生产,价格便宜,做工质量也差了。 针脚稀稀拉拉,图省事,只压一条线。裤子买回去还得加工一下,要不然穿几天 就会嘣线。   走过卖录音磁带的地摊旁边,听着录音机正在播放一首粤语歌曲,生意还蛮 火红。几个人伏地上选带子。老板的象是一个刚毕业的中学生,一面收钱给顾客 找零,一面大声广告:大家过来看一看啊,两块一盘,五块三盘……   江湖郎中也悄悄改变模样。光着膀子扎着腰带穿着功夫裤子大话咧咧,先请 一个观众出来,让那个人推辞一番后,他就自己吞下药丸,在坚实的胸脯上又锤 又打,让观众等得焦急,才把一杆枪尖顶住喉咙或吞进一把碎玻璃之类的把戏, 已成为遥远童年的记忆。   挂在绳子上的锦旗还实用, “神医圣手”、“妙手回春”之类文字的旗面 和垂吊的旒子,被熏成烟火的颜色更显得医道高明。也赶上新潮用上电子喇叭扩 音机了。摊主他拿着一根小棍,不用很费力就能不停地向围成一圈的观众讲解精 妙医书和神奇疗效。   现在做小生意谋生不必象地下活动,也没有人抓什么投机倒把,恐怕投机倒 把这个词终于进入革命的历史词典。   彭正荣快要死了。听人说他得了半边风。被家里人扶出门口晒太阳,奄奄一 息,象一把用尽丢弃在墙角的高粱杆扫把。他还在怀念当年横扫一切的威风吗?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悲剧。   个体户,一个名词应运而生,一开始还不算一个很光彩的角色,后来慢慢成 长占据社会舞台,衍生出民营企业家、企业家、老板等等响亮称号。这就是历史 的车轮?   随着个体经济的发展,雇工现象姓资姓社成为当前理论界争论的焦点。80年 中央文件还明确规定不准雇工。而社会却大量存在雇用工人现象。开始动摇社会 主义大厦基石。最后双方妥协,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引出小业主和资本家的界 限。同意雇工超过8人(含8人)以上就不再是小业主,而是资本家,就有剥削了。 这是在《人民日报》刊文,中央确认的“七上八下”的界线。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绿,”其实也没有办法用这把“七上八下”的 尺子来确认全国雨后春笋般的个体户。历史潮流不可阻拦。邓小平“王顾左右而 言它”,1984年10月发表讲话,雇工问题停止争论。界线早不存在了。   顾不得“名正言顺”,邓小平最大的法宝 “不争论”,非常实用。 因为现 存社会我们主张和自然滋生的所有行为,几乎全部违背我们几十年信奉为圭臬的 思想理论。   早几年,我们的报纸还振振有词,个体经济成份仅占我国国民经济总额极小 部份,国营企业占有主导地位,现在这块遮羞布不知丢弃在哪里,只剩下一件皇 帝的新衣。   四项基本原则这个理论空壳,当然不容争论,应当象神祗一样由人民供奉。   共产党不能脱掉“共产”的帽子,回到第二国际,回到社会民主党,回到拉 萨尔,回到伯恩斯坦那里,尽管勿容质疑,正是他们天才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 为工人阶级建立了一个繁荣、幸福、美好的欧洲。   我们现在也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什么是市场经济制度?凯恩斯是这样认为的,他说为了让人不去热心奴役他 人,而设计一种制度,让那些有奴役倾向的人去做追求金钱的努力。这个制度当 然是市场经济制度。这位老先生比喻多么生动啊!这样看来,不能实行政治多元 化,还存在独裁,没有自由民主,当然就没有市场经济了。   现在是信仰缺失理论坍塌的年代。没有扬弃和创新,我们时代缺乏伟大政治 家和理想家,或者说还不允许伟大政治家思想家在这片土地上诞生。思想理论失 去光辉论为政治权力的婢女,自觉庸俗化和世俗化。国家机器为集团利益巧妙盘 削人民大众的权利。   “你们错误的根由,第一是不懂得资产阶级之真价值……(陈独秀给连根的 信)”   “……试问斯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籍无极独裁,苏联自十月以来秘 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 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而发生的呢?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斯大林而起的,谁 也不免是一专制魔王……一个斯大林倒下,会有无数斯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 来……”(陈独秀给西流的信)   读到胡秋原的《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才进一步了解陈独秀。知道 他并不单是个性强烈,脾气暴躁,更是一个独立思想坚持原则的人,他是因为不 满苏联派来的代表指手画脚被撤掉总书记职务的。他的思想超越当时政治局那些 共产党领袖们至少五十年。   “政治上的民主主义和经济上的社会主义是相成而非相反的东西……没有民 主制做官僚制的消毒剂,就会出现一些斯大林似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 欺骗、腐化、堕落,决不能创造出什么社会主义。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根本没有 这个东西,即党内独裁,结果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贪污、 腐化的官僚政治不能分离。(我的根本意见)。   这是陈独秀1942年死于江津前的政治遗言。   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开山人,“五四”时代伟大的革命家、政治家、思想家, 目光如炬,洞穿漫长的二十世纪,何等英明的历史预言,今天读到这些文字,仍 然感到重锤击胸。   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中两个时代思想解放灿烂辉煌,令人神往,“百 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不用说,孔、老、庄、墨诸子百家几千年来 思想如一座座不倒的丰碑。至今对人类社会还产生深刻的影响,还在触击人们的 灵魂,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幼年时期就完成了它的思维定式,经 过几千年进化,那个时代的思想光辉后人还是无法超越。   民国时期,我们刚刚翻过它历史丰满的一页,是何等辉煌。国家动乱政权更 选,统治阶级抽不出手实施文化思想的禁锢和压制。包括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 在内各种思想流派,应运而生,“五四”文化运动振聋发聩。继之而来社会史论 战,全盘西化论战激起,一代知识分子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政治、哲学、历史、技术、文学艺术、小说诗歌、戏剧绘画音 乐各个领域,多少人物独领风骚。几乎空前绝后。国家如此危难,流离中的南联 大还培育了两个诺贝尔奖获得者。   晋南北朝时代政治黑暗也还是人物翩翩,有骨气、有个性的文学家公然渺视 权贵,不惜牺牲,鲁迅先生感慨: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 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发思古之悠情,韩国良对“宁为乱世犬,不作太平人”一句话让人深有感触。   在河堤尽头,两个商贩在树下抽烟聊天。码头赶圩上岸和对岸进过桥自由市 场,都要经过他们面前。看到有人手提布袋子,他们就冲上来先抓住看了。他俩 长年在此摆摊收购野味山货。已有两只穿山甲被买下关在笼子里。一个商贩正从 布袋里扯出一条水泥蛇,看清楚蛇身是不是挨打受伤,现在知道搞野味来钱,过 量捕杀,眼镜蛇差不多绝迹,偶尔还能看到果子狸。水泥蛇无毒不咬人,他象玩 一条皮带,过称后仍旧丢回自己布袋。那年价格还便宜,。一斤一块多钱,穿山 甲要贵一些,三块多。他们拿去广东贩卖,能翻几番。   韩国良看了他们交易。他想下次出差可不可以带两只穿山甲出去捞外快呢? 穿山甲好带上路,放进麻袋一受惊就会圈成一团,不吃不喝都没有事。带两只十 多斤,应当能攒四五十块,一个月工资呢。   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韩国良心里打着小算盘走在龙江桥。没事也要往 河北走一圈,你刚才说话不能失言。他从东风街拐往车站,在河北工商所门前, 心里掠过黄文丽的影子。   她现在怎么样呢?其实他不怨恨黄文丽。不是更有理由使自己朝三暮四,很 快,他只是反感她爸爸瞧不起人,内心深处就浮上一些恶念,盼望他的女儿今后 婚姻不美满。至少找到的男人各方面都比自己逊色,在漫长的一生中她想起往事 觉得后悔。如此,韩国良舒服了不少。此刻眼前又出现母亲塞入墙角砖缝里的纸 人剪影,仿佛听到她叨念着那些咒语。   韩国良一直觉得自己脑壳里有一条蠕虫,不能控制。头脑不能保持清醒,经 常胡思乱想。躺在床上,走在路上,就是在课堂里听课时身体也只是一副躯壳, 灵魂飞往天外。小时候父母吵架,令他羞辱难当。心中痛苦没有人安慰。一个人 躲在后屋的窗下,望着被木窗横条隔板围成无数小方块形的天空沉思,默默流泪。 他是多么渴望自己快一些长大呵,做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事业有成,找一个漂亮 温柔的女人结婚。她对自己言听计从,勤劳善良又持家。他们也有很多儿子,自 己拿出所有的爱奉献给儿子,好好守护他,不让他再痛苦流泪。   他想得最还是在哪天某个地方捡到一包钱。在路边草丛旁边一个黑色的小提 包,里面尽是一张张纸票。只有他一个人在场,没有别的什么人看见,一个干部 有钱人喝醉酒丢落的。也许很快有人会找来,他必须把前马上收藏起来。塞进口 袋,收进内衣肚子里面,然后把手提包丢到更远的地方。石缝里或者水里,用土 埋在地里也行。他不会象父亲一样把钱交给失主。   幸运的话垃圾堆那天突然刨到一堆宝贝。象神话故事那样。或者在家里旧屋 子的砖缝里发现金条之类祖宗留下的东西。有这些可能啊!母亲就曾经把钱物藏 在这种地方,久了她自己都会忘记。   有钱多威风阿!他首先买一把玩具抡一辆玩具车,每天早上喝牛奶吃肉包, 可以大量买书。让他们保证听话不吵架。也不会象张应龙的哥哥,把一块手表交 给老师,说是自己捡到的老师号召同学向他学习。不久,他姑姑找到学校说那块 手表是她的,要回来了。大家嘲笑他,想得表扬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去交公了。 给弟妹买些好吃的。   好事都不让自己遇到,韩国良小脑袋又整天打转,有人传授绝技,能够透视 看清扑克牌,看出杯子盖住的玉米籽数量,这些十拿九稳赢钱的绝招他偏学不会。 少年时代,许多东西让他想入非非。却什么也得不到。   开学语文课讲《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老师叫他站起来朗读课文,不知 想到哪里去了,或许是他崇敬音乐家聂耳慷慨激昂的旋律,洋溢着为革命事业奋 斗的热情的热情,让他兴奋不已。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放开喉咙歌唱,老师也不制 止,让他唱完一节,同学为此笑了很久。   他总是担心自己头脑出毛病,担心今后某一天会不会突然发颠。象下街赖文 保的父亲,平时理发看不出什么问题,一发病就被街坊几个人用绳子捆起来,又 哭又喊,惨不忍睹。头脑有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精神受打击刺激而引发,实 在也搞不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这种胡思乱想,注意力不集中毛病与那一回 雷明表哥带他下乡学骑马被摔下来有关。   雷明表哥高大英俊,脑子聪明,却不喜欢读书。小学还没读毕业就到社会上 混日子。为人慷慨大方,舍得在女孩身上花钱。小小年纪就会找女孩子去柳州、 桂林玩了。从小开始,赌博、玩女人几乎成了他一生事业。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 个,结婚离婚又结婚。奇怪的是,被他玩弄抛弃的女人反而对他感情很深,分手 时哭哭啼啼,只有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怨恨,而无半点对薄情人的怨怒。   因为脑子好,眼快手快。练得一手高招技巧。会偷牌换牌。一把玉米籽抓紧 在手,他从手感就可以默算最后是单或双。放到后面一拨开,看一眼心里就有底。 再根据台面上下注情况做手脚,偷偷添进或拿着走一粒玉米籽。每次当庄都是大 获全胜。   基本是以赌为生。1975年被招进红山矿务局不到半年,因赌博被开除回家, 他就再没有做什么事。以抓玉米籽,打牌九赚钱盖房子讨老婆养家。   钱赢得不公道心狠手辣。输钱的人当然不服气。他手段高明,玩阴招又抓不 到现场。大伙合计想法治他。这样聪明的人引他吸毒,白送粉给他他也不会要。 知道他爱嫖女人,就收买小姐把海洛因放在香烟里等他来寻欢作乐。一次一点点。 以后慢慢逐次加大分量。直到他上瘾。非这种来劲的香烟不抽,那时就停止供货 让他甘心掏钱买粉。直到家财散尽,自寻绝路去了。   那一年放寒假,他们去乡下。其实也不过离城区两三华里的村子,找舅家几 个兄弟学骑马。冬天田野,草本萧疏,稻田里只剩下变干变脆的稻茬。泥土不会 很硬练习骑马最合适,即使倒下马下来,也伤不到什么地方。    一匹白色的母马,一匹同样颜色的小马跟在身边吃草。舅哥牵着绳子, 扶雷明翻上马背。教他拉紧或放松马笼头,两条腿同如何配合把马驯服。大半时 间韩国良只是坐在田基草垛上,看着两个人不远处拉着那匹马又是喊又是拿鞭子 抽,母马不时扬起头朝着远处苍凉的天空嘶叫。这是一匹老实的母马,遇着生人 本能反抗一下,又乖乖听话了。雷明终于学会驯马溜步,开始在稻田跑马了。他 招呼韩国良来试一回,韩国良不敢。   他骑马到公路上去。公路少汽车,直直一条大道。跑起来很威风。他们在公 路上跑了两趟,韩国连良才跟过去。雷明说,太好玩了。你上来坐在我面前,我 坐在后面保护,你好好坐稳就得了。他经不住劝说,或者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很 胆小。就答应试一试。雷明扶他踩着马蹬上马,白马扬头,雷明也翻身坐在他身 后。   雷明轻轻拍一下马屁股,白马开步向前,他坐在马背上的屁股也跟着一摇一 摆,公路两旁的高大苦练树变矮了许多。远处的村庄缩着身子趴在地上。“你要 坐好,”雷明的声音在耳边。白马也听了他的一个命令,放开四条腿跑起来。他 抓住马鬃,身体僵硬,心里一阵紧张。“放松,朝前看,没有事。”雷明看他反 应还好,又朝马头喝令一声,抽了两鞭子,马蹄“哒哒”飞了起来。   真威风,真舒服呵,当他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撞击。白马大 嘶一声,他身体一下失去知觉,……他掉进路边干涸沟渠里,浑身疼痛,他大概 昏迷了几秒,他记得脑子曾经一片空白,没有感觉和记忆。雷明也掉下马来,屁 股压在他的头部,那匹白马已跑出一百米远,舅哥正费力跑上前去捉拿。   没有流血和外伤,头部撞在沟坎上,昏沉沉发怵。马是踩塌了一块石鼓闪身 抛人的,雷明说:“不要紧的,不出血回去不要向大人讲。”   头脑受到撞击,就会脑震荡,就会精神分裂吗?韩国良心里。猜疑,一定是 颠马留下了后遗症   韩国良走回龙江桥,走在行人多、热闹繁华的新建路大街上,他的脑子又控 制不住,黄文丽的老爸也太可恶了。他心里想,做个小领导就如此看不起人,今 后要争气呵。兄弟多又怎么样呢?困难时期都过去了,不再是只会伸手张口的年 龄,,兄弟们都长大能做事挣钱了,生活不是一天天好起来吗?   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独生子女今后长大就会变成一群缺少亲情的孤独人。 还是处在一个农业文明社会,最多也只能算前工业文明社会。与之相匹配的多成 员大家庭结构却提前消失。传统道德伦理文化断裂,兄弟姐妹、伯伯叔叔姑姑舅 舅姨姨、表亲等等我们维护人际关系并赖以生存其中熟悉的语境,突然变得陌生 而空洞。多子女的家庭就显得有优势了。   弟弟妹妹都悄悄长大了,他们得过自己经济上支助吗?实际上,这么多年, 参加工作是学徒工,工资仅够自己用。上大学还靠家庭。大学毕业差不多两年, 给过家里什么人寄过钱呢?接着,就要结婚,还要找父母掏钱呢!韩国良心里万 分愧疚。   两个人相比,韩国良还是觉得喜欢黄文丽多一些。看到这个人就会马上有一 种阳光的感觉。热情大方,没有城府,相处一起很轻松。姚林林呢?明显带有一 种阴柔气息,虽然要漂亮一些,爱虚荣争强好胜,争别的倒没什么,偏偏爱表现 自己读书多。懂得的东西多,让人难以接受。韩国良那天当面羞她,也是心里有 气顾不得礼貌。况且她操持家务的能力太差。开着水龙头淌水磨磨蹭蹭一把青菜 洗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说菜叶上还有农药毒素。将来绝对不是一个良好的家庭 主妇了。这些她却不以为是一个女人的缺憾,不思量去改变,反倒是觉得一个女 强人该如此。   一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倘若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顺眼。一辈子 干脆不结婚。韩国良三十岁,学会了妥协和忍让。   这些待嫁的姑娘,总是心比天高,不切实际对未来充满幻觉幻想。一旦结婚 过日子,她们就会象孙悟空一样降下云头,回到坚实的大地。回到生活最基本的 层面上来。   相信姚林林的爱是真诚的,至少象马倩如这样有品味的人认为两个人很般配。 他也不再犹豫了。   第二天晚上去约会,一路上心情激动。敲开房门,看到她的脸色就象挂了一 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他顿时明白昨天惹事了,怎么也不应该在朋友面前让她 难堪。   韩国良自己找椅子坐下。对着生气坐书桌台灯下装看书的姚林林背后说: “现在知识爆炸,人生如此短暂,哪能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一个人只要有一颗诚 恳求知的心,掌握一门专业基础知识,胜任工作,有空看闲书,读些小说诗歌…… 丰富阅历,就不错了。一味逞能,在读书学习上虚假,不懂装懂,比不识字不读 书更令人可恶。”   “你既然喜欢曹玉珍,你就去找她,没有必要再来我这里。”姚林林说话, 仍然没有回头。   哦,原来她是这样生气。简直令人莫名其妙。他被激怒了,说:“说不上喜 欢不喜欢。我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多,有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她们是你的客 人。我呢?跟你有了这层关系,也算象是主人。我跟客人说话多也是出于礼节。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与你单独一块头对头说话去吧?!”   姚林林坐着不答话,韩国良越想心里越委屈,这怎么行呢?结婚之后怎么办? 一次普通交流交谈,还当着她的面就有猜疑。今后不知有多少事要争吵冷战,漫 长岁月如何度过?   沉默十分钟,韩国良决定告辞回家,脸上也打起牌子: “恕不奉陪”姚林 林看不见。她想站起来,听他说告辞打开房门离去时,眼睛只看见他的背影一晃 而过。   韩国良摸黑下楼,那时就决心永不再来。他的自尊心太脆弱,就象肥皂水吹 成的气泡上的霓虹,轻轻一碰就破灭啦。   那晚上散步碰不上覃小宁, “以书为媒”的爱情故事就会没有结果。他们 结婚差不多四年分手,走不过第一个婚姻危险期限。覃小宁一直是他们夫妻亲密 朋友。他们矛盾他们争吵,韩国良几次当面就想说,总是因为你,覃小宁,哪天 你多嘴一句话。最后没有开口,这事怎怨得别人呢?   覃小宁眼光盯着他,好像在说:算你看透姚林林的脾气了,男人,有话讲清楚。 分手也要有礼貌一些。   韩国良在对面马路望回头看不到覃小宁的身影后,他就沿着路边人行道一条 树影走过粮食局的大门。那时经济大潮还没有到来,晚上九点多,路上冷冷清清。 两边楼房底层被隔开打通装修成门面,整条街灯火通明,不少人还出游逛商店买 东西,那是几年以后的情景。   走进商业局大院,值班室那位中年妇女听到脚步声,眼睛从手里毛线织物上 抬起来。“好久不见你,今天来这么晚?”她说。“我出差去了,”韩国良说。 这位职工家属,被照顾来看门的农村妇女实在太热心,她的微笑带有一种祝福。   幸好在院子里和楼梯没有再碰上什么人,他站在姚林林宿舍门外,用右手指 关节在门板上轻轻敲击几下。他想若是门背后出现女人的面孔还象这块门板一样, 他一句话不说,拔腿就走。   他听到房间里椅子拖地的声音,轻轻脚步声走到门后边停下来。五分钟,够 一个女人整理一下头发,将独处时敞开的外衣扣子扣好。插销“咔嚓”一声,门 开了。不用问一声“是谁?”好像两个人事先约好,房门拉开一半,韩国良看到 了一张笑脸。不曾料到,尽管很勉强,但姚林林脸上毕竟挂着笑容。   “请进。”她说。   接着她马上跟过来把靠在墙边的折叠椅子打开,大大方方对他说:   “请坐请坐。”   韩国良没有马上坐下来。他瞟了一眼姚林林,十多天不见这个女人象得了一 场感冒。憔悴许多,脸色更显得苍白。   她倒开水,韩国良心里正想她又要放白糖,她就已经把一钢精勺子伸进摆在 桌子上的玻璃瓶糖罐里去了。第一次随覃老师来她就让人喝白糖开水。   “少女的心。秋天的云。”二十六岁,算老处女了吧?也一样性情瞬息万变。 从她脸上、眼睛里看她高兴的样子,好像那次争吵,闹翻,十多天不相往来的冷 淡和伤害。这都没有真实发生过。韩国良也不明白,吵闹是不是胡思乱想凭空弄 出来臆象?这时嘴里的几句气话狠话,没法说出来了。象一包火药,导火索被水 浸湿,点不燃爆炸不起来了。   韩国良心地善良,服软不服硬。十多天不见面,她一定经过反思,知道自己 错了。他怎么能再去伤害一个承认错误的女人呢?   妒嫉因爱而起。当时她那种反应,也说明她很在意自己,韩国良忍下心原谅 了。他说:   “你看什么书?”   他看到书桌上还亮着台灯,一本翻开的书、笔记本、钢笔摆在那里。“你来 得正好,我要复习准备考人民大学管理函授,争取要本科文凭,”停顿一下她又 说,“可是数学我一点不懂,急死人。你看这一条怎么做?”   韩国良跟她走近书桌前,眼睛顺着她手指看过去,是一条因式分解数学题。 初中生就学过,要说提取公约数也算因式分解的话,小学算术就教了。   真不知当年她任何考上商业学校,并且读完整个课程的。数学毕竟也是商业 运算的基础呀!   不用抬头韩国良就知道这个房间的书柜里就摆有几本数学书。有一套樊映川 编的《高等数学讲义》和同济大学出的《习题集》。还有一本大学教材:《线性 代数》。   韩国良是上工科大学,基础课念高等数学只学了分析几何、函数和微积分等。 没有学过《线性代数》,自己想自读也觉得费力。   “因式分解。就是将一个由加减法相连接的代数式子,用两个以上的因数相 乘表达出来。书上都讲了常用几个方法,第一种最简单,找出各项公共单项因数。 也就是它们的最大公约数。第二利用公式法。直接套上公式。套不上就看能不能 配方,就是在式子里增加一个数又减去同一个数,然后再套公式。你看这一题吧, 四个单项,它们有没有因数?”   韩国良伏在桌子上给她讲解,姚林林在稿纸麻利地写下了这条多项式。她的 钢笔书法很硬朗。待要演算下去,那只笔迟疑了,刚写X,又改写成Y。想不通又 用笔大力划了几划。她说:   “不行不行,我一点不懂,你算给我看。“   说完她站起来移开凳子让韩国良坐下来。两人交换了位置,韩国良拿起笔, 指着那条多项式,念道:   “X2-4Y2+X-2Y.有X又有Y,找不出公因数,又直接用不上公式法来解。但可 以看到它前两项是一个平方差式子,我们可以把它分两个部分来算,”他写下 X2-4Y2,用括弧括起。又写下X-2Y,又用一个括弧括起来。“前面这个括弧套公 式变成X-2Y括弧,乘以括弧X+2Y反括弧,最后一项移下来。”他嘴巴说话,手里 钢笔就将结果写在纸上。他觉得自己的字体没有她写得好,认为是心情紧张。 “现在你看这两项都包含有一个X-2Y了吗?我们把它提取出来……最后加上1。 就得出结果了。”   他抬起头望着姚林林,看她没有反应,还是弄不清楚。迟迟疑疑她终于开口:   “我看不懂,原来X和Y的平方怎么都不见了……真的,我数学太差……”   这些基本的东西,这样讲解你还不懂,还考什么数学?韩国良心里这么想, 嘴巴却说:“你先不要做习题了,要重新打基础,从初中数学第一册开始学起。 你想去考,只有这办法。我慢慢辅导你。”   事实上韩国良一直没有耐心辅导她学好数学。姚林林数学演算能力一直很差, 而算盘拨得噼噼叭叭响,让人想不通。   “你喝水吧,开水凉了。”   姚林林把那杯糖开水推到韩国良面前,看来至少今晚她不会把心思再陷入因 式分解的泥淖里。她穿着一件淡紫色毛衣,一件米黄色西装外套,好象还不能抵 住夜里的寒气,就把通往阳台朝向大院的那扇门关了。风吹不进来,屋子一下子 温暖了许多。   “这段时间有没有出差,你忙点什么?”   “不忙,”韩国良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不必找借口说明长时间不联系的理 由,“不用下乡,白天上班,晚上看书下棋。”   他突然想起今晚上约好去文化馆朋友家下围棋,散步遇到覃小宁就把这件事 给忘了。   “你的脾气也够大的了,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是讲不讲道理的问题。“   有时韩国良也觉得自己脾气拗,又非常敏感。一些小事本来可以一笑置之, 他偏偏要跟自己过不去,提高到原则高度看问题。以前女朋友不小心说他的同学 象个农民,就认为她高傲看不起人。其实邵萍插过队,进过工厂,也是很随和朴 实的人。沈玲玲呢?路上问一句话没搭腔,就说人家很傲气啦。存在心里那么久, 是男人所为吗?   “那件事不讲了,我也有错。”姚林林说道,“后天星期天,我大哥从宜山 来,你早上过来我们一起吃中午饭。”   姚林林家在柳州,文革时期父母下放到基层,现在落实政策全家又调回柳州 工作。她大哥是插队招工进广西轴承厂工作的。   看来她已经把两个人的事告诉了家里。   这个女人清高孤傲,有工作能力,与同事相处并不融洽。四兄妹就她一个女 儿,母亲溺爱,从小缺乏家务训练,韩国良通过两个月接触,也从别处打听一些 消息,大体印象还算不错。有小毛病以后慢慢校正。结婚对多数人说人生一个拐 点,婚前婚后判若两人。   什么骄傲,使小性子摆架子,挑剔花俏……在你将她上了,一夜之间将一个 姑娘打造成为真正的女人,她说她“有了”的时候,一切会烟消云散。她就是你 的女人了。   恋爱要谈久一些,增进了解才能使婚姻稳固,才能保证婚姻稳固,未必有道 理。要不然还有什么“一见钟情”可言   一个人灵魂本质上是孤独的,心和心之间难以沟通。人生知己难求,结婚是 男女事情更不是追寻知己。适当时候找一个适当的人结婚过日子,使性爱合乎社 会道德。在人生漫长的日子,性爱能够消融生活中的痛苦和烦恼,是必不可少的。 结婚另一个目的,是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在心理上延续自己的生命。   好女人是遇上的,不是谈得来的。何况在恋爱中和结婚后对女人标准看法截 然不同。以前自己把爱情看得过于神圣,迟疑犹豫,把好女人都让走了。十足是 个笨蛋。他对姚林林说。人生知己难求,结婚不是求知己,而是找一个合适的异 性过日子。或者说找一个异性在漫长的日子里慢慢让两人合适起来。   所以韩国良认为恋爱太久没有益处。好女人是遇上的,不是谈得来的,他说:   “我们相识也蛮久了。双方包括家庭情况大体都有些了解了,要是你觉得还 可以的话,就把关系确定下来,大家负起责任,也省得疑神疑鬼。”   姚林林没有说话。不久前,她跟一位中学老师恋爱,对方没有表态,很长时 间没有信息,怕是打了退堂鼓,她还是恋恋不舍。   更远一点她的恋爱经历也不复杂,一位父亲同事的儿子非常迷恋她,两家父 母也愿意。就她不答应。   她高中毕业在家待业时,偶尔遇到一位文革前华中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建 筑工程师,对她欣赏不得了。回武汉后,一年内连发数封信,通篇没有一个爱字, 而笔墨之间却处处柔情似水,漂亮的字体,行行似丘比特的箭,却射不进这个姑 娘的心。因男方离异、年龄相差太大不敢跨越。姚林林十分健谈,鲁迅和许广平 的两地书津津乐道。而自己爱情抉择,就保守缺乏勇气了。   天冷夜寒,人家早已入睡。外面静悄悄,只听到风振动窗户玻璃和穿过门缝 的声音。韩国良突然觉察,今晚姚林林没有提醒他离开。以往她早就提醒,快关 大门了,你回去吧。今晚上她真是忘记时间了?韩国良感觉受到了鼓舞,他说:   “关门了,我不走了。”   这是表示求爱的最好方式。也许姚林林觉得一点不浪漫。   他爱这个女人吗?当然啦,否则他不会向她求婚,真心愿意和她过日子。肯 定不十分完美,他对她的爱,会理性占有较多的成分。她气质高雅,冷艳秀美, 一种超凡脱俗的样子。办正正规规带有一种书卷气的女性,标准着装,胸脯平平。 不是那种性感女人,第一眼看到就想拥抱。抚摸亲吻。女人要有一些风骚和妩媚, 施展出让任何男人都会倾倒的异性魅力,仅是一本正经让男人崇拜是不够的。   就象墙上拉斐尔的《西斯延圣母》,气氛庄严,她的美让人崇敬,不敢有其 他非分之想。这套一九八二年挂历,十二幅西方名画,是广西民族印刷厂印制的。 快要翻一九八四年的月历了。姚林林还舍不得收起来。一直挂在墙上。大学毕业 离开南宁,刘老师也送了一套这样的挂历,现在还藏在箱子里。可是他的这位老 乡,前辈,靠自学成名的文字编辑前不久去世了,真是天妒英才。   姚林林没有说话,看来是默许他不走了。   “你去洗一洗,”是一种不耐烦的口气,姚林林给他下达了今后四年夫妻生 活的第一道命令,她从床底摸出一条塑料拖鞋,丢在地上。拖鞋粘满灰尘,她拍 拍手,好像刚才手指触到的那点灰尘,已经爬上全身来了似的。“你用那条长的 红色毛巾。”   韩国良拿起拖鞋走进那个厨房去卫生间的小门。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就象一只 不很灵巧夜间出来觅食的老鼠,,小嘴巴伸着几条触须一边嗅着一边往前窜去, 前面就铺有一块老鼠胶,等着它踏进来。   在隔壁摸索到一条细绳拉亮电灯。有一只老鼠跳起来还不看清,只听“嗖” 地一声奔上窗台跑了。   这是韩国良所看到过最零乱的一间居室厨房了,差不多四个平方空间,以前 的户烧柴把墙壁熏成黑色。姚林林在单位食堂吃饭,不用开火,有时烧开水,星 期天煮早餐和夜宵,她也是有时日不打扫灶台,一只白铝锅油乌乌还盛着不知什 么时候吃剩的面条渣水。几根木柴和柴刀散落在地上。碗池两个小碗一个瓷盆泡 在水里。碗柜是与砖墙镶砌在一起。玻璃柜门大开,几个碗碟,各种罐子瓶子挤 在一起一览无余。   拉开卫生间小灯,墙上钩子上挂有三条毛巾,他看到了那条粉红色的毛巾。 退回厨房一张小凳子上坐下,脱掉皮鞋扯下袜子。在考虑是洗脸洗脚,还是干脆 冲个冷水澡的时候,身处陌生环境无可适从的孤独感突然袭来。身处别人屋子, 一切东西都与自己没有关系。就连空气也带有另一种味道。五分钟之前,没想到 这陌生的一切就要和自己发生联系。马上就用上别人的香皂、毛巾擦洗身体。接 着睡上别人的床,盖一张闻不到自己体味的被子。他内心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 多么奇怪的人啊!   “你开小声点好不好?!吵了周围人家。”韩国良打开水龙头,急速喷射的 水流轰向空锑桶,发出“哗哗”响声。姚林林伸过头来小声喝他。   他马上关小水龙头,用毛巾吊在笼头上导水,声音没有了。   关门脱衣服。墙上塑料钩上试了厚衣服挂上去不是很稳,又开门,把外衣外 裤,毛巾脱下放在外面凳子上,再回头关门,脱下内衣内裤挂上墙上。   全身精光,凉风舔过来,身上马上浮起鸡皮疙瘩。他蹲下来用毛衣往身上冲 水,“呵——”突然想到不是自己家,他就不敢再叫。   冬天他洗冷水澡,就是大把大把冷水泼到身上,嘴巴“呀呀呀呀”乱叫,一 面用毛巾把身体擦红,全身血液加速循环,不觉一点冷。他总是临睡前才洗澡。 身体通红冒着热气,上床用被子捂暖,多么舒服啊。到   洗完澡,除了不能换下内衣内裤有些不爽,他全身轻松,脑子也很清醒。原 来心头那些不自在的感觉,也象被水冲走了似的,思想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   当他穿戴整齐,回来询问姚林林要不要他帮烧热水的时候,看到她在站在凳 子上,头顶平过“宁静致远”那条横幅。在试图将一张报纸封住后门摇头窗上的 玻璃。防止有人从窗口偷窥?   眼前一幕,让他想起《永不消逝的电波》老电影。屋子窗帘拉盖得严实,窗 帘接缝还用两个文具夹接起来,前门摇头窗已经封好。堵好后窗后,韩国良想, 她会从床底一个什么地方抱出一台发报机,象李侠那样,戴上耳机开始地下工作。 他说:   “你发神经啦。”   一九八四年新年下了一场大雪,很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雪景。韩国良站在 公园半山上,看着脚下城区高底不平的楼房天台上厚厚积雪,寻找到商业局办公 楼,宿舍楼寻找楼上姚林林的宿舍。看到前几天正准备睡下姚林林如临大敌封堵 的门窗,以及自己生气,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姚林林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透过眼镜镜片射出两道电光。似乎在说,别喊, 再喊你就走。这些怪癖、固执为什么不警觉?   她从地上捡起那颗刚刚掉在凳子脚边按钉,又颤微微爬上有些摇晃的凳子。 终于把那张旧报纸盖在玻璃上。   现在什么年代?还有人偷听打小报告,热衷埋伏抓奸,以男女关系问题整人 吗?   “那倒不一定,覃炳辉我们乡里那个农民干事。你认识的,那天在办公室, 他递报纸给你看的那个青年人。”韩国良想起在乡下河边洗澡,穿好衣服走在路 上,乡干部老莫对他说:“他跟中学一个教化学的老师搞上了。晚上在学校那棵 树脚搞被学生发现,他说是谈恋爱。但人家女方是有男朋友的。”   在计委一年要抽调下乡几次,参加市政府组织工作队,开展农村中心工作。 下乡任务,大家就提议派他单身汉。这次到下桥乡,与乡组织干事老莫共组,分 管下桥一队二队。现在农村迷信活动猖獗。宗教势力抬头。下桥村有基督教秘密 传教,发展农民教徒,影响农村稳定和生产。虽然明言宗教信仰自由,工作组还 是奉命调查了解传教活动情况,找到首要分子,禁止非法宗教集会。   “有男朋友,没有结婚登记,就不允许谈恋爱了?结婚了还有离婚呢!”   “道理是这样子。这种年头,当面道理讲一套,背后做的是另一套。这种风 流事农村城市也不少见,倒霉到你就挨。人家水灵灵的一枝花,多看一眼半夜睡 不着觉。男朋友不知道得不得搞过,能甘心看你把她从手里夺走,搞了?听说她 朋友是市里哪个单位的,到组织部告状,覃炳辉入党转正通不过,今后还要有什 么处置也不知道。”   老莫性格开朗,四个儿女都随老婆在家,就是乡镇府岭坡下面的那个小村子。 他有工资,家里生活还是比一般农户好一些,有什么忧愁的呢?平时身上有几个 钱都是买酒喝,喝醉了话头特别多。好在现在讲怪话、发牢骚没有什么人计较。   “邓小平搞改革开放,农民种田种地自由,就高兴了。起码不用天天开会到 半夜,收工吃完饭就可以上床抱老婆睡觉。但政策还是不允许你到处脱裤子,见 都想搞。知道了吧?小伙子,今后玩女人可要注意一点的啵。”   “现在发廊、按摩店,大家明目张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麻将赌博和嫖娼,他不会把你你挨抓算你倒霉。这 种事禁不绝,公安久不久抓一次。罚款给大家发奖金。至于干部犯男女关系,组 织还是管的。”   49年之后,韩国良自懂事之日起,接受的教育就是在短短几年内国家彻底 消除了娼妓和大烟。这是任何其他政府政党都做不到的丰功伟业。   其实“娼妓”是人类最古老,历史最悠久的职业。看来地球只要还有人活着, 还有市场交易,它也就会有存在的理由,不会绝迹。   解放初期,社会结束大震荡,产生一个新的结构和人际关系。利用急风骤雨 般秋风扫落叶似的伴随暴力的政治运动,“娼妓”作为职业被取缔了,人的空间 自由度减小,男女关系被视为畏途。连平时夫妻关系过于亲密,恐怕还会涉黄涉 资,遭到另眼看待。   性交易几乎消失,它冬眠潜伏下来。   改革开放刚刚撕开铁幕的一条缝隙,随着“性解放”、“性自由”的呼声, 它就公开泛滥起来,对暴力禁欲主义作一次彻底的反动。   无烟工业,解衣脱裤,现金支付。对大多数贫困妇女来说,卖淫是直接有效 的经济自救就象嫖客开玩笑说的,是进行一次扶贫实际行动吗?明码标价,现金 交易。没有白条,没有三角债,不需要以死相逼,走上无可奈何讨债路比任何一 个国家扶贫计划和项目更有效益。投入产出比天无穷大,因为不需要什么投资, 这个比值分母几乎可视为0。   怪不得学者专家提出开放妓院和赌场,认为不仅可以扩充税源,(你想在全 国范围能够征收多少庞大的一笔资金呵!)同时便于进行卫生监督检查,减少性 病、爱滋病人群发生数量,可以节省国家一笔社会公共支出。   “你脚下那块地方,当年有两个女跳水鬼。”老莫说道,“怎么?不敢下 了?”   下午下队回来。时间还早,两人去龙江河游水。龙江河从黔南山区发源流经 这里,两岸高山绝壁,河水碧蓝明净。没有污染。他们从公路插上小道,选一处 平坦又隐蔽的河岸,脱衣服裤子。韩国良站在一块石头上,躬着背脱下三角裤时, 听到老莫又开始讲故事,他说,六十年代修造下桥水电站,从各县调来差不多一 万民工参加大会战。村里住不下,大河两边搭工棚宿舍住满人。   在这里已经望不到雄伟的拦江大坝了。岸边竖立有高大铁塔,高压电线腾空 而去。将蓝天割开一道道裂缝。   “都是年青人,白天打石头挑石头砌大坝,晚上不睡觉。在这个荒山野岭, 怎么讲的?这个爱情……爱情不会忘记的角落。”老莫讲到这里自己先笑起来, 韩国良觉得他幽默,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改动那句: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到 晚上公路两边都是人,唱歌、打架、谈恋爱……热闹得很。那一年我高小毕业, 在生产队做会计。一年之后,水电站修好,算起码有五个人跳水死在这条河里。”   “为什么?”韩国良感觉心头又掠过以前一位工友在河里沉水死的情景。   民间传说,一个大工程完成一定要死人,有死人奠基这个工程今后才稳固, 不会出事。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为这个!”老莫在水中摔起头,用脚踏水,左手拇指和食指接成 一个圈,右手食指伸进去,比划一个下流的动作。   两个人一齐向岸边游去。老莫水性好,长着一个小脑袋,大眼睛望人说话时 会不停地转动。这时,他尖尖的头伸在水面,象一只灵巧的乌龟。潜行,身后带 动一个扇形水波。   没有毛巾,老莫站在岸边弹跳摔手,水珠从他那泥土一般颜色的皮肤上弹落 下来。胯下那条颜色更深象一条塘角鱼似的东西,也随着身体一弹一跳起来。   多么快乐的人啊!在天地之间,人应该潇洒自然,秉性率真,无我无心,与 万物共日月辰光,享四季温暖炎凉。没有追求也没有失去,没有幸福也没有痛苦, 没有喜乐也没有忧愁。这是庄子的道吧?韩国良,由于自己的行为、性情给予周 围的人带来愉悦和快乐、不必贡献什么,其人生   也是很有意义的。莫干事象个老顽童,虽然不是相声演员,一天跟在他身边, 总是有笑话。   前几天上午老是没有来,不能结伴下队,一个人在旅舍纳闷,下午,在乡镇 府食堂就听到新闻了。莫干事住在村里,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给家里割牛草,天 麻麻亮走过铁道坡看见熬酒坊亮灯。他就口渴想来一口,推门进去,莫姐和小王 妹正在打扫卫生,忙着洗锅头箩筐。他讲打半斤,人家说全部卖完了,刚刚汽车 来全部拉走了。   谁也没注意,他进屋里检查,坛子是空的,摇一摇还有响声。忙手忙脚做生 意,那里会把酒坛子底朝天滤得干干净净?老莫这个酒鬼,就把一个坛子一个个 坛子举起来将酒脚滤进嘴巴。   外面两人搞好卫生,忙着下班回家,没想到老莫还在里面就锁了大门走了。   下午去开门做事,发现老莫醉了睡在酒坛旁边。割草镰刀放在门口早丢了。   两人穿好衣服走在路上,迎面高山伟岸巍峨,太阳很早就躲在它的背后,给 大地投下一个阴凉的影子,凉风习习,空气塞进牙缝里有一股水的甜味。远处山 坡上非常显眼的乡政府大楼那面白色的墙壁,象一块盾牌,在山影之外漫射着耀 眼的阳光。   “做那个就要挨搞死吗?”   韩国良认为,男女偷情犯错误不至于打死。或许,男女青年,发生了感情, 各人或者某一方有了家室,爱情没有结果而自杀恂情。只会极个别罢了。   “你可能还不了解那种年代,虽然你这个年纪,那时候该懂事了,但是你不 接触过就不了解那种情况。”老莫说,“那时碰对男女关系,是要挨捉,拿去批 斗的,严重的还要送去公安局关起来。管你两个人是不是真的谈恋爱。两个肩膀 靠一起都要小心。”   这一点韩国良当然清楚,在小学课桌上划线,站队不愿与女同学排在一起。 进工厂上大学恋爱,不是手也没有碰过一次吗?中学生男女同学写一封信。被发 现了你就抬不起头。敢找女朋友上床睡觉,是雷明这些被学校除名不给穿,两个 光溜溜绑在一起,大白天游行示众,那两个奶白蓬蓬,几个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 晚上放他们写检讨,就跑来河边跳水了。还有几个听说是搞肚子大了的,那时不 懂做避孕,一搞就出问题。肚子大还有什么脸,还不如去死……几个都是东巴凤 的人……”   男女关系是一个定义不确切的时代名词,那个年代许多人因此获罪,而风流 故事却被津津乐道流传很久。   性爱是人本能的需求,就个体的感受而言,它绝对是幸福的,愉悦的,是人 世间一切最美又不可以让外人分享的东西。而这些个体聚成群体、集团权威之后, 又将它视为一种下流、淫秽、可耻、罪恶行为,把它置于死地。人类的异化?还 是人类具有的排他性?或者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   几十年,我们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意识形态和主流政治理念,说来还是 秦始皇+宋明理学那一套。但是人的生命和思想终不会被专制长期扼杀的。所以, 虽然这样严格控制在这片贫瘠的乡村,基督圣员还是顽强地闪耀着微光。。“存 天理、灭人欲,”扼杀一切生命和个性,是非颠倒,真善美和假恶丑分不清界线。   下桥村解放前就群众信奉基督教,政府多次打压,还是消除不了。最近秘密 教会频繁活动,他们就象当年地下党一样,没有固定地点时间依靠教徒互相联络, 深夜人静临时进村选一处隐蔽人家就传径布道。   工作组也不敢随便抓人,思想意识问题,算不上反革命。以教育为主,收缴 非法印刷品,劝阻群众提高认识,对外乡外村人员进行严格盘查。市里工作队十 个人与乡干部混编十个工作小组分头包片清查。   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原来信教群众最多的下桥村,走访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动 静。这些人是不是也学了一点游击战术。“敌进我退”来了。去的时候找不到, 人一走他们又偷偷摸摸召集到一块   路边河岸一带高山绝壁,丛林映绿,江流日夜喧哗,地形风景可与长江三峡 媲美。韩国良跟着莫干事,在乡村小路来回溜达,与山水风光相约自乐。遮住前 门窗口还可理解,四楼从后门望出只见远山白壁石崖,你挡什么?韩国良说:   “站在对面山顶能看到这间屋就像一个火柴盒。或者壁虎会在外面玻璃上望 你。”   就象不懂得简单数学题一样,这种明白道理也不会接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 由于站在凳子上累了,显得很疲惫。环顾一回窗帘和挡在上面的旧报纸,姚林林 说:   “你睡里面,先把脚擦干。”说完,走进卫生间去了。   韩国良感到很茫然。女人固执没有理性使人恼火,又无可奈何,他还没有权 力干涉她。以后做事经常画蛇添足,杯弓蛇影,,不可理喻,我行我素。这种性 格的怪癖,完全是她学不好数学,不懂得逻辑判断。   就用旧床单把门窗缝隙赌死,是深夜赌博,害怕邻居发现而采取的措施,今 晚他在这里睡觉,与一个恋爱的女人同居,同样有一种心惊胆颤的体会。   他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尽管铺上了层层的棉胎,床板还是“吱吱” 作响。看到只有一个枕头,又下床拿起自己脱在羊毛衫折好放在靠墙那头做枕头。 抖开淡绿色盛开着荷花的绸面被子。小半被子盖过身体。盖好被子睡下。   被子上他闻到姚林林的体香。刚刚那些烦恼消散了。   听到厨房里报纸被卷成团塞进炉灶里燃烧的声音。相象得到这个女人不敢劈 柴弄出声响,就烧报纸来热水洗脸洗脚。   她一直在厨房里搞了很久。差不多要睡着,才听到轻轻脚步声踱出来。拉线 “咔嚓”一声,灯光熄了。姚林林走近床铺,站住。 良久,才坐下来,床板又 发出响声。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声气。韩国良眯着眼睛不说话。   悉悉窣窣,先脱衣服,然后脱裤子,脱裤子她要站起来,床铺跟着再响一次。 被子掀起一阵风,她进来了,背朝着他,中间隔有距离,冷水就钻进来。   翻过身体,正面躺着,感觉更接近了那个身体,狂跳的心脏被磁力线拉紧要 想找到列一个心脏一起跳动。她头上几根发梢掠过他的脸。他微笑着摇动面孔。 接受发梢轻轻愉快的摩挲。她还是侧身安静地躺着。在等待。寂静的夜里,只有 四只鼻孔翕动呼吸空气,象拉动风箱越来越急速的声音,证明两个人如此接近的 存在。感觉两个臂膀相切相交了,她没有反应。   他象得到鼓励靠上去,用左手揽过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   她明知故问。好像吃惊的样子,身体向床沿那边移去一点。再靠过去,无力 地抗拒失去,他一经贴紧抱住她的身体,就决意不能松手。   她不再发出苍白的疑问,身体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倒反让他失去了方向。 他的手很羞涩去摸了她的外衣,又摸着她的毛裤。   冬天怕冷,她一直穿毛裤睡觉。这是违反常识的,他对她说过。穿太厚重的 衣服睡觉,反而达不到保暖效果。而且早晨起床,不可能再加厚衣服时,身体还 可能会着凉。人类的生存本能在不同的环境培养不同生活习惯,北方严寒地带的 人冬天光身子上坑床。   这些道理,她一概听不入耳,不予接受。洗衣服过水,她用大盆子。一直开 着水龙头,水满溢出,直到清水中和稀释,肥皂水又变清后。才把衣服扭干。洗 一次衣服要白白浪费多少水啊!难道洗漂了一次,扭干。将脏水倒干净,再加清 水,再漂再扭干,再倒水加水。也还可以把脏水接下来冲厕所不是又快又能节约 水吗?她说你别管,我的事你也不干涉。我们单位水随便用不收钱。你小气什 么?!   不必要浪费,不完全因为几个钱,节约是一种美德。读书人要有环保意识, 韩国良是这么想的,要是因为不收水费便任意糟蹋浪费,恐怕是道德上的问题了。   自己是有些小气,童年艰苦生活的磨难,使他长大成人之后,依然对生活怀 有敬畏之情。好像也接受了父亲的遗传,他对钱守得很紧,省吃俭用。日常开支, 锱铢必较。特别是服装之类,能够穿戴整齐就行,一辈子不花冤枉钱去买名牌。   姚林林与他正好相反,钱拿到手里就象被咬手一样,两三天就要用出来。出 到街上,周围物质世界充满诱惑,不舒服,勾引你贪婪的目光。生活中有无数理 由让你毫不犹豫花钱为自己添置一切东西。烤鸭皮脆肉香,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吃 到了吧?这件新颖别致,袜子又破了……日月如梭,人生短暂,何必计较钱财不 让自己享受一番?让自己高兴起来呢?   每月10号,是最兴奋最疯狂的日子,她对工资的使用,没有以月为时间单位 的观念。谁知道用钱有一种很爽的感觉,但有时必须想得更远。用钱要统筹安排, 有计划有控制。一个家庭是更应该这样。。   人的生活应该一切简单化,“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生活享受删繁就 简。形而下可以得过且过。形而上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和寄,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数学是最简单的,如此充满魅力和理性,如此之美。圆周率,л, 3.14159……勾股定理:任何直角三角形。都是两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弦的平方。 费尔马定理、歌德巴赫猜想……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力量创造这种结构崇高的美。 怪不得牛顿说他无法不相信上帝。   美国科学家正在探索宇宙其他生命,打算向宇宙深处反射电磁波。科学家小 组讨论这条电磁波载送什么消息比较合适?哈罗,I am American.This is the eacth.不行。最后选择发射毕达哥拉斯定理,也身就是中国人称为勾股 定理的这个信息。他们相信外星人收到这个信息,就会知道千万光年路程之外地 球人的文明程度。   外星人文明程度可能不及也不可能超过我们。语言不能沟通,只有使用绝对 真理的数学进行沟通。   韩国良和姚林林两个人不能互相沟通,他们的婚姻生活存在各种各样的摩擦 和矛盾。   时间和耐性也不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韩国良在床上想着,就把手从她毛衣下摆伸进柔软的肌肤,她“呸”一声用 手关节顶出来。黑暗毛衣纤维放电发出几闪亮光。更加激起他打开这个女人身体 的愿望,这个时候,他没有想到他试图打开的也是婚姻生活的潘多拉一匣。   从腹部涨起来的一股热气已经扩散全身。他的心跳加速,他觉得奇怪,那种 天崩地裂的感觉不再重来,双腿不因激动而变得僵硬,身体瑟瑟发抖,象一片风 中落叶。   那种美好的感觉,人生只有一次?就在西江中学那个夜晚。匆匆忙忙之中。 他把自己的一切,全部交给黄文丽?那种感觉,是幸福是喜悦,是惊悚是刺激, 是黑暗中出现黎明的曙光,在干渴的荒漠闻到水草的气味,是拼命厮杀的勇士看 到胜利的旗帜。是征服者踩上肥沃的大地。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体验,一刹那 间,就随着那可怜的青涩的童贞一去没有踪影。   女人,就象那薄薄一层窗户纸,一经捅破就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了。肚饿吃饭, 天冷加衣。性爱也就成了平凡人生活不可少很普通的一件事。   韩国良现在想要做这件事了。但姚林林不象他把这件事看得很平常很普通, 他想扯她脱掉毛衣,两次都不能得逞。   她是第一次吗?看她事前如临大敌小心翼翼提防的样子,估计她没有让那位 中学老师摘取她的浆果,第一次出于女性的本能,表示羞涩要扭扭捏捏一番。或 者她对自己的胸脯不够自信?她身材高大结实面容姣好,就是胸脯不够丰满。这 个不足自己也意识到了。   他拉她的裤子,没有受到阻拦,猜测还是对的。他帮脱下毛裤,又脱秋裤, 内裤。穿太多实在麻烦,退到小腿肚上那是她帮忙,才把三条裤脱掉。他的手开 始抚摸,好像是在享受刚才殷勤工作的成果,越摸就越胆大。手指朝那个地方想 进一步探索的时候,被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他干脆停止前奏。本来想按照书上写 的性生活指导来开展工作,非但对方不愿意。自己也觉得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把她压在身下,他吻她被她摇头摔开,知道她不喜欢接吻,只好集中精力, 在下面寻找突破。试了几次找不到方向,心越急越乱,更摸不着北,感觉姚林林 已经不耐烦。他在慌乱中几乎丧失信心。你真笨!似乎听到她这么埋怨一句,帮 助配合一下,成功了。   刚有一些感觉,头脑还在兴奋,一切就结束了。   才翻过身来,姚林林就跳起来。抱起裤子跑进卫生间。拖鞋擦过地板“刷刷” 响。   自己是不是有病?如此疲软早泄?或是阳痿?此刻,让他不太难堪的是,姚 林林好像也没有什么感受。满意不满意?这些她没有反应,想也不想就下床搞卫 生去了。根本没有什么高潮。要是那句“你真笨”现在说,韩国良恐怕就要想办 法钻下地底下去了。   他从来爱惜身体,总是担心哪一天会生什么病短命死去。从以前身体经常发 生一种象闪电劈下来的刺痛,有时从头顶穿刺到脚底得,有时在胸膛、脊椎骨里 头炸开来。就怀疑有一天自己会发疯,被人送去柳州。咳嗽几天就是怀疑肺部有 问题。由肺炎转为肺结核。夜间虚汗,中午脸色潮红,发低烧,这些症状都具备。   肺结核的恐惧折磨他很长时间。第一,当时肺结核是不治症,第二,舅舅就 是因肺痨肺结果被辞退工作,回农村养病。   每年舅舅还要去南宁、柳州的医院检查复症一次。回来进家,行李中除了一 些药品,还给孩子们带来当时非常珍奇的礼物:一个菠萝和五六个香蕉。他总是 拒绝在家里拿碗筷吃东西,尽管他对母亲说什么“钙化”了,就是说过了危险期, 传染期之类的意思吧。   直到家里把后面那房间拆开重新隔成两个房之前。韩国良总能看到他小学生 的毛笔书法——他那时写在墙上的三个字:雷米封。那是妈妈不知从哪里访到治 疗肺结核很有效的一种药品名称。舅舅没有来,又没有人顺路捎话,就将药名写 在木板墙上,以免忘记了。   那个自称看过《黄帝内经》懂得医术的老头,是他在乘坐宜山至金城江的火 车上认识的。与父亲差不多一般的年龄吧,头发花白稀疏,鹰钩鼻子,白杂毛从 潮湿的鼻孔里冒出来,好象鼻涕随时要流下来的样子。他穿一件土布衣裳,提篮 里装一个灰色的布袋。倒象一个出门收货的小贩。但是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 真有本事。   要赶印纪念文化大革命发动十周年的学习资料。五月十六日召开全地区万人 大会,庆祝“5.16”中央通知发表十周年。五一以来一直加班、工作累了得了感 冒。全身无力就想睡觉。去医院要药,穆医师打着天津腔说:别管,我给开上两 天假,休息去吧。   正好有便车。县农具厂汽车来搞大修,赶忙找车间主任要几天补休就跟上顺 风车回去了。刘司机是家乡人,他与陈土诚还是好朋友,两人在车上一路谈了家 乡和朋友的事情。   金文奇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他现在回到县里实习,联系单位。刘司机对韩国 良说。金文奇是七三级(广西大学机电系)工农兵学员,今年第三年,毕业了。 去年在南宁学习的时候,韩国良找过他。宽敞的校园,绿树丛中高大庄严的图书 馆、教学大楼。这些都不会属于他。还在小学就梦想有一天能考上大学,现在梦 想破灭了。他一辈子就安安心心做一个不需要动脑子只需要卖力气的工人了。   星期天和倒班时间。韩国良有空就去找金文奇。从民印厂宿舍到西大不是很 远。中学毕业,他去插队,金文奇则招工进农机厂,然后入党。被选送大学。真 是幸运,这些大学生,韩国良心里十分妒嫉。他们在宿舍吃木菠萝,那种气味不 是每个都喜欢的。然后去图书馆,金文奇帮他借过《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 剧》、《唐才子传》、《马克思传》……      请把我那少年时代还来,    那里有诗的涌泉涌喷新醅,    那里有暮霭一层为我遮笼世界,    我们来摘鲜花    群花开满山谷……   歌德的几句诗韩国良很喜欢,不知道以前看的是什么版本,现在翻《马克思 传》就是找不到这首诗。   “小赵和张美芬今年要请酒结婚。现在正忙着做柜子。”刘司机说,“听说 刘志文在四把街找得一个全县最漂亮的姑娘,具体情况不懂,因为我们不在一个 厂,只是听到一些消息而已。”他又说陈土诚酒量的大得很,四两杯十几度的土 茅台一口干。全厂没人敢比。   二十四、二十五岁的年龄,一个恋爱的季节。陆陆续续朋友们一个个走进婚 姻殿堂,算来就剩下陈土诚和自己没有女朋友。回想那个时候,自己条件也不算 太差,总是在矛盾、徘徊、犹豫,象那只愚蠢的布里丹驴,在两堆青草饲料之间 犹豫不决,不知哪一堆青草更好吃更爽口,更有营养。拿不定主意选择哪一堆, 直到把自己活活饿死。   回到家里。父母身体还好。二十几年相处至今仍如仇人。他调解不了,下最 后通牒也没有用。他决定以后少回家不回家算了。免得见了心烦。二弟七月份高 中毕业。准备去插队了。   上次刘志文去广州出差之前来了一封信。韩国良托他买一双皮鞋。这次回家 就去找他拿了鞋子。牛皮,黑色,式样很好看,8 .6元。刘志文单独拉他到饭店 吃饭。菜还没有上桌,一坐下来,两人就开始谈爱情谈恋爱。   刘志文浓眉大眼,长得英俊潇洒,是学校体育人才。篮球队主力,乒乓球高 手。在小中学时就非常活跃,很有社交手段,属于那种领袖型的人物。不少低年 级的女孩子都围着他转。他们两人不在一个班,是参加校刊编写两人相处一起成 为好朋友的。   过去他们是无话不谈。这次久别重逢,服务员送来两碗开水,刘志文就讲了 他和密斯梅的故事,两个月前,他们如何认识相知走在一起。他已经去过梅的家, 并且得到了她母亲的认可。   梅小姐,多好听的姓氏。韩国良没有见过人,他的心思是从这个梅字浮想翩 翩,用力去想象这个姑娘的漂亮和美丽。他也知道,刘志文一直对身边的女孩下 不了决心,如今从他讲述的神情和态度,不难看出,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这个女人是如何让他牵动心魄啊!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可是,在一个小县城任何人都会认为是一个美满的爱 情故事,最后却没有好结局。刘志文的烦恼很快就来了。正当梅准备抽借去北京 展览馆半年,担任全国少数民族社会主义建设成果展览仫佬族讲解员的时候。问 题就出来了。   “从头开始这件事是他介绍,最后又是他来拆散,”刘志文说:“还是好朋 友,你说气不气人?”   起萧何,败萧何,韩国良想笑又忍住不要笑出来。这个时候就怕人误解,把 朋友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快乐。   刘志文说的这个他,是科室一位同事,工程师,大学生。两公婆就做媒,把 梅介绍给刘志文。不料,工程师的弟弟从上海来度假,见到梅就有意思。事情麻 烦了。大上海,多么令人向往,梅的态度暧昧了。扯不清解释不清,两人竞争相 持不下,没有结果。   金奇文说,刘志文遇到爱情“水门”事件。   听明白后,韩国良知道金奇文乱扯谈。“水门”事件是尼克松派人到对方办 公室搞潜听,这件事跟它有什么关系?   日落时分,两个人走出那家饭店,刚刚扫过一场阵雨,路上干净没有灰尘。 空气异常清新,两人分手在路边等班车,韩国良看着他一直是气愤难平,只不过 找到朋友把心中的痛苦诉说一番,解气一些罢了。不能帮忙,韩国良只能讲,向 梅解释清楚,静观待变,不要冲动。等她去北京回来后再说,这样两个人都有充 分时间来梳理思考问题,作出自己合适的选择。   坐在车上,韩国良还一路思量今后刘志文如何在爱情的漩涡里挣扎、求解脱。 半年不到就听到消息,他又结交了新的女朋友。要不是“四人帮”倒台,大学招 生,恐怕他马上结婚了。   一年后韩国良与刘志文同一届考上大学。他读医学院。大学未毕业他就登记 结婚,四处活动把妻子调来南宁。现在两公婆在南宁工作,育有一个女儿,家庭 生活幸福美满。   但韩国良知道,他至今忘不掉的还是梅。   那时陈士诚还在农机厂,白天在车间沙场倒模子浇铸件。晚上回来宿舍就搞 绘画、木刻泥塑。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一个列宁那样的大脑袋,很聪明,可惜没 有机会读书。初中毕业基本没有学得什么东西就下乡插队。恢复高考时,韩国良 写信劝他复习,他来信说,十年都荒废了。拿起数学物理书,一点看不懂,不是 复习,以前我一点也没有学过。陈士诚性格内向,平时沉默寡言,可能是家庭有 一些历史问题,好象他父亲在过去做什么伪职员一类的事情。朋友们谈论一些政 治敏感问题,说到什么总理遗言之类,他就不再吭声了。其实韩国良跟他只是小 学有一年同班,两家住得又远,但一直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一起联合摆过书摊。 韩国良下乡,他已招进工厂,回城就去他宿舍吃饭睡觉。两个人性格相近,多愁 善感,有一点理想主义色彩。单独在一起好象讲话也不多,有那种不开口就知道 你要讲什么的感觉。有一段书信来往很频繁。在烦恼的青年时代,没有爱情,朋 友情谊,相濡以沫。   国良友:   你好,二十二日信收到没有?短短几天又给你写信,却又是一番感想。伟大 导师马克思说过:“孩子们必须教育他们的父母。”他的女儿们非常爱他,他从 来不摆父亲的架子。从来不命令她们。在女儿们的眼里马克思是一个朋友,一位 伙伴。女儿们对她们的父母非常热爱、尊敬……。《回忆马克思恩格斯》一书, 每读一次,都受到深刻的教育和感动。马克思、恩格斯无论在学习、工作方面。 在和敌人做斗争方面,在家庭教育方面都是我们光辉的榜样。为什么写这些?这 时我心里是很激动的,父母和孩子,孩子如何对待父母的问题上我想了很多很多。 今天,我们成长成人,为人民服务,很大一部份是父母温柔的爱,照顾。我们这 些娇弱嫩芽,才能成长为国家有用的木材……我想你对此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作 为朋友我只想对你说几句:你父亲二十三日到我家,他说你很久学有给家里写信 了,可能是你对母亲有意见。若是这样更会影响到家里的团结。你父亲说得很好、 很诚恳,我是受感动的。我看他身体不太好,他说别告诉你,以免影响你的工作。 当然,正如鲁迅先生说的,“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但也说得有道 理。……   整个少年时代,兄妹们是在父母吵架声中痛苦成长的。每个月发工资本来应 该是全家欢喜的日子,若是父亲自己想留下两块零用钱,或是当月扣掉什么费用, 工资拿不到二十九块,父亲只交来二十六块,母亲就坚决不依。有一次吵架,妈 妈要铁条追打父亲,韩国良跑上隔壁同学家楼伏床痛哭。陈士诚,你没有这样遭 遇吧?   别人是那样想家,我对家却没有什么感情。   国良:   你说起以前流着眼泪读冰心的《寂寞》、《南归》。我很有同感,自己爱动 感情。看书看到激动的地方,就掉眼泪。真的,自己也怀疑还是青年。……   不仅是少年、青年,就是中年恐怕将来到了老年也还是如此。多么奇怪啊! 这些感情,怎么就随着年龄增长,皮肤衰老头发变白而不强硬起来呢?至今看书 看电影,总是被作品体现的人类美好情怀、高贵品质和人格力量感染,激动流泪。 特别读到顾准最后岁月那几章,简直一塌糊涂。是自己可爱?还是可笑?韩国良 真的觉得,自己适宜生活在书中这个文学的世界。这个现实世界太可怕。他不会 处理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在现实世界中处处碰壁。   ……国良,你感到惊讶吗?我几次做梦都梦见在柳州病死的曹梅兰。醒来时 竟然相信她仍然活着。一个年轻可爱的人,就要为人类造福的时候,被病魔夺走 生命。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地里。死去的人没有感觉了,但活着的人是多么悲痛 啊。时间过去那么遥远了,而她的笑脸我至今记忆犹新。……   曹梅兰是小学、中学的同学,活泼、聪慧、爱好文学、体育。文化大革命大 串连时,与陈士诚同一个队伍,走到柳州时,患上流行性脑膜炎而死。陈士诚一 直没有忘掉她,十年来不断梦见,这样说来他很早就暗恋这个女同学,而且他的 爱如此刻骨铭心。   国良:   我又梦见曹梅兰了。简直不可思议,醒来我把它记下来:和煦的阳光洒在柳 江上,江水银波粼粼。船只来来往往,一派繁忙景象。我们散步在柳江桥上,同 行的是一位爱好音乐的女同学以及她的父亲——一位教育界前辈。遇到学校的小 车,请他上车。老教授幽默地说:公园里的猴子不喜欢我坐车去看它们的。   陈士诚内心一直渴望能上大学读书吧。日有所思,睡觉梦见的人物是老教授。 韩国良考上大学临走对他说,其实你最应该去读大学啊!他苦笑一下。后来他搞 美术在县里有一些名气。1984年调入文化馆,也算是有一份适合自己爱好兴趣的 工作。   公园里林荫下,湖面上,动物栏边,柳候祠内,很多游人。在柳宗元墓前。 老教授给我讲柳宗元的事迹,他很激动,感叹不止。爱好音乐的她,被快乐、奔 放的琴声吸引去了。有一队女职工这时也来柳祠。一位胖圆脸、短头发的姑娘很 面熟。我不由自主多看几眼,脑子象电影一样,掠过许多熟人的面孔,难道是她 吗?我呆住了,想上前又犹豫退回来。“看,这是法家著名人物柳宗元的墓。”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脑子一下回到那难忘的中学时代。决定上前问一声。这时她 也看到我了。“你不是士诚吗?”我惊叫起来。啊!真是好。我糊涂了,心里自 己问自己,死去的人还会复活吗?我说:“你是梅兰同学吗?”述谈中,慢慢打 开我心里的谜。她告诉我:你们都认为我不在了,是啊,病魔夺走我的生命交给 死神,大家都看,可是,当时是假死。在高度对人民负责的医生抢救下。我终于 又活了过来。随后在柳州读书,分到拖拉机厂,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老同学。她的 同伴为我们高兴。老教授也激动得掉下眼泪。(是不是看到青年人欢乐,想起自 己一去不复返的青年时光呢?)我说我要把这个感人的消息告诉家乡人,告诉全 班同学,告诉兰老师。当时兰老师为这件事急得要命。爱好音乐的她见到曹梅兰 同学,更是惊讶,泪水盈眶,拥抱相跳……   星期天过了大半早去农机厂宿舍敲门,陈士诚还在里面睡觉。他说:昨晚喝 得过火了一点。韩国良说:听说你喝酒很利害,喝点这是了,太烂喝了就不好了。 唉,陈士诚说,你在外面不懂现在什么样,工厂和农村不一样,见面下班就喝酒。 以前年纪小还赖得,现在不跟帮就讲你看不起人。   他去门外洗脸漱口,韩国良翻看他最近的几幅素描。以前,也想学习绘画。 自己真是心气太高,什么都学都想懂一点。是不是自己心急脑子快而手脚笨反应 慢,手指跟不上脑子的节奏。凡是要用脑又要用手的事情都学得不好,以前学二 胡、小提琴都是半途而废的,也怪自己缺少恒心和毅力。   “有一段时间心里烦闷,也喝得特别多。”陈士诚拿着口盅毛巾走回来,又 说,“小赵和张美芬登记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在家做柜子,今天我要去帮的。 你来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那时电视机没有普及,结婚还是手表、单车、衣车,再加上一套家具就行了。 家具多是自己做的。普通做个组合柜,一个高低床就差不多了。有能力还再可做 一个矮柜,床头柜、梳妆柜、茶几、沙发等等。   小赵现在就做一个大套。他有亲戚在林场,早就把价格便宜的方条、板料准 备好了。都是从小玩大的伙伴。他家离工厂不远,中午吃过饭后,踩过地上盖过 脚面的刨花进院子,赖老五低头拉墨线,吴承先推刨子,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 看见韩国良,煞是惊喜。好久不见,现在怎么样?还好吧?打着招呼递让香烟。 他俩是上午过来帮忙的,打着赤膊,头上飘着细刨花,全身汗毛被细末粉尘镀上 一层白沙灰。小赵正从后面屋子把刚烧开的一梯壶水端出来放凉。远远就喊一声 过来。要做新郎了,真是人逢喜事,他一脸油光闪亮,全是笑容。他说:   “赶在七一办了,还有一个多月,忙得很,才做好一个柜。乱七八糟,找地 方坐也没有。”   “哪里用坐,我们过来看看可以帮什么事。”   “不急不急,来抽支烟?”   韩国良挡住他的手。“还没有学会?”小赵说:“还是你坚持好,我们在家 就不得,我比士诚还要紧。怎么讲?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了。”   进里屋见过他的父母,又客套一番。跟着小赵走进一间刚重新喷石灰水,空 气中尽是碱味的房间,他说:这里我拿来做新房,左边南北朝向摆高低床,前面 还剩一米多宽的位置,放梳妆台。右边这里放那个三开组合柜,中间窗口还是书 桌。这边是书柜……   设计不错,还画了一个草图,列出尺寸,按空间配置摆放物件。   “什么时候走?七一你还得回来一次,我就不再写信通知你了。”   还能不能再回来,韩国良不能确定。路程不远,半天时间,想回来请假也不 难。心里明白,他对家乡的感情非常奇怪,就象王子蝤乘船雪夜访戴安道,天亮 到门口,不想见又回头了。他说:   “到时看请不请得探亲假。要不能回来,我这就表示祝福,祝愿你和美如两 个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这个民族精神上很贪婪。烧一支香点一根蜡烛,敬一个猪头和一只鸡,就请 乞求神让他长命百岁,子子孙孙荣华富贵,样样不能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些东西恐怕神自己都没有,它拿什么给你呢?一个老百姓尚且如此追求高大全, 难怪领导要万岁万岁万万岁了。一本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三十四首,万山红 遍、万户候、万里霜、万里雪飘……就用了二十多个万字。一股霸蛮气概推及开 来,就有了大生产、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批判……   西方人对上帝就没有这样无限期求,感谢上帝,赐予我食物和水,赐我们生 命、力量、和健康……很普遍很实在的愿望。所以也容易得到满足。   “尽量争取嘛,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几个又是玩得最好的朋友。”陈士诚说。   “哪不是,要不然到时我乱拍一个电报到你们厂。”小赵笑了一笑。   回头进到前房木工场,韩国良说:赖老五,今天给你做下手。赖老五是三级 木工出身。他说:那好。你有时间就帮我磨那个柜子。对,对。先用粗砂纸来磨, 磨得差不多再磨细的。   木工好手艺要靠油漆来衬托。油漆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磨砂的功夫。粗磨、 细磨。打上腻子刮过又磨,上底色又磨。刷清漆还要水磨,一共不知要磨多少次, 反正有气力,越磨光越磨平多磨几次就好。   用一截短方条包住砂纸,开始柜子板面上摩擦。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赖老 五划线,吴承先开锯。陈士诚推刨子,他按线推一回粗刨再由师傅过细面。   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韩国良顺着木纹推磨砂纸。小赵结婚之后,金文奇毕 业回来马上结婚,接着赖老五、吴承先吧……他将一个个送他们上船渡过此岸。 人在结婚之后才应该算成人,算成熟的人吧?他的脑海迅速翻过他熟悉的一个个 女人的面容。他最喜欢谁?谁最值得信赖?谁最有可能接纳自己,跟自己建立一 个美满家庭?丘比特之箭应该选择怎样发射,又射向谁?他真想背过脸去为自己 渺茫的前途痛哭一场。吱吱喳喳,一圈木纹就是一个年轮,二十五年一晃而过。 现在,2001年韩国良孤身在云南想起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一个个渐行渐远。陈士 诚在县文化局岗位退休了吧?金文奇仕途顺利做市委领导,刘志文自治区医药局 一位处长,小赵在县里是个优秀的民营企业家,徐仁峰是市人民医院外科大夫……   只有他自己漂泊不定,孤独、流浪。这没有什么值得伤怀,生活本质如此。 在人世上,大家都是西西弗斯,推一颗石头上山,石头滚下去,然后下山又推上 去。如此往复,年年,月月,日日。不是旗动也不是风动是你的心动。四处流浪, 还可以或者说随社会变得世俗功利起来了,多得一份生活的感遇。他不能理解, 人成熟长大之后,友情好象断了似的。虽然见面的机会少,而现代通讯这么发达, 电话手机都有了,却没有话要说了。   太阳的余晖和厨房煎炒佳肴的香味在屋子里散漫开来。小赵的妈炒好菜摆好 桌子就走过来。她背有些勾,腿脚不够灵便。   走过赖老五身边,用手在他背上拍拍:你这个鬼仔,一身黑麻溜溜快点进去 洗。小赵是独子,象她这个年纪,早想要抱孙子。儿子讨媳妇,母亲最高兴。   上桌先倒酒,陈士诚望着韩国良,似乎在说:这个酒你不喝吗?第一杯,大 家难得聚会,干一杯理所当然。小赵说:国良你难得回来,我和你碰一杯。你不 喝吗?碰了小赵,不碰赖老五?吴承先?还有陈士诚提议干一杯,也合情理。   喝了几小杯,不到三两酒,韩国良酒力上头,满脸通红。分边猜码,他坚决 不参与。他醉醺醺,感觉有些迟钝,看他们推来让去,直到深夜。大家都东倒西 歪了。   他是第二天回金城江的。先坐班车到宜山,在车站旁边书店买了一本卫生小 常识《肿瘤》。排队上火车,找好一个座位看书。什么时候一位老人家坐到他身 边也不知道。   “老弟,好勤奋。”听到一个声音,他没有反应。“迷看什么书?”听清这 个人是对他说话的了。他转过脸来。看到了这位慈祥而有些疲惫有老人。把书面 翻了过来。“哦——”老人家点点头,“老弟是医生吗?”“不是。”韩国良笑 了。“关心一下,现在越来越多人死于癌症肿瘤。”以前人穷吃不饱病也少,最 怕是得肺结核,也是高贵病,吃好睡好就不会死。现在人讲究什么营养了,各种 古里八怪的病也来了。   《参考消息》说的美国总统尼克松要求国会通过预算投资百亿美元,发动全 国征服癌症计划。争取2000年到来前消除癌症对人类的危害性。这个月又有消息, 美国科学家从尿液中提取到一种化学物品,它能够将癌细胞转变为正常细胞。蟑 螂不可思议,任它吃下任何致癌食物都没有病变发生。这对癌有抗体,要是能研 究提取出来,人类就会制造防癌疫苗了。   “《黄帝内经》讲的,古代的人懂得养身之道,顺应阴阳,饮食起居有节度,所 以能活到百岁。而现代人心浮气燥、贪图享乐、纵情酒和色,起居无常哪里会长 命。”   想不到这个老头子嘴里还能讲出什么《黄帝内经》、阴阳养身之道。《黄帝 内经》是中医经典,韩国良没见过着本书是什么样子。“那你是很懂得医术的 了。”韩国良很客气地说道。   “马马虎虎的,”老头回答。他说道:“以前跟师傅学过一些望气切脉。帮 乡亲看过一些小病,在家我不挂牌,附近知道有的了就来找我。几包草药,钱不 多。病好了要感谢就背几斤好米或者自己种的蔬菜瓜果来。农村人就是这样的。”   “民间老中医。”   那个时候韩国良经常头痛失眠、感冒、咽喉炎、扁桃腺发炎,他怀疑自己体 质差,抵抗力弱。好象肝脏也有什么毛病,经常那个地方会疼。他说:   “你看我,身体会有什么大毛病吗?”   老头抬起眼睛,用手轻轻扶着他的肩膀,让韩国良把脸转正过来。韩国良象 在照相馆拍照一们,坐直不动让他看个仔细。   “呣,”老头开始说,“你呢,大病没有,面皮憔悴,神思不宁。一天到晚 头脑思想问题太多,忧思成疾。还有,”他又叫韩国良伸出舌头,看了又说, “呣,还是有点阴虚,肾水也不足。”   “那……,肾有没有问题?”韩国良知道阴虚阳衰之类与男女那种事情有关, 不知肾虚是否影响到肾功能,今后房事行不行?一时在车上不便开口,仅说了肾 的问题。   “这个,这个,等下车找一个地方,我再帮你检查一下。”   韩国良提着一个用麻绳捆好的纸箱,里面装有几斤米粉,一瓶豆酱,一双新 皮鞋和几件换衣的衣裳。从下车就跟着这个老人家走出站台,从车站广场越过对 面马路。   “还要往哪里去?”他问道。   “不远,快到了,你跟着我。”   老人家用手朝前面方向指了一指,仍旧低着头往前面走。他不会回头,相信 背后的青年人不会走散。韩国良把纸箱扛到肩上,这样手掌就不会再被绳子勒痛 了。随他拐过东风街,那年头没有开放经济,街道很冷清,只有一家小百货一家 小食品店。保留服务社办的小客栈,由原来民房改装,门口挂一块牌子,里面木 板楼木板房布置和家居差不多。   老人家走进“春风”客栈。在柜台上坐着的中年妇女认识这个老头,看来他 常来住宿的,服务员起身在前面带路,手里一串钥匙“嚓嚓”响。上了大板楼梯, 每踩下一个脚步木板就出一次磨牙齿的声音,让人担心木楼承受不住三个人重量, 会倒塌下来。   放下纸箱,等服务员挑选好钥匙开了门。看到房内一张旧床,床上只有一张 草席。一张旧桌子一张旧椅子。屋子还因关门太久充塞着陈旧的木板桁条发出的 霉味和闷气。服务员又回头提来了一个热水瓶。临走关门朝韩国良惊奇地笑了一 笑。   老头从袋子里拿出毛巾擦汗,他倒了一杯开水叫韩国良喝水。韩国良看着只 有一个杯子,说不喝,就坐在床上。老头坐在床前椅子上。窗子没有对流,吹进 来的风不大,中午的太阳从瓦顶上烤进来,房间很闷热,老头说:太热你就脱衣 吧。   韩国良就脱掉衬衣,又脱下差不多湿透的线褂,一并将它们挂在蚊帐杆伸出 的一端上,他想走的时候能晾干,穿起来就好受多了。   就这样,韩国良无条件地听从了这位陌生人的安排,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 老中医给他进行检查。以前他应当是看过中医的啊,小时候妈妈就领他去让城南 老中医把脉。一个清瘦和气的老人,眼睛高度近视。两个人对望,看到镜片后面 他眼珠子要比实际人的眼球大很多。镜片旁边的眼睑也变宽变阔深深凹进去。不 用劳动,不被晒雨淋,他的脸色和瘦如干柴的两手非常苍白,让人怀疑皮肤下面 流动的血液没有颜色。修长的手指压在韩国良伸出摆在桌子的手腕了。他听到皮 肤里面自己的血液跳动的声音。接着又听吩咐,换上另一只手,又感觉了一次同 胸口一个拍子一个节奏的跳动。“小同学,张开嘴,啊……。”韩国良跟着 “啊……。”“好了,”他对母亲说,“有点内火热,煮一副药吃就好了。”当 时怎么没有一点怀疑任这位老人家双手在他的胸部,柔软的腹部抚摸。一双粗糙 的手掌在皮肤上颤抖他竟然默默承受。“脱掉长裤,”他说话眼睛也没有睁开, 仍然处在深思冥想的境界里。韩国良很快解开皮带,解开裤扣。老人又示意拿掉 短裤。他只犹豫一下又很配合地把裤子退到大腿下。   那只手握住韩国良的生殖器轻轻柔着,那时还没长很多毛,才柔着两下它就 跳起来了。韩国良躺在床上,窗口透进阳光散射在老头的侧脸上。就象威虎山威 虎厅突然现身的小六匠,给人一种阴森可怕的感觉。他嘴巴微张,嘴角涎水差不 多溜下来。一个人到了这种年龄,就会邋邋遢遢让人讨厌了。   象是捉住一只小鸟,怕它飞走又怕用力伤着它,老人家双手握着竖立着的生 殖器把玩不已。它已经很威风几分钟了,应该自信了吧?他听到二十三岁自己的 声音说道:   “今后功能没有什么问题吧?”   “好好,没有问题……就是这个包皮……对个稍微长一点,不关紧……”   要不是下午还要上班,他还会让它在老人家手里再骄傲一番。当他穿好裤子 出门,老头子有些恋恋不舍还没有完全回神过来。   服务台没有人,那个中年妇女不知去了哪里。街上这时车来人往变得很热闹, 原来广场纪念文革十周年大会刚散会,郊区工矿工人和农民都往家里赶。   《参考消息》说美国海盗1号,海盗2号飞船经过差不多一年时间八亿公里行 程进入火星轨道。   十月一声震惊雷,华同锋主席英明果断,党中央打倒了“四人帮”。   还要过去很多年,韩国良才明白,那个遥远的正午,那间楼板吱吱作响的阁 楼房里,一个青年多么幼稚多么愚蠢啊!   自己诚实善良,与人相处都坦诚相待。认为别人也多善心善意吧,所以一生 屡屡受骗上当。   自己象“同志”吗?李银河研究同性恋报告中提过,同性恋者之间交往,有 手式,语言各种信号联系,自己没有表达什么!或者他知道,自己离婚多年,就 凭这一点认为有机会。就象男人看到一个合适的女人上前“嗨”一声一样。电影 院放映“真实的谎言”时,韩国良正要买票,那个剪票员走过来。他说:“不要 买,今天不满座我带你进去。”   好的,省得一块钱,韩国良朝他微笑谢过。真还不好意思,自己还不知道人 家的名字,是电影公司小高带过来打麻将认识的。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年龄比自 己要小一点他把他引到一个靠边的座位,他说你不要乱走等我。黑灯放映不久, 他躬背找过来了,坐在韩国良旁边。韩国良还认为他太热心了,不买票了还有人 陪看。   突然他异样兴奋亲热黑暗中闪光的眼睛表达女性的温柔,一只手伸到自己大 腿上,韩国良就明白了。忍不住笑着对他说:不要吵不要吵。一边用手拦住他。 不让他得逞。闹了一会儿他就悻悻而去。韩国良不明白,知道他有老婆孩子还会 有这种趣向。后来又去看电影存心挑逗他一次,座位中间隔着一条横木扶手,阻 碍他把身体扑过来。“不要紧,不要紧。”差不多是在乞求,他说,“没有事的, 就一回。”好在前后两排没有人坐,要不然两人推推搡搡一定引起观众注意。不 好意思纠缠,韩国良只好钻到人多的地方。第二天两人又会在一起打麻将。说说 笑笑。   “你还不快点去洗,不要弄脏我的被子床单!”   韩国良心里还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有问题?那时只读到一些遮遮掩掩介绍性生 活的文章,还没有性生活的经验,不能体味它的美妙。与黄文丽有过一次,那是 怎么样的一次呢?就象第一次吸食毒品的人,往往对海洛因产生恶心呕吐反应一 样,他的第一次只是惊恐和颤栗。肯定不对劲。听来黄色故事,半真半假吧?某 某一晚上搞了几个搞了几次,一次半小时一小时等等。自己分明是刚刚激动,在 黑暗中刚刚打开生命之门,马上就没有劲了。退缩下来了,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是 心理问题呢?   这时姚林林从卫生间洗回来,打断他的思维,第一句话就是催促他下床。天 气冷,也差不多是半夜了,人又累,实在不想动。嘴里“呣呣”应着人还是起不 来。她不耐烦扯过被子,轻轻吼道:“别装睡了,快起来!”   还没有登记,在准备下决心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就失去自由啦。不曾料到, 四年不幸的婚姻生活,应该从这一天这一晚开始算起。   元旦去柳州,星期天与姚林林大哥姚怀庆见面一起吃饭,姚怀庆提出建议, 韩国良只能无条件答应。这是一个程序,你要把一个姑娘娶过来,事先拜访岳父 母是必须的。自由恋爱,需要长辈祝福认可。   这位性格爽朗的数控车床的四级操作工1.83米的个头,身体结实。冬天只穿 着一件圆领衫,外套着一件半旧但洗得很干净的工作服。他提来一瓶蜂蜜,说是 农民进山掏得一窝野蜂,路上等车刚好碰上,现在市场买的80‰是假货,掺白糖。   同龄人,容易谈得来。他七七、七八连续参加两次高考,第一年准备不好, 第二年因为参加全区工人运动会篮球集训。但总的说来,还是自己的学习成绩差, 两次都没有考上,打算做一辈子工人了,他说。   “我们当初正当读书学习的好年华被荒废了,”韩国良说,“现在这种年龄 读书回来,只图得一个文凭,换一个好工作,工资高一点就是了。”   “你现在多少工资?”   “五十四。你恐怕有四十多吧?”   “四十三,基本工资。加上福利奖金每月五、六十吧。”   “要是我还留在工厂绝对没有你的工资高。你们厂好,你的工种也好。能操 作数控机床都算是技术员了。”   “是的,我们车间这一帮原来都是工厂‘七二一’大学的,都是工厂骨干, 讲操作、讲具体车床技术,不见得比大学生差。”   姚林林从市场买菜回来,姚怀庆就跟进厨房。妹妹说:“大哥,你休息,我 来做。”姚怀庆把围裙挂在身上,笑着说:算了,等你不知要等到哪百年。姚林 林笑了,她说我大哥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又勤快又能干。炒的菜的款式,色香味 俱全。周艺她妈个个星期天要他回家做饭,她家得这个姑爷有福气的了。   望着她,韩国良想别夸夸其谈,为什么你不学一点呢?   “不要啰嗦了。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来。”姚怀庆说。   煮好菜端到桌上,真是漂亮。糖醋排骨酥黄,裹着一层象蜂蜜一样的淀粉稠 液。看得嘴里溜口水。一碗肉沫豆腐,被切成一块块小方体的豆腐丁,煮好装在 盘子也不散不坏,炒菜花不用切断,整整齐齐碧绿如初。   懂得生活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尽可能使生活艺术化,不仅使自己, 也让别人得到生活的享受。   姚怀庆晚上还要上班,马上赶中午的火车回宜山。临走他说:“国良哥,元 旦你和林林一起回柳州,认识家里一下,我爸我妈都想见你们。”拿起挎包大家 下楼,他又说:“林子,我和周艺倒班31号就可以走了。我看你们就坐1号早晨 的火车,我叫怀兵到车站接你们。”   姚林林说要送哥哥到火车站,被姚怀庆坚决拦住,他说你去做什么?想跑几 里路吗?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国良哥,你也不别了。元旦再见。   五点钟就要起床,煮一碗面条吃了,因为饭店这个时候不会开门卖早餐。行 李昨晚上准备好了,商业局发了许多节日用品,韩国良找熟人在烟草局买了两条 黄果树香烟,在百货大楼转了一圈,最后确定给未来岳母买了一个装热水的取暖 胶袋。穿一套衣服,准备一套换洗,他的行李很简单。   他性格孤僻内向想到要去陌生地方,同陌生人应酬,共度两天时光心情有一 些紧张。他不抽烟酒量少,不会来事,实在是羡慕那些会交际的人,什么时候该 递烟该说什么话劝酒总是得心应手。   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讨老婆,一个人独自过日子。   那时没有“三马”,拉客脚踏车也少。路上也有行人赶车,远近脚步声清晰 可闻。寂寞长街,路灯在大地最后一层夜色中孤独惺忪的眼睛。火车凄厉悠长的 汽笛声,被车站后面一排高崖石岩反射扩散,令人觉得阴森凄历,唤起心中的离 愁别绪。   火车站这个时候却很热闹了。排队买票没有秩序,剪票口人群更是争先恐后。 这趟车虽然始发,没有对号入座。人们挑担子、背大包拥护在车厢门口,不少人 干脆爬车窗占位子,非常热闹。   两人才把行李安排到行李架上,火车就开始滑动出站了。为了这趟回家,姚 林林昨晚上颇费一番苦心,明天穿哪一件衣服呢?你看看帮我参考嘛。她拿着两 件衣服在穿衣镜前比来试去,大声朝韩国良嚷嚷。一件枣红色中式上海装,用黑 色缎子布缝成的衣扣算是一种装饰。一件米黄色翻领西装,脱下又穿上转身照前 面又照后面。沾沾自喜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还是这件好吧……还是这件好……   她的确秀气,剪一个上海包头,一双丹凤眼灵气传神,眉毛稍微浓重了一些, 但这样反而与她漆黑浓密的头发般配起来。修长的鼻子从两眼之中垂直下来。口 型端正,有些厚度的上唇微微翻起,特别是嘴角挠起一个弯钩,看得出顽皮的个 性。下巴略长脸型瘦削。那时韩国良很爱她,被她迷住了。   想不到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子,翻云覆雨,突然间刚烈、倔强、偏执、戾气的 性格爆发出来,让人难以接受又无可奈何。   她还要带棉衣。韩国良说天气不算冷。你都背两件毛衣了,不用棉衣了吧? 她说你不懂。继续收拾瓶瓶罐罐化妆品,最后连那块小镜子也装起来。   车声隆隆,撕裂黎明前笼罩黑暗大地一层的寒冷薄雾。“晃当晃当”火车驰 过西江大桥时,天气亮了。望着一晃而过三角形结构的铁桥栏干,韩国良想到了 命运的神奇和它的随机性,真是不可捉摸不可预测。前几个月,他乘火车去西江 中学,找一个叫黄文丽的女人,仿佛如梦。今天同样动机,他随另一个女人去柳 州了,会有结果吗?   在装满清水的平底玻璃杯里放入一颗小微粒.每隔一个时间,布朗教授记下 它的位置。一天之后将这些点连接起来。这些折线乱七八糟没有规律,物理学称 为布朗运动。微粒在水中看似平静,因水分子的作用,却不停地无方向紊乱移动。 人也是这样,在生活中被许多看不见的手主宰命运。   列车员走过来,喊道:查票啦,没买票的赶快补票。韩国良本能反应,身体 微微惊跳了一下。以前很多次飞车逃票经历的紧张刺激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列车员一叫查票,仍然会条件反射,想起那些装着进厕所、躲车厢的情形。有一 次列车员改变策略,从车厢两头同时查过来,肯定跑不掉了,众目睽睽之下将被 带去餐车盘问,双倍罚款,那才够惨!正心惊胆战时,救星来了。一位逃票的同 伴,越过验车的列车员走过来,悄悄将一张车票塞在他手里。是从前面查过票的 车厢找人要来的。   那个时候,金城江去宜山车票是一块钱吧?这群插青,新工人就是为这一块 钱绞尽脑汁与列车员捉迷藏。到站分头钻车底,或是从车站两头围墙缺口处跑走。   路上,姚林林在车上谈着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很多事情。下放在宜山那几年, 家住在大水库旁边,她大哥带她去钓鱼游水,回忆那些往事让她激动不已。她还 说,这次回到柳州他们要去看望分配在柳州工作的哪个哪个同学,她俩在学校玩 得最好,两年没见面了。   车轮节奏声象催眠曲,姚林林就伏在茶几上睡着了,调皮的树影不断从玻璃 窗伸出手来,搔扰她疲惫的脸蛋。火车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呼啸而行,车厢变得闷 热。大家合力把车窗抬起来,一股冷风吹进来,当头迎风的旅客马上受不住又把 车窗压低,漏一道风嘶嘶吹来,空气清凉赶走了倦意。   中午12点,火车到达终点站。扛着行李随着人流移近出站口,铁栏干有人伸 过手来招呼姚林林,发现了,也兴奋着越过人群举起手来应答。   她弟弟姚怀兵和嫂子周艺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过来,大家见面,姚林林作了介 绍,姚怀兵称呼他叫“国良哥。”周艺叫他“小韩。”初次见面,韩国良觉得很 亲切。   姚怀兵是复员退伍军人,还穿着草绿色的退伍军装。今年回来安排在他爸的 单位食品公司做司机,今天他把单位的吉普车开出来。周艺跟她大哥是一道下乡 插队又同时招进轴承厂的,现在车间做统计员。他微笑着,倾听姚林林夸张地报 怨,火车太挤都是做生意的,大包小包,火车也晚点……   坐在后面看不清街上景物和行车路线。直到靠近鱼峰山,韩国良才知道吉普 车走在荣军路方向。姚林林父母下放十年,落实政策回老家,刚调回柳州不久。 临时住在食品公司一个旧院子。房子是旧一些,但环境很好,后院有一片菜地和 一个鱼塘。听到汽车喇叭声响,她妈妈就牵着孙子笑哈哈出来门口接人。   姚林林下车,扯住妈妈的的手嘴里不住“阿妈、阿妈”叫唤,象个撒娇的小 女孩,母亲由着她,一面望着韩国良点头微笑,姚林林娇够了又把小侄儿抱起来, “远远长大了,还认不得姑姑?!”韩国良卸下行李,她妈妈过来帮忙,说: “小韩,路上辛苦了吧?”韩国良说:“没有没有,车上人是多,还有座位坐。”   她爸爸坐在堂屋沙发上看电视。女儿进屋说话他也没有站起来,抬头挑一眼 韩国良,就说:辛苦了,包包先放在那里。   姚怀庆在院子里杀鸡。他对刚满两岁的儿子姚远说,你叫了伯伯没有?黄艺 说叫了叫了,还亲了伯伯一口呢!   她二哥去女朋友家,晚上才回家吃饭。   干部人家过国庆元旦,比普通百姓人家过春节还来得隆重。杀了两只鸡,一 个白切一个炖汤。还搞了白切鸭、红烧鱼、扣肉、肉丸子,炒排骨……为一桌菜, 全家人下午就开始忙起来。韩国良只吃了一碗面条,就留在厨房帮手。   只有她爸爸一个人清闲,在堂屋喝茶看香港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看到精 彩情节,也情不自禁喝叫起来。播到片头片尾,他才往厨房瞄一眼,尝试一个肉 丸子。他说:白切鸡要搞烂一点噢,我牙齿松了嚼不动。说完又去找他的老顽童 去了。   这是一个温馨的家庭,家教严厉有规矩,她爸爸是这个家说一不二的威严之 主。   解放前大地主的大儿子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虽然49年在柳州读书受地下 党影响,后来参加革命工作,接受了思想改造,但韩国良看他骨子里的大少爷脾 气一点没有改变。家务事不但不做,日常生活端洗脚水什么的也要人服侍。喜欢 指手划脚,全家人唯唯诺诺。他横眉竖眼,眼睛盯人有一股寒气。半脸胡子,脸 色铁青,不怒自威。   喝完一杯酒,他把牛眼杯搁在桌子上。姚怀庆连忙拿起酒瓶给爸爸再添满酒。 喝够了,他说不要了。姚林林妈妈给他盛上一碗饭。吃完这一碗饭,韩国良看着 他不声响放在桌面,还以为他吃饱了。姚林林的妈拿起碗,被她媳妇从旁边抢过, 走到饭锅那边,她爸爸才说:半碗够了。   姚林林面容和性格完全接受父亲的遗传。就连不善或懒于操持家务这点恐怕 也是深受父亲影响。这缺点对男人来说可能无所谓。不做事更有家庭权威的形象, 而对女人来说,那就是丧失妇道的本份了。   她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吧,大地主兼资本家的大小姐。她父亲在乡下置下产 业又跑往城市发展,现在柳州沙街一带,解放前她家就有数间商铺产业。   解放前中学毕业,结婚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想象她一边参加工作,一边回 家操持家务拉扯大四个儿女的情景,不难理解五十五岁的她却显得如此苍老。一 道道的皱纹爬在脸上象秋天收割后被太阳晒裂的土地。双手粗糙,时不时因不小 心被什么割破,手指上裹着一张创口贴。衣装朴素,看不出是坐机关的干部,倒 象是一个刚从田地一收工回家的农妇。   姚林林很爱她的母亲,她说母亲年轻时候很漂亮。并且让韩国良看过她未结 婚前的一张照片。当然,你没办法驳斥她的炫耀。可是现在,你只能从一头齐耳 短发,从她的眼神里还看得一点点当初一个知识女性容貌和气质了。   她母亲性格开朗,待人非常和气,为人大方说话直肠子。韩国良看出她喜欢 自己,两个人单独在一处时,她说:   “小韩,我这个女别看她读书多,家里数她文凭高。就是不很懂事。家务事 不会做,都是我和她爸从小疼她容她,她哥也让着她。一直在家里都不做事,女 孩子毛线不会打。你啊,你以后要多耐心教她一点。”   知女莫如母吧,韩国良以后知道岳母娘为什么要亮丑对他说这一番话了。   又不是公主,蜂窝煤也不会换,你妈是怎么样教出的女儿啊!韩国良你过来, 火要过了,你来换煤球,她在厨房里喊道。韩国良不起身,教做过几次,失去了 耐心。她又喊:真的不行,我要烧水,快过来。韩国良忍不住走进厨房,脸被气 黑了,拿起钳子:你看!先把煤球夹起来,丢掉下面一个,再放下……她看都不 看仔细,口中说:不会不会。   从小可以依赖,家务事这类麻烦事,不去做不是学不会。知道自己女儿什么 样子,岳母娘在他们结婚之后对这个家没少操心。特别儿子刚出世,她差不多每 星期要跑上来一趟。还没有退休,只能是星期六下午来星期天晚上回去。帮着安 排保姆,教女儿怎样护理小孩。如何饮食,如何替小孙子洗澡换尿布。每一次来 吃穿用的东西总是一大袋。花钱大手大脚,没有节约这种概念。这点看出她大小 姐的气派。   岳母娘对自己好,韩国良心里明白,夫妻之间有矛盾、争吵,她老人家,首 先是指责女儿,从来不对女婿讲过一句重话。要不是她突发脑溢血去世,第二年 韩国良很可能离不成婚。   韩国良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肠。让一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失望伤心,他会 非常愧疚。   第二天,全家人高高兴兴到鱼峰山公车公园游玩照相。鱼峰山挺拔秀丽,只 是没有以前想象那么高大。随着节日公园里稠密的人流,韩国良拉起姚林林登上 山顶,半个柳州城寒风瑟瑟在眼底抖动。早年广西《刘三姐》在全国一炮打响, 柳州鱼峰山因此名声大振。记得小学那年全县都唱《刘三姐》,县里剧团唱、公 社唱,街道里唱,学校也唱。大家似乎都把大饥荒忘得一干二净。不管到哪个角 落,能听到优美的山歌旋律,一个个脸色菜色的人都传说这位聪明勇敢美丽女子 的故事,而忘了腹中饥饿,可以想象文艺作品对社会的调解作用。这浅浅的一弯 浊水,是否真有一条鲤鱼腾空,将这位姐姐托升成仙并不重要。任何神话若是代 表着人们的理想和寄托,就会流传很久很远。   人生是需要有精神寄托的。当年,韩国良在鱼峰山上不仅想尽快结婚,成家 立业,他还想成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已有助理工程师职称了,过四年争取评 上工程师,再上高级工程师。他还想在事业的有所成就 ,还要不断更新知识, 扩大视野,参加了自治区科技干部管理函授,也报名参加了北京中国文化书院举 办的“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学习班。”那时他的心情完全随祖国的“四化”建设而 膨胀着。   现在,十六、七年过去了,他还有什么人生的追求和理想呢?从四化到小康, 现在又搞所谓什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什么理想追求?需什么精神寄托呢?他 人生的梦幻早已破灭,虽然获得工程师职称。但他已不再从事什么专业技术工作。 油灯熄灭了,他,孤独、穷困、一无所有。   仅有一个胡思乱想的头脑。他觉得就象有一棵树根茎伸出触须在脑壳里盘根 错节,树叶枝杈不断拔节。思维随根须和枝叶展开,思想带来生命快乐。帕斯卡 尔说过:人不过是一根苇草,世界最软弱的东西,但却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   自己也是一根可爱小草?是一根经受了夏天的烈日,秋天的风霜,在冬天荒 芜的原野上萎靡不振,瑟瑟发抖的小草?   帕斯卡尔真伟大,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物理学压力单位:P,是由 他名字取来。   散文卖得很火的张中行老先生,也主张要思想、存疑。他说一个好的大学教 育不是让学生信,而是让学生疑。   司机小马二十四岁,他上车把一条红短裤在手里抖着。刘大明说马仔你偷女 人的裤子?小马咧嘴笑着说:本命年,我妈妈交待我要挂红。   韩国良比马仔大一倍,也是本命年,四十八岁。他从来不知道挂红。   有一句老话:三十不发,四十不富,五十穿烂裤。这是人们生活经验的总结, 自己大半生也印证这句话。这辈子算是完了。人生不会再什么辉煌!已经是到了 穿烂裤的年龄,不要说红短裤,就是把自己全身都涂上红油漆。也是无可奈何花 落去,不会有好命运了。没有单位依靠,没有工资,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疗保 险。一无所有,原来崔健裹着一条红头巾唱着这首歌在北京工体那么一站,全场 人就跟着呼喊。   诺斯发现一些国家地区在资源等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一些国家很富,一些国 家很穷,什么原因?他认为是制度造成,从而研究制度对经济发展的影响,被称 为制度经济学之父,获得过诺贝尔奖。   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滞后,而快速发展的经济体制改革。实际助长了不公平的 利益竞争。国家财产和资源被掠夺瓜分。官僚和资本享受这种改革的成果利益, 弱势群体支付改革成本,承受苦难。农民失去土地,工人打破了饭碗。失业这个 我们以前描述,在寒冷的冬夜无情敲开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家庭门户的凶神恶 煞,突然降临在我们身边。   教科书讲的共产党依靠的主要领导力量——产业工人、工人阶级,恐怕要变 质或者消除,因为现在不仅私人企业,就是国营企业也大量使用临时工、农民工。 随着退休工人逐渐消亡,什么人是中国共产党的基本力量?   韩国良忧心天下,他认为读书人,知识分子要有一点人性良知。想不道无声 无息自己彻底边缘化了。他随一大群青年男女,去人才市场求职、应聘面试时就 已经是弱势群体中一员。想起大学毕业时,他曾对同学夸海口:今后我们七七、 七八级学生就象当初黄埔一、二期那帮军人,堪当重任。他还感到一些脸红。   来云南半年,刘大明说的投资几千万建一个大型治炼厂,现在主厂房车间刚 下好一层地基。却两个月没有工资发了。儿子要上大学,姚林林说你做父亲的要 有责任。韩国良感到难堪,后来姚林林帮他找到工作,他就不好拒绝,姚林林在 电话里说:这边一家公司需要你这类人。工资高,快点,最好坐飞机来。   明天就走。为了儿子的学费,为了自己的生活,明天去深圳。   其实,现在日子也蛮好。没有政治运动,没有思想奴役,你不满可以发牢骚。 不用担心受迫害。自由自在,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有什么不快乐?就是年龄大 了。生命没有力量了这个时代来得太晚了。   决定明天离开兰坪,没有必要赶什么飞机,还得去南宁会刘敏之,金城江有 事要处理。还要办什么边境证!他妈的,香港都回归了,去深圳还要办证!   一九八四年元月十日,韩国良和姚林林到城区民政所办理结婚登记。一位个 子高大肥肥胖胖的办事员从两人手里接过来单位介绍信。韩国良接着将一包香烟 一包水果糖放在办公桌上。就看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长长登记本,照着介绍信内 容填写,结婚证两张一式两份,他写好,“嘭嘭”盖了几个大印,撕一张递给女 方,再撕递给男方,剩下半张存根。   在柳州,姚林林私下与父母谈过,两位大人见了人,相信女儿,同意了两人 婚事。元月2日要赶下午的火车。游过鱼峰山,全家人赶回去提前吃了晚饭。临 行前,姚林林母亲对他俩说:林子,你们要抽个时间回老家看望韩国良的爸爸和 妈妈。   韩国良觉得自己可以决定,没有征求家里意见。他甚至打算不办婚礼了。办 证回来,打报告到商业局安排了一套两房一厅旧房。两人首先想到马上去拜访马 倩如表示感谢。   马倩如象导演,她出点子挑起这件事,找覃老师帮忙穿针引线。她一直没有 露面,事情进展如何一点不知道。   吃过晚饭之后,两人从买回家准备招待朋友的糖袋捧出大白兔奶糖,又抓了 两抓很有喜庆色彩的什锦糖。还要去买些水果,走到果品商店门市部,柜台上都 是选剩,挑不出什么好看的果子了,姚林林请求服务员倒一筐新的来。服务员不 高兴,她说快下班了,我还倒出来晾吗?“我们去办好事,要买好几斤,麻烦你 啦,”听姚林林讲好久,她才从柜台后面帮忙捡出几斤表皮很红艳的国光苹果。   白天打过电话,覃老师不在家。找到马倩如家敲了门,韩国良想,她不会因 为记不起来而突然很吃惊吧?毕竟很久不去购书,有半年不见面了。他又上前敲 击两下,退回原来的位置,姚林林站在他旁边。这样,主人开门出来,他们之间 保持一个距离,不会使人局促。   “谁啊……”里面答应,是她的声音。   如何回答?是我?不合适。我是韩国良,也许她记不得这个名字。正在犹豫 时,房门开了。   “啊……,是两位啊……”   只迟疑一瞬间,马上认出人,笑容就荡开了。很热情地说:   “请进,请进。”   同时,她把房门更推进去一些,自己出让开身子,让客人走了进来。韩国良 站在她旁边说:   “马姐,我们感谢你啦,昨天我和林林去登记了,今天特意来感谢您。”   “是吗?唉呀呀,太好了。恭喜你们。”她眼睛象是要笑出花来。对自己的 介绍成功掩饰不住惊奇和喜悦。她说,“真是书为谋啦。”   “真得谢谢你。”姚林林说话间把手里提的糖果放在房屋中间的茶几上。   “唉呀,你们太客气了,你看你看太客气了。坐,坐下,坐下来说。”   马倩如去倒开水,她朝里面房间喊:老陈,有客人来啦。   她的先生陈海涛是文革前广西艺术学院的毕业生,文化局美术组组长。专长 油画,在市里算得上一流水平,自治区也有名气。听说早几年他创作的一幅《战 石海》,宣传农业学大寨,讲都安人搬走石林造良田事迹的,获得自治区美展二 等奖。这时他应当是在房间里面画画,听到喊声,伸头走出来,身上还装着油彩 斑斑的工作服,望着客人。   “这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小韩和小姚。”马倩如向他介绍。   陈海涛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不停地眨动,思想仿佛还在艺术沉思。他说:   “啊,欢迎。你们坐聊吧,我还有事情。”说完不等客人反应他就走了。   “马姐,这两幅书法都是陈老师写的吧?很有气势。”   客厅里挂着两幅草书,一幅是毛主席《七律?长征》,另一幅是李白《送孟 浩然之广陵》。还有几幅小风景画。看不出他书法有什么特别好,姚林林却赞赏 不已。   马倩如微笑,不置可否。   客厅布置很整洁,红木沙发一张长的两张短的与茶几配套。模仿明式曲线造 型雅致。与食品柜、博古架,电视柜都是同一样板栗底色,主人经常擦拭,油光 闪亮,不沾一点灰尘。博古架上摆的花瓶陶罐和一些小玩意未必是古物旧器,与 墙上字画也相映成趣。水泥地板涂上绿色油漆,湿拖把擦过象一池闪光的碧水。 门背鞋架有两双小孩的鞋子。小孩子却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你家布置多漂亮,整洁干净。马姐,你真有生活品味。”姚林林说道, “以前早听说你跟陈老师两人郎才女貌,其实你不仅漂亮,又聪明能干,里里外 外是一把好手。”   也许是实话,但初次相识。讲出来这种话来,就《战国策》讲的那个新媳妇, 不合时宜。夸人郎才女貌,还是别有用心,刚才一见,陈老师也长得太一般了, 要说两个人根本配不上。   “你们在哪一边要房间呢?”马倩如问道。   “在商业局。”姚林林答道。   “怎么样?房子怎么样?”   “还可以了。两房一厅,六十多平方米。”   “那算可以了。那么……你们准备怎么样办?”   马倩如又微微笑起来。   “我们不打算办了。他母亲要叫回老家办酒席,我害怕乡下老古班那一套。 人们打算送一点喜糖给朋友就算了。”   谁又是乡下了?韩国良原来是决定不回家请酒。但父亲来信说他是老大,应 该回来热闹一次。自己又拿不定主意了。   “好啊,新潮嘛。找个地方旅游几天。两个人清静潇洒。”   “我们哪里是新潮呀。我们只是怕麻烦,请酒办起来要累死了。”韩国良对 马姐说,“分得房子是旧房,搬进去之前要打扫整理刷一次石灰水,还有很多事 要做。”   “是啊是啊,组织一个新家庭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姚林林,这次你可要辛 苦了。”   两个女人相对而笑。韩国良觉得应该到此为止,礼节尽到不要再过多打扰人 家,他说:“姚林林,我们是不是……“   “别急别急,等一下。”姚林林抢着说,“马姐我想参观参观陈老师的画室, 好不好?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你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韩国良想。   “没事没事。去吧去吧,都去吧,小韩。”   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屋。有一间专门用来做画室。差不多有二十平方米,朝南 靠大院后面有一排窗子,白天光线一定充足。陈老师作画专心致志,右手拿着画 笔,左手握着颜料配色板。在画布上抹几笔,退一步从各个几个角度仔细打量, 又上去调色添笔。画好的,或是半成品,有的挂在墙,有的还留在画架上,占了 周边地方使房间显得逼窄。地上都摆有颜料瓶、画笔、画板,外人进来要小心脚 步别撞了什么。   陈老师正画的是一幅山水,高山石崖、竹林流水、桥上栏杆初显形影,看上 去象是下枧河风光。   韩国良最喜欢柯罗的风景,高大的树林,挺起象一个人结实手臂一样的枝干 盖过大半天空。林泉淙淙闪亮正午的阳光,远处山岭,秋天的田野日丽温暖。人 物占据画面很小位置,同样有中国传统山水画人物小舟那种画龙点睛的妙用。农 民在树下溪边跳舞尽情欢乐。或是挎着篮子弯腰采摘地上的花果,画面上的风很 有力量,掀起姑娘白色的衣裙和老年人的头巾,使树梢弯下来又要挣扎弹向天空。   “啊,陈老师画的风景多么漂亮啊……”   凛然盛气绝对威严的大自然同时也敞开自己宽厚仁慈的胸怀,给予在这片大 地的劳动者——已经成为一道风景的臣民们温情与关爱。韩国良冥想柯罗田园风 景画给予的感受,听姚林林说话声音。那口气觉得忸怩作态。   “那是下枧河吧,陈老师?我们去过那里春游,真是美极了。”   “差不多吧,差不多吧。”   陈老师回头望一眼客人,又去端祥画面。说的话不知道是表示姚林林猜得对 地方,还是对下枧河风光的存疑。   马倩如看到丈夫与客人通了话。她就退出画室,也忙别的事情去了。   有一幅两尺高一尺多宽的人物画蒙着灰尘摆在墙角。是一个瑶族老人的半身 像。从这张脸上,韩国良看到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罗中立那副《父亲》的影子。   《父亲》这个人物,不仅仅是四川大巴山一位老农。也是罗中立自己的父亲, 也是整年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农民,也是所有在农村或城市为温饱艰难谋 生的平民百姓,也是韩国良的父亲。   父亲60岁退休,重操旧业做杂货小买卖生意,一直到他80岁在1996年8月病 逝。每天都推着一架破烂三轮车,托着花生黄豆绿豆辣椒瓜子五香粉味精酱醋豆 油猪化油沿街叫卖上市摆摊。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做事动作明显迟缓, 气力不足。他却没有歇下来。   柳州班车的司机隔几天就留一个位置,让一个脸一堆满皱纹,白发稀疏的老 头上车。他的双手不仅厚茧皲裂,还由于长期一个姿式扶着车把推车已以变形了。 父亲在柳州进货,几百斤东西一个人上上下下。有一次,小偷抢走一袋东西。他 一面呼救一面气喘吁吁追赶几百米,还是同行老乡帮他拦了小偷捡回货物。   父亲生性善良,从来没有打骂儿女。但是他性格非常急躁。这一把年纪,跑 在路上跌倒怎么办?在外乡一间小旅舍睡不醒来怎么办?   勤劳节俭,任劳任怨,这些美好的品质体现在父亲身上却是一个缺点。   爷爷:你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去工作劳动了。你的孩子都长大了。都能工 作可以赚钱,你不应该操劳了……   春节爷爷寄了100元利市给孙子。十一岁的孙子给七十九岁的爷爷写来一封 信。想起父亲,韩国良眼睛噙满泪水,就算儿子们不孝顺,父亲也有一份退休工 资,可以清闲安享晚年。他想着儿子们有了工作,还要给他们结婚、盖房子。父 亲是高老头,我们是谁呢……   “陈老师,你是我们广西的名画家。今天有幸拜访,看你作画,真是大开眼 界。”   姚林林说话的声音真是因“有幸”而激动。   “哪里,哪里。”   “你用这样的色彩和光亮度是不是那种什么表现主义?”   现实主义风格也离不开色彩和光线,他能向你外行人解释清楚其中的奥妙吗? 只听到陈老师的声音:   “哟,你是学过绘画的吧?懂得蛮多的呢?”   陈海涛礼貌地应付客人。   “没有,没有。我喜欢看西洋油画,还有罗丹的雕塑……”   亲爱的姚林林,学识渊博的姚林林,十八般武艺样样通。艺术略有所知,对 哲学、文学、诗歌有很深了解。什么书也看,什么东西也懂一点。多么希望表现 自己,多么渴望有人同她愉快的谈天论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她还说到凡高、 莫奈和伦勃朗,等等一帮伟大人物的名字,就象她随便从口袋拿出自己名片一样。   画家需要专心致志。别看他东一块西一块把各种颜色混合就填上去,听到他 “唉呀”一声,知道弄错一点麻烦也很大的。   年三十晚,韩国良要去市场催促父亲回家,诺大的圩场,差不多是空无一人。 帮着收货捡摊,韩国良又生气又伤心。想不明白父亲何苦要这样劳累?   “我不做这个做什么?!在家我坐不住。出来活动是锻炼。我现在差不多八 十了,什么病也没有。你少管我的事。”父亲神气差了,而且性格变得更加急躁, 愈来愈容易发火了,他说,“我不累,出来我才能散心不烦恼……”   是啊,父亲不打牌聊天,小时候大雨天,做不了别的事,偶尔披蓑衣去河边 钓鱼。只要活一天,他就要去劳动,每天回家算计那些盈余他就会高兴。而且在 家里就有架吵,不病也闷死人。   画室一时没有声音,颜料的气味使人头晕。   画布上神色凝重饱经风霜的瑶族老人的脸上,闪过父亲一次难得的笑容。   办喜酒那天,父亲穿了一套新衣裳。一件灰色暗线条夹衣,一条兰咔叽裤子, 脚下也是新的解放鞋。今天歇业休息又换了新行头,不仅让人生疏,他自己也觉 得有些别扭不自在。   “韩老板,今天你不上街摆摊了吧?”   街坊人逗他,这句话一天说了几次。   “今天哪个还去?!今天哪个还去?!”   他憨厚地笑着,不去陪到访的亲友说话聊天应酬,却屋前屋后走来转去。看 到别人忙什么他就帮上去手。有几个妇女在水笼头下洗用大箩筐装的碗筷,他也 挽起衣袖,蹲下同人家一起洗。她们笑了,说道:唉呀!怎么你来做这个事呢! 搞湿你的衣裳,走走走。他也笑着说:没事没事。   原来打算不请酒了,朋友每人一包糖说明意思就得了。想不到覃小宁这样说: 你给人家一包糖,什么意思?人家会怎么想?怎么样表示?要不要给封包?给也 不是,不给也不是。   最后就决定随大流,我们也请吧。先回家办酒席,再回来请朋友。   在老家,大家都喜欢姚林林。父亲当然高兴,母亲爱挑剔,见了姚林林也很 满意,街坊邻居亲友贺喜:你们韩家讨回一个漂亮媳妇。   并不完全是恭维。姚林林身材高挑,戴一副细边眼镜,显得更加秀气文雅。 对人和善客气,脸上皮肤细腻白皙,又占了很大便宜。朋友们也认为好,当然他 们都不会这样夸奖。韩国良离婚之后,他们才说。说你不应该这样,你老婆如何 如何好,一直很多年都劝他复婚。陈士诚说:   “我一直都替你高兴。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情投意合,有共同爱好, 又长得很好的人。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这样看来,爱情绝对是自私的。因为爱情以至婚姻的幸福和痛苦,如鱼在水, 只有自己体会。别人对你的感觉不会有任何一点帮助。   韩国良体会到陈士诚那时的心情,他也是三十一岁结婚,一个工人,爱好文 学美术,审美自觉和现实矛盾,他恋爱注定要经受多少波折啊!他来信:   国良:你好,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准备2月3月结婚,也许你会感到意外。但 命运安排到今天,又有什么话可讲。结婚对别人来说,是高兴之事,而我的心情 却是苦恼、烦闷的……平凡的人,爱情是平凡的。他人媒介,短暂的接触,处理 各种应酬,总不是想象的那样了。在自己这样年纪的人,还能期望什么呢?   能回来参加婚礼吗?   韩国良没有回去参加陈士诚的婚礼,为此,他很久都感到遗憾和内疚。他那 时需要他,两人是最好的朋友。   今天韩国良结婚,朋友们前来大忙。估计街坊邻里亲戚朋友,乡下来的客人, 差不多三十桌酒席。杀猪杀鸡杀鸭,买米买菜备齐各种配料,到出租餐具的人家 去点碗碟盘子拉回来清洗备用,找地方砌砖架灶设案板,这一大堆事,忙而不乱。 母亲事先都安排有人负责开支,有人负责做事。街坊习俗,遇到红白喜事,关照 一声就会有人热热闹闹来相帮。   厨房就设在大榕树脚下,拉一块大帆布挡风雨,四口铁锅大柴旺火。雷明表 哥耳朵夹着一支烟在那里负责,指挥几个帮手下米,准备什么肉菜,配料、切肉、 炒菜。   几年回家一次,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美好。街道两边的房屋矮小简陋了,大 榕树也象一个老太婆全身萎缩了似的,进入更年期、衰老期,伸出天空的枝桠已 渐枯朽摇摇欲坠。树冠象老年人的头顶,不再枝繁时茂。街坊老人带着椅子蓬扇, 在树脚下说话聊天,消磨夏日午后炎热时光。蝉声悠长,男孩爬在树上,在粗大 的横干上跑步,比试谁的胆子更大。女孩在树下跳绳跳大海。地下平整干净,一 阵风过来,树上摇落了树籽下来。人们在地上争捡黑色熟透的吃,果浆把嘴唇染 成紫兰色。这是我儿童的伊甸园。   凉风习习,蝉鸣鸟语。孩子们的笑声已经很远很远……   感觉腼腆的新郎随处走走。给人递上香烟,对人家到来帮忙表示感谢。整个 场面准备花多少钱,他不过问。母亲说过,你们回来就得了,一切开支由家里负 责操办。原先做好柜子和大床已经运走。看来结婚的意义,相比个人,家族更觉 得很重要。   他们只打算在家住三天,堂屋后面那个小房,母亲已把她的东西腾出来干净。 暂时临时新房的门口挂了一个“囍”字。新铺盖被子蚊帐只搁在一边,听说要等 什么人才能铺床。   看到秋英姐了。进到大门向母亲道喜。她笑眯眯看着韩国良说:“恭喜你了, 让你妈等了这么久,这回叔娘就放心高兴了。新娘呢?都讲长得好漂亮,我要看 一看我们家索索的老婆。”   姚林林应声跑过来,秋英姐当面讲几句好话,让她受用,一幅兴高采烈的样 子。   幼年时候与秋英姐亲昵,喜欢扯她的衣角跟她满街去玩,已经属于模糊遥远 的记忆,那种感情象消逝在天空里无影无踪的风筝,也会有一条细线牵在心里。   秋英姐小学毕业,进剧团唱刘三姐,去单位上班,韩国良变成大男孩,就不 再来往了。偶尔见面,淡淡说话,知道自己心底那些快要遗忘的情感又在浮动, 他就心惊脸红起来。   人到中年,秋英姐结婚了又离婚了。容貌依然光彩照人。她两颊绯红,脸上 看不到一点乌斑皱纹。能够保养这样好的女人很少,这与她不能生育没有孩子有 关吧?而就是这个缺憾使她家庭离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后代, 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却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她爱人是县政府一位干部,文质彬彬待人和气。结婚七八年,没听说有什么 吵闹。为这种事情被遗弃,世人另眼相看,秋英姐心里一定倍受煎熬。一个女人, 漫漫长夜,孤影何依?   她年纪不轻,怎么就不懂得这些传统、风俗和禁忌吧?她高高兴兴带姚林林 进房间照镜子穿衣整头发打脸,什么时候了,都还没有床?!她说着就在床上铺 下席子,垫棉胎上盖了床单毛毯。摆好彩绸缎面料大红盖被又要挂蚊帐。手脚麻 利,不费功夫很快做好。表姑看到拦也来不及。去扯母亲的衣角,才说两句,母 亲脸色就变了,过去一看,一切布置停当,她能怎么样?   “气死人!气死人!这个秋英怎么这样不懂事的!”   她只能面对表姑唠叨,一脸无奈。“我是喊了你大嫂过来铺的。”她说。   远亲邱家大嫂从农村嫁到街上来,孝敬公婆,夫妻恩爱,生了一对健康漂亮 的儿女,一生信神信鬼的母亲早就算计由她来铺床,让人去请了。人还没来,这 边先有人捣乱了。韩国良当然不信这一套,当作一种信信仰习惯,知道了长知识, 既然这么做了,也算了。不久姚林林就生一个大胖儿子,再后来离婚,他想这是 当初七仙女来铺床也不能改变这个结局。   从昨天开始就有人来送礼道贺。陈士城负责与礼单。堂屋中间大桌子、春凳 堆满一截一截布料、床单、毛巾被、毯子和两床烧眼睛的红绸缎面被子,礼金由 红纸包着,递过来拆开点数对帐。乡下亲戚还在街口就燃起鞭炮,就有来报告谁 家谁来了,主人家就要跑到门口接着称谢,乡下人的礼仪还保持着较老的传统, 几个人挑着特别小巧精制的箩筐,装着二十来斤白米和白斗糍粑,粘着红纸,鱼 贯而入。在母亲这般的人都知道,待会这些箩筐不能空着出门,所以,她现在预 先交待一个人,每对箩筐一刀猪肉,剪贴一点红纸。   下午三点钟就喊人坐席了。根据礼单上的名字,分别派人到家里招呼,这种 喜事就怕漏了招呼谁了。后来发现缺人不到。还得打一个菜包去道歉。来的人多, 散的也快。地方人吃席,上台先忙打包,八人一桌,坐齐了,座中年长者就开始 指挥挟菜打包。厨师做菜上盘也是方便打包的,扣肉八块,红蛋八个,红肉十六 块。鸡鸭之类胸脯后腿由大家谦让分取。大菜分完,才去端饭就着桌上剩菜吃饱 回家。家里小孩正等大人带打包菜回来呢!   这个时候,二嫂就领着新娘子到各个台前给各路亲友磕头认识。叔婆、叔奶、 伯娘、叔娘、姑啊姐啊之类喊了一遍。姚林林那时还想着象在城市一样,尊敬一 声,人家会掏红包利是答谢,但一桌一桌去尽礼节,最终没有碰得一位觉得应当 再慷慨的人,姚林林心里不悦,以后吵架她才口出怨气:到你家办酒,什么东西 没有得。我象被耍猴子一样。   韩国良一直想着今天该如何这帮同学朋友,他的酒量是半斤绝对倒。这么多 朋友,一人碰一杯肯定是不行。知道今天赖不掉,走到朋友这一桌面前,他就果 断倒了半碗酒,说:我干这碗得了吧?不行,小赵说,还有林林一份。再添了半 碗。他先推辞一番,最后大家认可今天就这一杯,就满上了。   干杯!为国良和林林新婚干杯!干杯!为友情长在干杯!   这帮朋友,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一起插队下乡。共同渡过少年、青年时 光。现在全部都结婚成家了。今天韩国良是最后一个完成这个义务。在今天的婚 礼上,他更明白,恋爱结婚不单是个人的事情,更是一份社会的责任和义务。   终于,新的生活开始了。   韩国良躺在床上睡不好。姚林林也是很晚才睡下的。两个人没有说话,新婚 之夜,在老家这间屋子,他们没有互相祝福。   这间房太小了,摆下这张床以后,前边只剩有半张床的位置。韩国良想着小 时候,他和弟妹竟然能同母亲一起睡觉,就在这个房这张床,晚上母亲还没来, 三个人在床上嬉闹。踩得床板“嘭嘭”响。用被子盖住捉迷藏。他从被子一头钻 到另一头,妹妹在上面抓,用脚踩。他一挣扎就翻起来。妹妹被翻倒一边,一头 碰到墙上响声象沉闷的滚雷。很早天就黑下来,另无去处,无声无息冬天的夜里, 三兄妹玩得全身冒汗。那时,真是觉得这个房间这张床铺宽大无地。   把这个女人带到没有记忆的地方,的确让她委屈。她问:我在哪里洗澡?这 是个问题!提一桶热水,带一张椅子,进到后院,反掩门住后门,在砖壁围墙下, 全家人都是这样洗澡。她哪里会习惯?!后院一边以前围有一个猪栏,葡萄树蔓 长在瓦顶上,深坑木板茅房还在。也不敢告诉她,粪水很稀时候注意,会溅到身 上来。   这个院子,雨后初晴。后面别人家一棵柚子树伸出高大树冠,韩国良一个人 愿意在这里让蝉声在耳膜上鼓噪,雨后初晴蜘蛛便焦急在天空快速编织八卦形它 的陷阱。屋檐滴水未尽。一串水珠逐渐由小变大。慢慢增加体积从一条斜竹篙前 端溜过来,摇摇欲坠。清洁透明的水晶体有几粒肉眼看得清的微粒,象太阳系行 星按万有引力定律飞速旋转,终于水珠长大坠落下地。第二粒水珠又接着爬过来 了。继续膨胀,直到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又一次坠落下地……   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就听到父亲在外面忙碌了。还有很多事要打理。灶 台拆下来,锅头拉走,打扫干净。碗盘要拉去还给人家,付租金。打坏缺少的还 得补钱。从各家借来的长凳子由各家认领回去,等等。还有几个师傅帮了大忙今 天还要给人摆席答谢。   姚林林的大嫂周艺,还有两个表姐妹到家来告辞。昨天她们代表娘家人是从 柳州匆匆赶来。周艺对母亲说:“亲家娘,我们今天马上要走。你和亲家爷有空 去柳州进家玩。都是一家人了。不要客气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多谢你们了!坐车赶来这么远。没有什么玩,又要走, 真是怠慢你们。”   昨天见面,也没有顾得说话。韩国良记得只交待两个亲戚陪他们在一张桌子 吃完饭,酒席散了,二弟就领着她们去旅舍开房休息。   看他们执意要走,母亲只好叫二弟去热饭菜吃饭。她自己去房间拿出两块布 料,对周艺说:这点送给亲家娘,那点送给亲家爷,我就不好意思了。她又叫三 弟将昨天剩下的熟菜打个包,周艺连忙推辞,说路上远不好带。   姚林林和二弟送她们去汽车站。   韩国良一直小心翼翼,终于终于一件大事,希望这几天时间快些过去,马上 赶回金城江。回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窝。   从汽车站回来,姚林林就说要去找小赵那些朋友玩。昨天她跟朋友还谈得投 机,大约扯到业余爱好,谈到篮球、乒乓球,她今天就想去找场地玩一把乒乓球。   只要她高兴就好,韩国良就去约了几个朋友。   小赵俩公婆、陈土城俩公婆,赖老五、陈代志、刘峰,大家在广场玩了一圈, 看过巴掌大的县城街景,就往体委。小赵找人要钥匙开门。他是全县乒乓球高手, 全县职工赛拿过两回第一名。跟体委的人很熟。姚林林是地区商业系统乒乓球队 选手。昨天听到别人说小赵乒乓球如何了得,她早就欲欲若试。根本不相信这个 小地方,会有什么强手?!   她心里想法,韩国良揣摩得十分清楚。你那个商业系统是什么水平?!你一 年有几天进行过较大强度的训练?!劝她是劝不住的,韩国良就等着她碰钉子。   两张台,自由散打。韩国良和陈代志在旁边一边看球一边下象棋。   半小时热身,姚林林提议跟小赵赛两局。刘峰当裁判。第一局开始先是姚林 林发球。第一发失误,也许是紧张了,球触网没有过界。第二发小赵接住她的下 旋球回球偏高,被她起板成功:1:1。接着各有所得。第五发两人对搓,来回 八板。姚林林出界。2:3,换发球:3:2。刘峰报球。   小赵表演高抛球,第一球用力出界,接连两球旋转太强,姚林林接球都回不 到桌面。小赵就改了发球。姚林林接住,小赵扣板球。姚林林回球高被盖帽打死。 最后一发小赵勉强起板,触网。换发球:6:4。   陈代志跳马踩车,接着又还有一个背弓,有麻烦了。韩国良和陈代志协商讲 好的,一块钱一盘,谁输谁出钱买水果。棋势不好,他就不再看球,长考任何应 付。陈代志暗笑,说到:这盘你是输定了的,快拿钱出来买柑子吃!盘面若不丢 一个子,就有可能被将死。韩国良看着棋盘说,想不到你年龄增长,棋力增长。 以前两人对奕,韩国良略占上风。   那边姚林林要求陈土诚老婆银丽华跟她换鞋子,姚林林皮鞋后跟高,说不好 跑,丽华穿的是波鞋。她这个时候已经怀孕了,腰围粗大,圆圆的脸更加肥胖, 她在另一张台和赖老五不计数对打一番后,把拍子交给陈土诚就坐在旁边休息。   去年跟陈土诚结婚时还不到22岁。在县水泥厂上班。银丽华个子矮,身体 结实,大眼睛、圆脸,嘴唇宽而厚。韩国良想起陈土诚信中说的:平凡的人,爱 情是平凡的……对啊,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啊!我们却日夜思索怎样使自己变成一 个不平凡的人,追求不平凡的人生,追求不平凡的爱情。所以我们就烦恼啦,就 痛苦啦。   韩国良掏钱叫银丽华到外边买柑子等。她拿回一袋柑子,姚林林已经0比2 败阵下来。后一局小赵还是让了她一点。他拉的弧圈球前冲力大,林林一个也没 有接好。她把脱下来的那件大方格粗呢外衣,又披在浅绿色毛衣肩上,剥着柑子 皮说:   “小赵,还是你厉害!甘拜下风,我很久没练球了,手也变硬。差不多跑不 动。”   “哪里,哪里。你力量肯定比不上我了,我几乎星期天都打球。你基本功还 是可以的,经常练一下,不讲多,星期天打个把两个小时,恢复很快的。”   小赵脱掉外衣,只穿一套天蓝色运动衫,汗水在胸口浸湿出一团影子,也吃 着柑子。他不打牌不赌钱,酷爱乒乓球。结了婚,一个女儿四岁进了保育院。星 期天有半天是找人打球的。   接下来 ,更让她不服气的是,她竟打不过张美芬!当然,要赢只是你一厢 情愿,凭什么你就赢人家?!张美芬和她经历差不多,父母是老师。从小学到初 中高中,一路打上来,都是学校球队选手。姚林林不服气想赢球的心情写在脸上, 愈是这样那个小球愈是不听话。该接住的接不住,该抽拍得的却偏偏抽不到台子 上。韩国良在旁边看着,心里替她焦急,最后1比2负于张美芬。   原想露一手,却差不多变成一个“班门弄斧”,姚林林那种无奈,不服输又 不得不承认差距和失败的心情交替于心,难以释怀。韩国良看得清楚心里也不是 滋味,想不到这么没面子,姚林林心里一定难过。虽然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和蔼 可亲。谈吐客气,咬文嚼字,意犹未尽。   姚林林这种性格,也体现天真可爱的一面,争强好胜,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 不会,韩国良当她是无知小孩,一笑置之。一位准备考函授的朋友在书房看到 《资本论》,想起学习政治经济学的烦恼。他说:“讲商品的‘使用价值’,好 懂,‘价值’就难懂了。一把锄头,可以挖地,它的‘使用价值’是明明白白。 而它的‘价值’,却是抽象劳动,由商品生产所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有 点弄不清楚。”   “这个我懂”,姚林林突然接过话头一副算命不凡样子,她说:“‘使用价 值’和‘价值’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至于如何“不同”,她也没有讲出所以然。,朦人而已。   “你懂个屁!”韩国良终于忍不住,对知识假冒不给情面,“一个农具厂2 人打造一把锄头与南非金矿一个工人挖出一块金矿所需的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相当, 这把锄头‘价值’就与这块金矿‘价值’相等了吗?……你懂什么?你看的哪本 书不是只看前面几页,用笔在一些句子下面划线就完了。”   事后朋友说韩国良太过于了,在外人面前奚落老婆不给情面。这种情形姚林 林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样,她都没有生气翻脸,朋友反倒是称赞她好。说她有涵 养。   那天,打完乒乓球回家。听了母亲那番话,新媳妇没有争执,夸没来得及有 反驳。回到金城江所有怨恨一顷向韩国良发泄了。   吃了晚饭。韩国良说:“明天我们走了。”   当时全家都在。母亲说,这次办酒一共收了多少钱,开支多少钱,亏空多少 钱。韩国良知道,街坊邻居、乡下亲友挂的礼金都不很高,三块五块,或扯几尺 布挑一对小箩筐米。一份礼单来几个人上桌,肯定是要亏的。原来家里说过,办 酒不用他操心,就算亏了也不会让他掏钱的。   “收到的那些东西,”母亲接着说了,“你们就挑两张好看棉被。毯子,哪 块布料合用的拿去。剩下的就留在家里。弟妹也多,二个以后别家有事我们还要 还礼。”   这是实在话。若果事先跟我商量说一声,韩国良想。我有了准备慢慢对姚林 林说开,让她懂得这种惯例。现在了,姚林林以城市人观念看待这个事,她就认 为这些礼金是她的。棉被、毛毯、毛巾被、蚊帐、枕头、布料的确良、甚至那些 大米和糍粑都是送给她的。要不然她为什么回你家这种地方办婚礼呢?!其实, 这种东西由她全权处理,她也不会全部都带走。   弟妹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他习惯了家里这种事情从来不征求他的意 见。姚林林脸青下来,她反感情绪母亲不觉察,继续说:   “那本礼单就留在家里,以后哪家有事我们就翻本子照单还礼。”   母亲和父亲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自私、蛮横,还可以说有点贪图安逸好吃 懒做。精明能说会道,这些优点更使她的坏脾气根本无法由人劝说而加以改变。 本来有一份公私合营杂货店工作,她早早就不干。用她讲四叔娘没有本事那句话: 靠死力气挣钱她不干。她会剪缝,也不是什么轻巧活,在车棚组做三年,就不干 退出来了。市场刚松动,从柳州批发回布匹,零卖,加工成衣出售。当时全县城 才几个布摊成衣摊。生意好,攒了钱她又舍不得放出去越滚越大。自己防老钱够 就生意关张。她不想几个儿女没有工作,家里房子不够住,还要准备儿子结婚。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马奴,”她常爱说这句话。   她比父亲小十岁,吵架就哭诉:我年纪轻轻嫁进你家,你就要有本事来养我!   因为是本街七姑介绍的。都过去这么多年,。对父亲家境情况应当不难了解。 生了五个儿女,差不多成老太波,她还常常很委屈埋怨:你这个满姑害人,让我 来嫁给这个二婚头!   这样的母亲,真是否没脸见人呵!韩国良躲进后屋,扑进被窝里封耳朵。心 里充满怨恨和哀伤。   煮饭焦了,忘记加煤让火灶灭了,这些都是要挨骂。吃饭时候,眼睛瞪着锅 里那几丁肉,考虑着怎样夹进碗里,因为手一伸下去,难讲不被刷筷子。这是亲 身母亲吗?   韩国良坚信,妹妹是被母亲骂笨的。他能去挑水淋菜、砍猪菜煮稍喂猪,后 来又会车衣服替家里攒钱。几个弟弟还小,母亲心里有气,不是与父亲吵架,就 是骂妹妹。小时候妹妹得了一种怪病,大人照顾不到,浓疮长在脖子上。刚有一 点痛怕挨骂不敢讲,左边两个,右边一个。红肿象个桃子尖时,妈妈才发现。妹 妹那时不知忍受怎样的痛苦呢!妈妈帮她清脓擦药水,妹妹又哭又喊。妈妈也又 打又骂:你惹出这种病来!不打死你算了还哭啊!   一位土医生说,这是“九子羊”,在脖子周围长满九个,人就没救了。摸她 脖颈下面还有两硬结准备长出来。后来敷了草药好了不到一年,脓疮又长到小腿 肚上。又是怕挨骂这回更不敢让大人知道。冬天穿裤子。流出脓水,她走路脚瘸 才被父亲发现。一个鸡蛋大的脓疮挤一小碗脓水。现在腿上还留有一个凹坑。   整天闷闷不乐,心惊胆战,怕做错事挨骂,脑子肯定迟钝了,又缺了很多课, 学习就跟不上。几个弟妹。只有这个妹妹读不上中学,从小在家带弟弟做家务。   母亲自己爱干净,早上梳头,抹一点茶油在头发上。天气晴朗,坐到屋檐 下,,把灶灰拍在脸上,衣着整洁。拉鞋底绳拔脸上汗毛。她脸堂宽阔,端正威 严,身体高大。每年做一套纹纱绸料衣服。这种料子贵,质量好。抓在手里松开 也不起折,夏天穿很凉快。   那一年,父母吵架特别凶。母亲闹到法庭了。她是铁心要走了的,这个家不 能再维持了,韩国良想。母亲把儿女召集到一起,说:“我要跟你们老子离婚, 分房子来住。你们现在想清楚,跟哪个?!明天一起就到法庭。”   弟妹们哭哭啼啼不敢说不跟她。韩国良知道父亲的委屈。言不由衷,也支支 吾吾答应不理父亲。第二天,没有跟去法庭,他偷偷躲了起来。还好,那天父亲 坚决反对离婚,法官也不同意妈妈的请求。   回来后她要赶父亲出门,她更有理由骂了:娃崽都愿跟我了,一个都不愿跟 你,你还有什么脸回家?!   韩国良与姚林林协商离婚时。姚林林提出儿子由她带,随她生活。“我知道 你的生活能力,带不了孩子。”韩国良放弃婚姻,决不想抛弃儿子。   双方争持不下就由法庭来判决,当年心酸的一幕自己面临的难题,心灵留下 的创伤,今天又再次重现。怎么可以让三岁的儿子走进法庭,留下人生不光彩的 一页。他还小不懂事,不应该过早接受人生的冷酷无情、痛苦折磨。   他只好答应姚林林。他对儿子说,我和你妈分手是不想因为吵架使你伤心。 儿子很敏感,看到父母讲话声音大一些。他便抱住父亲的腿:不要说了!不要说 了!   当年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能够避免的家族破裂的厄运,今天降临到儿子头上, 三岁多的儿子从此面对生活的诘难。你的爸爸呢?上班了。晚上也不回来?在单 位睡觉了!儿子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离婚。最激烈反对的是他的母亲,这点让人根本想不到。儿子出生不久,她 来照看月子中的母子。不到10天与媳妇吵架被骂走的。回家才到榕树脚便有她的 声音说话:在金城江好心好意照看他们娘俩。她却嫌你没有文化,这样吃不得那 样做不对。我带六个崽女我什么不懂?!坐月子媳妇把老娘也骂了!   也不能就一个人回来了。七姑婆说她:你家是头胎长孙啵,你舍得丢?!妈 妈听了眼泪就流了。那不是嘛,她说,我那个孙崽几逗想,夜里不哭,换完尿片 又睡了。长得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现在不懂几可怜……几个女人跟随 进堂屋听她讲来,也感动得脸色凄凄。   “六妹,我问你,”妈妈擦了眼泪,又说话了,“你以前怎么样带崽?怎洗 尿片?”   “洗尿片……”六妹与妈妈年纪差不多,两人经常在一起扯话头论人是非。 被这句话问得懵懂,她说:“不是拿冷水洗热水洗——还要拿金水银水洗?!”   “我没见过,热水搓洗干净,漂过两轮水,还要滚开水来泡!”   “城市人讲卫生。”大家笑了。   “给娃仔洗凉更奇怪了。怎么做你们一点想不到。”   “用开水嘛,也没有什么难嘛。”   “烧一锅滚开水倒进脸盆,你想掺冷水就错了。让水在脚盆自己冷,放一根 长长的温度计,总是到了几度几度才洗得。”   “我的妈哟。”   一九八五年元月十四日儿子出生。两人一致同意起一个冷飕的名字:韩风。 不得已把母亲请来,二十日韩国良去南宁出差。   广西人才研究会成立暨首届人才学术交流会召开,他的一扁论文入选大会交 流,机会难得必须去参加。家里一切托给妈妈,临走前千交待万交待,有什么事 情等回来你才走。他太了解母亲不愿服侍人,两人又绝对谈不到一块,只求得一 个星期不吵翻就好了。   他带着油印六十份的资料走了,韩国良业余写诗歌小说,还做一些研究,选 择了“人才学”这个课题,先后完成几篇论文,那篇《人才奇缺导致民族地区经 济建设落后论质疑》于一九八九年获得“全国人才研究新秀奖”三等奖。   那时候他还没离婚,在八十年代良好的学习氛围条件下,他读书收集资料, 探讨国家地区发展和经济建设与人才的关系;重点制度与人才的关系;什么样的 机制才能激励人才最适合人才的成才;如何才能使社会多出人才早出人才。为什 么国家越处在大动荡时代就越是出现大量人才呢?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时代, 民国时代,人才济济灿烂辉煌!被称为“诗圣”的杜甫,他的诗歌艺术成就是在 “安史之乱”时期达到高峰,所以有“国家不幸诗家幸”之说。   现在人们普遍承认这样一种观点:民族地区经济、文化建设落后,生产不发 达,根本原因:是由于人才不足,人才奇缺所造成。由此引起许多呼吁和建议, 民族地区要尽快腾飞,加快缩小与与先进地区的差距,必须采取某些措施,诸如 行政干预,阻止人才外流,制定各种优惠政策及创造良好物质条件,吸引和招聘 技术人才等等。这些提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不现实的,虽然某些地区能够为利用人 才创造改善了一定环境,但效果并不是很理想。大体形势还是人往高处走,孔雀 东南飞,科技人才向富庶地区、大中城市流动。   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依赖于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发展。科技人才是 优势对地方经济发展来说相当重要。   若从统计资料看,全国科技人员占全国总人口比例为0.67%。约占全国职工 总人数的3.45%;广西科技人员数只占广西人口的0.41%,与职工总人数比是 2.13%。以上对比,看到广西比例数偏低,从而得到广西经济生产落后是人才不 足所造成的结论。那么,象河池地区这类边远民族地区,更是人才奇缺,贫穷落 后就勿容置疑了。   我们也来作一些数字分析,从统计资料看,86年全国工农业总产值15104亿 元,广西为269.87亿元,全民所有制单位科学技术人员全国有825万人,广西有 19.07万人。同年,广西农业总产值占全国工农业总产值的比重为1.79%。全民所 有制单位科技人员广西数为全国的2.31%。两相比较,人数所占比重是大于产值 比重的。试计算全民所有制单位科技人员平均人完成年工农业总产值指标,全国 人平均为18.3万元,广西人均为14.2万元,广西人平均数是全国人平均数的0.73 倍。假设这个对比成立,换句话说,同一时期,广西科技人员发挥的能力是全国 科技人员的73%,如果不再增加人数,若广西科技人员的水平能力可以提高全国 科技人员平均值的90%,则广西工农业产值可望增加53亿元。接近增长20%。由此 可见广西人才使用效率低,科技人才潜力没有很好发挥。   …………   总之,“人才奇缺”实在不能简单表述为广西及民族地区经济建设落后的根 本原因,这几年柳州市经济改革实践给予一个很好的说明,80年柳州市工业总产 值达33.7亿元,83年增加了13亿元,年递增近20%,这样的速度,高于全区和全 国同期的平均水平将近一倍,成为我国南方发展最快的新兴工业城市之一。柳州 原来经济基础不太好而能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绩,并不是靠积累人才优势取得 的。不仅比全国和沿海中部发达地区的一些城市,就是相比区内的南宁市,柳州 市都是“人才不足”的。由此可见,一个经济发达程度并不完全由科技现状条件 决定。   广西资源条件不算差,而经济发展速度、水平在全国迟迟不能居于相应位置, 一个原因是长期受左的影响,三中全会后,思想不够大胆开放,改革的步伐比别 人慢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民族地区由于历史、文化、地理环境、长期的生产 力落后以及相对应的落后的人口素质,等因素造成。多数人思想保守,安于现状, 缺乏商品生产意识、手段和勇于开拓甘冒风险的精神。愈是“老、少、边、山、 劣”地区,愈是信息不流通,普遍劳动者技术水平,生产技能愈低下,劳动生产 率就提高不起来。   ……民族地区要改革开放,振兴经济,首先应当抓的是观念意识的更新。在 当前全中华振兴奋发,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呼声日高,势所必行的大好 形势下,民族地区要灌入新思潮,赋予群体新的生存危机和价值观。这两年浙江、 温洲为什么上得这样快?“温洲模式”举世瞩目。自古温洲有经商传统,近代多 出数学家,不乏经济、经营之才。虽然地处浙南一隅,三中全会前属较贫困地区。 随着政策一开放,不要国家投资一分钱,也没有科技人员的大量流入,凭着他们 对生产信息的灵敏,一幅精打细算的头脑,各种小工业、小商品生产如雨后春笋 冒了出来,产品打入全国各地。所以,要建设现代社会首先要建树现代人的思想 观念。   增加智力投资、兴办教育、改革教育,提高全民文化水准是改变民族地区长 期的根本办法。……   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对国家四个现代化建设,振兴中华民族,充满信心,似 乎每个人都以天下为已任,关心国家前途命运,书生意气,报国图强,而发牢骚 议论,争取改革改进的多是浮在表面的问题,可以治标不能治本。   国家落后,总结是人才问题、教育问题、领导者和社会民众的素质观念问题, 最后追究的就是体制、制度问题,这些虽然看得明白,但是不可能锾着,所谓的 改革,也只能是一种改良罢了。   韩国良从南宁回来,还没进家门,在大门值班室守门的冯阿姨告诉他:你妈 走了,一路哭一路走。她讲姚林林骂她,叫她马上滚!   知道两个女人会有矛盾,想不到这么快婆媳俩吵翻一个大院子。坐月中弱不 轻风的姚林林居然也母老虎似针锋相对,此时最需有人帮,就不会忍让一点?让 儿子受罪了。韩国良对她说:“你装也要装个样,等我回来嘛!”   “我留她做什么?!”姚林林还是气不消,她说:“那天杀鸡刚拔完鸡毛就 丢在那里,跑出外面玩半天,去门卫那里讲嘴扯是非。”   “你也不应该骂她叫她滚。”   “你妈骂我什么你懂吗?”   “骂什么?”   “她骂,讲你得意什么?!你狂哪门?!我是借你狗肚生龙胎!”   韩国良没有笑出口来。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出口成章,摆道理 讲不过 她,从小喜欢唱山歌,知识道理很多是从古谣里获得。从小就听她讲祝英台与梁 山伯。朱卖臣街头挑柴,后来中状元让老婆马头拔水的故事。“借你的狗肚生龙 胎,”老妈子真是讲得太妙了!除了损人一点不敢恭维,韩国良暗自觉得这话也 讲到自己心头上。   离婚之后,这个消息不知道由谁传到家。妈妈马上叫弟弟买一张车票来到金 城江。   韩国良正在乡下搞中心工作,她一走上计委办公大楼,就一个办公室一个办 公室伸头进去喊:我要找领导你们哪位是领导?小金后来对韩国良说:“我带她 去见韦主任,你妈一坐下就质问韦主任。她讲,韦同志,你们是怎样做领导?一 讲要离婚,你们思想工作也不做一下,就让他们离了。人一生这么大的事情,哪 能这样随随便便,还讲是什么大领导!我们街头老百姓还会劝人家多向上学好莫 学坏的呢!”   “这件事情开始我们一点不懂,你儿子回来找我们安排房子住,才知道他已 经办了离婚手续。我们真对不起你老人家!”韦主任讲的是实话。小金说:“你 妈说你们既然不懂,为什么给他在离婚报告上盖公章?我们真的不懂啊!我们没 有盖过什么公章啊!不信你问大家。韦主任说完又喊陆秘书过去问:你给韩国良 在离婚报告上盖公章吗?陆秘书讲我没有。你看,老人家,韦主任讲我们真的一 个人都不懂他离婚。这样过了你妈才没有什么话讲,走的时候她又讲:他回来你 们帮我好好教育,让他赶快去复婚。”   母亲认为闹离婚,象她当初和父亲那样搞得天翻地覆,街坊人来劝,街道领 导、单位的人上门做调解劝架,最后都上了法庭,也就算了。父母上代人真是奇 怪啊,一靠子吵吵闹闹,水火不容。却接二连三生孩子,最后摇摇晃晃的家庭就 由这些“爱”的产物来维系。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韩国良,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得公章来盖的?”小金问道。   “前段时间筹办六甲复合肥厂,我不是经常出差吗?”韩国良说,“开介绍 信时我跟秘书讲,盖两个空白公章,临时有什么事好处理。我的离婚报告就写在 那张盖章空白信笺上的。这事你不要跟他们讲。”   离 婚 证   姓 名 性别 年龄 出生 籍贯 结婚日期 详细地 址   韩国良 男 34 1953年 广西洛城 1984年元月 市计委   姚林林 女 30 1957年 广西来宾 地区商 业局   子女处理 婚生一个男孩:韩风 今年三岁,随母亲抚养生活,父亲每月 付30元生活费,付到小孩能够独立生活为止(即18岁)小孩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其 选择。   财产处理 男方应得,衣车一架,落地电风扇一台,单车一架,小床一张, 书桌一张,木箱两个,余下财产全部归女方。   男 韩国良   离婚申请人   女 姚林林   登记机关 盖章   1988年元月10日   结婚刚好四年。   其实,韩国良可怕的婚姻生活在举行婚礼时就埋下了注定破裂的种子,拉下 一根导火索,等待火种去燃烧它。   从老家办酒席回来,没有拿到一分钱,那些大件东西又带不走很多,姚林林 心里一直不高兴。你们家亲戚算什么?好东西全部是我家送的,姚林林说。   不必跟她计效。男方下聘礼,五百块钱,娘家买了单车、衣车、电饭锅、电 炒锅和电风扇算赔嫁,有什么说?况且家里还帮做了大床大柜,沙发食品柜几件 家具。有什么可争的?也许姚林林嫁给另外什么人,那她肯定会更风光,更有排 场,这都有可能。   韩国良不曾欺骗她,以前不止一次说过,我家里穷条件差,这些你都得考虑 清楚,青年人满嘴巴理想、爱情、感情、心心相印,互相尊重,一切可以创造词 藻。然而面对现实,谁又不指望获得更多,生活更好,更有钱,更有面子一点呢?   女人有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韩国良也觉得她是有一些委屈,若拿空洞的道 理去指责她,说她贪财虚荣,恐怕是虚伪。即便她眼里着火似的说出泼妇一般的 语言:我被带到你家当猴子耍。韩国良也无可奈何,忍着。   话讲到这份上让人非常难受!从小就有一种自卑心理,长大谈恋爱就怕别人 看不起,被人嘲笑被人伤害,所以交女朋友瞻前顾后,犹豫不定。不仅自己错失 了爱情,也对人造成了伤害。今天自认为慎之又慎,得到什么结果呢?终于还是 被奚落了。   命运注定的无奈和痛苦无法避免。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沙石路上颠簸,车尾扬起一道白色的灰尘气浪,随风向田 野扫过。路两旁树枝树叶和草丛都盖满尘埃。过宜山路面好了,司机加大油门汽 车开得飞快。灰濛濛的天空底下,刚过春节的大地没有完全苏醒,已有零散的农 民在地里锄地,开始播玉米了。   韩国良坐在窗边,行李放在车顶架上用油布盖住。有一条长绳松下来在窗口 上摆来摆去,他一路担心那条棉被绑不好会不会掉下来。   “这样吧,”在路上韩国良学会妥协,为了讨好姚林林,决定讲父母亲再作 一点贡献,他说:“我们回金城江请朋友,需要不少钱,我就叫家里拿出来。”   姚林林就收进自己荷包,钱不多,母亲不会有什么意见。今后收到朋友的贺 仪,以后的人情是由他们去还的。   回金城江就去找覃仁东商量。这位昔日工厂算是好朋友。现在比别人有经济 头脑,白天在工厂上班,下班在家搞木工,做高低床、柜子,星期天拉去河边摆 卖。走劳动致富道路。   在由此而损失掉舒适空间的宿舍里,儿子安静伏在床上做作业,老婆当助手 磨水沙。覃仁东正用一把电烙铁在一块大床面板上铬画。他说:   “国良,我搞这种画是绝活,金城江还没有人会搞。我去柳州偷学来的。”   电烙铁在三合板上划过,留一条烧焦的痕迹。掌握用力大小、走向、时间长 短,线条的粗细就出来了。他正在烙一张水上荷叶。没有什么绘画基础,想不到 他描出荷叶、荷花、香草瘦石还真传神。中国画这种大写意,笔到形似笨拙一点 反而更有效果。   “你还可以描两句诗上去,更雅一点。”韩国良说。   “以后些,慢慢来。我现在还是摸索阶段。”覃仁东也没停下手上的活, “有什么事?准备结婚了吧?你坐下来,等我烙完这一幅。”   覃仁东见过姚林林,韩国良带他去商业局玩过一回。   “我就是找你商量了,”韩国良说,“我在老家刚请酒回来。”   “我操,这么快。悄悄做新郎了。”   “上一次不是跟你讲过,要去登记了吗?”   “回金城江还要再请?”   “就是来找你商量,请几个朋友在哪个饭店比较合适一点。”   “你打算请好多人?”   原来与姚林林商量拟了一个名单,二十多位客人。韩国良说:   “不到三十,三桌够了。”   “人不多,大饭店他可能不帮你办,就是帮你办手续费摊开人也不划算。我 看你自己搞算了,现在很多人都是自己搞。”覃仁东说。   “我自己怎么搞得来?”   “请师傅。我有一位朋友的爸。手艺好得很,差不多天天有人找。人不多, 给他十五块就得了,三桌酒,我们帮他打下手,很容易搞掂。你想好,我马上带 你去找他。”   商业局宿舍隔壁有一间带厨房的单屋空着,可以借用,单位食堂备有盘碟碗 筷够摆几十桌。自己做,就这样决定。覃仁东洗手换衣服,两个连夜过河找到王 师傅。   王师傅是人民饭店退休的大厨师。现在办酒席一般两个档,40块,30块。王 师傅说,40块够好的了,包你客人满意。   日子定在星期天。   电话打到农机厂,由陈土诚转告。妈妈说既然请酒,就带了三弟一道上来。 回家时候顺便到百货批发站看看,平时是在柳州进货,没到金城江过。   从农村进工厂三年多,那时是学徒工,工资低。没能往家里寄钱。读书四年, 助学金不够。还是花了家里一些钱。现在大学毕业,工资也升到54块。算不错了, 这年头三十一岁结婚,还是向父母伸手。这是怎么回事啊!   进门母亲先把费用交给姚林林,她不收。说她不管这些事。母亲对韩国良说:   “给你们两百块。另外,我带多六百块钱来。进货用的,不好放在身上,你 就帮我捡起来。”   这话分明讲给媳妇听,韩国良接过来,将钱全部放进卧室里床头柜子里锁好。   单位的同事都不请,韩国良叫了几个玩得好的好朋友和两位远亲。姚林林邀 几个女友、和同住一栋在楼两三家邻居。   前一天按着师傅的单子采购,提前作了一些准备,泡了冬笋尤鱼,炸好扣肉 和肉丸鱼丸。。第二天覃仁东一早就过来帮忙,加上兄弟两人打下手,王师傅驾 轻就热,一面抽烟喝茶,不费什么功夫就把菜弄好。   借用隔壁一家空房摆两张桌子,自己家客厅放一张。下午四时客人依约而至 时,三张桌子都安排摆好了酒菜。大家进门,向新郎新娘道喜,递上信封装的贺 礼。想着平时大家把结婚请柬叫做“罚款单”,赴宴成了一种人情负担,一个月 多有几份这样一来的单子,就会有人唉声叹气了。约定俗成,现在朋友贺喜一般 是十块钱,这样办酒席是不会亏的。虽然自己以前也有不少付出,今天韩国良接 过贺礼,还是有一些尴尬。有一种自己的喜事让别人出钱操办的感觉。特别在家 里办的,当然没有饭店规格档次高。   好象王师傅特别理解他的心情,客人才入席落座,他就来介绍菜式的品种风 味,说他完全按正规宴席下料操作,其中两个招牌菜全城是他首创。松鼠鱼:草 鱼两斤重,去鱼鳞井字刀法划割两面至鱼骨。用酒、味精、香料、食盐淹制后, 入热油锅五分钟翻动一次,直至两面金黄起锅,用锭粉、糖醋、味精等做成浓汁 浇在上面。肉质细嫩,香酥甜脆。明炉烤鸭是他家烤制中午拿过来的。他说炉子 不好带,昨天下午就买好鸭子送过他家。他剔骨切片,洒上一层白糖,端端正正 摆在桌上。“请你们先尝这个,”他说,“给我提个意见。”   客人试了,一致称好。小曹说:“比人民饭店隔壁那家做味道的好,我老爸 经常去跟他买。”   “这个姑娘嘴巴刁,”王师傅说,“那家店是我徒弟开的,我在人民饭店做 了三十年。退休后,对这个鸭子又改进一点工艺,加点料子配方,味道肯定就不 同了。”   很久不见曹家姐妹了。上次答应给小曹借书,后来不知什么回事,两人都不 再提了。听说小曹抢先比她姐姐交了男朋友。今天看来象是换了模样也变了性情。 盘起一个新头型,头发从后面全面耸上后脑峰上。脸上化了淡妆,经过一番修饰。 穿一件淡绿色中式小袄,坐在那里小巧玲珑,象江浙一带水乡淑女。   韩国良听了王师傅夸耀手艺,就接着说:   “王师傅,我们这几位朋友接着就准备办喜事的,到时还要你帮忙。”   “那没问题,提前两天交代,保证随叫随到。”   小曹似笑非笑,眼光游移不定,似乎不喜欢这种玩笑,没有说话。   覃小宁隔在两姐妹之间,微笑着。她聪明,有工作能力,作风果断,深得领 导信赖。因为是工农大学毕业生,这些当初幸运儿现在正受到社会上一些冷嘲热 讽。历史的错误由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承担责任似乎差强人意。个人问题高不成 低不就,还一直没有找到男朋友。   “韩国良,今天我恭喜你,”大曹在前面站起来,她说:“喊姚林林过来, 我敬你们一杯。”   “不用喊,我一人代表,”韩国良说,“就用这种香槟?”原来这一桌女士 只开了香槟饮料,白酒、葡萄酒没有人喝。   曹玉珍说不行,马上把一瓶山野葡萄酒旋开,将红色酒汁倒下两个高杯。把 一杯酒拿起来越过覃小宁和她妹妹头顶,让韩国良接住。   又看到了那种眼神,不似他妹妹眼光清澈透明,心思一猜就会猜到。第一次 见面捕获了她的神态,似梦非梦,象一种遥远的记忆掠过心头,挽留它又挽留不 住。   “为你和姚林林的婚姻美满幸福,祝贺两人明年这个时候生个儿子!”   曹玉珍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在座客人都跟着笑了。对,生个儿子,生个儿子。 大家起哄。   姐姐比妹妹高出半头,她头发漆黑,双眼皮,眼睛象闪着荧光的暗夜。在阳 光灿烂的脸上,让你看到吉普赛女郎那种不羁的气质和个性。接着温柔泛起使人 沉醉。这时,她的眼睛明确拒绝脸上的笑容。美丽的瞳仁里漂移一个看不清的影 子。   “谢谢你曹玉珍,谢谢大家!大家就拿香槟一起干吧!”韩国良说,“为各 位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工作顺利,干杯!”   很快香散云消,不久覃小宁结婚嫁人调到南宁去了。大小曹不知去了桂林还 是北海,一直没有再见面。他们父母应该还在金城江。有一次在街头散步。有一 个女人的背影映入眼帘,韩国良马上就想到曹玉珍。她随一个男人——她的先生 在一起。即便是她一个人,上前去招呼,也是多此一举。岁月无情流逝了十几年, 眼前的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要说彼此,连我自己,我都不认识啦。   叽叽喳喳说话多于食欲的姑娘们,对王师傅的美味佳肴并不特别垂青,由于 节食和在公众场合保持礼仪风度的习惯,她们早早收场告辞。男宾客也因为宿舍 不能猜码呼三喝四,在酒精还没有使大脑朦胧之前各自道别。家宴在天黑前结束。 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一点简单事件,远道而来。在那个因她到来才引发家庭灾难 爆发之前,她老人家又得劳累一番。家里一片狼藉,得要精力打扫清理。不便再 辛苦朋友,自己家人收拾台面,洗碗扫地,搬回桌子板凳,忙到半夜,精疲力竭。   总算松了一口气,仪式结束了。在老家,在金城江,他为家庭尽了义务,对 亲戚朋友尽到了礼节。   他就要开始平静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明年这个时候生个儿子!”想起曹 玉珍的话,韩国良心里觉得一个男人在家庭中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自己仍然没有想 得很清楚。是吗?在这张床上,自己将要和一个名字叫做姚林林的女人,开始一 项伟大的工程——制造出一个儿子。以后又是一连串一连串事情……   “十月怀胎”,也许在以前某一个时刻,几百万精子中已经有一个小蝌蚪找 到了自己的温床,正在偷偷窃笑呢!那么儿子就会提前降生。他就要做爸爸了。   正当韩国良幻想儿子就要降临。自己沉浸在做父亲的喜悦之中,并且想象怎 么按照鲁迅先生所讲“做一个好父亲”的时候,对即将掉入一个撕心裂肺的痛苦 深渊一点没有知觉。命运对多么不公啊!   这一切就发生在第二天,一个天空晴朗气温开始转暖的日子。母亲和兄弟坐 在客厅的木板沙发上。就是那种可以折叠沙发,把它摊开可以当一张床。弟弟昨 晚就睡在这张床上。母亲去表嫂家住,也赶早回来了。   把剩菜剩饭烧过一遍,大家吃了早饭。对面办公室差不多拉铃下班。姚林林 在书房里,正在调整书架书籍的摆放位置。韩国良听到书籍不慎从高处落到地上 的声音。他对母亲说:   “你们现在打算怎么样?进什么东西?”   “我昨晚和今早在街上走一圈,看不见什么好带的。这边没有柳州的东西多 又好。等下我和你弟到二级站那边去看,有没有我们都从那边坐车回去了。”   “这么快啊!不能住两天?”    “不用卖货嘛,我们两个都在这里,明天是街日子了。”   “那我陪你们去看。”   “不用了,又没有什么东西要拉要背的。”   姚林林从书房走出来,走进厨房。听到洗碗池水流的声音。她在洗手,然后, 感觉她转身,用挂在墙上钉子上那条毛巾擦手。然后,脚步声响。她出来了,韩 国良对母亲说:   “那我把你买货的钱拿给你。”   他明白这句话是讲给姚林林听的。所以选择她客厅逗留的时候,并且话语中 强调这个钱是“你买货的。”   他担心姚林林会产生什么误会,他已经很了解这个女人。前天母亲多带钱来, 姚林林应当清楚这个事吧。   不知道姚林林怎么了?积怨太深失去理智?就在韩国良说完话转身进卧室的 那一刻,她的委曲、怨气、愤怒、仇恨,突然爆发了!她大踏步窜到走向床头柜 的韩国良身边,脸色铁青,嘴里牙齿磨出钢铁的声音:   “你又要拿钱给你妈!你们家是什么样!”   她震怒之后,又不等解释,一摔手又冲了出去。   母亲和弟弟看情形知道发生了不愉快。两夫妻闹别扭,只好选择沉默。   韩国良追过去,姚林林冲进厨房,她激动象一根有力的弹簧,在狭长的厨房 里跳来跳去。嘴里嘟囔咒骂着,那情形就象马上要抓起一把刀,去打人杀人。   事情已经非常严重,必须让她冷静下来解释清楚。让她明白。及时制止炸弹 爆炸。否则的话,就真的完了,无可挽回了。韩国良那时已经成为夫妻了,这个 女人再龌龊只要能够掩饰没有表现出来,家丑还没外扬,就还要面子就能原谅。 他拦住她的去路,一字一顿把话从嘴里咬碎吐出来:   “林林!你不要发火,你听我讲,你的钱还在那里!”韩国良强压心中的怒 火,语言变形,“昨天我跟你讲的,上面那个抽屉!没有人动你的!你先去看。 不要发火!不要发火!”   她的耳膜已被暴戾、复仇的烈火烧穿,听不进一句话了,有谁能拦住一头狂 燥的不断用坚硬的尖角抵人的疯牛呢?   姚林林冲上客厅,整间房屋震荡她的怒吼。   “回你家让我耍猴子!现在又把我的钱拿走!一家人混帐!”   我看见我脑子一片空白。   冲过去,我把她拉进卧室拉到床头柜前面拉开抽屉:你的钱还 在这里,没 有谁拿走你的一分钱!   我的心死了。我听到我的声音因伤心愤怒而控制不住颤抖:   “林林,所有伪装被撕下来了,我为你感到难过。我向你发誓:我们——肯 ——定——离——婚——”   我想吼叫。把这个水泥砖石楼房震毁!去到一个无人烟的旷野里大声吼叫把 我自己撕裂成碎片!骂她不能解恨,想一拳出击把她打翻在地,想杀她。想杀人。 这一切我却不能!这间屋刚办喜事,这两个人刚刚鹊桥新婚,就闹翻了。对面办 公楼,上下邻居都看着你。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多么难为情啊!   我懦弱,我不敢打人杀人。   那颗心死去时的痛苦折磨又让我难以自持忍受。我拿起一个白瓷茶杯,砸到 地上。“叭——”茶杯四分五裂,碎片在屋子里飞溅。破碎的是我的心。   姚林林看到了柜子抽屉里的钱,知道自己弄错了。心魔放出已收不回去,她 仍然老羞成怒。否则无地自容,象被设入圈套似的,为了区区二百八十块钱,她 把自己的贪婪、虚荣、小气、伪善全部抖落出来表现无遗。   “我不是为了钱!我不是为了钱……”   她喊叫着,手脚忙乱四处转来转去。找到火柴拿在手里,似乎要证明自己清 高,突然进房把那二十多张十元面额的钞票点燃。看到钞票燃烧冒烟,三弟冲进 卧室嘴里“大嫂,大嫂”喊着劝阻这场无聊的表演继续下去。三弟国运性情迟钝, 不多说话。六岁那年他发烧母亲不带去看病,只吩咐他喝两碗酸坛里的馊粥,多 放一些白糖就能退烧。后来神智不清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诊断是脑膜炎。躺病床 他脸象一张白纸,鼻孔还有一丝气游进游出。差一点被医院那个驼背杂工用一卷 席子,丢弃到荒山野岭某一处石头缝里,与风雨同伴。两天两夜,在恐惧的充满 着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床边,韩国良感觉生命脆弱如空中一条蛛丝,一直伴随弟 弟身边看在死亡线上挣扎,回到人间。   母亲一辈子大吵大闹的人,这个时候竟如此安静,也没有对新媳妇说一句什 么话。   灵魂出窍,我只剩一副躯壳了。   我求上苍,此刻,马上,天降雷劈,把我击得粉身碎骨;地下裂开一条大缝, 我愿承受地狱烈火的焚烧;马上出现地震,楼房、树木、街道一切坍塌毁灭。我 立即死去,不再忍受羞辱;宇宙深处一颗行星飞来撞击地球、黑洞出现靠近太阳 系,把九大行星吸走,化为一道烟尘,连尘烟也被吸走。   没有世界,没有人类,没有物质,没有思想。   我走出大门。丢下母亲和弟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母亲和弟弟恐惧不安丢 在家里。   墙壁栏杆撞击我,楼梯晃来晃去把我摇下底层。我走出院子,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行人匆匆,我看不清扑面而来人的脸孔,不认识任何人。   在过新华书店犹豫一下,走过人民饭店、百货大楼,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要做什么事情。我思想模糊混乱,喉咙发干发痒,身体发冷双手痉挛。   随着人流进入汽车站售票大厅。跟着队伍在售票窗等候,站了一会队,又退 出来坐在靠着大包行李长条凳,从凝固的时光镜面,我看一个乞丐也坐在对面吃 一个捡来的苹果,旅客提着行李在眼晃来晃去……   过河又到那家客栈门口,我看到服务台服务员有些面熟,掠过她惊讶的目光。 我想起一天下午在这间房屋楼上,一个白发老爹叫我躺在床上抚摸我的生殖器。 他说我行……   发往柳州的火车正停站待发,在车站听到播音,糊里糊涂我跟着人流买剪票 进站上车,火车过了西江大桥,“咣噹、咣噹”的车轮声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才 知道我是买要去宜山,去轴承厂。找姚林林哥哥姚怀庆。我要对他说:你看看, 你妹妹就是这副德性!我跟她一定不会长久、一定离婚。满脑子心里离婚离婚两 个字。只是现在刚刚结婚,刚刚请完酒,马上提出离婚,那是天大的丑闻呵。我 越来越清醒,越来越冷静下来,我见了姚庆怀又有什么用?!说了那句话又有什 么用?!他最多只能安慰两句。哥哥难到因此去把妹妹杀了?!   在德胜站,我下了火车,走在德胜老街区青石板街道上。我心情舒畅了许多。 新街区向公路沿线那边扩展之后,古镇老街的历史喧哗彻底沉寂,旧日商铺的房 屋已经破旧矮小,但整体格局保存完好。门户清洁干净,庭院栽花插柳。二三居 民无事小矮凳子坐在门口,享受冬日温暖的阳光,休闲自在打发日子。两座玲珑 石山临街壁立,百姓人家后窗推开,即刻凉风习习,映入满室翠绿。   一个乱发过肩全身沾着荒草的疯子,在路口来往车辆停靠的地方来回浪荡。 他赤裸干瘦如木炭的身体,身下那个东西真是又长又大,不成比例。吓跑了女人 孩子。   我要回家。   傍晚时分,路灯刚刚亮起来。我回到了金城江。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计 委跟人和住的那间房间前个星期交了钥匙,有同事搬进去住了。我疲惫不堪,神 情恍惚,回到商业局,这是我家吗?   母亲和弟弟都走了。没有吃饭,没有洗脸,没有洗脚, 我就裹进床上沉沉 睡了。半夜我做了一个恶梦,梦里我被一群人追赶,醒来一身大汗淋漓。后来, 我记得,因感冒请假休息两天。   他的爱情已经死亡。结婚之后,两人小吵小闹不断开始就存在的怨恨不消解, 一点小事就激发矛盾。姚林林一直不擅麻利操持家务。两个人吃一餐饭由她下厨 房的话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动筷子。洗一把青菜向洗澡擦背一样每张菜叶两面都要 一点一点摸过。过惯苦日子,勤俭节约的韩国良最难忍受就是她用钱大手大脚啦。 猪肉、牛肉、鸡蛋、青菜、西红柿……她一带篮子上菜市就没有一个“量”的观 念,一个人一天吸收脂肪、蛋白质各种维生素,热量有限。多买多吃没有一点用 出只会浪费跟她再三说过,总是不予理睬,女人化妆品护肤品真象她说的很快过 期吗?买回一瓶用了不到一半就丢弃另买新的,价钱可不低的啊!照说都是小事 不值一提,但夫妻俩却互不相容。   结婚之前姚林林看似书呆子,沉溺书海,在形而上学方面求索寄托思想情感, 不很刻意关注吃穿用方面的生活享受。在前穿着确实很朴素。结婚之后,鱼和熊 掌都想得兼的,她象要补损失似的,整天想的是做头和买衣服。有钱在手就心痒 就要上街看商店买东西。两个人没少为钱财之事发生争执。   儿子似乎急着来到人世,修补父母情感裂痕,不经意姚林林肚子一天天大起 来了,韩国良就要做爸爸。离婚的念头又暂时搁在一边。他等待儿子出生,这个 家庭,只有儿子到来才会给他一点温暖。   韩风是在元月份——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降生。十四日早上韩国良踩着单 车跑了3公里到医院住院部,给姚林林送早饭。他提着装有鸡蛋瘦肉汤的双层保 暖饭盒走上三楼妇产科,在楼梯口那个护士就告诉他:你做爸爸了。儿子,真是 个儿子!有经验的护士刚进来时一眼看姚林林的大肚子,就确定要生下来的是个 男孩。   姚林林戴着绒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她显得非常疲惫,象是经过了一场战争 搏杀取得胜利一方的勇士,脸上精疲力竭又有些得意,她娇柔地说:   “韩国良,你给我煮什么?我好饿啊——”   旁边两位待产的孕妇,一齐哄起来:   “给你生个儿子,做爸爸了,快回去杀鸡!”   韩国良笑着连声“好,好”答应,又问姚林林:“什么时候抱出来看?”   “快了,护士就快抱出来了。”   这个小精灵,多么难看啊,护士从隔离的婴儿室把一个小包袱送到母亲手里。 所谓赤子就是这样子吗?粉红色小脸一褶一褶的嫩皮。似乎还不习惯光线,眼皮 一眨一眨闪动睁开漆黑的眼睛,接着马上闭上,打了一个长长呵欠。头发稀稀贴 在头皮上,小手象鸡爪一样紧握拳头过于用力,显得有些苍白。   韩风脸上有几点小小的红斑点,护士说:“你的儿子出来太急了,有点擦伤, 过两天就消了的。”   是吗?亲爱的儿子,你想早一点看到这快乐的人世吗?   天授神遗,韩国良突然感受了父亲伟大、神圣、沉重的责任。这个小生命就 是自己的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形,是自己的影子。一种圣洁、崇高、慈爱的情感 涌上心头,他的眼睛噙满泪水。今天做父亲了!他将以毕生的力量把这个小生命 哺育成人,与他相亲相爱,相濡以沫,走过漫长的人生之路。   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迅速转身走出病房,不能让这些妇女看我一个大男人 多么可笑啊!才走下一级楼梯,他的视线就被泪水迷蒙,接着眼眶决堤眼泪象泄 洪似的“哗啦”就流下来了。反复用衣袖抹拭,也止不住象长线一样淌下来的泪 水。他站在妇产科楼下的草坪中,四周无人,任由快乐心酸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哭吧哭吧,眼泪一直流到脚下枯萎的草叶上,流入深深大地里。   他暗暗在发誓:一定要爱护儿子不让他受到伤害,让他幸福、健康成长,有 一个快乐的人生。不会让他象自己一样,小小童年就开始饱受痛苦折磨。   最后韩国良与妻子矛盾激化,不可以和平相处生活在一起,选择离婚,其中 有一个理由是为了儿子。在一般人看是无稽之谈,只有他心里清楚:一个长期在 父母阴影下生长的小孩必定心理下留下创伤和扭曲。不如分手对他有好处,他爱 儿子。分手他提出带走儿子,姚林林不同意。甚至他说过,孩子可以判给她,他 替她照看,也不同意。他只好让步父母友好分手,没有吵闹,孩子心灵就不会受 到伤害吗?   结婚以来,两个人的矛盾就没有缓解过。四年时间,有哪一回夫妻俩高高兴 兴出门散步,逛市场,去看一场电影呢?即便姚林林怀孕,需要轻松锻炼活动, 他也没有陪着她到河边呀山脚公园呀走一走。韩国良是不够仁慈、宽厚、大度量 吧?总之内心深处一直不能原谅她,始终对她保持一种冷淡态度。   其实夫妻关系紧张,还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心里别扭着最终导致离婚,这 是后来明白的。口头禅:夫妻床尾打架床前和。的确性生活可以充当矛盾的调和 剂和缓解剂。   没有离婚之前,韩国良没怀疑妻子性趣有问题。她非常讲究清洁卫生,要求 行为上端正。讨厌丈夫身上汗味和狐臭,催他洗澡打香水。自己从来没脱光衣服 睡觉,禁止一切她认为是多余的流氓动作。他们在孩子快出生时就分床而居。韩 国良买了一张小床,木板床,架在书房,那时候,他还算身强力壮,但那种事情 妻子却规定一周一次——安排在星期六晚上。要是赶上出差也不会让你第二天或 者什么时候补上的。一次也是索然无味,没有挑逗,没有嬉戏,草草完成任务作 业。干完分手洗澡睡觉。韩国良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自己火气那么旺?他看过 很多书,性知识却很浅薄。   离婚之后,心里空落落的,开始打麻将赌博打发时光。另组织家庭不是不愿 意,只是心里放不下儿子,总有这些想法:一旦再结婚,抚养别人的小孩,或者 再生育,韩风就被自己抛弃了!现在他还不懂事。他会伤心记恨的。   那时思想保守,独身一人,不近女色。经常用幼童的方法满意性的渴望,他 不去嫖娼,认为那样会是有失身份和体面。几次在发廊洗头,那些小姐用温暖跳 动的胸脯抵住他的肩膀,让人心猿意马。街边阴暗的角落河边树丛下的夜莺,招 手挑眉眨动着黎明前池塘水面波光一样的眼色,让他兴奋又害怕。背后会不会有 一个陷阱?正要宽衣解带,有两把尖刀突然架在脖子上,夺走手表和钱包,报纸 上就是这么说的。或者马上有派出所的人扑上来,处以高额罚款。否则在拘留室 关上一夜,第二天打电话让单位来领人。那么市政府的大院又传开一个大新闻。 虽然,他知道很多干部官员都去过嫖娼、玩女人找小蜜,韩国良仍然心有余悸。   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一个孤独的、象他一样期待着异性胸怀温暖的女人。那 是一个下雨的晚上,人民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准备开场。大门台阶上上下下的人, 象河渠里漫过坎坝的水流。   她站在台阶旁边屋檐底下,从天棚下一串串滴落下来的雨水溅在地上,弹起 的水珠跳上她挽起裤脚的赤脚和粘着泥浆的凉鞋上。就是农村来的姑娘——当然, 农村女孩结婚早,当时韩国良没有看出来她是已经生育过的妇女。漆黑的头发打 成两条辫子伸到两边两个肩膀上,五官端正皮肤黝黑。是那种长得标志又健康让 人喜欢的农村女孩。她衣着朴素,表情痴呆无奈无助的样子。   机会难得他感觉有一头被困在笼子长久绝食的野兽,跳进他的胸膛,顾不上 危险,要去捕捉猎物了,这个女人在等待什么?她要来看电影,就应该去大厅买 票。现在剪票口开始进人。韩国良两次走过她的身边,站在旁边装着寻找熟人似 的,斜着眼睛瞄她。她双眼迷茫,脸上布满愁容。象一尊雕像木纳望着街中间躲 雨逃跑的人群。看来不会是来约会等待朋友的了。   好了,她的目光不再一本正经,终于不经意游动一下,泄露了一丝笑意。这 一具结实的身体,充满田野阳光、大自然芬芳的身体,此刻也是需要另一具身体 来碰撞。需要一个男人伸出有力的手臂,挽起她一道消失在这个凄清的雨夜深处, 在一张温暖的床上,给她爱和快乐。   “等人吗?”   韩国良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喉干急燥而有些颤抖。   姑娘摇头,没有说话,无表情地把眼光移到韩国良脸上,并且迅速将他上下 打量了一番。她摇头,还是回应了。给她一点鼓励。   “我们一起看电影?”   沉默,她的目光又转向大街,好像心里正在作判断:去还是不去。她又打量 韩国良一眼。这个男人是那种把善良诚实写在脸上,让人看一眼就放心的人。他 听到她的声音 :   “我还没吃饭咧!”   可怜的姑娘,现在差不多九点钟了。   “你可以请我吃一餐饭吗?”   “好吧,想吃什么?去吃快餐好吗?。”   韩国良走在前面,有意拉开一点距离,示意让她跟着。城区不大,夜里也难 免碰上熟人。白马街小吃食摊老板都在极力招手高声拉客坐下。他等到姑娘靠近 来,问她吃什么?姑娘看了摊面说“螺丝粉。”韩国良请摊主煮一碗螺丝粉。怕 她饿了,先要两个油团。自己点一碗鸡蛋甜酒。两人坐在大蓬伞下,象是朋友, 各怀异想,姑娘朝他笑了一眼,不是很拘谨了,仍沉默不语。。正是热闹时候, 电影录象散场、舞会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就要来这个城区中心地带吃夜宵。喝酒 猜拳打码的恐怕一直闹到凌晨时分。   “怎么称呼你?”   韩国良用瓢根搅动碗里甜酒,看着姑娘喝了螺丝粉辣汤,面红耳赤,张嘴打 哈哈。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单独随女孩子出来逛街吃宵夜。   “我姓韦,就叫我小韦。你呢?”她扯一手长长的卷筒纸擦嘴擦鼻涕擦脸。   “我姓韩。”   韩国良把一张十元前递给摊主,将找回的零钱放进口袋。   这个时候让他有些踌躇,马上提议带她回家,的确唐突。他说:   “我们去看电影还是去看录像?”   “随便吧。”   电影早已开场了,只能去看录像了。五角钱门票,不清场。二楼大厅三楼两 小厅排片一直放到天亮,任人自由选看。第一次来这种场所,才知道就象人说的 “不是好人来的地方。”观众从来一直安静过,都是年青人。一帮人进来一帮人 出去,风风火火,随时会引发争斗提防拳头和刀子。长凳上都有人睡觉,五角钱 过夜比开旅社便宜。不用身份证,也不担心查夜。三楼小厅夜深就开始播放三级 片,第一次看这种镜头,韩国良感到惊讶和激动,要不是空气污浊,地上到处是 果皮瓜子壳卫生纸,踩了一条针管,身上鸡皮疙瘩马上飘起来,他还会呆久一些。   录像场不能久留。雨也停了。站在门口屋檐下呼吸着清新寒冷的空气。韩国 良说:   “小韦,到我家去吧……你放心,我是好人。”   他所说的好人,当然是指不会拐卖妇女、强奸杀人的人啦。   “到你家?你老婆不在家啊?”   “没有老婆,我一个人住。我离婚了。”   “你骗我。”   “骗你有什么用?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政府。”   路上,小韦说她中午来金城江,就挨淋了大雨。“我家在德胜,宜山德胜你 知道吧?我家还在远点,农村。我老公两个月没回家,就是在外面跟他一帮朋友 混,到处玩女人。我心里很烦。一个人帮他守家带仔做活路。今天实在忍不得, 就跑出来玩。我不是那种坏女人,我是气愤心烦。”   我和你一样,心里都很烦。韩国良心里想,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就互相关心 体贴,把各自心中痛苦烦恼解除。   夜深了,新建路一条街已很少行人。走进机关大门,走上三楼宿舍都没有碰 上熟人,他就放心了。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韩国良现在一个人住一套两房一厅。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两张 木沙发,一台飞跃牌12寸黑白电视机摆在客厅小台上,一眼看屋里空荡荡,谁都 会明白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家。   没有热水洗澡,只好冷水抹脸洗脚。不要需要多余的话,不再需要多余的话, 上床吧,两粒宇宙的尘埃相撞,茫茫人海两个人偶尔相逢,走在一起也是一种命 运和缘分。上床,象亚当和夏娃受蛇引诱,象灾难来临动物躲入诺亚方舟。   女人一点不羞怯,扭过身子面对着墙壁,就把衣服全部脱光,只剩下天兰色 的乳罩。韩国良以为到此为止,她就会躺下来了吧。想不到没有任何请求,她马 上把左手腕弯到背后,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挑,带子松开,在灯光下打开了大理石 一样结实健康的胴体。   韩国良也把自己脱得精光,恢复成史前人类的本来模样。那时人类头脑想的 仅就是生存和繁殖,非常简单非常美丽。   手指还是冷的,一碰到她的身体,姑娘就故作娇态地嚷起来。 他马上抽出 手,十指急速磨擦,加速血液循环。快一些热起来,开始那一项快乐的工作吧, 他想。   他拥抱抚摸她那丰满的胸脯。这个农家女子的双乳,象大地的山丘峻岭一样 结实,富有弹性。又让他全身意欲膨胀起来。他正要深入行动,突然他象被当头 一棒,头皮发麻,心慌心凉了。那个东西刚激动了一分钟,不待有所作为,就不 听话了。没有的时候,它拼命想,又捣蛋又淘气。现在摆在面前,临门一脚却畏 缩不前了。疲软之后身体的激情消退了,他心里感觉无奈。同时害怕自己是不是 失去性能力?他的手停顿下来,小韦似乎有所感觉。他说:   “对不起,我离婚三年,一直没有接触女人。突然一来就不适应了。”   “你不要慌,休息一下就会好了的。”过一会,她又说:“真的吗?”   “什么真的?”   “三年你都不找女人?”   “唉——”   “你放松,睡过来,我来帮你。我今晚一定让你高兴。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 记我。”   她转身,把手伸过来。他把脸埋进她的胸脯。嘴唇找到地方象婴儿一样吮吸 着。想不到这个农村妇女也竟如此温柔妩媚,他有感觉了,耐心熟练地进行一个 动作。他行了可以进入她的身体了。   他倒在她身边,她长着厚茧却是情意绵绵的手掌扶在他胸脯上,他伸过手去, 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臂弯,平静地感觉她身上的气息和渐渐均匀的呼吸。以为她 睡着了,冷不防她嘴里冒出一句话:   “好吧?”   韩国良“扑哧”一笑,把她搂得更紧了。她顺势也翻过来压着他,那只手又 不安分地伸下来,施展魔法。韩国良说;   “还要来呀?”   “刚才我不是讲过,让你今晚高兴,一辈子都记得我吗?!”   看来今晚她要将自己刻在韩国良的心上了。这次她在上面!   韩国良未曾有过这种体验。开始不会配合,经过老师调教,很快有了感觉。 他一面泰然自若享受快乐,想到录象镜头,心中疑虑,对她说:   “你真能干!什么你都会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老公是什么人吗?!他在外面跟那些鸡婆做了,回来 就要我这样做。”   原来如此。由于夫妻性生活单调缺少新意,男人去找妓女寻求刺激,多一点 性爱技巧放荡一些是会让人更快乐一些的。大概是李银河说的吧,只要真心相爱, 任何一种姿势都是健康的。   第二天早上她走了。韩国良给她二十元,他拿出来递给她的时候,不知如何 表示使人不觉得是因为陪睡的费用(若是这样,还不知道该给多少合适)她需要 买车票,买一双鞋子。她那双凉鞋带子断了。吃了一个快餐,然后回家。那时他 工资每月98元,每年还要负担儿子生活费。那天他说,欢迎再来。她从此却是一 去不复返了。让她说对了,真的,这个女人,一辈子不会忘记。   现在终于明白,当时作出离婚决定是多么正确!那种生活不仅可怕、糟糕, 对人直就是一种愚弄、侮辱。不如此,自己将终身不复为一个正常的人。   由此想到,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与某一个人结婚做爱,即使婚姻美满幸福, 他(她)就不会获得其他的经验和体会——毕竟这些经验体会因人而异——这一 生他(她)是不是有些遗憾呢?   这以后,韩国良开始放纵起来,不再把那些清规戒律当一回事,。有机会就 偷偷摸去追求刺激,享受生活的乐趣。当然,他性生活要求一直不是很强烈。大 半辈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人,形成了思维定势现在就是勇气十足要叛逆一下,, 也不敢怎样胡作非为象个花花公子。   由于性生活不和谐,导致家庭矛盾激化,不得不离婚,抛下儿子,,这件事 情,韩国良只跟儿子谈过。至于那时朋友关心询问,他只说夫妻感情不和,他还 不便启齿那种事情。所以人家奇怪,两个人为家庭琐事吵吵闹闹经常有,哪里够 得上离婚放弃儿子?   1996年10月参加广州商品交易会,韩国良去深圳看望儿子。现在小孩吃得好 发育太快了,差不多十二岁,刚上初中,1.58米的个头,身材魁梧。手捏他的手 臂大腿象一匹黄牛肌肉坚韧有力。   儿子天资聪明,性格善良,富有同情心。父母离婚不到半年,三岁随母亲搬 迁到深圳。   爸爸:   你好!我们住在宝安区商业局宿舍601。深圳很漂亮楼房高大,汽车很多。 妈妈工作忙,每天还要接送我去幼儿园,老师很夸我聪明,最大的缺点是好动。 我身体好,又长高了。换了三颗牙齿。   请你寄 来。   字体歪歪斜斜,这是儿子到深圳两个月写来的信。最后一句应该是妈妈交代 写的,写不出钱字吧,就画了分币和纸币的样子。   父子俩经常通信,上小学他就爱踢足球,来信谈德甲、意甲,他喜欢德国球 星“金色轰炸机”克林斯曼。看电影“辛德勒名单”。他在 信里问二战杀了多 少犹太人?现在世界有多少犹太人?   差不多隔两年。韩国良要去看儿子一次。尽管姚林林出于女性的忌恨,从中 说过一些挑唆的话。但懂事的儿子不会因此对父亲你父亲如何自私,如何不负责 任啦等等产生情感隔阂。有一次儿子说,舅舅很恼火,说你不付生活费,讲了很 难听的话。韩国良当时就想去找他舅舅论理。他说韩风,你是知道的,我不寄钱 吗?九岁的儿子拦他,说了一句话,让韩国良顿时惊讶,他说:   “你去讲了有什么用?我问你,他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他妹妹?”   儿子早熟聪明。这点他不如。小孩子还表现了很高数学天分,在刚学到乘除 法时,韩国良问他“高斯问题”,自然数1到100求和。韩国良知道,神童高 斯对老师的提问,是将首位与末数相加,得101,再乘以50而快速获得答案 的。儿子却有另一种思路,他算1+99,2+98,3+97……有多少个1 00?最后他口算忘掉一个50,结果错误,但无疑他爱动脑子,思维敏捷。这 就够了。   “与卿语,不如与阿戌语。”竹下之士阮籍青眼白眼分别待人,屈尊与王戌 结成忘年之交。儿子聪明赛过前辈这是父亲的骄傲啊!家庭缺少父爱,人生过早 失去父亲可以依赖的臂膀,是很不利于一个男孩健康成长的。看着结实粗壮的儿 子——在广州买来的运动衫显得小了——韩国良想,应该跟他谈一些严肃的问题, 缓解1单亲家庭造成的 心理压力。大人的事情。但谈什么呢?怎么样开口呢?   他刚上小学就喜欢香港一些歌星影星。把郭富成、林忆莲、关之琳的彩色头 像剪下来贴在大门背、床头上。那一次他问过儿子:在深圳我和你妈这种情况多 不多?他实在是想说离弃家庭多不多。因为他看到儿子与小朋友玩得很好。他会 不会因家庭问题受到什么歧视呢?儿子回答“不多”。不会吧,他说:这个开放 城市离婚的少吗?多,儿子说,但象你们的情况不多。我们什么情况?韩国良说。 不是马上分手就跟别人结婚,儿子说。韩国良总算有点明白,他说:就是没有第 三者,是不是?儿子说:对。   小小孩子,他就会这么细心观察判断了。   “还喜欢林忆莲、关之琳吗?”韩国良说。   现在床头墙上挂的彩图是克林斯曼带球进攻的雄姿和一张德国队的集体照。 他是德国队球迷,穿着带德国队队徽阿的达斯运动装,跟着世界杯欢呼,通宵达 旦。今后学习实在让人担心。   “不太喜欢‘电眼’了,她那种形象怎么说呢?有点呆头呆脑的样子,”韩 风说,“现在我喜欢日本片《东京爱情故事》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一下忘记 了。你看过这个片子没有?我有那个碟子”他在桌子片夹寻找,没有找着。“他 们借走没有还,以后你找来看,很好看的。   直到现在,韩国良都没有找到《东京爱情故事》磁盘,不知道儿子具体喜欢 那种类型的女孩子。   “现在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高中生都开始谈恋爱。深圳学校恐怕更加 开放?”   “哎呀!拍拖多死了!我们初中、我们班上就有。”   “真的吗?”   与其说初中生早恋现象,还不如说是儿子谈到初中生恋爱时超然态度让韩国 良吃惊。特别看他第一句话用白话讲出的那韵味,在他看来,学生恋爱细细碎, 很简单的啦。韩国良刚才还在想,怎么样才能自然一点谈到学生初恋问题,让儿 子感到没有什么压力,算是多虑了。   “我懂的,起码有四对。真是搞笑。”   “你呢?你怎么样?”   “我没有。”   “为什么?”   韩国良以为儿子拘谨腼腆象自己少年时代一样,非常诚实守纪律,听老师的 话做个好学生。不会很调皮,不敢跟女同学接近。想不到儿子这样回答:   “我还看不上我们班那些女同学。”   韩国良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小子还真有品味呢!得去找什么《东京爱情故事》 来看一看,看他理想中的人是什么标准。   “学校有没有讲过一些卫生知识,关于儿童身体发育……”   “有讲过。”儿子说着,就打开电视机,开始玩游戏。   “你差不多十二岁了。那个事……晚上睡觉……短裤……”   韩国良找不到什么词来谈遗精问题,这个事少年时代使自己内心非常困扰。 应当与儿子沟通,让他知道这是成长发育期的生理现象。儿子打电子游戏,连头 也不回,很干脆地说:   “你说的那个嘛,有了有了。哎呀,脏死啦——”   “你怎么办?”   “丢在水桶,让我妈放进洗衣机洗。”   “你妈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   “她不看见吗?知不知道?”   “不懂。”   “你妈平时跟不跟你谈这些事?”   “没有,她倒老是警告我不要谈恋爱。有女同学打电话来,她就要神经过敏 了。”   “ 我和你妈为什么离婚,你知道一点吗?”   “你以前不是讲多了嘛,你们感情不和。其实我真希望你们两个和在一起, 说真的,我跟老豆你。我们还谈得来。”   “不行啊,我们碰到一起就争吵,你妈的性格你也知道了。”韩国良说, “我来看你,头两天她还欢迎,第三天肯定又会开始骂人了。你也是看到的,父 母不和经常吵架,对小孩成长是不好的。我的童年因为父母无休止吵架闹离婚, 对我心理造成了很大伤害。整个一生都摆脱不掉这个阴影。我那时就想不要让你 受到同样遭遇,才和你妈离婚。”   “不要紧吧,”韩风停掉电子游戏,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对坐在床沿上的父 亲说:“我现在可以充当调解人,在中间阻止你们争吵了 。”   “怎么样调解?”   “你不记得还是上回那次吧? 在家里你们两个闹起来,我一哭你们就慌了。 不敢吵了。以后你们一吵我就哭。”   离婚以后,姚林林谈过两次没有结果的恋爱,现在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再 结婚。在深圳象她这个年龄找好男人太难了,有钱有身份的人找大学生,小姑娘 多的是,一般人她又不会看得上。她的性格脾气越来越怪异了,每次来看儿子, 她都通情达理。甚至不避嫌疑,让韩国良住进她家,象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但 夫妻那种情分彻底是埋葬了,韩国良连拥抱一下这个人的念头都没有,他忘不掉 过去的屈辱。   在这个孤独的城市,国家用大量金钱打了一个模型。到处充满喧哗与骚动, 欲望使人心膨胀。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性爱。因为怪癖连相好的女朋友也 没有几个,这个女人内心阴暗痛苦可想而知。她更加注重仪表穿着、身体和皮肤 的保养,定期做头做面膜,擦脸抹颈抹手的东西更加高级,全是英文商标。中西 和璧,晚上回家有时还要把凉瓜切成薄薄一片贴在脸上,看起来象是一个印地安 人这就是她工作之外的精神寄托。   她的服装太精彩了,而且价格不菲,家里就象一个戏剧舞场的后台。那些换 下来洗或洗好放下来未折起的衣服大衣柜装不下,与书籍如同在贫困的多子女家 庭父母不能照顾孩子们一样,零乱不堪被弃置在床上、书桌上、客厅沙发、桌子 上。十几年的旧课本、报纸资料,她一本也不愿丢掉,加上现在新书如潮,屋里 三个书柜都装满了。她还订阅《诗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文学 报》、《深圳特区报》、《宝安日报》,与衣服家什一起随意弃置在房间每一个 角落。   “你不是开图书馆吧?”韩国良说,“你家对面下楼就是宝安图书馆,自己 又办了借书证,有必要买那么多书,订那么多报纸吗?”   “你不要管,你有什么权利指手画脚?”姚林林一副请不要干涉内政的样子, 转脸又说,“怎么样,我的藏书不错吧?”   “《百年孤独》当然好了,还有那本《红月亮》昨天我看了,的确写很好, 其他书就普通了。”   “哪本?红什么?在哪里?你不要拿走啊!”   现在书价贵,动辄八块十块。几套散文选,编者改个书名,所选内容多有重 复,实在不该买。原来有过的书,她看到新的装潢又买回来了,要在以前两个人 肯定吵架的,现在是客人他还忍不住调侃道:   “我买的《文化苦旅》是十块钱,你却想看繁体字,到香港去买二十七港币 的。”   说完马上住嘴,她脸色开始不好。姚林林来深圳十年,仍然是那个城市的贫 民。这句话是韩国良对朋友说的,当然这是与有城市户口的上班族说的,千千万 万打工仔就不可比啦。1996年她就拿了三千元工资,还不算福利奖金,每个月全 部吃光用光,没有积蓄,这一点她真有散尽千金的豪气。整天除了上班之外,就 是抄书抄报拼凑小块文章到处投稿,得到二十元稿费,欣喜若狂。在深圳这个讲 效益金钱的社会,算是硕果仅存的读书人中一分子,有很多攒钱的机会她不闻不 问,92年多少人收集身份证去深圳买股票、坐地发财,她也不为所动。   看样子她是提前进入更年期啦,而且更年期的习性脾气似乎与她性格特别相 宜,一来就不想走,无“期”了。前两天还可以,哎呀!外面旅馆贵,你又没有 什么钱,不要浪费了,你跟韩风睡吧。说不定什么时候马上反脸,你要小心,多 说她两句好话。   她还是那个样子,除了打算盘写报表外做事总是慢吞吞的。晚上六点钟进厨 房,八点钟能吃饭就不错了。象开船避开礁石,韩国良小心翼翼穿过客厅进了厨 房,生怕自己的脚又碰桌椅板凳什么的。他说可以帮忙什么?洗那把青菜吧,她 说,要洗干净啵。然后她听到水池里水龙头停止喧响,看到韩国良动作过于麻利, 又皱眉头说:漫点洗干净,农民洒很多农药的。时间又倒退回到从前。   她从来不怠慢自己的消化系统。而且,“吃好吃饱身体好,”她母亲在童年 时代对她说的一句话一直让她铭记在于心。一块大排骨炖莲藕蘑菇,又炒了瘦肉 青菜花。一开始劝儿子吃肉,韩风放碗了,又说不行,还青菜,维生素加纤维。 儿子非常顺从,又接住妈妈挟进碗里的青菜吃了。   吃饭八成就合适了,经常在报纸上发表这种意见的专家应当享受政府津贴, 他的观点使得缺衣少食的下层民众容易得到满足,促进社会的稳定。但这个问题 同样也会有二律背反,消费不旺同样不能刺激经济生产发展。就象公路设卡收费 一样,车跑多收费就多。既然政府从产值上获得巨额税收增长的益处,就会维护 经济发展的高增长,而不必考虑经济增长是否有效益、合理能耗以及环境的污染。   儿子说过,他已经胃痛过几次。半小时不到,韩国良正在替儿子感受肠胃滞 涨的难过。母爱又一次惠顾,姚林林说:儿子,刚才我还买了半只白切鸡,我去 热给你吃。韩风连忙拒绝,在母亲的坚持下,他的拒绝最终变得软弱无力。半只 鸡还是从冰箱拿进厨房。煤气炉打火、加温。亲爱的妈妈象看着河岸边一株水仙, 一直盯着儿子吃完鸡肉。看他那个样子,象是被不良小贩灌食准备上市的鸡鸭, 稍一低头,玉米籽会从它嘴里倒吐出来。   这个时候韩国良应当跑走,或是把眼睛蒙住耳朵封住。姚林林一定是哪根经 出了问题,随后半个小时还有一盒“新一佳”的糖芝麻馅水圆,让星期天的儿子 补足营养和热量。韩国良忍受不了他给自己设定作为客人的限制,争取作为一个 父亲的权利。他还没能劝导上几句,姚林林就咆哮了:   “滚你的,你挑唆什么关系?!有什么权利指手画脚?!”   她眼睛睁圆,象两只金属的铃铛,浑身颤栗,仇恨在齿间咬啮,然后从眼睛 里喷射出来。   “马上走。明天你回广西,走你的,今晚就到旅馆去住。你关心这个儿子, 为什么丢他不管?从今以后,你真要关心,就多寄钱来。”   “我马上走!我提醒你,你不是爱他而是害他。经常是很饿了才得吃饭,而 每一次都要他吃到涨。小小年纪就有胃病了。是你关心最好的结果了。”   “你以为带大孩子容易?!象你一样不用管就做现成老子一样?!韩国良, 我这一辈子挨你害惨了——”   她喊着,突然变了音调,她哭了。抽泣使得她的叫声变得凄厉起来:   “你在广西害我们娘俩不够,现在又要跑到深圳来害人了!从今以后你不要 再来,我不要你那点钱,你现在马上……”   韩国良连忙收拾行李。这个女人变得如此暴戾,已经不可理喻。唯一令人痛 心,难过的是,自己可以离婚逃过一难,却将儿子孤独无援交给一个戴着“母亲” 桂冠的巫婆,承受无可奈何的折磨。   “你们不要吵了!”一直无动于衷的儿子突然叫了一声,同时他又象突发心 脏病似的,喘不上气来,脸色也变了。两个大人马上停止争执,跑过来扶着他。 他不能回答还是不想回答大人的话,摇手不接韩国良递来的开水,气喘好久才渐 渐平息下来。韩国良和姚林林互相不敢再冲突一句。   儿子,你讲的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劝止父母停止吵架吗?那我再不愿看到你当 时那种样子啊!韩国良那天想到,若是儿子突然死了,——这不是没有可能,他 该怎么办?第一件事他就把姚林林杀了。   “孩子,我和你妈有个问题你再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韩国良说,“以前我 跟你谈的仅是部分理由。其实提出离婚的重要原因,是我和你妈夫妻生活不和 谐。”看到儿子有一些理解了的样子,他又说:“很早我们就分床睡了,保姆跟 你们睡一个房,我一个人单独睡在书房。那时你还记得吧?一星期只有一次睡在 一起。完事了,她就走了。”   韩国良记得姚怀庆到金城江发现过这个问题,他不便说什么,回柳州告诉了 父亲,他父亲说:这哪里行呢!年纪轻轻分开来睡,迟早出问题。你上去找他们 讲,合起来,合起来。   “怎么会这样?”儿子说,“一星期至少三次才算正常。”   “……你怎么知道?”   韩国良真是吃惊。性生活频率多少才算合理,自己不懂,却如此通晓,儿子 性生理知识比父亲还学得多。   “深圳这个地方你不知道啦,香港电视节目什么都可以讲的。有一回香港台 很搞笑,那个节目是帮单身男人女人介绍朋友的,”韩国良想就是湖南电视那台 “玫瑰之约”那类节目吧。儿子说,“那位嘉宾,男的。差不多五十岁了。很搞 笑,他讲:我很喜欢5号小姐,条件不错,人长得漂亮。我愿跟她交朋友。但是 有一点我必须说明,以免结婚之后发生矛盾,不知道小姐能不能答应?主持人胡 瓜问他什么问题请讲。笑死人,他讲,我经济条件好,身体非常健康,精力旺盛。 一星期至少要求做爱七次。嘻……全部人笑弯腰。”   韩国良双手扶着后脑靠着墙壁斜着躺在儿子的床上,一条大腿伸到床外,听 儿子普通话掺和广东话很愉快的讲述,心中惆怅。作为男人,他想自己实在可怜 了。自己享受到什么“性”福呢?从那以后儿子也不再暗示要求他复婚,12岁的 他似乎也懂得美满性生活是人生最大幸福和享受。没有性爱,夫妻关系就无须继 续维持。   什么时候开始他心情郁闷,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起来了呢?韦主任说,你一贯 性情温和,工作也不错,人家对你印象都很好。怎么遇到这点小事就不能克制, 动手打人了呢?韩国良真是无言以对。星期六他下厂办事,说好单位一位同事下 午三点半踩三轮车去接他。后来小王误了半个小时,他等不急就扛着10公斤的东 西步行了五里路。半路看到小王笑嘻嘻过来,还不知怎么回事,脸上被他掌了一 拳。回单位受批评写了检讨。   青春豆又爬上来损害他英俊的面容。一天半夜,他竟然发现自己遗精了,简 直荒唐可笑。气愤之极,差点没拿内裤进隔壁塞进姚林林的嘴里。   凡是被他伤害过的人:邵萍、沈玲玲、黄文丽,还有几位对他有过暗示而得 不到回应的人、那些替他介绍对象被他自高自大拒绝而心怀怨气的人,此刻,只 稍看一眼他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模样,了解一点他糟糕的生活,就会感到自己已 经报了一箭之仇而欣喜若狂。   暑假结束,就辞退了保姆,韩风两岁半送到保育院,因家务事引发矛盾争端 多起来了。星期天,韩国良在楼下劈柴。单位照顾职工,每年都请汽车从山里拉 回几车木柴,每家能分几百斤。星期天锯柴劈柴架在屋檐下晾干,是男人们的家 务。姚林林在做头发,也顺便买菜回来了。中午的太阳越过楼顶,柴房门前那一 片阴影消失了,阳光直接晒在额头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移了,只稍再坚持一下, 最后剩下几块,劈完就回家休息。剩下的下星期再继续,他把劈细了的木柴摊开 在阳光下暴晒。感觉自己的右手有点颤抖,快1点钟了,他收好锯子斧头关上柴 房门。用衣服擦去脸上的汗珠,抹掉粘在手臂上的锯末,拍干净裤子,他已经又 累又饿。马上洗澡、吃饭,睡上一觉,这是当前什么也没有如此重要的事。他拖 着沉重的步履回家,厨房里却没有一点烟火的气息。饭没有煮,菜没有洗,肉没 有切两个小时只洗了她的衣服和一床被单。她说我也在做事啊!不单你一个人做 家务啊!你总可以煮好饭再洗衣服吧?或者先插电饭锅吧?她说我不觉得饿啊! 太阳大正好洗东西。   从半年来,她更注重穿着打扮了。十月份韩国良给她一笔一笔算过,买衣服 差不多花了三百块。一件毛衣六十块钱,上海牌子,胸前有一点淡雅的绣花,式 样好看,但你已经有四件毛衣了啊!一个女人讲究有三件毛衣能够你冬天替换了 吧?   回想那个时候姚林林已经移情别恋,韩国良不是木纳一点没有知觉,这个事 也象一个巴掌拍不起的样子。刚开始换风个单位,后来我妈调去矮山小学,欧文 军妈妈正好是小学的教导主任,两家住在隔壁,只兄妹全都在一起玩。   欧文军是她少年伙伴。姚林林说,我父母下放宜山,漫长的假日,欢乐的童 年,乡村田野柳树成荫。河水清波闪耀着夏日的阳光,一片片夹竹桃和指甲花开 得正火热。秋高气爽,姚林林与欧文军一同回忆那一次跟她哥哥放风筝。姚怀庆 在树林找到一窝鸟窝,因为那条树杈太小了,他不敢爬上去捣,就扶着个子小的 欧文军上去。回来让大人知道,姚怀庆被爸爸拿棍子追来打。   两个人分别十几年,偶尔在火车上相遇。这些童年快乐的往事,无端引出多 少情感上的涟漪啊!   欧文军比她小两岁,而且自己结了婚已为人母,姚林林感叹重逢的喜悦又无 奈于命运的嘲弄,怎么现在才相会呢?   欧文军从工厂考入华南工学院读书,还有一个学期毕业。两个人开始互通书 信,不久毕业后分配回市电机厂工作,来往更方便了。星期天姚林林请他来吃饭 聊天。很久没有忠实的听众,让她一展才华,谈论那些一直令她向往的哲学、文 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欧文军对知识广博、能言善辩的她更是由衷佩服。   “美哉少年”,第一眼看到欧文军,名牌大学毕业,风度翩翩。韩国良对他 有好感。欧文军也很客气,有礼貌,见面都称“林姐”、“韩哥”,姚林林就说, 我认你做个弟弟了。   姐姐为二十七岁,没有恋爱的弟弟操心。姚林林先是介绍自己的表妹,这个 表妹的确漂亮文雅,高中毕业,内涵修养口味相对差一些。欧文军不愿意,姚林 林心里反而有些高兴。两个人在客厅那张长沙发上议论,韩国良在书房听得清说 话的声音。   “阿青这么漂亮你都看不上,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文凭?”姚林林说,“我表 妹确实读书笨,平时小说诗歌都不看的。”   “人不错,就是气质修养差。好像觉得缺少共同语言。“欧文军说。   “我有一个朋友,广西大学毕业的——韩风,你不要吵,让妈妈跟叔叔讲几 句话——不是名牌大学,你会不会看不上?”   “叭”的一声,是爷爷送给韩风那架电动飞船摔到地下的声音,韩风一直在 客厅闹着妈妈和他一起玩。   “我认为找女朋友的标准主要是看人可不可以,文凭要求不太高。”欧文军 大概是把玩具捡起来交给韩风。   “快谢谢叔叔,韩风,快讲谢谢叔叔,”听到韩风说了“谢谢”,姚林林说: “人长得不错,五官很好。她是另外一种类型。去年分配到财经学校当老师,有 文艺细胞,很活跃的,唱歌跳舞都来得。哎哟,你踩断我的脚了。韩国良你把你 仔接走好不好?!让我跟军弟讲两句话嘛。”   “韩风,韩风,进来到爸爸这里耍。”   韩国良和姚林林关系冷淡,晚饭后,欧文军敲门进来。韩国良打了招呼就回 到书房写东西。他正要抓紧时间修改一篇人才与老少边山穷地区经济发展关系的 论文。文章寄给广西《新人才》杂志后,编辑部回信说准备近期刊用,嘱他校正 核实好数据。他又重新润色了一遍。   “走吧,走吧,到里面去玩。“   姚林林提着儿子手臂,带他进到书房。儿子不到三岁,刚刚长了几颗牙齿, 眼睛大睫毛长,皮肤很白,逗人喜欢。象是什么多动症,回到家手脚一刻不停。 韩国良放下笔,过来抱儿子,说:   “韩风,先要背五首唐诗才能玩,现在马上开始。“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好。”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过少?”   “好,两首。”   “松下问童子……月落鸟啼霜满天……故人西辞黄鹤楼……”一口气背完五 首诗,韩国良只好放下文章跟儿子游戏了。先把飞船前面导向轮扭转一个角度, 再打下开关,飞船就在地下绕圈子。不会很快撞墙停住。他既可以偷空看书,儿 子看了也高兴,直到导向轮受阻角度越来越大,圈子就越来越小。最后在地上弹 跳伏倒,又重复一次。这个电动玩具是爷爷去柳州进货时买来送孙子的,韩国良 想,兄弟五人从小父亲都没有买过一个玩具。现在从现在舍得买这么贵的东西给 孙子,拿到飞船第一天,韩风高兴疯了,一帮小朋友围进家看表演,让他出尽风 头。   差不多十点钟,应该给儿子洗澡,让他睡觉。姚林林和欧文军谈得起兴也应 该结束了。欧文军向韩国良告别,姚林林说要送他下楼。直到韩国良替儿子洗了 澡,送上床睡觉之后送客的人才回来。   那一年,姚林林母亲突然脑溢血去世,去柳州办完丧事回来不久韩国良就正 式提出离婚要求。   星期天的早晨。冬天的太阳斜斜地照进书房的窗台上。韩风早早就爬起床,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他又到爸爸床前掀起蚊帐,这早上韩国良受了他两次 干扰,睡得迷糊的他看了手表,才是9点钟,记得自己说过:不给我睡半小时。 仅仅才合一下眼,半小时就到了吗?他还在床上赖十分钟,终于被儿子的小手拉 了起来。   昨晚几乎没有睡觉,现在脑子象塞进铅块一样沉重,父子俩在大门口一家米 粉摊吃了早餐,他说今天不去文化宫了。为什么?你骗人!儿子站在路边生气。 一早上醒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爸爸答应星期天去文化宫坐碰碰车。爸爸头疼我 们晚上去好吗?大概韩风看了爸爸的脸色,知道他不是装病,就不再坚持了。韩 国良牵他进大院,允许他随大哥哥们玩乐,那张委曲的小脸又松下来放飞出喜悦。   韩国良回到家里脑子又重新滚动昨晚上整晚折磨人不能睡觉的发烧一样的意 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伤害,到此为止。他要找回做人的尊严。难到世界上只 有她一个女人?   韩国良走进房间把姚林林喊醒。姚林林半醒半睡嘴里嘟嘟嚷嚷,什么事什么 事?!大白天你想搞什么?!韩国良硬是拉开被子催她起来。   星期六晚上,是允许能够得到快乐的日子。巴甫洛夫那条狗已经在脑子里分 泌唾液,都十点钟了,姚林林还没有准备睡觉的意思。这种这种低级趣味她从来 不主动。她记完日记,又在信签上写写划划。一会站起来在书架寻找一本书,拿 下来翻了抄几句又放回去。她写信喜欢引用名人名言,谁谁怎么说的等等。现在 可能不写信了,她以前与欧文军每个月至少两封信。最近,两人谈论较多的是诗, 现在大概是在写诗。写了几行不满意,或者几个字写得不是很潇洒,她又撕下来 捏成一团,丢进纸篓,从新起笔。   韩国良躺在床上睡不着,但夫妻之间也不可失掉尊严。后来实在恼火,喊了: 你出去写好不好?灯亮我睡不着,到厅子里写不得吗?   “好了,好了,马上写完了。“   姚林林嘴里应着,还在继续抄写。书房对齐摆两张书桌,一张是他的,另一 张是她的。似乎刚刚思路被打断,还要去联络回来。从钢笔划过“沙沙”响的声 音听出来,写作速度变慢了。   两夫妻似乎对“马上”这个词的时间考量存在分歧。差不挨过半小时,韩国 良不吭声从床上跳下来,扯下拉线开关,顿时,屋子一片漆黑。   “你这个人就是毒,再等几分钟也不肯。”   黑暗中听到姚林林埋怨的声音;她在桌面上摸索收拾纸笔、本子的声音;椅 子脚拖地和她脚步的声音。   她走到客厅,摸索墙壁拉亮了头顶上的白炽灯。光线透进来,书房朦胧。她 在客厅沙发上磨蹭了一会,终于完成作业了,又进书房把笔记本和写好的东西锁 进她的书桌抽屉里。   这时应该去洗澡了。她早在十点种就应该做这件事情。因为九点多钟把那口 可以装上一桶水的锑锅提到灶台上添水。那锅水被烧成开水后慢慢变凉了,已经 浪费了一个蜂窝煤,一角钱。煤是几亿年前原始森林有机物被埋入地层,在高压 状态下形成的。全世界这几十年消耗掉的能源超过以前人类几千年使尽的能量总 和。资源不能再生。煤和石油可以用光,再使用原子能、热核骤变……韩国良想 把思想赶往另一个世界去消耗能量进入梦乡,但它却象水瓢一样,按下去又浮起 来,又回到现实世界。   厨房的灯亮了,卫生间的灯也被拉亮了。这寂静的深夜,除了路灯,只有自 己家还亮着几盏灯。姚林林用水瓢从锑锅把水舀到水桶。头一瓢是空桶,卫生间 里传来的冲水的声音很响。后来声音的频率低了,水桶满了。   在脱衣服之前,她还要把卫生间门关上,插好门销。这个习惯不完全是怕风 怕冷,在深夜无人之处,也不能过多暴露自己身体。   偶尔有一阵火车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山脚传来之外,四周静悄悄的。不仅洗澡 泼水的声音,就是往身上打香皂的声音。韩国良在书房都能听到。他的思想附在 她手掌上,打香皂、用毛巾凫水洗净,擦干身体。穿好内衣内裤,再穿外衣外裤。   听到她趿着拖鞋从厨房走出来。走进房间。没听床板声响,五分钟不知她摸 什么。又走出房间,一面摩挲双手,那刚才一定是做浴后护肤保养了。听她又走 进卫生间,开始放水洗衣服……   韩国良的思头脑象一颗失重状态下的星体,在宇宙深处漂浮冲撞,不能停顿, 也没有尽头。被另一个星体撞击,爆炸散成无数碎片。   姚林林被他拉开被子就一骨碌坐在床上,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开:   “你想干什么?!”   韩国良站在她的床前,态度坚定之后,就不再象几年前吼叫“我们一定离婚” 那样愤怒激动却有一点虚张声势。他尽量平静一些,他说:   “我们离婚吧。这样生活下去,没有意思了,写了报。下星期我们就去办。”   姚林林听明白之后,好象早有准备,没有大发雷霆。正好等待机会发泄自己 的积怨,表示自己同样可以对婚姻不屑一顾,她嚷道:   “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你想什么时候办我就跟你去!”   说完,她又拉上被子蒙头睡觉。   因为儿子的问题协商不下,离婚的事情又拖了一段时间。姚林林对她“军弟” 的事情更关注更热心了。在自己的破碎婚姻痛苦的煎熬中,一如既往保持一种大 度和关爱,或许其中可以找到一种寄托呢?   约会还是由媒人安排在家里。中午,欧文军先来,与姚林林坐在客厅说话。 不久,又听到敲门的声音。这个女孩,在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使整个房屋换 来一番生气之后,才随姚林林进到书房。韩国良就算认识了邱老师。   她个子不高。大眼睛,淡淡的长眉毛弯下两边眼角。圆脸圆的下巴协调配置 圆的鼻子和嘴唇,很有灵气,有点象正唱红的歌星程琳。这就是姚林林称为的 “另一种类型?”   今天,她不是刻意乔装打扮的话,就是这个姑娘十分另类了。她穿着一双黑 色长筒皮靴,米黄色裤子把大腿包得紧紧的。浅红色高领衫套着大翻领方格棕黄 两颜色的毛呢外衣。宽宽的扎腰带仅是一种装饰,在下摆两边垂下来。一顶用红 色毛线编织小瓜帽象蒙哥马利将军一样斜戴在头上,掩不住她淡黄色的细发。   邱老师性格开朗,笑容可掬。在书房巡视一番把两位主人奉承夸耀邱老师, 又回到客厅。三个人高谈阔论。第一次与欧文军见面,又是别人介绍来的,她一 点没有生疏和羞涩之感,性格言谈举止毫无拘泥,就象她丰满躯体渴望着撑破衣 裳把生命的青春裸露出来一样。   一见钟情,邱老师爱上他了。然而欧文军对她的态度并不很明朗。   国庆节,欧文军要去报名参加全市业务歌手大奖赛。姚林林提议他第一首选 唱《再见吧妈妈》,说这首歌适合他的音域和气质。其实,韩国良猜测:母亲过 早去世,姚林林心情悲痛,朋友唱这首歌能够表达一点她对母亲的怀念。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姚林林是提前下班煮饭,洗澡,梳妆打扮。她风风火 火,丢三落四跑出家门。儿子韩风没有吃饭洗澡。他正患感冒也不得喂药。麻烦 你做一些了,我来不及了,她说着消失在楼梯道里。她去看演出,象赶火车似的, 怕误点,抛弃在空落落的站台上。听不到军弟献给姐的歌。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爱,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丢掉儿子。   几天之后,韩国良首先看上墙公布的获奖名单,没有欧文军。回来告诉姚林 林,她说不可能。表情异常惊愕,瞪着怀疑又气愤的眼睛,拉长惨白的脸皮,一 直说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相信她的“军弟”落榜,就象不相信太阳会从西方升起 一样。   她要马上上街,等不了一分钟,名单张贴在哪里你快说韩国良。她那个神情, 若是当时那几个评委正好站在面前,真担心被她一个个砸碎脑袋。   等不及把炒好的菜端上桌她就跑了。这一刻,韩国良认定她疯了,她病了。 真正有病失去理智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她有洁癖,性冷淡,不会享受人性神圣的 欢愉之爱。而这种单相思,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竟如此强烈疯狂,几乎可以耗尽 她全部生命的能量。   童年时代,一个美丽的女孩镌刻在这个男人的心坎,让他一生魂牵梦绕。在 现实的尖埃中,这种爱情梦幻的泡沫将会很快消失。姚林林也对韩国良说过: “这是不可能的。他是独子,我已经结婚生育,大他几岁。这是不可能的。”但 另一个她不相信自己的话。生命的呐喊与爱希望要挣脱世俗的枷锁。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爱情精神的力量,经常给平凡的生活抹上动人的色彩。这一点,姚林林 比欧文军更坚定勇敢,女人比男人执着,更有牺牲精神。   开始欧文军对柳娅老师态度模棱两可,没有什么故事。后来在邱老师强烈的 进攻下,知道两人接触单独约会了两次,姚林林就开始惊慌失措,忧虑万分。一 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韩国良在家里看到了被爱情抛弃的包法利夫人。   她后悔不已,没有人倾诉,只能把心迹痛苦地向根本鄙视她的韩国良哀怜: 我怎么这么笨呢!帮他们作什么介绍,覃小宁来家里玩,她还不等人家坐下,就 站在客厅里说起这两个人,如何不相配如何不合适。覃小宁不知道两个人的情况, 终于听到一些眉目之后,她觉得奇怪。不是你介绍的吗?她问道。姚林林不能自 圆其说,是啊是啊,她说我只想介绍他们认识一下,估计不会成的,想不到这么 快两人就好起来了。   晚上她的心情更加沮丧,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一会儿 垂头丧气,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一会儿又异常亢奋,开门刚走下楼梯又跑回来, 进书房打开书桌抽屉翻看日记和那几首写给欧文军的诗。又不能坚持,她的脸白 得象一张蜡纸,神情恍惚,身体就象失去灵魂,快要崩溃了。   多么丑恶的女人!多么可爱的女人!   一个女人的丑恶,能够这样纯粹的坦露,便是很可爱了。韩国良不觉生出一 点同情之心,甚至有些懊恼,为什么不得到女人这种爱呢?   孩子睡觉之后,她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来到书房韩国良的床上,承认 爱上欧文军了。她失去理智抱着韩国良说,看到他和柳娅好,她的心就象碎了似 的。   韩国良抱着她。这个女人他早已经不爱,她现在爱谁无所谓,对自已不会造 成伤害,也许还能让她更快同意离婚。抓紧把离婚手续办了吧,他想不然哪一天 戴上绿帽子就见不得人了。他感到心被蚂蚁咬了似的,有点难受,妻子移情别恋, 终归不是一件高兴事。   他抱着这个女人,安慰她。想着一个男人有女人这样要死要活的爱,应该是 一种幸福。   他脱掉她的衣服裤子,他们做爱。   姚林林很主动很配合,她眯着眼睛在他身下喘气挣扎。她已经把压在身上的 这个男人当作是她的“军弟”。韩国良并不感到耻辱,一个怪念头突然掠上心上。 他说:   “你喊一下吧,你喊军弟,我喊你林姐。这样你心里就会好过一些,你就感 觉军弟在爱你了,你喊吧——”   “……军弟,军弟。”   爱使这个女人变得如此脆弱,又很有勇气顾不得羞耻,她轻轻喊着:   “军弟——,我爱你,快干我——,军弟,干我——”   韩国良也配合着喊着:   “林姐,我爱你。我干你——。”   眼泪从姚林林眼皮下溢出来了。她双腿把韩国良紧紧夹住,双手抱住他的头, 她的喊叫逐渐变成歇斯底里。她来高潮了,韩国良和这个女人第一次体会了性爱 的快乐。   第二次中午她又主动和他做爱。这是结婚以来前所未有,她如昨晚上那样妖 媚动人,呼叫着“军弟”高潮迭起。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不顾“脸”了,就能畅 开胸怀显出本性,让男人陶醉入迷。   提出离婚之后,韩国良已经不再憎恨她了,现在享受了她的这番情意,关系 反而亲近了一些,象朋友一样,他躺在床上说:   “你对他谈不谈过你爱他?他对你有什么感觉?”   “没有没有,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我哪里敢开口。我感觉他是很喜欢我的, 上次你去南宁,他到家里来玩,我修梨子递给他,他的手碰到我手上”,姚林林 用右手指在左手腕摸了一摸,“就这样抚摸了一下”。   “我告诉你,”韩国良说:“他对你的感觉,是童年时代对你这个漂亮的姐 姐产生的一种朦胧爱恋。这个感情时间愈久就愈产生距离美,你想得到他,你就 不能象这样激动。让他感到这是不会轻意就可以得到手的。千万要记住,他还不 答应结婚之前,不要跟他上床,我敢保证他睡过你后就不会跟你结婚。”   “我是不可能跟他结婚的。我们相差这么大,就是他同意,他母亲也不会同 意。我不想再见他了……,要么……等到他们结婚请酒时再见一次……”   姚林林没有精神崩溃,没有死去,是老师救了她。隔几天,柳娅跑来无精打 采告诉她,欧文军拒绝了她正式求婚。他讲只同意维护一般朋友关系。   一个女孩子向男方求婚,的确需要很大勇气,这一下姚林林心意大快,象报 了仇似的。愁容全部转移到邱柳娅脸上,回到家里,说了这件事,韩国良还觉得 她喜悦之情不能自己。半个月时间不到,这个女人经历了如此大悲大喜。真是柳 暗花明,她马上打电话给欧文军,请他来玩。欧文军说:晚上下班来吧,姚林林 说:晚上不好,小孩太吵。欧文军说:那么你告诉韩哥。   下午军弟就要来了,林姐吃完早饭就对扫地扫蜘蛛网拖地板,这是多么难得 的啊。尽管她每天晚上都洗澡,今天特殊,中午又要烧水洗一次。拿来几件衣服 裤子,象小女孩一样请教韩国良,我穿哪一套衣服好?   要说不知羞耻,接下来就更让人无法形容了。姚林林拿出一条红色迷你型内 裤,裤边很窄,简直就是一个“T“字,她说:“我刚刚买回的”。以前她穿的 都是那种比较保守的长脚边短裤,现在竟然肉麻地抖出这种连黑毛都盖不住内裤 来。上帝啊,疯狂的爱情,能使一个正人君子变成厚颜无耻之徒,使淑女变成娼 妇。   从什么时候开始,约会改变了性质,特意准备了这些与哲学小说诗歌无关的 东西。   “下午是床上约会?”韩国良问道,这当然是她一厢情愿,欧文军至少没有 这种勇气。而且是不是爱她,爱她究竟什么程度仍然不得而知,姚林林脸上很尴 尬地笑着,“不可能,不可能。我们没有那回事”,她说完仍然掩饰不住内心喜 悦,跑进卫生间洗澡去了。洗完澡之后,她又站在镜子面前,把就买的雅芳护肤 露打开,用手指刮起一点香脂放在手心揉开往脸上摩擦。口红她以前不用,现在 也买回了一套,有红色、紫色几种颜色,她选用淡红的那一种,在嘴唇上抹上一 层,并用上下嘴唇对着镜子再抿均匀。身上洒一点香水,OK,这个女人,已经把 自己打扮得遍体芬芳,肉欲从她周身肌肤冒出来,象寸后泥土中膨胀的春笋。她 等待男人,准备随时奉献,让男人把她一块一块撕碎。但是她还缺少经验,这般 性急难以把一个惊恐的小男人勾引上床并永久套牢。   欧文军二十七岁,也许还是童男显得嫩了一些。他对林姐的爱还爬涉在梦幻 旅途当中,还会害怕花枝上的针刺,还不会给他戴一顶帽子。   明天参加地区民族研究会组织的一场讨论会。下午去招待所报到就可不去上 班,韩国良不便回家就上图书馆回避。回来时,满足一次精神意淫的姚林林对他 说欧文军想见他。为什么?韩国良不高兴。他想劝我们不要离,姚林林说。韩国 良说:更没有必要,离婚这件事包括家里人、朋友一个我都没有告诉,他是不是 猜测离婚与他有关?姚林林说:他原来有这种想法,不过,我已明确告诉他,我 们的事与他无关。   晚上,欧文军进屋姚林林就带着孩子出门。这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两个男人 为一个女人进行一次交谈,这种浪漫的事情轮到他的头上。韩国良忽然想起《安 娜?卡列尼娜》,自己或多或少有一些象卡列宁的处境。要是欧文军能有渥伦斯 基的爱和勇敢就好了,至少他在失去或放弃妻子的时候,还可以拥有儿子。   这就是姚林林爱得要死要活的男人吧,文雅英俊,有一点格里高里?派克的 模样,只是身材有些矮小。他面容苍白,在抵挡邱老师爱情攻势的同时,林姐又 如此情意绵绵,象黄昏海岸上撞击礁石上的波涛,如怨如诉,让他应接不暇,显 得神情憔悴了吧。   短暂沉默,他早把要说的话想好,此时又不知从何开口。韩国良不能等待, 就先说:   “我和林林就要离婚了,现在就等她写好报告盖章,到民政局去办手续。”   “看你们两个蛮好的,怎么会这样?”   “我们一直都不好。”   “韩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劝你们不要离。林姐是蛮好的一个人,就 是家务做得少,这个我也经常讲她。”   “我有什么误会?”   “我的确尊敬林姐,她勤奋好学,看了很多书,工作能力强。我们从小一起 长大,我崇拜她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有些事我向她请教。她也很关心我的 生活、个人问题……”   “我们一直闹矛盾,离婚不关你的事,”韩国良说,“其实你也感觉得到, 林林很爱你,因为这个因素,我觉得还是快点分手好。”   “不会吧?我们象姐弟一样。”   “以前我就看到很多开头认兄妹后来结婚的,乱伦现象从古到今都不少,谁 谁说认识姐弟就不可以结婚。林林爱你是她亲口对我讲的,韩国良说。“你也有 感觉,你也不爱她的。”   欧文军没有马上回答,迟疑一下之后他才说:“我觉得我还没有想到那层意 思。”   有一点精神寄托就够了。不需要成立家庭,结婚生子那些凡尘之爱。韩国良 想,爱情往往口是心非,不由自主,谁敢公开提出夺人之妻呢?或许自己离婚之 后,不存在道德障碍了,两人可能走在一起。他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但林林是非常爱你,可以讲不 顾一切爱你。我跟她离婚对她肯定有打击。这点不用我提醒,要是再听你讲不爱 她的话,恐怕精神崩溃。所以我讲,她对你那么好,你真的不爱她,希望不要马 上表态。可以慢慢来疏远她,让她平静过渡一个阶段,你讲是不是这样?”   两个男人在算计一个女人吗?其实这个女人敢恨敢爱,尽管一无所获,也比 他们显得可爱。   韩国良当时也有私心,姚林林是决不让他带走儿子了。希望这两个姐弟能够 结合走到一起,她还不能改变主意的话,至少这个继父不错会善待自己儿子的。   离婚之后,韩国良搬回计委住,每个星期都去商业局接儿子玩一天,他对儿 子说,父母只是感情不和吵架,但都爱你。他不想让儿子有那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儿子大概知道离婚是一种不好的事情。大人逗他:你的爸爸去哪里了?他就 说去出差了去上班了。韩风从小性格倔强,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练地打滚,姚林 林怎样劝他也不听。朋友对韩国良说你儿子一定要姚林林拿那把玩具刀来才走。 原来早上去保育院,儿子要带木刀,姚林林说保育院不准带玩具,两人讲好,姚 林林来接他的时候要带木刀。但她忘记了,儿子就不肯回家。她只好给钥匙请朋 友帮忙回家跑一趟找那把木刀来。   三岁的儿童其实很理性,他跟爸爸友好相处,他很少无理取闹。韩国良让他 学唐诗,教他讲苹果、梨子、老鼠、猫、狗一些英语单词。他爱看《看图识字》, 听《图画故事》入迷。记得他一岁多不会讲话,为什么事大哭,马上拿一本书问 他,哪里是猪?哪里是狗?哪里是老虎?他的小手就在书上指来指去,就忘记了 刚才的伤痛,不哭了。真是有趣。   在文化宫看大人下棋,他静悄悄站了一个小时。韩国良看他有兴趣,回家就 教他摆象棋。当然,他差不多八岁时候才懂得围棋基本规则和下法。那一年,韩 国良去深圳接儿子回老家过年,临走的那天晚上,父子俩在宿舍下棋,韩国良教 他占角围地做眼,一直玩到很晚他都不愿罢手,韩国良说:“都十二点了,你明 早要坐车,快去洗脸漱口睡觉”。   说完就不再跟他玩棋,儿子望着棋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又是洗睡漱口, 又是洗脸漱口……”,他一面哭一面喊,小手搓着双眼,泪水象线一样流下来。   韩国良愣了一下突然醒悟,儿子哪里是发脾气,不愿洗脸濑口,他是为明天 的离别而伤心啊!韩国良一下心就酸了,马上背过脸去,他实在不想让儿子看到 这个大人也在流泪。父子感情深厚,韩国良知道儿子是同情理解他的。他给儿子 寄去的抚养费,由于工资低当然是杯水车薪,为此被少受姚林林指责挖苦。“内 地是低消费低工资,”韩国良对儿子讲,“把我的工资全部寄给你也不够你用半 个月,”儿子很能明白,“要是你跟我在广西,你妈将工资十分之一寄来的话, 你在学校就是富翁了。”韩国良想带儿子,想让儿子留在广西,姚林林就是不依。 每次去看儿子,她只会说些无聊的话,“听说你准备结婚了是不是?”“找到哪 里的年轻妹仔了?”韩国良根本不想答理。有时心烦,也说:“军弟呢?你的军 弟和你要结婚了吧?”得到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一点难堪,脸色如同如同寡淡的 天空。勉强一笑,说:   “我们哪里有那回事,欧文军早结婚了,跟了一个桂林妹。”   那些往事真是难以忘怀,仍然很不甘心。又说到那个桂林妹怎么不好,欧文 军妈妈如何不高兴啦,好像只有她才是最般配。韩国良懒得去听,拂手而去。   离婚前几天,元月十四日是儿子三岁生日,韩国良在南宁出差,买了一台电 子琴和一盒蛋糕。乘夜车十点钟到家,韩风还没有睡觉,收到礼物他却流眼泪。 他说,不是早就讲好带他去南宁的吗?韩国良想起自己也是这个年龄父亲带他去 宜山玩过一趟,他在火车站看到铁轨迎面奔来兴奋不已。“妈妈说你有病,”韩 国良向儿子解释,“是妈妈不让带走你,我才不告诉你的。”儿子才平静下来, 他说:“我没有病,我只是打几个喷嚏”,并要求姚林林承认不对,“下次一定 带我去看动物园。”答应之后他才睡觉。   再次去南宁,韩国良终于可以满足儿子的愿望,头一天晚上,就把儿子接到 自己的新家——计委宿舍。第二天一早赶火车,韩风一路兴奋异常,又是说话又 是唱歌,,站在椅子上噼噼啦啦学电视武打出招,一不注意他爬上靠背差不多翻 到另一边座位上,韩国良要拉住他,说:“你这样顽皮,难怪这个星期才得一面 红旗。”   “上一个星期我得过三面红旗、两枚火箭。”   “为什么这回老师不肯给你了?”   “杨兵兵出坏主意,中午我和他上厕所,回来他让我捡一块烂砖头放到—— 哈哈——放到陈明华的屁股里,嘻嘻笑死人,他睡着了不知道,杨兵兵说让他抱 鸡仔,哈哈……”。   对面座位一位小姑娘看她可爱,把他抱过去。唱歌。他唱完两首幼儿园教的 儿歌,又唱了“大阳岛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歌声受车厢里旅客的夸 奖,让他得意得很,亲了人家姑娘的脸蛋,要她讲故事。韩国良默然注视儿子, 心头涌上一陈酸楚,放弃儿子是最大的失误。韩风聪明、善良。脾气虽然倔强, 讲道理他会接受。留在自己身边一定可以培育成才,而姚林林没有心思开导教育 他。有一次在家里两个人竟然还对打起来。一棵好苗子,让她毁了。“韩风,注 意一点啊,你看你把姐姐的衣服弄脏了”,韩国良看着儿子已经坐在姑娘腿上, 两只手攀着她肩膀,“没有事没有事,小弟弟很乖的。”听了姐姐的说话,韩风 回头得意望了父亲一眼。   一踩进南宁饭店大厅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儿子马上翻筋斗打滚。第一 次乘坐电梯,他感到神奇又很迷惑。这是什么梯子啊,没有台阶,可以腾空飞起 来,他的小脑袋一直都猜不透。每一次上下楼,都舍不得离开。   “好啦,我们是再坐一回电梯呢,还是现在去看动物园?”   听了父亲这句话,韩风才回头让韩国良牵住他的小手,一起走到公共汽车站 台。儿子不到一岁还不会说话时,就能分辨图画上混在一起的动物。今天父亲就 带他去动物园,马上要看到那些真实的形象了。坐在公共汽车上,一路靠站慢悠 悠走着,韩风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想象变成一只会飞的小鸟。“动物园远 不远?”他焦急地问道。   “不远。很快到了。”   “那里有大象、老虎、狮子……有很多很多的动物吗?”   “当然很多,让你看了高兴不得了。”   “全世界的动物在那里都有吗?”   这是个问题,韩国良想。“不会有那么多的”,他说。   “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种动物吗?”。   儿子不知道他给父亲出了一个大难道,千千万万,全世界动物和植物物种甚 至可以亿数计,动物学家、植物学家都不知道确切数量。因为很有物种人类还没 有发现,还有的物种每时每刻都会消失。但你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父亲,你起码 可以告诉小孩大体有多少吧?他有些内疚,不能回答儿子这个问题。他是看过一 些文章,说现在地球每年有多少万物种消失,平均多少秒失去一个物种,今后人 类只能从标本(有的还没有)来认识未来地球这些不能说话的居民。但他记不清 这些数据。海耶克说世界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学者:“头脑清楚型”和“头脑迷糊 型”。一次凯恩斯半开玩笑地称他与欧州最杰出的“头脑迷糊的经济学家”。用 中国人的话是“大智若愚”,或者说:“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自己是大学生、 工程师,韩国良想,算得一个“头脑迷糊”的知识分子吗?后来碰到一位小学同 学,她说当年的韩国良记忆力很强,给她的印象深刻。真的如此吗?他有过好记 忆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人越来越多,占了很多土地,砍了很多森林,很多动物都被消 灭了”。   “被谁消灭”?   “被人消灭”。   动物和人类在这个世界和平均衡相处,是上帝的意旨,由于人类的残暴,不 断剥夺动物的生存权利。最后会使自己失去同伴变得孤独,世界变得单调,了无 生趣。   “我妈向欧叔叔念书,她说北京有人枪杀一只天鹅,后来又说她想变成一朵 花,一只会跳的兔子”。   “你妈是坐着还是站着念书?”   “她站着,欧叔叔也站着。妈妈念的时候会把一只手举向前面,然后她叫欧 叔叔念另一篇,欧叔叔不会举手”。   “欧叔叔经常去你家吗?”   “不算经常去吧。”   “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他一来,妈妈就不太理我了,欧叔叔也不喜欢跟我玩,他只讲了一个 快快的故事,妈妈就说让我自己看书,我就开门跑到胡小松家。”   “他们两个在客厅。还是……在书房讲话。”   “在书房,我在客厅困了妈妈就抱我进房间床上。后来我睡着了才拿毛巾帮 我洗脸,我醒了一下,又睡着了。”   “你在梦里看见你妈妈被什么人抱走,你追也追不到。”   “你怎么知道?”   “爸爸知道很多东西。”   “昨天我梦见妈妈被人推下河里,我喊人来救,没有人应。有一匹马在岸上 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慢慢走过去,它让我摸它长长的耳朵。”   “你见过真的马没有?”   “没见过,动物园有没有马?”   “有斑马。”   公共汽车到达动物园站,差不多全部乘客下车。不是星期天游客也不少。穿 过门口广场草地和人工栽种在盆里摆放整齐的鲜花,在大门口售票窗,韩国良买 了两张门票,带着儿子走上动物园方块水泥砖铺成的道路,一直来到猴山。   “好多的猴子啊!”韩风叫了起来。把手攀上圆型栏杆,伸头张望在假山上 跳跃或偷懒晒太阳的猴子,圆型深池里散布有不守规则的游客丢下的小石子和分 币。“看哪!爸爸,有一只红屁股的大猴子!”一只大猴子屁股红似一团燃烧的 红焰,它应是猴群首领,几个小猴围在它的身边。有游客朝山上丢过去香蕉和苹 果,猴子抢到,先跳过来把战利品交给它,它高兴吃一口又分给手下。韩国良说:   “那是猴王。”   “孙悟空!孙悟空!”儿子眼睛跟着猴王,在观赏台上移动脚步,选择最好 的观看角度,“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唉呀唉呀,又有两个钻出来了! 爸爸你看,还有山洞,”从假小洞里钻出的猴子混淆了猴群,打乱他的计数了。   “好了,我们去看老虎了。”韩国良说,“那边还有很多好看的动物呢。”   韩风在猴山恋恋不舍,半张着嘴,眼睛发出惊叹的目光。听说去看老虎,才 飞跑而去。   两只老虎躺在铁笼里睡觉。“起来,起来,老虎。” 韩风走过来,跟着游 客一起喊叫,拍着虎笼外围栏杆。饲养员刚给它喂了一块猪肉,它正想午休,不 耐烦就抬起头颅,用威严冷漠的目光向周围巡视一回,张开大嘴露出两颗尖利凶 残的牙齿。打一声呵欠又睡下去了。   “华——南——虎。”儿子两颊通红,大声念着虎笼边上的铭牌,他问: “这是老虎的名字吗?”   “差不多吧,这种老虎是生长在中国,——我们国家南方的一个物种,科学 家就给它们安‘华南虎’这个名字,还有一种老虎生活在东北,又叫‘东北 虎。’”   韩国良回答儿子的问题。脑子里又闪过幼年时看见老虎的一幕。那时他比儿 子现在年龄还小一些,一只小老虎的天井隔墙头上一窜而过,没有看得清什么模 样,门外街上大人喊了:老虎进街了!老虎进街了!他家住在县城边上,后门出 去就是荒凉的陀螺岭和高大的凤凰山。那时有很多的大树还不被大人砍掉。   “老虎是不是最很打的?”   “不是,它打不过狮子,它怕狮子,狮子可以吃老虎。”   “动物园有没有狮子?”   “没有。狮山生长在非洲。我们中国没有狮子,所以老虎就是第一,称作 ‘山大王了’。”   他们又去看了长颈鹿、梅花鹿、棕熊黑熊,还有几只耳朵长长的绵羊。大蟒 蛇卷曲缩在笼子里,海豹在水池里嘻戏,它娇健的身材在水底游过象一艘潜艇。 高大的骡子群把围养它们院子的草坪踏成一个烂泥地。“马,马。”儿子在围栏 旁边拔起小草丢进院子里。   “那是骡子,不是马。”韩国良对儿子说,“马和驴交配——就是马和驴结 婚生下来的就叫做骡,它身上就带有它的父母——马和驴的优点。”   “就象我一样。”儿子说。   “怎么象你?”   儿子右手掌横在他的鼻子中间,他说:“肖阿姨讲的,我脸上半边象你,下 半边象我妈妈。”   韩国良笑了。摸着儿子汗津津的鼻子,他说:   “就是这个鼻子不懂得象哪一个了!我和你妈鼻子都长得好,就是你的鼻子 扁扁的。要是这个鼻子长得高一点,你更漂亮了。”   儿子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汗水从额角上淌下来。才四月份,太阳一出来, 南宁的气候就很闷热了。韩国良找到一处水笼头,给儿子洗手洗脸,用自己的衣 袖把他的脸擦干。他说:“我们去那个亭子休息吧,肚子饿了吧?看看能找什么 东西吃。”。   在公园小卖部买了两个烤面包,一盒夹心饼干。他还给韩风买了一本动物画 册,两瓶汽水需要带走,又给服务员交了退瓶押金。父子俩就坐在凉亭里水泥凳 子上吃了东西,一阵阵舒适的凉风穿堂而过,韩国良觉得疲倦,他躺下来差不多 睡着过去。儿子仍然精力旺盛,他的眼睛飞向远处的湖面。几条仿动物模样打造 的游船在水上懒洋洋游荡,反射着烈日炽热的白光。   “我要去坐船。”韩风说,“杨兵兵说他爸爸带他坐过快艇。”   “这里没有快艇,你让我躺下二十分钟,我们就去坐船。”   儿子过来抬起他的手腕,问他手表三根针走到哪里才算过二十分钟。他又解 释了时针、分针、秒针。他说:“现在是两点十五分。秒针不用管,等到这条短 针再过来一点,长针起到7字这个地方,你就喊我起来。”   韩国良只是眯眼睛打盹,感觉儿子走近来看了两次手表。最后第三次才把他 拉起来。在人工湖边,随儿子的意见,选了一条白天鹅脚踏船。给服务员交了押 金两个并排坐下,儿子踩左边踏板,他撑方向盘踩右边踏板。只让儿子用力,刚 开始韩风拼命下力,白天鹅荡起清波,缓缓行进,,船尾扬起朵朵浪花。不久, 他就累了,气喘吁吁,小鼻梁冒出汗,船还是漂不起,被一只小鸭从后面撞了。 韩国良这才用力蹬了十分钟,小船象箭一样冲进湖心,儿子在船上手舞足蹈起来。   太累了,吃完晚饭,就没有上街看夜景。父子在饭店草坪坐了一会。草长得 很密,坐下来屁股很软合。白天太阳烤晒,还不是露水上来时分,不会潮湿。周 围吊钟花盛开,乘儿子不注意,韩国良迅速起身跑到一丛树阴里躲起来。韩风转 眼不见爸爸,他非常惊奇,四下张望都没有人影。正当他心里疑惑重重,韩国良 又悄悄回到他身边,装着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韩风问:   “爸爸,刚才你去哪里了?”   “我没有去哪里啊?我一直就坐在你的身边来的。”   “怎么我看不到你?”   他想也是周围空荡荡,一个人怎么能跑这么快躲藏起来呢?   “是吗?那是我使用了隐身术。我有一门法术,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让别 人看不到我。”韩国良很认真地说。   “真的吗?”   “刚才我站在这里,你不是一点看不到我吗?”   “那你要教我隐身术,让老师在教室看不见我,笑死人。”   “现在还不行,等你大了一点我才教。因为你还小,能够学得隐身,但难变 回来,因为力气不够就变不回。”   第二年,他还记得隐身术的事情,还要哀求爸爸教他。儿子念深圳小学了韩 国良说:你还记得爸爸有隐身术吗?现在可以教你了!儿子笑了,他说:费事! 你骗人的。   全家都喜欢韩风,因为是长孙,第三代第一人。母亲提到他就流眼泪,说她 的孙仔可怜,叫韩国良复婚。在母亲面前,韩国良强忍住眼泪,他何尝不想念儿 子。   这一点父亲一直都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丢下儿子。他以前被母亲吵得焦头烂 额身心疲惫,也想到离了算了。最后到法院,他还是坚持不离。担心几个仔女分 开失散,没有家被人欺负。韩国良离婚之后,父亲还去看孙子。去柳州进货,从 宜山拐上金城江。在路上买几个梨子或者一把枇杷,提着一条扁担,没进家门就 走了。因为那时孙子还在保育院。门卫后来告诉韩国良:你爸想你仔多了,走这 么远的路,这个老头子一脸汗没歇下来没喝一口水,说急着去赶车。   父亲最后一次见到韩风是在一九九六春节……也是他在这个人世度过的最后 一个春节。大年初一给孙子们发封包,爷爷对韩风说: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工作以后了讨老婆,请酒我帮你出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年父亲八十岁,他孙子十一岁。他还想着 为孙子成家立业出力,所以他还要去工作。父亲当然不知道海德格尔说的:人一 生下来即是“向死存在。”生命的每一时刻,即是走向死亡的时刻。难道他也不 知道自己不会长命百岁,总有一天会死的吗?   韩国良明显感觉父亲年老身体衰了,死神已经在这张布满皱纹、苦难的脸上 抹下苍白的阴影。前两年上下车子提动五十斤箩筐麻袋不吃力,现在看推着车子 回家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行动也慢,开始反应迟钝,连讲话也不很字正腔圆 了。   他一个人住在老屋,妈妈跟着五弟到单位宿舍住,几个弟弟也有自己的房子 和宿舍。父亲把家几乎弄成了一间杂货仓库。花生、绿豆、黄豆、粉丝、辣椒…… 装满各种箩筐、麻袋、纸箱,还有油腻的油桶,从堂屋、过道一直排到后面房间。 这个房间没人住,因为老鼠多,他还买了一个“电猫”来装。脚下面布满了电线。 真让人感到心酸。四十多年过去了,在父爱的羽翼下磕磕绊绊走来,自己都成了 父亲,但他想过父亲吗?想过对父亲给予什么回报?甚至对他有多少了解呢?这 一切让韩国良多么惭愧呵!三十晚吃过年饭之后,弟弟和弟媳们都出门了,煤炉 边只有父亲和韩国良。他第一次有一个的念头,渴望走近父亲,了解父亲,请他 讲自己的人生经历。   “我还不到一岁,我爸,就是你公就死了。”父亲就是以这种态度——不带 感情,没有喜怒哀乐。也许祖父去世年代久远,也许整个人被生活作弄情感麻木; 也许生活本该如此,没有所谓的幸福和痛苦。——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 “你 公有手艺,会做裁缝。人长得好看,所以你奶家那时算是有钱人家,才肯嫁女给 你公这个穷人。这座房子还是当时陪嫁过来的。”   韩国良突然想起少年时,他把楼顶翻出来那个式样奇特的铜熨斗卖给收购站, 原来是祖父的遗物。   “你奶那个人很能干很要强的。”   奶奶的全部回忆仅是唯一一张照片,她坐在一张大竹椅上,象轮椅上的诸葛 亮那样。右手拿着一把鹅毛扇,脚穿绣花鞋,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褂。脸无笑 容,双目耿耿,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神情。长脸长耳朵,前庭突出开阔。差不多秃 顶似的。左手无名指戴玉指环,右手无名指戴着金戒子,手掌面上指关节突出, 明显看出是长期过度劳动操作而变形的。   “一个寡妇婆,带四仔女,靠摆小摊卖针头丝线养活全家。圩日子摆摊,空 日子挑担走村,没有一天歇过。”   “我听二伯讲过,奶奶挑担子回来,进家就把卖得的钱从箩筐里倒在堂屋里, 你们还很小几兄弟就围上来帮她数钱。”   那年二伯还没有去世,他退休回到老家。韩国良想起他在堂屋回忆自己的童 年,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强作微笑怀着无限深情说自己的母亲的情景。   韩国良没有见过奶奶,在他还没出世之前她就去世了。年老生病,烤了一盆 火在床边,被子掉到火里,把奶奶烧死了。   “你二伯是很聪明的人,读得书。家里没有钱,没有办法读大学。”父亲说, “大伯分家后,我十二岁就出去跑生意了。帮人家挑担子送货。跑柳州、跑三 防。”   从那一年开始,正是上初中念书的年龄吧,父亲就开始一生——肩挑小贩的 生涯。就此,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不停劳动工作。如同一根弹簧不需 要能量输入,靠着压弯自己的腰杆就可以输出动力。   每一次回家,街坊见人都称赞父亲。丁宝源说:你爸是全县的劳动模范,自 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做活路来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比不上。从来没见过这样勤劳 的人,去年大年初三下了雪,我在楼上睡觉还想,今天他老人家挨困出不了门了。 谁知道还没天亮,你家大门就响了,跟着就听到他脚步“嚓嚓”的走了。这种天, 鬼都不出门,他去赶柳州!   听到这些话,使韩国良感到脸发烧。   父亲一生一无所求。一门心思都是为子女家庭奉献。自己劳动回来,还是自 己做饭洗衣服。媳妇帮洗两件衣服他象欠人情似的,自己的女儿从柳州回来替他 换洗被单,他都很客气。说你远路回来,不要太辛苦了,我自己洗就得了。   从小缺乏父母之爱,奶奶一生操劳,只顾得儿女吃饱穿暖。结婚之后,也没 有得到妻子爱的温暖。对人间一切友爱和温情,父亲从来没有享受,当然就不习 惯了。就是对于这些他象老高头一样关怀爱护的子女,也不期望一分索取和回报。   他一生太可怜太倒霉了!没有一天舒心畅快的日子。韩国良知道父亲年轻时 候相貌英俊,而且很有天赋。他的毛笔、钢笔书法,至今韩国良也赶不上。当初 不是因家境贫寒不能读书,现在该是另一番模样。他突然说:   “你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你离婚吧,和我妈离婚脱离关系算了!”   说出这句话,韩国良内心有如获重释之感。这个念头在心里已经积压很久, 作为儿女,这种话如何讲得出口呢?这么多年,善良的父亲没有一天舒心日子, 让他内心愧疚。现在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父亲应该不再有什么担心。实际上他 和母亲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八十岁离婚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韩国良只想让 父亲讨回一点精神安慰,找回一个做人的尊严啊,做一个男人说一声:不。   “现在不讲这些了。”父亲笑着说,“从你还小就一直闹了,那次在法庭不 是想到你几兄弟还小可怜,离婚对娃仔是很丑的事,我早就同意离了。你讲她恶 不恶?!笑话不笑话?!这间屋是我老祖留下来的。她要把我赶走……”   父亲与在母亲结婚之前,曾经有两次婚姻,离走两个老婆这是吵架时母亲讲 出来的。她一闹出来,父亲就不再答腔。一个人就结了三次婚,讲起来多么让人 难堪,韩国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小孩子又不便到处打听,心里就一直存有疑团。   后房楼上有一床发黄结硬的棉胎,看来有很久年头了。韩国良有一次要想拿 来用,母亲看了喝止他。她的话含含糊糊,好像是说这床棉胎不洁,有个什么女 人垫过,不沾它的秽气。孩子们床上宁可铺干草,那床棉胎丢在楼上横梁,让老 鼠做窝,沾满了灰尘、黑色的蛛网。两个黄圈斑是猫或鼠的尿渍。   “讲你以前讨了两个老婆,离过两次婚?”   的确,韩国良想不明白,父亲穷人家,他又是那么诚实憨厚怕老婆的人,旧 社会那种年代竟然离过两次婚。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那种情况我现在跟你讲。头一个,我是讨西门朱家的。 她现在还在,可能讲起来你都见过认得的。前几年就在市场口摆小摊卖红绒丝线 的,有两个人,那个肥的就是她。”   想起来的确有点印象,那个妇人整洁干净,戴一顶包头帽。慈眉善眼,很有 一点富贵态。在圩亭当中,用两张小长凳架几块木板,卖针线、绒线、手工织品 之类。小时候逛圩走过她的摊子边,她的眼神似乎奇怪。现在韩国良听了父亲一 说,终于明白她关注自己有点理由。   “进门来一年没有生养,那没有办法,就给一封休书让她回家。后来,她改 吃素,一直都没有再嫁人了。”   “咚咚唱,咚咚唱。”这时街外边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舞龙和舞狮的队伍, 吃过年饭之后,就开始走街过巷。给沉寂的夜色带来节日的喜庆。过年了!给一 年辛苦操劳的人们带来问候和欢乐。过年了,把一年的疲惫、艰难、辛酸和种种 烦恼一齐放下,人们又准备开始新的一年,怀着一种虔诚对新的一年寄以更多的 期望、盼望和希望。   地炉刚刚添过的湿煤球开始慢慢燃烧,从燃烧的缝隙里窜起兰色的火苗,象 蛇嘴里吐出的信子。这时炉火烤白馍最合适,父亲很爱吃斗糍粑,韩国良从堂屋 桌子上拿来两个白馍用煤钳架在炉口上,让它慢慢烘烤。   “后来麻姑婆给我讲了住在城门角的传兰。我们从小就认得,我跟她跟她哥 那时总是在一起跑生意的。”父亲似乎很愿意谈到他的第二次婚姻,他说没结婚 前就和传兰一路跑三防、融水、宜山、柳州,给大商铺挑担子送货。从这边挑香 顺木耳、笋干、黄豆各种土产出去,外面挑盐、挑布匹等日用品杂货进来。“结 婚以后,两个人还是一起跑生意,我跟她,合得来。”   现在从父亲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到他对那个名叫传兰的女人——他的第二个妻 子——多少年过后,仍然怀有一种深情的眷念。   结婚一年多吧(多么短暂),应当是父亲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那些美好的时 光,如今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他一个人守着这间老屋,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煮 饭吃了,洗脸上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突然碰上什么物件,触击思想的闸门,让 时光倒流,浮现出旧日夫妻相爱,琴瑟和谐那一刻呢?   韩国良觉得一点欣慰漫上心头:父亲也有过快乐的青春时光;有过女人和爱 情;有过仪表堂堂体力充沛生龙活虎时候。他说,我那时一百五十斤担子不用歇 肩。韩国良想像得到在山路健步如飞时,在山间小路荫湿外他会停下来等候同伴 女人,他们在山坳树下歇息,用手掌包起泉水喝。在途中借宿人家堂屋柴火中煮 一锅饭,拿出自己带的酱菜就食。在山间星斗月光里消除了一天的劳累。   那首歌不是唱:不论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吗?短短一年多时光,够让父 亲记住一辈子了。   “前几年我跑柳州进货还经常在市场碰对她。两个人还去粉摊一起打粉吃。 她嫁到柳州养了三个仔女。”父亲谈论着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脸上笑容灿 烂,他说:“现在肥得很了,她讲去医院开刀割肚子油,你讲好不好笑,有这种 事。她以前瘦瘦的一个人。嫁到柳州不久就胖了这几年恐怕是身体不好少出门吧, 我不乱碰对她了。”   香味诱人,炉面上被烤得金黄的白馍糍粑,象空气球吹气似的膨胀起来。 “好了,爸爸,可以吃了。”韩国良把白馍移到煤炉边缘,气泡息下了。他说:   “你们这么好,还是离婚了?”   同时,他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希望父亲幸福,当然就不要离婚,不 离婚,妈妈就不能嫁来。当然就不会有这样的自己啦,半个别样的自己不知会再 出现,这是一个非常荒谬的事情,随机事件,“自己”会被安排到哪一个角落, 哪一户人家呢?   “唉,这个事情也还是怪传兰。她多手,偷了老娘子一匹布。”父亲说着伸 直双手向炉口取暖,煤炉光越过手指映在被皱纹割裂的脸面上,眯成一线的小眼 睛闪着一点亮光。“结婚后我们就跟老娘子分开过,我们穷,分家也没有什么东 西。你奶就住在前面这个小楼上,她有什么东西心里有数的。传兰拿那匹布也没 跟我讲。你奶那个人很厉害的,家教严啊——她懂得了马上把传兰赶出门。那时 我们都有个女了,七个月大还吃奶的,跟你大伯爷家素芬姐一样大。你奶就留这 个孙女下来,滚她出门。”   韩国良突然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从小就遭受磨难的姐姐,心中泛起一 阵涟漪,有一种马上想了解这个姐姐马上想见道这个姐姐的不愿望。原来这么多 年,自己心里就渴望有一位哥哥或姐姐来倾诉、依靠。   “我那时就想你奶正在气头上,传兰回去住一段时间,等她气消了我就去接 她回来的。那个妹仔呢,现在讲就是你那个姐了,没有奶吃啊,整天哭闹。我又 不会带,就病了。你大伯娘呢当时也可恶,不肯帮我喂奶,她讲素芬都不能吃饱, 两个月你姐就死了……要是她活到现在也有五十二、三岁了吧。唉呀,阴差阳错。 这个样子,嘿嘿,她妈就肯定回不来了,路绝了嘛,后来她就嫁去柳州了。”   说到这里,父亲微微笑着,仿佛他一辈子灾难深重,那太久远的事情带给他 的伤害,已被岁月的风霜抹平,倒是韩国良听了这人的悲伤、生命的无可奈何, 心酸起来。   他为什么不能偷偷带着女儿去外婆家找妈妈?奶奶家教就这么严厉,他不能 说一名话?他早就这么老实得窝囊吗?   父亲这一生就这么给毁了。毁在他倒霉、背时。也毁于他懦弱的性格。他太 顺从了,太窝囊了。或者,他命该如此。   你放不放白糖?我拿一点来,父亲说。不放白糖,这样就好吃,韩国良说。 父子俩一人一个白馍慢慢咬在嘴里咀嚼,品味着大糯米的香甜。   远处“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在鞭炮爆裂的火花和硝烟里,大 人和小孩才真正体会了过年的祥和与喜气。韩国良觉得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有意思 了,小时候,过新年真是大喜致极,风风火火,兴高采烈。突然年就玩过了。刚 过十五,又焦急地等待着下一个新年。以后的日子也特别走得缓慢,新年象一个 遥远而美好的梦鼓励、滋润着孩子们的心。只为过年能有一套新衣服、新鞋子, 有几天可以大吃一番鸡鸭鱼肉,还有年糕、斗糍粑、糖果。初一早晨早早起床不 急于出门。虔诚等待父母召到堂屋讲彩话,发了封包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你们 买炮放炮要小心哪!”大人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大街召唤。   “爸,你现在做松点算了,抽空把你一些经历写出来。”   虽然父亲年老体衰,仍然劝阻不了他上街摆摊做生意。韩国良很无奈,他想 起父亲每经历一次运动,特别是挨下放失掉工作那一年,在晒楼写材料的情景。 写写自己的故事不是可以很好消磨时光吗?   “我以前不是给你写过了吗?我现在讲你写也得啊。”   “以前写的太简单了,你再详细写点嘛。”   韩国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看书看报。他仅上过一年小学,妈妈过门来不知听 哪个人说的:你父亲讲,读什么书?!对面家简明不读书不照样做公。不知他真 是不愿读书还是家里没钱就干脆说风凉话。有一点不明白,小时候父亲给自己买 过连环画,但他从来不会象妈妈那样鼓励你读书好将来有前途。大了看小说,每 次在堂屋捧书,父亲见了就急:这样看会把眼睛看瞎的。   见过他写的材料,字体端庄、行笔自如,极少错别字。现在上街卖货,还用 毛笔写了很有颜体味的诸如“辣椒最红豆油纯,花生饱满瓜子香。”“小本生意 讲诚信,价钱合理称公平”之类打油诗挂起来作广告。   那一年高中毕业,韩国良本来可以招工进厂了的。后来无缘无故被拉下来, 放入下乡插队名单里。听讲是有人去学校揭发父亲有历史问题,为此父亲给他写 了一份简历。是以韩国良的口气写的:   我父兄三人。按国民党反动政府统治下实行三丁抽一兵役制,我父是征兵对 象,逼迫下在1937——1939年当两年高射炮学兵。在梧州防空。39年移防柳州。 受不了苦,第一次逃亡被关押10天。第二次才逃跑回来,跟大伯跑肩挑小贩。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蒋介石总统在庐山召见全国各届人士,商讨抗 战大计。八一三松沪会战掀起全国全面抗日。12月南京陷落。日军大屠杀,30万 市民罹难。   1938年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1939年5月日军轰炸重庆,第一次长沙会战。   国难当前,父亲做了逃兵。内心没有忏悔。直到写材料那个年代,还更加理 直气壮,似乎要表示自己对国民党政府的决绝和反抗。表白自己的清白。那种年 代,所以有了《抓壮丁》这出玷污历史和良心的闹剧。)   不久,某深夜伪副县长冯炳才、伪乡长潘玉成、伪街长黄太志带着警兵围我 家捉拿逃兵。我父即从后门逃走躲到山上,跑到三防街找舅哥胡承谋伪区长挂空 名当区警,就在三防一带做肩挑小贩。   1940年回家,反动政府又来征兵。我父又被抽中,其他都征走了,眼看挨不 过,又跑进三防吉羊乡,找黄宗林伪乡长写得一张证明,寄回家才得免役。继续 在外跑小贩。后来反动政府又严令征兵抓丁。沿路设卡,检查身份证。我父亲就 躲在三防街帮粟吉昌老板打工做纸炮。   1959年县委审干工作组两位同志到单位调查取证,确认我父没有历史问题, 县委有档案可查。   明治维新,日本是通过大量汉译西籍由中国这个老师去认识西方学习西方的。 这个学生较老师诚恳多了。当中国人还在为“体”、“用”无休止辩争时,日本 积极输入西方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和法学理论。日本人在欧洲考察学习国家制 度、国会、议会和政府管理机构模式和运作方式。到欧洲的中国人去参观钢铁厂、 机器厂、纺织厂、学习技术回来发展洋务,俾斯麦当时就预言:中日必有一战, 日本必胜中国必败。   甲午战争,中国经济实力,军事实力都胜过日本,最后中国战败。   中国人不服输,但还是愿意拜日本为师,通过日本传来的和译西籍寻求真理。 大批留学生来到日本取经,才有孙中山、鲁迅等等这些启蒙思想家。   日本很快完成近代化,跻身世界列强。八年抗战,中国实力已远远落后。当 时仅钢铁产量日本年产二百多万吨,中国才一万多吨。陈公博原来主战,到古北 口视察战场之后,看到战争场面惨烈,中国军队装备太差,不堪一击,伤亡太重。 由此情绪低落转入“低调俱乐部”。最后身败名裂。   韩国良想:近代史一百年,中日之争,中国人首先输的是精神,不承认丑陋 吧?但国人的确太自私,一盘散沙,缺少国家观念和献身精神。拿破仑说中国是 东方沉睡的雄狮,问题是这头沉睡的雄狮也许不愿醒来。我们都说中国五千年文 明史,但是成王败冠,意识形态一直这样灌输:1949年以前是旧社会,三座大山 一片黑暗。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我们如何维护国家理念,如何使人民为国家牺牲 而可以保持正义?!而政府仅认为参加共产党干,革命牺牲才是烈士,受人尊敬。 国家有事,父亲兄弟三人抽一人上前线本该义不容辞。却东躲西藏还大言不惭。 怪诞的是后来的政府还鼓励逃兵做法,考察政审通过。二伯在中学教书时,因集 体加入国民党,一介书生,解放后被划历史反革命,历次运动挨整不得脱身。   全校师生步行,到宜山参加批斗“贺霍傅谢袁”的时候,他偷偷跑到宜高找 二伯。他从来不见过自己的二伯父,也不知道他住哪里。找人打听,“韩任明?” 一个学生有点诡异地说,“我想想看,是不是那个挨斗的,他们以前讲是上数学 的老师?”韩国良说:对。“他们挨关在那边,学生饭堂后面有一条小路过去, 山脚一排矮房子。不知现在在不在,他们天天要去劳动的。”所谓关押就是集中 在一起学习、劳动,不是镣铐丢进监狱。   “到了哥山放牛去了,”韩国良走房子前,碰上一个洗衣服的老者,这位头 发半白脸色憔悴同样是挨斗的老师说,“走过去,山脚问放牛的人就懂了。”   在山脚,第一次见到了二伯。有一个人牵一头大水牛,个子矮小,也没有父 亲强健,穿一件灰色旧中山装。估计是他,上前询问。果然,他苍白脸白荡起红 晕,“你是国良呵!”二伯笑容非常亲切。他很久没见到亲人了!一年多,伯娘 和堂兄堂姐不敢来看他。两人坐在田基上,远处一条灰色连绵的细线,是通往故 乡的大道。二伯向他打听家乡一些亲戚故旧的消息,鼓励他努力学习读书。   我父解放前一直在宜山、三防一带做肩挑小贩维持生活,三街贫下中农群众 都了解,老老实实,不做过任何坏事。   1950年参加联营百货商店。1955年参加合作商店。1956年转公私合营百货店。 6月调去东门供销社。1959年调大福供销社。1961年调任经理部。63年调回合营 百货店。十多年来经过了党的历次运动: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三分之 一、二五运动。贫下中农代表进驻、工宣队进驻。搞单位斗、批改。经过摸底调 查,历史上政治上经济上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工作上生活上有一些缺点,受党的 教育,不断克服缺点,发扬优点搞好工作。   父亲这一张简历或者说是检查中,遗漏了1962年这段历史。1962年他被下放 回家,失业了,在他看来是政府搞他错了,自己也不光彩,没有记录。   1962年,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刘少奇承认“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毛主席违心作了检查,以退为进。国家经济困难,有大批干部、职工被下放。   当时全家生活主要依靠父亲工资维持。他下放回家,全家生活危机,妈和他 吵得更凶了。“62年,你妈就开始提出离婚。”父亲曾经说过,“她更看不起我, 我知道她有别的心思。”   一个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人,怎么就偏偏下放他呢?今天走这个单位 找这个领导,明天又有人告诉他到另一个单位找谁谁领导。父亲就不停写不停跑。 韩国良9岁,上晒楼看见父亲端来高凳子做桌子写申诉信。从榕树上吹过来的风 吹跑已经写好的几页纸。父亲抬头,脸色苍白变老了许多,他叫韩国良下楼不要 吵他。以后上楼,看见父亲伏桌写字他的背影就悄悄下来了。   一面申诉等消息,父亲一面重操旧业,又做回肩挑小贩行当,一家大人小孩 子要吃饭哪。   小贩,从中学开始,无数次表格都要韩国良填下这个家庭成份。但小贩的地 位与贫农一样,他感到很有优越感的。毛主席著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 讲过:小贩不论肩挑叫卖,或是街畔摊售,总之本小利微,吃着不够。其地位和 贫农不相上下……然而父亲却画蛇添足的强调要填:肩挑小贩。他认为肩挑叫卖 比街畔摊售的更辛苦更困难,更具有革命性。   小贩跟贫农一样,谁在剥削压迫他们?在漫长的旧社会,奶奶做小贩养活了 四个儿女。父亲靠做小贩也供养一家人。现在两夫妻抚摸一个儿子都不容易!韩 风快要考大学了,要准备多少钱才能交学费,供他四年开销啊!这一点,韩国良 认为自己比父亲差多了。   反思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那些崇高思想在人们心中破灭的罪魁祸首应该 是斯大林。无容置疑,追根索源,是列宁的阶级学说阶级斗争理论造成了后来的 混乱和灾难。现在有的学者还置疑马克思,马丁教授在《当代我国经济学研究的 十大转变》一文中,称《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已失去了有效性,已 经过时了。当然,现在经济伦理价值观已经动摇:雇佣不再视为“剥削”,利润 刺激不再是罪恶,贫富差距也不再是“社会不公”了。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 时期,共产党是否可以换个名称呢。   一切乱套,真理和谎言,上帝和魔鬼,是一张纸正面和反面。   父亲又拿起肩担箩筐,走上他少年时代就非常熟悉的道路:跑三防。这个九万 大山之下融水县的一个古镇,就象他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码头,时时需要在这里靠 岸。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小贩已不再是革命依靠的力量,而是一种投机倒把的行 为。父亲必须早出晚归昼伏夜行,象当年逃征兵一样小心挨抓。韩国良忘记不掉 那晚上下很大的雨,韩国良和妈妈守在堂屋等爸爸回家。妈妈说:她眼皮一直在 跳,会不会出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煤炉已以添过了湿煤。阴阴沉沉地有 一股硫磺的气味呛在屋里。煤油灯如豆的灯芯在风中摇晃着黄色的火焰。“哗哗” 的雨声中有踩过大街雨水“嚓嚓”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心中不由暗喜,直到脚步 声从家门口消失,又沉寂于无名的恐慌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人抓了?韩国 良心里想,正常父亲是凌晨出门,第二天天黑回家的,现在都半夜了,他也不敢 去睡,心里有一种就要失去父亲的恐惧。   这一回脚步声在家门口停住了,刚一有敲门声响,妈妈就打开大门,一阵风 把韩国良提在手里的煤油灯差点吹灭,他连忙用手护住灯苗。担子放下,父亲一 声沉重的叹息,全家人的心都放下来了。他象一个雨人,衣服全部湿透。解放鞋 也是一脚水浆。箩筐脚淌下了一滩水渍。“唉呀,”父亲说,“山路被水淹了, 我绕中寨那边回来。”   箩筐用两顶雨帽盖住,不知道挑回什么货。韩国良用灯芯接火点亮另一盏小 灯去睡觉了。那一晚他看到母亲焦急,父亲要真有什么危险,她也不会不在乎的。 有时候想起这件事,他还真想对父亲说:妈妈也还是有关心你的时候。   父亲死于1996年8月中旬。   春节回家看到父亲的体态,韩国良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了不祥之感。但 又认为人终老之前,象父亲这样的身体,总会有一个病的过程吧?那时请一个长 假回来服侍老人陪他聊天。想不到,父亲竟突然走了。8月中旬天气炎热,他照 样中午走街卖货。固中暑引发脑溢血,晚上,还在整理的货物,即堂屋倒地不醒, 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韩国良当时还在桂林出差,处理一家冶炼厂业务。在山上呼机信号不好,很 晚才接到消息。电话号码显示是老家隔壁打来的,他心中就有不祥之兆。接通电 话,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父亲昨天不在了,你赶快回来……他感到脑子一片 空白,整个世界坍塌不复存在,“你听到我讲话吗?喂,喂……”晚餐桌上他不 动一点筷子,恍恍惚惚等待司机吃饱加油坐进吉普车连夜狂奔,回到家只能在未 上漆的棺材里看到父亲忧怨沉默的面容。他的眼泪又象河流似的淌下来了。从接 到消息那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垮掉了,象丢了魂失去知觉似的,一路无言悲伤流 泪,头脑里尽是父亲记忆的碎片。吉普车强烈的光柱穿不透眼前黑沉沉的一片, 透过车窗的微光,迎面晃过来父亲慈祥的面孔,他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容易发火了, 但他还是很温柔地说,你回来我支持一点,在老家起房子……复婚吧,可怜儿 子……   父亲不管什么事都答应你,你不要走……   父亲是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父亲是他自己。父亲死了,他也是一 具僵尸了。   为什么在此刻,如此悲痛的时候,才深深体验父亲之爱,才这样追悔莫及地 思念父亲?这么多日子,他活着的时候,他满脸愁容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把他拥 抱起,说一声:   我爱你!父亲,我爱你!   第二天,韩国良回忆父亲一生,写下一篇祭父文。   ……吾父两岁失严,孤苦零丁。十二岁谋生以肩挑走贩为业,……中年遭婚 变失业,一生坎坷,世间艰难困苦备尝……   ……天地有情乎?天地无情何以为天地?!天地有情何以独薄吾父?!   呜呼!我乞吾父:若有来生,愿作君子;再作君子,倍奉孝悌;嘻戏追趣, 绕父膝间;风雨炎日,伴我父侧;新茶热饭,偎父床畔。   呜呼!吾父怜我,情深似海;吾父爱我,恩重如山。冥府池深,黄泉路远。 我思吾父,寸断肚肠;我哭吾父,黯然神伤!   梁启超先生说过: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台。父亲是劳动者,劳动者死 于作坊,死于田间,死于大地。   父亲虽然去世突然,死状悲惨。但是也算无疾而终,未受病痛折磨,是一种 天福吧。生为苦役,死亡可以安闲休息不是一种幸福吗?   父亲现在躺在黄泥洞那块大地下已经腐烂变成泥土了。其实,死后第三天, 尽管棺材他的身边堆放冰块,他的脸已经乌黑肿胀开始腐烂了。脸上乌斑就是血 冲脑死亡的症状。天气炎热不能久久大家商量葬礼的事宜,找来看地先生,走山 选地。算日子、时辰尽快出殡,入土为安。   清晨天色朦胧,韩国良夜里守棺,正伏在椅子困盹,被人拉起来了,指点他 端上父亲的遗像,领着弟妹、儿孙辈在门口当街跪送出山。街上哭声一遍几天了, 韩国良的眼泪还能水线一样流淌下来。就要起棺,堂屋一片混乱,八个人吆喝一 声,政要起立,有一人抓起一直摆在棺材下那盏煤油灯,用力迅速朝棺材头摔去, “叭啦”一声煤油灯碎片射到韩国良跟前。才刚想到结婚那天自己也是这般摔碎 一个茶杯时,棺材出门了。这时我看见父亲从棺材里站起来,他望着四周灰色墙 壁和黑色屋顶,他的眼神一如母亲赶他出家门的表情。我喊他,他不理睬,好象 是陌生人,我流着眼泪大声一声:爸爸。他却飘上屋顶,看看大街榕树天空,棺 材走到街口,父亲就消失了,从此远行不再回头。混乱中,有人拉起我,我捧着 像框,带着亲人队列,跟着前面一位挑着畚箕一路上撒纸钱招魂的人,跟着棺材, 送父亲上路,长眠地下。   路上,韩国良的头脑又旋转小时候随父亲清明上坟的情景,父亲挑着装有献 给祖先祭品的箩筐,轻松地走在前面,韩国良扛一把铁铲跟在背后。田野里刚有 萌发新绿的景象,玉米长出半尺高了。山坡剌蓬长着一丛丛连片的白色小花,叫 不出名字,在清明节它就开放,好像大地也在这个季节为死亡凭悼。   猪头山脚一块坡地上就象他家的墓地。六个坟有公、奶、叔公、还有三个辈 份更老,他要慢慢想才能叫出正确的称呼。他用一片肥猪肉擦墓碑,在奶的坟头 找到父亲的名字。找到大伯爷、二伯爷,还有姑姑的名字,也还有几个堂哥堂姐 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父亲在公的坟头摆下祭品:一只白切鸡、一刀猪肉,红 糯米饭、菜包,烧香点蜡烛,倒酒。又烧了一把香,插了旁边五个坟头。请祖先 一起来聚餐。   割坟头草、培土。到周围寻找砍几条又直又长的树枝,在坟顶插长钱。酒过 三巡烧完纸钱,父亲说,你吃可以吃糯米饭、菜包了。菜包是用煮热的糯米拌了 猪肉、香菇、木耳、碾碎的花生、葱花……用烫软的牛皮菜叶包起来,放进蒸笼 又再蒸一次,好香啊!坐在草地上,头上白云轻絮飘过,阳光温暖。远处山坡下 开阔地,一条小河逶迤而去。这情景正像一片墓碑写的:青山秀水拥佳地,祖德 先贤传后人。1972年,农业学大寨,开荒造田。这块墓地就被村里农民夷为平地, 墓牌被偷走拿去垫桥或是打瓦。父亲四周找了几天,都没有着落。祖先的遗骸就 无从分辨。只得把地下能够收集的骨头分别埋下。   在记忆深处,那一次随父亲去大福大浪村上众人坟印象已经模糊,半山腰一 座大坟,一个庄严有模样的坟台。这是一个很老很老几乎找不到称呼的祖宗。周 围几个村差不多来了两百人,这些亲戚,烧香点炮敬过先祖,就在山坡一块平地 架锅煮饭炒菜,大家随便分堆喝酒吃饭。   父亲身体一直都很好,想想看八十岁的人还能车送货上街。他很骄傲。他说: 雷唯死了,盛球也早死了,仲宝在家动不得了,嘿嘿。我一天上街吃得睡得没有 事。父亲光着膀子,从颈脖上扯下那条脏兮兮的毛巾,双手摊开蒙在脸上,往脑 顶抹去擦汗。然后提水瓢在天井阴暗角落接水笼头喝生水。背勾之后,胸部更加 凹陷下去。两撮乳头毛还是长长卷曲着。它怎么不会跟头发一样脱掉呢,思想在 头脑里搜索,只有那一次扯父亲这撮乳毛让他惊叫一声,是自己一生唯一一次与 父亲顽皮取乐。几十年过去了,父子缺乏沟通,没有感情交流。考上大学回家报 喜,难得父亲高兴关心一次。他说听讲你考上北京哪个大学了咧。就什么也不问 了。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晚亲密接触来得太迟,人哪,心思总放得很远,总是不着 边际去追求梦幻一般的幸福,不大理会也不珍惜平凡生活中身边真实的情感和快 乐。   “树欲静而风止,子欲孝而父不在。”   时光不可以倒流。   葬礼上没有见过雷明。街坊风俗,人性好赌,哪家有白事,停棺在家几天, 晚上都有人设摊开赌。给吊唁的人找一点乐趣,公安派出所绝对不来打扰的。那 几天赌摊也不见他,当时不太注意,后来听人说,一方赌王那时已经死了。   他的妈妈——韩国良称为大姑,来了。她在父亲的灵位前烧了香。八十多岁 的老人依然保持身材挺板的架式,脚步稳当。头发灰白,脸上气色还不错,只是 耳朵背,讲话要在耳边大声喊,她才明白点头。   因为耳聋,刚走出医院住院部大门,雷明从四楼窗口上跳下来,死在地上发 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接着整座楼医生护士、病友慌乱的叫喊。大姑一点没有知觉。 一路上快乐的风吹动她的白发,送她回家。   后面的人追进家喊:“他死了!”又在她耳朵边喊“你仔死了!”她说: “我仔?我大仔早死了。”那个人才急了,又喊清楚一些:“是雷明,刚刚在医 院死了!”大姑笑了一笑,拿起刚放到桌上还没来得洗的铝饭盒,她讲:“我才 给他送饭,我还高兴,今天他全部吃得完了。”“没讲了,没讲了。”报信的人 脸上急出汗,她说,“他刚刚跳楼死,医院叫你马上去,我请三马在门口等好了, 你马上跟我走。”   雷明吸毒三年,所有值钱东西当完,新盖一座三层楼房也卖掉了,后来找的 年轻老婆也离婚走了。没钱了,他叫他妈找人把他绑起来。毒瘾发作又受不住, 用头猛撞墙壁,脑袋裂开血流不止,大姑才把他送到医院。   人生无常,出生贫穷还是高贵、有权势还是低贱之家,你别无选择!这就是 所谓的命运。无可奈何,但是你可以选择死亡。通过选择死亡的方式,改变自己 的命运,最后一次表达自己人生的态度。或者通过死亡,达到实现自己的人生目 的,如吕蓓卡。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可不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人们,我不“思”, 没有“思想”,“我”就不存在了?   芸芸众生都贪恋眼前世界,大凡年青人跳河、喝农药,死于自杀,都说可惜 可惜了。为什么要去死?而另一些人却相反,会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活”,为 什么“活下去?”这是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是灵魂的拷问,因为有思想所以有灵 魂所以有痛苦。川端康成、海明威、傅雷夫妇……海子、胡河清……随风而逝, 灿若樱花。多么美啊,她们的生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他们的思想化为在漆黑的 天空散射的光芒。不是每一个人死去都可以变成星星的,就象不是每个佛教徒都 可以坐化可以烧成舍利子一样。要不然天空早都被挤满了。   死亡也是一种存在,活着是生存在别人眼里“他人”的存在。死亡是我“思 想”的存在。有了自由的思想,多么美好,永远不会死去多么美好的。   韩国良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有一天他也会死的。不管怎样,车祸横死也好, 只要迅速没有痛苦,象父亲一样。他已经不害怕死亡了,只害怕生病又不能死去。 现在没有积蓄,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养老保险,现在上医院一个感冒处方也要几 百块,那是病不起的。那么多人相信“法轮功”恐怕是与练功治病不用药不花钱 有关,今后自己到了病重无钱医那个地步就选择安乐死吧。跑进大漠荒野,雪山 森林,没有人迹的地方自裁。象孤独者余纯顺去无踪影。象王小波讲的那头特立 独行的野猪,喝山泉倒地……   雷明表哥拔掉输液针头从四楼窗口飞身而下的时候,他会想到来生?想到 “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吗?趁毒瘾还没有发作,头脑还保持一点理智,还有一 点力气,他就准备去死了。一个人让八十多岁母亲供养、侍候,还有什么脸面。 吃饱最后一餐,不能做一个饿鬼。跳楼,是他男子汉的性格。   同样吸毒死亡的小妹就太龌龊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是在电影公司厕所里打针,不知怎么回事,用量大或者推得快了吧?反正,死 了。被人发现拉出来,丢在电影院前面大街上。   “没有人来收尸,她早就离婚了,金城江没有亲戚。”刘大明说着,抽出一 支香烟点火含在嘴上。现在他抽“玉溪”,一包二十六块,一天两包哪!来到云 南,跟刘大明在宿舍坐聊天,想起以前他带的那个小,在金城江很久没有露面。 韩国良就向他打听小妹的消息。他先笑着否认秦小妹是他的小的说法,就讲了小 妹死亡的情况,“丑得很,他们讲拖出来裤子都没帮她穿,那根针还扎在阴道。” 刘大明用手指比划成针状指向自己的大腿间。   “为什么把针打到哪个地方?”韩国良不可思议。   “你大学生,工程师,这种你就不懂了吧?。”刘大明笑着说,“为什么你 搞那个地方她舒服?那里因为那里血管最丰富,收缩性很好。她全身打遍结疤变 硬了,没有办法下针,只有那个地方吸收得快,药力上来快。而且那个地方永远 不会硬的。”   真是,那个神秘的妙不可言的地方,还能排上这种用场。   “过两天,我喊厨房找人约好割几斤牛、猪的那个东西回来,煮给你们吃一 餐,又脆又爽。”   秦小妹是刘大明带来打牌的。她长得小巧玲珑,面目清秀,画眉擦口红,让 人看不出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她眼光凌厉,有一股刚毅神情。说话粗俗好抽烟, 一块相处敬而远之。那还是韩国良离婚后不久,当时还处于严打时期。他们在朋 友家关上铁门,封好窗口,用毯子垫在桌上打麻将。半夜三更,又冷又饿。除了 韩国良,三个人,再加上坐在刘大明旁边看牌的小妹,一支接一支抽烟。有一阵 他感到烟气熏得眼睛刺痛冒眼泪。看不清台面出牌,只好喊三家报牌。第二天清 晨,全身一股香烟臭味,双手皮肤象得了肝炎现出一层淡黄的颜色。   洗澡换衣服,上班报到。北京正闹学潮,上班不很正常。在单位跟人辩论几 句。没有事又偷偷回来睡觉。人们一生这样下去就要毁了。每次熬夜之后,韩国 良都会后悔,自己消沉了堕落了。休息过后,再有人叫,还是要去。他觉得空虚, 心里空落落,需要来一下刺激,需要安慰。“只有读书才可以忘记麻将,也只有 打麻将才可以忘记读书。”又是梁启超先生的名言成为他的挡箭牌。打麻将时间 过得快,有胜负感刺激。可以忘记烦恼忧愁。只是太俗气了一些。每次打牌回家, 洗好澡,他要大声念几首唐诗宋词之类来过滤头脑,才爽情。这就是他的生活。   跟小妹玩了两年,刘大明找了新的女伴,说“拜拜”了。他正筹办一家棉纺 厂,开始办公司做老板,没有时间再打小麻将了。倒是韩国良还会经常碰到她, 原来就没有工作单位,靠找男人弄钱。现在可能还没傍上大款,就做大众情人了, 呼机一响业务来马上走人。一天晚上她手气太背,两个小时不和一盘,最后放一 个大炮。她摔牌骂娘不给钱就走,大伙提前散场。在楼道里她不服气还在喊:操 他妈!霉X!做事不洗手。几百块钱不到两个钟头就输光,他妈的,老娘昨晚开 脚开累了也没捞得这么多!   有一回真危险,韩国良心情不佳,刚换人出到门口就有治安人员冲上楼抓人。 每个人罚款两千,差不多一年工资哪!刘大明也还讲情义,小妹给他打电话,他 还是来到派出所,找熟人把他救出来,免了罚款。   后来惹上毒品,什么人都不能救她了。最后这样死去,太可怕、太悲惨、社 会人心冷漠,缺乏同情和关心帮助。国家机构不提供社会公共服务,对无依无靠 落难的人不能实行救援。   遗精过后,身体有些疲惫,或者准确地说精神有些晃晃悠悠的。他似睡非睡 胡思乱想差不多煞到天亮,8月清晨,云贵高原已经非常寒冷的空气,并不能阻 止韩国良的思维在头脑继续象受热膨胀的气体一样窜动。远处,五公里之外,一 家冶炼厂高炉鼓风机在黑暗的夜空不停顿呜咽,悲切的号声正为他回忆中的个人 历史伴奏。韩国良胡思乱想从父亲去世联想到雷明、秦小妹的死,接着,他又想 起了蒙玉菊,为什么经常想到这个与自己没有关联的女人呢?事情都过去三十多 年了。   这位可以称为大姐的女人。韩国良只见过面没有说话。大串连之后没有上课, 没有人管。街上到处贴满大字报,两派人还在街口三角地辩论。他去矿务局做工, 打石子填土方。他的父亲那时调在矿务局百货门市部,晚上去食堂打饭,在澡堂 洗澡,就在商店跟父亲睡在一起。   石头墙挡不住这个女人的笑声,隔壁是理发室,那个年轻师傅,嘴巴象抹油 能说会道。不知道讲些什么,经常听到这个女人大笑、狂笑,笑声没有遮拦,肆 无忌惮。她个子高大,脸型小皮肤很黑,眼睛有神。她不在矿务局工作,与理发 师是老乡,不知从哪里来玩的,或者就是来跟理发师谈恋爱,这是韩国良后来想 到的,似乎女人恋爱时候,她的笑才如此纵情坦荡。   后来听说她参加了造反组织“四?二二”。那时全广西分两派群众组织,一 派“四?二二”,一派是“联指”。两派互相辩论互相攻击,都称自己最革命, 最最忠于毛主席。最忠诚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韩国良当时是游手好闲“观潮 派”,这个词是王老师提出来的。这个北京人与众不同,生活散漫,随随便便。 衣服领子、袖口结一层油腻,全身都黑只有牙齿白得闪亮。普通话非常标准柔和, 听起来很舒服。   “你们几个观潮派。”王老师说,“不参加运动,不站在革命的队伍中来, 就是不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政治态度、阶级立场问题,今后复课,就要受 批评写检查,要吃亏的。”   韩国良随几个同学去学校想看动静。了解什么时候可以开学复课。教室里空 无一人,台阶上长满了野草。王老师拿一支钓杆准备去钓鱼,鸭虫用纸包着,就 放进衣服口袋里。经老师提醒,韩国良也感觉是个问题,为什么不积极参加文化 大革命?!不料,后来倒是错对了,凡是参加“四?二二”的同学都不能上高中。 他要去参加红卫兵组织,一定是“四?二二”这一派的。他觉得还是“四?二二” 革命,“联指”那边多数是领导干部,有官方背影,是保皇派。还有一个重要原 因是,他看过转抄大字报,是“四?二二”的人写的:“今日的哥达纲领”,反 对联会坚持革命造反,文章气势磅礴,很鼓舞煸动人,他这个观潮派也受感动, 差点去投身革命。   中央必须解决广西问题,因为两派武斗,铁路运输瘫痪,影响抗美援越斗争 的局势。约翰逊总统让越南战争升级,B-52轰炸机炸了河内。中央文革派部围攻 取缔“四?二二”,一夜之间造反组织成了反革命组织,各地成立革命委员会, 捉拿、清算、批斗反革命组织坏头头和骨干分子。   蒙玉菊被人用石头砸死,尸体摆在县委围墙外的石花地里,她的阴道还插着 一根竹子。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五日,下午县革委会在县城露天会场召开全县清 理阶级队伍誓师大会。全县八个公社和县城机关单位都要组织队伍,押着自己的 批判对象,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造反大军头目到现场集中开展一场声势浩 大的批判斗争。   街道静悄悄,韩国良、雷明几个人在胡志兴家抓玉米籽赌钱。今天手气还不 错,胡志兴那件“江姐”——无袖开羊毛衫——也从箱子拿出来押了十块钱。连 买两注二三角,又输一半了。   突然,外面有人拍大门,韩国良想起先是把钱卷起来别在内裤带上,又怕走 路落下,趁人不注意,就塞进胡志兴家柴堆里。还在拍门,大家不出声。后来听 到喊:是我是我,快开门。雷明说是“老花鼠”。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还赌什么鸟呢!”“老花鼠”进来便说,“操你妈的!快收摊,外面用石 头敲人好看得很,都死了几个了,走慢恐怕都赶不上了。”   中国人爱看杀人。每年遇到法院宣判枪毙,都有人不顾喝的是两碗粥,跟着 押解车跑几里路到葫芦山听两声枪响。只为回来遇人说:我看他脸白完了,脚软 了,挨拖过去的。卜、卜两下,不比小炮掌还响。打胸口心脏这个地方,规定不 能打头的。   就是因为中国人爱看杀人,才引出鲁迅弃医从文的故事。   他们一路小跑,穿过空城一样的的街巷。太阳早早就躲藏在灰朦朦的天空里。 走过白马街口,看到行人个个神色紧张,不多说话。现场死人血腥的气味已经越 过广场上空,弥漫过来了。小孩子们闻到了这种气息,却象苍蝇一样飞得更快了。   广场上的人群这时已经散尽,“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万 岁。”两条醒目的巨幅标语从主席台平顶上垂吊下来,遍地是垫坐的石块、砖头 和废报纸。六月的轻风吹过,不寒惊心。乱石花地就在前面。当时还没有房地产 开发,三块十米高貌似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巨石还在,经历黄巾起义、 董卓之祸……一连串血雨腥风,一千七百年后他们又看到了屠杀。   誓师大会散后,各单位就移动到了石花地分别召开批斗大会。批斗方式很简 单,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省一点脚力,省一点时 间,石头——这个石花地最容易找到的东西,代替革命群众的愤怒申讨。一切进 行很快,因为革命群众、贫下中农同志,还要赶回乡下的家,老婆孩子还等着吃 饭。一阵激烈的石头打击下,石花地里躺下了十几具尸体,头颅摒裂,脑袋开花。 血水流入石缝流入草地,流到大路上来。批斗结束后,多数人还不敢靠前,就站 在路边翘首观望。有人说,那个女的裤子挨扯完了,一条棍子插在那个人X上。   “大南蛇,看清楚,是不是棍子插穿那里?”有人在路边朝石花地喊道。平 时在街里讨饭吃的“大南蛇”似乎想在死人身上捞点什么东西。他才不管你腥不 腥,臭不臭,以后会不会挨鬼牵。一个人在石花地里转来转去,东瞄西望。他正 走到蒙玉菊旁边,回头笑了答应道:   “你过来看嘛,怕什么呢!没有插你补插一下。”   这一切行动都应该是有计划有安排的。要不然几个单位同时在一起打人杀人, 然后很快全部人散尽。只留下尸首等待亲人来收拾。这里死的是乡下人,家人恐 怕明天才能赶到。   “快到街里头去看,那边游行又敲死人了。”   听到这个刚刚传来的消息,人群又沿着马路向大街走去。原来乱石花地是公 社贫下中农斗争的场所,县直机关安排回单位搞批判。想不到一路喊口号游斗, 就敲人了。韩国良跟人进街,看到的场景已近尾声。粮食局门口死了两个,汽车 站门口死了两个,小学门口死了一个……大街里已经听到了死者亲人悲惨的哭声 了。   这一晚,多少家庭不能入眠。丧失亲人的还在悲伤,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 参加造反大军的人,更是提心吊胆,乞求菩萨保佑平安。因为今天的誓师大会仅 是一个开始,按革委会提法,是揭开了阶级斗争的盖子。盖子下面不知多少人将 不得安宁。当天晚上秋英姐就跑进家来,她望了韩国良一眼,就对母亲说:“三 叔娘,我想让秋生过来住几天。”秋英姐的弟弟秋生在茶叶场工作,场里全是青 年人,他们“万山红”战斗队在全县很出名,妈妈明白了,就说:“我们这边没 有什么,你们觉得放心就过来。”“茶叶场那边抓人了。”秋英姐又说,“我们 不敢给他回去,又怕那帮土匪恶霸进家来找人,躲几天风头再说。”   秋生1965年下乡插队,那天县里组织中小学生队伍送行。那一批中学毕业生 合条件下乡的人太少,才五个。后来县里办茶叶场,又将他们转入茶叶场当工人。 第二晚上,街上没人时他才进屋,躲在后楼上。后楼很大,把两个大木箱拉靠在 墙边,铺一张小席子,若是有人突然上楼从楼口望过去,也看不出什么动静。   早晚秋英姐用小篮子端来两餐饭,两家人经常走动,外面人也不起什么疑心。 韩国良把连环画全部拿给他看。他教韩国良结钓钩,晚上如何提杆钓鱼。“晚上 钓不用浮标,”他说,“把钓杆放下水,拿钓杆的手就这样摇来摇的,鱼就看是 鸭虫动了,它就吞了。”这些都是下乡跟农民学会的,下乡还学会了抽烟喝酒。 他个子小,身体单薄。“我下乡两年后,村里没有哪个人敢惹我,你看,”他捞 上衣袖,握紧拳头提起来,手臂上全是一鼓一鼓的键子肉,“我一百五十斤担子 挑过天。到坡上割草,一天割两千斤,农民也不敢比。我们转来茶叶场,队长好 舍不得。”   秋生在楼上睡了一个星期,风声不是很紧,才又回家躲了。   6?15那天,死的是下面公社和县直机关的人,街道没有死人。小地方,本街 人又不多,经常见面的,家里什么底细互相都清楚,下不了手。只是斗争吴玉娟 的时候,她看了别人的惨状自己吓得尿裤子。二十五岁未嫁人的姑娘裤裆湿一片, 很丑啊!   一帮人,每天中午来雷明家,拿碗吃早餐,或者已经称为中午饭了。雷明父 亲很会弄菜,随时进家都有好吃的。他把牛肉切成手指尾粗细的一条条,放酒、 味精、酱油、五香粉配料腌好晾干,然后下油锅。炸成牛肉条色泽鲜黄,香酥爽 口,最好下酒。那段时间刚刚结束武斗,正在清理阶级队伍。革委会还没成立, 这一帮“联指”人员就是街道说话管事的人。个个威风凛凛,酒足饭饱,就到后 面屋里去赌钱。把腰间的驳壳枪挂在墙上赌牌九。不让外人混进来,雷明说自己 都不能粘边。注子下得很大,用箩筐装抽水钱。每天他父亲就从箩筐拿钱叫他去 买烟买酒买菜让众人在家里吃流水席。   都传说这些人打进宜山县城发了财。造反大军占领宜山,第一次围攻由于有 6972部队暗中相助,“联指”久攻不下。第二次再围攻,城内已十分空虚。缺枪 少子弹,红卫兵还是依据险要地形守了一个月。“联指”攻城,使用了阿基米德 阻击罗马人设计的抛掷机原理,向城里投送炸药包。这是进攻柳州的经验,柳州 机械厂工人自己研制成功的这种机器,用一个马达起动压缩弹簧,把炸药包弹射 出去。洛城街道“联指”组成的这支敢死队第一个冲进北门楼,差不多是进了一 座空城。造反大军已经撤退往柳州、南宁。只有少数红卫兵誓死保卫,退守在四 排楼上,高唱战歌,呼喊: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最后被解 放军战士一个个拉走。   先头部队就开始抢银行、储蓄所。那时人都跑光了,不用抢,顺手牵羊。也 只是听说,未经证实。但从他们豪赌气派上看,传说不是空穴来风。都是街上小 职员、手工业者、农民、无业游民啊,你想看这么多钱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五哥,吃了没有?”韩国良看到雷明的五叔进家,一帮手下人对他很尊敬, 他原来是杂货商店的会计。现在是街道“联指”的总指挥,腰间插有两支枪,一 支白朗宁、一支二十响驳壳。“胡老三来了没有?”有人回答还没见脸,五叔又 说:“你跑去喊他过来一下,有点急事。”有人让出来的一张靠背竹椅,让他坐 上,拿出香烟接过旁边人敲燃的打火机。“又要有事了,上午刚到县委开会回来, 上面点了我们的名。”   韩国良每天有事无事找雷明,等他办完家里事,两个人出去玩。也爱听这些 大人谈话。   “小老明,昨天后来你搬回来没有?”   “搬回个鸟!没讲了。你问你大哥,”雷明老头子在桌边慢慢喝酒,听了小 老明的话笑了,“就是这样霉!”小老明向五叔摊开双手,就象他的手掌沾到什 么脏东西不能洗干净似的。他说,“我捉了一对双天宝,他拿一副赏。我在手里 摸,不用看知道是双天了,我问可不可加注,你大哥偷笑……”雷明父亲笑着说: “我明倒交待你不要加,嘿嘿,你又不信……”   胡老三进来了。他是生产大队大队长,管下面九个生产小队。家住不远,一 进门就说:“小老明,今天我们两个共庄,早晨起床我就洗手烧香了。今天我们 包赢。”   五哥笑着,等他在旁边坐定,才说:   “看来顶不住了,王副政委点我们了,他说他妈的你们文质彬彬!温情主义! 对敌人讲仁慈,放过落水狗。我在会上头都抬不起,也怪不得,”他低了声音: “龙山报来搞了十五个,怀群、剑河各十个……还有东安、四把,哪里哪里都敲 了,就是我们一个也没有,难讲得过去,看来我们挨当仇人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胡老三说,“我们再商量一下,排一下,看从那些人 搞起。”   “散会以后,王副政委留我下来,他要我们完成这个数。”五哥向胡老三比 了一下手指,胡老三眼睛瞪了一下。“不然就是我们拖了全县的后腿,阶级斗争 盖子揭不开。”   先在市场圩亭打死人,黑夜,开始斗争的时候桌子上还摆着汽灯,打人时就 把灯灭了。站在人群外面只能听到大棒子敲到人身上“嘭嘭”的声音,被敲打的 人开始还挣扎喊叫,痛了受不住就在地上打滚,随着越来越有力沉重的棒击,他 就再喊不出声了,只听到喘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听到棒子落到地上的咣咣响, 打手没有说话,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地主富农每次运动都遭殃。韩国良隔壁太生家是地主成份,平时不往来的。 父亲是个老实人,又真象电影里那种伪装的大善人,至少看起来顺眼吧。每次有 队干过来通知他去开会做什么义务工,他出来站在门口应承,“是是,我马上去 马上去……”点头哈腰微笑。可能就是这个印象,他逃过一难。太生妈就不一样 了,在韩国良眼里看来,她就是一个地主婆的典型形象:三角眼,脸色苍白,笑 起来含一股阴气,她常年在家煮饭,不用去劳动。平时见人也装出笑脸主动招呼, 她脾气却很凶。经常听她在家里骂人,还不论什么小事,也跟街坊人吵几句。她 是第二天晚上被生产队拉走斗争打死的。太生一家那几天没有声息,不哭不闹。 不知道他们家把母亲从圩亭里连夜拉去哪里埋了。   六月的天空,阳光灿烂,凤凰山脚革命烈士陵园,在两排松柏守护下庄严肃 穆。附近农民不敢让牛撞进来,草地长得茂密柔软,碧绿象浮一层油。每次清明 节,学校学生都来扫墓。请革命老人讲故事。这里几个坟墓,都是解放初期在乡 下被土匪伏击死亡的解放军战士和工作组成员。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红旗,染红了 红领巾,课本这样说,老师也这样说。   街道被关押造反大军头目、骨干分子是在烈士陵园批斗处决的。已经不能叫 批斗了,直接拉出来,跪下来用石头砸死。不能用枪,不是节约子弹。因为是群 众专政,群众的义愤,群众的自发行为,而群众是不能掌握枪杆子的。这样,死 了人,政府是不负责任的。群众更不会承担责任了。“群众”是谁?你见过“群 众”吗?能追究“群众”吗?袁世凯就说过:从来就不见什么“人民”。   吴玉娟这次逃不脱了,她是杂货店店员,参加过武装部门口的静坐。毛主席 的红卫兵,年纪小犯错误不能杀,只有杀你了。还有一位,叫什么名字韩国良忘 记了,前几天被石头砸裂脑袋没有死(真是神奇),这次被人从家里用单架抬到 烈士陵园来,再试一回,看看他是不是命大,阎王爷这次就不退货了。上过小学 的人,会记住农夫和蛇的故事,鲁迅又在不断提醒痛打落水狗呢!千万警惕啊! 对敌人不要手软啊!   陵园草地上鬼哭狼嚎。去看过的人回来说,只有黄克家一个人最硬。一直到 被敲死还是不肯低头。他的弟弟是韩国良小学同学,放学过路到他家,黄克林就 偷他家萝卜酸给韩国良吃。他哥短小精悍肌肉发达,象一个体操或者是举重运动 员。文革开始时拉板车,斗争走资派后参加了革命造反组织。“克家最经得死, 硬撑颈昂头,一点不怕死。”那个人喋喋不休,他站得最近,看得清楚。“脑浆 差点射到我身上。石头砸下去,还有一口气他又撑起来……”讲得黄克家有点像 刘胡兰、江姐了。难怪有领导讲:这种人不死就太可怕了。   云秀姐的老公人称“阿福”,武斗“联指”进城前一天逃往柳州,后来柳州 武斗平息,被人押回洛城在半路打死。   阿福性格活泼开朗,见人没大没小爱开玩笑,长得不好看,瘦脸孔有不少坑 坑洼洼,象是小时候发天花留下来的。右边颈脖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疤,不知是 先天如此,还是后来被火烧伤。但这一切都不能影响他的笑容和魅力。云秀姐很 矮,宽额头大眼睛,象年画上招财童女模样。性格温柔贤惠,看得出夫妻俩感情 很好。   韩国良去车缝组帮妈妈做工,要是碰上阿福哥也来替云秀姐赶活路,那天就 不会沉闷了。“怎么样?国良,我教你唱一首歌。”阿福哥说。“不用总是听你 妈摆,一天低头不停踩衣车,人不累死就烦死了。”   阿福哥不在哪里上班,是做临工的。有时看见他拉板车,拉石头拉火砖,有 时又见到在工地做泥水工。剪缝手艺不错,经常在案板上比比划划,指责云秀姐, 你这点不对了,这条线太陡了,做成裤子坐下来扯屁股的。   韩国良车好了裤边,停车剪掉线头,回头看着阿福笑。他停下活路,也眨眼 笑着。然后用他有一点沙哑的声音念道:   妹家门前有蔸树,   一只画眉日夜啼。   爹娘来把树砍了,   画眉飞进妹床栖。   车缝组里大家的笑声盖住脚踏衣车“哒哒”。“这个死野仔,他又癫了。” 云秀姐在案板上也笑着骂老公,看她内心掩饰不住快乐,这就是夫妻恩爱,打是 亲,骂是爱。   妹是垌口一块田,   哥赶黄牛来犁耙。   黄牛累死田不烂,   一年两回开谷花。   “死野仔,快点做活路,还有两条裤子马上要要。不要教坏人家小娃仔。”   云秀姐一直很亲昵左一句右一句喊老公:“死野仔。”这句口头禅,是不是 早就预示了阿福哥后来不得好死呢?   “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又有一回,阿福哥进门就要开玩笑。潘 回菊的妈妈说:   “阿福哪,我跟你讲先,你要等我赶得出这件衣服才准你讲什么鬼故事哪, 要不然我们笑弯了肚子,做不得活路,我要赶你帮我车衣服。”   “你笑死不要紧啊。”阿福哥说,“你笑死了,回菊在这里比你做得快。”   潘回菊在学校比韩国良高一年级,现在也天天来车缝组帮她妈妈车衣。她嘟 嘴巴笑:“你们到外面讲,我不听你们的。”   街道办的这个车缝组管理不是很严,具体是什么人管也不清楚,也没有人来 收管理费。几个人几台衣车,只有一个男的银师傅做组长。大家按劳分配多劳多 得不劳不得,收上手工费一块钱,八角钱自己的,两角交上集体付房租、买木炭, 买面粉拌浆糊,交税等等。鼓励你多劳多得,家里人可以来帮忙。   “大家不要吵,我就要讲故事了。其实这个故事呢,也算是一个谜语,字 谜。”阿福哥说:“我讲了你们猜得出来咧——我就请你们大家一起去吃榨粉。”   “阿福你这个仔讲话要算数。”韩国良妈妈说。   “他不请你们吃粉呢,你们就把他的肉割下来。”云秀姐说。   “当然讲话算数。你们注意听了,我讲了啵?我讲了,从前有一个老奶奶, 带着一个小孙仔过日子。一天,孙仔从河里钓得一条鱼,高高兴兴回家。”   “什么狗屁故事。”   “你们听我讲完先嘛。”阿福哥说。“路上碰到一个守果园的老头拦路。老 头讲:娃仔,我给你猜一个字。猜出来我给你走,猜不出来你就输手上这条鱼。 说完老头子就开脚摆手,问他:什么字?那个娃回答:大字。错了,老头说,就 拿了小孩的鱼走了。”   “阿福你这个仔好事你不多讲,专门讲这种坏事情。”潘回菊母亲说。   韩国良在想,老头子摆的应该是一个“太”字。   “嘿嘿,什么坏不坏,那你讲是什么字?”阿福哥笑着说,“不过,这个字 我知道你猜得中,哪天晚上回家你不见这个字?”   “我操你阿福,死野仔的你。”   大家都笑了,连平时不喜欢说笑的银师傅也松了脸,说:“阿福你讲得回菊 妈脸都红了。”   “快点请我们吃榨粉!”韩国良妈妈说。   “不是,还没有完,听我讲完。”阿福说,“那个孙仔就哭回去告给他奶听。 那个老奶一听气来了……唉呀,车错了。”大家笑了,“这回让云秀收拾你,” 潘回菊妈妈说。“没要紧,小事情,刚错了一点点,”阿福用锥子挑开线头,用 手“哗”的一撕,把车错的那条线扯脱了。又继续说,“老奶马上跑到果园来。 你不要欺负小孩子,她对老头说,我也猜你一个字。说完也象老头子那样开手开 脚摆起来,头上戴一顶烂草帽。跑得急,草帽歪歪斜在一边。老头一看……”他 卖了一个关子,有人问什么字什么字?才接着说了:“老头子猜不出,眼睁睁看 老奶就把那条鱼拿走,在果园还捡了几个果子。”   大家不出声,都象那个老头一样,想着那是个什么字吧?   “你们猜这快点啵,我有事情还要走的,超过明天不算数,不要讲我舍不得 请你们吃榨粉。”   “‘天’字”   “不对。”   “‘夭’字”   “也不对。”   …………   以后,韩国良想起这个字。并且向人讲了这个故事,那时阿福哥已经死了。   县城没有发生真正的武斗,冲进公安局没有缴得枪,造反大军只有吴太贵肩 上挂着一支冲锋枪,从东门街口走到西门街口。指挥一帮人垒沙包,“垒到胸口 这个地方。”他说着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砖头拉多一点来,摆在两边, 燃烧弹还不够多。”   用酒瓶装上汽油,与炸药雷管绑在一起,他就叫燃烧弹了。这一切象小孩游 戏,街对街敌苦楝树籽,敌石头仗。这些东西如何抵挡“联指”的机枪,手榴 弹?!韩国良一帮人混进造反大军据点去玩。在粮食局开大锅饭,拉食品站的猪 去杀。小孩子们白吃肥肉,欢天喜地。   过了两天,没等围城的民兵进来,夜里就悄悄撤退了去柳州了。在大福那边 路上,民兵还拦截抓获了许多人。阿福哥那时逃得到柳州,武斗结束后,被捉关 在部队,后来各地派人来认领押送回原籍。那时“6?15”事件过去了,不敢公开 敲人杀人了。押回来丢进公安局监狱就不会死,还要每天半斤米养他。仇恨和愤 怒,还有害怕报复,各各原因使押解的人不愿看到这个结局。就在半路上县城附 近荒山野岭将他们处决。黄茅洞一个放牛的人发现石头缝里阿福的尸体,这具死 尸已经严重腐烂。全身爬满蛆虫。至于他的家人如何辨识,从衣服鞋子、还是身 上某些特征确认死者就是阿福,已经无从知晓,已无关紧要了。   活着,生活下去。不知哪位哲人说过:上帝在死亡面前安排许多苦难,使我 们不敢走向死亡。活着,云秀姐有三个儿女需要抚养。当然要活着。陈士诚感到 不得志,没有爱情的婚姻带给他两个可爱的儿子,他也愉快的活着;韩国良也还 需要活着。生活仍然美好,这人世间,还有一些高尚情怀让人不能忘却。人们需 要活着,在这块大地上尽一切责任和义务。   每天在车缝组上班。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阿福哥的笑声,后事怎么处理了, 节哀保重之类,人们都不说,就象一切没有发生。同情和关心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云秀,这个客人有一条裤子今天下午要,我做不急,你能不能赶?”自己不能 接的活,都是先问云秀姐接不接再推给别人。遇上派有义务工,到公路边种树, 去葫芦山水库劳动,银师傅会说,云秀你带嫩仔就不去了,在家守门。   她身材矮小,肥胖,站在案板上裁衣服要垫一个木箱。然而她拿剪刀剪布运 行的姿势很优雅,云秀姐更不愿多说话了,工作时候就轻轻歌唱,歌声哀宛如诉。 直到半年后,有一天她笑着说,那个死野仔昨晚上又进屋了。人们才想起,阿福 死后,车缝组冷清太久了。悲伤也过去很久了。这以后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说了。   “他先是来敲我的房门。”云秀姐说,“我醒了就喊操你妈,莫要过来吓我 仔!他又跑到堂屋那边翻锑锅盖。”   “他饿了,那天肯定是饿肚子死的。你们家葬的时候,放不放粮罐也不懂。 你明天拿点米饭去他坟上撒,烧香烧纸。”妈妈说,“一边烧一边喊,有吃的了, 莫要回来找了。”   韩国良不信鬼,但很多人见鬼又活灵活现,象云秀这样说的,难道仅仅是幻 觉?母亲也见过鬼,她说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傍晚天擦黑,村口河边听到锤衣声, 一个女人嘟嘟囔囔听不清讲什么,我喊一声:你讲什么呢!她突然就停下来了。 我马上寒毛鼓起,碰见鬼了。我那时年轻火气旺,吓跑她了。   “唉。”高度近视,戴的眼镜象两个瓶底的刘姨说,“话又讲,这个野仔没 有我们小组冷清了很多,这半年都没有笑声了。”   韩国良都喜欢听云秀姐的歌声,他说:“云秀姐,以前你唱那首歌很好听的, 你教我唱一回。”   “哪一首?”   “那首……微风……”   云秀姐轻轻地唱了:   5 3 5│3`? 2` 1`│2` 1` 6 │ 5? 6 5│3——   微 风 吹 起 金黄 色的 麦 浪   1 2 3│5? 6 5│3 5 6 1` │2`? 3` │2`——   肥大 的 麦 穗 迎接 远来的 小 姑 娘   歌声抒情,带有一种伤感无奈的情调,让人想起过去的时光。   “这是60年初中老师教我们唱的歌。”云秀姐说,“我觉得很好听。”   60年,韩国良记得自己和弟弟一次吃红薯,弟弟把自己一份吃完之后,说: 大哥,你剥你的这一层皮给我吃好不好?一层,比纸还薄的一层红薯皮,都充满 巨大的诱惑力。粮食不够,要吃野菜。一种野菜想不起名称,用它做成绿糍粑, 很粘。从大山挖回来一种薯藤类植物,叫做“金猫篼”,在石磨上磨出粉红色浆 做成馍。同样是粉红色,在井巷边上吹下那棵棕榈,用刀削下疏松的树芯,煮熟 入食,就非常难受啦,肚子涨大便拉不出,急了就只得用手抠。   后来看书就是这一年,顾准回到北京看到所谓“十大建筑”,回想下放地农 村萧条,很多饿死的人,悲愤地说:“我永远不进这个人民大会堂。”   她昨天还是个淘气的小姑娘   今天已光荣地当了生产队长   歌曲讲述一个中学生毕业生响应祖国的号召,回乡务农,为国家贡献自己的 青春。那时报纸宣传青年学生的榜样是自愿下放做农民的邢燕子,周总理接见她 的照片到处都能看到。   她亲手摘下一把肥大的麦穗   寄给母校亲爱的师长   亲爱的老师亲爱的校长   这新的成绩象征着我的成长   请收入这来自那远方的心愿   让她永远散发着浓馥的芳香   韩国良从小就热爱尊敬老师,对学校有很深的感情。上了中学之后,发现情 况不是这样,特别到了高中毕业这一年,更觉得老师已经流俗,失去师道,甚至 缺乏同情心和道德正义感,心中的偶像倒塌。其实也不是老师突然变“坏”,没 有世外桃源,老师也是社会一员。以前幼稚,现在逐渐成熟,看到了社会的本质。   下乡之后,每年打新谷,有玉米、红薯就挑一些回来给家人尝,就再没有什 么理想,寄给老师寄给学校的了。   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到农村后,韩国良给班主任写了一封信,那时他很“愤 青”,不够深刻,他问班主任:作为老师为什么不能以学习成绩评价学生;而以 政治表现或家庭成份来对学生进行分类,一些去插队当农民,一些招工进厂。他 说从此不相信老师,老师不值得尊敬。   他这是说气话,这些社会现象社会问题,老师能回答能解决吗?或许老师也 有很多疑惑呢!   学校很早就宣传,让学生领会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如何伟大和 光荣。另类学生列入下乡名单,戴大红花,大会欢送。而大家,包括父母家长都 想盼望做的工人,都没有这些光荣,没有红花。整个意识形态,宣传机器那时就 造假,这与后来社会假药、假酒、假食品、假文凭、假官员,无处不假,无所不 假,诚信严重缺失很有关系。   一位同学,县委书记的女儿。是否走火入魔,想光荣一回,或者真想经受一 番艰苦奋斗,如孟子讲天降大任,今后更好接革命的班,写了决心书,要求下乡 插队。那时真成了一个好榜样,大会上发言,学校要求同学向她学习。真到了欢 送下乡那一天,她却失踪了,不久,她悄悄进了一家工厂。   现在回想起来,刘少奇打倒之后,红卫兵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上山下乡运 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国家经济发展不起来,解决不了庞 大人口就业问题。政府把这个难题给农民,让当地政治地位很高却没有经济地位 的农民默默承受负担。   下乡前几天,学校革委会刘主任找了韩国良。两个人站在办公室前面那棵柏 树影里,七月的太阳把眼前一排冬青晒得蔫蔫的。刘主任说:   “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一下。这次我们知青下乡,学校尽量安排离县城较近, 各方面条件较好的生产队。这次你们去乔头、地覃啊都是比较好的。”   分配的方案已经公布,韩国良三个同学,二男二女分在乔头欧村生产队。   “昨天,龙山大队老党支书找我,”刘主任接着说,“要求我给他们派两个 优秀的同学进去。那个地方偏僻一些,交通、文化都比较落后,他一定要我们支 持。我们初步研究了一下,想让你和黄小莹两个同学去。我看你们两个不错,学 习好,又是文艺骨干,可以把山区农村文化宣传活动搞上来。看你意见怎么样? 高支书人不错。是我们县里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待人很和气的,就是原来跟你 在一个班的高奇文的爸。你们两个要是同意我们就这样安排下去。”   毕业了,准备一起下乡插队了,男女同学突然象消除隔阂不再羞羞答答。虽 然不分在一个大队,韩国良和黄小莹这几天也说话了。原来相处不是很难啊。几 个女同学现在坐在学校围墙外路边大榕树下。第二天黄小莹对他说,她们在那里 哭成一堆,喊天快点呵,打雷下来把榕树劈倒算了,把她们埋起来好了。韩国良 想,有这么严重吗?下乡就比死亡可怕吗?当时他对刘主任说:   “我不愿意去龙山。”   不是害怕更艰苦的环境条件。农村就是那个样子,五十步笑百步,好也好不 到哪里,差也差不了很多。人家老支书点名要人,还有爱惜之意。若是第一次宣 布这样分配时,他决无怨言。韩国良表示不愿意,不顺从,只想说明态度:自己 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刚开始宣布分配方案,他是招工进厂的人选去体检了。(注 意,下乡不用体检)并且体检合格,但没有说明理由被无故划掉。   对刘主任,他没有意见,刘主任也一直欣赏他。那次“小将上讲台。”由韩 国良给班上同学上了一堂数学课,邱老师说刘主任很支持这次试验。那堂课讲椭 圆方程,他结合了“东方红”卫星轨道讲解,就算是业务结合了政治。学校把这 件事当着教学改革的一个成果。韩国良做经验介绍,有全县三所中学师生来听报 告。那个学期,韩国良还在班里办的墙报上写过一篇文章:“论革命队伍中的团 结问题。”当时班里同学之间出了一点小矛盾。有人指责是农村同学与城镇同学 形成两个小团体的问题,把矛盾扩大化,他写文章批驳。刘主任来看到了,他跟 周围同学称赞说:只有过去老高中生才能写出这种水平。   并且,在刘主任提到黄小莹——“小鼓眼”的时候,韩国良又想起依稀往事。 这事太难堪,永远忘不掉,现在“小鼓眼”已是一个漂亮姑娘。是学校毛泽东思 想宣传队舞蹈队员,经常集中排练下乡下厂矿演出,不用上课。让人很羡慕。   她身材苗条,瓜子脸不肥不瘦。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妩媚动人。一帮宣传 队同学在学校很另类,勾起多少男同学的心事。大家私下议论女同学,少不了说 她的。你看哪!眼睛笑眯眯象一把飞刀,长辫子飘起来水蛇腰,屁股走过去一颠 一颠摇。   这么多年过去,她会记住那一天那一件事吗?黄小莹性格活泼开朗,不会那 样多愁善感。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使说到想起,也不过一场儿时游戏,如此 而已,有什么问题呢?   “这个人怎么样?”金文奇与黄小莹同在一个班,学习好是班上文体委员。 他突然主动找韩国良玩,交流借书看,还以为是惺惺相惜,原来他对黄小莹早有 意思,“你们两家住得近,你应当更了解她。”不好意思回答对她了解不多,他 随金文奇走过她家门口,那一次没有“偶尔”遇上她。韩国良说:   “你写一封信吧,那样讲得清楚一些。有什么需要帮忙,讲一声。要是有什 么不好意思,我可以帮你出面。”   韩国良是这么奇怪的人,让他去对他喜欢的女人说:我爱你。他不敢。要是 让他替人去对一个女人说:某某很爱你。托我交给你什么东西。他敢。   同学们中间悄悄传开,说金文奇追了黄小莹。毕业之后,金文奇进工厂,黄 小莹下乡插队。两人渐行渐远,金文奇入了党,被保送读大学。回家结婚,新娘 是另外一个同学。1998年,同学聚会谈起往事。大家追问金文奇,当初如何追求 黄小莹,他说没有那回事,还说没有?信都写了,黄小莹去水电站演出,你追去 看,都被发现了。闹起那么大的新闻,还说没有?黄小莹对此不置可否,最终没 有答案。   黄小莹与班上一个男同学下乡在另一个大队。其它村是四个人,分下来就剩 两个人。男女同在一个生产小队。是学校领导决定的,理由是可以互相照顾。   “花开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折枝”,道理简单,还是这位男同学最先理 解李白诗意。很快两个人恋爱了,在那些寂寞烦恼的日子里,两个成熟的青年, 需要血肉之躯互相摩擦拼射出火花,在漆黑的夜晚照亮他们忧伤的心灵。   据说,他们在屋里“好”的时候,被村里贫下中农发现了。报告大队,再报 告了公社、县委知青办公室,等待处置。幸好那时报纸公布了毛主席回复李庆林 的来信,知青的政治和经济待遇改善了一些。这些可大可小的问题,最后不了了 之。倒是地方不大,引来许多风言风语,背后指手划脚,一定让她感到孤独无助 吧。由一个姑娘变成一个女人。应当有所收获也应当有所付出吧?没有机会接触, 韩国良不能了解这个女人的心绪。   最先偷吃爱情禁果的人最终不能结合在一起。不断有绯闻,说黄小莹今天跟 了谁明天跟了谁。韩国良想,在女同学中,黄小莹最自由率性,拿得起放得下。 这与她性格有关?还是她很早明白男女之间就该如此。就象一层窗户纸,这男女 关系一经捅破就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就不必为它担扰为它烦恼为它痛苦。应 当去爱去享受,如鱼在水,随心所欲。   要是当初答应去龙山,就是他和黄小莹在一个村庄,一个小队,或者就是一 间屋。韩国良想,会发生什么故事呢?这个问题在心里的库存就象每月每年都要 盘点一样,总会引起他过目。如果……则……,因为……所以……,当而且仅 当……他象计算数学问题一样思考答案。徒劳无益,因为人生毕竟不是数学。有 些问题可以无数次重复计算获得答案。而人身不能有假若,人生中的美好,就是 因为,也且因为它一去不会复返。   自己脾气倔强,自尊心经常作祟作怪。处事不够冷静,不会权衡利弊得失再 作处断。所以总是在人生某些关键的时刻,生命线走上岔道。   同学聚会在“桂圆酒家”吃饭。酒家是吴大弟开的,既来为同学捧场,又有 打折优惠。喝完酒,吃了饭,金文奇说失赔不能与大家多聊,他现在当了县长, 自然很忙。刚才是以下乡插队和招工进厂的同学划线分边猜码,大战之后醉了几 人伏在沙发上睡了。卡啦OK没人唱,迪克牛仔就在那里忧伤嚎叫:有多少爱可以 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黄小莹刚和女同学说话,看到韩国良一个人听歌就坐了过来。现在她在南宁 手扶拖拉机厂上班,做会计。这个厂也快倒闭,她正在办内退,她老公还有能耐, 自己办了公司,两个儿女,全家衣食无忧。   “韩国良,”黄小莹笑着说,“你这个人眼角太高,我家跟你家住得这么近, 同吃一口井的水,经常去挑水碰到的,肩膀就要碰对肩膀了,你都不招呼一声!”   不想到她说出这句话,这大概也是她思想中很久的库存了。的确是这么回事。 长长窄窄的挑水井巷,对面走过来,挑空桶一方必须避让才能通行。井台上用长 竹篙串上桶绳伸下七、八米深水井提水。遇到邻居熟人,打一声招呼,拿桶来, 顺便一起提了,懒得你再掏桶。碰上冤家对头,才一声不哼,解了桶绳,把竹篙 插进井眼上,挑起水就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挑井水喝井水。   经常挑水碰到一起,竹篙用完也不主动递过去,两个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一 起长大,在一个学校也是同学呀!见面不说一句话。   眼角高吗?!韩国良眼角高吗?!对面容姣好,笑容可掬、青春靓丽、聪明 能干的黄小莹也看不起吗?!那简直是笑话,那韩国良就算是白痴、糊涂虫。   韩国良从镜子里端祥自己的面容,这个人白皙秀气,也算是有气质。只是表 情太忧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理解的人就会认为他高傲,不近人情。有一 次终于听到一位同事说:你给人的印象是很傲气,看不起人。天啊!真是太冤枉 了。然而他内心的善良诚实,也同样在脸上被人看到,能够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 不少人也当面说:你是个好人。   好人,老实人——蠢人?   也许,他那种清高傲气早就让黄小莹恼怒。这个责问今天姗姗来迟,依然温 暖在心里,韩国良只说了:   “你太漂亮,我不敢跟你说话。我担心我会爱上你,怕你拒绝,那就麻烦了。 所以我就一直控制自己。”   “算了吧,韩国良。”黄小莹笑了起来,“你哪会爱上我们这种人?刘凤平, 你过来。你听韩国良也会讲假话骗人了。”   对面的刘凤平说:“我哪里晓得你们两个嘀咕什么。”   “我真的不讲假话。”韩国良笑了。他又在心里默想,虽然是脱口说出的话, 但却不是是假话,不是!真的不是。只因为它也是姗姗来迟,是真或是假的都没 有了意义。 “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你想想看,当时多少同学喜欢你, 追你,我哪里敢去凑这个热闹?”   “你学油嘴滑舌了。”   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体保养得很好,还是那个苗条样子,略为胖了一点,如 此更给她增添了一分气韵秀色。在女同学中,韩国良想,黄小莹应该算是最不平 凡的一个人,她活得潇洒开放。(也包括性观念的开放),敢恨敢爱,不枉为人。 想当年,追求她,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几位先生,竟然都出在一个不太大的圈子 内,韩国良对他们各自都非常熟悉。   任何女人,都需要爱情和婚姻。而她与别人不同,就是她仅是把爱情当作爱 情,把婚姻当作婚姻,不会把爱情和婚姻当作自己的锁链、头箍。她的灵魂和身 体象天空自由的飞鸟,不羁的个性,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驾驭。这种男人不 容易找到,所以她也烦恼的。   这个晚上半是真情半是酒意,黄小莹无端挑起话头,牵动了韩国良悠远的心 思。他想由于大妹这个坏女人,使他童年受人耻笑,长大一直没有正眼看过黄小 莹,甚至跟女人说话都脸红。但是要是说大妹坏也不尽言,要是在读高中,就是 下乡那个时候出现大妹不就是好了吗?总之,大妹出现太早。影响了他的一生…… 但是……韩国良的心突然颤动一下,一把剑在眼前劈下似的惊醒:刘主任不是曾 经想做一回大妹做过的事的吗?   “黄小莹,我问你一个事情。你还记得学校当初想把我们两个放到龙山插队 吗?”   “我没记得有这一件事。”回答很干脆.   “刘主任找我讲的,龙山大队高支书来学校要人,他们认为我们两个人去最 合适。”   “不懂,这件事我不懂呀,刘主任没有找我。”   韩国良很失望,有一点表错情的尴尬。而且这件事放在心里很久,这个表情 表错很久了。出乎预料,黄小莹一点不知道,刘主任没有对她讲过。前置条件不 存在,没有如果,全部演释都是空幻。   夜幕降临,城区闪耀起灯火。站在酒楼的窗前眺望西门桥头前面一道堤坝, 看得见河面上浮起的霓红。想当年,夏日午后,从小学校园围墙翻出来,走过粮 食局的后院,把书包和裤子衣服堆在柳树下,一个眯子扎进水里,那时水很清, 看得见游鱼。把分币、李子果抛进河里争抢,越过平静阳光明亮的水面,孩子们 的呼喊,依然回荡在这个孤独中年人的耳膜里。   现在西门河已经萎缩成了一个池塘。在夜色中,不是因为那风送来一阵阵的 臭味,你真要被那一片光彩陆离的景色所迷惑。   走到小学校门口的岔道,黄小莹说:   “韩国良,你今晚住哪里,回不回你家老屋?”   “不回去了。我住在我弟那里。”韩国良说,“你呢?到哪里去?”   “我回老房子,跟我哥嫂一起。”   “那我送你一段,不用坐三马车了,慢慢走吧。”韩国良说,“我看你家老 房子现在升高了蛮好的。”   “好什么?太窄了,起三层差不顶到榕树了,所以只能给我哥一个人住。我 弟就在外面另起新房。”   “你在南宁住单位?”   “住我老公家啊——大大一座楼房。他是独仔,两个姐嫁出去,也蛮好过的, 不来跟我们分房子的。”   “听说你老公现在做很大生意?”   “我不懂,他做什么我不管他,他也管不了我。反正他拿钱回来养娃仔就得 了,我在家自己玩我自己的。喂,我学会打麻将了啵。嘿嘿,不是你那样啊,我 们不赌钱,一分钱也不赌。”   两个人沿着街边树影一路走回去。碰上熟人又会停下两步,互致问候。韩国 良想,街坊邻居两个同学,多少年第一次走得这么近。他站住,微笑着说道:   “黄小莹,我们回家拿桶去挑一回水吧!”   “哈哈哈……”   黄小莹突然昂头大笑,笑声都要把头上的树叶摇下来了。“你呀——”她笑 着用手指着韩国良,她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又说:“你不知道那口水井干了吗? 井巷早就封起来了,胡妈家还想把房子盖过来。”   你看,真是的,我们都几乎成为历史了。   “那就算了,我就马上回答高支书,不派人去了。”   这么一句话就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真是奇怪,人们相信命运与生俱来,前 世渊源,不可更改。其实人生中每时每刻都有机会改变命运,除非你不愿意,不 去把握这种机会。或者说,命运是自己写的。刘主任最后对他说:   “韩国良,你要振作起来,不要怕,就去锻炼几年嘛。争取做出一些成绩, 相信将来会有前途的,下农村艰苦一些,也很快会适应的。不用担心,有什么困 难农民会看得到,会关心会帮助的。人家也是做父母的人哪。”   一句“人家也是做父母的人”让韩国良感动。在学校几年,不管私下还是在 公共场合,刘主任讲的全是官腔,大道理。只有临别一句赠言,让韩国良记住一 辈子。   汽车起动,离开了广场,离开了眼前熟悉的一切——街道楼房,小巷里破败 的房屋,高大遮天的榕树、田野小河池塘。告别了!父母亲,别了亲戚朋友们。 再见了!母校,再见了!那片绿绿葱葱的相思林,再见了!我的学生时代!   象婴儿脱离母体,我们脱离了自己的家,脱离了一切。昨天我们从户口本— —维系我们和家庭关系的脐带——除名,今天就要开始做一个异乡人。汽车加速, 县城轮廓以及它的影子在泪眼里消失了,陀螺岭消失了,凤凰山消失了。   让人蛮伤感的,远方,有一个地方,有一个村庄(我们仅仅知道一个地名其 他一无所知)将是我们永久的家。今天晚上我们就要那个地方烧火做饭铺床睡觉, 真是不可思议。情境变化太突然,虽然插队的地方离家不远,二十里地,不是生 离死别人的心头还是有一点淡淡的悲哀。   同方向四个村庄的16名插青和几个护送的同学,在这辆解放牌卡车的车厢上 坐着或站着。司机把汽车开得飞快,路边两行高大桉树树叶“哗哗”扑倒翻腾着, 从车头刮来狂风让人睁不开眼睛,把人的头发拉直,指向家乡。韩国良把脸转过 来,扶着车厢栏杆,正好看到路边村庄边一株红石榴一晃而过,才记得把自己胸 前挂在扣子上的小纸花取下来,扔到路上。车上同学看见也不约而同把小红花取 下来,象丢掉什么不洁之物愤愤地摔出车外。有人大声开骂:操你妈!刘名贵! 邱矮子!大家马上跟着骂,骂过之后,全车人哈哈大笑。   这时候,刘主任和邱老师,还有那些来送别的同学在家里休息,准备吃早饭 了。上午九点钟扛东西到广场电影院大门口集中的时候,韩国良以为会有一个隆 重的欢送会。他脑海里总是不能忘掉小学毕业准备参加升学考那年,他们两班一 百名学生和中学差不多人数的学生,在汽车站夹道欢送五位中学毕业生的情景。 汽车站门口还有一架很大的固定斜梯,让客车停靠行李上下顶蓬用的。领导就站 在第二级楼梯上向大家讲话。喧天的锣鼓声在讲话间隙停顿之后,又欢天喜地响 了起来。太阳光曝射下来,一个个少先队员红扑扑小脸流着汗珠。每一次出外集 体活动,大家都非常高兴。过路客车很久不到,大家才偃旗息鼓自由活动,老师 交待不要跑离太远。彩旗就竖靠在那架行李梯边上。   二年级时就来一位女同学逗人喜爱。章立明有一个晚上约他出外守候跟踪这 个女同学,“见她出来没有人的时候,我们就冲上去抱她,”章立明说,“说好 啵,两个人都一齐上去抱的波。”她家就住在汽车站附近,那时还是很荒凉的一 片,他们就并排坐在路边这架行李梯上,观察等待她的出现。这是做坏事,那一 夜,韩国良感觉心脏在胸口狂跳变得很大。真傻!怎么这样听章立明的话呢?要 是那晚上真的那位同学(她很早随家迁走,忘掉姓名了)出现,他敢跟章立明冲 上去吗?不敢,他也算同案犯。后来两人溜进食品厂。在烘烤炉口,章立明很熟 练地打开炉口铁门,伸手向阴阴的火苗里搜索,抓出两个烤得半熟的饼子来吃。   没有欢送大会,来了一部解放牌大卡车。大家装好行李,邱老师安排两位学 生把一朵象兰球大的红花挂在司机驾驶楼上。   四个人,他、吴大弟、覃玉枝、王文娟,现在领到了一百元的安置费,以后 半年内每月每人还可以得到8元钱的生活费。这就是国家打发他们,让一个中学 生变成农民付出的成本。昨天是圩日子,四人上街买齐了所有的生产生活用品: 箩筐、畚箕、扁担、镰刀、菜刀、锄头和刮子。还买了水缸、米缸、饭锅、烧水 锅、炒菜锅、碗盘筷子等等。他和吴大弟两个男的,就他带被子、蚊帐、席子。 听说两个月后公家有一套被子补助。吴大弟说,人先跟你睡,补助来了再分开。   买箩筐时,覃玉枝总是挑小的,韩国良不明白,说要两对大的两对小的吧? 她说这么大的箩筐装满了挑得动吗?不累死你吗?装不满又不好看,农民讲你偷 懒的。   车过乔头,用力拍打驾驶室,汽车靠边停下。放下四人的家当行李之后,向 车上还要赶往前面村庄的同学摇手告别。韩国良家长似的安排其他人守东西等候, 自己先找大队部,村子在那边山脚,小路还得走很远,有没有人来接呢?他想。   他问路走进一间大宅院。大门挂着大队部、民兵营的牌子,里面院子长着四 棵高大的挺立的柏树和两蔸蔷薇。三面木板阁楼空荡荡没有什么人,这里解放前 一定是一所庙宇或祠堂,被收归为生产大队的办公场所了。在一间挂有“办公室” 牌子的房间,办公桌黑色手摇电话机旁边坐着一个人,韩国良走进去对他说明来 意。   “啊,好好,欢迎……啊,其他人呢?就来你一个人啊?”这位姓覃的自称 是大队文书的中年人,一面接过韩国良递过来的介绍信看着,一面对他说话。韩 国良回答:   “其他三个人在外面路边等,大队支书呢?村里来接我们的人呢?”   “还是叫他们一起过来吧。覃支书下队有一些急事要处理,可能要晚一点才 能回来。你们知青这两天来,上面已经给通知了。我们正在着手安排。外面太阳 大,还是你去叫同学们先到大队部来,喝水休息等支书回来。”   “我们行李多,那边离欧村也近一点,马上要走的,何必把东西搬来搬去?”   “这个……那也是,但还是要等支书回来呀!”   “不是讲好今天有村里人来接我们的吗?”   文书好象不便回答,他忙着给韩国良倒来一杯开水。喝完水,韩国良觉得办 事不顺当,向文书告辞,就来告诉同学们。   “他们不理我们也好,马上拿东西打马回头!”才听完韩国良讲情况,吴大 弟就闹起来。韩国良苦笑说:   “户口割出来了,你还能去哪?黑人黑户了。看来只好等支书回来再讲了。”   四人商量,由秦运军和周志强两位来护送的同学看管行李,四个人全部到大 队部等候。路上韩国良想起应该给学校打一个电话,“对,”吴大弟说,“操他 妈老师也骗我们,说什么到大队就有人接我们,住的房子扫干净了,床铺架好 了……”   覃支书直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大队部,韩国良正焦急摇电话,那边总机几次都 说接不通学校。听到大门外一个大嗓门说话声音,文书说:回来了,支书回来了。   一个黑脸大汉,走进屋子顾不得脸上汗水,热情与同学们握手表示欢迎。他 说情况有变化,欧村去不得了,安排另外一个村,他刚刚联系回来。“操他归, 那个瞎子队长害死我。”支书说一句粗口话,显得更让人亲近。“说好由他们村 接纳你们四个,他当初没意见,现在临时突然反悔,本来呢,我想让你们到好点 的地方,欧村田地好,去年工分值一角八,黄茅就差一点,不到一角五,而且离 大路远一点。”   韩国良一听,心里就凉了。觉得鼻子酸酸的,条件差是一个问题,他们这样 让人牵来摆去,就象从非洲贩运到北美,在市场上任由资本家凭钱买卖的黑奴。 覃支书又说:   “等一下黄茅队长就来了,现在农忙啊,出来不容易,他顺便扛一台插秧机 来修,修好了就过来接你们一起走,先到黄茅吧,看看过一段再调换个什么地 方。”   下午五点多,年轻的黄茅生产队长风风火火赶到大队部,接他们回头。他修 好的插秧机也放在路口,离韩国良他们下车放行李的地方不远。六个人扛着行李 挑着箩筐跟着小队长走上乡村小路的时候,已是夕阳西照时分。西边一片高天彩 云,阳光失去了锋芒似的躲在云层里不敢灼人。清凉的晚风拂起金黄色的稻浪, 把它们新主人迎接回家。正是收割又插秧的双抢季节,田地里,忙活了一天非常 疲惫的农民很无奈地把沉甸甸禾杆被举起,用力摔下谷桶边上,发出闷雷一样的 响声。田里的和挑着谷担收工的人简直分不出彼此,胸口、后背、手臂都被晒黄 成泥土的颜色,裤子挽到大腿上,溅满了泥浆。明天,我们就象他们一样,韩国 良这样想着,用力加快脚步,追上队长。   到黄茅村经过欧村,大人小孩都在路边停下来看他们走过。用仫佬话与队长 说话,大概说:这些知青本来是我们的,没有办法,找不出房子,让你们抢走了。   走进黄茅村,天色已经暗了,村前路口一块齐人高的“泰山石敢当”碑上的 刻字已看不清楚。把行李放一间空房子,队长又领着同学们去他家吃饭。农家夏 天都煮好一大锅粥,够吃一天。队长去炒黄豆,韩国良取来面条和上午买来的一 刀猪肉。队长说:唉呀!怎么还要吃你的。韩国良说:今晚不煮吃,明天也臭了。   吃完饭洗脸洗脚,队长刚才已交待人找来了砖头,木板、条子,同学们就在 新房铺床。这是一间三进房屋。前面是堂屋,左右两间大房,后面小厅也左右有 两间小房。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铺两张床。先用油灯照着铺女同学的床,再 过来铺自己的床。   月亮已经悄悄升起来,在对面山顶上明亮如镜。月光从大门框上、从两间窗 户的窗棂上射进屋里来,黑白分明地上一块斜边长方形清辉如银。韩国良坐在大 门清石条上,秦运军也坐在他的旁边。这位同学似乎看到这种凄凉的情景,想说 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韩国良不说话,是害怕说话自己的眼泪又落下 来。这间房子没有人住,是绝房?还是闹鬼屋?那位扛板子来的农民经不起盘问, 他说这是地主家的屋,这家还剩一个老太婆,就住在隔壁那间矮房,听她在那边 屋子剧烈咳嗽,两个女同学马上心里发慌,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我们占了人家的 房,这个坏分子不服气,会不会搞什么阶级报复?!   山村很寂静,静得几乎会让你感觉到黑夜正在呼吸,黑夜正孤独地坐在你的 对面盯着你的眼睛,希望与你倾诉什么。   远处有一家农妇还没有歇息,还在厨房砍薯藤。哚——,哚——,砍击在全 村瓦屋上的声音很清晰,就象振动在你的头顶似的。慢慢地她也累了,打着呵欠, 节奏也慢下来了……   半夜被女同学“嘤嘤”的抽泣声吵醒,四个男同学挤在一张床上,大家都醒 了。谁也不起床。实在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劝住她们。那间矮房里地主婆咳嗽哮喘 好恐怖呀!一哼一哈,象扯一个破风箱,听着声音,想象她狰狞的面孔,难以入 眠。   那一天是1971年7月26日,韩国良满18岁了。   第二早起来晚一点,欧村生产队长拍门进屋,瘦小单薄的身材,剪一个小平 头,难怪覃支书说他瞎子队长,他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也非常差。用烟丝卷喇叭 筒要凑到右眼两寸距离来操作。他嗓音频率高,很响亮。   他是来道歉、请求知青返回欧村的。“昨晚上我们村开会,大家对我发表意 见。”瞎子队长说,“大家讲我们欧村哪点比不上黄茅?!上级、毛主席派给我 们的知识青年,是对我们那个……那个……光荣、伟大。给黄茅抢走。我们就输 给他了!是我们自己举手投降,认输的。以后我们自己低头,不得了的!我们还 是要拿回来。大家热烈讨论一晚上,纯安家让出一间房,代庆家也给一间,够你 们随便住。”   同学们都愿回欧村,其实去欧村是分散搭在农民家住,条件哪有在黄茅好, 只因被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造成的孤独失落感震慑,又希望一天多两分钱,一 年能多分一百斤谷子,就辜负了黄茅村一片盛情。韩国良说:   “这事我要找莫队长说。”   “说个屁!跟我走就得了。你们原本上就是我们的。”   瞎子吴队长还是怕有什么变故,叫大家赶快收拾东西,自己先扛一个大缸和 一床被子走了。韩国良找了莫队长。队长说只要你们愿意就随便。   来欧村第二天马上投入紧张劳动,男同学去打谷,女同学随妇女们割禾扯秧。 农忙季节,成熟的稻谷要及时抢回来,不能让它坏在田里。收回来的谷子不能及 时晒干,还会出芽霉坏。收割之后的稻田,马上犁耙插上二苗,否则赶不上季节, 在寒露风来临之前不能扬花,将会颗粒无收。这些事才刚刚听讲,大自然真是奇 妙啊!播下来的种子,相差几天时间,结果竟是千差万别,就是这些大字不识的 农民掌握这些生命的信息,不用看一眼日历,知道什么时候播种,播种什么。一 代又一代,用遗传方式传承这些知识经验,在这块土地上劳动,养家糊口,生生 不息。   他觉得自己从小劳动,农活也不会难。第一天打谷子,很有成就感,自己靠 劳动开始新的生活。在陷入小腿肚的水田里拉动谷桶象玩一条小船。举起禾杆高 过头顶,打鼓似的摔进谷桶,声震田野。第二天就觉得手有一些累,想偷懒不要 抱太大一把禾杆了。再把稻谷拍在谷桶边上,已经不很响了。第三天,躺在床上 感觉除了软软的思想,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双手发抖,两条腿里血管流动的是沉 重的铅液,腰干也直不起来。瞎子队长象催命鬼一样,高呼出工口号,脚步从窗 前匆匆而去。这一下不能撑起来,他想就会再一次睡过去,肯定误工的,他咬紧 牙关终于翻身下床。   一个星期之后,就象越过疲劳极限,感觉反而好些身体有了耐力,手臂边长 了肌腱,他暗自高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渐也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习惯,天不亮就起床煮 早饭吃,中午十二点收工吃一餐,半小时后听队长喊又上工,四点钟回来休息吃 一点东西,又出工,直到天黑才收工回家。   他觉得脑子空了,非常奇怪,脑子空了没有杂念,清明一片。再辛苦的劳动 也不觉得累。   书籍排在窗前摆成一排,有公社赠送的《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 《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鲁迅先生的散文选、 杂文选。还有自己新买的:《柴油机原理》、《发电机原理》、《水稻栽培技 术》、《十万个为什么?》、《物候学》等等,都没有时间翻看。   直到九月份,村民要韩国良当民办老师。欧村二十户人家,是个小村没有小 学校。因为不能早出晚归走五公里去乔头小学、差不多二十个6岁至8岁的适龄儿 童还没开蒙,家长强烈要求办学校,上级就同意办学校选一个知青来教他们的孩 子。   小队腾出一间仓库,小孩自带桌子板凳。去中心校领了课本,韩国良把学生 按年龄分为一、二年级,语文算术一个人教。大队给补助,小队计工分,不用起 早摸黑辛辛苦苦干农活。让一帮同学非常羡慕。   后来为一件什么小事又任性,倔强脾气来了。仅做了一个学期的老师就辞职, 让覃玉枝来教学生。仍旧种田种地,他认为这才是陶渊明的精神气质,不为“五 斗米”折腰,归去来兮!   那时读了巴金的激流爱情三部曲、想象感受爱情崇高和纯洁,悲喜交加。读 茅盾、读高尔基,看了《红与黑》。抄完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喜欢郭沫若的 《女神》、冰心《三寄小读者》,背诵普希金的诗歌,喜欢:大海,自由的元素, 这样的句子。每一次念着《大堰河,我的保姆》,他都是泪流满面。   下乡认识一位柳州知青经常借书给他,肖伟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柳州高中 毕业,68年底下乡插队没有回过一次柳州。他说“九一三”事件林彪出逃,是毛 泽东逼的。毛泽东又玩他那一套点火把戏,下武汉、长沙、南昌、杭州、上海, 散布有人争当国家主席就是想分裂,急于夺权。林彪追随毛多年,他了解毛的为 人。他不走,必定是刘少奇第二,惨死。在知青朋友聊天中,肖伟说话总是让人 耳目一新。他思想锐利,高瞻远瞩。他说,“毛泽东根本不读马列的书,要讲读 马列最多还是王明、康生、张闻天这些理论家。毛泽东就读《史记》、《资治通 鉴》、《水浒》、《商鞅》、《韩非子》这些封建主义一套东西。”韩国良说。 “商鞅、韩非不是改革家、法家吗?”“他们著作主要理论是教皇帝如何玩弄权 术统治群臣和人民。”肖伟说,“秦始皇是看了韩非写的书,想得睡不着,为了 这个人才,才派兵攻打韩国的。”   肖伟在学校时就交了女朋友。他是柳州造反派《南疆锋火》编辑之一。武斗 被围困在患难中确立了恋爱关系,女朋友是宜山人,同班同学,听说长得很漂亮。 插队时不愿回老家,执意跟随肖伟到地覃大队。两个村,相隔半里路。一下来两 个人关系就公开,农民也说他们是夫妻。肖伟身边什么东西全部放在女朋友那里, 在一起吃饭,衣服也是女的洗。有一天女朋友突然翻脸,她骂了肖伟,说:把你 的东西拿走,以后别再来了!免得人家说闲话。   不知道原因,追问也追问不出什么名堂,两个人就疏远了。还是在韩国良这 批人下来一年前,女的要求回宜山插队。肖伟送她到县城车站,她哭了。只说一 句话,回家写信给他。不久,肖伟收到一封来自江西一家厂矿的信,女朋友结婚 了。是经人介绍嫁给了外省一个复员军人,自己也调去了江西有一份工作了。   因为视力不好,不小心被打谷机压偏了一截手指,生产队照顾肖伟,让他去 守水碾。工作轻松很多,地覃山青水秀,一条小河从山坳口流下来,在村前形成 一段落差象瀑布,响声振耳如雷,水流在冬天也全然不断。这个水碾很有一些年 头了,青石块砌成的房屋基础长满了青苔,一些藤类植物沿着墙基爬上屋顶,夏 天还结出凉粉籽的果实,在现在城市人眼里,那里应当是最优美的乡村自然景观。 在政策没有开放,还没有精明能干的农户想出主意买一台碾米机回家开打米铺攒 钱之前,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民都挑着稻谷来水碾加工。一担谷子碾完留下一斤白 米作为生产队的收入。   肖伟就在这到处飘满米糠粉尘的屋子生活,读书学习,如神仙过的日子。经 常有各村知青来访,聊天谈古论今,在那棵高大的樟树下与农民在青石板上下五 子棋子。他会拉小提琴,说幸好伤不对左手,要不然就拉不了了。他的琴声悠扬, 夜里山脚下农民听了就说:肖伟又想家又想他的女人了。   知青聚在一起,晚上就唱歌。大家最爱唱:《再见吧,故乡》、《一条小 路》、《在那遥远的地方》、《小河淌水》、《梅娘曲》、《夜半歌声》……肖 伟教他们唱一首新歌:顿河的哥萨克,饮马在河流上,有一位姑娘……曲调忧伤, 他说是世界十大悲歌之一,故事讲一个年青的哥萨克要上前线,临别前要亲手把 心爱的妻子杀死,因为他不忍心让她受到敌人的凌辱。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下 手。韩国良很喜欢唱这首歌,后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寻遍歌本,哪一间OK厅都 找出这首俄罗斯民歌。   交上这样一位朋友,年纪大此人读书多,经历丰富,就象遇上一位老师。与 他接触来往,一个知识思想的田园出现在眼前,让他吸收新的营养知识,找到精 神寄托,受益匪浅。   韩国良读了一些古文古诗,作诗作文的真功夫学不到手,倒是学得不少多情 忧伤的情调。叹失意苦楚,悲处世艰难,思想的纤维绞绊在人生荣枯得失的密网 里。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作新诗强说愁,经常写一些不合格律的绝句和律诗。但 是当时大家都不懂什么,他真还有了一点名气。有朋友就说,带你介绍认识一位 柳州的才子。这样,韩国良认识了肖伟。   他把自己的诗选几首蛮满意的抄好,向肖伟请教。别的不谈,他只说:律诗 受音韵格律很多限制,不熟练就不容易写好,还是先写自由体,更容易掌握,容 易表达感情一些。他先借了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集》,两个人就算有来往了。   经常走二十里路,还书借书。听肖伟讲文学、政治、历史。山村寂静,流水 潺潺。水碾轴杆和连杆摆动发出“哑哑”之声,石轮绕着轴芯在石槽压过稻谷飞 速而过,就象音调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留下痕迹。月光之下,山色苍茫如阅尽 人间世态的老人,听着肖伟舒缓的柳州话拼擦出思想的火花,既让人兴奋又让人 心惊。   肖伟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是人道主义者。尊重人性,尊重个人追求自由、 幸福和权利。马克思一生给写了很多情诗,他和燕妮的爱情也是非常感人鼓舞人 的。“恩格斯就说过: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前提条件。”肖伟说: “现在哪里还有个人思想自由?斯大林骗取列宁信任,当上总书记就开始消除异 己,维护自己的统治,大搞个人崇拜。你看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一点都不敢 想,党内斗争这么残酷。你看现在有什么言论自由、人生自由?五七年,毛泽东 号召知识分子帮助共产党,提意见。你不提意见就是落后分子,后来谁都想不到, 在会上提意见的全部被划成右派。文化大革命号召红卫兵起来造反,达到搞跨刘 少奇目的之后,不仅蒯大富、谭厚兰,连王、关、戚都是棋子,没有用处就丢掉 了。陈伯达就是一个书生,说话没有人听得懂,做毛泽东秘书做了几十年,突然 推上中央文革组长的位置。他这种人怎么会想夺权谋反?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没 有主席?这一切都是政治斗争。毛泽东这个人只能务虚不能务实,以前他说要退 居二线,研究一些理论问题,是对的。他选定的接班人刘少奇当国家主席。看到 刘少奇能干,威望很高,自己好象受冷落,又找理由发动文化大革命,其实就是 发动一场政变,把刘少奇搞下台。现在自己不能当,别人当又不放心。就找这个 理由搞人,刘邦杀韩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灭,走狗烹,政治权力斗争必定 如此。”   从其中捡一句话,都可以判得上现行反革命。这些话道理很简单很普通—— 真话就是很简单很普通的——就是很少有人相信,很多人不敢讲不敢听。皇帝的 新衣,只有一个小孩看见。一个时代,总有一些先知似的人物,他们的思想比同 时代的人超前许多,这是他们的悲哀、痛苦。他们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才能唤醒 人们,象柯丹把他的心掏出来燃烧,给人们照亮黑暗的道路。   看来,毛主席也是孤独不幸福的。   那天,韩国良在水泵站抽水灌田。   瞎子队长收工回来,就一身光溜溜跳进齐腰深的水渠里洗身戏水,又跳又喊, 他用双臂拍击水面,水花溅着路上行走妇女们的衣裳。惹起一阵笑骂,他脸上一 只眼睛无比喜悦,笑着高呼:   “韩国良,快下来!好玩很啊!你们学生整天读书多有什么用,哪象我们种 田人快乐?!”   这个任性快乐的队长家里母亲双目失明,父亲一只手是瘸的,走路吊着膀子。 据说是让老婆打断的,平时游手好闲,在村子指指点点,发表议论,听到瞎婆的 声音,如鼠见猫,马上不敢吱声。瞎子队长三十多岁,老婆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却象一个青皮寡脸病恹恹的黄脸婆。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大的七岁,整天看着 他溜着两条长鼻涕到嘴巴,让覃玉枝赶着进学校,现在老婆又象是怀上的样子。 韩国良说:   “队长,你连让老婆生孩子,不怕累死她啊?”   吴队长脱掉短裤在水里搓了几搓,又穿上。象泥鳅一样又水里撑上水渠堤上, 水珠串串从身上滤下来。他说:   “农村人生娃仔有什么累,还不是象屙一泡红薯屎一样轻松,第二天照样下 地做活路了。”   瞎子队长的神态就象一个快活的男孩。一个人是应当象我们队长那样坦然处 世,处于这样窘境,还能保持快活的才是懂得享受生活的真谛。他生活不算艰难, 那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喊痛苦了。家里除了孩子们张开的大口和伸出来的小手外, 几乎一无所有。堂屋空空,一张长条凳丢着大人小孩的衣服裤子。墙上一面印有 凤凰图案和一个“囍”的镜子已经照不出人影。下面四方桌上的粥盆用竹罩子盖 着。人走近,一群苍蝇就飞到你的脸上。两个黑房,一间他母亲住,另一间他和 老婆孩子滚在一起。院子另搭出半间屋做厨房。一口水缸,一口大锅,一口炒菜 锅。另外用粗柴架一间牛棚,两只小猪嘴巴长长在牛腿下跑来跑去。除了屋子就 没有家了。   然而队长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活的无奈。一天乐哈哈,特别是你刚巧有一支香 烟送给他,那么那一天他几乎可以把脸上的笑容全部送给你。凭着对村里每一块 石板,一道沟坎的熟悉,他迈着大步走路,一天呼喊三次,指挥一个村的人上工。 每次去公社开会,他更象一村之长了,在领导面前讲话声如宏钟,口若悬河。尽 管听不出太多内容。在公社吃了两天干饭和肥肉,他更有干劲,晚上开会到一点 钟,读报纸讲时事,安排明天工作,下面人伏头睡,他仍没有一点倦意。   “韩国良,我看毛主席住在那个北京城也没有我们快乐,是不是?”队长用 手拨落头发上的水珠。他说,“几年才得跑到长江上游一回。为全国人民操心, 打倒了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差点要挨林彪这个光头害死。有什么快乐?”   “给你去北京你做不做?”韩国良说。   “不去!”接着他模仿普通话口音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北京普通话。”听 了他夹红薯芋头口音的普通话,韩国良哈哈大笑。队长接着说:“怎么九大选林 彪做副主席?毛主席让他做接班人。他那个相貌象是汉奸特务。有人讲他笨,太 愚蠢。已经规定接班,大印就要交给你了,还是谋反!我看他不笨不愚,毛主席 是万岁,身体又这么好,林彪身体象肺痨快死的,你想几时才轮到他去接班?还 是我们好,是不是韩国良,我从老子那里接不得什么,今后娃仔也不接得我什么。 哈哈——光棍一条,埋进地下一把骨头。”   快乐和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与财富、地位无关。不管物质生活充实或贫乏, 只要心灵安祥,懂得去体会和感受,我们都会找到生活的快乐与幸福。关键是要 懂得满足,我们很小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经常说:管他呢!考上60分就行了。 这样我们就觉得学习功课不是一件很沉重的负担,考试应对自如,不会太紧张表 现失常。但是,我们这种态度,长期被老师冠以落后思想,中庸之道,不求上进, 不思进取啦给予批评,使我们困惑。   暮春时节,新绿遍野,杂树生花,玉米长到脚杆。又是插秧季节,云天低垂, 原野烟雨迷蒙。踩进水田里,双脚还很寒冷呢。田边草丛石缝有一只鹧鸪求偶叫 唤:不如归,不如归。终于听到另一只的回应,两边对叫:不如归,不如归。远 处树上的布谷也“KO,KO,去不得也,哥哥!”这正是宋朝蔡襄写的诗意,“布 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叱犊时。”   农家六月,存粮告罄。吃了新玉米,又盼望着新谷。困难的农户必要走村找 亲戚借粮度日,但每个人的脸上仍是充满着等待的喜悦。走过田垅,一位农民捋 上几粒谷子,他说:过两天可以动镰刀了。眼前谷穗泛青映黄,谷粒里还是米浆 两天就熟透吗?又是一天劳累走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太阳就要落山,彩霞带给大 地最后一抹金辉。眼睛刚刚还晃动的青涩的稻浪,才走几步,一霎眼功夫,就象 有一支彩笔由上帝之手挥动抹过田野,稻谷黄了——,明天就可以拉来打谷机了。 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时光飞逝从来无影无踪。韩国良此刻似乎看到 了时光老人的步履,象云彩投下大地的影子,匆匆而过,坐着帝王黄金的车驾, 由八匹骏马拉动飞驰。这一刻灵魂与躯体,接受圣洁的沐浴。头脑一片空明,没 有思想没有杂念,甚至连头脑都没有,一个人飞上天堂,天堂庄严辉煌。   每年七月二十六日,同学们都要聚会一次,庆祝自己下乡周年。一晃三十年 过去了。二00一年八月二十日,韩国良模模糊糊躺在床上想,自从那年招工进厂, 由保管员送行自己挑着一担行李,泪洗满面离开欧村之后,一直忘记不了那个地 方。这次去深圳之前,应该去看它一眼吧。   那时条件比现在艰苦,但却没有焦虑感和危机感。人年轻,又有一股“天生 我材必有用”的豪气。不为前途太操心,只是同学们陆续抽走之后,最后剩下自 己一人,有一种人去楼空之感,独自让人伤怀。   那时的人心态平和,“不患贫,而患不均。”日子过得苦,但大家都差不多, 就可以忍受了。别人家仅是多有一部单车、一块手表就让人羡慕不已。也仅是羡 慕而已,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现在不同了,报纸登了不少“仇富”,“杀富”消 息。现在贫富悬殊,居民收入基尼系数全世界最高,达到了0.40的临界值。   韩国良现在老了,四十八岁。这个年龄已经难以应聘找工作。以前为什么不 想到自己会老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前几年不急于调去外贸,现在就是 公务员了,坐办公室轻松上班领工资。再过几年就可退休了。怎么觉得碌碌无为? 喝茶看报会心烦呢?任何统治集团都不会使国家机关政府工作人员——维持统治 机器必不可少的零件——吃亏的,你怎么能指望政治体制改革,指望削弱行政管 理权力,出现“小政府大社会”的格局?!工人可以失业,政府力量却要加强, 公务员不断涨工资。老百姓不满不要紧,闹不成事的,公务员不满就麻烦了。韩 国良想着,人生最后悔一步是调去企业,现在精力不济,已不能“置于死地而后 生”了。前途让人担忧啊!   他是自愿申请调离计委去外贸公司的。刚搞改革开发的时候行政单位控制发 放奖金,而企业不受限制,有些人愿意去企业多拿奖金。现在眼看企业发展越来 越困难了,你去哪里?很多人都不理解。   在计委十几年,混上了一个副科长,工作音调,抄抄写写太沉闷了。换一个 环境闯一闯,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总不会饿死吧?不是都说要拼搏吗?自己 去经商干一回,一个大学本科生,有了几年行政工作经验,下到企业熟悉了业务, 不几年就会提升为一个部门的领导。韩国良就这样想,到时能让自己放开手脚干 一场。他韩国良,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家伙!读书数理化,语文皆优,不仅可以 搞技术,有工程师职称。文笔不错,什么文章都可以写一点,经商做生意也不错, 陶朱公,“清幽白塔燕都梦,消瘦西湖范蠡舟。”多么潇洒!   “老弟,我劝你还是不要来,好好想一想?去哪里不好?来这个地方。现在 公司就剩下一个空架,钱没有钱,找好生意要去银行找贷款。今后只有死路一 条。”此刻韩国良想起李经理的话。外贸公司李经理是他的老乡,快到了退休年 龄。虽然是通过了主管局黄局长同意调到公司来,韩国良还是礼节性地登门拜访 了李经理。他年纪大,社会阅历丰富,或者说混得圆滑了。他说:“你在政府行 政部门,好多人是找关系托门路往里面挤的,你却平白无故跑出来。我做哥子的 劝你好好想想。”   李经理倒是不说假话,韩国良却是拗相公,不但没好好想想,象调动这么大 的事情也没有找朋友商量,当初他还认定黄局长的话,他说你这个老乡又贪又狡 猾。总是摆老资格,表面很听话唯唯诺诺。背后另来一套。韩国良算好李经理是 想到局领导准备整地,慢慢架空他,所以就劝阻你别进来。   后来外贸公司跨了,李经理对他说,“老弟,我早讲你了是不是?叫你不要 上这条船来你就是不听。”韩国良无言以对。李经理退休走人。这些经理们多少 也捞够了,现在还真是高兴得了全身而退。   一天时间办好调动手续,韩国良到公司报到后,安排了一个业务科长的职务, 表面上有一点职权,而实际业务直接经理抓了,业务科长也只不过是一个摆设而 已。“先熟悉业务,了解了解外贸业务的运作方式,练一练。”黄局长安慰韩国 良。他明白局长的意思,目前局党组一致同意对外贸公司进行大改组,不久很可 能换掉李经理。   黄局长是他多年朋友,君子之交。平时往来,谈论一些文学时事。喝两杯小 酒,有时间就下一盘围棋。后来因为人家是党员,仕途一路顺利,当然比韩国良 进步多了。   韩国良什么时候也改不了书生意气。求人办调动,登门就是一袋水果。虽然 不是难办的事情,进企业阻力不大,也有个人情!中国传统注重礼尚往来,商品 经济年代,办事情成功非得“金钱作马酒为军”不可。当初要是送上一个大礼过 来,结果就会不一样。但这些韩国良是做不来的。他一生倒霉不顺利应该有自己 性格方面的原因。一袋水果,进门后喝了人家一杯五粮液,就算一来一往,谁也 不欠谁了。   差不多坐了半年冷板凳。李经理总是没有机会让韩国良去“练一练”。多数 时间在办公室处理杂务文书,公司的确没有太多业务。自己没有产业,没有实力。 政策还没有完全开放,进出口授权还受限制之前,代理进出口是公司独门生意, 无需资金又无风险。这条路很快被睹死,国家进出口逐步开放,具备一定规模的 私人企业直接申请对外贸易了。韩国良提过一次建议调整经营模式,加紧外引内 联,建立经贸生产联合体发展对外贸易。重点利用本地资源,生产经营有色金属 产品。他写了一份报告送上去,没有反应。照说,龙永图部长与世贸组织进行了 几个回合的谈判,中国加入WTO也是不久将来的事了,国内经济结构管理体制都 必须作出调整与国际接轨,当局者应该未雨绸缪。   经常找公司做代理业务是一家广东公司。老总姓梁,很年轻,不满三十岁。 潮汕人与广东其他地方人不同,长得很白净。没有暴发户的傲气,待人和善,说 话斯文。一个农村子弟,中学都不念完就随父亲出来做生意。搞过运输,做过修 理、开过模具厂,现在自己办公司,做进出口生意。进出口业务,很大部分是靠 进出口退税来攒钱的,这是梁老板和李经理合作的原因。各地退税指标由国家统 一分配,广东出口业务多,指标有限。当然轮不到梁老板来攒这个钱,广西落后, 特别是河池地区,每年的退税指标总是用不完,做完生意很快就能办理退税金。   每一次李经理带一两个人下广东,轮不到韩国良随行。办完业务,梁老板过 来退税结算。广东人出手大方,每次来河池都会在一家大酒楼请公司全体人员 (当然女职工就不来了),高档烟酒,美味佳肴。然后卡啦OK,洗脚按摩。叫一 个三陪,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为了使你满意、舒服、快乐,怎么可以缺少一 个女人呢?“食色性也,”一个男人酒足饭饱之后,需要有一个女人的胸怀帮助 消耗身体的脂肪,安慰他孤独的心灵。特别是韩国良这样的独身,受伤的男人。   韩国良就是那时候第一次进入色情场所。在“金龙”酒楼喝酒之后,梁老板 开着车子拉着由李经理挑出来的几个人来到“小白兔”按摩楼。凌志车停到门口, 穿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就躬身相迎。笑脸朝着你,把你款款领上红地毯,让你 马上产生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同时也感觉不自在,皮鞋什么时候粘了这么多灰 尘呢?出门时也应该去换一条象样的裤子嘛。靠在沙发上才坐下,领班就迈着训 练过的统一步伐走到身边,小心询问你:先生,你需要喝什么茶?韩国良不知道 自己喜欢喝什么茶,他实在对茶没有什么品味。也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茶?茶的 规格、品种以选择时会给人产生什么误解,他就说:随便吧。领班小姐笑了,她 开玩笑说:我们这里没有随便,我给你要茉莉花吧,然后她又逐一问过其他客人, 服务很周到。   按摩之前安排桑那。韩国良脑海里翻动出一张知识卡片,名称:桑那浴,来 源于北欧严寒地带芬兰国家。渔民用木板围成小屋,地下堆放烧热的卵石,人就 站在上面不断往石头上浇水,形成蒸气薰蒸身体。同时用一种药用植物的枝叶拍 打自己,让体内污秽毒素由汗腺排出,达到促进血液循环消除疲劳而健身的功效。   而现在按摩房的桑那已大大从简,一间封闭的木屋,一个热水池,四周有水 管排放蒸气,可洗可坐。进去不久就会冒出一身大汗。在桑那房里,韩国良连想 到母亲给自己治伤风感冒的情景。那一次全身软棉棉,头痛睡在床上,盖被子又 冒汗,打开被子又发冷。母亲去山边割了什么草回来,用大砂罐煮水。太阳从天 井上斜照进来,叫韩国良脱光衣服在脚盆里架小板凳坐好。她倒热水,又用草席 绕脚盆围了一圈。她说你不动啊,鼻子通了,大汗流完,水不热了你就手巾擦来 洗。洗完了药水,全身轻松,蒙住被子睡一觉,又冒了一回汗,病好了。   洗了桑那,李经理说他要跟梁总去喝茶谈一点事情,喊了领班过来,交待找 几位靓妹。他说:让我们这三位老板好好轻松一下。   随领班走过一条红灯走廊,眼睛蒙住一下,几个女人翘腿坐在一间小厅的沙 发上,暖暖的迷朦的红光里看不清面目,影影约约只是妖冶诱人的体态,轻衫短 裙泄漏无边春色。   “8号,13号,18号,起来。”被领班叫到三名姑娘马上起身,分别把韩国 良、老陈、小韦领进按摩室。   “先生,你躺到床上去。”8号小姐在粉红色的灯光里给韩国良瞟来一个媚 眼。在门口时候她已经脱去那双小巧的高跟鞋,丰满肥硕的胸脯不再给人那种颤 巍巍就要倒入你身上的感觉。转眼之间,她脱掉短裙,留下三点式,正在往手上 擦一种香味很纯的油脂。韩国良感觉身体发热了。他想,今晚上将不需要她按摩, 而是我给她按摩了。   “先生,来一点香香。”她用手指涂了一点油脂在韩国良脸上,韩国良欲抓 住她的手,被她让开了,靠近来,又说:“先按头还是按脚?”   “按头。”韩国良说。   她走过韩国良的头顶拉一张小凳子坐下。开始实施头部按摩。韩国良睡在两 尺宽的床上,头部差不多触到她的腹部,闻到了她身体另一种更浓烈一些的香味。 他把手伸到那个诱人的地方被她用手无力地挡了一下,妖嗔地说:   “不用急嘛,我先给你舒服一下。”   妇人哪!其实她的意思是把心急火燎的男人再多受一些煎熬,然后将他轻松 制服。   “你们这里另外还有哪些服务。”韩国良说。   “全部都有啦。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韩国良把手伸到她的胸罩下面去,她不再拒绝,象接通电 源,他的全身热得更旺了。“我第一次来,就碰上了这位漂亮小姐。真是有福 气。”   “是吗?你喜欢我吗?”   韩国良受不住了,他翻过身来,突然把她抱住,他说:“我喜欢吃你。”就 用嘴去吻她,她嘟着嘴偏开了,这样一来,更激起他们的热情,强行把她抱了起 来。他第一次看到一位不到二十岁年轻姑娘的身体,乳房丰满而坚挺,皮肤细腻 柔和,美极了,这就是短暂花季中女人青春是肉体,是男人除了地位金钱之外日 思夜想的东西。不,有时候后者更比前两者让人神魂颠倒。不是有很多人在他们 清醒或糊涂的时候愿意为女人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吗?女人真是妙不可言, 柔弱如水,和煦如春光。却把如钢似铁的男人征服,征服中一次又一次为他增强 生命的力量。他把她压在胸口抱得很紧,突然还是让她挣脱了。她整理自己的胸 罩,笑得很勉强,她说:   “你要做就另外还要给钱。”   “多少钱?”   她说:“一百。”   “我把自己卖了,我卖给了春天。”这句诗,是谁写的呢?想不起,韩国良 倒是想起身上没带有一百块。谁预备晚上有这种活动,迟疑一下,他说:   “我们是由老板统一买单的。”   “按摩是一起买单,你要那种是由自己给钱的。”   年轻的姑娘,做生意有板有眼,一点不含糊。   “我身上没有带钱。都是老板请的,不信你去问你们领班。”   姑娘出去了一会,回来时她说你们老板够大方,没有再扭扭怩怩,就脱掉自 己最后一点东西。这时她的体态就象安格尔的《泉》画面上那个少女了。丰满的 胸脯、厚实的臀部,下面黑色的三角形,女人形体到底有几个三角形?韩国良脱 掉自己的衣服,突然,他愣住了,不行了。唉呀,关键时候又熄火了,他有些悻 悻地倒入床上。   “怎么啦。”姑娘问道。   “我突然感觉到惊慌。”韩国良说。   “没事的啦,不要害怕,我们这里很安全的啦。”姑娘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 说,“我们老板后台很硬的。没有本事谁敢来做这一行。很多大官都来我们这里 玩。我先给你做一下按摩。”姑娘在他胸脯上捏拿。她哪里知道什么穴位,韩国 良正这么想着,那小东西又有力量了。哈,这个女人知道的是另一种穴位,他又 把她抱住。然而,令他痛苦不堪的是,必须迅速行动,他快要坚持不住了。终于 迫不急待,发令枪还没有打响,运动员提前赶跑,犯规了。真是不争气哪,还把 姑娘大腿弄脏了。韩国良真是难堪极了。   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多么可怜啊,几年前,在电影院门口认识那个女人, 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他多么爱她、想念她。可惜当初没有把她留下来,或者记下 姓名、地址,可以追踪寻访。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跟两个谈恋爱的女人有过交欢, 忸忸怩怩,不是很成功,其中一位女士还很认真地找来一付药方,说很有效的, 嘱他泡酒早晚喝一次,一次一小杯。切不可喝多,否则会伤身体。   一生就这么毁了吗?一个病体,患有心理、生理方面的疾病,无可救药了。 以前没有享受,今后更不能享受生活的乐趣,如此人生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韩国良很沮丧,直到有一天,偶尔遇上刘敏之,两人有了床第之乐后,他才 发觉自己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倒不下去,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那是他在一家私人冶炼厂上班。进外贸两年后,公司就跨掉了。因为涉嫌、 谎报出口业务单据,骗取国家出口退税,被罚款封了账户。没有能力再发展业务, 主管局又无能力重新安排员工工作。无可奈何,他被抛出社会,靠打工自谋出路。   韩国良应聘到冶炼厂做办公室主任,负责行政管理工作。私人企业多数是青 年人,和他们交往会使自己激发活力变得年轻。可是他总是学不成跳舞,要不然 晚上搂着这些年轻姑娘走上两曲。该是多么惬意啊。国庆节组织举办职工流行歌 曲比赛,有奖品。韩国良是组织者,也是参赛选手。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 方》,获得三等奖。办公室新招的秘书,一位大学毕业生笑着对他说:韩主任, 你的歌声甜美,唱得很有感情,年轻的时候你一定潇洒风流,周围不少女孩子追 的。   星期天回金城江休息。下午进书店,看到一个背影,他就认出她来了。大学 刚毕业,见过几次面,还帮忙介绍女朋友,后来就没有来往。听说她已调去南宁, 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但是在他心中象刘敏之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忘记呢?   她穿着一件枣红呢大衣,短头发还是那样漆黑,正低头在桌上翻书。韩国良 轻轻走过来,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叫一声:刘敏之。   “唉呀!韩国良!”轻轻的一声好象把一个灵魂从遥远的地方召唤回来,化 入这个身体,她马上弹跳回头,同时发出一声惊叫,举起双手就要作出拥抱的姿 势,突然发觉不合适,不情愿的两手垂了下来。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和兴奋。 嘴里连珠炮似的,“怎么这样巧,本来我们马上坐那趟中巴进厂了的,又想找一 本书,才进了书店。要不然就错过了,这样巧。你现在在哪里?还在原来单位吗? 唉呀!太好了,这么多年,又看到你了……”   韩国良望着她笑,等她安静下来,才可能跟她谈话。旁边有一位女孩瞪眼看 她,刘敏之说,这是我侄女,在读高中。是少年时代的刘敏之吗?眼睛、鼻子、 嘴唇都有一点影子,只是太胖了,而且皮肤很黑。   “我现在提前内退。我弟弟开一间电脑公司,我来帮他做账。”刘敏之说, “唉哟,等一下我们马上挨走,家里有一点急事。你呢?你现在做什么?给我一 个联系电话,办完事我找你。”   “我下岗了,”虽谈比不上下岗,下岗工人还有一份津贴呢,他现在什么也 不得到。把问题简化,就这么说吧,尽管很难为情,“我现在到一家私人公司打 工……”   “怎么你也会下岗的呢?你们干部……”   “后来我又调了一个单位,详细情况以后再跟你讲,我星期天都回来的。你 留个电话号码。”   “小燕,拿你的笔来,”刘之敏从侄女手上接笔过来,随便从口袋里拿出一 张纸,一面写一面念道:“2291758”,写好递给韩国良,“这是公司电话,也 不是什么公司,一个商店门面,我都在那里守店值班的。”   “我给呼机号码给你。”   “好,就写在我的本子上。”   韩国良把号码写上了她的通讯录小本上,说:“下星期回来我们再联系。”   见面那一刻,刘敏之高兴象个小女孩,看她张开双手要将他拥抱入怀的时候, 韩国良心里就认定这个女人就要属于他。这么多年,他对她的认识不会错,这一 次他不会再笨,把这么一个好女人从身边推走。什么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请 你带走……不能这样傻了,他这一生已经损失了太多美好的东西。   还要耐心等待一个星期,漫长的六天啊,比他更焦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星期一上午刘敏之就call他了。他在办公室回了电话。听到了她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在哪里?晚上能不能回来?”   “我在环江,上班。只能星期天休息,争取星期六晚上回去早一点,我们一 起吃晚饭。到那时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我上班有事,你没有别的事我就挂机 了。”   “那我等你星期六早点回来,回来你马上打电话给我。”   刘敏之现在是会计,持有助理会计师职称证。以前在工厂,她在机修开了几 年车床,父亲平反后,厂领导照顾,调她出来学习做了会计。星期六晚上两个一 起吃饭的时候,刘敏之谈起自己几年来的经历和近况。八四年随爱人调入南宁水 工机械厂。总厂成立分厂又派她去做主管会计,刚开始几年业务还不错,工厂的 铸件产品供不应求。工资和资金都很高。后来竞争激烈,领导又自私自利,不管 买什么都搞回扣,成本降不下来,产品销不出,加上三角债,一个好好的工厂就 搞跨了。她说:“在工厂也没有多少工资,我年龄还不到就办内退算了。好在我 有会计证,出来帮人家打工,还多一份工资。是不然就死了,老大高中毕业也找 不到好工作,老二今年考大学,我家老吴还是在行政部当干事,工资也不高,气 死人。我讲他白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一样也没捞到,他还想打我,你讲是不是? 61年去当兵,63年入党。74年在工厂就当了车间支部书记。现在差一点就挨重组 分流出来。”   小学六年级就随父亲所在的兵工厂迁来广西,重庆人的急性子,说话快速节 奏以及口音,也没有多大变化。记得她年长一点,几个月吧,今年有四十七岁了, 然而看她面容肤色一点没有这种年龄的老态模样。韩国良说:   “刘敏之,你一点不变,怎么保养得这么好啊?”   她马上笑起来,“我都老了,还说一点不变,你是在逗我。”说着她伸出双 手,的确,她手面皮肤要比脸上苍老变黑许多。她说,“真的,说了没有人相信, 我从来不用化妆品,就是冬天买一点雪花膏擦擦脸和手。”   这个女人,在韩国良进工厂没几天就注意到了。天生丽质,皮肤细腻白皙, 透着一层健康的粉红。仿佛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刚摘下鲜桃的艳丽,要是用力拿捏 了就会破了皮。希腊美女似的前额,挺直的鼻子。宽厚的嘴唇与面孔中轴线有一 点微微偏差,特别在她嘟起嘴巴的时候更为明显。严格讲来不算十分漂亮,有一 点象意大利电影明星索菲亚?罗兰,而刘敏之脸型圆一点,胖一点。刚进工厂大 家就议论她的奶大,那坚挺丰满的胸脯的确吓人,象两团肉坨子,随时要撑开衣 服纽扣,让快要死亡的人看了那眼睛也要拼出火来。屁股浑圆,从侧面看,衬出 她的身形正好是英文字母“S”。走路又非常的轻快,胸脯比双脚还急着往前感, 屁股又往后翘着摆弄,这个“S”就变草花体了。   这个体形就让韩国良很矛盾。他喜欢这种丰满风韵的体态,同时又怀疑也许 不止一个男人才能催熟出来这样一个果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了什么人说过:看 女人走路的屁股就懂得她挨不挨男人操过。但是,具体到女人的屁股在被男人操 过之前和之后,有些什么形状上的差异,他一概不知也没有人讨教。而见到刘敏 之,听别人坏笑,他就怀疑她已经失去了贞操。与她交往时心理就有了压力。   新工人学习班,两人不在一个小组,接触很少。她也不在宿舍住,早出晚归, 她家应在城里某个地方。好像也没有哪个特别好的朋友,一个人常常独往独来。 似乎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但不管什么人,干部子弟也好,农村子弟也好,跟她 打招呼说话,她总是很友好,而且一直对人笑容可掬。   “那时看你很高傲,不肯理踩人的样子,我们乡下来的,不敢接近。”韩国 良说。   “你不懂了,那时我怕死跟人来往。我爸出身资本家,后来又加上反动学术 权威,妈妈家是地主,文革时候我家门口挂两块黑牌,我不敢出门。”刘敏之说, “我去曾宜红家玩过一回,你知道的啊,她家在内联厂。她爸是什么厂长副厂长 吧,她爸问我家在哪里?父亲是谁?我吓得胆破话不敢讲话。后来我就再不去别 人家玩了。”   曾宜红是河池插青抽上来的,身材高大,北方人,父亲是内联厂副厂长。刘 敏之大哥小学病死,二哥文革受刺激间歇性神经失常。弟弟去插队,她是待业青 年招进厂的,两个人在一个学习小组。李贵仁胆子大,工种还没有分配就敢谈恋 爱,他追刘敏之不成,就和曾宜红好上了。后来结婚,全家调去了柳州。   过完1975年元旦不久就到工厂,一批十八个人,印刷厂派来一辆大货车来接。 头一天晚上与士诚、小赵几位喝过了送行离别酒,早上他们又来送行。等人发车 之际,韩国良给朋友念了柳永的《雨霖铃》,表达自己离别的心情。   工厂刚刚建好厂房,机器还没有安装。新工人分成连队班组学习班。每天读 报学习时事、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批林批孔。办墙报写批判文章和学习心得。一 半时间进厂区劳动、清理厂房、挖沟填土方。第一天动员大会领导就说,学习三 个月之后,就分配工种,安排往南宁、桂林、梧州、上海几家大厂去学技术。   一百号人多数是插青和农村子弟,有吃有喝,想着将来美好的人生前途,玩 得很快乐。李贵仁是从歌舞团调来的。他还在小学就抽出来做小演员,武打、舞 蹈是吃青春饭的。到了这个年龄领导就给另换了一个技术行业。   搞文艺的男女关系自然要开放一些,李贵仁在新工人中很特殊。他年纪轻, 长得高大威猛,皮肤黝黑,牙齿很白,笑起来银光闪亮。整天爱找女孩子开玩笑, 捷足先登,他去追刘敏之是大家都看到的,不怕议论、反正他不用从学徒工做起, 不怕有人告状。   “没有戏,他追不得的。”唐卫国是老乡,同公社不同大队插队。进厂与李 贵仁分在一个班组,两人讲得来。他告诉韩国良‘这个女的不错,看过很多小说, 你肯定是和她讲得来。   韩国良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李贵仁都不理睬,其他人更是可望不可及了。他 说:   “李贵仁不是跟她好了吗?她这么傲啊!”   “好个屁!人家拒绝他了,他是脸皮厚,不管三七二十一, 瞎挨过去。”   “她家是哪里的,这么骄傲,好象很看不起人的样子。”   “她不傲啵,你不懂,她那个人很好讲,她家是大众机械厂的,每天下班她 要跑回去做饭。听人讲,她好象有了男朋友。不懂是哪里的。”   听说刘敏之有了男朋友,韩国良突然感到很失落,虽然不关他什么事,他的 心思还是总想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长得怎么样等等之类消息,他才明白原来 自己一直也是嫉妒李贵仁的。   “你一面讲一面吃嘛,菜要凉了,你还不动筷。”两人在河边一家偏僻的小 饭馆楼上包厢吃饭。刘敏之执意不要浪费了,她说:“老熟人了,不要客气的。” 点了半个白切鸡、一盘红烧豆腐、一个铁板牛肉、一个青菜汤,完了。替韩国良 省钱,服务员似乎不很高兴,茶水也由客人自己倒。   “我不吃了,我饱了。”刘敏之喝了两口菜汤,“讲起来很伤心。”她说, “我在重庆读书是班长,年年评上三好学生,代表学校去少年宫参加乒乓球、舞 蹈比赛。65年正好六年级转到机械厂学校读书,毕业了全班就我一个人不能上一 中。我害怕死了。后来在家两个月,别人都去读书了,厂领导到教育局联系,才 把我安排到五七中学。班上全是跳皮捣蛋、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刘敏之说着 要流下眼泪来。韩国良也很伤感,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要说从重庆大城市一 下子搬到一个穷山沟,在学校象小公主似的,突然一个人学校不让进门,可以想 象受到打击如何沉重。   刘敏之接着说:“前年,他们找到我,写信喊我回来参加了同学聚会。他们 笑我,那个时候坐在前面一排,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看人不跟同学说话。讲得我要 哭了,我在五七中学几个月,没有跟任何同学说过一句话,现在才记得两个同学 的名字。我敢讲什么话啊!我爸我妈一天挨斗,我哥又病了……”   韩国良算是非常幸运的,能读上初中高中。高中当时全县仅招一个班,自己 能上了,就是后来毕业去插队,他就觉得很委屈。那也太不应该了吧……   “现在我这么大了,也不习惯与人接触交朋友,下班回来就进家做事,从来 不串门,或是与别人家说点什么厂里或娃仔的事啊,我心里的苦楚我家老吴都不 懂。今天不懂为什么,我见你什么都想讲你听,在你面前什么我也敢讲。现在讲 了心里头才舒服一点,记得我们在厂里是最讲得来的,是不是?”   最讲得来的吗?两个人心有灵犀,学习班劳动时候,有过几次接触,交谈读 过的小说和感想,互相有好感。她去桂林,韩国良去南宁,学习回来又不在一个 车间。有时想见她一回,找理由借单车上街办事什么的,去了,走了。多一句话 也不敢讲,那时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啊!要是自己胆子大一点,就算什么事呢? 唉……   “你现在家里怎么样?讲你的情况我听。十几年不见面了。那一次我喊你你 不理我,让我伤心死了。”刘敏之说。   “你哪一回喊我不理你,不可能。”韩国良说,怎么会不理睬这个曾经心仪, 至今依然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呢?   “那一回,我记得清清楚楚,快要调去南宁。我在医院门口见你在对面马路, 我喊你,你望了过来不理我就走了。”   “那一定是我没有听到,没有看见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见了你不理 你呢?”   “可能也是。”刘敏之说:“那现在你怎么样?”   “我离婚了。”韩国良说。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失去工作(这点她已知道), 没有家庭。“我离婚已经十年……十一年了。”   “怎么会这样?”刘敏之感到很吃惊。“怎么会离婚?”   “和不来就离了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现在不是很多人都离婚。”   “你大学生眼角高。你爱人是做什么的,她长得怎么样?”   刘敏之看样子非常关心这个离婚问题。开始听了很吃惊,现在脸上不免露了 一点窃喜之情。好像韩国良是个单身汉,两个人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讲话,以后还 要继续来往,方便自然多了。   “不是我眼角高。我前妻大专毕业,也算长得漂亮有气质的。两个人也没有 外遇,和不来,整天吵架没有意思。”   “孩子呢?你有几个孩子。”   “我哪有几个?!哪象你夫妻关系好,生了两个儿子。是不是还想生一个女 儿?”   “你瞎讲!我们有什么好!那是没有办法,生第二个是没有办法。”刘敏之 笑了。“你拿我开玩笑,你儿子跟你,还是跟他妈?”   “跟她妈去深圳了。”   “那你这么多年怎么过啊?”   “你以为人都是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象你一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刘敏之因朋友不幸表示同情,刚才很悲寂的脸,突然笑得很灿烂。她用力摇 头,两只手握着拳头上下舞动,找不到合适方式表达。她好说:   “我是讲你不觉孤单,不想孩子嘛。”   “有什么办法,想有什么用。只有打麻将,看书忘记这些事情。”韩国良说, “你现在还看不看书?现在小说比以前的写得好多了。”   “我现在哪有空看书?上班下班,做完家务,翻一下《家庭》和其他生活杂 志看看就算了。家里一台电视机,想看一个好节目又轮不到你,儿子和老子都争 不清楚。我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过得一点没有意思,从工厂到家里,一天就跑 两个地方。我象根木头似的,以前我很爱看书。那是我姑姑从重庆来带了几本小 说,我不敢出门,就在家里看书。”   往事又浮上心头,刚招进工厂的时候,上午学习下午劳动。偶尔两个会碰到 一起,那天是填土方,刚巧两人拿到铲子,就给拉车的工友装土。两人聊天投机 入迷,让旁边工友羡慕的情景,韩国良至今记忆犹新,司汤达的《红与黑》,巴 金《雾雨电》还好两人都看过。德?瑞那夫人和于连的爱情真是让感动啊!刘敏 之说:“于连称她有天使一般的仁慈的灵魂,天下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了!夫 人也不顾礼节和别人的议论,勇敢投向他。可惜美好的爱情不能长久。”韩国良 说:“世间一切事情好像都不能完美,市长夫人能够经历这样一段爱情。能够与 于连好上,也是令人刻骨铭心,很感动的。”刘敏之深情地说:“为什么一个人 这么美丽,又很有钱,却得不到幸福……”   “以认为玛特尔怎么样?”韩国良说,“她对于连是真心相爱吗?”   “玛特尔年轻,更加大胆。”刘敏之说,“她追求一种刺激,不是说她家有 一种什么遗传吗?”   “是玛特尔家一位祖先与一位皇后私通。玛特尔有她祖先的那种叛逆反抗精 神,书上讲的主要是她很佩服那位皇后……”   “对,对。”刘敏之说,“那位皇后在刑场偷走情人的头颅拿去埋葬了。”   那时青年人看书的人不多,旁边的人听两人说话,弄不明白插不上嘴。大概 感觉谈论哪本书中有一个美好的世界,他们无法体会享受,只是望着两人微笑。   “于连要追求的是权势。想做一个军官或者是主教。”   “市长夫人也说过是不是能等到他的成功,她讲王朝和宗教都在等待着伟大 的于连。就是被开枪打伤之后,她还是很爱他。”   “于连是个悲惨的人物,红与黑,军官和教士都不能当上。一生好象是获得 了爱情,最后生命被爱情断送了。”   韩国良望着刘敏之,他想这个女人要是能做自己的德?瑞那夫人多好啊。她 的脸上流着汗水,红扑扑象一个粉红的苹果。空车子又推到面前,两个人忘记动 铲子,听工友喊一声:装车!才醒过来。继续奋力装满一车土。   在屋檐下休息喝水的时候,两人坐在一起聊天。韩国良的奇怪性格,在谈谈 公开话题,不便掩盖内容的时候,他可以面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口若悬河,到真 需要把心里话向女人表白的时候,他又吱吱唔唔,畏缩不前了。   “巴金《爱情三部曲》你喜欢哪个人物?”   韩国良觉得刘敏之还很有兴趣,而且大家都知道李贵仁追她,又传说她在家 已有对象,大家就不会认为他图谋不轨,所以他又多说几句,他也觉得新工人中, 只有刘敏之对她最理解。   “男的我喜欢陈真,可惜病死了。女的我觉得张若兰很可爱。”刘敏之说。   “我也是喜欢张若兰。文静优雅。同情周如水,只是他太软弱了。两个人的 结局很可惜。”韩国良不敢说自己看书看到周如水故地重游那一节。那个老头问 周如水怎么不带夫人来时,那个伤心情节他流泪了。“你还应该去读俄罗斯文学, 象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真是太伟大太感 人了。”   那时,韩国良看书会把一些文字优美的段落抄下来,经常回头诵读。他记得 自己给刘敏之背诵过:   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就跟在所有人的身上一样,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 专门为自己寻求那种能够促进全人类幸福的幸福;另一个是动物的人,却专门贪 图自己的幸福,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别人的幸福。   已是晚上十点钟,走出小饭馆,韩国良发出邀请:到我那里看看吧。大家都 不是小孩子了,刘敏之明白他的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   韩国良还住在计委宿舍。房改之后,产权属于个人。要不然他就真成丧家犬 了。   在他还住在鸽子笼的时候,刘敏之去过他的宿舍,那时他还是很正经的一个 人。没有这么坏,连一个坏念头都没有。刘敏之提出帮他介绍对象,听说是四川 人。他就想到四川人漂亮、勤快能干几个优点,就答应去看一看。至于说对方是 一个工人,那倒不在乎,只要好看。她笑了,就说:“他们家老二、老三都没有 对象,看来老三多好看一点,就介绍老三吧。”   那时韩国良还没有认识西江中学那个老师。星期天上午就在家里看书,等到 刘敏之找上门,两个人就踩单车买了一些水果之类挂在车头,就往大众机械厂飞 去。   走出几公里,转入一条小道,越过一片片甘蔗林,在山峡里露出了厂房和宿 舍。大概是为了抗美援越的需要,将这家兵工厂从重庆搬迁到这个山沟里来。六 十年代的建筑,一排排平房宿舍显得太破旧了。倒是门前的空地宽敞,各家就在 门前搭了厨房柴房围了菜地。   单车先踩进刘敏之家,只见她母亲一个人在家,正带着刘敏之二岁的小儿子 用蜡笔在纸上涂鸭。她脸上没有刘敏之的影子,倒是胸脯肥硕母女同类,想她女 儿老态也必是如此。人长得矮,两条短腿颤巍巍走路象小脚婆似的,要去给客人 倒开水,还是刘敏之先跑过去拿水壶杯子了。   刘敏之父亲出差了。她父亲是国内比较知名的兵器专家,获得平反之后担任 工厂总工程师。当年挂着黑牌子的这间屋子,现在墙上玻璃镜框挂着几张奖状。   刘敏之先过去,回来之后说,讲好了,我们去打扑克。先不说什么,见了面 其他事以后再说。   隔刘敏之家两排房子。工人家庭,进门堂屋墙上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并列像。 老妈妈笑容满面迎接客人,听刘敏之作了介绍后,从房间招出两个女儿。双方各 揣着心事,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互相端详,点头致意。   第一眼就觉得不很理想,不是马上调动情绪的那种感觉。二姐高度身材适中, 脸型也算可以吧,眼睛鼻子太小。三妹小巧玲珑,虽然相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之 处。比起性情严谨的姐姐显得更有一些个性和气质。   只好耐心等待度过下午,在老妈妈关切审慎的目光下,四个人开始玩扑克升 级抢分。韩国良心不在焉,听着三个女人谈话,舒缓悦耳的音调使人感觉良好。 人嘛,总是喜欢一点异国异乡情调。自己说话的音调是什么样的呢?可以给人什 么样的感觉呢?可以熟悉别人讲话的声音,只听了一句话就会知道是谁来。我们 从来不听到自己说话是什么口音,要是把自己讲话的声音录下来,能够听出是自 己吗?平时人说话是由脑子语言区传达到听觉区的。由空气振动传进耳膜再进入 大脑时迟滞半拍,大脑对后者就不存在记忆,不会记住自己的声音。还有,自己 的形象呢?面孔可以照镜子知道个大概,整个走路的姿势呢?我的背影、后脑勺 呢?多么有趣!我们都希望了解别人了解外部世界,对自己却很陌生,不是很彻 底了解。最简单的东西最使人容易忘记。   韩国良又出错一次牌,吊黑桃时,他丢下一张梅花。“没有黑桃啦?”刘敏 之问。“哟,对不起。”他把出错的牌捡回来,再放下一张黑桃。   太阳西斜,阳光从竹篱笆的尖顶照在玻璃窗上,刘敏之象看透韩国良的心思 似的,说打完这一盘就要回去。老妈妈劝两人留下来吃饭,刘敏之说在外面她家 老吴还有什么事。韩国良当然有理由赶快走了。   路上刘敏之问他,他就直说:“愿意来往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感觉?”第 三天刘敏之转来老妈妈的态度,她说老三小一点,跟老二谈吧。韩国良就正好拒 绝了。   刘敏之迈着轻轻的脚步,象是怕踩死地上的蚂蚁走进韩国良宿舍。脸上含着 一种让人揪心的表情,是对韩国良离异孤单的同情?还是对眼前两房一厅一个空 荡荡又杂乱无章的单身宿舍冷落情形伤怀呢?或者两者都兼有之。她巡视一番, 默不作声。她心中怕是在想,让她长久牵挂着的这位朋友生活境遇,与十几年前 住在鸽子笼没有太大差别。   “睡觉吧。”韩国良很有把握说出这句话,这样一个年龄的女人这个时辰走 进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怕不会拒绝这个邀请的。“你先看看电视,我洗个澡。” 他把她领进卧室。还好他的电视机放在卧室里,平时他就喜欢躺在床上看电视。 在打开电视机那一刻,韩国良想出一个坏主意,并为此暗自窃喜,他接上录像机 放入一盘三级片。这是最好的挑逗,不用开口,不言自明。   刘敏之开始还拘谨,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韩国良洗澡回来,发现她的眼睛 已被电视画面紧紧勾住,头都转不回来。他暗自觉得好笑。“你这是哪个台?有 这种节目?”刘敏之说。韩国良说:“不是电视,是录像。这种片,以前你没有 看过?”   “没有没有。唉哟,好怕好怕。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刘敏之声音颤抖,身体僵直往床上再坐进来了一点。韩国良只穿一条短裤钻 进被窝,望了一眼电视画面上男女已经完成前奏,精彩镜头就要开始了,他就躺 下枕头假寐。刘敏之惊叫了:   “唉呀呀呀,她吃那个东西……唉呀呀……那个东西是那个样子的呀……”   “你不见过男人那个东西吗?”韩国良笑着说:“你跟老公都睡了二十年。”   “真的,我没见过,我从来不看他。什么样子我都不清楚。唉呀,我害 怕……”   韩国良不再惊奇,他相信她的话,从而大体知道他们夫妻生活的情形。刘敏 之嘴上说害怕,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她真是个好学生,这些刺激的镜头, 裸露人类不经掩饰的情爱,激发她深藏在躯体内的情愫苏醒振荡起来。   “你脱掉衣服,进来靠在床上看不好嘛。”   她的眼睛已经被两条线拉直过去,即使她脱衣服,靠进床上来,她的头也不 能转动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那个男人吃她的奶……”   我不用看,韩国良心里笑了。我不用看我知道。等一下,你还会看到他“吃” 那好的东西呢!这些我都会,韩国良想,等下你就知道了。   韩国良把她拉近来贴近自己,示意她脱掉毛衣、衬衣。他的手扯一下她背上 的带子时,她说,“这个也要脱吗?”韩国良说:“脱掉象录像一样。”刘敏之 笑了:“我不知道,以前我睡觉从来不脱衣服的。”电化教育已经发生了作用, 这个女人快要发情了,注意力开始从电视机上分散出来。   韩国良担心又会发生那种初次的难堪。他用手抱住刘敏之说:   “我很久没有接触女人了。第一次总是不行。慢慢习惯了才会好的。”   “不会吧?”刘敏之半信半疑,把柔软的身体靠在韩国良怀里,斜着身子看 录像。   韩国良抚摸她的胸部,这个四十六岁走入衰老的女人,皮肤依然细嫩如初。 让他领略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的手放在浑圆湿润的臀部时,已经不能自持。   这一次他没有失败。   事情过后,刘敏之笑着说:“刚才你还吓我,说你来不得。骗我。”   “以前我真的不行。可能是这一回是在我的家,自己的床上,我不会紧张, 而且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我们两人心心相印,虽然没有说出口,内心相爱 很久了。现在更加了解,我对你一点不感到害怕。”韩国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 的。   抚摸着刘敏之的胸脯,他说:“你两个奶这么大,真是美啊!一进厂看到你 胸脯挺挺的,让人想得睡不着觉。现在是怎么了,软软的掉下来。”   “你还讲!”刘敏之笑起来了,“那时你不敢来摸,我知道你爱我,又不敢 讲。你是那个周如水,象你那时讲的,一个不敢去追求爱情,好到无用的人。”   她还记得以前讲的话,想起来自己真的象那个周如水,只不过周如水家里有 一个他不爱的妻子,而韩国良自己头脑压着的是自卑和不愿被指责为第三者的假 道学。考上大学去告别的时候,刘敏之刚说她有过朋友,也许是一个暗示,也许 刘敏之需要有人理解帮助克服这个障碍,而韩国良马上就说了:“我不是那些为 了自己的幸福而牺牲别人幸福的人,我不会使你难为情,我愿和你保持友情。”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多么崇高啊!   刘敏之送给他一支笔和一个口盅,这是上大学唯一一个工友送给他的礼物。   “以前是这样的,胀胀硬硬的。”刘敏之坐了起来,用手抚摸自己的乳房, 从下面把它往上推。“我厂那些女人说好羡慕我,我真不懂得这种大就好。我那 时觉得丑死了,就拼命用胸罩勒紧,胸罩带子都把背后勒出血,烂了又结疤了。 直到现在背后还有一条印子,不是你摸摸看。”韩国良伸手去摸,的确有一条疤 痕。他就觉得以前冤枉她。一个人长一个这么大的东西,有什么办法呢?刘敏之 继续用眼睛盯着胸脯,突然不好意思,“他妈的,丑死了!现在老了,不看了! 不看了!”自言自语喊一回,用手挡住胸口,钻进被子里来。   “你老公不说你这个好吗?”   “没有啊,他摸都不摸!我们从来不脱内衣睡觉。也不懂得摸这个是有这么 舒服的,就是跟你刚才才有这种感觉的”   “你老公干你有什么感觉?”   “我想不起什么感觉。有小孩之后一个人睡一头。他也不象你这样摸我,想 要了就过来扯我的裤子。有时觉得象是有一点点兴趣,一下又没有了。真的,他 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见过。”   “你其实做这个感觉很好,刚才听你叫喊很大声,我都害怕楼下有人听到。”   “刚才我喊了吗?”   “喊了,并且很大声,看你那个样子就象马上要死去一样。”   “唉哟,难看死了。”刘敏之笑着掩住自己的脸,“我是跟你才有这种感觉 才是这样子的。”   韩国良记起刚才高潮时刘敏之喊叫的情景,他用手盖住她的嘴巴,她流着眼 泪,嘴巴挣扎“呜呜”喘气,吐出的痰沫沾在他的手上。   刘敏之抓住韩国良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脯上,侧过身来,她说:   “罚你摸我亲我。那时你不来要我。害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么多年了,我一 直忘不了你,你每一次跟我讲得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次在路上见你喊你, 你不理我,让我伤心好久。”   “我也很爱你,想得到你。”韩国良说,“都怪你早早谈恋爱,早早就找男 人……”   “谈什么恋爱啊!那时我懂得谈什么恋爱?!”想起伤心的往事,刘敏之激 动起来。“那时我爸挨斗,我妈没有工作的也挨拉去斗,我在家门口都不敢出。 老吴那时是工宣队员,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家情况,就到家里来安慰我父亲,劝 他坚持住,不要寻短见。家里有什么活路他都帮忙,那时我小姑姑从重庆来我家 住了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他要跟小姑姑好呢!他妈的,这个死老吴,看来他早有 预谋。”因为内心伤感,刘敏之声音变得悲戚,她说,“七、八年来往象家里人 一样了,我爸看得出他的意思,我爸对他有一点好感,我妈就不太理他。有一次 我爸就对我说,他讲老吴这个人呢,年纪是大一点,长相也一般,但为人老实忠 诚,也很有上进心的,跟他呢也不错的。就这样,我爸接纳他了。”   “是啊,找一个共产党员,有了靠山。开始谈恋爱啦。”   韩国良心里有的是无可奈何和无限悔恨,这句话并不想讽刺挖苦,只是想调 侃刘敏之。同时他的双手开始动作,也在安抚着这个受伤需要温情的女人。   “谈什么恋爱,说起来还伤心。”说着刘敏之就流眼泪了,她扯下床前卫生 纸擦着眼泪。“我进厂后,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表示关心我,我就不是去看他嘛, 那时天气暖了,我就穿一件衬衣,白色兰点细花那件,不懂你有没有印象?我觉 得很好看,就穿去他们厂找他。谁知道见面他第一句话,说我是资产阶级思想, 我当时脸都变了,我还真认为我不对。后来害怕人家讲我资产阶级思想。好看的 衣服我都不敢穿了,在厂里就是那几套工作服。他妈的真是害死我,我一点不懂, 一直都听他的。上班交待我不要跟别人说话,下班晚一点回来。他就要在门口等。 有一回我在分厂出差,我是很少出差的,晚回来一天,他就到厂部去闹。他说你 们讲好出差时间,现在又拖延。硬要工厂打电话叫我回来。”   韩国良真不知道刘敏之如此谨小慎微,这样封闭。生活又经历了那么曲折, 遭受到那么多痛苦。刘敏之告诉他,进厂前,她曾经由妈妈领着去劳动局办理待 业申请登记。人家让她填表,她在表格上填下地主成份,手脚都打抖了。那一年 她十六岁,出到门口,就昏倒在水沟旁边。以后凡是看到要填表她就心慌发抖, 她说:“原来我是来印刷厂打零工的,帮工地挑砖挑瓦,有人还想退我回去,还 是王科长好,是他坚持留我下来,说我勤快听话。后来招新工人,又是他招我进 来。所以我一直感激他,他有病到南宁住院,我还去看他。你不知道我那时真是 好可怜的。”   韩国良以前还以为这个女人很骄傲,会看不起人呢,谁知道她遭遇这么大的 精神创伤。似乎同病相怜,韩国良如今更爱这个女人了,他抱紧她亲吻着她,心 灵之爱又唤起肉体之爱。想不到在很短时间间隔,两个人同时达到疯狂的高潮, 热烈做爱。仿佛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把过去的烦恼、痛苦和仇恨,一齐打入黑暗 的深渊。凤凰涅槃,在生命燃烧的灰烬里两个灵魂重获新生。   他们躺在床上沉沉入睡。刘敏之一定要抱着他睡觉。睡熟之后仍然不肯松手。 韩国良在梦中,肩上就象挑起了一副担子。不过心情愉快,担子也轻松的。   第二天醒来全身酸酸软软的,躺在床上,不胜慵懒。   昨晚搂在身边可亲可爱令人销魂女人已经起床了,韩国良还枕着枕头,睁开 眼睛。看着玻璃窗外微弱的天光,时间还不会太晚。厨房里有一些声响,水笼头 流水,洗碗,碗盘互相碰撞,然后“哗”的一声倒水,结束了。女人的脚步移出 来,走进客厅,穿着他的拖鞋,脚步很轻,向卧室伸头进来。   “你醒来啦。”他又看到了那张笑脸,一夜春宵之后,表情一如花蕊初绽似 的娇羞。“喝水吧,我给你倒一杯开水来。”她端来了开水,不冷不热,韩国良 靠在床头喝了一口。“你饿了吧,我马上煮面条。刚才看你睡着我不敢煮。”她 俨然象个家庭主妇。韩国良说:“那边还有两个鸡蛋你看到没有?”她在客厅外 面回答:“看到了,我全部煮了啵。”   一个老单身汉,a  old  singler.今天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感觉。什么时候, 象这样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有个女人给你送来一杯水,为你煮一份早餐的这种待 遇呢?韩国良突然有一种受人宠爱,躺在王座上由奴婢服侍的感觉。   “来了来了,放在哪里?放在哪里?烫死我了。”   刘敏之端着一大碗面条进来,被烫手又不知把碗放在哪里。   “你端来做什么呢?放在外面不行吗?!”韩国良连忙把靠他这边的床头柜 上几本书拿开,让她放下。她说:“你就在床上吃了,不用起来了,昨天你太累 了。”说完她诡谲地笑了。   “我不用洗脸漱口?”韩国良笑着伸了一个懒腰。在旁边找衣服穿。   “不用。”   “不用屙尿了,尿你可以帮我屙吗?”   “唉呀,不穿那件了,昨天的衣服你还穿!等一下我一起洗。”说着她去打 开衣柜,在里面翻来翻去,把一件衬衣丢到床上。“就穿这件,外衣穿这件。” 她把灰西装从衣架上拿下来,说:“你穿颜色淡一点的衣服好,这件最好,你皮 肤白。”她还要去找裤子时,韩国良说:“不啰嗦了,穿件牛仔裤就得了。”   穿好衣服,走出客厅,觉得眼前一亮。地板刚刚擦过,水渍还没有干透。沙 发茶几也擦得油亮,并且移动了一个位置,那张折叠的一直不用的圆桌刚好可以 安放在墙角。书房也经过整理,桌上书籍杂志、报纸一一归类摆放整齐。刘敏之 说:   “明天再擦玻璃窗了,这个窗帘黑完了,明天也一起洗,你怎么这样过日子。 搞干净点不舒服吗?!看你这个家我就伤心。”   “一个人要这么干净做什么?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一个人要头脑清醒, 思想干净就行了。”   “知识分子的大道理。你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怪不着你不再讨老婆。”   卫生间瓷盆、便盆也洗涤一新,好象两个很久无人照顾如今被拉去洗澡、穿 上新衣服的乞丐儿,难得一番新气象,正在高兴地散发着洗衣粉的香气。   厨房卫生让她费了不少力气吧,墙上的蜘蛛网、灶台上、煤气炉上的油腻和 灰尘,切菜台和水池瓷片上黑色污垢,在这个冬天早晨,全部消失。电饭锅、炒 菜锅,那些架在厨柜里很久没有使用碗、盘、盆、筷子也得到一次清洗和整理。 “这样不舒服一点吗?”刘敏之跟他走进厨房,象是陪同领导检查卫生似的。无 容置疑,费了半早上功夫,得到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居家环境,应该值得。“庭 院不扫,何以扫天下?”韩国良觉得现在自己的确是很懒散的了。“修身齐家治 国平天下,”自己既不能修身,长期没有一个家,怎么可以事业有成呢?   这是一套八十年代旧式住房,结构、配置都落后了。韩国良如今没钱搞装修, 家具也没有更新。书桌、椅子还是结婚时候单位分送下来的办公桌椅。然而用心 清洁整理一番,换了一个面貌也可以怡然自得,平心静气地享受一种家庭的温馨 和快乐。   “谢谢你,你煮的面条很好吃。”   韩国良在桌子上吃面条,对坐在一边望着他,好象总是看不够的刘敏之说。   “好吃什么鬼,家里什么配料都没有。”刘敏之说,“今天我去买菜,回来 做两个川菜给你吃。”   他从来认为生活不要太复杂,厨房里除了油盐,再多也是只有酱油、味精了。 不去吃快餐,自己在家煮饭,就是几两猪肉,一把青菜、葱花老蒜、生姜、西红 柿这些配菜都不买。有时候他认为需要增加营养,就会买一只鸡,给人家杀好, 购回现存包装袋配料,炖一锅鸡汤。   很少有客人朋友登门来访,不需要请客吃饭的,这也是他不必要把屋子弄得 干净清洁的一个原因。回到家,回到洞穴,回到他隐蔽的精神世界,没有人打扰, 不容易受伤,感到很安宁。   那天上午刘敏之急咻咻提着两个袋子回来,“死了死了。”她哭着说:“刚 才我碰到黄玉娟了,她是在你们这个院子住的吧?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朋友家, 我哪有朋友们在这里呢?她一定怀疑了,她知道我来你这里的。”   “你害怕了?”韩国良说。   “不怕不怕,我怕什么?!”容易激动的刘敏之说话总是很急促,“只要你 爱我,我就不怕,要是老吴知道,他接受不了,我就离婚,就怕那时你不要我, 你嫌我老了。我知道的,很多女人喜欢你的,你不会要我的。”   刘敏之说着笑容就从脸上消失,突然望着韩国良象个陌生人,伤感起来。这 个女人情绪容易波动,接受不了刺激,韩国良想,的确,也是一个问题。真要是 离婚了,他会跟她吗?离婚这么多年,人家介绍了这么多年轻也算漂亮的女人, 一个都没看上。反而找了一个生有两个小孩,年纪比自己又稍微大点的女人,别 人会有什么议论呢?这一点,他没有想清楚。他说:   “你可以离婚吗?老吴怎么舍得你,现在又靠你养家。你也舍不得两个孩子 啊。”   “他妈的,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了!”刘敏之差不多要哭出来,“我这一辈 子什么东西也没得到,什么也没有享受到……”   “算了算了,别提了。”韩国良说,“我看买了什么菜?”   “买了一条鱼,刚好一斤。四两牛肉。够了,上午吃鱼下午吃牛肉。”   真是个勤俭精打细算的女人,刘敏之把塑料袋子放在厨房切菜台上,取出鱼 和肉后又取出豆腐、青菜、芹菜、老蒜、葱花,还有生姜、蒜头。她还买了五香 粉、淀粉、胡椒粉、花椒籽、柠檬、豆豉、米醋、辣椒酱、生抽王、味精,摆了 满满的一个台上。   “好了好了。”刘敏之说,“你走吧,我来煮饭。”   “我帮你一下嘛。”   “不用你帮,这点事哪用你帮,你去睡觉。”   直到她煮好菜端上桌子才喊韩国良出来,豆豉鱼的色香味让人坐下口水就流 出来。他拿碗去装饭,刘敏之一手拦住他,把饭装好端在他面前。他马上感觉今 天要做一回大老爷们了。   川菜味道偏重,但很调味口。油炸鱼皮脆,鱼肉细嫩,拌着豆豉汁香甜可口, 麻辣豆腐刚开始不太适应,慢慢品尝,真是回味无穷。韩国良原来不吃辣椒,现 在吃两道都有辣椒的菜,顿时全身发热、舒服开怀。   纱窗上树影婆娑,刘敏之脱掉围裙坐在窗边位置。刚在厨房忙过,脸色更加 红艳。她吃得不多,都一直劝韩国良多吃,一面探问:怎么样?味道怎么样?   饭后,依然不让韩国良动手,碗筷放在原处,她迅速收拢起来,洗干净捡好。 抹过桌子,剩下一点鱼肉用一只碗盖好。这些家务事,她平时做惯,动作麻利, 这本是一个女人份内的工作嘛。似乎这个女人从小就受这种教育,长大结婚相夫 教子,整天围着灶台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儿,在平凡的生活中,听天由命, 尽好一个贤妻良母、家庭妇女的职责,安祥而美丽。   今天不会出门,今天注定做一个大男人,做一回皇上,一切有人服侍。今天 要彻底享受生活,享受性爱。   在床上,刘敏之已经不再羞羞答答。她的身体强烈要求情感的酬劳。似乎要 追回那些时日被荒弃的损失。   这个女人真是妙不可言。差不多五十岁的人,皮肤雪白,细嫩光滑,这种感 觉是过去不曾有过的体验,以前接触的女人,甚至非常年轻,都没有这样的手感。 他一拥抱抚摸这样的皮肤,就会立即兴奋。双手从胸脯滑下坚韧柔软如大理石般 滋润光滑的臀部,就几乎不能自持了。   这一点,他不告诉刘敏之。他要克制、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这个人真是讨 厌。”刘敏之情绪激动地说,“不知怎么回事,一碰上你的身体又想来了。”看 着她在自己怀里扭动着,受煎熬难耐的样子,韩国良不会马上就迎合她,反而装 出不能再战的样子。欲擒故纵,克敌制胜。让她更疯狂,把火更烧得旺起来。   每一次他都能控制自己,把握节奏,让这个充满无限活力的女人高潮迭起。 自己原来也能这样持久,可以连续作战,使韩国良非常吃惊。他原来也强大、威 猛,可以征服一切,象一支无敌航队。   这种体验和幸福感只有在刘敏之身上才能获得。两个人不仅性情相近,童年 时代都遭受不幸,遭受精神折磨,怀着深重的自卑心理走入人生。韩国良也将自 己的故事告诉过她。任何时候对她可以坦露心怀,不担心受到伤害。同病相怜, 心心相印,互相慰藉。同时,韩国良也觉得从刘敏之身上感到了一种从自己缺失 的母爱。   两个人一起度过几个月的幸福生活,刘敏之在家里洗衣服。洗床单被单,整 理家室。星期天韩国良从工厂回来,两人倾情相欢,互相用肢体温暖着心灵的创 伤。   那时韩国良不免想到刘敏之不仅天生丽质,妩媚动人,在性生活方面也还应 该称得上一位高手。韩国良试按三级片教她一些技巧姿式,这以前她可是闻所未 闻,但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很快运用自如,乐此不疲,令人陶醉。真是一个可 爱的女人啊。   可惜他的丈夫看不到这块璞玉。也让刘敏之觉得几十年白过,很伤心。她对 韩国良说:   “要是不遇上你,我真的不懂得这些有这么好。”   “这么多年,你这么漂亮的一个人,”韩国良说,“就没有什么人喜欢你, 挑逗你。让你动心的?”   “我不注意,我不懂啊,我感到害怕,以前有一个人,天天在我下班的路上 等我踩单车来喊我,我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这么多年我就是只想你。”刘敏之说, “以前有一回,我们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找我去谈工作上的事情,我进了办公室, 他就把关起来。我马上把门打开,马上讲,你要讲什么怎么要关门……搞得那厂 长很难堪。”   韩国良笑了起,来他说:“你跟厂长好一点,利用一下关系,也不用跟他搞 上,可能他会照顾你的。哪个领导找人讲话不是先关个门,你怕他在办公室会脱 裤子呀!”   “我不懂,那时我真的不懂这些。”刘敏之说,“前年,我去参加市财政局 举办的会计学习班,准备考助理会计师,晚上下课,有个男的,也是来学习了几 天的。他叫等一下,还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把我抱起来。那时是热天, 他伸手进我的胸口。我马上喊起来: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他说他好想我的,让 我给他亲一下。我马上摔他的手走,我讲你是会计你是会计,你怎么能这样…… 我跑下楼时,操他妈,还听他骂了我一句。”   看她说话的神情,好象刚刚遇到非礼惊魄未定,韩国良想笑,他说:“会计 就不能做这种事吗?你不知道成克杰主席?就是因为和女人睡觉惹出事来挨枪毙 的吗?”   “我真不知道成克杰什么事,上班做事,下班回家,其他事情我很少关心 的。”   当然,还有一段经历让她难忘。文革期间,她父亲曾经被赶出兵工厂,到一 家农具厂劳动改造。刘敏之去看望爸爸的时候,认识了一位下放作家。她说: “现在他当自治区文化局的领导了,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他当时从南宁下放到 这家工厂,跟我爸住的地方不远。认识之后。他约我到河边走了两回。”   韩国良说:“那时他和你为什么没有发展下去?”   “他很快就要调去天峨了,我那时才十七岁,也没有多谈什么,就是觉得他 对我好一点。”刘敏之说,“那晚上他要走了,他说到天峨就给我写信。后来他 轻轻抱了我一下,用嘴唇亲了我的额头。他写信来我给我爸看过,老吴那时可能 也看过,后来他就把那封信收起来,我就没有地址回信了。”   她的初恋,很单纯。没有什么太多感觉,轻轻的拥抱,轻轻的一个吻,在她 的心头留驻一辈子。   “这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找过你?”   韩国良实在觉得有一些惋惜,这个女人实在需要一点温情和浪漫。晚上他们 在河堤散步,刘敏之走着走着又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路上还 是碰到熟人的,这种年龄再浪漫就不合时宜了。   “你总推我干什么吗?”刘敏之娇嗔地说,“年轻时候不能享受,老了来一 次就不得吗?!”   韩国良笑了,“得得得。”他说,“刚才前面走过来厂里面一个熟人,明天 我们工厂就有人讲,刘敏之越老越风流了。”   “是谁是谁,碰对谁了?真的啊?她们要笑我刘敏之从南宁来金城江风骚 了……管他!骚就骚,我只骚你一个人,你知道这得了。”   “你家老吴也会知道的,他会捉你回去,我看你还笑呢。”   刘敏之就不再说话。韩国良又说:“哪个作家后来就没有再跟你联系了?”   “当时就没有联系了,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就是感觉他对我好,喜欢我。有 什么事我都对我爸讲的,他看了信也不说什么,后来就跟我讲老吴的事。”   可以想像,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家庭,让女儿遭受痛苦。再遇上决定女儿终 身大事问题这个父亲是如何慎重考虑的。   “我调到南宁以后,他不知道怎么得到我的地址,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 去他那里玩。我不好意思去找他。就是去年,听说文化局下面有一家公司要招财 会人员,我只好找他看能不能帮忙。这事给老吴知道了,操他妈,老吴就打电话 到人家办公室去。气死我!人家是客客气气想帮我,难道我一个朋友都不能有 吗?!后来他对我讲:你爱人太无聊了……的确,我家鬼老公就是这个素质,跟 他过一辈子真的一点不值得。”   “是你爸爱你,也是你爸误你。”   “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挨斗得那么惨。以前不知道跟不跟你讲过,我还有 一个很聪明的大哥,我爸好喜欢他的。很早是脑子得什么病死了。二哥受刺激一 直由我妈在家服侍,八四年才死的。家庭这种情况,我爸肯定担心我,当时就想 找一个可靠的人……”   刘敏之的情绪又来了,愤懑悲哀快要流下眼泪来。韩国良觉得这点两个人也 非常相似,爱激动,爱流眼泪。前几年,偶尔碰上一位中学女同学,才没说上两 句话,她就讲:韩国良,那时你很喜欢流眼泪。天啊!一个大男人,很“喜欢” 流眼泪!   “我爸临死的时候,在南宁住院我坐在他床边。他第一次问我:跟老吴过得 怎么样?唉,我那时还能怎么样讲呢?他都要死了。我只有安慰他:好、好。他 当然知道我不抵得,老吴配不上我的。他说,能过就算了,这个人也老实。”刘 敏之掏出卫生纸擦干眼泪,又说,“老实?!他老实个屁!我爸不知道他很可恶 的,把我管得死死的,外面什么东西都不让我接触。现在我才懂得,那时我总要 听他的话,认为他是干部,是党员,都是对的。他做什么事从来不征求我的意 见。”   韩国良抬手看手表,在路灯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表面指针,他也不必要知 道确切时间,看表也许只是一个习惯动作罢了。“几点了?”刘敏之问。“快十 点了。”韩国良说。   夏日的黄昏,刘敏之穿一件无袖圆领紧身淡红绸薄衫,一条黑色长裙。高跟 鞋掩盖了她稍微腿短的毛病,更加突出了她腰肢身段。脖子挂着那种便宜的是从 北海地摊买来的珍珠项链,风姿动人。“你也老风流了?”出门散步前她换了这 一身行当,韩国良看她丰满的胸脯故意取笑。她一脸娇羞欲要拥住韩国良,“我 是这是为了你,”多么可心的女人啊!让人感到身心欢愉。   他们从龙江桥沿着河堤慢慢走了一个小时,绕过行署后院。这是一条新延伸 的环河人行道,前面有一座新建的小桥。还是第一次走这条新道,路上行人稀少。 再走过歌舞团,就从水厂门口拐弯,上另一条道回家。   以前,他很少跟女人在城区这样亲密散步。过去叫什么的?量马路、踩西瓜 皮、拍拖?对,从来没有过。要是当初能跟她恋爱结婚,韩国良想,自己会不会 做出伤害她的事呢?   他跟刘敏之谈过,从小因父母吵架给自己留下心灵创伤,也说了与林林吵架 离婚的原因。刘敏之说她父母也经常吵架,有一段时间她妈怀疑她爸跟科室里的 一个工程师。她说:“李阿姨,上海人。长得很漂亮,三十岁没有结婚。我爸一 回来就挨骂。他也不吵,我看他心情非常痛苦。有一次在家当着我的面说过,我 四十五岁就已经没有要求了。我当时不懂什么意思。”   “你爸是说,他没有性功能了,他不能跟你妈睡觉,也不能跟其他女人睡觉 了。”   韩国良俨然象一个性生活知识方面的专家。   “哦——,我知道了。我爸那时经常出差的。他讲在外面清闲。我妈经常闹, 有一回她哭了,她讲了她是什么活寡。说完她就在厨房里头把一个大碗摔烂地上。 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闹就闹吗,摔什么碗?!我还拿扫把扫地干净。那 时我大儿子都四岁了,我还听不懂他们什么。”   “你妈这一辈子也是很痛苦的,你长得象她一样,这个地方很丰满。”韩国 良正经说话,也使坏一下,用手摸了刘敏之胸口,“你妈那时还年轻,对性生活 要求一定是强烈的,你想想你自己的感觉就懂了,没有男人关心她爱她,她不懂 几难过。”   “对对对对,我理解了理解了,我妈这一辈子也不好过。她家是大地主,就 她一个女儿。我爸还在读大学他们就结婚了。她反对来广西的,是我爸先来,她 后来才带我们下来。现在她家没有什么人了,打倒四人帮后,听说乡政府可以退 还一点房子,可是老家没有人去办了。”深思良久,她又说,“其实我爸这一辈 子也是不抵得,好冤枉的。他死了处理后事,我们到国防工办才懂得,人家很尊 重他,说他哪个方面的权威专家,领国务院津贴,有很多发明。最后一年他还得 一个奖,三万多块钱都拿来科室平分。”   刘敏之揽住了韩国良的腰,身体斜靠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在路上笨笨地走着, 她突然抬起头,望着韩国良的脸笑着说:   “我这么爱你,还有一点是因为你很像我爸。”   “不象吧?我见过你爸爸的照片的。”   刘敏之是不是也有点弗洛依德了。   “象,我爸个子也象你一样,戴一副眼镜,走路身板挺得直直的,气质很好, 有一种……很……傲气吧。”   “我很傲气吗?”   “不是不是,”她笑了,“就是有一点不合群……不,不,是啊……是不很 随大流的吧。”停顿一会,她又“唉呀”一声叹息,“社会怎么这样不公平?! 大学生也变成这个样子了!倒是你沉得住气,听不到你报怨一句,象我爸一样, 读书人从来不埋怨别人……”   抱怨什么呢?抱怨社会对自己不公平?得不到更多更好的待遇?韩国良平静 地说道:   “文革年代就有一位天才青年诗人,笔名叫做‘食子。’他的诗在当时知青 群影响很大,后来得了精神病,贫困潦倒住在福利院。有很多朋友去看望他愿意 资助他过更好的生活,他不愿走,他讲什么呢?他讲还有比我们更加困难的劳动 人民,就一直留在福利院吃一块钱一餐的饭过日子。”   个人算什么?即便我死去,能够换回一点大众福址,我愿不惜生命。要是不 因偶然因素我现在可以做一个公务员,养尊处优。我就心安理得?也许就有另外 一个人变成“我”这个样子,而且还有更多的人不如我。   我不堕落,可以说聪明能干,勤劳,能够吃苦,并且努力工作劳动了,今天 落到这种田地,不是我无能,不是我的耻辱,是社会的耻辱。   那时候,韩国良也下了决心,不主动挑拨,要是刘敏之敢于离婚,并且离得 成,他会跟她一起生活,走完最后的人生。   知己难得,二十几年,两人心中思念,互相呼喊,冥冥之中互相感应又碰在 一起,是一种缘份。这种年龄,这种境遇,在这样一个现实社会,还有什么想法, 还会有什么追求呢?   社会人心叵测,到处唯利是图,弄虚作假,招谣撞骗,难得真心朋友。还是 刘敏之与自己同是旧年代的人物,重情义,淡薄名利,可以安贫乐道,漫谈岁月, 相守一生。   她心灵高洁而不孤芳自赏,也不随波逐流,甚至不谙世事。不去幻想什么, 不考虑自己应该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一门心思只顾着眼前老老实实平安过日子, 象长在山野村前的一株白梅,无人欣赏无人喝采,也悠闲自在。一位农民偶尔把 一担柴禾架在树干上,放牧的牛群走过,小黄牛靠上去用树皮擦背。地下多是猪 粪狗屎,它亦静静开放,暗发一股清香。   但是,对一个善良女人来说,离婚这一关真是不好撞过。后来,刘敏之和韩 国良的事她丈夫也有所耳闻,他骂她威胁她。她提出了离婚,奴隶接触了新思潮, 也要造反,让奴隶主大吃一惊,她丈夫突然瘫软下来。他哭了,刘敏之说。两个 儿子又来劝阻,她没有主意了。不久,电脑公司倒闭了,那原来就是一小店铺, 卖电脑软件,替客户做一些编程服务,资金不雄厚,实力不足,没有竞争力,淘 汰了。刘敏之回南宁了,在一家公司又找到一份财务工作,她工作勤快有专长, 还是有人聘用。一个月要打几次电话来,说来说去也就几句话,哭哭啼啼。有什 么办法呢?人生命运如此。   韩国良去云南,在南宁住了一晚。她一进到宾馆,笑容还没散尽就哭了。她 说,你跑这么远,我想见你更难了!韩国良说:有什么办法?我要打工谋生啊。   那一天,韩国良看着心爱的女人在爱河与泪流中浸泡,欢乐与忧伤不断撞击 她的心灵。她一下升入天堂一下又坠入地狱,恍恍惚惚中,灵魂和躯体经受狂欢 和煎熬破碎之后,不能完整地捏和在一起了。   是刘大明邀请韩国良去云南的。   有一天,一辆三菱越野车从厂大门开进办公室楼下,车里的人没有出来。楼 上一阵脚步声,老板挟着一个小包,“噔噔噔”下楼,走近吉普。有人在里面打 开车窗,老板上车。吉普掉头转弯,“刷”的一声碾过碎石砂地面,冲上厂区。   这是一家生产锌焙砂和硫酸的冶炼厂,一天三班倒,只是不出故障,炉子不 会熄火。鼓风机响声刚来时不适应在宿舍区也睡不好觉。三十多米高的烟囱逆风 吹来,全厂区全部笼罩强烈窒息的气味。开工一年,附近农民就找来几次,说水 稻、玉米叶子都熏黄了,没有产量了。作为办公室主任,韩国良就出面接待,有 时到田头去看,记录受灾面积,以此作为赔偿依据。农民很鬼怪,你不走一走。 他又谎报受灾面积,把问题讲得很严重。   因为是纳税大户,污染问题不值一提。环保部门按时来测几个数据,领取一 个双方可以商量的罚款金额,到附近“龙顺酒家”喝一餐,花天酒地之后,就醉 醺醺上车回城里去了。   生意好,不仅客户登门来访多,老板应接不暇,政府官员也是经常来指导生 产。今年送来了一块“信用AAA”的牌匾,老板评上优秀民营企业家。韩国良在 这里应聘一年多,工作也蛮顺手,这种厂矿文字工作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晚饭 之后,到乡村公路散步,看山野景色,一条清江,还没有受到污染,从远处黔南 地区原始森林流淌下来,围着厂区岭坡拐一个弯,闪耀着金色的夕晖逶迤而去。 夏天,工友们到河里游泳洗澡,嘻戏之声,随风入耳。   三菱吉普又回来停在门口,一帮人下车。老板走在前面,他朝办公室喊道: “韩主任。”   韩国良马上座位上站起来,迎出门口。看到了走在老板身边的刘大明。老板 说:“你到食堂去了解一下,刚才三车间反映,昨晚上零点有工人吃不上夜宵。 你给我马上找老刘问一下什么原因,干不了就给他走人。”   刘大明看见了韩国良,他说:“嘿,兄弟,你在我们陈老板这里?”他把皮 包挟在左腋下,与韩国良很客气地握手,令他觉得很受用。“好多年不见你,不 在计委了?”陈老板已登上楼梯,刘大明说,“等一下我还找你有点事,现在我 先跟陈老板先聊一下。你不要跑远。”   稍晚一点,刘大明从总办下楼。厂办正好没人,他就对韩国良说:我准备在 云南搞一个冶炼项目,比这个还大一点,你看有没有兴趣上去帮我一下。韩国良 感到很突然,还没反应。“陈老板开你多少工资?”他回答:“一鸟二。”刘大 明说:“你去我不会亏待你,考虑一下,那边很好玩。我们这边再过几年矿山就 搞完了,那边现在是国家有色金属开发的重点地区。”   “我在兰坪已经考察了几个月,剑川县长县委书记很支持我到那边开发。给 我非常优惠的条件,土地给我的价钱最优惠了,3000块一亩,买100亩,县里送 100亩。电保证拉到厂区,一毛二一度。三年免征所行税,总投资三千万,县长 答应安排扶贫基金给我货一千五百万。我操你归,这种条件搞不上就是你命不好 了。”   想不到刘大明当年小打小闹,——跟他玩过麻将,在市计委时为他一两个小 项目出过力——如今已是鸟枪换炮了。看他装备、派头、举止谈吐就是一个大老 板了。几千万的投资,在他嘴里表述出来,如同自己到门口扫一堆树叶一样方便。   “你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你打一个电话给我。”刘大明拉开皮包拉练,从里 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韩国良。“就是这个号码,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   说完握手告别,司机早就发动了汽车,上车关门一溜烟不见踪影。   十几年前,刘大明开什么车呢?一辆2020北京吉普罢了,那还不算他的私人 财产呢。两个人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刘大明就带他上这辆吉普,亲自开车进到制 药厂去。   那天韩国良在计委上班,小金说韦主任找。他走上韦主任办公室,看到主任 与刘大明正在喝茶。韩国良心里正想,这个卖过尼龙袜、磁带、电子表的麻将朋 友,今天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看样子与主任的关系还非同一般,刘大明还对着他 笑,主任就开口了:   “这是制药厂的刘厂长。小刘,这是我们计划科的小韩。是这样的,小韩, 制药厂是上一个项目,甲……什么什么,唉呀,我马上就忘了……”“甲硝唑,” 刘大明替他说了。韦主任从桌上拿过来两页打字纸,他说:“药名就是不好记, 小韩,材料就在这上面,太简单了一些,你帮他们搞正规一点。我看这个项目要 是搞得成效益还是蛮可观的。我看打算列入技改呢还是新产品开发项目?报上自 治区。刘厂长啊,我这样吧,你把小韩带进厂里去看一看,再给他补充一点材料, 你们写的这个根本不行。”   “我们那帮人没有几个有文化的,写了这点东西还费几天时间。现在我马上 就带小韩进厂,江苏那边还等我回话。你看怎么样?韦主任。”   “那就这样吧。”韦主任说,“我看小韩这几天你就全力配合他们搞好这件 事,好吧。小刘,你们就先走吧。过段时间我再到你们厂看看。”   在车上,韩国良问他:“什么时候搞出一家制药厂?”   “就是原来二轻局的农药厂。”刘大明说:“我来承包后,准备拉江苏人过 来联合生产药品,我就改了厂名。这个药很有搞头的,我出场地,他们提供技术, 设备不够他们还要搞点过来。”   农药厂原来主要是搞农药分装,现在搞制药,原有设备技术肯定是不行的。   到工厂看材料,才知道“甲硝唑”是一种抗厌氧菌的首选药物,在临床上有 广泛的应用,也是我国传说的出口产品。由江苏扬州金贝应用化学研究所提供技 术支持,这是一家民营企业,韩国良猜想,江苏乡镇企业、民营企业发展较快, 可能有一些专家学者脱胎出来创业,寻求技术转让和转移,自己创收,技术上应 该是有所保证的。   工厂靠近河边,面积将近五十亩,足够今后生产开发了。两个车间,有几台 搪瓷反应釜离心机,还有烘箱、干燥器、压滤锅等。韩国良都进行了检查登记, 两台锅炉,一台2t的,一台0.7t的还可以用,电力配套350KVA基本够用。   农药厂早已停产,中午在工厂食堂吃饭,也没看到什么工人。刘大明说一些 骨干他已派出去学习,他说:“这个项目批不批下来,我们都搞下去。”   韩国良想民营企业或个人承包之后就有这点好处,想怎样搞就怎样搞,决策 行动快,报项目目的是要拨款和银行贷款。他说:   “刘厂长,前几年倒卖走私电子表,今年搞药了,我看过几年就要搞波音 747。”   “那可不一定,”刘大明说,“不是有人讲嘛,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 的。你看几个香港大亨,包玉刚、霍英东、李嘉诚这些人,哪个当初是含金元宝 出身,都是跑码头、靠走私发财的。这几天你先不要去打麻将,抓紧时间帮我搞 完这件事我们再好好去玩。今天就将就一点,没有什么好菜了啵。”   “那我先走,还有什么不清楚,我就打电话给你。”   吃完饭,韩国良就起身告辞。刘大明叫一个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一个星期之后,刚写好可行性报告,还没有打印。韩国良去旁听人大政协会 议,知道新增两名政协委员,刘大明是其中之一,已在主席台就坐,真是世事难 料。   打电话到制药厂,刘大明约他晚上见面吃饭。“就到河堤那家‘金碧’吧。” 刘大明说,“六点钟,我不到你就等一下。”   见面之后,韩国良首先恭喜他。他诡谲一笑,压低声音说了:   “我这是拿钱来换来的,捐了这个数。”他伸一个巴掌表示五万。“给大龙 盖了一间希望小学,那里是市政协对口扶贫的点。”   “那这回你风光了。”   “操,那有什么用?”   “还没有用?!学胡雪岩红顶商人了,还没有?现在是政治投资不是政治投 机。”   刘大明笑了,叫了服务员点菜。   韩国良说材料写好了,就从带来的档案袋取出一份可行性报告给他递过去。 刘大明说:   “别急别急,我正想找你,还要改一下。原来我跟你说总投资是八十万,现 在你要写上二百万。”   “那要重新调整方案。”韩国良觉得有些为难。投资增加,生产规模扩大, 配套设施要跟着变,有没有这个能力?“重新设计,还要费点时间。”   “不要太认真,你把各种数据放大一圈就得嘛。”刘大明说,“那天政协主 席带我去见了吴行长,他基本上同意我们这个项目,看来贷个百把万没有问题, 所以就等你这个报告递上去了。“   想不到银行的钱也这么容易拿,这几天写可行性报告的时候,觉得开发这个 药品有前景,关键看你怎么样搞?对此,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刘大明说了:   “我建议你啊,跟科技部门合作,要不然你们技术力量薄弱。要是能与市科 技开发中心合作,成立科研生产联合体来开发这个产品,名声也好听一点,项目 申报也容易批,还可以伸手要科研费用……”   “那好那好。”不等他说完话,刘大明就抢着说,“这个事你帮我去联系, 以后到南宁跑项目找钱,我看还要辛苦你,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我还有事。过两 天我找韦主任讲一下子,能不能把你借出来半把个月。”   韩国良在办公室坐得太烦,他说:“计委这段时间没有事,找我们主任他肯 定同意,我看你跟我们主任关系不错要不然他不会安排一个人给你办这个事。”   “大家朋友啦,互相帮忙啦,他还蛮欣赏你的,就是说你这个人有点傲。我 讲没有啊,打麻将他很好讲的啊。”   “我打麻将你也跟主任讲啊?”   “怕什么吗!他们当官的什么不玩。”刘大明说,“他们还玩一炮五十的, 哪一次皮夹里不带有二三千去打。”   刘大明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一个烟圈,望着韩国良。他的目 光带有一股刚毅的神情,身体充满了拼搏要赢的精神和力量。他没有几多文化, 小学还未毕业,混迹江湖,游刃有余。是因为没有思想包袱,不怕失败,敢撞敢 干。适应,懂得利用社会生存发展规则,善于从社会生活中获取经验。也是历史 给了这些人一个机会:快就得,大胆就得。韩国良想象自己这样自视清高,不靠 人不求人,必定是处处碰壁。   那一次,韩国良帮助制药厂完成立项申报工作。“甲硝唑”新主品列入市科 委、市扶贫办的计划项目,到自治区申请得到科研生产经费三十万,自治区医药 局对口扶贫资金三十万。   后来刘大明攒了钱,又跳出制药得业,不知道又去搞什么去了。有人说见他 在北海搞了房地产,有人说他又去海南。攒了钱,又赔进去一文不名。几起几落, 欠银行一大笔贷款,银行对他特别保护。总之,韩国良自那一次帮过一回小忙之 后,很久没有见到刘大明了。   今天突然在冶炼厂冒出来,又开始策划搞到有色金属这个行当来了。   晚上,韩国良找人拿来《中国地图》,查看兰坪的地理位置。   云南,昆明。大理市再往上一点……靠近三江并流的地方,有一个圆点:兰 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靠右边是剑川,五朵金花的故乡。蝴蝶泉,杨丽萍纯真的 笑脸和动人的歌声,以及后来她凄惨的命运,又在他头脑里晃荡。向西:五十至 一百公里之间,两条还是小孩就认识的伟大的河流——澜沦江和怒江笔直奔腾而 下。再过去几十公里,穿越高黎贡山跨入缅甸。北方遥望迪庆、中甸……香格里 拉,神秘美丽的人间世外桃源。山川形胜,人文风情,多么令人向往。   “我想去桂林……”这首歌比喻切贴,一个人向往河山,想去旅游,可是没 有钱。而有了钱的时候,可能就没有时间,走不开了。韩国良现在可说是既没有 钱也没有时间,但是,他想,能够到外地工作,就解决了在时间和钱的问题,就 可以达到免费旅游的目的了。   现在他无所牵挂。刘敏之拦不住,她回南宁了。正好,可以到处流浪。   到云南去,可以打工谋生,又可以游山玩水,何乐不为。   韩国良给刘大明打了电话。   “好,好,现在我在云南了,正在矿山上。”刘大明手机回声细小,韩国良 说他已辞工准备去云南时,刘大明很高兴,说他不能来接,告诉他来的时候如何 坐车换车。他说:“先到昆明。好好,火车通了通了,到南宁坐广州至昆明的火 车也可以。到昆明后……”   他是坐夜间卧铺客车,在车上被汗味和脚臭熏着迷迷糊糊睡一觉,第二天清 晨到达南宁的。韩国良在朝阳旅社开房,洗澡洗好了衣服。刘敏之就敲门送来早 餐,她才把用塑料袋装着的米粉、包子、熟鸡蛋放在桌上,就笑眯眯揽上来搂抱 韩国良。兴高采烈,欢跳雀跃的刘敏之,昨天下午接到电话后,就一直盼望这一 次风流幽会了。   韩国良心花怒放,都帮作惊讶喊道:“唉呀呀,不要吵,我还没有吃早餐, 肚子饿死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你快一点,‘老友粉’ 放酸笋的,不懂你爱不爱吃。”刘敏之袋子解 开,递给韩国良他的手上,她说,“我刚才跟老板讲好了,请假两个钟头。”   现在刘敏之在一家服装厂做会计,有一千块钱收入,还兼职帮两家小食品厂 做账,仅是月底忙两天,赶一个财务报表就行了的工作。两家老板给她六百块, 再加上退休金,韩国良说:你是富婆了。   刘敏之笑了,“这次房费我交。”她说,“操他妈,这下子鬼老公不敢乱吼 我了!他们这个月停发岗位津贴,工资不到八百块,他回家一句话不敢讲,现在 马上要集资搞房子,儿子又要上大学,现在是我帮他累了。”刘敏之生气地扬起 眉头,把嘴巴嘟起来,原来长得不太对称的嘴唇就看得更明显,象一片不对称榕 树里子,左边肥厚一些。靠在墙上腰部垫着枕头的韩国良说道:“现在你又学得 这么可爱,晚上他会更加舒服,他怎么还吼你。”   “去去去。”刘敏之又气愤地说,“现在见他越来越讨厌,根本不想那种东 西我不给他碰。我就是想你一个人,对你才会那样。”突然,她的心中又激起了 另外一种情感,脸上皱起的既象是悲伤又象是喜悦的表情,抱住韩国良痛苦地哀 叫着:“良,良,我一天就是想你,就是离不开你,怎么办啊……”   多么可爱的女人啊,她的无奈,她的忧伤,也是这样的美丽。   每一次欢娱过后,她总是不胜娇羞,情意绵绵,不肯离去。韩国良静静地听 她诉说,她对他的思念,不给我打电话啦,我打电话去话没有说完你就挂线啦。 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今天才第一次见面……韩国良说:你不是叫我一年不结婚, 你跟我好一年就够了?现在一年差不多到期了。她说:现在不算数了,而且这一 年我们也不是天天在一起,还要来一年,   “我们在一起的一天当三天。”韩国良调侃地说,“两个小时快到了,你快 点走了!”   “我不走怎么样?!你想赶我呀?!”刘敏之刚赌气说一句话,马上又蔫下 来。“真是烦死了,不走又不行,我马上要去税务局。”她穿好衣服,捡好东西 后,翻出钱亮给韩国良看了一下,又说:“我今天带有三百块钱出来,今晚你讲 到哪里?我请你吃一餐好点的。”   “我下午走了,四点钟的火车。”   韩国良真的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啊——,为什么走这么快?!不说要住一个晚上的吗?!真是讨厌!真是 烦人!那你中午在房间等我,我下班马上过来。”   说完急冲冲走了。中午回来,刘敏之一脸红霞,两个人就近在楼下餐厅吃饭 之后,刘敏之情绪低落进超市买了路上吃的水果、食品,送韩国良到火车站,依 依不舍,交待他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广州至昆明,直快。4:21进站,4:36开车。   南昆铁路刚通行不久,客流少,能顺利买到卧铺票。新干线,列车缓缓而行。 从南宁出来,一路上都是矮矮草岭、稻田、玉米少了,一片一片芭蕉、甘蔗地一 望无边。夕阳西下,放牛的老人和小孩在道口喝斥暮归的牛群,平静地守望着列 车扬起简易泡沫饭盒、塑料袋和吃剩的果皮垃圾呼啸而去。这是一片沉睡就要苏 醒过来的土地,新一轮开发即将到来,新干线带来梦想也带来灾难。过了百色, 映在车窗上的夕晖逐渐暗淡消失,桂滇两省交界边区农村贫瘠的村庄和田野悄悄 隐藏在夜色之中。韩国良还记得八十年代到昆明出差,去平远街看望一位搞土法 小冶炼的朋友。在农民家吃的那种“泡菜”,至今想来嘴巴还发涩,回族人衣服 邋遢,皮肤结着一层污腻,经月不洗澡,每人腰间插一把刀子大咧咧走路,在街 头吵架说不上两句就拔刀相向。这位朋友来了一年,学了一口当地话,找得一个 又黑又胖的年轻姑娘睡觉。这个女人老公老公的称他,不知她是否晓得他在广西 有了老婆儿子。他出钱收矿请人用罐子,平炉烧高铝锑,看样子也攒不了什么钱。 他说:“你上街要注意,回族人不讲理好惹事的,前几年平远街枪支在街上摆卖, 这里乱得很。”   开远铁路还是法国人留下的窄轨道,火车走得很慢,一路上别有风味。不想 返回昆明,南昆线还不通车,他就坐汽车,经文山、富宁回广西。一路上,两边 地里种的全是土豆和三七。那一年,三七价格降得很低,在车上都能听到农民的 叹息。   列车清晨到达昆明站,韩国良打算省下住宿费,马上赶汽车去大理,顺利的 话到大理还能坐上去兰坪的汽车呢。   “你到昆明出了火车站,车站广场就有很多快巴车发往大理的……”   刘大明说得不错,韩国良看到广场左边用铁栏隔了一个临时汽车站。大大小 小各种客车挤在一起,旅客熙熙攘攘,走路不小心,让倒过来的汽车屁股碰上也 不知道。在写有“开往大理”一块牌子下,中巴排了长队,司机和售票员都站车 门口拉客:快上快上,马上走马上走!   看清楚是二十分钟发一班,韩国良才去吃早餐。车站对面那家北方面食馆, 他出差来过昆明四五次吧,都在这家里吃面食。现在而食品种没有什么变,店内 装饰,桌子板凳要好一些了。他买了一大碗肉沫炸酱面,服务员给他倒了一杯红 茶水,他就坐在油渍渍的方桌边上,迫不急待喝了一口热茶,等服务员煮好送来 面条。   昆明这个高原城市十分令人喜爱。天高气爽,四季如春。不由让人脑又现出 “彩云之南”的诗意。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洁如棉絮,闪 亮着耀眼的银光。凉风爽爽刮过梧桐树的落叶,空气清新,街道很干净。   登上西山,眼下滇池象一块绿玉,昆明城市象一叶浮动的扁舟。韩国良去拜 谒聂耳墓,想起小学语文老师让他念《义勇军进行曲》,他是听不清还是情不自 禁唱起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不觉哑然失笑。他一生内心中总有 一股激情,渴望抒发出来。是不是受到聂耳田汉两先生激情的影响呢?在湖边大 观园抄写那条长联,正遇上南迁印度洋的大批鸥鸟在此驻足,在岸边林树和屋檐 下翩翩翻飞,湖面上清波涟漪,渔舟和采莲小船来来往往。后来陆续在报纸上看 到滇池严重污染的消息,采水井一次一次移到湖中央也抽不上干净的水了。国家 投下巨额进行整治之后,也是报纸说的,一会儿讲整治效果好,一会儿又说整洁 没有一点作用,滇池水不能自净,就要变成死湖,让人揪心。   西南联大,南天一柱。旧址在云南师范大学院内,豪气已不复当年。一代俊 杰,一群骄子,民族的脊梁。丰碑轰然倒下,只能在历史的尘埃中留有余声。让 后代人想起来,不免荡气回肠。   每次来昆明,韩国良都住“常来旅舍”。听说解放前这是云南王龙云的别业。 楼房是陈旧了一些,但整体结构古建筑格式保存较好,古色古香。楼上楼下木漆 地板被踩磨陷了一层,踏上去还是很稳当。房内设施较旧,但整洁干净,服务员 对旅客态度好。住房价格中下偏低。出门往市区、车站交通方便,他觉得满意。   1986年,韩国良下乡协助乡镇企业办了一家小型复合肥厂,想增加产量,多 搞一点计划外磷肥,就跑来云南,结果来了两次,不仅肥料指标要不到,车皮也 没有影子。倒是在旅舍里认识一些倒卖化肥、香烟、煤焦炭的掮客。有一个柳州 老乡长期住在201房间,说有一块缅甸玉石寻找买主。他不知道韩国良身份,带 他到房间看了一块象哈密瓜一样大小的鹅卵石,说是从缅甸偷运过来的玉石,开 价五十万。一块灰色石头,表皮破损地方带一点绿色,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却也 价值连城。“拿回我们广西,就要翻一番,一百万。”这位西装整齐,有一点儒 雅之气的年轻人用柳州话说,“买玉也是一种赌博,看你眼水,拿回去一刀割下 来,好的能值几百万,上千万也不一定。碰上倒霉,本钱也拿不回来。”说完又 把石头放进布袋丢进床底,真替他担心,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样存放。要是有 人偷抢,恐怕命也难保。   从“常来旅舍”大门口走过一条食街,就可以散步到中心广场。黑夜降临, 酒楼歌舞厅,夜总会,咖啡馆是上等人的去处,劳动人民,或者说打工族群,在 城市为饭碗挣扎一天之后,从各个阴暗的角落冒出来。来到广场这些地方,在票 价低廉,让他们消费得起的电影院、录像厅、溜冰场、露天舞厅,路边卡啦OK, 流放自己思乡的情绪,恢复体力,恢复生活的信心和期待。   广场中央拉着一块布幕,作为城市公益文化活动,有时免费放电影,通常播 放流行歌曲。那一晚,值班工作人员大概地一位插青,下过乡的吧,总是在不断 播放:再见吧妈妈,再见吧故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随着已去的时光一去不 复返……就是当年每个插青都爱唱的一首歌曲。久违了,这些歌声,韩国良忘掉 了几句歌词,他站在广场旧梦重温,一任脑海无端浮现那些消逝的岁月。时光永 逝,青年时代无边春色不再回来,也这就是因为光阴不再,才感觉了人生美好。   昆明这个城市,让人觉得文化上有些另类。当纯文学进入低潮的时候,一本 庄严的《大家》在这里诞生了。八十年代,韩国良就在市工会录像厅看到了令他 心灵震憾,获得奥斯卡奖的美国影片《烈火焚情》。以后,找了很多地方,都不 能再看一次这部片子。   从那时起,韩国良就喜欢了朱丽叶?比诺什这个英国女演员。尽管她长得不 是很漂亮,他是后来看了《屋顶上的轻骑兵》、和《英国病人》知道她的名字的。 这个女人冷酷不羁的眼神,象看透人的心灵,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冷艳得让人销 魂。在影片中她扮演一位姑娘,与父子俩相爱。从容周旋,其实她早恋自己的哥 哥。冷俊的面容,掩盖着疯狂的激情,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一个人灵魂深处, 总有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位英国内阁部长,人生事业处于颠峰时期,有妻子 儿女美满家庭。却偏偏爱上儿子的情人,为了爱情竟然抛弃了一切,而原来这个 爱情也仅是昙花一现。这位中年、也许渐近老年的英俊男人(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最后身败名裂。在一间看似出租房的房子,穿上波鞋走出大街重新开始另一种生 活,疲惫的脸庞颧骨突起,一又凹陷的双眼目光深遂忧郁,让人不忍卒读。   爱情是什么?爱情不在乎曾经拥有,也不在乎已经逝去,爱情是心灵与肉体 烈火焚烧。   昆明至大理三百公里,现在是全程高速公路。司机说四个半小时可以到达, 让韩国良心情轻松,以前去过大理,那时还叫下关市,没有高速公路,过了楚雄 遇到修路,车更难走了。早晨发车,晚上九点才到。下车吃饭,就近进一家旅馆 睡觉。听着窗户外一夜的啸声,第二天才懂得什么“下关风,苍山雪。”插队下 乡时候就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知道一点南诏国、大理国,在昆明出差时 特地跑来玩的。不说什么云南“十八怪”,在曾被诸葛亮征服过的南蛮之地,竟 然先后建立两朝国家体制。经历五百余年,让人称奇。地区文化经济也还比较发 达,要说当初大理国与南宋政权能够很好合作的话,还不至于很快被元朝所灭, 历史又将是另一个模样。   今天,韩国良不想在大理过夜,中午到大理肯定还有去兰坪的车。只是中巴 车座位太窄小,前面伸不直腿,后面躺不下腰。感到有些不舒服。路上春物景色, 阳光灿烂在窗前一晃而过,沿途所见村庄民居已有很大变化,房屋低矮多用木质 结构,飞檐跳壁有了艺术的夸张。白粉山墙,多让乡间艺术家以彩图书法施展才 华。白族大概是原来的白蛮演化来的吧?在与中原汉民族一千多年频繁交往中, 这个民族重文教兴礼乐,逐渐开化发达起来了。   他脱掉了夹袄和毛背心。还觉得身体发热。再想把毛衣也脱了,又担心车窗 风大弄不好感冒,才打消了这个主意。真怀疑听错了电话,刘大明交待他多穿衣 服过来。箱包都装得满满的。快过三月份了,还能冷到什么程度呢?汽车停在大 理客运站,为了赶时间,他只吃了一碗米粉两个包子。在车站厕所屙尿与守厕所 的人发生了争执,那人一定要收五毛钱,他说他是乘车的旅客,按规定不能乱收 钱。直到拿出车票,才得放行,那人还气咻咻说,那不能给你卫生纸。   去兰坪要到西站乘车,招来了一辆的士,小夏利,已使用有一些年头,车门 不知哪个位置一路上不断“啪啪”响。司机是个头发卷曲的年轻人,象是替韩国 良赶时间似的,一路抢道不按规则行车,在坑洼不平的路段,就大骂共产党骂政 府,说他们只会收钱罚款,一条路一年都修不好。“现在汽油又涨了,”他说: “挣不到什么钱,想卖掉车子又没有人要。”   在西站一家烟摊上与刘大明又通了一次电话,听到他手机传来声音:   “你好你好,辛苦了。你就坐开往兰坪中巴,跟司机说买票到‘78’……”   “78?什么‘78’?”韩国良又怕自己听错了,打断刘大明的声音。   “阿拉伯数,就是12345678的78,这个地名就是这么奇怪,交待司机,他会 叫你下车的,我在山庄等你。叫司机让你在“龙游山庄”下车就得了。”   司机在座位上等客,买好车票上车,司机说,那个地方原来只有一个公路道 班,公路牌正好在门口是“78”公里,就跟着这个牌子喊起来了。   汽车沿着洱海边行驶,地上阳光明媚。不远处阴森森的苍山山顶云雾缭绕, 长年不化的积雪影子依然分明。路上有本地人赶的拉客旅游马车,背上扛着大包 踩单车自助游的外国男女,一齐奔往大理古城。三塔就在前方,巍峨伫立如处子。 眼前一马平川,汽车开得飞快,就要被风托起来象悬浮磁列车似的。   过了洱源进入山区,汽车开始慢慢爬升。洱源,洱海之源。高山雪水化为小 溪溶入河流,在苍山脚下汇成一个湖泊,就是洱海。路边河堤上一片高大的樟木 林竟然能躲过历史的劫难幸存下来,遮天的树冠象大地头颅扬起的眉梢。把阳光 割碎成柔和的点点光斑,最后把它化入树阴里。再走一段路,天空渐渐变阴沉了, 汽车爬上一个山坡,开始下起了小雨。寒风扑面而来,海拔接近3000,已经是高 原气候,韩国良又把衣服重新穿上。沿途道路两旁栽种的高原柳长得十分粗壮, 为了适应长年狂风肆虐被人在两米高度拦腰切断。截面上顽强地长出一簇簇绿叶, 漫出几条柳枝,在风中飘舞,就象道路两旁站着无数秃头歌女,一路为旅客凄切 吟唱。   转过山背,天气又变晴朗了,夕阳骑在前方山脊上,象巨大的小丑的红鼻尖, 路面很窄,曲曲弯弯在山间绕行,因为是柏油路面,山区开往车辆少,司机熟悉 路况,小巴还是跑得很快。在浅水中穿过一滩河面,眼前一块平坝,夕阳平射过 来,远处的村庄象一幅静物油画,透亮而宁静。   远远山脚有一家冶炼厂,鼓风机长鸣,高高的烟囱冒出一条长长平缓摊开来 的烟柱。走过一家加油站时,四面还是空荡的,司机就喊了:78的,准备下车。   小巴靠在路边,看到两边没什么人烟的样子,韩国良再向司机确认一次。的 确没错,就是78。拿下行李,打开箱包拖杆。扛一个包,拖一个包。前面是一家 小卖部,女店主还忙着给人找钱。隔壁小饭店一个女孩正出门把一盆脏水倒往大 路上。她站着望了一眼韩国良。他抢上两步向她打了招呼。普通话她听不太明白, 必须放慢语速又问一次。“拉一个?你说是拉一个?”她面容和善,但嘴里黄斑 牙给她造成不小损害,“啊——”她终于想到了,“你是找拉一个广西的刘老 板……”韩国良点头,说对对,就是找他。“他在后面的客房部,你绕大门去也 行,你过我店子去也行。”   “龙游山庄”还没有招牌,从小饭店穿过一个大大的停车场(因为是拉矿的, 停靠的多是大吨位的货车)看到几栋木板房屋——那就是客房部了。   韩国良走过去,似乎刚才忘记“谢谢”人家,他又转身回头。远处,那个姑 娘仍在望着他,也许那眼光一直都盯着他的背影吧。他朝她笑笑,姑娘也莞尔一 笑,转身离去。   这是一个没有地名的村庄,却有一个很豪华的路边旅馆,象一个别墅群落。 房间全是单体木质结构,木的墙壁、木的屋顶、木的地板,总台一位小姐告诉了 刘大明的住处。敲门之后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门扇打开,露出了一个年青女人的 面孔,估计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吧。从她惊讶之后,转身呼叫刘大明的声音听得出 来,应该是河池人。   刘大明到哪里总是离不开女人,女人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够轻意遗忘。女人 是阳光、水和空气,不可或缺,女人是港湾码头,是石油能源,原料动力,是诗 歌美酒。女人是航标,是心灵之舵,不征服女人,便不能征服世界。   韩国良的脑海又进入混沌无序状态。他觉得自己一生倒霉失意,就源于对女 人的认识和处理这个问题上。自己身体健康是需要也很喜欢女人的,早年崇拜牛 顿,康德的独身简直是无稽之谈。对于女人,自己不仅想象完美,要求也过于理 想化了,象布里丹驴考虑面前两堆青草,他独自苦思冥想,女人是否漂亮美丽、 聪明贤惠、温顺服从、勤俭能干……能不能可以同自己做一个终身伴侣?太过于 执着,喜欢女人同时又害怕不敢接触女人,让她们成为一个思想包袱。个人生活 处理不好,怎么能成就人生事业呢?!所以就这样东游西荡,不知道想什么?不 知道要干什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就剩下一棵会思想的苇草。一辈子眼见就 要完了,象保加利亚一位诗人……什么名字?用力拼命想,还是想不出,年纪大 记忆力衰退了!年青时候记忆力还算可以的吧?背诵唐诗宋词,圆周率能记到小 数点十八位数。这位诗人名字长,也不是很有名气,只记得他一首小诗:生活如 同一支燃烧的火柴,当你四处巡视以确定自己的位置时,它已经点完了。   他是前几年在一期《世界文学》上看到这首诗的,马上就联想自己的一生, 对号入座,他的燃烧的火柴已经熄灭了。   刘大明叫韩国良放好行李,安排他身边名字叫“小娥”的女人去点菜,他说: “等一下开发区管理处杨主任,带两个人来跟我们吃饭,你去先点菜。免得大家 等得久,我等韩主任洗个脸,喝这杯茶,我们就过去。”   这一片种不出庄稼的高山坡地上,县里划出四平方公里的地盘设立工业开发 区,开发区管理处办公室就设在山庄之内。   走过鲜花草地上用鹅卵石铺的小路,来到豪华的木楼餐厅,天色已暗下来, 窗口望过去,人工湖上木吊桥亮起了两串彩灯,对面歌舞厅也闪了红绿灯,开始 播放音乐了。管理处人员还没有到。洁白的台布下,摆着六套餐具,大堂主管是 个女孩子,她走过来续茶水时,刘大明交待等来齐人马上上菜,小娥说,她去洗 头,隔壁有一间洗头房。真是一条龙服务到家。韩国良看到大厅只有一桌人吃饭, 另外四个包厢还是空的,他说:   “有谁敢投资在这里搞这么高档的一摊,哪不要亏死?”   “刚来你懂什么鬼!过几天你看嘛,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刘大明说,“八 十间客房全部住满,这帮小姐我数了起码有六十多个,来晚了都订不到。一到周 末,不仅是兰坪、剑川县城,大理,甚至昆明的老板,官员都来这里耍。这个杨 老板,明天你看他,根本你想不到是身家几百万的大老板。”   第二天,韩国良在停车场大院就看到了这位穿着民工普通衣服,走路时还在 注意捡起地上的垃圾,一张被高原强烈辐射晒成古铜色的面孔。逢人不主动搭话, 却和蔼微笑着的杨老板,谁想到就是这个人投资几百万,当了“龙游山庄”的主 人呢。   听说他是靠砍伐偷运木材发财的,解放初这里还是大片原始森林,还在公社 大队时代,天刚黑,村支书说,村口路边就听得野狼嗥叫,村民单独不敢出门。 八十年代分山又砍一回,周围全部搞光了,每年采得松茸也越来越少了。   松茸是一种珍贵保健食品,富含多种维生素和营养物质,长期服用可以抑制 癌细胞生长,对癌症患者有一定疗效。每年春天过后,从松林地下象竹笋一样发 起来。采集煮食,一锅汤里放下一两朵松茸,味道鲜美,香气弥室。农民当然舍 不得吃,收上来送给收购商家。每年一到季节,山下就有收购汽车开来。收来用 冷柜保鲜,马上送到昆明赶飞机,运往日本给日本鬼吃的。   来云南第一天,吃到了地道的云南火腿。有汤煮,有焖炒。不仅土鸡肉甜味 香,由于也象牛羊一样放牧在草地吃草长大,猪肉煮起来,夹起大块肥肉也是香 甜可口,肥而不腻,有一种蔬菜,富含淀粉,油炸上盘,入口香酥。最可爱是弥 勒引进法国技术生产的盒装红葡萄酒,倒入酒杯玖瑰红液如葡萄原汁,令韩国良 贫杯。他不知以后几个月,作为办公室主任,几乎天天陪人喝这种酒。他是酒量 很小的人,真是不胜烦恼啊!   刘大明以主任身份向客人介绍了韩国良。冶炼厂建在开发区内,杨主任就是 父母官了。韩国良当义不容辞,敬了一杯。然后又分别与张副主任、李会计也干 了一杯。做办公室主任,烟酒这一关真不好过。刘大明看着韩国良的红脸,他说 你这个主任酒量还要给练上来。   杨主任今年三十岁,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青年才俊,韩国良想,看他性格 谈吐,以后还是可以很好相处的。   刘大明介绍冶炼厂筹备准备工作的情况,他说,过两天黄工、莫工,赵工几 位工程技术员就要过来。选好日子四月八号,破土动工。“那天我准备搞一个典 礼。”刘大明说,“请和县长过来剪彩。今天想跟杨主任商量一下,县里哪些单 位头头可以的都请过来看一看。”   杨主任提上酒杯,迎着刘大明伸过来的杯子撞了一下,示意大家,喝了一杯。 他年纪不大,脸上棕褐色的皮肤却在眼角起了两道皱纹,说话慢条斯理,是个当 官的料子,他说:   “除了和县长,管工业的杨副书记也可以请来。计委、科委、经委、扶贫办, 几个头头。还有几家银行的领导……哦,还有土地局、工商税务也都来。我回去 列一个名单,再跟你商量一下。”   “还有那边两个村子的事,你要帮我跟他们解释一下。”   “那搞清楚了,昨天我和小李几个人进村去了,跟村长啊,群众都讲清楚了。 我说争取今年下半年补够钱,我讲这个是县里面很大的一个项目,县长亲自抓, 希望大家支持。他们也理解,那就等了,我看下半年你必须考虑这件事。”   原来,刘大明建厂征用了附近农村一百多亩土地。一分钱没有给到农民手上。 农民很有意见,到工地闹了两次。这是在工地挖土方的农民透露的。   “杨主任、张副主任、李会计,我敬你们一杯。”   小娥声音清脆、爽朗一笑。她刚去洗一个头回来,嘴唇抹了一点口红,脸型 生动,皮肤闪亮。   “搞后勤服务的,也出来攻关了。”杨主任笑道,喝完酒,他又说,“小娥 来后,刘老板变得年轻多了。”   刘大明笑了,韩国良看着他的头上已是黑白掺半。他仅比自己大两岁,脸上 那些老年人专利的黑斑和皱纹爬上来很明显了。小娥坐在旁边瞟他一眼,沾着油 渍的嘴角挂着笑容,她说:   “我来了,他变得老实了。是吗?”   “他老不老实,我们就不知道啦。”   张副主任久不说话,说起话来意味深长。   韩国良头脑沉重,他们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想笑笑不起,想说又说不 出来。他突然惊醒,刚才出现一个幻觉,看到刘大明身边的女人不是不是小娥而 是小妹,嘴里还刁着一支香烟。   今天这是怎么啦,他竟然喝了四杯差不多一斤葡萄酒,这种酒很有后劲。   饭后,刘大明叫韩国良去总台签单,他说:“这种事是你主任以后做了的 啵。”   韩国良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能消释,象双手抱着一个沉重的玻璃器皿 他慢慢移步走到前台,主管满脸堆笑,从柜台里面泡出一杯热茶,让他坐在前台 受用,自己按计算器打账单。   刘大明让小娥回房,他领大家去包厢唱歌。杨主任说你们先去,他随后到, 就走了。张副似乎对唱歌兴趣不大,韩国良说今晚喝多算了吧。刘大明说:走, 我天天吃完饭就唱歌。   的确,晚上不唱歌,还真没有什么玩的。没有差转台,接收不到电视信号看 不了电视。   几个男人走过吊桥,来到歌舞厅,服务员直接把他带到里边一间:西双版纳。 看来刘大明长期长期用这歌舞厅。服务员鱼贯进来,上菜、上点心、上啤酒。刘 大明说一声:叫她们几个来。他就用摇控器选择他喜欢的腾格尔、韩红去了。   进来四个三陪。有一个很漂亮,进来不说话,笑着坐在刘大明身边,翻歌本 点歌。刘大明拿着话筒,对着三个站着似乎还等人去招领的女人说:   “还傻站什么?还不快过来坐,一个配一个。”   说着,他就把人拉过来推到三个男人中间。一团柔软香喷喷的肉撞进韩国良 的怀里。三个男人自动让开半个屁股缝隙,分别让三个女人填补进来,一张长沙 发上,六个人挤贴在一起,象春运期间,坐火车赶回家人挨人的农民兄弟。要说 有什么不同的话,在火车上象水饺似的一个贴着一个的人,心中茫然,痛苦无耐。 而现在六个人心里是愉快的。   接着这些三陪小姐开始进入角色,为男人提供服务:送菜劝酒,剥一个桔子, 挑一颗密枣放入你张开的嘴里,等等。说话开始骄气,羞羞答答伸出无力的手, 试图挡住实际是更放开被侵犯的身体某个敏感部位。经过了这样一个过程,她们 就开始为舞厅老板工作:支使站在一边的服务员象支使家奴,点了“红牛”、 “椰子奶”,腰果等价格较贵,不必消费的东西。这让韩国良想起十几年前一件 事,他朋友出差桂林,晚上碰上一位迷人性感的小姐被拉上酒吧,点了一瓶红酒。 最后结账一千八百块钱,两个打手把他身上仅有八百块抢走,还解下他的一块手 表。   现在他就不用担心了,这里看来是刘大明的地盘,他喊山。   在这个地方听唱雪域高原之歌别有韵味,当刘大明放开嗓门,撕裂天空般唱 着: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的时候。韩国良站起来。他想上厕所,看到 里面有一个门,就过去推门而入,原来这是一间小房,只放一张长沙发。尽管酒 醉,他一下子还是明白它的用途。他就坐在沙发上,忘记了尿涨。不知过了多久, 那个女人推开房门,他听到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我想尿尿。她笑了, 她说:厕所在外面,你这个笨蛋!我带你去。他让她牵着手,走出OK厅。领到写 着“男”字的一扇门前,她说:到了。他站住,回头。他听到自己说:你不带我 进去?她笑了:去。他说:我脱不了裤子。她上来用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说:你 就屙放裤子算了。他真的感觉自己要尿出来了。   韩国良是两天之后,在黄工他们来到的前一晚上,把这个女孩带回去睡觉的。 她姓张,湖南湘西花垣人,第一晚认识时候她就说过的,他说忘记了,她又告诉 了他一次。湘西,让人想起沈从文,想起一个戴水獭皮帽的人,想起边城,想起 萧萧,想起翠翠。   他住的木屋,是一房一厅带卫生间,要是不利用一次真是太可惜了。房间摆 两张床,再有人来,他就不可能单独一个人住。每天房租是100元。杨老板打七 折优惠,也是不能长期住下去的。刘大明说过,半月之后搞好厂区宿舍,大家就 搬过去。那么,两百块虽说有点舍不得,韩国良还是买了一夜销魂。   夜里,小张女子说到她车家原有一个男朋友,她很爱他。谁知道被另一个女 子插进来一腿,他就把她摔了,吵过一架,一气之下就跑出来做这种事。等攒到 一点钱,马上回家。大凡这种女子,都有一番个人苦难史。说明自己干这一行都 是出于无奈,不得以而为之。听了就是,别把它放在心上,韩国良搂着女人睡觉, 说一句:   “昆明火车站一带拉‘快餐’才是三十块一次,你在这个地方两百块太贵了。 你们何不也来个薄利多销,有人搞多了钱不是来得快了?”   “多销个屁!”小张说,“二十块一次那个农民也不会干你。来到这个地方 是什么人你不懂啊?!这一帮干部、老板他才不缺钱。要钱少了,他还讲你不够 档次。在这里的姐妹都是一个价。”   年轻的,漂亮的、老的、丑的、高的矮的、肥的瘦的,都一样。有四川的、 重庆的、湖南的、贵州的、云南本地的,韩国良无端想起毛主席老人家的话:我 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革命两字应 该去掉,改什么好呢?挣钱?卖淫?太露骨了,转而他又说:   “杨老板提供你们吃的住的,200块他不用抽你们的税啦?”   “抽他妈个屁。”小张快要睡着,有些不耐烦,“不靠我们拉生意,他鸡巴 都吃不上。“   韩国良迷迷糊糊的头脑还有某个部份浮想连翩,社会堕落卖淫现象,有人开 始关注,比如说性病、爱滋病的防治,应该如何管理,使受害人群达到最小,而 从社会学、经济学领域去研究的人不多,它应当有很多材料。比如说这个价格就 有意思。韩国良觉得这个垄断价格或者固定价格,在满足保证个人收益的前提足 有一点经济学道理。表面上看,年轻的、漂亮的人会吃亏,但她的吸引力大,是 第一批首选。又存在价格优势,当然人多来挑,生意好,收入高。至少老的、丑 的,可能竞争力差。但存在一个星期五至星期天供不应求的时期,她也就能保证 了平均收入。这是不是经济学上另一种纳什均衡呢?   黄工是有色金属冶炼工艺技术的专家,在柳州有色冶炼总厂工程师职上退休, 被聘往环洒冶炼厂工作时,韩国良就与他熟悉。那一次刘大明去环江。不仅了解 人家的生产工艺流程,也把黄工给游说过来了。在山庄两人共住一套房,搬在厂 宿舍,韩国良仍与黄工共一个宿舍。第一天,刘大明就交待韩国良要他关心好黄 工的生活。   刘大明是怕黄工在这个山沟住不惯,呆不下来。海拔三千多,走路上坡都觉 得气闷,刘大明请来几个专家,有一个年纪大,来两天就流鼻血,没住几天就走 了。“我老婆就担心这个,刚开始不同意我来,还是刘总动员她的。”黄工六十 岁,身体还算可以,他说,“我还是过得惯,我跟肖阿姨讲了,她还不放心,每 天都要打一个电话。”   刘大明也给黄工配了一个手机。黄工两老夫妻非常恩爱,肖阿姨早已退休, 黄工被聘出来做事,不管什么地方,她都随行陪伴。韩国良说:   “她是不放心你,怕你泡小姐。”   “老人家了,还讲哪个!”黄工笑眯眯地说。   黄工是老顽童性格,韩国良熟悉敢开玩笑,他说:   “你不想乱来,过段时间接肖阿姨一起上来。”   “她想来啊,她很爱玩的,不管我去哪里,她都跟我到哪里的。你知道啊, 就是云南来不得,她血压高。”   气候真让人受不了,海拔高,云低天薄象小孩的尿布,一天湿几次。雨小风 急,长年寒风刺骨。山头上松树生长是顺风势伏地伸出枝桠,象一蔸盆景似的。 六、七月正值夏季,每天要打伞穿毛衣上工地。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太阳象挂 在头顶上的烤炉,辐射光瀑布似倾射下来。伞面发烫,脸上发热。若站在屋角遮 阴处而阴风袭来,身体又冷得发抖,头两天,韩国良就发现自己脸上额头、鼻头、 双颧骨象抹了一点胭脂。一个星期之后,鼻尖又干又硬,用指甲一挑就挑起来一 层皮,象知己飞走留下的蝉壳。   这是阿尔的阳光吗?那时刚看《凡高传》,每一次去工地,走过被拦腰锯断 仍在顽强生长的路边柳树,听着一大片玉米地浓绿厚重的阔叶被风刮过缓慢发出 的“嗑嗑”声响。就想到《向日葵》,看到有一位穿着工装,脸色疲惫穷困潦倒 的艺术家在田野上与他同行。   跟远在深圳的儿子在电话说,云南西部高原,风景真是美极了。“八点钟, 你在深圳已是万家灯火,这里夕阳正下山。云彩背后,太阳万丈光芒平射过来, 世界金壁辉煌。”大地宁静没有一点声音,地上长长的人的影子慢慢移动,追逐 草地上野花,一直漫到天边。”   简直像是在天堂.他想起后边山谷成片的野生杜鹃花,还没去看过,不能形容, 他说:“你在深圳难得体验这些风景。”然而,儿子好像对风景不感兴趣,他明 年要考大学,需要好成绩需要人民币。   接着天色暗了下来,天幕低垂一派星空。头顶天空闪耀的不是星星,而是光 怪陆离的大块星斑,象撒落了的一堆珠宝。空气澄明,十字架天鹅座伸手可及, 你的头脑此刻就会飞上来人生、宇宙、灵魂、天堂这些宏大的题目。中东,巴勒 斯坦、以色列,世界问题的轴心,土地贫瘠,几千年前,就是这里牧羊人对着灿 烂的星空沉思而产生了三大宗教。   寂静的建筑工地上,吊塔顶上那盏照明灯依然熠熠生辉。工地已经停工一个 月了。韩国良去交涉,因为还在外面筹款的刘大明打了电话回来说,务必请工程 队不要停止施工。湖南建筑工程公司第五公司的陈队长说:   “有什么办法?!总部通知我们停下来。按协议,刘总要给我们预付一百万, 进场施工一个月,再付二百万。你们仅付了三十万,我们老总说是非常非常照顾 你们了。进场开工吧,指望我们公司今后在云南立足,打开市场。现在呢?好了, 我们材料、人工差不多垫进两百万了,你们的钱迟迟不来,你叫我们怎么办?”   他们是怕拖入一个陷阱,韩国良见过他们老总,也姓刘,南人北相,身材魁 梧,性格豪爽,那次是为工程款的事,亲自来云南一趟。喝了两回酒,同意继续 施工,这一回看来没有钱死活不肯动工了。   “钱的问题,刘总说他跟你们老总解释,这几天,一些设备要到场,银行的 人就要下来看,贷款问题很快就解决,你们一定要支持一下。刚才刘总打过来电 话,说月底能给你们一百万。”   “他说了多少次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拉一批人回去。韩主任,我们是打工吃 饭的,没钱,干活都没力啊!”   “陈队长,我看你们再进一点材料,搞完第一层,看来也不差多少钱了。因 为搞好一层后,也好看一些,银行才同意贷款。你们已经投入很多,半途而废, 两家都有损失。”   韩国良实在是老实人,不懂得游说。两句话就把刘大明没有实力,要依靠贷 款投资搞工程的底子泄漏出来了。他觉得陈队长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有困难讲清 楚,让人心甘情愿帮忙。   刘大明在融资方面出了一些问题。他以为象以前一样,搞得一个好项目,就 有人愿意投钱,再拉入银行贷款。这次看来不是很顺利,整个项目第一期资金三 千万,他要自筹解决一千五百万,其余县财政支持通过贷款解决。现在看来他前 期仅投入一百万不到,就卡壳了。   公司职工工资已经停发了,韩国良手里仅掌握一点生活费,厂区食堂一日三 餐保证大家有饭吃。但是,在“龙游”山庄请客还是照吃不误的,因为可以签单。 这次从广西请来搞电力设计的赵工来,刘大明出差在外,就由韩国良安排在山庄 吃住。   晚上韩国良拉着黄工、陈队长一起去陪着吃饭。他现在熟悉了刘大明的性格, 了解了他的一些做法。刘大明对朋友,特别是能够帮助他的人,可说是慷慨大方, 不惜钱财的。看来不论哪个年代,还是要象春秋战国四公子那样广交朋友,暗结 死士,才可以开拓财源。不必吝啬,点一桌四个人撑破肚也吃不完的好菜,又是 葡萄酒,四人喝得半醉。   陈队长说工地有事,他得马上回去。韩国良说,我们去歌厅玩。黄工说算了 吧,我们也不喜欢唱歌。韩国良说不喜欢唱歌就喝茶。他想,不到歌舞厅走一趟, 这个钱不花出去,刘大明真说你不会做办公室主任。赵工四十岁,中年人。此时 不说话,看来是愿意去歌舞厅的。至于他仅喜欢嗅花,还是更喜欢折柳,那先不 必管。   歌舞大厅灯影摇落,暗香浮动。右边几张小桌各色小姐或坐或站,抽烟打牌, 看到客人进门,即翘首弄姿,流光顾盼。急着利用各种肢体语言施展出魅力。象 强大的黑洞,不仅吸住了男人的目光,把他们的身体也吞食了。   赵工说不唱歌,韩国良就叫服务员开茶座。服务员点燃蜡烛,端来茶水点心, 韩国良说:   “两位坐好,我去找几位小姐来。”   黄工听了马上跳起来,笑着说:“不不不,我马上走,你们两个玩。”   韩国良压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你搞什么鬼?你害怕什么?!”   “我是来喝一杯菜,坐坐一下就走了。不要找那些人来啦,帮刘老板省两个 钱吧。”   “不是帮刘总省钱,是帮共产党省钱。”赵工开口说话,大家都知道请人陪 坐每人三十元。   “对。”韩国良说,“刘总的钱就是银行的钱,共产党的钱。你帮他省下这 个钱,他要骂你黄工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赵工说了这句话,韩国良也不觉自己这样说是诽谤老 板。   “既然这样,你叫两个来,我不要。”黄工说。   “什么意思?”韩国良说,“你是明天好去支部检举汇报?!”   黄工又笑得脸上皱成了一团,他语气急速,很干脆地说:“我不是共产党 员!”   “我知道你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让我帮他拉小姐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黄工你不用害怕。”赵工说,“大家坐下来聊聊天,吹 牛,要什么紧呢?黄工你不懂,这些小姐出来做这种事很多是迫不得已的。有些 人家里莫讲读书,穷得连饭也没有吃,你叫她怎么办?!”   “打工总可以吧?”黄工说,“几百块钱总可以攒到的。”   韩国良说:“黄工,你也是从工厂出来的,现在有多少人下岗没有出路,你 也清楚,不是个个象你一样,退休有工资,刘老板请你来每月又给你四五千。”   黄工又笑:“吹牛!乱讲!哪有那么多。”   “就算少一点,你让一个女孩子从良,给她每月五百块,让她帮你捶背洗衣 服总可以吧?”韩国良突然想使坏主意,他说:“要不然你向老总提议,找个人 给你做助手,你教她技术教她绘图,将来好就业。”   黄工知道逗他,笑眯眯反击韩国良,他说:“这是你办公室主任的职责,你 应该向老总提建议的,你才应该要一个助手。”   “还是先给你提要求,你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在这里肖阿姨也不放心。”   大家开了一回玩笑,又都不说话,自顾喝茶嗑爪子。茶座不大,没有门,只 挂着一幅门帘。可以看到外面逐渐热闹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在大厅吃饭喝酒的 客人全部要过来唱歌找乐子了。   “这些女孩子的确有些不错。”赵工一脸严肃,就象要开始讲一段感人故事 似的,他在大学学的是电力,现任一家工厂的副厂长,是刘总临时请来帮忙的, 这次上来到实地现场考察,接着回去搞设计。他面目清秀,书生气质。他说, “前两个月,我带我的一个同学上来,那次是搞总电配置,也在这里住了几天。 认识舞厅里面一个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原因,女孩子跟她三个晚上,一分钱不要 他的,一给她就丢开,一给她就丢开。我的同学在柳州是有老婆孩子的,不可能 跟她,对她也没有什么承诺。”好像黄工也为故事感动,特别安静了下来。这位 老同去,规规矩矩一个人,出门都由贤内看管服侍,想必没有拈花惹草之事。爱 听讲这种人间情爱又另当别论了。“在柳州这么远,有刘总这个厂,也是半年一 年来一回。我同学很过意不去,只好带她去大理玩了一天,买两套衣服送给她。 现在久不久打电话联系一回。刚才我在门口碰了她,还问到我同学什么时候来, 我讲就看工程进展的情况嘿。”   韩国良说:“那好,赵工你就去找她来嘛。”   “那也是,给她计钟点也好嘛。”赵工说了站起来,“不知道现在在不在, 我去大厅看一看。”   “顺便给黄工找一个来。”   “韩主任莫拿我开玩笑。”   过了一会,赵工,就带回了一个靓妹。看她清纯腼腆,象邻家女孩,一个高 中生模样。她文静地笑一笑,然后坐到赵工让出的座位上,两人象朋友似的交谈 起来。   韩国良叫黄工坐好,他也出去看一看。刚才进门时,他就注意了,看不到小 张,再经证实她已经走了。他心中有一些不乐。就随便带两人回来,安排一人在 黄工旁边坐下。谁知坐下来不久,黄工就急着一连串问人家姓什么?多大年龄? 哪里人?又追问为什么不读书?出来做些事不好啦,还是找一些别的工作做啦, 等等,把人家给气跑了。韩国良也没有心机跟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太多说话。心 情沮丧,怎么回事?对那个一夜之情,已经不能释怀了?   那天陪施工单位陈队长一帮人去吃饭,才走进停车场,小张看见了就跑过来 要抱住韩国良。让他不好意思,马上避开。小张追过来说:他妈的,你这个老家 伙也是没良心,今晚你要来陪我。他笑了,没有钱啦,工资都不发了,哪能陪你。 小张说:操你妈!我要回家了,过两天就走,你陪我,不要你的钱。他说:真的 吗?她说:我骗你吗?!我从来不骗人。   晚上韩国良去山庄开了房间,小张对他说,她原来那个男朋友准备结婚了, 她气得不得了,要回去到婚礼上大闹一场。一个女人衷情起来,真是舍得下性命, 不顾一切。何必呢?韩国良说,你挨他这一逼,这样过不是很好吗?!他又想开 玩笑,他说:“以前有一个皇后,是南北朝动乱时期一个什么国家的皇后吧。我 现在记不清楚了。国家灭亡,她流落到民间进了妓院。后来皇宫找到她叫她回去, 她不愿回。她说在外面可以和多多的人玩,很快乐很开心,早知道这样她还当什 么皇后早就应该出来了。”   “你放屁!”   “这是真实的历史,你不读书你不懂,我放什么屁。我敢保证,你今后回忆 你这段时间这种生活你一定不会后悔。倒是那些人生活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睡 觉做爱,她的人生真是没有多少意思了。”   小张没有说话,韩国良就张开双手,右手靠在她的头发上,也把双腿叉开, 一只腿架在她的腿上。他说:   “我问你这是一个什么字?”   她笑了,伸手过来在他大腿上摸索,然后说:   “只能是一个大字了,你这个东西已经软弱无力。”   “你猜你自己,”韩国良说着坐起来,把小张摆成一个“大” 字。从床前 拿过来一本杂志,斜靠在她的头上,“这是你歪戴着一顶草帽。我问你,什么 字?”   小张想了很久,都猜不出,她已经不着边际乱猜了,韩国良就不再理她,要 拿回那本《大家》来看,被她抱住。“你不讲我听就不给你,”她说。   韩国良坏笑,摸着她下面,伏下来在她耳朵边轻轻说了。小张笑了起来,她 喊道:   “你这个老混蛋!老色鬼。”   那晚上,他给她一百块。她说讲好不花你的钱,也仅推辞一下就接下了。想 不到,她真的走了。   小张还会回来吗?若能回来也不能再见。明天他就要离开准备到深圳去。那 天,在这个女人温柔的怀抱里象小孩似的打滚寻欢作乐,已经一个月过去了。闷 缸太久,跟黄工住在一起不便做那个事,昨夜就忍不住了。韩国良躺在宿舍床上, 天色微明。他想应该起床了,虽然黄工出差不会马上回来,也不会有莱温斯基们 留下来做物证,但一条脏短裤丢在地下也太不象样。这是一条半旧的裤子,可以 不用要了。在天亮没什么行人的时候,挖一个坑,把它埋入门前荒地深处,让他 的DNA留在这块土地上。想到这里,他终于满怀喜悦之情,迅速起床穿衣服。   这时,听到后面厨房洗碗刷锅的声音,早餐是面条,米粉,天天如此。应该 找一个能干一点的来,可以做包子馒头,豆浆油条,换换口味。但一直不能物色 一位好厨师。   最后一天,他还有很多事情有待处理。昨天就与刘大明通了电话,他很婉转 地说,请长假去看儿子。办公室的事务要找人交割,文件也需要归笼整理,伙食 账要结算。伙食费要给他们留下来,虽然刘大明欠了两个月工资。拿走剩下两千 块也没错,但这些人这几天吃什么啊!走后让人议论多不好意思啊。   在食堂吃了一碗面条之后,他与炊事员吴师傅提前结算这个月的采购清单。 刘大明出差留下的一万块差不多用完了。从账上看来还剩一千六百多。这些钱他 也带在身上,就全部清账交给吴师傅,让他写了收据。他说,他跟刘总讲过了, 这个月还有十天你就自己买菜,自己记账。老吴是广西来的人,刘大明也很信任。   到办公室,打两个电话。长途拔17909,省钱。这点韩国良记住了。他先往 深圳拨号,对方一个男士的声音说姚林林还没来。都八点半了,她又是在家磨磨 蹭蹭出不了门。为了替她省一点手机费,又往她家里打去。果然,她象是刚睡起 来的样子,说话声音还象在梦游似。准备明天走,韩国良对姚林林说:你要落实 清楚,你见不见过公司老总,到了那边,人家又讲什么年纪大之类就完了。姚林 林说:他请我吃饭,我把你的简历重新打过给他的。   姚林林去采写新闻稿,偶尔认识了一位老板,说他缺文秘。姚林林就介绍韩 国良。让写一个简历传过去,现在人家嘴巴是同意了,到底心里还不放心。   “工资你跟他说过了吗?”   这个问题最关键。以前刘大明把他从广西挖来,只是讲不会亏待他。韩国良 也不好意思先跟他谈工资。来了后才领一千五。心情也不平衡。来到这么远的地 方,环境这么恶劣。一个月才增加五百,算什么事?   “具体多少没讲,老板说,加资金福利也有五、六千吧?你要快,最好坐飞 机直接过来,深圳这边是讲办事效率的。”   真有六千,我给你两千。韩国良思忖,坐飞机更不要考虑,真需要这个人, 哪在乎几天时间?他想,怎么能不回南宁,怎么能不去会刘敏之呢?   他又打电话往南宁,告诉刘敏之他到达的日期车次时间。他说:   “那天是星期天,我不能往你家打电话的啵,你要到火车站来等我。我没有 手机了,没能联系了,你就在出站口等。”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还有谁需要电话告诉一个行程,互致一个平安的呢? 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桌上电话机就他一个人使用,电话费、手机费刘大明都没 有限制。而现在确实没有能够说上知心话的朋友啊,青年时候不管是在农村插队、 进工厂、去读大学,一个月至少有几封信,朋友们互通消息,幼稚可笑地谈论人 生理想婚姻爱情,互相关心、同情、勉励。友情在心里,是连绵不断的大山,是 一望无际的大海。   韩国良心里又想起歌德的诗:我曾经领略一种高尚的情怀,我至今不能忘却, 这是我的烦恼。   他是忘却不掉那些友谊情怀的,只是朋友们都年纪大了,有家庭有事业,一 门心思为生机操劳。而且不同生长经历,互相关心的问题、价值观和价值认同都 变了,时间的河流匆匆流逝,朋友们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个符号。现在通讯手 段这么方便,竟然都不能通报音讯了。这就是生活,不必多情,别不要太不合时 宜。   清理公文柜,收拾办公桌,把属于自己和私人的东西捡在一起,可以带走就 带走,不需要的就烧毁掉。门外阳光耀眼,沉寂几天,手扶拖拉机又“嘭嘭嘭” 开进工地来了。路面太软了,用石块铺成的道路经几次碾压之后,石头都像陷入 地心似的。拖拉机拉着河沙缓慢行进,象浮骑在河面上的小船。上个星期,一群 拖拉机手围攻办公室,因为石沙未能结帐付款,差不多要打人。还是管理处来人 协商处理,边地山民,性格淳朴而凶悍。对当地官员还是听话,这是给面子,尽 管没有领到工钱,今天还是供材料了。陈队长也只是答应再开工几天,等着刘大 明回来。   还有一份材料,他必须写完。那是要求资产评估写给会计师事务所的函件。 刘大明请过张所长吃饭,他同意帮忙。申请银行贷款,必须对你所有的资产进行 评估。刘大明想以现在的土地,目前完成的工程量,已经购进或没有运到的设备 (以发票为凭据)进行实物抵押。两百多亩土地按市场价就值不小了,但在管理 处开协调会时,杨主任说,要评估必须办证,你的土地款,包括交给县上的那部 分和农民的那部分,先拖倒没有问题,交给省里的土地费用是不能少的,否则办 不了证的。刘大明当时答应他这个月底可以先付这几十万。   张所长好说话,他说你们写个报告来,他们来几个人搞两天就可以了。那当 然,事在人为,花点小钱,什么东西难得倒人?!   项目可行性报告是委托云南省有色金属研究所搞的。黄工来了之后,提出了 一个新的工艺方案:直接用高度和低度混合锌矿湿法提炼成电锌。刘大明经过考 察,觉得方案可行。准备重新搞可行性报告,总投资将扩大至八千万到一个亿。 为实施新方案,韩国良也整理了一些内容,他觉得人走了,资料也应该留下来, 或许对后来人有些帮助。现在还没有人接收,就分门别类放进公文柜。一支派克 笔,很好写,就带走吧。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来云南五个月,又要走了。   市县级领导到工厂参观指导。拍下了许多照片,本来要影印整理成一本集子, 作为宣传资料,对引资融资会有所帮助,现在来不及完成了,他把照片挑出几张 自己拿走,其他分类存档。   这个投资项目,是县长亲自引进、亲自主管的。开工典礼他肯定来参加,快 近十点钟,刘大明焦急打了几次手机,回答还是正在路上。时辰是刘大明的军师 廖太华算的,他从小投师学武术,也学了阴阳八卦。五十岁的人,胸脯手臂肌肉 发达,有时碰到朋友来,谈到功夫他会露两招,韩国良亲眼见他用手击碎两块砖 头。   工地上用石灰粉划了一大片方形和圆形,还有一些三角形的图案,旁边堆有 石砂、砖块、水泥和钢材。湖南建筑工人都穿着工作服,戴着黄色塑料硬壳帽, 像一群宪兵。分组分工开始扎钢筋、摆放脚手架、锯木头,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 附近村子几十个农民,由老支书牵头也围上来等待开挖土方,他们手撑锄头铲子 沿土坡高高低低站在一起,灰色土脸表情痴呆,象徐悲鸿画的流民图。   廖太华撑着雨伞遮住戴着墨镜一直任太阳暴晒的刘大明,韩国良一手撑伞, 一手拿着摄像机站在旁边听到他小声说:   “时辰到了,不等了。我先搞土的,由你们等县长来搞洋的。”   刘大明笑着点头,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盼望的车队一直没有出现。   “那你去弄你的,”他说。在沸腾炉主体基础,一个九米直径的石灰粉划的 圆内,摆一个猪头、酒杯,烧了香烛,纸钱。廖太华合上眼念念有辞。然后端一 碗酒,喝下含在嘴里用力喷出去。喊道:天地神明护佑,开工大吉大利——,有 人就把原来摆在地上一长串鞭炮用烟头接响起来。他又想去点着另一串时,被刘 大明示意制止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听到刘大明喊:“韩主任,摄像 机!”韩国良马上按着刚才由他教会的操作方法,按键拍摄。第一次摄像,虽然 会操作了,但不知效果如何,他心中忐忑。廖太华把一只大公鸡的鸡冠割破,将 流出来的血液粘到石块泥土上,又跑到车间厂房位置两头粘了两下。摄像机一直 跟踪,最后看他一手把公鸡抛向天空,公鸡在炮声中惊吓一窜,就不知躲那里去 了。   远远的看到了几部小车象甲壳虫似的在公路上飞奔,有人喊:来了来了。十 分钟后,领导乘坐的小车才摇摇晃晃开进厂区泥路。刘大明走往前迎接,韩国良 提摄像机也随着跟上。   工地上插了几支彩旗,张贴了十几张标语,算是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刘大明 依次与领导们握手,随后特别与一位亲密——大概是和县长了——走在一起,一 路交谈汇报工作,把一群人领到沸腾炉前面一块空地上。   陈队长也走到和县长、刘大明身边,表示有决心,保证按期按质量要求搞好 工程建设。和县长也没有再公开讲什么话,接过刘大明递上来的铲子,两人把预 先放在坑里的一块方石盖上泥土,就算完成一个仪式了。几位领导跟着刘大明, 听他讲工厂车间工艺流程布局,又在石灰阵里走了一圈。和县长又在刘大明和杨 主任面前说了一通就告辞了。刘大明说:饭准备好了,吃了饭再走。和县长说: 来不及,马上赶去大理。他又在刘大明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两人再握手,刘大明 送他上了小车,来到不够一个小时,一帮人又走了。听说云南省长在北京被双规 了,今后涉及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懂,那时云南政界真是有一点人心惶惶,当领导 的特别忙。   这种土质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看样子肥沃,种庄稼农作物却长得不好,土很 软,挖了好几米还碰不上硬土层。沸腾炉就挖了十米深,才基本可行,不知要灌 多少混凝土。其他基础也都是五、六米的,民工以家庭为小组,下到深坑泥水中 把黏土铲进畚箕,几个人接力摔到地面来。这里的农民长年因高原辐射,脸上皮 肤都黑,混在泥浆里,就只看得到两只明亮的眼睛了。   “你可认识我家哥哥?”杨小梅说,“他就在你们工地上挖土。”这么多挖 土的人,似乎一个模样,当然没有印象了。杨小梅在“龙游山庄”前面路边小饭 店打工,韩国良来到第一天就是遇她问路的。三个女孩子,另有一个胖的一个瘦 的,洗菜、洗碗、招待客人。老板娘不在的时候,杨小梅还能掌勺炒菜。这个饭 店不够档次,除了偶尔吃早餐,他们都不在这里请客吃饭。韩国良经常路过在店 里看录象,客人少的时候,就与姑娘们开玩笑。胖姑娘,中学毕业,是团员,韩 国良说她是饭店团支部书记。这里的姑娘不管长得怎么样,脸上都象饭锅巴一样, 透着红润的年轻人的神彩。山里人纯真善良,对着客人总是友好微笑。都没有出 过山,杨小梅才只去过县城一次,听韩国良吹嘘外面的世界,似懂非懂,眼睛充 满期待和希望。   在总台客房部、餐饮部也有几位年轻的服务员,是从县城请来的,当然更加 端正漂亮一些。工厂几位年轻人就经常与她们幽会聊天,晚上到小街一起围炉吃 烧烤。五月初五端午节,想不到这一天是普米族的情人节。听说在通甸罗古箐有 歌会,五十公里远哪,年轻人还是约了几位女孩子又拉韩国良开车去赶坡会。   山间林泉,春光无限,一路大小小近百部车辆载满人往同一个方向。这些从 县城、从大理市来的城里人,在灿烂阳光下,呼吸着清凉到肺孔里的新鲜空气, 看着一片片多彩兰花在路边浅水中伫立,心情已是透明如蓝天上的白云。罗古箐 ——四周原始森林围护着一片缓缓的山坡,景色宜人,草叶厚密。人们或躺或坐, 软软地感受着大地的温润。去得晚了,白天的歌会已经散了。几个年轻人互相打 闹,在草地上,在那两棵高大的三个才能合抱的连理相思树下照相。韩国良踏着 倒塌的原木渡过山间小溪,越过溪边架锅生火野炊的团队和一边唱歌一边跳舞的 人群,往树林深处享受山林雪水的清冽。待天色向晚,燃起篝火,彝族、白族、 普米、傈僳族青年男女分群组合围在一起唱歌跳舞,他们才依依不舍离去。   第二天,走过饭店,几个女孩子就围上来打听情人节消息,韩国良心想,这 些姑娘也希望有男孩子带她们去玩耍一天的。厂里几个小伙子都把她们忽视了, 自己是不该这么老的啊。   兰坪、剑川两个县都是属于贫困县,刘大明原来就摸清底细,每年县里有三 千万扶贫项目贷款没有用到。他急于想上这个项目,就是想咬这块肥肉。   但是这个钱不是随便能要的,首先不能作固定资产使用,要求你有配套设施, 作为生产流动资金的补充。韩国良陪同刘大明到县城找县长,在宾馆住了两天, 才明白刘大明在县城几乎铺开了一个关系网,什么主任、科长、老总、经理,在 包厢吃饭,在歌厅唱歌,总是有人半途来加塞让座,就是和县长太忙,安排不了 时间见面吃饭,正经事谈不成,吃喝玩乐,刘大明也心烦。   一帮人坐在宾馆聊天说女人,韩国良才知道刘大明劲大,小娥离开一步,他 就要找女人。昨晚上在歌厅跳舞唱歌结过帐,也给了小姐小费,刘大明不走,半 夜时分,大家就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后来老板娘从外面带进来一位姑娘走到他身 边,刘大明才把烟蒂捏灭丢进烟灰缸,说声:走。大家才跟着起身下楼。   这个姑娘怯生生跟着他,大概是刘大明预定的新鲜货了。第二天他在那个套 房客厅对建行覃副行长讲,爽得很,他说:算红花了,那颗乳头比黄豆还小。他 还用拇指夹抵着小指比划了一下,覃副行长哈哈大笑。覃副行长带来新认识的移 动公司一位年轻的老总,正在屋角玩标枪。他投得不好,嘴里骂着粗话。刘大明 说:我来表演给你看。他投了几枪,也没有打中中心十环,覃副行长笑他是昨天 累得手软了。   “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一定打得中。”   韩国良从桌子拿起那支记事黑色粗笔,在标靶圆圈周围画上几撇光芒线,刘 大明笑了,他说:   “这是你韩主任要打的,蒙眼睛你都会打中。”   几个人跟着笑起来。   刘大明又说:“我看你是憋得太久了。要注意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不要等到 老了才后悔,看见妹仔靓靓干不动,只会嘴巴流口水。我看今晚给你开个单房才 得。”   没想反被他嘲笑,韩国良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晚上,吃过饭,刘大明正准备去歌厅消遣,手机响了。接听之后,他说是和 县长打来的。等了两天,和县长终于抽出时间,晚饭后在办公室约他见面。   他是一个人走的,很晚回来还是过这边来敲门,看来还谈得顺利,他的心情 蛮愉快。他说明天去石宝山玩,和县长安排两张通行证,因为拍电影,公安局对 上山车辆实行管制。他交代韩国良通知所有人记得早起。   石宝山是云南西北部一处风景名胜,自古以来也是歌场庙会举办的场所,青 年人寻芳冶游之处。要不然刘大明不会探得到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好人莫上 石宝山,石宝山上无好人。他说逢赶歌圩上山时节,见了女人你都随便逗她追她, 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说得车上的人心花怒放,好像前面就是一个肉池花海, 无数的美女等待你去宰割。   这次同行的两位广东朋友,是刘大明特地请上来实地考察,准备拿资料出去 引资融资的。两部小车,进山路途十公里,一路上游人如织。都是听说中央电视 台今天在山上拍摄电影《多情谷》,特地赶去现场看热闹。   许多穿制服的公安交警,从县城开始排过来站岗指挥车辆。进入山道出示通 行证,才能放行登山。从一本旅游小册子看到,石宝山山顶大殿供奉有南诏国王 壁画,还有一外石崖,下面石基形似女阴,香火一直很旺。看来由先民母系社会 传承,云南少数民族对女性的祟拜不仅是摩梭一家的风俗。遗憾不能上山了,电 影拍摄就在山门一带进行,此时人山人海,上山路口塞住了。和县长穿着白族服 装,有一个镜头让他带领群众在石宝山山门夹道欢迎一支什么队伍,刘大明、韩 国良一干人都随县长站成群众演员。导演一声令下,锣鼓喧天,两边人也招手: “欢迎、欢迎”,这个简单动作反复来回拍了三、四次。看来这象是一出少数民 族的歌舞剧,拍过欢迎仪式,接下来就在广场拍重头戏,几对身着民族盛装的男 女青年集体舞、一对男女主角对唱对舞……   山门外有一座悬空寺,佛寺是搭建在一个高大的岩洞之内,凿壁架木修造不 用砌石基,因此得名。寺高三层,可从正门进来,也可以从两旁登石阶升到寺顶。 佛寺正在维修,也还接待客人,殿内供奉的菩萨也大体那几尊像了,如来、文殊、 观音,座中香火不断。三楼寺顶树上一群猴子特别招引游人,韩国良坐在石凳上, 看着几个姑娘逗玩给它们喂食。不小心一个女孩的小包就被猴子抢走,姑娘急成 什么似的。他在想,人是猴子变的吗?要是这样,这个变化过程是多么漫长啊! 为什么至今还留有猴子这个物种?难道说有一部分变人有一部分不变人,其中就 有什么异变的原因,最近在云南的一个考古发现,吸引了中外学者,研究这种三 叶虫证明地球过去曾在某一个时期(什么年代?这个专业术语真不好记),有一 次物种大爆炸,此前没有征兆和过渡,突然冒出很多动植物种群。达尔文进化论 受到了质疑,似乎上帝之说有了新的佐证。从水中一个藻类细胞变成水草,从水 草变出水中动物,各种小蝌蚪、鱼,随后又发展变成陆地上的动物,再由猴子变 成人……今后,我们人类自己又变成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变化就是我们 思想都不能跟踪过来。还是上帝造出万物造出人类的说法文明一些,也使人信服。 肯定没有神,没有上帝吗?我们以前所接受的那些宣传教育,不是都被一一推翻 了吗?宇宙之大,地球人类微乎其微,渺小的有限,何以判别未知的无限的,我 们怎么可以断言,我们已经通晓一切?   别在想了,肚子饿了,赶紧下山找饭吃。旅游区只有两家饭馆,挤进去的人 都象是灾民来抢食。说好三点钟在车场集中,大家就走散了。挤在人群中排队买 饭,这个时候身体触犯到异性的胸腩也不会有人计效,这就是刘大明说的“石宝 山上无好人。”一盘青菜两块肉片五块钱,我的天!今天什么日子?只此一家, 别无分店,赶快吃饱,好去找人。   首先看到老欧,这个广东人正跟着电影摄像师用自己的摄像机拍照,初来乍 到,就遇上这个好机会,同时拍了这么多少数民族,开了眼界,这个外省城市摄 影爱好者竟忘了晚上昆明的飞机。   韩国良去拉他回来,刘大明已在三菱车里边等得不耐烦,下山分两路,刘大 明送广东朋友去昆明,韩国良独自回厂。   “要不然你在山上住”,刘大明对韩国良说,“晚上节目更精彩”,他又转 对老欧说:“八月十五山上唱歌到天亮,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就在树林里睡觉。”   “你这样讲,我都想退飞机票了。”   老欧已经五十多了,性功能还很了得,韩国良在宾馆跟他同住一个房。晚上 韩国良不去唱歌,独自在房间看书早睡。想不到深夜老欧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蒙 在被子里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女人哀求,不断喊难受,停了停了,我不愿意 要你的钱了!老欧轻轻笑着不理睬,他正骑在人家身体休息抽烟,韩国良被吵醒 听到他敲响打火机的声音和女人不烦恼吵闹。   下午,韩国良饭后在宿舍小休一会,又去办公室。他打算下午写好请求会计 师事务所进行资产评估的报告。厂区一片寂静,今天是火把节。虽说是彝族人的 节日,其他少数民族也跟着隆重庆祝。所以今天全厂放假,几个小伙子在吃中午 饭时就说要那辆小吉普车去县城过节。   远处,工厂大门围墙边好像游移两个人影,韩国良打开办公室时候,离得二 百多米,他没有十分在意,伏在办公桌上思考问题,一个影子在门口是过两次, 他觉察了,走出门口。看见了杨小梅,很显然她刚才犹犹豫豫在外面徘徊,会因 为什么呢?他说:“小杨,今天你不上班?”   她看见他,一笑。走近过来,站在石渣路上看着韩国良说:   “今天我是休息啦。”   “你一个人吗?进来坐吧。”   难怪她今天穿得整齐干净,悠悠闲闲的样子。一件蛋黄色运动套装,是那种 拉练可以一直拉到底,扯上衣襟能盖住脖子的款式,这时她只拉到胸口以上一点 的位置,露出贴身红色圆领内衣。穿着波鞋的两只脚,不断交替轻轻擦着路上的 细砂。   她没有接受邀请,她说:“我跟杨雪花来的”,她站在原地转向大门口,顺 着她手指方向,韩国良看见大门水泥砖围墙太阳影下站着一个女孩,她是杨小梅 同村好朋友。“我想来叫你今晚到我家里,跟我哥哥吃饭。”   多么感人多么诱人的邀请!火把节,一个女孩走了几公里路,就是为了对他 说一句话:“请你来家,跟我们过火把节。”   韩国良突然记起来,上一次杨小梅问他认不认识她在工地上挖土方的哥哥时, 他回答不认识让她有些失望。当时又说了,哪一天我去你家里吃饭喝酒,杨小梅 很高兴,她说好啊好啊,等哪一天休息了我就来叫你去。   边陲村野,一个女孩子,也让人感受了季布之诺。别再多愁善感,韩国良说:   “你哥哥在家可好?“   “我哥正在村子扎火把,你去吧?现在就去吧。”   杨小梅睁着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她总是很喜欢谈论她的哥哥,说到哥哥心情 非常愉快,真让人妒忌。她从不提到父母,他不知什么原因,也不打听提起她父 母。   “现在就去啦?”   “今天过节很早就吃饭的,天一黑就是点火把了。”   “过火把节我们外面人可跟你们村里人跳舞?”   韩国良不知道火把节有什么风俗。   “是啊,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好热闹的,全村老人小孩都来玩的。”   韩国良觉得那个很坏的“我”又冒出来了,他说:   “我可以搂抱你跳舞?”   杨小梅含笑连连点头。   “跳舞的时候,随便怎么……怎么样怎么样……”韩国良舞动双手比试乱来 乱摸的动作,“你家哥哥不生气?”自己真是坏透了,韩国良看到“我”已经跳 出身体,在眼前这个少女身上纵情恣意取乐。   这个女孩太年轻,二十岁吧?豆寇年华,还没有遭受风雨摧残,她是听不懂, 还是不明白这个可做她父亲的男人的话呢?她为什么总是点头微笑呢。   “我还有事情,我要到下班后才能去。”   “那你一定要来啊!”   “可能吧,能去我就到村里找你。”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欺骗她拒绝她都是 一件很为难的事情,“你要进来坐一坐?”   “不坐啦,我要上街买一些东西,就回家啦。”   韩国良送她走出一段路,站住,望她的脚步在他地上长长的影子上踏过。然 后,用被燃烧起感情又不得不把它抑制下去的目光,无可奈何的送她,直到门口 那个女孩和她并在一起,走下坡道。开始是双脚,接着大腿、两个还不丰满的臀 部、腰部、背脊、肩膀、头颅、全部消失到地球深处。等了很久,才在更远处冒 出两个人影,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夕阳西下,山野一片金辉,千古风貌景色依旧。夕阳、夕阳,明天你象一个 慈祥的老人再乘上五彩车驾而来,你已找不到我,找不到一个漂泊的游子。   工厂离村子大约五里地,晚饭之后,他还在想,带上一支手电筒,就可以去 看杨小梅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首先是青年人聚集在村口他们说话、争执、呼 叫、噪杂之声随风转来,很快点燃火把了。年龄是问题吗?唉呀!别多想了,也 许人家没有其他想法,仅是邀请你来过节,看热闹而已。那么,就更加心安理得, 不必多虑了,看来本地人过火把节就象我们家乡过八月十五,城市人过情人节一 样隆重,兴高采烈,一年一度佳节,杨小梅可能一大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韩国 良,邀请他来村里过节,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喜欢他,偏偏邀请他一个人呢?要 是自己再年轻一些,他就会勇敢去赴约!不、不,他这是个懦弱的伪君子!年轻 时候,不是有过一些不错的姑娘对自己表达了感情吗?那又如何呢?心里至今还 觉得对不起人家,现在一切都晚了,实在鼓不起勇气。前途渺茫,生活是一团糟, 不管杨小梅是什么想法,出于何种动机,他都不该去靠近她,不要让这个姑娘陷 入太深,不要干扰破坏她的生活。   天空突然乌云滚滚,漆黑一片。除了雷公用它银色的钢叉刺向大地发出震怒 的那一刻,韩国良才能看得见 “78”惨白瑟瑟发抖的身影。看不见的远方,还 有人声顽强呼喊,只是声音变弱了。火把终于燃起来了,对面半山上黑色天幕, 先有一点手指头大的红亮起,不停晃动着它的焰峰,象森严恐惧的恶魔脸上留下 一个妖精的唇印。接着另一个地方又亮起一点、又一点……远边几个村庄都燃烧 了熊熊的火炬。杨小梅村子因为离得最近,那一团火把烧得最旺,象一面旗帜迎 风飘扬,听得见燃烧的木柴发出爆裂之声,还仿佛看到火光中人群舞动的身影。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工厂前面一家小瓦窖的火把也要点火了,韩国良双手抱 着肚子弓背赶在路上,风鼓进两条裤腿他象跨着船帆拉不住的衣角被风扯动“啪 啪”响。开始雨不大,而被大风刮来却象一支支箭矢横扫在人的脸上很疼痛。   下午就看到瓦窖草地上立了一根木头,顶端扎了一捆木柴。八月天,韩国良 护着穿了毛衣夹衣的仍然发冷的身体,不断用手摸擦湿头发,来到这支不是很正 规的火把下,很想感受一下节日仪式和气氛。两个青年把一架梯子架在木头上, 爬上去点火。梯子不够长,他一手扶着木头两脚踩到最后梯子一级才够得上火把, 木柴是铁线捆扎起来的,中间塞着一个废轮胎以便容易燃火。青年人一点不惧危 险,但风太大了,他用打火机试了几次,还是点不燃中间引火的干草,干草燃烧 几次都被风刮灭,不能带动轮胎燃烧。下面焦急的人终于想出办法,又去什么地 方弄来柴油,用烂布沾湿递上去,终于把轮胎点燃了。人们欢呼,象是在黑暗的 丛林中看到丹柯用手举起燃烧的心脏,照亮他们的前程。   草地上,从工棚拉电线接了一台双卡录音机,播放音乐。十几个青年男女就 在火把下跳着交际舞,这与村庄少数民族的火把节风俗是有不同的,这时他又后 悔不应该失约不去找杨小梅了。火把冒着黑烟熊熊燃烧,火星纷纷坠地而下,象 天女散花。韩国良独自在草地上踏步,他不认识这些青年,也不必要去认识,他 跳着迪斯科,用肩背去迎接从火把上吹下来的火星,他似乎觉得这些火星会拍掉 以往身上的霉气。入乡随俗,希望经历了火的洗礼,接受神的祝福,今后能够一 帆风顺,日子将一天天好起来。   录音机正在播着《恋曲1990》,暴雨来了,象冰雹似的,小青年提起录音机, 跑进草地下面的工棚里,罗大佑还在嘶着嗓子又弹又唱。韩国良躲进旁边一间草 棚,瓦窖值班的老人正在一堆炭火前取暖。站在门口,屋檐下流水溅到裤脚上来, 只好和老人家打招呼也坐到火边来了,他给老人递上一支烟。因为要接待客人, 韩国良不抽烟,但口袋里都有香烟备用,明天就要走了,干脆他就把大半包烟送 给老人家,让他感动连连称赞。   老人家正把一个把手坏掉后,用一条铁线串起代替的铝壶架在火上烧开水, 韩国良问他:   “老伯,家住在哪里?”   “马场”他回答,声音宏亮,同时用手指了一个方向。   离此大约二十公里,建筑用河砂就是去那边联系找人拉的。   “不回家过火把节了?”   “出来帮人家做工,算了,过节是年青人玩的,我们老人家过不过都一样 的。”   “你爱不爱唱歌?”   “什么?”   “你年青的时候爱不爱唱山歌。”   老人家有些耳背,韩国良放慢语速,大声说话。   “哈哈”他笑了,“年青时都是唱山歌的,你同志是哪里人?”   “我是广西人。”   “啊——大老板,上面投钱搞工厂的吧,还是你们广西人这个,”老人竖起 手拇指,“有本事,我们云南太穷。”   大雨停过,水沟流水还没有消退,草地水洼在火把的余烬下面闪亮着宁静微 光,火把上几根较大木头支架还没有完全烧尽,已经冒不出火焰,只能得吐出黑 烟,象一个被戕杀的怪兽,最后挣扎,向如墨的天幕昂起垂死的头颅。   站在草棚门口避开火膛烟味,呼吸了一阵新鲜寒冽的空气,韩国良回头对老 伯说:   “唱一首歌吧老人家,唱一首山歌给我听听。”   铝壶的水烧开了,老人家正把壶子提出来,他笑着说:   “老了,唱不上来了,嘿嘿,老板,我给你倒一杯水要不?”   韩国良谢谢了他。现在他心里兴奋,想唱歌,独自一个人在寂静的旷野象狼 嚎一样高歌,还在插队下乡的村子,孤独的夜晚他就喜欢对天空抒发情感。“月 亮……月亮……月亮出来……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   他平视旷野,试着嗓音就唱起来了,《小河淌水》词曲都很优美,虽然是女 生唱的,他还是经常哼唱,歌声同样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又想起了杨小梅,这个女人,看来今生今世就印在他的心版上。善良地含 情脉脉的大眼睛,温柔的微笑,甚至笑起来张开唇间的两颗黄斑齿,他永远都不 会忘记了。后悔今晚不去见她,见一下面,拉拉手道声别又何妨?有情意拉她私 奔又何妨?人生幸福,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瞬间的感觉吗?与金钱权力有什么 关系呢?当然金钱权力都会给人带来幸福,赌博中了一手,买彩票得了大奖,职 务得到升迁那一刻,不是令人欣喜若狂吗?但是人生还有许多除了金钱和权力之 外幸福的感受啊。她若跑出去,即使今后过不上好日子,她的眼前已开拓了一个 世界,即使贫穷流落街头,总有许多创造机会,总比在此地嫁一个汉子,年年岁 岁在火膛边终老一生好一些。   韩国良在草地用电筒寻找干地踩出来时候,一面哼着《梅娘曲》。他喜欢老 歌,喜欢忧伤抒情的歌曲,田汉的《梅娘曲》还在念高中时几个同学就偷偷唱了, 有一天唐文茂说:“注意,有人告密了,可能要挨了。原来昨晚上老师们在办公 室开会时,他躲在窗口下偷听,还挨了一个老师洗杯子倒水出来淋对身上,李老 师在会上反映有同学唱黄色歌曲,李老师教语文,爱好音乐,有一把手风琴,经 常听他在宿舍唱歌拉琴,非常潇洒,那时还没有开始文化大革命。   还没走出大路,就听到草棚里老人家扯嗓子喊几句,听不懂唱词,那民歌的 曲调仿佛如游丝在空气里晃动波形,接着一阵咳嗽声,歌声歇下来了。   大路是硬土,凹地积水如一面镜子,不用电筒,往黑地无光亮的地方踩就可 以放心了。四处无人,韩国良高声唱着《湘累》:“泪花儿怕要凋谢了,爱人啊, 你回不回来呀!”多么美啊!青年时代的郭沫若真是才如江海,风流倜傥,韩国 良喜欢《女神》,记得他离开日本博多湾写下的句子:退了的夜浪,退了的只留 在沙上的浪痕,怕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一个人不必等得太老才死去,特别是一个天才,何必要等到江郎才尽之后, 让人唏嘘呢?何况晚节不保。一个革命者,要么早死,要么变节,就是谁的名言 了?拜伦若不溺海而死,他必然走向反动,投入保皇派,那必然得不到后人这样 敬昂了,郭沫若应该象他的两个儿子一样,早年自杀死去就好,起码现在人们会 象想念聂耳、蒋光慈、殷夫、桑石一样怀念他。   一路上,他还唱了《可怜的秋香》、《天涯歌女》、《三套车》还有《阳关 三叠》,直到走尽空荡荡的马路和厂区,走过吊在第一排宿舍前头的那盏路灯, 他站在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痛苦的人生需要有音乐、歌曲这些东西来 麻痹,韩国良觉得自己漫长的人生历程得到过这些扣人心弦的歌曲和泪水许多滋 润。他还必须活下去,要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还是需要歌曲和泪水的。   打开房门,拉亮电灯,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喝了几口开水,从床底下拉出行 李箱。在收拾行李之前,他想到今晚要洗一个澡,这里气候干燥,空气清净,衬 衣穿几天不换,领口袖口不会长油腻,一星期洗一次澡,身体也不会觉得不爽。 (这是这次云南之行最令人感到满意的地方),但是昨天弄脏了,今晚要洗干净 一回,明天才好上路的。   韩国良先提锑桶在门前水管接了一桶水,放入电热管打下插头,1500瓦,自 炽灯跟着暗下来,又马上恢复常态。他把东西全部弄到床上,一件一件收拾折好 装箱,几本书较重就放入箱底,然后是冬天的厚衣服(现在是夏天,晚上都冷成 这个样,听说入冬土地要冻几个月,真想体验一下那种寒冷的滋味),最后是轻 的衣物。收音机呢,不带算了,留给黄工他一定非常感谢,现在每天晚上十点他 就想听“美国之音”播放的新闻。   黄工出差去昆明,还要两天才回来,对面他床上铺盖翻盖过来,他是担心屋 顶落下砂粒。虽然电话已经说过,还是给他写几句话吧,韩国良在一张信笺上写 下几行字,放在黄工床上。又把收音机,手机压在上面,手机托黄工交给刘大明。 如此看来,明早起床收拾完手巾中盅牙刷,就可以走了。   屋里墙角直摆放着几颗石头,色彩精美,造型独特,是他去采购河砂时在村 子旁边河流里选回来的,不能带去深圳、带回广西了。那天从村子回来,农民看 见他抱石头,就说,前面有一条河,好看石头多的是,他还准备哪天有空了找人 带路去看呢。   锑桶水“沙沙”响了,水面冒出很大热气,他过去把开关打下。公共洗澡房 和厕所连在一起,在围墙边上太不方便了,谁愿意此时端着一桶热水,冒着寒风 走上一百米呢?门坎下凿穿有一个孔,这是韩国良为方便洗澡动的心思,躲在门 背洗澡时,水可以从洞口排到水沟。他把热水提到门边,在床边全身脱得精光, 身体打抖跑过来,温暖的热水触到身上,让他兴奋异常,他动作迅速,快快擦肥 皂,双手交差不断擦捏身体,嘴里“哈哈”呼气,全身也扭动着配合。冲水,冲 水,桶里剩下一点热水,他还举起来从肚子上淋下,又是急速扭干毛巾擦干身体, 跳上床铺,全身盖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孔呼吸。然后,在被子下摸索穿上内裤, 穿上衬衣,拉出手臂找到床前拉线“咔嚓”一声熄灯,睡觉。   明天早晨必须五点钟出门,在路上守候从兰坪开过来的第一趟班车,争取时 间赶到大理。下午五点半之前到达昆明,这样不用住宿一晚,可以乘坐六点钟往 南宁的火车。回到金城江,办完一些杂事后,坐什么车子去深圳呢?韩国良想还 是去挤打工仔坐的卧铺客车吧,便宜一些,还可以讲价,现在这个季节,八十块 就可以了。   韩国良这么想着,就让屋顶上狂风的呼啸催眠着入睡了,这一晚是2001年8 月21日,他睡得很稳很香,没有梦了,也就不会梦见到什么人了。是的,没有, 没有梦见任何一个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