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一次性游戏,或照相机与飞机   作者:穆肃   Ⅰ 遗照   罗拉每天都要认真凝视很多人。除了情人之间,凝视总是带有逼视与审察的 意味,会让双方感受到尴尬。还好,中间隔了一个照相机,固定在两盏摄影闪光 灯中间的照相机,像是她的掩体,她可以躲在它小小的取景框里,从容不迫的凝 视那些前来照相的人。   她照得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身份照片。在这个小镇上,这几乎成为大家进 入照相馆的唯一理由。   入学参军、婚丧嫁娶、出外谋生,生老病死,都需要照一张相片,把自己某 一时刻的表情,当作一段人生中的形象符号。如果碰上有全家搀扶着一个弱不禁 风的老人,前来为之拍摄一幅精致的照片,那极有可能,会成为这个老人这一生 即将终结的预兆,而那张照片,将被放大,小习翼翼的装入镜框,挂在墙上的醒 目位置,成为遗照,供人瞻仰、追忆。   但更多的人们,都是为了离开这个小镇,为了在名字之外,给自己定下一种 身份的标签,照一张相片,贴在身份证上,贴在将近贴切在某个城市的暂住证上, 贴在流动人口婚育证上,贴在港澳通行证上,贴在护照上……   有了这样的身份照片,有了种种证件,他们才得以出发,往外部世界走。尽 他们的心力,想尽可能的走远。罗拉有时常想,虽然人的容貌会发生变化,但经 常的,照片和名字一样,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   “你准备去哪里?”每次拍完照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询问别人去哪里。   他们的答案各异,但是大部分是前往沿海城市,出外谋生仍是他们的主要目 的。当然,也会有一些去其它内地城市的人,去北京、唐山、西安,兰州……   每次,她都会多洗一张那些要远去它乡的人们的照片,按照他们要去的地点, 用大头针固定卧室墙壁的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然后,在失眠的夜晚,她远远 的站着,注视着那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照片,有时,会出神的想象他们的前途未 卜的命运——他们贸然进入一个陌生地方,举目无亲、孤独的生活,恰是罗拉在 这个小镇上开照相馆的另一种写照。   对于罗拉,在这个小小的龙泉镇开设一家照相馆,完全是计划外的事情。没 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她是一个逃匿者,因为不想被牵涉到一 起命案中,而悄然躲在这个小镇。   “最好的生活是像死水一样的生活。”多年之前,在她漂泊不定时,她曾这 样想象。而来到小镇之后,这种孤独而匿名的生活竟然垂手而得。   因此,她刻意的保持着神秘,不声不响,很快就习惯了这样悄然的生活。除 了照相馆隔壁那个饶舌的女理发师偶尔来串门之外,根本没有人留意她。而她更 不会留意什么人。   没有电视节目,没有网络,就连手机也懒得用。时间一下子像万里无云的天 空一样阔无边际。而她打发时间的唯一途径,也就是把那些人身份照片贴在地图 上,那张地图上,同样还有她在十年间,周游各地的各种线路标示。   这天,为了坚持戒烟的意志,她给自己泡上一杯茶。然后把一张前往乌鲁木 齐的人的照片贴在墙上。然后她往退几步,看着那些照片与地图。一个半月来, 她照的照片也有上百张,虽然它们分散到各地,但竟然没有超过她曾经行走过的 地域范围。   多么奇怪的现象,她,一个曾经在类似这样偏僻的小镇上长大,然后天南海 北的四处游历,从外界周游一圈归来的人,从人们向往的城市里归来,开了一个 照相馆,却要每天凝视这些义无所顾离开乡镇的人们,猜测他们即将奔赴城市中 什么样的命运前程。   她审视那些照片,发现每一张照片上的人物,都像参与仪式一样,整齐、洁 净,刻意打扮过的。人物的举止透着自认为最适当的仪态,表情显示着,他们很 美好。有的人很努力地在维持自己精神最饱满的状况,嘴角上扬,微笑的背后, 似乎态度端正,“我希望别人知道我的这一面。健康、欢愉、自信。”   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青年。他来照相。   他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但是那摩托画的排气管的声音,非常性感、像野 兽的低吼,突突的,如同电视上F1跑车的气管里发出来的。后来她才知道,那是 经过改装的摩托车。   他以为照相馆里没有人,就在门口不停的加油门,排气管的声音轰轰作响, 直到她关了卧室的门,走出来,他才将摩托车熄火。   他低着头,把摩托车支起来。她看到他上半身与下半身的穿着,形成鲜明的 对比。下身穿着一件沾着污渍的牛仔裤,但上身却是讲究得有些过分的白衬衣, 她明白,这是他的盛装,和乡下的所有人一样,只有出席一些重大场所时,才会 装上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然而,在他抬起头来时,她的内心却猛然的有一些悸动。他长着有些瘦削的 脸庞,短得像刺猥一样的头。这样的形象,这样的面貌,冥冥中与她的一生有着 神秘的关联。   而他,几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更不能洞悉她内 心的微妙变化。他只是看到了她移过的疑惑的眼光,他以为他注意到自己衣服搭 配的窘迫,就解释说:“我要照张相,你只用给我照张上半身就行,大头照。”   他径直走进了她那小小的照相馆。带着无所顾及,又若无其事的神态。她惊 诧于他的表现,好像一直以来,他都在这里出没一样。就像乡下那些无人照看的 山羊,带着无辜而自若的神情,闯入邻居的家门。   这是乡村最简陋的照相馆。不会像城市里布置、装饰成皇宫般的婚纱摄影店。 二十多平米的地方,摆着一些假幕景,两个装饰浅陋的假场景,一个是北京天安 门,一个是苏洲园林,它们可以为那些携老带幼来照全家合影的人提供一个背景; 此外,水泥地板上还放着一个塑料斑马,这是为乡村的儿童准备的。   他不动声色的打探着房间里一切。然后,他走过去,坐在那张椅子上。眼睛 便无辜的直视着固定在他身前两米多远的照相机。他适当的调整一下身体,轻咳 一声,示意他已经做好准备。   这反而使她不好意思提醒他。身体准备好,并不代表就可以马上进行拍照。 但她不得不告诉他,穿白色的上衣,不适合照证件照。   他愣了一下子,“这怎么办?”   “你应该穿件深色的上衣。”   但是他没有准备,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说,“这周围有卖衣服的吗?要不去 我去买一件。”   她想起在她的卧室里,还有那样一件男士衬衣,是她离开林锐锋时,不小心 装到包里的。她洗干净后,挂在衣柜里,一直没有动。她看着身材与林锐锋非常 相似的这个青年。突然脱口而出,“这里有一件上衣,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他认真的打量她。而正好她也在打量他。这张脸庞,哪些熟悉,她曾在很多 个男人那里看到过,瘦削、双颊微陷、忧郁、线条明朗、轮廓清晰。不同的是, 在这个骑摩托前来照相的男人的鼻梁左侧,在眼眼的内角之下,有一条介乎于伤 痕。看起来既剽悍,又脆弱。   他犹豫了一下子,最终接受了她的建议。向她点了点头。   他沉默点头的动作,也是她非常熟悉的。其实长久以来,她就喜欢这样的男 人。沉默、帅气。这样的男人,好像有一种隐约的气场,能让她为之微微晕眩。   在工作台的旁边有一扇门,通向她的卧室,她闪身进去拿衣服,眼睛的余光, 仍然习惯性的往后望着——乡镇上的人,总会在她前往卧室时,偷偷的窥探,带 着好奇。当然,她也几乎从来不在工作室里有人在的时候,打开卧室的门,她怕 暴露自己的秘密,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与一件命案有着重大牵联的身份暴露无 遗。   然而这一次却是个例外。他没有像那些乡下人那样往她的卧室里张望。他甚 至根本就没有站起来。就坐在那里。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张固定在三角架上的照相 机。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子。想直接穿在白衬衣的外 面。但是她示意他那样会显得衣服臃肿难看。他听从了她的建议,把那件灰色的 衬衣搭在椅子背上,把白衬衣脱掉。露出肌肉精瘦的身体。   这情景令罗拉脸不由为之双颊微微发烫。她再次出神的看着那张脸。瘦削、 双颊微陷、忧郁、线条明朗、轮廓清晰。这样的脸,总是能够神秘的唤起她的羞 涩,轻微的眩晕,甚至夹杂着一些神秘的情欲。   他已系好衣扣。再次正襟危坐,   她问他照什么样的照片,以便好安排相配的背景布。   “这有什么区别吗?”   她告诉他,身份证要用白色的背景。红色背景适合照结婚证,蓝色背景,应 该在是照毕业证或者是暂住证时使用。   “那如果是给快死的人照相呢?就是……就是说,我照一张遗照。”   他头略有些斜着,看着他。期待着她的回答。   这不会是一个为了前来做恶作剧的人吧?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一些无所事事 的乡镇青年,总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前来照相馆,在身为她这个异乡人面前轮 番表演。   他给她带来的好印象,几乎因为这句话而消失。她冷淡的说:   “随便是什么颜色都可以。”   “那就白色的吧。”   他说。然后,他摆出一幅听从她的安排的架势。于是,她就在他的身上换上 了白色的背景布。心中思忖,他应该又是一个即将出外谋生的男子。   于是,她又例行的问了一句。“你准备去哪里?”   “我是在照遗照,你说我能去哪里?我准备去死。”   他看着在照相机旁调整焦距的她,认真的说。   即使他的语气再认真一千倍,她也不会相信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年轻人会这 样庄重的照遗像。她不再理他。认真的调整相机,力求将照相机最好的性能挖掘 出来。然而,内心却禁不住涌出很多联想: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会照很多照片, 没有谁知道哪一张照片最终将作为自己的遗照。也许,有的人一生中的第一张照 片,颤颤弱弱,刚刚会站立,这样一张定格的影像,也会成一张正式的遗照。   他没有感受到她的思考。他坦然的坐下来。又做好了准备。眼睛平视,看着 照相机的镜头,那旋涡线圈一样,黑黝黝,显得深不可测的镜头,会带给他怎么 样一种联想呢?她无可知道。   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种喜欢深究别人隐私的人,不是那种问长问短的人。她 快速进入状态,按下了快门。在所有的声音当中,她唯独享受快门的脆响,轻微 而干净,在空气中荡漾,是真正的天籁之间。咔嚓、咔嚓……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多按了一下。很奇怪,初学摄影时的那种新 奇感,又一次鲜明的涌上心头:多么神奇。将一个人的一瞬间的形象,永久的固 定在一个魔盒里。   他向她交了摄影费。一笔薄酬。每次到收钱的时候,她几乎都会露出不好意 思的表情。仿佛做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她还是收下了。从他手里接过几张零 钞。漫不经心的放在桌面上。然后,她取出收据本,要给他开列一份取相片的证 明。   “不用了。你对比一下照片上的人。就知道是我的。我不会冒领别人的相片, 别人也不会冒领我的相片。”   但她还是执意给他开一张收据,价值五元钱的收据。“如果你很忙,你也可 以拿着这张收据让别人来取这张照片。”   她问他叫什么,“你写下自己的名字吧。”她把圆珠笔和本子推给他。   他犹豫一下,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他很用力。但是笔划反而更显得扭曲。 一点也不流畅顺滑,像是小学生写的字迹。   他知道她在凝视的字迹。眼神肯定随着圆珠笔芯的微小笔迹而挪动,他有些 难为情。笔触生涩。于是,他停下来。向她询问什么时候可以来拿照片。   “四五天吧。”她自己并没有彩色冲印的设备。这些照片,都要隔几天,汇 总在一起拿到市里一家专门代人冲印的店里去冲洗。反正乡镇的人并不认为节约 时间分秒必争是种美德。他们从来不觉得延迟三四天取到照片有什么可怕的。   他还是在她分神的瞬间,把自己的名字写给她。   “摩托?”她惊诧于他竟然叫这样一个名字。肯定又是一个恶作剧,像遗照 一样,他在愚弄她。   “是的。至少人家都是这样子叫我的。”   “人家?”   “大家都是这样子。认识我的人。我姓修,又因为我是修摩托车的。所以, 大家都叫我修摩托,或者干脆叫摩托。”   修摩托?那仅是他的职业。在道路坎坷的乡下,摩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几 乎每家每户都有一辆。修理摩托车也算是个不错的职业。   “这是外号吧?你最好还是写上真名。“   他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用歪歪扭扭的字迹。修闯。然后, 他走出照相馆,骑着那辆有着性感轰鸣声响的摩托车走了。   罗拉的照相馆正对着镇上唯一的一条水泥街道。照相馆的门前生长着一棵苦 楝树。她站在那棵树下面,看着那辆摩托车越行越远,终于不见。   离之前那段放浪形骸的纵情生活很远了,她本来戒烟很多天,但是不知为什 么,她又一次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圈,目不交睫的凝视那张被复印纸复写出来的 第二联收据纸,那上面拙劣扭曲的字迹。   ——摩托。修闯。   Ⅱ 暗房   几天之后,修闯来领取照片。   当时,她正在招呼一个顾客,一个有收藏癖的烟草局退休干部。收藏了一堆 标识古典,但名字独特的烟标,颜色黯黄,都是年代久远的品牌:飞豹、大象、 大王、凯旋门、坦克车、钦差、老人、皇帝、将军、元帅……   他要求罗拉用相机帮他翻拍。罗拉建议他用扫描仪进行扫描,但是他根本不 理解扫描仪的用途。坚持要罗拉帮他翻拍,然后再洗出照片。   在这项碎琐的工作将近尾声的时候,修闯来了。循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她看 着他从西边的街道上骑着摩托驰入眼帘。一直到了她身前一米处,才使那低吼着 性感排气声音的摩托停下来。   她还是会不知不觉的对他观看。上下打量。谨慎的审美。他仍然穿着牛仔裤, 一件球鞋,还有一件平平常常的圆领T恤。   他的一只脚上沾满尘土,搭在地上,眼睛斜视着他,说,“我来取照片。”   退休老干部既怕排气管里的汽油味,又无法忍受摩托车的轰鸣声,恰好工作 已经完结,就向她打声招呼,收拾起自己的藏品回家了。   她早已经把前些天洗好的照片分门别类准备好了。她从一排整整齐齐袋子中 找出标着他的名字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着一叠冲洗出来的照片。彩色的二吋证件 照。   他靠在站店的柜台前,抽出来,一张张的看看。然后,他一脸错愕的抬起头 说,“你没有帮我放大?”   “你要放大?”   “难道你忘记了?”   “你似乎并没有告诉我你要放大。”   “我应该是说了。”   “你没有。”罗拉坚持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为她清晰得记得当日他来拍照 时的每一个场景。就像一切都被摄在照片上一样清晰明了。   他还用质疑的眼睛看着她。他不相信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总之,他 脸上的错愕表情就像凝固了一样。许久得不到舒缓。   她只好调动自己的回忆,向他复述当天发生的一切:他来拍照,由于穿了白 色的上衣,不太符合规定,于是她帮他拿了一件灰色的衬衣,然后,拍照,为了 能够抓住他最好的表情,她按了三次快门,然后她为他开了收据,他便走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当时的凝视,使他无法保持镇定。忘记了向她叮 嘱最重要的一点:照片要放大,放大到和真实比例一样,至少,也要满一张打印 纸那样大的尺寸。   于是,他向她道歉。“对不起,确实是我忘记了。”   她浅浅一笑。“为什么会忘记?”   他诧异于她的追问。但是他还是告诉她,“因为你是外地人,我没有见过你, 这令我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并且,你还用像审视坏人一样的眼光看我。”   “像审视坏人一样的眼光看你?怎么会,只是你说你是在照遗照,这玩笑开 得太奇怪,因此我不过是多看了你几眼罢了。”   “可我确实要照遗照,不然,我为什么要求放大?”   “真的?”罗拉再一次凝视他。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恶作剧或开玩笑的疑点。   但他仍然那样子认真。“是的。”他一脸的凝重表情。   他们互相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罗拉感到压抑,就呼一口气说,“那好!我 重新帮你放大。不过,由于是用数码相机拍的,没有底片,你需要再拍一张。”   他穿的衣服仍然不合规定,她回到卧室里拿出那件灰色衬衣,让他换上。在 他更换衣服的时候,她想,“他真的会是来照遗照吗?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几乎是一瞬间,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得了绝症。白血病,或者癌症。反正是 无法医治的绝症,他的生命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她的同情心被最大限度的 诱发,伤感的情绪在她内心扩散。   她决定帮他认真的拍一张照片。因为遗照是死亡之前最美好的记忆,哪怕照 片上的人喜笑颜开,遗照仍是人的一生中最庄重,最肃穆的照片。她同样需要以 最庄重,最肃穆的态度进行拍摄。   “我怕这台数码相机拍出来之后,放大的效果不好,会有马赛克,要不这样 子,我用传统相机,用胶卷帮你拍,你看怎么样?”   他也许听不弄她的一些专业术语,但是他还是答应了。于是她让他重新端坐 在那张椅子上。然后她回到卧室里去拿照相机。   打开卧室的木头柜子,然后又打开一个铁盒,取出相机包,她又拿出那台许 久没有用的机器。莱卡M6,每一次摸到它,她的心跳就不由加速。这还是她涉入 摄影领域的中期,还是一个迷恋、信仰装备时期所得到的珍品。   虽然其后她并不像摄影家协会的大多数成员那样,沦为彻头彻尾的装备迷, 但是,每次手指只要接触到这台莱卡相机,往事还是会灵魂附体那样,瞬间复活。 内心都会回响起一种类似于广告语的独白,那是高广在赠送相机给她时说的。 “它比情人还值得信任。”   他告诉她,莱卡M6是机械相机制造的巅峰,极少的电子元件只负责测光,不 必要电池,使它能持续维持效能,无论在摄氏零下25度还是在零上60度,莱卡M6 都可以分毫不差的正常工作。   虽然后来这台照相机的性能几乎也印证了他的话。但是,她最欣赏这台相机 的地方,在于它的体积与造型,丝毫不会像电子时代的数码相机,夸张的造型, 虚张声势的“长炮”镜头。反之,低调、朴素、实用是它的特点,这符合她的性 情。   最后一次利用这台相机拍照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林锐锋和林锐芒兄弟 俩坐在一起。在影碟店的一排电影DVD之前,DVD的封套色彩斑斓,但是被拍成黑 白照片后一切归于平淡。两张颜色深沉的墨绿色塑料椅。两个人靠得太近似乎有 一些羞涩感,其实那是一种拘束。然后,她按动了快门,留下了这两个兄弟最后 的一张合影。   她已经很少用这台照相机拍照,除非是遇到一种让她悄然心动的脸型时,她 才会想到用这台相机。   而修闯恰好符合这些要求。脸部线条明朗、轮廓清晰,并且,他的刺猥一样 的头型,带着怒发冲冠的意味。在黑白照片里,非常富有视觉冲击力。   她深呼吸一口气,才得以平静下来。然后,她从容的在这台机器的背部装上 黑白胶卷。已经即将绝产的胶卷。她小心翼翼,就像一个狙击手在发现猎物之后, 往枪弹夹里装弹药一样,内心充满微微的兴奋。   他已经端坐在布景前。脸部与眼神都那样无辜且认真的凝视着她。她将三角 架上的数码照相机卸载下来,然后更换上莱卡M6,照例像个窥视者一样躲在那相 机的取景框之后,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鼻翼和嘴唇……   她沉默了很久才按下快门。她仔细打量他,试图在他的身上发现一些死亡, 或者是病变的痕迹。但是,最终她一无所获。   莱卡的手感,有那种丝丝人扣的过片手感,转动莱卡的镜头,或者过片搬手 时,都会让她有种回味,而这一次,她没有过多的回味,而是一味的扭动过片, 然后“咔嚓、咔嚓”的按快门。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迎合着快门的声响告诉 她:又一个灵魂被摄入相机。   这架她不轻易使用的精致朴素的莱卡相机,凡是被这个相机拍摄过的人,几 乎都会与她发生肉体上的亲近。准确的说,那些与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都 曾被她用这台莱卡M6拍摄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台照相机,已经成为她与情 人之间神秘的关联。   没有谁会大材小用的拿莱卡相机帮人照证件照,那不仅是种浪费,更好像是 对莱卡相机的侮辱,更何况又是视这台相机为某种信仰的罗拉。然而,修闯却因 为要照一张遗照,而使罗拉心甘情愿的拿出了这台相机。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某种神秘的预感,在支使着她这样做。并且是非如此 不可。   之前,她的暗房工作都留到晚上,但这一次,她迫不及待的,在下午就关了 店门,自己走进了暗房。   这个暗房是由另一间卧室改造成的,之前没有水管,她自己找一个修理工, 把水管引到那房间里,然后用砖头等材料制作了一个工作台,便成了一个暗房工 作室。   她迷恋于暗房。有时,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就会走进暗房。一团迷离的 黑暗,能带给她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错觉。关闭房门的一瞬间,外面的世界便 被隔绝。她想,也许一生中,她都是在追寻这种隔绝感?   她喜欢在漆黑的暗房里看着一张张相纸在液体里渐渐显露出影像来,她能感 觉自己的身影在红灯的照耀之下,幽幽红红,带着一种游离感。她不记得自己是 什么时候迷恋上这种感觉,但是,有时候,在这种幽闭而寂静的空间里,她会有 一种庄严的仪式感。有时候,她突然之间会有一种感动,类似于大雪纷飞的夜晚, 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里呆着,突然之间,你会有那么几分情绪的微妙波动,或喜 或悲,但是心境平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罗拉冲洗了胶片,将黑白照片的对比度洗得更高一些,黑白对比更为鲜明、 锐利,像版画一样充满视觉的力量。然后,她把它放大成24吋的大幅照片。   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显影液里,一个刺猥头,那种隐隐有怒发冲冠式意味 的头像,瘦削、双颊微陷、忧郁、线条明朗、轮廓清晰的脸庞,渐渐在显影液里 显露出来。罗拉拿起镊子,小心翼翼的将照片夹出来,用夹子小心的夹住,挂在 绳子上。   一张张照片,往下淋着显影液的水滴。而他的眼睛,也在湿漉漉的照片上, 在半空中,在暗红色的灯影里,凝视着罗拉。   罗拉又点燃一支香烟,烟草里的助燃剂在寂静空气里发出丝丝燃烧的声音。 她抱着自己的双肩,目不交睫的看着那些照片。不由而然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神 秘欲望,又开始悄然复苏,升腾。   她很快就醒悟,为什么她会如此看着修闯的照片,也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 他,她内心就会发起悸动。因为,籍由他那样的令她熟悉的脸型,她回忆起她的 很多往事,那些与她发生肉体关系的男人。而最重要的,是修闯的这张脸,与锋 芒兄弟的脸,有很多相似之处。   她出神的看着挂在半空中的照片,在那照片上,修闯的脸、林锐芒的脸、交 错、叠合在一起。令她无法分辨。   当然,还有林锐锋的脸,现在,林锐锋已经死了。而她,正是因为他的死亡, 而不得不悄无声息的逃离。藏身于这个小小的照相馆。   她不敢再去看那些照片,怕它们勾起她更多的回忆。于是,她掐灭香烟,前 去洗澡。   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没有看电视的习惯,觉得电视像一种庸俗的巫术, 会让人变得弱智。唯独有只收音机,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着弱光,微弱的播放着一 些古典音乐。   她还是无法入睡,烦躁不安,于是,她在黑暗中又起了床,点了烟。掀开床 单,从床下面搬出自己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衣物、胶卷、还有几本摄影 方面的书,《另一种讲述的方式》、《卡帕战地摄影手记》,全是没有图片,纯 粹文字的摄影书。当然,还有苏姗?桑塔格的《论摄影》和《关于他人的痛苦》, 这两本书她带在身边很多年了,教会了她很多摄影的本质真理,书被翻得很破旧, 她用旧挂历重新包了封面。   如果非要选择自己欣赏的人,罗拉最喜欢的女人,可能就是这个已经在遥远 的国外死去的深沉女人,苏姗?桑塔格。除了她的睿智之外,罗拉喜欢她,还因 为“苏姗”两个字,恰好是她小时候的名字,那是她未改名叫罗拉之前的事情。   在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一个像16开杂志般大小的影集册,像《辞海》一样厚 重,那是一个可观的影集,里面有几百张照片。但是照片上没有风景、水果、或 者城市、人群,无一例外,全是裸体男人。全部熟睡如婴儿,像版画一样,具有 强有力的线条和对比鲜明的黑白色彩。   照片上的男人,无一例外,赤身裸体的沉溺于自己的睡眠之中,于外界的照 相机毫无知觉,因此,他们无法像在清醒时的那样,面对镜头那样调整好姿态, 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从而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蜷曲,趴伏、仰躺、甚 至还有坐着,但都有一个共性,露出脸孔。哪怕是趴伏在那里,她也至少也从侧 面拍下那人的半张脸。   这就是她所经历过的所有的男人,准确的说,是与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 一共38个男人。   她缓慢的翻阅那些照片,随着色彩被抽离,那些黑白照片上的身体,似乎也 完全失去了温度与情欲的味道,有的只是一张张剪影。每个男人最少有三张照片, 正侧、左侧、右侧各来一张,有些人还会被多拍一些特写,比如眼睛、牙齿、或 者熟睡时在交合的睫毛间微露着眼珠的眼睛……   有些男人,她还记得名字,但大部分人,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的身份信息, 名字、职业、年龄、背景。她搜集他们的面容和身体,只是怕有一天把他们忘得 一干二净,她总得为自己的记忆,留存一些蛛丝马迹。   最后的两个男人是锋芒兄弟,林锐锋与林锐芒,一对孪生兄弟,长得太像了, 为了区分他们两个,她为每个人拍摄了不下十张的照片,特写,眼睛的、鼻子的, 甚至还有腿部、手指、脚趾以及阴部。也只有最后一张照片,才能稍显清晰的将 两个人区分开来,那是心脏部位的特写镜头,林锐芒的胸口,长着一块贝壳形状 的胎记。而林锐锋的胸口,平滑干净。   她用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那两张照片。又特意在林锐锋的照片上摩挲了 很久。然后,她默默的抽了一支烟。   第二天,罗拉正在为一个五口之家拍摄全家照时,修闯又伴随着摩托车的轰 鸣声来了。   他仍然是那样无辜、目光斜视的眼神。懒散的站在她的面前。他从她手里接 过自己的照片,然后站在一边细细的察看。   她继续为那五口之家拍摄照片。四周很安静,但是她感到背后有他的存在, 而感觉到很不自在。   他一直耐心的等到五口之家离开。才走到她身边,指着照片上的一些微弱的 斑点说:“你看这里……”   她向他露出一丝歉疚的笑,向他解释,这是由于她这里的供水系统不太好, 调配显影液的水里存在许多微小的固体杂质,这些杂志一旦附到胶片表面就很难 清除,放大照片时,杂质就会造成一些白色的斑点,一些暇疵。   他似懂非懂,但接受了她的解释与歉意。“谢谢你。整体来讲,你拍得很 好。”   他把装着照片的袋子放在摩托的后座上,然后跨上去,把发动机踩着。摩托 轰鸣着,冒出一道烟,载着他向远方驰去。   她眯着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似乎像一架具有透视功能的照相机,窥视 了他的肌肤。就像昨天晚上,她在灯光下,看她那个影集里的总共38个酣睡中的 裸体男人。   她无从知道他得了什么绝症,但是,他已经足够让她同情了。她想,这可能 是他与她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她对她一无所知,除了他名字。他将悄悄死去。而 与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一种若有若无的凄然,前所未有的拥抱了她。   但她没有预见到,她将很快再见到他。   Ⅲ 放大   第二天,有人来请罗拉去往乡下去拍照,一个老太太得了绝症,离她终别人 世间的时日不多,为了把她的形象永久的留下来,她那从外地仓促赶回来的子孙 后辈们,请罗拉带着相机,前去村子上为她拍一张照片。   这是秋季里最美的季节。阳光灿烂,高远、清爽。适合户外活动,也许正是 这天气,促使那一家人让老太太走出房门出来照相。   龙泉镇也没有什么景致,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一条铁路的主干线从镇 子中间经过,一头联系着一个煤炭之城,一头联系着一座钢铁之城,铁路将整个 乡镇一分为二,而她就沿着铁路沿钱前往那个小村子。   她是中午出发的。她背着包,里面装着相机,本想只装上一台尼康数码相机。 但是昨天为修闯拍照时那种奇妙的感觉,令她突然意识到身边平凡的生活中,仍 有一些值得摄入她的莱卡相机里的东西。于是,她随手把那台莱卡M6也一并装进 包里。   很快那村子到了,四周被刚刚萌芽的麦田所包围,村子里的街道没有名字, 没有遮挡,没有铺柏油,每当下过雨雪之后,厚厚的尘土就会变成肮脏的烂泥。   秋季的阳光锐利、清晰,和她最喜欢的摄影风格有一脉相承之处。她喜欢秋 天,秋季是最适合拍照的季节,阳光充足,阴影清晰。何况,她又是在秋季出生 的。   一个老人,虚弱无力的被人搀扶着坐在树叶飘零的院子里。也许是为了给子 孙后辈留下一些温馨的怀念,老人努力的想要挤出笑容。但脸部的肌肤已经松弛, 就连一个微笑,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只显出老人目光呆滞,盯着镜头,失去了 活力,罗拉心想,人的活力渐渐失去,眼神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空洞而且深 遂。   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拍照。把相机装到包里时,罗拉的内心一片凄然。这 种凄然,与前一天注视着修闯离去时所感受到的凄然并无不同。   她拒绝了这家人向她发出的吃饭邀请,她难以想象在一个游荡着死亡气息的 家庭里,将如何下咽。   就在她准备离开返回镇上时,突然又来了一个年青人,他是一个幸福的年轻 爸爸,他一脸的憨厚的笑容,来找到她,要求她为自己的女儿去拍摄几张照片。   她随他去了另一个家庭。见到了那个女孩。这不是粉雕玉琢的女孩。女孩的 朴实长相,和她所出生的家庭一样平凡。再过十几天就一周岁了,在院子里的水 泥铺成一条道路上,她年轻的妈妈用两只有力的双手,架着她的胳膊帮助她行走, 小女孩一脸欢以形容的欢愉,不停的往前走,两条腿缺乏节奏与足够的支撑力, 几次都差点儿把她自己绊倒。这情景引起家人的愉悦,大家的欢声笑语不断,引 得家里养的一条黄狗也亢奋起来,不停的跳跃、吠叫。   罗拉站在离那女孩几米远的地方,把她的笑脸都拍摄在她的相机里,她还拍 摄了另外一些景象:女孩坐在一张木椅上;一棵夹竹桃树下,一家三口甜蜜的笑 着合影;她脱离母亲和父亲双手的扶持,勉强站立两秒钟……   罗拉不停的交换着用数码相机和她的莱卡进行拍照。数码相机将照出彩色的 照片,那是送给女孩家人的,莱卡将用胶片拍出黑白照片,这是留给她自己观看 的。   每一声快门的微弱声响,在她的内心都能得到放大。不是她的耳朵敏感,而 是那快门声已经比她的心跳声更具有现实意义。在她掀动莱卡的手动胶片时,她 突然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即将行将就木的老人,和那个娇嫩鲜活,还没有拥有思 想,不会感知生活能力的小女孩,共同被排列在她的照相机里,在胶卷上相邻的 格子上紧紧相邻。这似乎是一种关于死与生轮回的隐喻。   就是在这一瞬间,又是一种复杂的触动使她心头一暖,但鼻腔内又特别酸楚。   为什么现在她竟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这在她此前从未有过。难道是因为修 闯在她那里拍摄了一张遗照,诱发了她对生命易逝的感叹?   她否定了这个答案。因为她很快明白,林锐锋的突然死亡,才是她所有伤感 的最初诱因。   天色已经很晚,村子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女婴的父亲出于礼貌,要求送她 回去。她照例拒绝。   “没事的,我找个人骑摩托送你。你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年轻的父 亲消失于院子之外。   “摩托”,听到这个字眼,她心头突然感到充盈。便坐下来,静心享用女孩 的母亲给她倒来的茶水,杯子没有洗干净,上面还沾染着为女婴沏泡牛奶的浓郁 味道。   摩托车轰鸣的声音从别的地方传过来时,她的心房也像那排气声一样有些颤 抖。熟悉的声音,像跑车一样性感的排气声音。   果然是那辆摩托车,摩托车手,也正是那个在她的照相馆里相遇的修闯,他 也很诧异能够在这里见到她,但还是很礼貌的向她点头示意。   罗拉的体内,又涌上来那种神秘的轻微眩晕。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女孩的家 人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经认识。罗拉对他们说了一些感谢的客套话之后, 就坐在了修闯的摩托车后座。   多年的摄影历程,使她养成一个习惯,就在他启动摩托车开动的一瞬间,她 的身体一颤,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画面,一张照片的构图:摩托车在行驰中,她 和他的腿脚的特写镜头,她穿着牛仔裤,还有一双黑色牛仔布高帮帆布鞋。而他, 穿着一双乡镇工匠手工制作的中帮黑色皮靴,他们的脚紧挨着,坚实的蹬在沾着 灰尘的摩托车脚蹬上。   摩托车在乡村的道路上行驰。道路上狭窄、细长,满是深浅不一的车辙,两 条保持相同距离的曲线始终平行地延伸到远方的虚无里。罗拉小心的抓着后面座 椅。以防被颠簸的摩托车颠落到地上。天色已经黄昏,几乎快要落光树叶的乔木 的剪影,清晰而苍凉。   从她们的身边一掠而过。她记得在她浪迹天涯的三年间,在某些车站里,在 某个火车上,经常会出现这样子的幻觉:她并没有动,而是那些树木,那些建筑 物,那些景物在飞速的往后倒退。   修闯仍旧像她前两次遇到她那样子沉默。只是摩托车的轰鸣声一直在奔突着, 整个摩托都在颤抖,动感从她的双腿之间,渐渐传递、辐射到腰身以上,像性高 潮一样,扩散到全身。   她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好奇说出来:“你那天照的真的是遗照?”   修闯没有专心的驾驶,对她“嗯”了一声,以示肯定。   “你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吧?”   “没有。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如果不是得了绝症,怎么坐照遗照?”   修闯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是怕有一天会突然死了。”   “人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容易死。”   “怎么不可能,就像现在,我们骑着摩托,一不小心摔到路边的深水沟 里……”   “你这样想,才会可怕。其实人的身体会很结实。我小时候,曾经从五层楼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毫发无伤。”   他表示质疑。“你是掉到水里,或者是草堆上了吧,又或者,是掉在纸箱堆 上?就像香港拍动作片那样子。”   “地上没有任何东西,我掉到草坪上。是我小时候的事情。”   他似乎相信了她。“嗯,不过,就算我相信,不过骑摩托车的危险性更大一 些。一不小心,就会撞死,特别是在这乡下公路上。”   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我爸爸就是开摩托车死掉的。”   罗拉没想到触及到了他的家事。她慌忙向他道歉。   但修闯并不在意,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外号叫摩托吗?其实,这与我 爸爸的死有很大关系,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想知道。向来,探究别人的秘密是她所喜欢的。不但用镜头,用眼睛的延 伸前去捕捉现实中的一些事物。同时,她也擅长去探询别人的往事。只是她没有 想到,修闯会主动的向她讲述起自己的往事。这往事,伴随着摩托车若有若无的 机油味道,在夜风中开始飘荡。   那是一桩一九八七年的往事。   一九八七年,修闯只有七岁。在一个落日余晖的黄昏,另外一个男人,把他 放在一辆车体鲜红,擦得锃亮的摩托车上。说是带他去爬山。   爬山,这在平原地带,类似于一种去旅游的诱惑,所以修闯很兴奋的接受了。 何况,修闯的妈妈也一并得到了邀请,他的妈妈是一个沉默,但是喜欢微笑的漂 亮女人。   那个男人叫薛青山。他在瘦小的修闯眼中,显得过分魁梧了一些。特别是在 荒僻的灰色乡村里,一辆鲜红色的摩托车把他衬托得过于高大和英俊。那辆摩托 究竟是什么品牌修闯已经忘记了,或许是幸福牌的吧,发烫的排气管,轰轰的吼 叫,或许是雅马哈,但绝对不是哈雷。   这仿佛就是修闯记忆的开始。是他早期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段生活画面。   修闯说,他记得幼小的自己被放置在摩托车前主的油箱之上,虽然屁股下面 有些坚硬不适,但是背靠着薛青山宽厚的胸腹,令他感到温暖且遐意;修闯的妈 妈则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双手紧紧的环抱着薛青山,时而还爱抚一下修闯的头 颅——修闯是成年之后才回忆起妈妈的温情之手,同时向两个男人示爱。   摩托车好像行驶了很久,然后他们停下来吃东西,修闯就在公路的边沿坐下 来,他亲眼看到薛青山把装在袋子里的水果和烧饼拿出来,送到他母亲的嘴边。 母亲眉毛紧皱着,摇了摇头,于是薛青山就拿给修闯吃。修闯觉得那天的食物格 外的香,狼吞虎咽一番,他问薛青山距离山还有多远。   薛青山与修闯的妈妈互望一眼,摇了摇头。然后,薛青山告诉修闯说:“我 骗你的,我们不去爬山,我们要去南方。”   看到修闯失望的情绪,薛青山就又向修闯描述了另一种前景,他对修闯说: “我现在要带你去南方。还有你妈妈,我们一起去南方,去创办一件大事业。”   薛青山口中的大事业是这样子的,他说他要带他们母子两个去遥远的南方, 那里一年四季炎热不堪,很多人终老一生都没有见到过雪。因此,薛青山要去建 一个造雪公园。   修闯清晰的记得那天是夏季,四周蝉鸣,空气似乎混浊不堪,这使他们三个 人都有些燥热。但是薛青山向他们讲起了雪。这使得几个人心情安定了很多。   薛青山向修闯描绘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观——他将租下一大片荒凉的土地。在 那些繁华的都市郊区,很容易看到那些被半死不活的树木和铺天盖地的塑料袋覆 盖的土地;或者是在那些山中,“南方全是小丘陵”,薛青山说他要除去那些土 地上破碎的砖石块,以及夹杂其中的小草。   接下来出现是轰隆隆作响的施工机械,推土机将土地推成裸体,然后又在它 的黄色皮肤上树起水泥柱,最后建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棚。   后来,大棚里开始飘雪,一种人造的雪,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而薛青 山和修闯母子两人,将坐在大棚唯一的出口处卖票,那些可怜的南方人,那些没 有见过雪的南方人,他们排成一条长蛇队,花上5元人民币,带着老人或婴儿, 进入那个大棚,让洁白的雪落在他们肩头,感受一场神奇的冰雪奇观。   “我们的生意肯定会火爆的。”薛青山大声的冲修闯的妈妈说,这个女人已 经完全沉浸于对那种美好图景的想象中。“那些南方人肯定特别怕冷,我们要为 他们准备一些厚厚的绿色军棉衣。”   修闯也显然被这美丽的前景所吸引,掉了两颗门牙的嘴里发出傻乎乎的笑。 然后催促薛青山赶快发动摩托车上路。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巨大轰鸣声,一辆断了烟筒的四轮拖拉机, 正像怪兽一样,冒着黑烟从远处奔过来。修闯仅从声音上便能听出来,那是自己 家中赖以开垦土地的泰山牌15匹马力的拖拉机。他已经看到父亲端坐在拖拉机上, 坐姿安定的驾驶着。   “妈,我爸来了。”修闯向妈妈报告喜讯。   出乎意料的是,妈妈和薛青山的表情都是惊恐、慌张。他们从地上一跃而起。 跨到摩托车上,薛青山手脚并用,准备发动摩托车,他拼命的踩摩托车的启动器, 但是摩托车回应他的只是死一般的沉默。他气急败坏,以更凶猛的力度踩摩托车。   妈妈也跨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扭转身体,冲修闯大声的叫:“快,快过来, 坐到摩托车上。”她显得非常紧张,以至于脸上的五官都有所扭曲。这情景令修 闯莫名的感到害怕,就往后退了几步。   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行驰得更近了。由于烟筒断了,它的排气声就像是打枪 一样,啪啪……   “不要摩托车了,快跑!”   妈妈突然尖叫一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抓住修闯的手臂就开始往路旁边刚 刚长至齐膝深的玉米田里跑。薛青山也醒悟过来,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抓着他们 的两个行李包,就也紧随着跑去。   修闯整个被吓呆了,他往后缩着身体,使劲往下坠,以避免被妈妈拉走。他 一下子跌倒在地,但妈妈仍然拉着他往前跑去,修闯的脸在泥土上被摩擦得疼痛 难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出于害怕,他开始呼叫爸爸,像每个儿童害怕时,呼 叫自己的靠山那样。   拖拉机上的爸爸已经跳下来,开始追赶他们。距离越来越近。   薛青山开始拉扯妈妈,“快放开他。不然我们被追上就惨了。快松手, 快……”   妈妈还在为最后一点希望挣扎,但很快她就被薛青山拖着往前走。而妈妈的 手,还紧紧的拉着修闯的胳膊。   突然,伴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一种巨大的疼痛从修闯的胳膊关节处传递至 全身。他脱臼了。他的嚎啕哭声,上升为撕心裂肺的惨叫。妈妈猛的一惊,马上 松了手。还没有等她醒悟是怎么回事,她便被薛青山拉着跄踉跌撞的往前跑去。   听到这里,罗拉的脑海里又忍不住出现一幅照片的构图:绿色的无边无际的 玉米田,一个趴倒在地上的男孩,仰着脸痛哭,在他的前方,是一对惊慌失措的 出逃情侣。   她无限怜悯,忍不住伸出手臂,环抱住修闯的腰,继续聆听他的讲述。   修闯说,他爸爸也从身边闪了过去,向前追去。泪眼朦胧,修闯仍然看到前 方的情景。由于妈妈一步一回头的往后看,他和薛青山很快被追到。爸爸似乎怒 火冲天,一下子拉住妈妈就开始打。而薛青山马上也开始对爸爸展开博斗。两个 男人在玉米田里,在修闯母子的哭声中。纠缠着厮打。   后来,爸爸落下阵来,他被踹倒在地,而薛青山带着妈妈,越跑越远,终于 消失不见在原野上那遥远的天际线。过了很久,爸爸终于走回来,他浑身泥土, 满脸伤肿,鼻子还往外渗血。他走到修闯面前,蹲下身,帮他擦了一下眼泪,只 对他说了一句,“你妈妈走了。”然后,爸爸的眼泪突然丰盈充沛的涌出来。一 下子弄湿了整个脸。和脸上的伤痕、尘土、鼻血融为一体。显得特别滑稽,但又 无比的酸楚。修闯哭得更伤心。   这是修闯记忆中最不可磨灭的一个画面。   为了给彼此一些慰藉,爸爸把修闯拥入怀中。修闯的一声惨叫,才使他醒悟 到儿子的胳膊已经脱臼。   回忆到这里,修闯沉默不语,只有摩托车在夜间的乡村里行驶的声音。借着 寥落星光,罗拉看到路两侧的树木,像一个个剪影似的掠过去。   罗拉也沉默不语,但在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幅巨大的照片,一个浑身是 伤的失败男人,单跪着一只腿,蹲在地上,用一双大手,托起一个孩子的手臂, 那手臂因为脱臼而绵软乏力。罗拉对照片进行放大,看到那两个人的脸上,满是 泪水。   她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找了个骨科医生,把我的胳膊治好了。”   修闯又停隔了片刻,说,“三年后,我爸爸也死了。出了车祸。薛青山带着 我妈跑走的时候,那辆摩托车留下来,我爸就也慢慢的学会开摩托车,农忙的时 候,他开拖拉机犁耙耕耘,农闲的时候,他就骑着摩托车做一些小生意,在一些 村庄里贩卖水果。有一天,他卖苹果回来,走在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了,结 果被撞到到路旁深深的排水沟中,死去了。”   突然,罗拉的手上又热又湿。这是泪滴溅下来的证明。果然,罗拉用手去摸 索他的脸。触到之处,一片温热湿润。   修闯还是那样稳定的声调,“那天我爸摩托车上带的,都是一些又大又红的 红富士苹果,结果摩托车被撞后,苹果被撞得满路都是。后来,那些看热闹的人 跑来,像疯了一样抢那些苹果……”   他终于不再说话了。摩托车在路上行驰,声音并不大。这使罗拉想起小的时 候,不知谁对她讲过,有一种摩托车的性能很好,声音极小,以至于在漆黑深夜 从别人的身边开过,也不会让人有一丝察觉。   这又勾起罗拉更多的回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抱紧了修闯。 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一股热潮,一股欲望,很快就透过他的后背,向着她的全身 蔓延。   前方有隐约的路灯。已经进入镇上。也许是路灯光芒的刺眼,使她放开了抱 着他后腰的手。很快,他就她载到照相馆的门口。   她从摩托车上下来。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向他发出邀请。   “要不,你进来坐坐,喝杯热水?”   在这样一个夜晚,她想他也是和她一样,内心充满一种失魂丧魄的感伤。她 想给予他慰藉。但是,她又不知道他进来之后,她将会怎么样。是否,也像之前 她的那些38个男人一样,将会与他赤裸相拥,在肉体彼此融化中,安慰彼此?   然后呢?她是否又将在他熟睡之后,悄悄起身,然后,打开灯,用照相机帮 他拍下一张赤裸的睡相?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只好等待修闯的回答。   但他停在那里,双手握着摩托车把,脚尖支撑着地面。他看着他,最终摇了 摇头。他那悄悄哭过的眼睛,湿润而明亮。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骑着他的摩 托车走了,摩托的尾灯,一闪一闪的,渐渐消失不见。   她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感激。隐隐中,她觉得自己已经告别了往昔那种 生活。   然而,摩托的声音又从远方响起,渐响渐近。修闯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 将如何面对。   但是,他回来只是想告诉她一件事。他说,“其实,我照遗照,并不是怕自 己死,也不是我得了绝症。”   “那你是?”   “我有用,你以后会知道的。好的,晚安,我回去了。”这一次他真的离去 了。   罗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口大口的进行深呼吸,肺里灌满乡镇夜间带着凛 冽气息的空气。后来,她用钥匙打开门,穿过黑暗的摄影地带,径直走进入她那 暗房之中。   前两天,她为修闯拍照时,多按了很多次快门,这使她有了多余的底片。她 把这些底片全部找出来,一一映对着灯先看了一遍,然后找来一把剪刀,开始修 剪。   她把他的眼睛,嘴唇、下巴、耳朵,还有头发分别剪下来,剪成小块,重新 进行曝光,然后,在放大机里进行放大。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子做,也许, 她只是试图通过放大的照片,仔细探究他是否得了绝症。或者,是发现一些其它 的什么蛛丝马迹?   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出更大的图片,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嘴唇、下巴,还有 耳朵……   罗拉仍然把它们挂在暗房的绳子上,然后,她细细的去端祥那眼睛里的瞳孔, 一团漆黑之中,有一小块白光。她试图在那瞳孔中看到一个有关自己的反像,但 是,尽管她凝视了很久,那瞳孔中,仍然只有一块白光。反而,她看得越久,那 些照片,反而让她再一次渐渐回想起锋芒兄弟。   只因为他们是那样相似。   Ⅳ 聚焦   她从来没有遵守过按时作息的生活法则。但第二天,却难能可贵的领会到早 睡早起的美妙。   早晨起来,罗拉打开门,站在树下,深秋的一层薄霜已经消逝无痕,她大口 呼吸着乡镇的新鲜空气,肺里吸入凉意,全身都因为一种惬意而似乎变得透明了。   这种透明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便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腹部微妙的充实感, 使那种幸福的平静又归于复杂。   她去了简陋的乡村医院。穿着略有污迹白色衣装的女医生虽然孤陋寡闻,但 其丰富的经验也很快对罗拉的情况做出准确判断。她向罗拉表示祝贺:   “恭喜恭喜,你有喜了。快要做妈妈了!”   罗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乡村医院里,一排平房医所,一排落叶树, 同样年代久远。即使是罗拉所坐的那张椅子。也显得年老色衰。黄色的漆,斑驳 脱落,而她,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裸露在干净、清澈的阳光里。   她在那里坐了很久,不由的,又产生了幻想,幻想树枝条上空遥远的蔚蓝天 空中,有一架藏身匿形的照相机,正对着她进行构图:秋叶飘零的枯树、黄漆椅 子、一个平静如水的女子——静态的照片,太难以将波澜起伏的心态也映照出来。   她想象这样一幅照片挂在一个展览厅里,供人参观,有谁能穿过她的平静神 情,哪怕是稍显迷离的眼神,透视她的内心?能够洞察到她,正处于懊恼之中。   她甚至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值得肯定的是,一定是锋芒兄弟的。仅相隔一 天。她分别与他们发生了性关系。并最终导致了这个怀孕事件。   向来,她注意避免这种麻烦的产生。她会采取一切安全措施进行避孕,因此, 在她与前36个男人之间能够保持相安无事。   而与锋芒兄弟之间,她也曾精确的计算过安全期,但是,命运恰如二十多年 前一样,再次戏弄了她——这似乎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明白锋芒兄弟正是幼年 时代造成她一生悲剧的人物,但她还是带着一种潜在的冒险心态,分别与他们发 生了性关系。   后来,她心烦意乱,站了起来,就在那树下,在那椅子之前,站了一个半小 时。而她,恍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和枯叶的坠落。   她在家里闭门休息了两天。最终仍没做出决定,她是否要保留这个孩子。这 种迷茫令她倍感郁结。她再次感觉到,相对于她曾经经历过的离奇、虚掷的一生, 最令她烦恼的,反而是这种对于未来的迷茫与虚无。   她决定暂时不要想这件事情。这种把问题暂时悬置的处理方法,使她的心胸 一时豁然开朗。她比以前更为勤快的收拾房间,打开门窗,使新鲜而略带凛冽的 空气涌进来,在这样的空间里,她打开音乐,在《乡村骑士》的肃穆音乐声中, 她有条不紊的整理胶卷,擦拭照相机的镜头、用鼓气囊吹相机缝隙里的灰尘。然 后,她又洗了床单和衣服。   当她把这一切全部做完时,再次坐在门外的木条桌椅前时,突然之间,所有 的充实感都荡然无存了。她再次感觉到虚无。   为了挽救她的明朗心情,她马上站起身来,拿出那台莱卡M6,她隐隐感觉到, 她需要去拍摄些什么,才能将自己从阴郁、躁动的情绪里解脱。同时,她还需要 一段步行,她希望把这种虚无消解在行走的过程中,就像把灰尘与枯叶都踏踩在 脚底下一样。   为了给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稍显理性的理由,她又从一堆冲洗好的照片里, 挑选出为那个濒临死亡的老人以及稚嫩女孩所冲洗的照片。给顾客送洗好的照片, 一个无从挑剔的借口。   在那个濒死老者家里和那个稚嫩女孩家中,因为她的照片拍摄出色而受到举 家欢迎的礼遇,但是,那种虚无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显现,像一条螟虫在 蠕动。   在女孩的父亲把拍照的微薄报酬递到她的手上时,她突然有一个闪念。她决 定去找修闯去,也许和他呆在一起,随便聊些什么,可以消解一些她郁结的心事。   这个闪念一经出现,马上被定型。她有一种直觉,相信跟他呆在一起,确实 能够让她暂时忘却烦躁。他的沉默,给了她这种预感,也给予了她自信。在她所 经历过的很多男人中,唯独沉默寡言的男人,能够让她平静。   她没有向女孩一家人打听修闯的住处,她小心规避遭人背后闲话的轨迹。她 穿过村庄,在一个简陋的乡村小杂货店里准备购买一些礼物,但发现除了店里除 了几瓶伪劣罐头之后乏善可举,只好随便买些糖果和一些颜色黯淡的香蕉,转头 询问修闯的住处。   几个在杂货店里打牌的人,几乎都是怀着一种揶揄的神情为她指路:“喏, 穿过村子,走到村子西边的小树林旁,就能看到‘摩托’的飞机场。”   认识修闯的人,果然都是叫他的绰号,摩托。只是,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 说起飞机场。便向他们询问。他们告诉她,几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说: “飞机场就是摩托造飞机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   她的疑惑更为浓烈,但是她不能表露。她小心翼翼的又问道:“他,是不是 得了什么绝症?”   “绝症?”打牌的人面面相觑,然后向她摇头,他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消息。 “他比谁都健康,比谁都更活泼,如果他真的有病,那也是脑子上有病。”   这样的答案令她窘迫。她逃离出那个杂货店。   穿过村子,又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她便看到了一片平坦而空旷的场地。绕 过最后一棵树对视线的遮挡,修闯的身影便映入眼帘,比他更占据视线的,则是 一辆飞机形状的银白色机器,七八长左右,飞机的翅翼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闪发 光。   修闯正以一个工程师的身份,半个身子隐在飞机的机体后面。正在专心的忙 碌着什么,传来轻微的“嘭嘭嘭”的声响。   飞机。多么超现实的事物。而他还那么投入到它身上。“如果他真的有病, 那也是脑子上有病。”那些打牌的人的评说,终于在这里有了解释。   也许是由于她放轻了脚步声。他并没有觉察到有人的到来,一条牛仔裤,油 迹斑斑。他心无旁骛,以一个最纯粹的劳动者的专注继续工作。这种感觉吸引了 她。莫名的,她被一种情绪所感染,于是,她把手中的礼物放在地上,然后拿出 照相机。   咔嚓的一声微响,他那专注劳动者的形象在照相机里得以永存。   而修闯被惊动了。他吃惊的回转身了,一只手扶着机翼,在他还没有意识到 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时,她又拍下了一张照片:他的眼瞳中容纳着飞机、蓝天和 她的倒影,嘴微张着,显示出对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惊诧。   意外被打断的工作,突兀的惊诧,自然流露的表情。   “一次性游戏”,这完全符合她对摄影艺术的定义。种种巧合的图像元素, 集结于片刻之间,稍纵即逝,只能一次成像,不能使时空倒转,重新拍摄。   “咔嚓”!“咔嚓”!快速而精准。她又抓拍了这一瞬间的景象。在他的全 神贯注被打断之际。在他还没有完全省悟过来之际。   她满意的收好照相机,向他微微一笑,表示歉意:“对不起,打扰你做事 了。”   他仍处于惊讶之中:“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从地上拿起自己买来的礼物,举在半空,“本来我以为你真的得了绝症, 但是,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拍遗照了。”   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于是她又说,“因为你有一天要开飞机,你怕出意 外。”   他不置可否。低头又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罗拉并不在意遭到冷遇。她围 绕着那辆飞机进行观察,基本成型,但是却很简陋。她对于它能否起飞持有严重 的怀疑态度。造飞机,这种晚报上,社会版面上的花边新闻,竟然能够在她的眼 前呈现。这让她有些惊奇。于是,又举起相机,拍摄了几张照片。   很明显,他又被打扰。他抬起头,面带不悦,问她,“你为什么不停的拍 照?”   她马上明白,他感到了一种被侵犯的意味。在镜头面前,很多人会保持警惕。 她灵机一动,马上就想出了很好解释方式。她说,“你知道你刚才像谁吗?你刚 才的模样,很像摄影师拉蒂格的一幅照片。很经典的照片。”   他当然不知道拉蒂格是谁,这在她的预料之内,她也预备好了向他解释, “那幅照片也像你刚才那样子,有个人造了一架飞机,是拉蒂格的哥哥,在他试 飞的时候,他为他拍下一张很经典的照片。”   很明显,“飞机”,这两个字眼,打动了修闯。罗拉抓紧机会,继续告诉他, 拉蒂格是个摄影大师,他有一个热衷于钻研赛车、飞机的哥哥,而当时,赛车和 飞机还是当时正在实验阶段的科技尖端产品。“如果你不忙的话,不妨听听拉蒂 格兄弟的故事吧。”   修闯果然有了兴趣。他为了罗拉搬来一个椅子,上面满是沾着机油的手指留 下的指纹。但罗拉一点也不嫌弃,她坐下来,剥开两根香蕉,一支递给修闯,然 后罗拉一边吃香蕉,一边以娓娓动听的声调,向他讲述拉蒂格兄弟的故事——这 对她来讲轻车熟路,她已经对世界上所有著名摄影大师的传略了如指掌。   罗拉说,拉蒂格是法国的一个摄影大师,出生在富裕的金融世家,但从小体 弱多病。作为对一切都感到惊奇的孩子,拉蒂格幼年就获得了促使他后来拍摄的 各种因素:虚弱的身体,使他成了一个观察者而不是积极行动者;家庭的保护网, 鼓励他但从来没有强迫他去尝试;对幸福的体味,拉蒂格天然有着一种脆弱感, 和渴望保留下幸福的强烈愿望。   很幸运,他拥有了记录这种迫切热情的最好工具——照相机。在他很小的时 候,拉蒂格就认为,眨三下眼,就能把那些新鲜有趣的景象捕捉下来。   他的父亲得知他的想法之后,作为一名摄影发烧友,这位银行家,送给他一 台照相机——那一年,拉蒂格才6岁。全套笨重的相机甚至拉蒂格的身高还要高。   从那以后,对运动的身体的迷恋就和一双优雅敏感的眼睛结合在一起,拉蒂 格开始用他的想象力来记录周围的世界。   拉蒂格的一生,其实都没有产生过自己是摄影师的念头。他只是一直像个 “业余”摄影师那样去拍摄。拉蒂格以轻松、任性、孩童式敏锐、快乐的观察力, 不厌其烦地记录下了他的大部分的生活琐屑:孩子们的游戏,远足、野餐、飞行 器和赛车、女人和朋友……   最初,他仅仅抓住他的家庭和朋友猛拍,通常在半空中,从墙上,椅子上, 哪怕是简单地原地起跳。   在10岁时,他已经为他的哥哥——飞行器爱好者吉索拍了一系列关于飞翔探 索的照片。   再后来,18岁时,拉蒂格精通了照快照的技术。于是,他着迷的用高速快门 捕捉到一些离奇的影像:从台阶上跳下如仙女降临人间的女孩、优雅地将猎狗扔 过小溪的绅士、装扮如旗鱼一般跃入水中的男童……   当然,还有他的哥哥吉索热衷的巨大飞行器。罗拉向修闯重点讲述了吉索的 事情,因为她知道这是他的兴趣所在。   吉索是一名狂热的科学爱好者。在他的影响下,拉蒂格弟兄争相阅读当时的 《汽车》、《精益求精》 等杂志。他们追逐每一项新发明,观看最早的飞行师 的飞行试验,想要打破记录的摩托车锦标赛。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自己动手制作机 器,组建模型,造飞机。   从最早开始拿起相机,一直到90岁生日时还在拍摄自己的影子,拉蒂格给自 己以及世界留下了20万幅有余的家庭照片,粘满了厚厚的130个相册,差不多每 天拍摄6张照片,才能完成如此的累积。   从来没有哪个摄影师像拉蒂格一样,开始自己的作品这么早,而且成名这么 晚。直到年近70岁才成名。1962年,年近70的拉蒂格赴美国旅游。在纽约,他会 见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主任。拉蒂格摄影的单纯直率,使那个人深受震 撼和感染。于是,杂志上用了大篇幅刊登了拉蒂格的照片。继而,举办摄影展, 盛赞空前,一夜之间,拉蒂格从名不经传的业余摄影者变成了大师。   拉蒂格的故事讲完了。   正如罗拉所想的那样,“摩托”对拉蒂格的哥哥更为感兴趣。他追问飞行器 爱好者与研究者吉索的最后结局。   罗拉忠诚的告诉他,“在我所看到的以摄影家为主体的传记里,作为次要人 物的飞行者,是不会交待结局的。当然,如果非要知道他的结局,我想也肯定不 会摆脱和拉蒂格一样的结局,死亡。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去,不是吗?”   修闯仍然问,“我只是想知道,他造的飞机,飞成功了吗?”   罗拉说,“我不知道,我只对拉蒂格感兴趣,我甚至记得书上是怎么写他的 葬礼的,在他住所附近的几棵橄榄树下举行葬礼,前来奔丧的妇女们都穿着鲜艳 明亮的服装。”   他不再说话。在想着什么。   为了打破沉默。罗拉说:“拉蒂格最著名的照片之一,就是拍他哥哥的。是 他哥哥双手抓在机翼的支架上,腾空滑行的一刹那。这是他哥哥所做的成打风筝 飞机之一。这次虽然只飞那么一下就失败了,但那张照片却成为经典。”   他没有再问飞行家的事,沉默片刻后,他倒是追问起有关摄影的事。“对我 讲讲你是如何爱上摄影的吧。”   罗拉愣了一下,她还不想那么快告诉他自己的事。她又灵机一动。“可以, 不过,你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后来的故事,那天晚上你没有向我讲完的故事。”   修闯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故事的交易,或者说是心灵的交流。   Ⅴ 底片   修闯说,后来的事情“简短”而且清晰明了,爸爸被车撞死之后,打了半年 的官司,修闯从肇事司机手中,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在处理了父亲的葬礼 之后,他去了县城,当他在黄昏时刻出现在村子的道路上时,身下已经骑着一辆 崭新的摩托车。一辆红色的,车体的中部微微凹下的南方五羊125CC的摩托。车 把又向上伸着,这使他以驾御它时,常常恍若有一种化身为美国电影中西部牛仔 骑士的感觉。   从17岁到23岁,一个人最年轻的六年时光,就是在摩托车上度过的。在摩托 的轰鸣声中,在乡村的羊肠小道,或者坑坑洼洼的县级公路,他的青春就在颠簸 的摩托车上度过,就像是一部乏味的公路电影,平庸乏味的叙事线索,从头到尾, 只有一个单调的长镜头。   修闯还受了两次伤。一次在猛烈转弯时,车轮在沙子上打滑,就滑倒在地, 受伤了,腿部被蹭出血淋淋的一大片;其次,摩托车被绊了一下子,他从车把上 飞出去,头重重的载到地上,鼻梁受伤了。左边眼睛下边,被划出一条血痕。从 此,成为他的皮肤的永久纪念品。   那一次,她的脑袋昏昏沉沉了很久,或许是脑振荡。他在寂静的家中,孤独 的呆了很久。一个人静静的呆着。想了很多事情。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其实很 厌恶摩托。   他突发异想,准备摆脱地面对他的影响,他觉得他应该体验更快,更迅捷的 速度。   “于是,我开始制造飞机。我首先买了一大堆的相关资料,我的第一台机器, 可以说是摩托车的变形,我把摩托车的发动机拆了,开始买来钢管,进行拼装, 制造机翼,但是,一次次的失败。我成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笑柄。即使我神神秘 秘,躲避开一切人,但是大家还是跑很远的道路,前来围观我,以一种在动物园 里看猴子的眼光——就像你现在这样的眼光,好奇、惊讶。”   罗拉感到不好意思,她无法想象自己眼光是否像“在动物园里看猴子”,但 值得肯定的是,她此时的眼光,肯定是好奇的。   这本该是出现在城市晚报社会新闻版上的新闻,现在却真的出现在面前。自 学成才,这使罗拉想起一个摄影大师。布拉沃。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那年对摄 影产生兴趣,两年后买了第一架相机,订了一些专业性的杂志。他完完全全是独 自摸索、自修成功的。怎么曝光、怎么构图、怎么冲洗放大照片,都是由刊物中 学来的;对世界摄影艺术的潮流、各大师们的作品风格,也是由杂志上接触到的。 封闭的环境一点也没有阻碍这位未来大师的视野与狂热的求知欲。   她一下子觉得,修闯与他的飞机身上那种“社会花边新闻”的味道渐渐减弱。 反而,布拉沃自学摄影与拉蒂格的哥哥的气质,开始集聚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 上。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子,你的呢?你是怎么迷上摄影的?”   现在轮到她来兑现承诺,向他讲述自己与摄影的不解之缘。但是,摄影就是 她人生的主线,讲述摄影,就是讲述生活往事,就是把整个人生轮廓向他全盘托 出。   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至少在那一刹那间没有。因此,她却对他撒了个谎, 她对他说,“我现在想睡一觉,然后,等我睡醒了,再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她有一千种计策可以令男人着迷与信任。这一次,她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眼神迷离,似乎疲倦不堪,整个人一幅不胜娇弱的模样。   他心怀善意,为了让她睡得更安逸,他为她找来一个小靠垫放在躺椅上,同 样散发着淡淡机油味,然后,他就又走到自己的那机器前,开始敲敲打打、拧紧 镙丝。   她眯着眼睛看着他,又像躲在取景框后对人的凝视。心想,在来这里之前, 她还沉浸在意外受孕的烦恼与阴郁的躁动之中,而现在,一切释然。所有的烦恼, 在靠近他之后,竟然会自动的消解掉。   这给予她一种感动。正是这种感触,使她下决心,想要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尝 试,第一次,把自己人生的脉络告诉他。   就像一种告解。虽然,她不是基督徒,而他也不是神父,但这就像是一种告 解。不是为了什么赎罪,而是在告解的过程中,解脱一些内心的重负。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子做,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他的沉默,以及 那天晚上在他送她回照相馆的行为举止,使她相信,他将是一个善待别人秘密的 人。   于是,又佯睡了一会儿,她坐起来,把修闯叫到身边,对他说,“来,我告 诉你我是如何爱上摄影的。”   她的童年往事由一把雨伞开始,童年时代,她还叫作苏姗,这个名字,是她 那崇尚外国文艺的父亲苏锐,从一本外国小说的人名中引用过来的。   她的出生,也好像源自小说中的情节。她出生的当天,恰好对面住宅楼上也 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诞生。好像出自于上帝旨意的安排,她的出生时间,恰好被安 插到那对兄弟诞生时间的中间。不偏不倚,恰在中间,像是对时间刻度进行了精 密的测量。   这个巧合,好像是一个美好的预兆,但等到事情发生时,才被印证为是不幸 人生的信号。几年后,当他们在一起玩耍,那对姓林的双胞胎兄弟诱使她拿着一 把红色雨伞,从五层楼的楼顶模仿空军跳伞。一下子,她摔落在地上。几乎死去。   但是,在爸妈的诉说中,她“真的”已经死去了。   很久之后,她才从远房舅舅的口中,得知这个人为造成的谬误——爸爸是从 农村里走出去的,虽然已经成为城市户口,但是,他仍然一直想要生个儿子传宗 接代。苏姗的诞生,使他差一点死了这条心。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 本国策”的大标语刷满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亲眼目睹了他的另一个同事, 只因为多超生了一个孩子,便不得不被迫放弃工作、吊销城市户口,又回到了老 家。   她的摔伤,恰好提供了一个阴差阳错的契机。父母在惊痛万状之下,突然因 此事看到了一种希望,瞒天过海,向林家以及所有同事,散布了关于苏姗死亡的 消息。然后将苏姗悄悄的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中,那是一对没有儿女的五十多岁 的中年农民,苏姗的远房舅舅。在以后的一长段岁月里,苏姗将成为他们的养女。   他们成功了,成功的瞒住了所有的人,并成功的从林家获取了一大笔的赔偿 金,也成功的获得了一个二胎生育指标。   两年之后,苏姗的父母前来乡下探望她。在这两年中,苏姗度过了她一生中 最为痛苦的生活。她每日都在等待中度过。但快乐的时光,也不过是绿色的邮递 员送来一封字数廖廖的问安信。   苏姗的父母再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是怀了孕。她大着肚子,来探望女儿,她 的脸貌像一颗大红苹果那样,红扑扑的。他们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请乡镇 派出所的户籍管理人员吃了一餐饭,然后又送了四百元的红包,换回了一个崭新 的户口本。   虽然姓罗的舅舅想为她取名为罗红霞,但是父亲最后一次享用了命名权,为 她又一次起了一个带着外国文艺特色的名字:罗拉。又一个从外国小说里引用的 名字。从此,苏姗将用“罗拉”这个全新的名字,踏入小学校园,并将继续使用 一生。   苏姗的爸爸妈妈请在镇上她吃了一餐最贵的饭菜。在饭桌上,一家三口忍着 眼泪强颜欢笑。母亲说,“苏姗,你要好好的学习,妈过两年再来看你。”   父亲苏锐纠正了母亲:“她现在不再叫苏姗,她叫罗拉”。   罗拉似乎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分离,在泥土飞扬的乡村道路上,在乡村公交 车的所有乘客的目光里,她紧紧的抱着妈妈的裤角,最后,妈妈也弯下腰,紧紧 的抱着她,   五个月后,妈妈死在医院的生产房中。难产。母子二人齐齐丧命。父亲苏锐 颓然的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几天之后,便白了头发。   黯然销魂的生活过了一年多。苏锐才遇到他的救赎。一个强悍的女人给予他 照顾,并成功的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可以接续他苏家的香火,但她也禁止他再去 探望女儿。   从此,罗拉成了一个真正被遗弃的女孩。她开始逐渐养成她那贯穿一生的淡 漠的性格。罗拉常想,自己已经死去,已经手拿一把雨伞摔死。从某种角度业看, 她就像是一个幽灵。   等上到高中,那个始终对她不冷不热,态度一般的远房舅舅也死去了。她就 成了留宿生。父亲为远房舅舅送葬之后,最后一次来学校看她,给了她一笔钱, 帮她存在银行里,是为她将来上大学准备的。   在银行里办完手续,父亲又一次请她吃饭,在校外挤挤吵嚷的小餐馆里,父 亲眼睛望着窗外,告诉罗拉,他要调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   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眼泪。不再说任何话。   临走前,苏锐似乎忘记了几年前她已经改名的事实,面无表情的对她说: “苏姗,请原谅爸爸。”   苏姗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贪婪的望着父亲的背影,就好像预见到他们将再 不能过面。   她真正的人生回忆首先从照相机开始。因为每次当她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就 会有种错觉,认为自己的一生主要由三件事物构成:莱卡M6,黑白胶卷和暗房。   在她还是个忧郁女中学生时,她差点儿成为像其他一样,成为一个热爱散文 诗和校园歌谣的文艺女青年,幸亏她的人生中遇到了梁晓智,她的中学地理教师, 她的他的印象是一个拿着地图,相机的,带着一幅黑框眼镜的男人。她已经记不 清他的模样,依稀记得这几个要素:地图、相机、黑框眼镜。在这一点上,说明 她不仅具备摄影师善于观察事物的特征,同时,也表明她具有漫画家的潜质。   在一堂地理课上,当他讲课到兴致盎然时,他拿出一叠由他自己拍摄的照片, 来讲解一些名胜古迹。那是他走南闯北,对各地风景的拍照。   那是在夏天,头顶的吊扇疲倦的转着,照片在学生们的手中流转、传看,到 达她的手中时,照片上已经沾了不少脏污的指纹。但她还是被照片上形形色色的 风景,深深的震撼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变大了,她的心莫名的跳起来,仿佛自己 已经置身于那4×6的相片上,正在欣赏那些风景。   她痴迷的独自欣赏这些相片,时间也太长了,终于,有其它同学忍不住了, 从她的手中把照片抢走了。她的视线落空了,只好转移到讲台上。在那里,个头 本来瘦弱的地理老师,猛然的高大起来。   几天之后,经过她处心集虑的安排,她开始频频同入于地理老师的单身宿舍。 那宿舍处于一栋四层楼的顶部。因此视野较为开阔,她总是坐在窗前的一张桌子 前,由地理老师向她传授一些有关相机的使用法则。地理老师有一架海欧牌相机, 还有一架珠江牌的照相机,机体是皮革与闪亮的金属所制成。这令她着迷。   她的第一张作品,是站在窗前,第一次透过窗户,拍摄了窗外楼下那一望无 垠的玉米田,在天际线下,葱葱郁郁玉米,像绿色的汪洋大海,密布整个乡村。   当她兴奋的把相机从眼睛前移开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抚摸到了自己的身体。 那是地理老师的手,她扭动了一下,最终没有抗拒,她认为这是为她第一张照片 所付出的代价。一种等价交换。   地理老师把她带到了暗房。同样也是他,为她从事这项阴影中的工作做了启 蒙。在无光化性钠灯的微弱的光线下,她开始加工还没有印到像纸上的胶片。她 第一次见到地理老师在显影液里弄出来一个形象,而后,在一个定影液盆里使它 固定,她真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个富于超自然能力的魔术。瞬间暴光,一些生命的 片断,便凝固不动,可以反复放大,反复观察。   也正是在暗房之中。他们互相全身哆嗦的得到了对方。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一团模糊的光中,仿佛有电流在狭小的空间中四处流走。罗拉意识到,这种经历, 在她生命中,将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摄影。   每次激情褪去。地理老师就开始讲述一些关于他所教授的课程,地理,自然 风光、民俗民情……他将他所游历过的所有地方,以及他所能从他的专业教科书 里了解到的所以地方,都娓娓动听、绘声绘色的讲给罗拉听,有时,他还会“哗” 的一声,打开一张张地图,铺在床上,或者地上,向她描绘那些抽象线条之上的 美景。   在现实生活中,地理老师梁晓智是一个口讷舌笨的忧郁青年,但是讲述“地 理”的时候,他像是被什么灵魂附体了似的,每个声调,每个表情,都洋溢着激 情。只不过,当讲述接近尾声,他眼中的神采也逐渐黯淡下去。最后,总是忍不 住叹息一声,以一句固定的话结尾:“我真想放弃一切,四海为家,一辈子都在 路上。”   她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禁不住便已经神游四方,循着他的讲述而浮想翩翩, 她幻想自己是地理老师的化身,四处游历,以照相机为眼睛,将很多地状差异很 大的景观,都凝固、提炼到照片之上。成为永恒。   也许正是受这种幻想的驱动,高考结束那年,她宣传将与地理老师分手。   他哭了,趴在他们刚才激情的床上。然后昏昏睡去,在那个夜晚,月光透过 窗户的夜晚。罗拉第一次举起相机,将一个裸体男人的形象拍摄下来,一个忧郁 的、脆弱的男人,往左边蜷缩着身体。   她又拍摄了他的一张脸部特写,当作永久的纪念:黑框眼睛之下,毛茸茸的 眼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Ⅵ 滤色   她没有考上大学。这让很多对她的聪明持以厚望的人扼腕叹息。但她自己丝 毫体验不到遗憾或者伤感。反而,她的灵魂深处溢满微妙的亢奋:她终于可以实 施在心底筹化已久的旅行计划。   父亲为她预留的大学学费,成了她未来三年游历世界的费用。她从地理老师 那里带走的一张全国地图,作为她初涉人士的指南,引导着她开始了漫长的游历 之旅。   第一次,她去了大海。她无限迷恋大海的宽广,喜欢海欧在头顶飞来飞去, 桅杆、帆船、汽笛声,她站在海边,感觉心脏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禁不住兴奋 的大声喊叫,向天空宣布:我要走遍世界!   完成对大海的膜拜之后,她买了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以后,每行走一个地 方,她都会在这张地图上标注走向。   刚开始,她没有心得和经验。为了预防她幻想中的麻烦,她经常将打扮得更 像一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戴得很低的帽子,太阳镜,男式衬衣还有牛仔裤, 帆布鞋。她就以这样的一幅观光客与神秘侦探结合体的造型,频频出没于所有的 名胜景点。但她收获的永远是嘈杂的人群,审美落差极大的景点、票贩子以及枉 想偷蒙拐骗的人。   之前在学校里拍照的经历,已经使她眼睛在浅移默化中,变成了一个机械的 裁剪框,虚拟的取景框,每时每刻,都在她视野所观看到的空间里游移不定,推 拉、放大、特写、中景、交叉搭配……当她在乐山大佛像前,她更热衷于用自己 的眼睛的裁剪框在大佛的脚趾上框定一个手舞足蹈的游客。   这个浅在的变化,使她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渐渐的不再对景物感兴趣。那些 死板的,令人失望的,人造的景观,当从旅游手册上回归到现实之中时,与自己 的预想、期望总是落差太大。   她开始对人感兴趣。每个景点上,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时一眼望过去, 全是攒动的人头,黑麻麻的一片,这使她隐隐感到焦躁,甚到头发发麻。恰如在 暴雨来临之前忽然看到一堆蠕动的黑色蚂蚁群。   独来独往的人,喜欢攀爬到雕像上伸出V型指型的人,丢失了钱包哭泣的人, 迷路的人,携手偷情的婚外恋人……她像隐藏在人群中的间谍,在别人的镜头一 律对准景点时,她对准那一张迥异的面孔,快速的按下快门。在长城,在庐山, 在洛阳龙门,在黄山,在黄果树瀑布,在很多地方,拍下了一堆无所事事的人。   渐渐的,她的兴趣往另一个终端转移。这另一个终端就是:往一些失魂落魄 的人。那些在人群中,表现出离群索居气质的人。她有时想,那是她的同类,在 熙攘人群中独自冷漠的人,恰好是她的同类。但是,她缺乏前去搭讪的勇气,只 会悄然的把他们固定在自己的相机之内。   大概一年的时间,她兴奋的出没了中国各个知名景点,整整拍下了上万张的 照片。当她把这些黑压压的,又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摆了一地,站在上面跳来跳去 仔细端祥的时候,面对这些面目不清,来去无踪迹的人,她突然觉得他们恰如森 林中的动物,曾出没于与她相遇的瞬间,其后便杳无踪迹。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的第一段摄影时期,命名为动物时期。   每当回想起这一时期,她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隐喻,她手拿相机,像一匹欢 快的斑马,色彩醒目的在人群中自由奔走,或者像是一匹长颈鹿,头颈与视野都 高人一等,看得那么高,那么多,那么明晰,那么神秘,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视 野宽广遥远……   就像故意要形成鲜明对比一样。也恰好符合她情绪多变的特征,很快,她发 现自己变了,对于那些形态百异的人群不再关注。她总能在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 脸上,发现同样一些表情。七情六欲,她常想,这样一个词汇的涵义就能包罗一 切。每个人的表情最后也不过是那么几种,欢喜、悲伤、木然……   她的兴趣悄悄的转向她人生中的第二个摄影阶段,她后来将之命名为植物时 期,或者说是静物时期。   她开始拍摄一些平凡的东西,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朵云,一幢孤伶伶 的房屋,一棵树,石丛中的一株小花……   她开始有意识的避开那些出现在旅行手册上的地名,而转为像一个幽灵一样 出没于荒无人烟的地带,新疆沙漠的边缘,西藏的一些地区。   走在那样一些空无人烟的地方,她的内心特别安静,有时候,一连几天,她 一个人孤伶伶的走在天地间。那无边的空寂,常使她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无 关悲伤,也无关幸福。只是想流泪,这有点儿像她深夜里的暗房中偶尔所感受到 的一样。   风光摄影,石头、脚印、云朵、河流……对她来说,这些静物充溢着生命。 她只在室外工作,在大自然里,在世界的无秩序与季节的偶然中摄取她的底片, 回到家里,她到自己安置在毗邻浴室的一个化妆间的小实验室中冲洗胶卷,印出 照片。   相较而言,她最喜欢拍摄植物。花冠、树脉、树的年轮、根茎,她突然意识 到自己发现了一个宝库,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物。于是,有那么半年的时 间,她像一个19世纪的探险家一样,手电、绳床、指南针、帐篷……全副武装, 频繁出入于一些原始森林的边缘。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迷恋上了显微拍摄,在照相机的镜头上套上高倍显微放 大镜,针对蕊、蚂蚁、树叶的纹路进行放大的摄影,她像打开了个魔术世界一样, 充满了肉眼所无法观看、感受到的奇迹。   她恍惚之间,如同坠入到一个迷宫里,在大自然里,每一小块的生命都是可 贵的,而且放大的倍数越大,引出的细节也越多,完美无暇地构成了一个宇宙, 像永无止境的连环套。   她有些迷失了。有一次在她认真凝视一片叶脉的纹路时,她恍若感觉到自己 变成了一只昆虫,可以在那纹路里行走。   她突然惊醒了,自己已经与世界隔绝太久。以致于她走在街道上,对人不感 兴趣,只会对一些微小的事物感兴趣。哪里是一个朋友伸出手来想要与她握手, 她的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的手的指纹里,将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什么样的纹路,和 那纹路里潜藏的污渍。   她感觉自身与世界隔绝了。   显微、放大、凝视……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渐渐变了,沉默寡言,似乎累积、 沾染和汲取了那些植物的习性……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她渐渐的学会了抽烟,喝酒,喝咖啡使她彻夜失眠,而 为了抵抗失眠,她又不得不经常吞服安眠药。   后来回忆这样一个时期,她的眼前浮现出另外一种想象,她就像是一只阴郁 的爬虫,视角放得极为低下,带着萎缩不安,带着敏感,穿行于一些疏离于现实 世界的角落里。   有一天晚上,露宿于森林中的她,突然被梦惊醒,月光从头顶的树叶间隙间 照下来,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后来她止不住悲凉的心想,如果她死在这 里,是不是也永远无人知道?   也就是那段时期,她迷恋上了网络,她在网上邂逅了一堆户外旅行者,他们 称自己为驴友。无论她想去世界的任何角落去徒步,总能在一些网络论坛里发现 响应者。   她开始以一个伪旅行爱好者的角色,与他们结伴同行。   那些是在工作忙碌之外,想走出城市的人,往往来自大城市,金钱永远多于 时间。而她则恰恰相反,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耗。而她的沉默寡语,又恰好在他 们的高谈阔论面前形成鲜明的反差。喜欢讲述的人,都喜欢有人倾听,因此他们 喜欢与她同行,虽然,有时她貌似虔诚聆听,但是心绪游动,早已漂浮到九霄云 外。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开始了她一生中不断与男人艳遇的过程。   在与陌生人结伴旅行的过程中,总有人怀着好奇心打量她。她那淡漠的植物 一样的性格。这与在城市成长起来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们有人开始含蓄隐晦的对她提出性的要求。很多人。   刚开始时,她一一推拒。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无法抗拒灵魂深处的渴望。于 是,她开始筛选自己感兴趣的男人。   她发现自己只对一种男人感兴趣。那种面相瘦削俊秀,但是眉宇紧锁,灵魂 处于迷乱中的男人,那些男人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野兽的气息,时而 会烦躁不安,时而会忧郁脆弱,喜怒无常,每天的情绪都会经历很多种变化。   她很快发现,了解男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上床,谈情说爱大可以删繁就简。 男人的话语,隐含着各种陷阱与迷雾,但当她开始用淡漠的心和儿童般的好奇, 与他们赤裸相对时,那些浮在表面的人情世故和矫情被她轻易穿越,就能快速的 洞察那些男人的心事。   还记得第一个男人。是一个房地产策划经理。大家都叫他赵生,是一个身材 瘦削,但是体力坚韧的29岁男子。   当时,她刚刚在专业网站的介绍下,购买了一整套装备,睡袋、帐蓬、水壶, 甚至还有一把防身的匕首。然后,她在网上结队和一人一起准备行走茶马古道。 在迪马洛,他们聚合,集结了一支二十多个人的翻山队伍,她记得第一天穿越的 行程是从迪马洛走到新棵牧场,道路高度爬升不大,她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 周围都没有人,沿着这曾经走过无数马帮的茶马古道,脚下踏着落叶发出沙沙的 声音,举头就是绵绵无尽的山峰。   原始的密林里虫鸣鸟叫,太阳从树叶丛中射下一条条光柱。后来,草丛中一 阵细碎声响,一只蛇的出现吓了她一跳,她跳开时,踩中一片滑溜的苔藓,身子 向左趔趄,就在摔倒的瞬间,她被人扶住,结结实实的。她一回头,映入眼帘的, 便是他那麦褐色的脸庞和因此衬托得格外白的牙齿。   他就是赵生。广东人,由于在行走过程中不断拿出GPS宣告现在的最新海拔, 同行的驴友又叫他“GPS”。   经过一天的辛劳,他们终于走到了新棵牧场,其实这里就是群山之中的一小 片草地,旁边有几间破旧的小木屋,到了夏天就会有人在此放牧。他们在天黑前 已支好各自帐篷,在天色暗下来之后,吃过向导们煮好的一锅羊肉菜汤后,山里 的寒意越发明显,罗拉钻进睡袋,但冷得无法入睡,这时,有人敲她的帐篷,正 是那个赵生。   “天气太冷,我们一起到一起坐坐吧,聊聊天。”   她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爬起来,和他们一起,五个人钻到一个帐篷里聊 天。他约她结伴去老挝,从广西坐船到琅勃拉邦。我静静的坐着,听他帮她安排 一整年的出游计划:和他看梅里雪山,然后一起去丽江……   新棵牧场的天空依旧星光灿烂,她是神秘诡谲的天蝎,他帮她在天空找了很 久,也没有找到她的星座。但是,他仰头指着天空,引导着她寻找星座的模样, 感动了她。   第二天的穿越是最关键而艰苦的一天。他们要翻过碧罗雪山的孔雀山垭号到 永芝村。刚一开始就是无休止的爬升,平时觉得自己耐力与体力还不错的她,很 快就有些疲软,   而前面的赵生,却背着几十斤的东西健步如飞,正在她对他的佩服油然而生 时,他又回转头,露出微笑,伸出了手。   剩下的路,虽然有他替她分担一部分重物,但是路越来越陡,爬高再爬高, 这种路在摧毁人的意志,由于她仍时不时的要进行拍照,赵生就在后面陪着她。 有时,他会伸手拉他一把,虽然隔着手套,但她每次都能感应到他的体温。   他们越走越高,跟对面的高黎贡山一样高了,底下是莽莽云海,远处一座座 雪山展示着流畅的曲线,像浮在大海上的一座座小岛。她很喜欢这种空旷广褒的 感觉,特别静,只有阵阵山风划过耳边,可以清晰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经过艰苦的坚持后,他们终于和山一样高了,可以看到很远的很远。坐在孔 雀山垭口的草地上,她享受着暖哄哄的阳光,前面赶到的人,正撒欢儿似的在雪 地上摔跤,打雪仗,甚至还有人化雪煮咖啡。   很奇怪,每次看到别人沉浸于欢乐时,她就会隐隐有一种隐秘的感伤,类似 于失落。赵生觉察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拉着她的她,问她是否有高原反应。在得 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又为她喝了一首不伦不类的怒族民歌,想博她一笑。   黄昏时分,他们到达终点站走索桶牧场,这是一块在峡谷中很开阔的草地, 可能是峡谷的缘故,太阳没下山,劲风已扑面而来。晚上特别的冷,大家无法入 睡,商议着为了御寒,晚上要三个人睡一个帐篷。而她又露出自己不合群的特质 来,一个人返回账蓬。   夜间,寒风更加肆无忌掸地冲过峡谷。她睡在帐篷里,只盼望黎明快点到来, 不再受这样的煎熬。这时,又是赵生来敲她的账蓬。她沉默了一会儿,放她进来。   他们就在这天寒地冻的狭小空间里,完成了一次无限温暖的交融。等他睡着 后,她拿出相机,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为他拍了一张裸体照片。   他惊醒了,也许是被冻醒了。她慌忙藏起照相机。   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身体。   他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给我一个感觉,你就像是一个幽灵。   她心中一凛,突然意识到,他的说法,为她的生命进行了精准的阐释:一个 幽灵。   第二天,是无休无止的下山。山的背阳面的积雪较多,他们边走边拍照,有 些人还不时发出尖锐的呼啸,他们的快乐加剧了罗拉的感伤。别人都在故意拖慢 下山的节奏,不想这么快就结束美妙的穿越旅程。   而她则恰恰相反,她只想摆脱一切人,包括那个一直紧跟着她的赵生。   同时,她不断的对自己说:没错,你就是一个幽灵。自从童年时期从五层楼 上摔下来,那个叫作苏姗的女孩就已经死去。而罗拉,只不过是一个幽灵在活着。   后来,她时常会怀念起赵生,感谢他的赠予她一个生命的阐释。像画龙点睛 一样重要,使她对自己的人生恍然大悟,原来,很多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很多事情,并不是真的。像一片虚无。现在,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的暗示自己, 这一切,只因为她过的幽灵的一生。是虚无而不真实的一生。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很快,她几乎迫不及待的与更多的男人开始一次次的艳 遇。她清楚的记的,第二个男人同样是一个摄影迷,和她做爱之前,手里一直提 着一个沉重的摄影器材箱子,箱子就像电影上黑社会交易毒品时使用的那种,里 面装着重量级的Mamiya RB67 ,做爱之后,她还试了这台相机,清脆的快门声让 人听到影像被定格的快感。   但她更多的艳遇对象是在旅途中。有时,只有两个人。在碧绿、肃穆,充满 玄机的旅途中,她与他们做爱。没有声息的,她会看着头顶的树叶、飞鸟,或者 在枝头弹跳的松鼠。   在做爱的时候,关于幽灵的生命隐喻,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幽灵是虚无的,她总是想象,如果那些正在激情中奋战的男人,突然发现交 欢的对象是一片虚幻,或者突然间不翼而飞,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惊讶?就好像一 些拍得烂俗的神话电视剧中,一个满脸淫笑的坏人,抱住了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 之后,定睛一看,原来不过是一段枯木或一块冰冷石头。   她很快总结出自己的两大嗜好。在身体博战上,她喜欢采用女上式,她像一 个高贵而冷漠的骑士,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些男人,她的眼神既冷漠,又无辜,但 似乎能穿透一切,总令他们感到羞怯;在心理博战上,她无比热衷于探询他们的 童年往事,抽丝剥茧,探本溯源,经常,她能诱引那些讲述者或者亢奋不已,或 者痛苦流涕,而她却总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些偶遇的男人还不知道的,是他们疲倦之后熟睡后的情景。她会神不知鬼 不觉的起床,例行她的拍摄仪式,将那些或蜷曲,或直挺挺的熟睡的男人的赤裸 躯体一一定格在自己的底片上。   每当在快门被按下的一瞬间,罗拉总会有这样一种感悟:机械的照相机,永 远比身体重要。身体不可能永远的记下他们给她留下的感觉,但是照相机,却总 能忠诚不二的将他们的身体特征精准留存。   与陌生人做爱,摄影,是她这种旅行生活的钟摆两端。左右,左右,在轻捷 的滴搭声响中,她就能完成自身两种生活方式的置换。   但一年之后,她再次厌弃了这种生活。   虽然她的生活驳杂不堪,但是她一直庆幸的,她的性情里有一把厌弃之刃。   有时候,一瞬间,他对一件事情厌恶了,那么下一分钟,她就能马上决绝的 疏远它。就像一把刀子,迅速的从混沌一片的空间里,切出一片清净之土。   这一次,她回到了离家几年的那个城镇,带着相册里的三十多个男人的裸体 照片。这数字令她惊讶。   她以为自己是想回去探访一下自己的初恋,那个戴黑框眼镜,总是夹着地图 去上课的地理老师。但是后来才发现那并不是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她临离开家时,她曾带着他一张生活照离开。那是她们一起在夏季去郊游的 合影。在一个河流旁边,一个山神庙旁他们进行烧烤。地理老师穿着蓝色的短袖 T恤衫站在那小庙的门框内,那刻画精美的木门框,似乎是专门为他设置的一个 美妙的风景框——门框上所撰写的对联。原本可以清晰可辨识,但是,随着她把 它装在口袋里行走,那张照片变得越来越皱,再后来就变成一个幽灵——蓝色的 一个淡影站在那小庙的门口。   现在,当罗拉站在校园的一棵香樟树后面窥伺他时,却大吃一惊。地理老师 梁晓智已经不再是那样子,他长胖了,脑袋似乎也秃了一些,油光闪闪,他腋下 没有像往常一样夹着地图,而是不断的把手指间所夹的烟蒂,放到留着乱蓬蓬胡 子的嘴上。然后,一团烟雾从口出喷出,弥漫着遮蔽了他的脸。   “他结婚了,都快来不及了,刚由别人介绍一个对象,就把人家的肚子弄大 了。”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已经认不出来她了,兴冲冲的把这个消息对罗拉透 露出来。   她忽然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了。她寻找的并不是地理老师,他并不是她那不 幸人生的开端。而是那个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时季,将一把雨伞塞给她,让她冒昧 的学习空军跳伞的人。那对几乎和她同时诞生的孪生兄弟。   如果说她的一生过的确实是幽灵生活,那么,锋芒兄弟,正是造成她命运的 源头。   她悄然出现在那个“苏姗”曾经生活过,但是记忆里却没有一丝印象的地方, 一个县城的教师家属区,但这里经过两次拆迁,已经物人两非。她好不容易找到 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大妈,她还有一些旧有二十年前印象。她说:“死了,林家栋 两口子都死了。但是他们的孩子却不知道去哪里。”   她追问这附近有没有人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但是那老人向她摇头。这二十多 年来,整个世界变化太多,太繁复。没人记得故有的往事。最后,老人说,“你 是谁?我怎么觉得好像认识你,好像一个人影,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罗拉心想,那个人说的可能是自己的妈妈妈妈,母女之间总会有些遗传的痕 迹,虽然她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妈妈的模样。   Ⅶ   这个时候,已经太阳西坠。秋天的落日时分,总是有那么几分凛冽的意境。 天空湛蓝,视野开阔。阳光带来的温暖会随着光明一起消失,这让人总有几分淡 淡的茫然与怅然若失。   也许正是因此,她暂停了自己的讲述。而他已经听得入了迷,眼神中带着渴 望,期待她继续下去。   但是她看着西边的落日。长久的不出声。话语无异是气氛的调和剂,当她沉 默下来,空气里的凉意越加浓郁。   就在她沉默中,有一种黯然神伤的气息。这似乎使她有一种怜悯。他看着她 的瞳孔,她也看着他的瞳孔,她从中看出一股拥抱的欲望散发出来,突然,他一 言不发的抱了过来。   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又停止抵抗。   他抱起她,往自己房间内走去。跌跌撞撞。气喘吁吁。而她在他的怀里,只 能看到头顶的天空、树枝在旋转,一种剧烈的晕眩笼罩着她。   他把她扔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床上。然后像一匹野兽一样扑上去,她能感觉到 一股压抑已久的激情正厚积薄发的喷涌出来,她也被这种激情所感染。紧紧的搂 住他的脖颈。   他很快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赤裸全身,继续向她进攻,并很快将她全身的衣 物除掉得只剩下黑色的内衣,身体的隐私被完全揭示前的状态,使她无比性感, 比全身赤裸还要诱人。   他停下来,审慎的她进行身体审美。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火花, 在她的肉身上进行扫描。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他,却看到他正注视着她的脸,似 乎在等待着与她眼神的对碰。那是一双婴儿一样的瞳孔,漆黑的。   她突然退缩了。她感到心神一凛,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开始往后退缩。   而他还根本没有洞悉她的变化,依旧向她进攻。她的推拒被错误的理解为调 情。这使她更为退缩,并隐隐有一种恐惧感。只是在她的情史中,即使她再也不 愿意,一旦这个类似于捕猎与被捕猎的游戏开始,她就再也无法斩钉截铁的吐出 拒绝的话语。   幸好,他亢奋过度。所有的激情都化为液体,无法抑止的射在她平滑的腹部。   “为什么?”在他疲倦的倒在她的身边时,这样子问她。   她该如何回答?告诉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告诉他只是因为看到那双婴儿 一样的眼睛?告诉他只是因为从他的眼睛使她联想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对她吐露实情。她只是说:“也许是我太累了。今天,不适合。”   他没有再追问什么。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他想打开灯,但是竟然停电了, 这应该是生活中的正常现象,于是,他点燃了一支蜡烛,将它放置在床头。然后, 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头,使她靠着他的肩膀。渐渐的,他睡着了,响起 了均匀的呼吸。   她又等了一会儿,等待他睡得更熟,然后悄然起床,打开自己随身背的拷包, 从里面拿出相机,然后对准烛光下他的身躯,按了一下快门。   光线有些暗,但是她仍然不准备用闪光灯。她讨厌闪光灯,这让她不由而然 的会想起一个专门拍摄刑事案件的摄影师维吉,清一色用闪光灯照相,闪光灯, 强烈、刺眼,对猝发的人生悲剧很感兴趣。带有强暴的特色。   当她把相机从眼前移开进,惊诧的发现,修闯的眼睛已经睁开。   “你做什么?”尽管他很惊诧,但是仍然表现得很沉静。   “我……我在拍照。”   她突然想到拍照与人的关系。拍照对人而言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损失。快 门闪过,随着瞬间的曝光,不透光的帘幕被打开,景象被凝固的摄走。对于人而 之,毫发无损。但是,即使是这个样子,对人实施拍摄,如果没有征求别人的同 意,也会爆发冲突,只因为那身体是他们的。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想象中因为裸体暴光而惊惧、羞涩的模样。而是对她露 出微笑,凝凝着相机说:你继续拍吧。   她只好对着已经全然醒来的他,又按了一下快门,拍摄下唯一的并非出自偷 拍的裸体男人像。   她穿上衣服,收拾好相机时。脑子里又出现刚才那一幕:在她按下快门的一 瞬间,他的眼睛睁开了。那个词又在脑际闪烁。终于,她忍不住吐出口来。   她说,“刚才,真是一次性游戏。”   很明显,他听错了,虽然他只是一个朴实,一个认识不了多少字的农村青年。 他说,“性游戏,我没有把这个看成是游戏,我是认真的。”   她愣了一下。但旋即明白他理解错了。她想要说的是摄影,而他可能回想起 他们之间失败的性关系。   她感激于他的歧义理解,但是,她还是会把情况向他解释清楚,她告诉他, “一次性游戏,只是她对自己摄影的一个看法。”   她不能对她阐释得更明白,因为那将牵涉到一系列的专业术语和一些摄影大 师的人名。一次性游戏,她常想,摄影,经常就是一次性的行为,独一无二,这 种说法或许是从布列松那里引申过来的。在布列松那里,叫做决定性一刻。这是 摄影艺术上最重要的名词,他认为在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事件,都有决定性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临时,环境中的元素会排列成最具意义的几何形态,从而显示这桩事 件的完整面貌。摄影就是要抓住这一刹那。   罗拉曾认真的研究过布列松的理论,在布列松那里,“构图”是摄影的空间, “快门机会”是摄影的时间。布列松总能同时注意这两件东西的,缺少其一,他 会站在一旁等下去。直到“所有元素”都是平衡状态,他才比谁都洞悉先机地抓 住它,精准地看清时空和空间最有意义的交叉点。   这样拍出来的照片,任何一个细节都要在决定性的情况下才行,时间、空间、 照片上的事件、照片所能传达的意象,都达到一个完美的组合,精炼得不能切割。 照相机已经和身体融为一体,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是眼睛与心灵的化身。   从第一次听到,或者见到这个理论,罗拉便深深为之着迷。并且曾经有那么 一段时期,她拍照片变得越来越慢。那是一个从机关枪手向猝击枪手转变的过程。 有时,她宁愿全身淋湿,也会一直耐心的等待,等到一场暴雨散去,云层裂开一 条缝隙,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她紧紧的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拍下精彩的瞬间。   但是,对于她自己,她有了一种理解。摄影,就像绘画的速写,凭直觉完成, 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只好等下一张再改了。生命是随时在变的,有时景象 一消失,你就无能为力了。你不能要求别人:“噢,拜托再笑一次,把刚才摆的 姿势再摆一遍。”生命只有一次,是永远,而且不断在翻新。   而她的命运,那个在童年时分,手持红色雨伞从楼上跳下来的决定性时刻, 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轨迹。可谓也是这种“一次性游戏”的真实写照。   一切事件,都是一次性的,不能回归,不能复原。她郑重的将这一发现命名 为“一次性游戏。”当然,对这一发现的命名与阐释,都只在她的内心存在,而 绝不对外声张。   修闯当然也无法听到最真实的解释。两个人沉默不语。也许是为了摆脱尴尬, 他要她继续讲述故事。她听从了他的建议,回顾自己那种旅行与摄影于一体的生 活。   ——经过很多努力,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帮助她找到那兄弟二人的踪迹。 她怅然若失。决定暂时放弃,而再次想要踏上旅行的道路。这个时候,她尴尬的 发现,她自己那些微薄的积蓄已经花光了。她遭遇了经济危机。   有时,她想,自己假如真是小说里,或者是电影中的人物,那该多好,永远 不用考虑经济问题。没有读者会关心你的经济来源,他们只关心文中的主角的命 运是否曲折,是否特立独行。   她开始寻找工作,给一些地理杂志拍摄图片,但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地 理杂志所需要的图片,往往都是由一些花费昂贵的精良装备所拍摄出来的。他们 需要的是美国著名山水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那样的照片,技术上纯粹铺张、华 丽,照片有极致的焦距、清晰感和深度,提供外观无限丰富层次的色调,从纯白 到漆黑。像一个无限雕琢的画家一样。   她也尝试着给一些时尚杂志投稿,但没有人愿意发表她的作品。不过,她的 摄影方式最终引起了一个杂志社美术主管的注意。他给她发来邮件,让她前往北 京见面。   这是她生命中的另外一个重要男人。他叫高广。时尚杂志社的美术主管,大 学时候是学油画的,但之后,摄影似乎成了他一辈子想要追求的另外一种梦想。   “你做了我一辈子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他对她说。   她寄给他,还有发给他的那些无以计数的照片,记录着她去过的无数个地方。 他像所有大都市的中产阶级一样,内敛、谨慎,但眼神里带着压抑的神情。   在成为同事之前,他们首先成为了朋友。一种被摄影纽带所联结起来的朋友。   他询问她都曾经用过什么样的机器,她列举给他听,美能达X-700,佳能G5、 尼康D70、佳能30D,松下LX2,他静静的听着,随口便说出这些机器的性能,以 及优劣之处。他那种对机器了如指掌的自信,一下子令她着迷。   他引导她开始混迹于时尚人物摄影圈,为期是两年。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 适合稳定的生活,结果在稳定的状态下她生活得非常安逸。   在这两年中,她学会了摆拍,学会了各种高级灯光的利用。她得以结识一些 明星,那些准备接受专访的人,那些准备以其完全不同的面貌登上杂志光鲜封面 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学会了数码影像的后期处理,学会用数码技术“粉饰”一 些人的相貌。   收入是相当不错的。但是她渐渐的对摄影有所怀疑。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 犯罪,化妆师、灯光师,还有后期图像处理师都像是同谋犯一样,把一个个如果 卸了妆之后平凡、普通的人进行“神化”的处理,遮蔽脸部的一切暇疵,斑点、 毛孔、暗疮、皱纹都完全消失于摄影照的光鲜之外。然后以一个整个人物都散发 着与众不同的光辉,大批量印刷,去媚俗。   照片虚构了一切,定格了一切,瞬间的定格,使一切背后的事实失去意义, 哪怕她或他是一个粗俗,出口成脏的人,是一个走路不好看的人,一个唱歌跑调 的人,但定格下来的照片上,他们永远是那样时尚,酷,新鲜夺目。   她试图坚持自己的摄影观,她希望像拍过毕加索、达利、马蒂斯等大师肖像 的布拉塞那样,显示这些人物平凡而真实的一面,对原来面貌作实在的记录,当 然,也是一种最崇敬的礼拜。   但是,封面明星照片仍旧无法由她肆意坚持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只是在另 外一个领域里得到施展,每期的杂志有一个类似于美色的专题,搜罗一群美女模 特,穿着诱人的比基尼,他们将之叫作“欲望大片”,她会追随她们一起,在破 旧工厂里,在野外的河流上,在落叶萧萧的树林里,这些养尊处优的女人们,与 周遭环境落差很大的挑逗自然,挑逗时尚杂志的读者。   她变得越发沉默。但她能够出色的将工作完成。在她的镜头之下,她能够完 美的展现那些封面人物的光鲜和那些比基尼模特的诱惑,因为她本身就有闷骚的 基因,因为她能不动声色的使三十多个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她的沉默,或者说是冷漠就是她抑郁症的象征。好在有高广在。他经常在办 公室之外和她见面。带她去看展览,他给她买来更多的专业摄影书籍,昂贵的摄 影经典作品合辑,她这样一个野生的摄影师,开始涉猎一些经典的著作,开始通 过书籍与一些已经死去的大师交谈。不朽的布列松、罗伯特?卡帕、安塞尔?亚当 斯、威廉?克莱因,甚至拍摄了许多葬礼的约瑟夫?库德卡,还有那个只拍畸形人、 巨人、侏儒、低能儿……镜头下始终有极度变态倾向的黛安娜?阿勃斯……   她从那里受益匪浅,而她呢,带给他的欢愉似乎更大。他总是请她一起去一 个安静的餐馆吃饭,然后饶有兴趣的向她打探前几年四处游历,茫无目的的自由 生活,相关的逸事趣闻。她常常会讲得很亢奋,因为那是她经历过的,独有的经 历,所以在游历过程中的忧伤,痛苦、挫折乃至惊险、伤痛,现在都成为一种让 她隐隐自豪的谈资。   但讲述之后,他们瞳孔里的光彩会慢慢黯淡。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能实现 这样一种类似的梦想,周游世界,自由拍摄;而她也醒悟到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这 样子无忧无虑的重历这一时段,即使她循着原来的路线故地重游,但是当初那种 心态,怕是一去不复返。   他说:“你能那样自由的生活,是因为你无牵无挂,没有感情的牵绊。”   她诧异于他这样的理解。这使她突然有了另外一个审视自己人生的角度。这 使她惶惑。她也在内心中与他做出一个类比,亲情、爱情,或者说是婚姻,   于是,不可避免的,在那天晚上的一次烛光晚餐之后,他们借助一瓶红酒的 微醺,两个人睡在了一张床上。同样不可避免的,他成了她镜头下的另一个裸体 标本。   第二天,快递公司送给她一个邮件。EMS封内,是一柄闪着金属光的钥匙。 她正在疑惑时,他发来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杂志社附近一个高档小区的地址。他 又补充了一下短信内容:“我租了一套房间,那里将是我们的秘密迷宫。”   她犹豫也一阵子,但是最终,她又叫了快递公司,将钥匙寄还给她。甚至没 有发一条解释的短信。   他发来短信追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面对卧室里的一面镜子,她凝视着自己的脸。试图看到一些“幽 灵”的影子。但是她是那样实在的存在着。突然间,心头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 自卑感。莫名其妙的。   后来,她只打出几个字给他:“我想我累了,需要离开这里了。”   第二天,她收拾了东西离开。他追到车站,送给她一件贵重的礼物,就是那 台纯机械的莱卡M6。他把相机放在她手掌上,迟迟不肯将手拿开,凝视着她的瞳 孔说,“如果是五年前,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不顾一切的跟你走。”   她收下了礼物,抽出手背对着他离开。眼泪倏忽涌出眼眶。她脑子里一片空 白,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在她迷恋显微摄像的那段时期,几乎将世界上所有的事 物都放大拍摄,但是为什么竟然没有想到,用超大倍数的显微镜拍摄一颗泪珠, 不知道那眼泪里的成份究竟是什么,是否真的没有一点的杂质。   她又试图回到过往的那段时期,像以前那样子,让艳遇生活的钟摆继续摆动, 与陌生人结识做爱,还有摄影,像钟摆的两端,不停的左右左的摆动。永不停歇。   事实上,她也这样子尝试了。但是很快,才刚刚经历过几个人,她便发现自 己已经消褪了激情。   与男人在一起,她没有感觉,而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已经厌倦了到处行走。 摄影,她仍然热爱。但一时间,她又不知道应该拍什么好。   厌倦感惯穿了她的心身。但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巧合的解释理由。   那天,她统计自己拍下的裸体男人,不多不少,恰好36张。36张,恰好是一 个胶卷的标准拍摄数量。   她被这一巧合说服。决定停下拍摄。再也不经历男人,就像遵循胶卷的法则。 再也不多拍摄一张。   于是,她就回到了生养她的那个城市。平顶山。她有一种模糊的规划,她要 去继续出卖灵魂。她想开设一家专门帮人点缀回忆的婚纱摄影店,把平凡的人拍 摄得光艳明亮,或者按照她的说法:面目全非。   Ⅷ 底片   “所以,你就开了这家照相馆?”修闯问她。   “是的。比我想象中婚纱摄影店相差太远。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的钱不够。”   “可惜,”修闯沉默了一会,又说,“我也没有太多的钱,不然,我会帮 你。”   她笑他的敏感。淡淡一笑。“天已经很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是想留她下来。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去送她。   他怕夜间的天气有些冷,就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她。让她穿在身上,然后, 他才发动摩托车。让她坐上来。   又和上一个夜晚一样。只有摩托车在夜间的乡村里行驶的声音。借着寥落星 光,罗拉看到路两侧的树木,像一个个剪影似的掠过去。   她抱着修闯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后背,心想,他是否自己,自己并没有将自 己的一切都告诉他?   在罗拉的人生经历中,还有最重要的一段,没有向他讲述。如何把一生的事 情比喻成一卷胶片,但是把底片冲洗之后,并不是所有的底片,都将冲晒出照片。 总会有一些底片,因为不宜示人,于是,将永远保持它们灰暗的本质。   而她回到平顶山这座城市后,与锋锐兄弟之间发生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些灰 暗,未经冲晒显形的底片。   其实,这家乡镇照相馆,并不是当初她想要开的婚纱摄影店。   那时,为了自己的小店选一个好的地方,有一天,她在网络上的本地网站上 搜寻商铺出租信息。随手点开网络,命运再一次展现了它阴差阳错的属性,“一 次性游戏”,她偶然打开的一个贴子,竟然帮她找到那一对她一生中都在寻找的 孪生兄弟。   那是本地论坛里一个寻求帮助贴。有人在寻找有经验的摄像师,希望能够帮 忙解答一些专业问题:曝光、白平衡、色温……   她理所当然的驻目一分钟,突然间,她的眼睛被贴子后面的署名所牵住:林 锐锋。   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难道是一种巧合?不然,她寻觅多年的这个人名,怎 么会这样子轻易出现,就像上天的一次恩赐。   贴子后面没有留下电话,不然她可以先行打电话询问一下。但好在留下了地 址,“欢迎有相同兴趣的朋友前来交流。”那是一个音像店,名字有些奇怪:蝴 蝶效应音像店。   她在跟贴里进行了详细回复,进行专业的解答。   但是,发贴人没有再露面。   她想了解更多一些有关音像店的资料,于是用网络搜索引擎搜索“蝴蝶效应” 四个字。搜索的结果令她震惊,那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电影的主题,似乎透露着什么信息。她从网上下载了这部电影,用一个晚上 的时间,整整看了三遍。   似乎电影中展示的是她的命运的投影。没有哪部电影,能够将童年阴影与命 运的无常刻画得如此残酷。一件事,便能改变很多人的一生。“一次性游戏。”   她隐隐感觉到,这个音像店里的林锐锋,恰好正是她要找的那个人,那个与 她一样,因为一件童年往事,从此人生的路途就不断分岔、交叉,直至经历另外 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犹豫了两天。仍然无法摆脱那个名字所带来的神秘而复杂的招唤。   好在城市不大,她抄下了地址。然后循着地图找去。   当是当罗拉站在街道的一棵树后面,悄然的往那个音像店里张望时,她被一 阵阵的迷茫情绪所冲击。她来这里,是持以什么样的目的?   她突然意识到此前那么多年,她竟然从来没有刻意的对此进行冷静的思考, 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   无异,他童年时代的恶作剧改变了她,他更像是一个魔鬼,不然,她是否本 该也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更好的教育,然后也许会嫁一个体面的男人;如果将这 样的生活理解为一种悲惨的话,那么,林锐锋,这个童年时代怂恿她拿着一把小 雨伞从五楼跳下的人,正是罪魁祸首。   但是,他的生命轨迹,岂不是也早已经发生了悲惨的变迁吗?房子被迫赔偿 给别人,然后一家人离开,直至父母双亡。   她理不出头绪来。反而越来越乱,反而,林锐锋三个字所代表的模糊形象, 向她发出更迫切的见面的召唤。   最终,她仍然是带着混沌的心态,迈进了那家音像店。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 个电影王国。密集、种类丰富、一间面积不大的影像店里,前半部分放置着一些 好莱坞大片,而沿着两排竖长排放的音像架往里面走,越能发现那是一个品味独 特的电影迷给自己营造的影像世界。堆集如山的DVD,封面上不再是传统好莱坞 设计风格,充斥着不常见的异国格调。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孩走过来向她打招呼。罗拉在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有注 意到她。一个与其店员身份装扮很不相符的女孩,年龄不大,但性感迷人,头发 是很黑,披散着,油光闪闪的波浪,有纯正的香水,而且不是那种低廉货,衣着 得体,看得出来,她享受这份工作,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仅把工作当成是一种糊 口的手段。   “我找林锐锋。”   那女孩多看了她几眼。带着审视的警惕。   “我想与他谈一些摄影方面的事。”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叫她。”   女孩的眼神里透露出来一种好奇,但罗拉无暇思考。为了掩饰自己,她专注 于看周围的DVD。作为一个视觉艺术的生产者与资深审美者,她对DVD的封面情有 独钟。   他终于出现了。很幸运,他的长相符合她的想象,脸容较瘦,刺猬头,眼睛 忧郁,略带冷漠。她恍然意识到,冥冥中,她之前的那36个男人,只是为了见到 林锐锋的一种预演。   这使得她们的见面显得有些庄重,至少对于罗拉而言是这样子的,她谨言慎 行,除了他问到她的一些问题外,她一概默不做声。   她的默不做声,被林锐锋误解为内向与羞涩。这符合他交朋友的特征。因此, 他给予她一种至高的朋友的礼遇,将她引到自己的工作室,那也是一个书房。那 是DVD电影碟与书的世界。   鉴于她具有摄影的专业知识,以及她慌称同样迷恋电影,他邀请她以后经常 来这里。“你将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林锐锋说。   间谍、隐形人、审讯者、解密家……罗拉不知该如何定位自己。但是不知不 觉中,她已经融这些身份于一体。   每次穿过拥挤的音像店时,她都能种错觉,自己正沿着蜘蛛网,向蜘蛛网的 核心走去,走向一个隐密的蜘蛛。她隐隐体验到一种心理博弈的快感。   他更多的喜欢向他讲述自己的拍摄计划,而她,则期望听到一些有关童年的 看法,有关她这些年的经历。   她如同一个窥探欲的人,她只想知道在他的生命轨迹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情。   他守口如瓶。这合乎他的性格。但不符合她的期望。   他更愿意大谈他的理想。而在她看来,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他在向她 布道,想拍摄一部电影,片子的主题是救赎。一个后现代的故事结构,名字叫作 《猫有九条命》,一部关于死亡的黑色电影。一个不详的孩子,没有任何来由的, 像推倒了一个死亡的多米诺骨牌,不断直接或者间接的导致别人的死亡。   他试图说服她当他的摄影师,因为至少比她懂一些摄像技巧。   若是在平常,她也许会有所兴趣。但现在她早已经被一种侦探的角色所感召, 内心所想,都是一些美丽的幻想。她想知道   但是他执迷不悟,固执的沉迷于自己的梦想当中。她在想,他就像生活在一 个色彩斑斓的迷宫里。每张DVD上都能呈现一种人生。这里就是一个完全虚拟的 王国。   她又施展了自己的绝招:了解男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上床,谈情说爱大可以 删繁就简。男人的话语,隐含着各种陷阱与迷雾,但当她开始用淡漠的心和儿童 般的好奇,与他们赤裸相对,那些浮在表面的人情世故和矫情被她轻易穿越。   她对他展开色诱。这隐隐带给她一种类似犯禁的感觉。因为在此之前,在她 的照相机曾经摄入36个裸体男人,这个数量是一卷胶卷的定量,这个数量似乎是 个最高限量,她不能超越这个数字。   但她想,虽然标定一卷胶卷要拍36张照片,但在实际拍摄中,很多胶卷可以 多拍一两张照片。她以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继续诱惑他——有一天,她在他那 逼仄的房间里,佯装感冒,全身无力,躺在他的小床上,让他帮她测体温,然后, 在他颤抖着手抚摸她的额头时,她拉住他……   很低劣的手段,却出奇的奏效。他比她想象中的羞涩,同样也比她想象中的 更为迷恋贪婪。这使她在他熟处时,偷拍他的照片时浮想翩翩,心想,如果在他 清醒的时候,对他拍裸体照,他是否会逃避、躲闪,甚至愤怒呢?   当她披散着零碎的头发,颓然的倒在床上。恍然间,她全身轻松。就好像他 们之前,都是一出戏剧里的演员,各自戴着面具,说着已经被确定好的台词,丝 毫不差,分秒不错,现在落下帷幕,彼此之间终于可以摘下面具,以生活中的常 态进行交谈。   罗拉终于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回归功于自我。   她发现自己隐隐被人妒忌。一双眼睛时刻在背后看着她。她明白那是喜珊的 眼睛。那一个在音像店里打零工的女孩。她很快明白,这个女孩子,在林锐锋。   她第一次有种怀疑自己的道德。因为与别人争抢一些事物,从来不是她的处 事风格。   而对她造成更大困惑的,仍是她自己。第三次,他们又睡在一起。他已经睡 去,床头的钟表滴滴答答响着,她突然怀疑自己的动机。她为什么要一直在找寻 他们兄弟二人?她找到他们之后,又得到了什么?   难道,她只是想揭开他灵魂的外衣,就像脱光他所有的衣衫,然后看着他疲 软的倒在身边,闭上眼睛。   她突然从他的浑然不觉中体察到一份隐隐的快感,似乎她穿过令人窒息的时 间邃道,历经长久的等待与寻找,只是在等待这种感觉的到来?只是为了使自己 那种在生活中漠然中带有伤感的情绪,寻找到另一种类似情绪的映衬,才能获得 一种平衡?   她错误的估计了他的坚强。她突然发现他其实像一个迷失的人,想向她寻求 温暖。他的冷漠和孤僻,都只是一种假象。   这使她感到一种意愿得遂后的失落与忧伤。   她突然想见见他的兄弟了。那个几乎和她同时出生的另外一个人。制造她一 生命运转向的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因为林锐锋就像一个隐身人,悄然隐身于那个音像店 中。音像店开设在一条树荫密布的街道上,旁边依次是一家鲜花植物店、一家洗 衣店和一家书店。门口演绎的是日常生活里的场景,但是与林锐锋似乎没有过多 的关联。   他已将自己缩小到最小限度,以便被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所忽略,或者说, 以某种最小的比例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借以将自己的世界区别于外面人的世 界。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弟弟。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从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合 影照片。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站在一片麦田。冬季的麦田里,风吹乱了他们的 头发,手工制作的粗劣的衣服。   一模一样的脸容,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是一样子的。“是通过数码技术进行 修改合成的照片吗?”   但他给了她否定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对她说,“那是我弟弟。 孪生的。”   她激动的,但佯装成“惊讶”的激动,而非是“果然不出所料”的激动。她 紧紧的把那小小的合影拿在手里,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长相如此相近的孪生 兄弟。什么时候,你能带他来看看,你们现在还这么相像吗?”   他告诉她,过几天,他就会来,一般在周末,他就会来。   罗拉陷入到焦虑的等待中。这是她一生的首次。她反复的看那张照片。无论 如何,这张照片,和童年时代,她记忆中的底片,无法吻合。童年与少年的区别。 竟然有如此的大。   几天之后,罗拉看到了弟弟。一个英俊的男人,比林锐锋更瘦一些。开着一 辆不起眼的车,穿着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只是脸容上带着更开朗的感觉。走到了 音像店里来。   这个,才符合她童年记忆中,锋芒兄弟的印象。他仍然符合她童年时的观察 结论,她已经在长久的回忆中得到了类似于寓言的推测。   他们一起吃饭。在饭桌上,她显出忧郁的脸色,眼眸。这是她自然的一种动 作,好像她是一架随时准备好进入最佳状态的情欲机器。能够准确的对不同的对 象,摆出能够吸引他们的表情。   在忧郁的林锐锋面前,她永远是带着阳光味道,让人无拘无束,而在林锐芒 面前,她又自然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她甚至可以想象自己的面貌,在眉宇之间, 聚起一种淡淡的哀愁。   也许是为哥哥有了女友而高兴。林锐芒更多的出现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 有时,他也会看碟。她渐渐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在经营一家煤矿。是当地一个 低调而神秘的年轻富人。一个可能是最后白手起家的富人。   她很快便敏锐的发现了他的性格特色,像一个有志青年。隐忍。像个苦行僧。 朴素且能干。勤奋。就像一切励志作品所里撰写的一样。   林锐锋就像底片。而他的弟弟就像是阳片。虽然洗印之后,会有着同样的长 相,但是,一个是阴沉的脸,一个却是清晰明了的面相。   她不敢把这个比喻告诉林锐锋,他的忧郁有时对她而言带着危险的气息。这 使她感到不适合,她就把这个告诉林锐芒。   他笑了。说,我哥哥也曾经这样子说过,似乎,还说日本导演黑泽明和他的 哥哥,也曾经被人说过这样的话。   有一天,她约他去吃饭,找了一个他无法反驳的借口:她发现,林锐锋的状 态不好。好像有忧郁症。   他果然赴约来了。他们就林锐锋的问题做了相关的交流。事情最终当然没有 完善的解决方案。   “我很担心他,担心我哥哥,你帮我多多的照看一下他。”他对着她说。   她又施展了自己的魅力。不作声,只是喝酒。这是一向于习惯直来直往,做 事雷厉风行的他措手不及。   他们一起喝醉了。她趴在她的肩膀。含糊不清的说。   “我几乎难以分得清你们兄弟二人。这使我有种错觉,不知道是和你,还是 和他在一起。”   他对她笑了笑。眼神清澈。即使他快醉了,他也能保持着一张镇静的脸。   罗拉最终仍然通过这种酒醉的途径,悄悄的把他俘虏。他也被她带到了床上。 很醒目的,她看到了他身体上的标记。那块贝壳状的胎记。   在他熟睡之后,她拍下了他的照片。然后第二天,她成为他的女友。一切都 还没来得及准备。太猝不及防了。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向她询问一些情况。有关她的身份,旁敲侧击的询问。 她把自己的故事半是虚构,半是真实的告诉他。一个孤伶伶的摄影师。父母离婚 之后,就再也没有与家人见过面。然后,便四海为家的拍摄照片。   她孤伶伶的身世,让他的内心,立刻涌上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深深的拥 抱了她。   “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哥哥,好吗?”   “为什么?”他的瞳孔里写满了质疑。   他可能会理解成她已经与他哥哥相爱,或者有过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她向 他解释,“你知道,他是敏感的。”   他半信半疑,但是还是接受了她的要求。   而她,开始忧虑如何将在在弟弟与哥哥之间,开始怎么样无间道的生涯。   但生活并没有给她太多忧虑的机会。第二天,她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里 面并没有多少钱,但装着她的公交乘车卡和身份证。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 林锐芒家里去取。   他帮她在家里找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   这个时候,林锐芒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以脸上悲痛欲绝的神态告诉她,他接 到了一个噩耗。果然,他几乎泣不成声的告诉她,“我哥哥遭到了枪击。我现在 马上要走。”   不知为何,她不敢前去。也许是为了心虚。但是,她只是会知道,随着枪击 事件,将会有人对她展开调查。随之,她的身份将会暴露。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她决定离开。不声不响的离开。甚至没有来得 及和锋芒兄弟首一声别。   晚上7:30分,这位未出名的品味独特的电影迷,立志做独立制品的电影人, 书籍爱好者、自称为下流社会中人的林锐锋,就在临死前,也扑倒在他那个灯光 明媚,电影堆积如山的音像店里,很遗憾,他似乎想集中全身力量扑到店后的小 房间里,那里的一排书架上珍藏着他搜罗来的一堆电影书,《低俗电影》、《雕 刻时光》、《十诫》、《法斯宾德的世界》,以及他最喜欢的几个人的传记:希 区柯克、切?格瓦拉、法斯宾德、昆汀?塔伦蒂诺……   而她,作为一个与他来往甚密,反复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是一定难以逃脱 有相关的牵连的。   一切都将显露,她苦心经营的隐形人的身份,将在刑侦人员的调查之下,她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秘密,都将在一种合法的渠道之下被抽丝剥茧的被揭露。而 所有的信息,还将传递给林锐芒?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成为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猎物。而最重要的,是 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过去。   凌晨五点钟左右,她急匆匆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内心还是有些慌乱。尽可能 的,她把自己东西都收拾走。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自己的钱包。不知道是丢在 哪里了。好在那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她从来没有回去过。因此也没有任何事。   那天晚上,她在一家旅馆里入睡。眼前又浮现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人 处天地间,如同住宿在上帝的旅馆里,栖身之后,又不知走向何处。   她想到他那脸庞。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第二天,她就来到了小镇。拿出自己的积蓄,很快开起来一个小小的照相馆。 没有人意识到她是一个谋杀案的嫌疑人。   几乎是为了纪念,她为照相馆起了一个俗气的名字:蝴蝶照相馆。   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这个店名,这张招牌画上那双硕大的蝴蝶翅膀隐喻着什 么。   Ⅸ 失焦   随着两个人之间互相推心置腹的互相讲述了一个故事,各自把自己的人生轨 迹和盘向对方托出,都抽丝剥茧的告诉了对方。在两个人之间,仿佛就缔结了一 份潜隐的契约。   他们以更多的时间呆在一起。   有时,他会给她送一些食物,从水库里打捞上来的鱼,或者是一些农户家里 的食物,而她总是默默的接受。有时,他们在一起做饭。就在他的“飞机场”那 里。   深秋初冬季节,是照相馆生意惨淡的季节。特别是在这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时节,整个原野与世界以同一种颜色呈现在面前——灰褐色,很少有人愿意把这 样的背景,纳入到自己的照片之中。   于是,罗拉有更多的理由前往飞机场——至少她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离开 照相馆。   当然,她也有更好的理由,他即将起飞。在她身上,那种拍摄纯粹事物的想 法又复活,她想要拍摄他在起飞前的一些场景,一些片断。留存一段回忆。   他正在对试飞前做最后一次准备。每日在电线、仪器、电烙钱、电子元件、 发动机之间忙碌。她饶有兴趣的听修闯讲解飞机制作的关键,机翼、机身、起落 架、操纵系统的典型结构进行了分析,复杂而又专业,但是,他能讲得让她觉得 飞行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他眼中的热情,使她愿意 相信这样的事实。实在无法让她明白时,他会翻出一堆图书来给她解读,《飞行 器原理》、《航空概论》……他还拿出一大堆小小的直升飞机模型给她看。   有时,他还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自己前几次的失败。   “我看到路边的电线杆和树梢离我越来越远,耳边有很大的侧风。我的唯一 的念头是,完了,我飞了。当时想赶快回去,可千万别失速,一旦失速,飞机打 着转坠毁,我必死无疑。于是我用力地推操纵杆。”但是,有几次,离地15层楼 高的小飞机在天空中打了个转,瞬间机头朝下,一头扎向了不远处的河堤背后。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听到后来围观的人告诉我,说看到我就像石头 一样从飞机里被甩了出来,然后跑过去,就看见我仰面躺在草坪上,满脸是血, 嘴里还不停往外喷血。”   她又忍不住幻想着对这一画面进行取景。带着平静的心态。   她故意佯装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想平静的生活。   于是,她会安安静静的坐着,为他做饭。他常骑着摩托车,载着她,迎着风, 飞快的走到镇上的杂货店里,用袋子拎着几瓶啤酒还有一些猪肉、蔬菜等。   她注定要因为此后生活的乏味,而反复回味那段时间的宁静。她开始慢慢的 更加注意这乡村的景象。灰色的河流,承载着秋日下的日光,波光粼粼,缓缓的 流动着。   她告诉她,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抚养孩子,每当她想到自己将要花费大把 的时间,精国将花掉大把的时间,平庸的消耗掉时光,她就有一种沮丧感。有一 种漫长的生命被出卖的感觉。   “那么现在呢?”   她表达不清楚,一种很复杂、奇妙、时而竟然又挟杂着伤感中掺杂着忧伤的 感触。   她这样一个不动声色的,带着冷漠感觉的人,竟然开始想象着要为将来的孩 子设计着未来。   如果是一个男孩,她将多多的鼓励他去做一些另类的事情,比如说,当一个 发明家,她会为他从小订阅一些类似《电子月刊》,让他从小运动,勇于去做一 些事情,哪怕是会经受一些创作,在脸上留下伤疤。从小阅读图书,还要订阅一 些电子读物,让他勇于去创造一些事物,在少年时代,也可以去打一架,但等到 青年的时候,要把所有的与动物属性的性格,都归于内敛的微笑和眼眸之后。   如果是个女孩,好好的念书,学的好的女孩总是有工作给她们做,她们可以 成为高职男人的秘书,管理办公室,安排自己的生活,挣像样的工资,穿讲究的 衣服,直到将来遇上一个适宜结婚的体面男子……   他静静的听着她的这些细语。有时嘴里咬着一支草梗,或者是一片大大的树 的叶片。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善于讲述的人总是很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很少有人会静静的聆听你讲话,并且,一双眼睛还能忽闪忽闪的眨着。至少不 会熬夜,不会盯着电视长时间的看,以致于眼球上的毛细血孔都老化,使一双眼 睛变得混浊不堪。   为了给她改善生活,补充营养,他们有时会在半夜里偷偷的跑到一个水库那 里钓鱼,白天会有一个身穿雨靴的剽悍男人在水库周围巡视。他们只好在晚上偷 偷的跑去,将摩托车停得远远的,然后踩着地上的霜,穿过冷冷的霜天,坐在在 月光下,凭着感觉,一边抽着烟,一边静候着鱼儿的上钩。几乎都会有收获,每 天会钓上来两三条鱼。   通常,在等鱼上钩的时候,他们会保持缄默,怕惊动了鱼。但有时,他们会 谈话。他用温暖的手,摸在她的脉博上,煞有介事的告诉她,胎位很正常。她在 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有时也是挺幽默的。   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的,她是说话的一方。她向他自己将近十年间一个 人游荡的经历,一些在她看来,还算是趣闻逸事的一些事情。   她还向他讲述了两个与飞行有关的摄影师。拍过很多死亡葬礼的捷克摄影家 约瑟夫?库德卡,原来是个航空公司的工程师,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他觉得无 法制造一个维持最起码安全度的飞机引擎,而放弃了这个职业,开始全心地转向 摄影。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从出道开始,就拒绝上照,拒绝访问,拒绝解释自己的 作品。拒绝发表艺术观。几乎除了发表作品外,他拒绝一切。   他的离群独居令人想起卢梭,一个热爱人类但厌恶与人交往的人;充满了对 不可能重返的黄金时代的向往。   另一个是尤金?史密斯,可能是有史一来最为年轻的摄影记者,小时候的史 密斯本立志当一个飞机设计师的,经常到故乡堪萨斯州的维琪塔去看飞行比赛, 就这样认识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摄影前辈弗兰克?诺艾尔,并且经常随他出勤拍照。 后来他向诺艾尔买了部二手相机,自习了六个月后就替当地报纸拍起照来。那时 他才十四岁,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摄影记者。   她本来还想对她谈谈一个写小说的飞行家,圣艾克絮佩里,热衷于飞行与写 作,曾出版过《夜航》,但是有一天,他在飞行中失踪。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这话吐露出口,怕对他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因为她突然感觉到,这些原来她一直在阅读,一直从书面上接触,并隐隐树 立为自己的偶像的人,这些外国人名,实际上,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了。   事实上,她享受这种静谧的生活。这种深夜里在水库边上,忍着凛冽空气, 偷钓别人的鱼的生活。她觉得,这种偷偷摸摸,隐匿于黑暗中的乐趣,正是她当 下生活的真实写照。   终于到了临近飞行的时日。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在飞行前的那一天 上午,他已经把所有的设备都已经确定完毕。那张他最初找她所拍摄的遗照,也 被他谨慎的挂在墙壁上。   甚至,他们还提前提前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在朝霞满天的旷野 上,他们一起去散步。   她感觉到了他的不安,或者说是焦虑。于是,她轻轻的把手挎在他的手上。 默默的走着。   他突然停下来,告诉她,他原本是有一个乡村姑娘爱人的。在一家乡镇医院 里做护士,但他一直不曾吐露对她的结婚。终于,善良的姑娘,改嫁给了别人。 嫁给了一个医生。   她有稍许的惊诧,只是惊诧他曾经有过爱人,却对这段感情的失败没有任何 的诧异,在她看来,他注定和自己一样,属于不能够承载爱情的人。   他简单的向她追述了他的爱情,当他很小的时候,辍学,那个女孩还继续上 学,他在丧父的那一年,深切的感受到孤独,疯狂的给她写信。用更为炽热的言 语。而她,则保持着半冷半淡的感觉,偶尔给她回信。   后来,她进了一家卫生学校。谈了男朋友。对他就彻底的冷淡下来。但是, 他仍然像疯了一样给她写信。   事情的转因终于来了,第二天夏季,惨遭抛弃的女孩回来了,与她有一次伤 心的见面。在乡村的原野上,他步行十几里路前去找她。他们在一个黑夜里,在 一棵白杨树前,相对无语两个小时,然后分开。   他最后告诉她,“我想把写给她的信都封藏起来,就用一个铁盒埋在地下, 结果,等我过了一年想挖出来再读一遍时,却发现那信件早已经被水浸湿,粘连 在一起。”   她默默的看着他,没有作声。心里在想的,是他那埋在地下的信。一段想要 隐匿的生活,却悄然的发生了质变。   她还隐于遐想中,突然,他扳过她的肩膀。深情的看着她,她突然发现,自 己还是不习惯于凝视。最怕的就是与人对视。她想避开他的眼睛,他却伸出手, 把她的脸扭过来。对她说,“如果我这一次能够正常飞行,并且安危无恙的回来, 那我就会娶你。好好的照顾你的孩子。”   她心里突然感觉到有个地方,像崩坍了一样。猛的疼了一下子。   第二天,是一个飞行的好天气。2007年11月23日9点左右,早晨的光线明亮 而柔和,空气里弥漫着雾的湿润气息。在那片被柿子林包围的“飞机场”,跑道 两边的的枯草上带着潮湿的湿痕,草丛中散落着一些零碎的玉米粒,那是周围农 民们平常在这里晒粮食遗留下的痕迹。   天空是蓝色,飞机的翅翼是银灰色,发动机喷火处是机油燃烧后留下的黑色 污渍。   她和他昨晚相拥而眠,在黎明时分,她起来为他做了简单的早餐,几个煎荷 包蛋,他还喝了一瓶用苦瓜酿造的啤酒,甚至还和她一起抽了几支香烟。   他在她的注视中钻到那架小飞机里。望着她,然后挥了一下手。就专注于发 动。飞机开始响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心揪得提到了噪子眼那里,她不敢过多的注视。但又不敢闭上 眼睛,怕眼睛的一开一合之间,场面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这辆飞机,就在她那目不交睫的注视之中,飞离上空,在她的头顶盘旋了三 周。她感到螺旋桨的轰鸣声和风声,使自己即将要消失一样。但是她注视着头顶。 按紧自己的帽子。   飞机在她的头顶盘旋了三周。然后就像一条不规划的曲线一样,向着远方飞 去,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于一片虚无中。   这一刹那间。她感到一阵巨大的虚无感。终于,她手扶着一棵细弱的树苗, 在那冷风渐起的麦田上,弯下了腰。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那一整天,她就站在那里等,但是,那个小小的影子一直没有回来。   回到家里之后,她又开始冲洗他的照片。当时,光线有些暗,而她也没有及 时调整曝光度,同时,竟然还有些失焦,这样拍出来的照片,除了脸庞在光亮之 中外,全身都笼罩在昏暗中。   在暗房中,她举着他那张湿淋淋的照片细细端详。突然对此产生了奇怪的想 象,不断的对这张照片进行放大。她经历过无数的男人,每一个人,她都对其充 满好奇。   她放大他的眼睛,放大他的眉毛,看到他的眉毛中间,隐藏着两颗黑痣。   她好奇于她的脸孔,她像他的脸孔上,会依附着某一种玄秘。一种贯穿她的 生命中,总共五十七个有过性关系的,而最后这个却保持着纯洁如水的男人的轨 迹。   她终于发现,这些男人,总有那么几个特色,脸颊瘦削,但是身躯上却是精 瘦的肌肉,这她联想到豹子,没有赘肉,永远显得精悍,富有爆发力,平常他们 的眼神里懒洋洋的,但是一瞬间之后,他们的瞳孔里就又能够放射着光亮,一种 能够将自己和别人的激情点燃的光亮。带着一种潜在的幼兽的感觉。   但她惟独对那种面相姣好,长相斯文,戴着无框近视眼睛或者金边眼镜的男 人,没有任何的兴趣。   第二天,她又去了那片河流边缘的麦田。北方的河流总是深陷在大地里,河 坡有垂直数十米的深度。她坐在河流的边缘,看着那狭窄的河流,灰色的水面, 波光粼粼,载着天空的反光,蜿蜒着在陡峭如峡谷的河道里远远流去。   远处的大地,看着它们在秋天的萧瑟之风下,失去了昔日的鲜绿活力,黯然 失色。   她在河边呆了一整天,有时有人路过这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等待是如何毫无 意义,她举起手里的相机,茫然而无目的,对着天空、河流、大地一阵乱拍。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还是没有等到修闯的归来。   她去四周打听过,也没有四里八乡的人听到过有关飞机坠落的消息。有时, 她怀疑他是不是跌落到河流里。但是北方的河流并不大,水很浅,几乎要断流, 否决了她的胡乱猜测。   有人向派出所报了警。第二天,这座小城的县电视台上,也播放了一则简短 的寻人启事。但是没有任何回音。   第七天的时候,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等待。但是这一天回应她的仍是天空中 的一望无垠。   他就这样子消失,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恍然间,她想起当初没有向修闯说起过的那个飞行家,写出小说《夜航》的 圣艾克絮佩里,1944年,他在战场上驾驶飞机去执行高空拍照,但他神奇的失踪 了,一直到近60年之后,人们才在海中,捞出一些他所驾驶的飞机的残骸。   那么,修闯是否也是驾驶着飞机,消逝在在遥远的海边?是她初次远行所去 过的海边,海鸥、船、桅杆、海浪……   在太阳西下的时候,遥远的西边竟然出现了一幅山的剪影。她之前也听人说 过西边是有一座山,但从来没有人到达过地里。就像在天气晴朗的白天,也能遥 遥望见南边有一座山,但也很少有人去过那里。   太阳落得更低,山的投影遥远的投过来。平铺过来。这使她想起在少女时代 的一个幻想,站在山的巅峰,太阳将把她的身体投影映照出来,一条细细的阴影, 铺得又长又远,一直铺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摄影镜头因为有广角镜的产生,可以同时将广度的环境摄于一张照片之下, 这时,罗拉心想,有没有一种镜头,可以远距离的,拍摄出纵深感长达几公里的 照片?   END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