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杨书生的秘密地图   作者:穆肃   Ⅰ   有一幅秘密地图,在杨书生的脑海里秘密地绘制多年——从多雪的、长满高 大的白桦树(典型的男性生殖器似的形象)的东北森林,一直蜿蜒到四处是丘陵 的江南(一堆堆的丘陵,造就出一片片的凹地,恰如女性生殖器),曲折延伸的 线条,最终停止在某一座吊脚楼下。地图的绘制者是杨书生他爹,杨书生的弟弟, 杨书生本人,以及杨书生他娘的尸体。   作为东北气候的显著特征,那一天,鹅毛大雪遮天蔽日,杨书生他娘就在这 一天死去。死之前回光返照,吩咐下一个遗言:一定要埋骨于江南的青山,那是 她出生的地方。   杨书生总幻想到,当时他并不在场,他和弟弟在森林腹地玩捉迷藏,他们沿 着野兔与松鼠的足痕,越走越远,差点迷失方向。他们揭下树皮上水晶一般的冰 溜子,充当斩妖除魔的锐剑,展开欢喜的厮杀。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远处他爹焦 灼叫喊,他爹叫他们快回去。那嗓音里透着异于平时的气息,好像他爹的喉咙里 含着冰,于是,他们也感觉到脖子里被塞进一把雪似的,冰凉彻骨,陡时丧失欢 快,兄弟俩往家的方向跑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杨书生还总是能够听到,他和弟弟踩断雪底枯树枝的脆响, 啪,啪。他也曾试图温故当时喘息的情景:呼哧、呼哧……但无数次,他张开嘴 却无语哽咽。   杨书生耳闻过许多人的死亡,亲眼目睹的却只有他的母亲(这往往是人类的 普遍悲惨遭遇)。因此他对死人的认识单一乏味:一个中年妇女,鸡皮蓬发,嘴 唇微张,露出灰白的牙齿,直挺挺的躺在床板上。   如果单单凝视这一场景,很容易使杨书生联想到曾在野地发现的死老鼠。老 鼠死于食物中毒或者饥寒交迫,遗体显露着它生前所遭受的寒碜,至于灰色鼠毛 被寒风吹起的景象总让他触景伤情。   杨书生他爹痛哭许久(以至强迫的感染了杨书生兄弟),却用一句话指明未 来一年内要前进的道路:抛弃位于东北的家,沿着他娘遗言中的路线,重返江南 去。   尽管杨书生知道他爹与他娘是从江南逃难至东北的,但他还是为“重返”这 个词汇激动不已。“重返”不仅代表喜悦,更代表悲壮:人们势必先离开,然后 才重返。   杨书生非常希望能够虚构出比驴更合适的交通工具,以便摆脱“驴”与此幅 地图不合谐之处。驴的耐性是优秀的,驴脚步轻盈,活泼爱动,热衷于歌唱艺术, 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浪漫主义,它与杨书生向往的苦难格格不入,所以,杨书生 一边拿柳树枝抽驴的屁股,一边在心底埋下了对它的仇恨种子。   驴背上驼着一个巨大竹篓,我们知道,里面装的就是杨书生他娘的尸体。杨 书生跟在后面,嗅不到一点臭味,由此可见,他爹已秘密的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 理。杨书生觉得,这是他爹的人生历程中为数不多的精彩作为之一,因为处理好 尸体腐烂的难题,不但使他们未来一年的行进成为可能,也给地图绘制提供了神 秘基色。   驴子与杨书生一家人在山野小道中行走。小道两旁是一团一团的野草丛,作 为开端,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它完全符合若干年后杨书生最喜欢的意象:从神 秘处来,到神秘处去……   Ⅱ   杨书生的秘密地图中,除了代表路线的曲线,还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标记,桥、 舟、刀子、碗、水杯或油纸伞,这些隐喻极深的符号,只有杨书生才能做出最权 威的解释。   刀子符号,意味着他们与土匪遭遇。   途中之所以出现土匪,完全出于杨书生借刀杀人的需要。他急于摆脱驴子, 以使重返江南之旅,彻底清洗掉浪漫主义的色彩:浪漫在此不合时宜,如同姑娘 脸上可憎的雀斑。   杨书生虚构出五条彪形大汉,短衣赤膊,这样的形象是来自《庄子?论剑》 的启迪(杨书生是《庄子》的忠实读者),他们提着九环锯齿刀,啸聚在虚构的 五虎山中,终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们的快活生涯反衬着杨书生父子们的清 贫与落魄,以及长途跋涉的狼狈。所以,当他们一声怪叫,形貌狰狞的站出来, 拦在杨氏父子面前时,杨书生在内心为他们暗暗喝彩。   土匪们恶声恶气的索要买路钱。杨书生却出神的欣赏他们的满面虬髯,杨书 生一直喜欢把“虬髯”读成别字“扎鬓”, 他喜欢这错误读法的粗鲁气质。   现在,杨书生他爹的头发就被土匪们粗鲁的抓在手中。他们使他屈服,从他 的口袋里拿走所有的钱。还仔细的搜查驴背上的竹篓。   暴露出来的尸体令他们大吃一惊,土匪们是迷信的,他们像被一种可怕的预 兆抓住似的,抛下正在进行的工作,牵着驴子匆匆离去。   如此场景并非杨书生所愿,他希望看到,他们用骄傲的胜利姿态离去。   但驴毕竟是不见了,一丝愿望得遂的快感,促使他幻想下去:在他看不到的 地方,土匪们杀害骗子并吃下它。杨书生为他们创造一种新式吃法,他教唆他们, 先将驴的四条腿绑在四根坚固的柱子上,然后,旁边烧一大锅花生油,油煮沸后, 土匪们想吃哪个部位的驴肉,就拎起一勺沸油,浇到那个部位,热油将驴肉烫熟 时,就手执牛耳尖刀,把肉割下来,蘸着甜面酱,像吃烤鸭一样吃下去。加些孜 然、花椒粉,味道更佳。   杨书生知道这道菜是绝响之肴,他赋予它通俗易懂的命名:油泼活驴。   Ⅲ   失去驴子后,父亲取代了驴,俯下头来背起尸体。这正是背负苦难命运的象 征。   接下来,杨书生面对的麻烦是他弟弟。他怀着温柔情怀,将弟弟假想为可爱 的敌人。   杨书生塑造的弟弟形象是这样的:头大,身体小,像个制做失败的陀螺。为 了突出他的幼小、天真与无辜,弟弟接受了一双日本卡通主角般的眼睛。   我们不得不惊叹杨书生想象力,他使弟弟的鼻子,变成生产粉条的作坊,两 条透明状鼻涕,在他们行进的途中,从未停止过畅快的流淌。   弟弟从来不知安静的可贵,他叽叽喳喳,他活蹦乱跳,他像陆地上的麻雀, 一点儿也不掩饰他爱动的天性。他无忧无虑的生活激起杨书生的严重不满。杨书 生从内心里鄙视这种生活,他否决这种晚上睡得香甜,白天玩得畅快的生活。这 种生活只会导致头脑简单的下场,而不会产生像他(他是杨书生)这样的思想家。   杨书生拈量很久,经历了许多不眠之夜,才敢将“思想家”的称谓和自己联 系起来。他为自己的谦卑而满意。   杨书生曾经研究过陀螺,他发现,陀螺本身的重量与它旋转时间的持久是成 正比的。当陀螺没有什么重量时,它简直无法旋转下去。是的,重量为陀螺提供 了必要的元素,能为它积聚起惯性力。   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如果生活就是陀螺,如果不沉重,又如何能持久的 旋转下去?   于是,他决定赋予弟弟以生活的沉重,以使他旋转得更久。   那么,什么样的情况将出现在弟弟的前面?   他首先想到了死亡。死亡并不是终结。死亡只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旋转。杨书 生构想了许多种死亡,你知道,在这种长途跋涉中,死亡是家常便饭。   染上传染病,是那个时代的流行话题;或者,被流兵乱寇打死;再或者,当 他们路过结冰的河流时,弟弟不小心从塌陷冰面上掉入可怕冰窖……但是,这些 设想都不够完美,过于仓促,难以达到更震憾人心的力度,同时也缺乏应有的精 彩程度,难以达到传奇的境界。最重要的是,它太残忍。   这幅地图中不该出现太多的死亡标记,这会令地图的观赏者感到厌烦。   于是,饥饿适时的来临。他们身无分文,饥饿如影相随。时节正值冬春之交, 天地间一片萧条,没有什么食物,除了青森森的麦苗,但麦苗吃多了他们的身体 受不了,从早到晚拉稀,排泄出青绿色的稀水。   那么,就只好讨饭,杨书生安排自己走上讨饭的道路。这样可以使自己在丧 失所有尊严的同时,得到懂事与孝顺的荣誉。   但他马上虚构出一条恶狠狠的狗将自己咬伤,以便自己摆脱这种不愉快的责 任。当然,他空出来的位置将由弟弟顶替。换言之,这个位置本身就为弟弟而设。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清晰的画面了:他弟弟幼小、单薄的身躯在一个破败的村 庄里游荡,弟弟的欢快天性不翼而飞,他必须做出可怜的姿态,才能从陌生人那 里得到怜悯。   是的,儿童的可怜命运是如此忧郁,我见犹怜。连杨书生也不禁心软,他怎 么可以如此残忍的折磨一个幼小的生命呢?   于是,好的结果出现:弟弟来到一户富裕的人家。他在这里得到友好而善意 的接待。他们(我们姑且以地主来称呼这户人家吧)为弟弟端出丰盛的食物。   在这里,杨书生曾做出最后的犹豫——要不要让弟弟撑死。让他在饱餐一顿 后去往美丽世界(一个诗意的结局,暗寓“否极泰来”的中国哲学)。   但最后,他还是做出妥协:仅让弟弟撑个半死,也就是说,弟弟在这里被撑 得晕了过去。这就成了一个比较幽默的场景,迥异于这幅地图中随处可见的苦难。 这富裕之户吓得要死,赶紧花钱请来郎中。长胡须的朗中医好了弟弟。   不让弟弟死去,而让他活生生的留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另外一种生活,对 杨书生来讲,这个插曲充满快乐(如同变奏曲的一个高潮)。因为,它其实是一 个伏笔,伏笔往往不是结尾,它将以画圈的轨迹,在一段时间之后,再续新篇章。   于是,他决定将弟弟留下来。这个富裕之户没有子嗣,地主对弟弟充满爱心, 地主恳求父亲要收养弟弟,地主说他会把施以养育当作享受,而不是磨难。   父亲犹豫不决,把征询的目光移到杨书生身上。杨书生的一句话使他下定决 定:“如果你想让弟弟饿死,就让他跟着我们。”   父亲和杨书生在地主家住了一晚。这是离别时分,泪眼婆挲,他与父亲伤痛 欲绝,弟弟却若无其事的被富裕之家的波斯猫所吸引。这是一个对比,他的不懂 事更衬托出这个时刻的悲凉氛围。   第二天,父亲与他启程时,弟弟还在熟睡中。杨书生不像父亲那样,感到深 刻遗憾,因为他知道,若干年后,他与弟弟必将重逢,这里的故事(他走之后, 无法亲眼见证的故事),弟弟必将向他讲起。在弟弟的叙述中,他将得到另外一 种生活,是对自己那双眼睛所探照到的生活的一种补偿。   他是那样的爱弟弟,弟弟经历的,他必能感受。   Ⅳ   日子在一天天的跋涉中过去。杨书生几乎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描绘一幅地图,关键在于对空间的掌握。但对时空的忽视,会严重影响这幅 地图的真实性。于是,杨书生悄悄的将一群蝉安放在地图中,使它们在道路两旁 的树上鸣叫。蝉提醒父亲,现在已经到了夏天,夏天使他们摆脱寒冷,夜间可以 露宿街头,但却给他们带来另外的麻烦(影射了人类 “顾此失彼”的普遍困 境)。   我们不要忘记,他父亲背着一具死尸,这具死尸正因脱水而慢慢缩小。缩小 是种好事,可以减轻负责的重量,但发臭却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本来会些医术的,能配制一些抑臭的药物。但囊中羞涩,巧妇难为无米 之炊,除了用大量的盐将她腌起来外(有时会发出类似腊肉的香味),也没有更 有效的办法,阻止一股奇怪臭味的扩散。   一圈绿头苍蝇阴魂不散的追随着他们。   杨书生意识到,制冰的时刻来临了。只有冰块才能抑制住尸体的腐烂。他把 制冰的光荣留给了父亲。制冰需要创意和智慧。而杨书生也一直想塑造一个聪明 能干、让人尊敬的父亲形象。   父亲无意中捡到一个敞口铁壶(杨书生将它安排到父亲视野所及的显眼处), 他灵机一动,在里面装上干净的河水,在空旷的野外将水烧开,然后用绳子吊着 水壶,将它垂到深井之中,热壶猝遇冷水,骤然结冰,晶莹的冰块就这样产生了。 这是一个浪漫的过程。是想象力飞扬的结晶。   冰的功效非常显著。冰块放在他娘的尸体上。臭味不翼而飞,绿头苍蝇们也 迷失了目标,转头四散去。   留给杨书生的,是一个清凉的夏季。他与父亲在凌晨与傍晚赶路,太阳升起 来,变得狠毒的时候,就停下来,躺在河沿的柳荫里休息。   在这碧绿色的睡眠中,他做了许多梦,有时,醒来时,他甚至怀疑是否进入 了“南柯一梦”的寓言中。这个怀疑令他恐惧,他害怕秘密地图是梦的产物。   Ⅴ   绘制这幅纯属私人空间的地图,杨书生始终有种排斥更多人参与的心理。对 他而言,在寂静的清晨,或者月光皎皎的夜晚,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静静的聆听 脚底下“沙沙”的声音,观察着影子在地上一晃一摆的律动,好似进入了禅定的 境界。   孤独感没有辜负杨书生。它像他的忠实仆人,跟随着他。或者换种角度:它 像他的尊贵主人,控制着他。   接下来的旅程中,没有人欢迎他们(尽管一直没有,但情况并不像现在这么 糟糕),有一个消息,像可怕的瘟疫一样,以比他们更快的到达他们即将到来的 地方:他们带着一具死尸,他们是可怕的赶尸先生,他们一大一小,他们神形狰 狞(这是饥寒交迫的必然结果),他们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道路上开始出现集结的人群,人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恶狠狠的警告他们,让 他们改道而行,远远避开他们聚居的地方。“否则……”他们哼哼几声,扬了扬 手里的刀棒。   他们改道而行,但同样遇到这样的场面。他们几乎无法沿直线向南方行进, 只能沿东西方向疲于奔命般的躲闪着人群。   这是夏季,大地上的庄稼还未成熟,北方地区的人们游手好闲,看热闹是种 享受,何况是阻击并嘲笑一对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父子。   杨书生父子白天不敢再露面,藏在野外的玉米田与高粱地里,对杨书生他娘 的尸体进行伪装,开始,他们将她藏一堆干柴中,以卖柴人身份,企图混过人们 的耳目,但人们很快将他们识破。接着,他们买来(杨书生后来对此修改为:偷 来)一只巨大的咸鱼(大量的盐,始终是治臭的法宝),将尸体置放在咸鱼的腹 中,但人们不但将咸鱼抢走,还打了他们一顿;他们又偷了一个羊皮,将尸体裹 在其中,在脚底下安装四只木轮,牵着这只假羊,可惜同样不能蒙混过关。   这时候,她娘的尸体已经被盐脱干了水份,他们居然轻而易举的将她制作成 一个风筝(骨架与干皮,是多么恰当的材料啊),他们把她放飞到空中,却引来 了比人群更庞大的乌鸦,它们被腌肉的香味吸引,紧追不舍的追逐这只奇怪的风 筝,大有一种倾刻间就将它撕成碎片的可能。杨氏父子不得不慌手慌脚的将风筝 拉下来。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杨书生他妈的一只手已经进入鸦腹。   黔驴技穷的悲哀笼罩了杨氏父子。他们只好放弃在白天行进的妄想,匿身于 玉米田与高粱地里,昼伏夜行。干涩的玉米叶子锯红了他们黑干的皮肤,使他们 发痒、红肿。   远处日渐传来镰刀割玉米的声响,收获的季节来临了,忙碌的农民正致力于 放倒玉米与高粱的工作中,尽管农民已经无暇娱乐,但在杨氏父子眼中,农民们 是阴险的,他们破坏他们的隐身之处,要齐心合力的围捕他们。   杨氏父子不得不寻找更安全的所在,他们爬上枝叶茂盛的大树,白天休息, 晚上行进。尽管提心吊胆,但最终还是走出了种植玉米与高粱的北方,来到了江 南地带。   这是一个胜利。尽管杨书生更喜欢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Ⅵ   在江南湿潮的土地上,杨书生夜不能眠,他坐在篝火旁,注视着熟睡的父亲, 以及他身旁那个包着尸体的黑色包袱,尸体已经变得很小,扁了,被父亲叠成一 团,显得微不足道。   这个发现,令杨书生突然对绘制这幅地图,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厌倦。   尸体是一切,是根本。杨氏父子为它的“回归”付出旁人难以理喻的努力, 可是它本身,却日渐变小,或者会有消失的可能,这本身,多像一个可怕的嘲讽!   是的,是厌倦。杨书生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幅地图里安插“厌倦”这个主题, 但现在,他改变初衷,认为厌倦甚至是比死亡更耐人寻味的主题,它接近存在主 义的哲学意境——生命是重复的,是浪费的。   杨书生决定自我解构这幅地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娘的尸体是一 切的基础,如果尸体不存在了,那么,一切都将被颠覆。   杨书生突然意识到,一路上,他将他娘的尸体抓得太紧,现在,到了改换主 题的时候。他本想在地图里始终奏响慷慨激昂的进行曲,现在应该考虑吟起变奏 曲。   但是自己有意的将尸体抛弃?还是无意的丢失?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出现,似乎使尸体沦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杨书生明显不愿半途而废,他更愿意无意的丢失遗体。   他也曾虚构出一个小偷,但小偷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偷盗这样一个尽管奇货 可居但并无实际价值的遗体。   那么,无意中丢失吗?就像粗心的小姑娘无意中丢失一个手帕或橡皮筋吗? 但苦心塑造出来的父亲形象(那么的坚韧不拨,他简直是不会犯错的神)岂不是 会崩溃?   何止如此,包括他们此前的行进,也将失去意义。甚至,连这副地图都不会 得到人们的注目。连带着,他也失去了绘制地图的权利和意义。   杨书生前所未有的头疼。   最终,他决定妥协,决定把变奏曲的想象深埋内心。而暗自安慰自己:并非 每种理想都得到实现。世间诸人,莫不如此。   经过这些思想上的波折,杨书生恰如大病一场。神志低迷,感到深深的厌倦。   这不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厌倦。现在,杨书生累了,他急于赶回目的地。   为了使自己显得无辜,他染上了湿热病。终日发烧,头脑昏迷。这是一个逃 避外部世界的方式。他看不到道路,也听不到声音,他厌倦到了极力摆脱眼前世 界的地步。   Ⅶ   一次长途行进的目的地,对于“行进”之画来说,是点睛之笔。因为它决定 了这个“出发”是否有意义。   所以,杨书生在出发的那天起,就曾不断的猜测、憧憬着目的地情景。就像 虔诚的穆斯林圣徒憧憬麦加圣地。   当杨氏父子最终来到江南时(劫后重生一般),站在一棵高大橡树下,环顾 四周才发现,目的地与想象有极大落差。它与杨书生当初想象的丘陵中的吊脚楼 完全不同。   每一份地图都有所误差,杨书生的秘密地图也毫不例外。   杨书生用显微镜的精确观察这个无名的地方:一个院落的衰败是多么令人叹 息,就连老鼠也熟视无睹,成群的跑过瓦砾遍地的院落,蜘蛛用丝织起它们的劣 质弹簧床,青郁的野生植物开心的生长,最不堪的是,一扇木门,用手轻轻一推, 竟然化为一团木屑(这是一个大特写)。   当然,这样的结局也并不能令杨书生满意,这样会抵消、甚至毁灭他绘制这 幅地图的意义。他变弦更张,又饱含激情的幻想到:他来到的地方,有着数不清 的陌生脸孔,陌生脸孔都绷着神经在一个宽阔、富裕的院落里进进出出。这是一 个大家族。家族里遭遇了严重的变故。他们压低声音,谈着事情进展以及可能出 现的可怕后果。正当这时,有人发现,杨氏父子衣衫褴褛的回来了。一个仆人 (杨书生敏锐的捕捉到了下巴上长的一颗淡青色痣)擦了擦眼睛,向屋内的人报 告:杨老四回来了。   当然,说是杨老五也行,只要能指向杨书生的父亲就行。只要能证明这是一 个大家族就行,只要能证明有人回归了就行。   因为,杨书生是多么殷切的希望,他精心绘制的秘密地图,永远不要到达尽 头,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扩展成一个庞大的迷宫。也许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 法,那就是,让杨氏父子融入到杨氏家族,让地图融入更大的地图,是扩展,也 是消失。   这,才是杨书生热爱的结局。   [END]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