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我的红楼后梦   作者:前子百色风情   杨景婵是我们班的女生,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我是属于那种少言寡语类型的忧郁男生,内心脆弱自卑,表面上却装得孤傲 冷漠,好象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这样的一种假象,一般是不惹女生喜欢的,她们 乐于追捧的是那种嘻嘻哈哈总把她们当回事的男生。所以第一个学期结束,我仍 然是孤家寡人,没有发现谁给我暗送秋波。当然我也不卑躬屈膝讨谁的欢心,特 别是对于象杨景婵这种类型的顶级美女,我更是不去染指。   我们都称杨景婵为林黛玉。她在我的眼里,总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上课喜 欢走神,经常没来由地轻声叹息,让人又痛又怜。有一回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 我趴在上铺,透过玻璃窗看到她一个人拖泥带水从落满粉白色丁香花的操场走过, 忽然萌生了一个心愿,希望让她的手里能够提一个菜篮子,肩上再扛一柄锄头。 这样想着,我冷不丁又动了恻隐之心,一柄锄头压在她的肩头,会不会把她累得 象林黛玉那样咯血呢?《葬花吟》这首诗瞬间呈现在我的脑海,我心头一颤,做 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发誓新的学期要恋爱一个,最少一个,而且最好就是杨 景婵。   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把杨景婵搞到手,这不是说她的身边缺乏优秀的追求者, 而是去年我们眼见一个高年级的英俊秀才众目睽睽之下跪泣在她的石榴裙边,她 竟然不动声色,拂袖而去。那个穿名牌开宝马的豪门少爷万念俱灰从此自校园蒸 发,由此产生的巨大震撼力让每一个动过非分之想的男生都自惭形秽,明白了什 么叫天高地厚。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有些男生认为她的这种病态是会妨人的, 如果不退避三舍必将深受其害。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持这种观点的男生无非是 吃不到葡萄就信口开河编一个故事聊以自慰而已。   杨景婵喜欢读小说,闷着头抱一本《红楼梦》已经啃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 们很多男生猜想她正是受了红毒,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才对世间的非宝哥哥拒之 千里。有什么能够拯救她的灵魂,能够让她走出曹雪芹老先生苦心孤诣设下的迷 局,走进我的世界呢?寂寞的夜里我异想天开动起了这方面的心思。正好赶上北 京的春季书市开张,有些库存的书籍打折下来价格低得令人心动,我便利用周末 的时间只身前往赶了一趟集市。我认为从文学方面迂回展开攻势显得更绅士更体 面一些。   首都不愧是全国的文化中心,读书人多如牛毛,赶场的一个个都拎着大包小 包出出进进,喜眉俊眼好象逮了多大的便宜。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临近半晌午, 正晕头转向不知如何下手,突然眼前一亮,发现续写曹雪芹老先生红楼故事的一 堆书籍藏在一家摊位的拐角。我过去翻了翻,名字都是跟《红楼梦》有关的遗梦、 补梦、后梦、续梦什么的,一套有八本。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赔本出血大处理 了,一套给我二十块钱就行。我想真他妈的便宜到家了,兴冲冲地二话不说就让 打包结帐。回到宿舍,我把它们跟别的书一起码放在床头,又一本一本抽出来翻 看故事梗概。囫囵吞枣走马观花也不觉得有啥特别出彩的内容,草草地翻了一通, 我就丢在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拿去讨好杨景婵。琢磨来琢磨去,怎么也想不出 个稳妥的办法。我想要是让她一口回绝了那可太伤面子了,以后还怎么在人群里 混呢?肯定会落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名声!那就有点没意思了,我还没有过恋 爱失败的经历,首次出兵就丢盔卸甲,岂不元气大伤?于是我在校外的酒馆摆了 一桌向师兄高远杰讨教。高师兄是本校著名的泡妞高手,虽然对我选择的高难度 动作也颇费脑筋,但吃人家嘴短,酒足饭饱之后还是让我俯耳过来,把他秘不传 人的绝技倾囊相授。高师兄说,想起来复杂,做起来简单,秘诀就一个字:磨! 我疑惑地问他,既如此,你缘何按兵不动?他说我靠!人对眼法马对膘,你鸡巴 钟情的女生难道就合我的胃口?我是对她没兴趣,我要是亲自出马,半月十来天 就把她搞定了。他还盯着我吃惊的眼睛,说你相信不相信?不相信我就跟你打个 赌,证明给你看。你别以为她神圣不可侵犯,她是输液瓶里塞小葱——装清纯呢! 我说老大我佩服死你了,你可别横插一杠,糟蹋我的心中偶像。高师兄得意地摆 手,说我开个玩笑,弟兄们的马子我会手下留情的。我说谢谢师兄宽宏大度,但 我总觉得心里没底,我胆子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听我的没错,烈女怕豺狼, 你撕下脸皮,软磨硬泡,定建奇功!我说那我试试,真要上手了,小弟另有重谢。   高师兄的一番话,令我大开眼界。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赶到教室,趁同学 都不在,往杨景婵的课本里抖抖索索塞进一张小纸条。在小纸条上我就写了四个 字:我喜欢你!这可是我半个晚上苦心竭虑的结果。本来我生怕心上人无法承受 重磅炮弹的轰炸天使一样拍打着小翅膀遁迹山林,计划含蓄一点,步步为营稳扎 稳打渐入佳境。可是又觉得如果不简练地提前把话挑明,弯弯绕绕无端地拖长战 线,有可能夜长梦多贻误战机。高师兄就是一个危险的少女杀手,我不能不对他 有所戒备。而且我认为直接把想说的话说明白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她如果对我 还有点意思的话,接下来的进展也许会顺当很多。但她要是一口拒绝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有考虑到,不过我有师兄的泡妞法宝,困境当中自会毫不气馁 地迎难而上的,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我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闪烁其词含含 糊糊该说的话没说让人家猜灯谜打哑语费尽心思还云里雾里。我记得哲学家费尔 巴哈同志爱情论语中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发人深省,他说你要是不说,别人还以 为你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呢!我相信费尔巴哈同志生前一定狂热地跟哪位女士恋爱 过一场,而且也是象我这样露骨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且因为主动出击占 了先机击败了那些热衷于暗恋的劲敌而凯旋告捷,否则没有亲身的感受我不相信 他能说出这么令我折服的妙语。还有一点意外的收获,是费尔巴哈同志触发了我 的灵感,让我蜷在被窝挑灯夜战写下一首精彩的朦胧诗。我觉得写得很成功,不 妨就在这里炫耀一下:   《声控电灯》   我应当感谢一个醉鬼丢落的   啤酒瓶,它不小心   绊了我一跤。当我失声惊叫   我看到突然诞生的光明   照亮整个楼道   在此之前我象个盲人   习惯了小心翼翼   黑暗中凭着感觉   默默地数着步子   心事重重的时候   经常敲错房门   因而我想起童年   想起一个黄头发的布娃娃   拉直了我的眼   可是妈妈不问   我就一声不吭   我也想起了   埋在心底的秘密   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总让我夜夜失眠   但每次相遇   我什么都不说   只会红着脸   现在,吹着口哨   我一路向前   光明的使者   送给我美好的祝愿   为了自由,爱   我学会了呼唤   ——相信读者朋友一眼就会看出来,我在诗中写的美丽的少女,指的就是杨 景婵。我觉得我揣摩出了爱的真谛,或者称之为爱的门道吧,为了爱,必须学会 呼唤。也许呼唤的声音,真的就会使黑咕隆咚的楼道亮起灯光。   我的座位在杨景婵的后面,这让我占据了有利地形,可以更好地看到她的反 应。杨景婵进教室的时候,我的脸红了一下。她翻课本的时候,我的心动了一下。 后来我就全是胡思乱想了,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知道杨景 婵看到纸条上写的字会不会跟我一样也要脸红一下,我看不到,她的脸被头发遮 挡着,而且头发又黑又密,我多情的目光无法穿越。   杨景婵说话细声慢语,没有定力的异性听了一般腿肚子会发软。过去我是有 定力的,从容不迫,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可是今天就有些异样了,她跟谁说话, 我都觉得是有关我的话题,都觉得两条小腿把持不住,上面的筋肉“突突突”地 打摆子。所幸我还控制得住,所幸我还穿着长裤,进出教室没有被谁看出点什么。   整整一天,我都恍惚不安陷入无端的猜测中,我实在是闹不明白,为什么我 瞟了一眼又一眼,甚至有两次眼光都跟杨景婵对接上都带了电了,怎么就看不出 一点我害怕看到又迫切地想看到的另一种情况呢?难道她对我就没一点意思?为 什么她就那么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难道她没有看到?可是我 中午趁没人的时候去翻了一下她的课本,里面的小纸条分明是不见了。百思不得 其解,痛苦得我晚饭都没有去吃,同寝室的刁峰还以为我哪里不舒服,说你是不 是病了,我这里有治发烧的药。我说你才有病,我不想吃饭你管得着?他“嘿嘿” 笑了,说真你妈怪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我迷迷瞪瞪睡到半夜,翻身抽完一支烟,正要继续迷瞪下去,忽然想到一个 重大的失误,便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妈的!我竟然忘记在小纸条上写上 我的名字,真是滑稽透顶,罪该万死!怪不得杨景婵表现得那么正常,撞见自己 带电的眼光连闪也不带闪。可是,可是即便收到其他人示爱的信号她也应当出于 女生的本能有所惶乱呀,为什么一点就察觉不出来呢?难道她作为一个众所公认 的美女已经习惯了麻木了,早就不以为然了?我饥肠辘辘,下地去解了个手,又 从床柜里摸出方便面,干巴巴地嚼了半袋子。然后我又钻进被窝里,在床头点亮 蜡烛,用稿纸给杨景婵写了两页字的情书。我在情书里更深刻地表达了爱慕之情, 还把昨天的失误解释了一通,还把我写的那首《声控电灯》工工整整附在稿纸的 背面。做完这件事,天色已经微亮了,我破天荒这么早就起床,火烧火燎地沿着 护城河跑了五公里。   还是跟昨天同样的伎俩,我第一个溜进教室,看了课程表,把写好的情书夹 在杨景婵的课本。因为两页稿纸太占地方,我怕提前来的同学发现后满世界宣扬 让我下不了台,就又把她的课本塞进了抽屉。   这一次,事情的发展真是激动人心。上课后,我看到杨景婵从抽屉里掏出课 本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好象还偏了偏头,观察有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她犹豫了 一下就说明是看到我的情书了,就足以激动人心了。随后我很快又胆战心惊,被 尚未可知的结果折磨得坐立不安。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心神不宁,毕竟是在上课, 毕竟我还没等到什么结果,还不足以令我手舞足蹈。   下课后,杨景婵去了厕所。我看到她离开座位的时候把我写的情书偷偷地塞 进口袋里,就判断出她是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也就猜的 没错,她返回教室的时候紧迈着小碎步,仿佛自己整个人聚焦在同学们的视线里。 她紧张了,她不好意思了,我看在眼里,心花怒放。   我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候真的具有大将风度,原来我以为事情一开头,我会慌 了手脚,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事实上相反,我一进入情况,表现得无比镇静。 到底是女流之辈,一有机会,我就把探询的眼光勇敢地迎过去,她却不敢接。她 还没遭遇我的正面部队进攻,就“唰”地把眼光游移到其他地方了。其他地方有 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她只是在逃避。   我决定乘胜追击。第二天,我把一本《红楼后梦》塞进杨景婵的课桌,纸条 上给她留言,说看完了我会立即给她换新的。从第三天开始,我给她写情诗。我 思如泉涌,一首接着一首,都不带重复的。等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相互面对时 可以自然地微笑着打招呼的时候,我感到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便私下大胆地 向她提出两个请求。一个是我郑重邀请她参加外国语学院组织的联谊舞会,那里 有我的一个表弟,他是学生会主席,给我弄了两张入场券。我想象着俊男靓女勾 肩搭背翩翩起舞的陶醉场面,激动得几要魂飞魄散,走起路来也一颠一颠地,飘 飘欲仙。可是当我换好行头,满有把握向她提出邀请时,她毫不犹豫拒绝了我。 她说我不去那样的场合。不去就不去吧,我也不敢强求。我想她是那种思想保守 的女生,怕在陌生人面前放不开会丢丑。可我不能理解的是,我央求跟她一起搭 伙做饭,她还是不留一点余地地一口回绝了。我说食堂的饭经常吃就腻了,我们 搭伙开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好啊!她说我觉得吃食堂很好。我说你要是嫌麻 烦,做饭的事情我全包揽了,我给你把饭盛好你只管吃就行。她说我就想吃食堂, 谢谢你的好意。她跟我客气地道谢,我就觉得俩人显得很生分。   我苦恼死了,但前后想想,杨景婵也没有跟我拉开距离的意思,她自始至终 跟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让我觉得她一会儿离得近了,一会儿又离得远了。 我受不了这种折磨,于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杨景婵回了山西老家,我无所事事, 就又请高师兄在校外的酒馆嘬了一顿。我向高师兄简要汇报了一下进展情况,高 师兄说这么长的时间你连她的手都没拉一下,这不是没戏么?我说岂止如此,我 连单独跟她谈情说爱的机会也没有过。高师兄说你简直笨的要死,机会遍地都是, 没有机会还可以创造机会,你羞羞答答地欲言又止象个腼腆的小丫头,这样下去 只有败走麦城的结果。我垂头丧气地说,我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天天给 她写情诗,难道还要我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抱住强行非礼?高师兄说那怎么了?就 是要大张旗鼓地营造一种声势,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跟她亲热过。我感到不可 理喻,说怎么能这样,我又不是疯子,又不是神经病。高师兄笑了笑,嘲笑我说, 幼儿园的小朋友才玩文字游戏呢,瞧你出息成啥了!见我不言声,又无奈地叹口 气说,自古“好汉没好妻,赖汉子娶花姨”,你没这个福分,我劝你还是放弃得 了。我的眼睛被酒精烧得红红的,我说我就不相信!我就不相信!高师兄见我难 过,用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话安慰我,让我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为了排遣我的郁闷, 吃罢饭他扶着我进了一家洗浴中心。   我喝多了,脑袋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冲了个澡,又死猪一样躺 在床板上让搓澡工全身搓了一通,才感觉稍稍舒服了一些。可是没用多久,那种 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又复发了,跌跌撞撞摸进卫生间狂吐了一番,脑仁肿胀得仍 象要爆炸一样。高师兄见状,问我钱带的多不多?我含含糊糊地说声够了,他就 给我叫了个按摩小姐,自己又去另开了一个标间。按摩小姐穿着宽松的藏青色半 截袖衫,生得小巧玲珑,自称来自杭州。她用纤细的小手在我的脑门上和太阳穴 上蹂躏了半天,又翻身骑在我的后腰用拳头敲敲打打。来自人间天堂的小姐果然 手段了得,弄得我浑身舒畅身不由己。最后她提供了什么服务我真的有些记不大 清楚了,我不知道是她施用了催眠术让我酣然入梦,还是自己已经神智昏迷不省 人事。我醒来的时候,感到口干舌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蜷在白色的床单上。我 灌了一通凉茶,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就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蹬在地上的被子抻起来 蒙住整个身子。我突然流泪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感到害怕,感到遭受了前 所未有的耻辱。我拨杨景婵的电话,没人接。第二次拨过去,被掐断了。再拨过 去,听到杨景婵有点怨恨的声音。搞什么嘛!她说,现在是几点啊?我不说话, 在话筒中委屈地抽泣。她有点慌了,说你在哪里?你怎么了?我茬开她的话题, 问她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认为我一无是处。她说没有啊,我觉得你很好。我说 你在撒谎,你干脆直接告诉我得了,从此我不再骚扰你了。她说真的没有,你不 要瞎想,快点休息吧。说完她又摁了电话。我怎么能够不瞎想呢?我翻来覆去睡 不着,用手机的摁键填了半首艳词:   京城夜色,千里银河,万家灯火。望晋商故里,星云渺渺;痴心难寐,辗转 反侧。掌上知音,梦中情人。须凝神,听款语柔声,蚀骨销魂。   惜浣纱玉女,薄命红颜;塞外昭君,不解风情;一代天后,婉约多愁,惟有 相思泪雨中。   ——想不到怎么结尾,也没仔细推敲,我用短信给她发了过去。时隔不久, 她给我回了短信,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再也不给杨景婵写情书了,我胡乱编造几篇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给小报寄 过去,还能弄几个零花钱,而绞尽脑汁把字典里最华美的词语写给杨景婵,能得 到什么呢?一句很好的朋友就把我打发了,难道把我当成了情感的乞儿?难道很 好的朋友比同窗的关系更亲密一些?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我糊里糊涂与 那个按摩小姐上床失身,就一直困扰在罪恶的自责中,我觉得自己很肮脏,就是 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一连好多天,我都吊着脸,对杨景婵的存在视若不见,我甚至想要张口讨回 自己的那本《红楼后梦》,从此与她一刀两断。我不想继续抱什么幻想,去亵渎 一个冰清玉洁的美女。一个肮脏的人,还有爱的资格吗?我还真的这么做了。那 天晚自习,上到一半,我看到她一个人离开教室,就尾随其后。她回了宿舍,我 也跟了进去。她问我为什么也不上自习了,我说你别管,我来要我的书。她好象 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表情很不自然,说我还没看完呢。我说我不管,我自己想 看了。她有点耍赖皮,说你先看别的,我看完就还你。其实我是一时冲动,也没 有非要讨回那本书的意思。她跟我这样说,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说那好吧, 你看完就还我。这时候,我本来转身要走,可是她画蛇添足的一句话让我找回了 自信。她说你很有文才,希望还给我写情诗哦!这话真叫我晕头转向,我不明白 她的意思,盯着她恍惚游移的眼睛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上前一步,想要拉拉 她的手。她往后一闪,背起了手,那样子象躲转一个意欲非礼的流氓。她这样的 反应又让我的胸腔怨气升腾,我一扭头就走出了宿舍。   杨景婵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她之所以不把话撂在明处,无非是不想让我受 到伤害。但她不明白,她的一些忽冷忽热的举动很容易让我产生错觉,让我以为 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所以当我抱着幻想,试探着超越朋友的界限却被遭到 拒绝后,我受到的打击更为深刻。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感觉失恋的阴霾密布天 空,压迫得我心情沮丧到极点。我变的有点堕落了,开始经常逃课去赌台球,赢 了钱就约几个狐朋狗友喝酒蹦的。我跟一个师专的女生在柳家胡同租了一间民房, 房租每月四百。她疯狂地爱着我,给我花两千多块钱换新上柜的手机,眼皮都不 眨一下。她说她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她的。但我始终不赞成她这一点,我宁愿 实行AA制,谁也不欠谁的。   不知道我的变化有没引起杨景婵的注意,她还是老样子,喜欢叹息,上课走 神。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兴许还有点其他的内容,可我已经没有揣测的兴 趣了,我打着哈哈,给她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在我的面前,她的一举一动, 我都认为其中包含着可怜或者嘲弄的成分。凭什么要让她可怜呢?我最恨的就是 被人可怜,作为一个男人,我喜欢用黑了南方有北方这句话激励自己。不是吗? 中国地盘大了,到处都有回旋的余地,到处都有滋润的生活,难道我非一头扎进 她的深水被淹死?想想高师兄的话,也不无道理。   五一放假前夕,我搂着师专的那个女生睡觉。早上醒来,我们正回味着昨晚 在床上实战的精彩片段,杨景婵打过来电话,约我去逛世界公园。我有点摸不着 头脑,看着怀里疑惑的一双杏眼,就说今天还有课呢,你去上课吧。她说我心情 很糟,不去上课了。我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世界公园有什么好玩的,六十块 钱一张门票,多不值啊!电话里她的口气好象有点发嗲,说不要你花钱的,我们 谁也不用花钱。她一发嗲,我的意志就崩溃了,我说好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怀里的女生不干,气咻咻地说,是个女的,我听见了。我说是啊,同学,怎么了? 她一把掀开了被子,横眉冷目,让我把问题交代清楚。有什么好交代的,我说我 们是一个课外调查组的,今天有活动。她骂我骗子,说我是去搞流氓活动。他妈 的,我才不愿意跟她计较呢!我三下五除二,麻利地穿好衣服,一溜烟跑了出去。   人的情绪真是变幻莫测,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能从谷 地跃上云端。本来我对杨景婵已经彻底失望了,不愿意在感情问题上与她再有什 么瓜葛。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有点贱,人家那个师专的女生虽然没有沉鱼 落雁之貌,毕竟还有几分颜色,而且与我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即便铁石心肠也 不该翻脸不认人,把她冷落一旁。杨景婵不就是主动给我来了个电话么,我居然 狗一样从中嗅出异味,屁踮屁踮地凑过去摇尾乞怜。   天气真好,万里无云。见到杨景婵,我之前所有的怨气都跑到了九霄云外。 与美女同行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好象全世界都把羡慕的眼睛集中过来。起初我 还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惬意受用了,路人那些夹杂着别样内容故作漫不经心的 偷窥让我有点得意忘形。我向杨景婵大献殷勤,买了口香糖矿泉水电池胶卷,还 美滋滋地把她的学生包挎在自己肩上。下了车,我不再提票价贵贱谁来买单的问 题,老早就把钞票捏在手里。杨景婵拦住了我,说都不要花钱,我们从后墙翻进 去。她的举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疑惑地说,你说什么啊?用不着为百八十块 钱冒这个险吧?让人逮住怎么办?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放心了,除了中南海 进不去,跟我上哪儿都畅通无阻。老天,真是人不可貌相,水不能斗量,若非亲 耳所闻,我真不敢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生跟翻墙入园的侠客们联系起来。我心想 她一定是觉得这个世界平淡得就象一池湖水,希望找点刺激把它搅混。所幸她的 小把戏很快就露馅了,我看得出来,杨景婵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逃票老手,还 没走到公园的后墙,她就心虚了,东张西望跟作贼一般。我说你是不是害怕,要 不我们还是返回去买票吧?她嘴硬,说你不要打退堂鼓哦!有什么好怕的?我心 里好笑,心说我才不怕呢,有美女做伴,别说翻个破墙头,就是把我五花大绑押 赴刑场我也面不改色。   运气还真是好。公园的后墙有一根死树枝搭在半腰,踩在上面,俩胳膊一使 劲就能爬上墙头。对我而言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对杨景婵来说却并不简单,我知 道她一贯缺乏锻炼,身体象个秤砣,上体育课做单杠引体向上一个也上不去。于 是我自告奋勇先去探路。不巧的是我刚露出头就被里面的一个保安发现了,他提 着橡皮警棍跑过来,喝令我下去。我明白他逮不住我,就显得很冷静。而且听出 他的口音是湖北的,灵机一动还跟他攀起了老乡。我说你是哪的人?是不是黄冈 的?他说是啊。我说我也是啊,咱们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一个穷 学生没有钱还想进去看看,你就放我一马吧?他紧张地看了看金字塔后面的几个 外国游人,说就你一个人?我说不是,墙后面还有一个同学,女的,也是咱们老 乡。他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你们行动快点,别让我丢了饭碗,我可是什么也没 看见。我真诚地向他道谢,掏出十块钱揉成团扔过去。他迅速地弯腰拣起来,快 步离开了。冲着他的背影我又深情地叫了两声大哥。   杨景婵也不是什么大块头,硬往墙头上拖却感觉死沉死沉的。好在表现的欲 望让我此时充满了力量,我一手把紧靠近墙边的杨树,一手让她攥牢,气沉丹田, 一下就把她抻上墙头。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更难缠,我从墙头上已经跳下去,杨景 婵却说什么也没胆量往下跳。她喘息着,脸涨得通红,蹲在墙头不住地发抖。我 说你跳啊,我接着你呢,摔不着。她说我真的不敢,我真的不敢。我说不敢跳怎 么办,我也上不去,要不你还是回去买票吧?她说两边都这么高,我都下不去。 这怎么办?我心想,要是被其他保安发现那就完蛋了。僵持了一会,我给她出主 意,说你从杨树上滑下来,我接着你。她笨拙地用两手扶紧树干,试探了几次, 还是不敢。我急得额头上渗出了汗,忽然就生出了馊点子,说快跳啊!来人了!   我用的办法还真凑效,听到我说来人了,杨景婵把眼睛一闭,“蹭”地就从 树上滑下来。我急忙伸手接她,想不到她滑落的惯性那么大,我接住她,把自己 也带了个跟头,不偏不倚被压在身下。   我顺势把杨景婵搂住了。她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   我跟杨景婵接吻了。我们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满面泪花。   我为自己的唐突深感不安,给她道歉。我说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我问她, 你究竟心里有没有我?她说有,可是我们不能。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啊?她泪眼凄 迷,说我已经是别人的了,我把最宝贵的东西已经给了别人了。她哭了。我想起 那个按摩小姐,想起那个跟我同居的师专女生,说我不在乎过去的一切,我只要 现在,只要将来。我以为我这样说能够感动她,但我错了。她说她在乎,非常在 乎。   我们翻墙进了世界公园,在来自全世界的游人诧异的目光中,我们兴味索然 地穿过地球上最经典的风景,又落寞地离开。   这是发生在我的大学生涯中第二个学期的故事。第三个学期,秋风簌簌的一 天,杨景婵来还我的《红楼后梦》。我说送给你吧,我还有那么多遗梦、补梦、 后梦、续梦什么的,都送给你。她说不要,说我很喜欢看这本书,可是你给我的 第二天我就把它弄丢了。我一直在寻找这本书还你,但在哪儿都买不到,直到这 个秋季书市开张才买来,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   我接过了我的《红楼后梦》。   第四个学期开学杨景婵没有按时来。班主任给杨景婵的家里打电话,得到的 情况让人大吃一惊。她家里人称,杨景婵早就返校了。   杨景婵失踪了。我打她的手机,里面提示该用户已关机。   噩耗在一个月后传来。在新疆的沙漠边缘有人发现了杨景婵的尸体,据警方 验证,她是服毒自杀。后来来自她家里的消息,原来在上大学之前,医院已经检 查出她患了癌症。   在杨景婵还给我的《红楼后梦》的扉页上我写下一首短诗:   《丢了那枚钥匙》   走了那么远的路   打听了那么多的人   走近门前,却发现   丢了那枚钥匙   怎么会丢呢?它   一直藏在我的口袋   而且,每走几步   都要放心地摸一把……   ——我有一个还没有实现的愿望,在今年五一前夕,我要只身再去翻越世界 公园的后墙。在我亲吻杨景婵的那棵杨树下,我将把我的《红楼后梦》焚烧成灰。 若苍天有眼,我会看到,在袅袅的轻烟中,她将从神秘的金字塔浮现,并拖着白 色的长裙,一路叹息着,轻轻地向我走来。   (20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