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兄弟   作者:前子百色风情   满仓是哥,满全是弟。兄弟俩当间还有一对姐妹,姐姐满桌,妹妹满月。   满全早在两个月前就对满仓起了疑心。兄弟俩在吕梁山北部的一条名叫布袋 沟的地方干挖煤的营生,每到月头上开了支,满仓就抽出二百块当作一个月的零 花,其余的一股脑儿塞给满全,让满全到镇上的邮局寄回家里。自打立了秋,满 仓就不这么做了。满仓把钱领到手,往兜里一揣,好象没事人一样。满全问他, 说哥我去镇子上了,把钱给我一块寄回家吧?满仓听见就显得很淡漠地说,不用 了,我自家攒着,等过年的时候带回去。满全有点担心,说那么多钱往哪儿掖呀? 别招着贼来,还是寄回家里去保险。满仓说你不用管,几大毛钱,还愁个藏掖的 地方?   满仓态度很坚决,满全就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自家的哥哥,毕竟是哥哥自 家辛辛苦苦卖骨头挣下的,说的多了,好象别有用心,自家先就感到不舒服了。 可是不说,满全心里又不塌实。掰指头一算,每个月三千多块钱,俩月就六七千 块钱了,那么厚的一沓子票款,掖在哪儿能放心呢?总不会是随身带着吧,那样 的话,上一个班下来就让煤面子和汗水揉搓的不成样子了。让满全纳闷的是,自 家跟哥哥住着一个窝棚,竟然猜不出哥哥搁钱的地方。更蹊跷的是,每逢开了支, 哥哥总还要请上两三天的假,不是说自家感冒发烧,就是说自家腰酸腿疼,虽然 理由一大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的。好在如今行情看好,煤价飞涨,煤老 板都发的大红大绿,有钱扛着,不愁寻不下舍得出力流汗的工人,也不过多计较, 满仓愿意请几天假,就准他几天假,反正不管请什么假,一律都没有工钱。   哥哥行动反常,弟弟有点坐不住了。满全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里头大有文 章。哥哥是个仔细人,把钱看的比命还重,从来不胡乱开销,现在突然不往家寄 钱了,难道是对自家不放心吗?显然这没有丝毫的道理,自家的亲兄弟都相信不 过还能相信谁呢?再说了,把钱寄回家里,也都是攒着将来给哥哥讨婆姨用,或 者办一些别的大事情,难道还能给了外人?想到哥哥的娶亲问题,满全就一肚子 的惆怅。哥哥打小就不念书了,一个人跟着乡亲到外地下煤窑,先是在坑口上倒 罐推车打零工,长了力气,紧跟着就钻进坑下牛马一样“吭哧吭哧”地打镐担筐, 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可最终钱没挣下多少,一场瓦斯爆炸还把哥哥 的脸烧得面目全非。煤老板不管轻伤重伤,不管伤的是脸蛋还是屁股,一概而论, 每人只赔偿了五百元。哥哥人生地不熟,也不晓得寻谁去理论,只能自认倒霉。 回到家里,一张古怪的脸让他连出大门的勇气也没有了。哥哥已经二十六岁,这 在村里铁定了要打光棍,为此不但哥哥闹心,一家人也都跟着闹心。家里紧着张 罗,费了好大劲儿跟后沟的一户罗姓人家商量,让满桌换亲,嫁给罗家的后生, 让哥哥娶回罗家的丫头。对这件两全其美的事情,罗家也同意,到满桌那里却卡 了壳。家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话说尽,满桌死活就是不答应。满桌说要叫 我点这个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太阳怎么能从西边出来呢?家里想,也许动 点家法,劈头盖脸把满桌踢腾踢腾,让她的脑瓜转了向,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谁曾想家法还没使上,满桌没心没肺地跟一个来村里唱戏的戏子私奔了。家里跟 戏班子要人,戏班子的还倒打一耙,说我们还要跟你们要人呢,我们培养一个戏 子容易吗,供着吃喝了十几年,才出息的能上场挣钱了,一眨眼的工夫被你家的 丫头勾引跑了,这损失由谁来赔?看人家话说的有板有眼,好象受了更大的委屈, 家里只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乡亲们也没几个同情的,都觉得是满桌这丫头缺乏 调教,自家发贱,跟戏班子没有任何关系。事情既然这样了,就得想个补救的办 法,家里就又打起满月的主意。满月这丫头看上去不吭不哈,做起事情来更绝, 还没正式跟她摊牌呢,一不留神,她的小肚子挺起来了。原来满月跟本村的一个 穷小子眉来眼去早就好长时间了,一听到风声,俩人就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饭,让 家里人干瞪眼没招儿使。   全家人,惟独满全被看好是个念书的材料,都指望他念出个名堂,将来能光 耀门第。满全这后生人长的排场,浓眉大眼的,人见人爱。而且学习也争气,小 学初中高中一路念下来,顺顺当当。但也许是受不住家里人过高的期望带来的压 力,满全一高考就拉稀。头一次高考成绩下来,分数比填报的第一志愿差了六分, 填报的第二志愿他又不愿意去,便埋头复读了一年。不料第二次的成绩更让人大 跌眼镜,考的还不如第一次。满全一下子被打击的找不到北了,他谁的话也不听, 卷起铺盖就回了家。满全没考上理想的学校,却也不愿意将就自家,他心气还挺 高,觉得人生的天地广阔着呢,在哪里都有一番作为。可是真正过开了日子,他 才体会到生活的艰难。他养过鸡,喂过猪,种过仙人掌,到省会城市倒腾过二手 电器,但干什么什么不成,差点就把自家赔出去。家里再也不支持他穷折腾了, 希望早些给他成个家,让他安生点过正常人家的日子。满全不愁讨婆姨,村里有 好几个丫头不图他别的,愿意无条件地跟了他。可满全骨子里既重感情,还挺封 建,认为这事情得有个先后顺序,满仓成了家,他才肯成家,他不想乱了规矩既 让哥哥伤心,又让别人看笑话。满仓的意思也是这样,有一回推碾子磨棒子面, 家里人不经意闲聊着满全的事情,他黑着一张脸,突然掉转身倒着推起来,弄得 人莫名其妙。后来家里人才回过神,满仓是拐弯抹角提抗议呢!事情传出去,一 时成了全村人的笑料,以后遇有乱了次序的事情,就拿满仓的例子“嘻嘻”笑着 说事儿,说谁谁,甭倒着推碾子啦!惹得众人一乐,许多难缠的问题“哈哈”一 笑,也就雪消冰释,迎刃而解。这类场合满全要是碰上的话会很尴尬,但满全对 哥哥的成家问题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满全认为这社会有钱就是老大,哥哥讨不 上婆姨,不光是因为让爆炸的瓦斯毁了脸面,主要还是家里穷的叮当响。家里要 是趁个十万八万的,满仓就是猪八戒,讨婆姨也是挑着拣着的。满全就是这么认 为的。满全许多的事情没做成,心里却还活泛着。他不相信自家会一辈子受穷, “王侯将相,宁无种乎”?他经常用这句话激励自家,相信自家总有一天会发达 起来,让所有的人都抬着颏看他。怀着做大事发大财当大老板的梦想,苦于挣钱 无门的满全在今年开春的时候从报纸上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国家有了明文 规定,以后煤矿工的死亡赔偿金不得低于二十万元。下煤窑是村里许多后生的选 择,尽管不安全,特别是那些无证无照的黑口子,还经常出人命,但是比起做其 他营生来说,来钱快,挣的多,还是很具有诱惑力。满全以前也动过下煤窑的心 思,只是有哥哥的下场在眼皮子底下摆着,总觉得划不来,就一直未能成行。现 在国家把死亡赔偿金提高到二十万元,无疑令人欢欣鼓舞,于是便跟哥哥商量一 起去下煤窑淘金。二十万元什么概念,天文数字啊!老百姓掘着屁股种一辈子庄 稼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出个二十万元,就是死也值当啊!当然去下煤窑并不是为着 死,对于满全来说,希望能够积累一些资本去干一些大事情,可是如果出了意外, 他觉得就是死了也挺划算。对于满仓来说,这辈子能讨到一个婆姨,那就是最大 的成就。而现在这个境况,他自家都生自家的气,穷的家徒四壁,哪个丫头瞎了 眼肯嫁过来跟着喝西北风呢?再一比较现在的抚恤行情,他就更觉得生不逢时了。 把脸烧成鬼样了才赔了五百块钱,要放到现在,估计两万块钱也打不住。本来受 过下煤窑的害,满仓不打算再去干这昏天黑地的营生,可歇了这几年,眼瞅着自 家要被生活遗弃在路边,满全跟他一商量,他也就同意操起老本行。好歹也是条 出路,挣一笔钱,也许还有讨上婆姨的机会。他有一个想法跟满全不谋而合,就 是死也值当。二十万,做梦也梦不到啊!   兄弟俩没明没夜干了半年多,估摸着寄回家的怎么也有三四万块钱了,感到 未来的日子也越来越明朗了。他们打算着干到年底就撤,预计到时候能有个六七 万的家底,到时候做什么都有底气了。下煤窑的营生说到底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如果有别的活路,谁不愿意让明晃晃太阳照耀着自由地伸展着胳膊腿儿,谁愿意 憋屈在黑咕隆咚的坑道里从死神的牙缝里讨生活呢?但不知道满仓中了什么邪, 开了支不把钱寄回家里,还要装病请假。他自家究竟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他请 假到底去做什么?满全很想弄个明白。   仲秋时节的布袋沟被繁茂的松树林笼罩着,冰冷的井架上起起落落的钢丝绳 发出“吱吱咛咛”的声音,两匹护窑的黑毛狗拴在头灯房的门口,它们惯常懒洋 洋地趴在地上,好象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与它们都毫不相干。   满仓又请假了。满全这次没问他要不要把钱寄回家里,因为前几次满仓没给 自家好话,自家再问就觉得有点不识趣。可是满全把话憋在肚子里也不是滋味, 就琢磨着是不是采取点行动,看哥哥到底在整什么西洋景。正好家里有电话打来, 满全接了。原来是跟戏子私奔的满桌回来了。家里说,满桌这个生瓜蛋还有脸回 来,白给人家得了便宜又被人家踹了。不过这个死丫头福气好,后沟村那户姓罗 的主动寻上门来,说是还同意跟咱家换亲。但这回人家另加了条件,让咱家出上 两万块钱的聘礼。满全心里拧了一下,心说这不是打劫吗?就是电影明星也不能 这么要价呀!况且是换亲,也得给他家送过去一个婆姨。满全问,跟满桌说通了 没?她愿意不愿意?家里说,她做下那么光彩的事儿,还能尽由着她?她愿意也 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满全说,这可不能稀里马虎的,别她不愿意,半道上 又变了卦,到时候收不了场。家里说,你放一百个心吧,这回保险出不了差错。 家里又说,你跟你哥说一声,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吧,赶年根底下就给你哥把 事儿办了。   家里来的电话,对满仓肯定是个好消息,可是满全没有当下就告诉哥哥。满 全想,两万块钱的聘礼就等于把自家和哥哥半年多的受苦钱掏空了一大半,哥哥 讨了婆姨,说不定从此赖在热炕头上就不出窝了。自家以后做事情的本钱呢,谁 还会帮衬自家一下?还是兄弟俩联手再打拼上几个月,多攒下点钱,等年根底下 再给哥哥娶亲,反正也耽误不了。可他怨恨的是,哥哥已经几个月不往家寄钱了, 这样下去就太让人心里不平衡。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自家死命挣下的钱都拿 给哥哥办事儿,哥哥还……他决定也请上一天假,把事情弄明白。   满全跟带班的老五请假的时候,看见老五神秘地笑了。满全疑惑地说,我真 的有事,今天要不去办就耽误了。说完满全看见老五笑的更厉害了,而且一边的 工人挤眉弄眼,也不怀好意地笑着。   笑什么?满全有点生气地说,谁还没有点事去办?   我是说下煤窑的衣裳都换了,有什么着急的事非今天办不行?老五收敛了笑 容解释说。   那怎么行,急事就得急办!   还没等满全搭腔,一个工人就把话替他接了过去。显然这个工人的话里是有 话的,他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满全要不去帮满仓的忙,没准这回满仓得 请假歇上个半月十来天的,要不缓不过来,嘻嘻!   就是!   快别耽误了人家!   眼气什么?你们也要请假办事去呀?——   一群准备下井的汉子笑的前俯后仰,你一嘴我一句起着哄,这形式让满全感 到很孤立。   操!你们什么意思?满全急赤白脸地说,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吃饱了撑的!   满全象是被看穿了心事一样,在一片哄笑声中狼狈地扭头走了。   看来哥哥准是做下了不光彩的事情,满全一路上寻思。他隐隐地觉得哥哥做 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惟独他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此刻正是午后,两旁坡上的松树林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银光。满全背着下井 的衣裳,绕过东边的一道山坡,在离自家和哥哥住的窝棚百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透过齐腰深的茅草和歪歪扭扭的酸枣棵子,他猛然看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刚好从 南边的一条小路上出现。而且很快地,她们移动到自家和哥哥住的窝棚前,一闪 身钻了进去。   满全一下子什么也都明白了。原来哥哥是跟两个女人鬼混。怪不得开了支也 不往家里寄钱,怪不得一到开支的时候就装病请假,怪不得刚才大家象耍猴一样 出自家的洋相。满全简直气蒙了,心说哥哥你傻啊!烧包的挣了俩蹦子儿就不知 道怎么个活法了,就不要脸了!那是个无底洞啊,那俩钱怎么够着填满?自家把 不住,讨不上婆姨,活该!   满全气的小肚子一鼓一鼓的,觉得自家被哥哥无端地抽了一耳光,一下子耷 拉下脑袋。既然这样,那就谁也招呼不了谁,就各为各的前程负责吧。满全想, 自家是那么同情哥哥的遭遇,只等着多挣上点钱回去,等年根底下张罗着给哥哥 讨婆姨,他却为了一时痛快,做下这样没有出息的事情。那钱是好挣的吗?是下 死力挣下的啊!出力流汗不说,担着多大的危险啊!这也不是个长久的营生,兄 弟俩干到年底就撤,回家去,讨婆姨的讨婆姨,干事情的干事情,也在人前扬眉 吐气抬抬头,谁想他竟这样把钱糟蹋了!自家对自家不负责任,怨得了别人吗?   满全心想由他去吧,又不是小孩子,赶明儿要跟家里通个电话说明白,自家 挣的钱一定要跟哥哥分清楚,哥哥讨婆姨不能动自家挣下的那一份,亲兄弟得明 算帐,到时候家里拿不出聘礼谁也埋怨不了自家,到时候哥哥把肠子悔青了也怪 不得自家,钱又不是秋天的杨叶,一阵风就刮下来了。可又想,这俩女人一定也 不是什么好东西,早不来,晚不来,专等着哥哥开了支来骗他的钱,实在是可恶 至极。哥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哪有这些花花肠子,准是中了她们的圈套。   不教训她们一下,满全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便怒火冲天地赶到自家住的窝棚, 一脚把门板踹开了。   眼前的景象果然不出所料,哥哥跟俩女人正赤条条地在床板上翻滚。但意料 之外的是,俩女人并没有满全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她们“敖”地叫了两声,就胡 乱扯过一条被子把自家裹住,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满全。倒是满仓受了惊吓,脸上 的疤痕充着血,紫红紫红的,汗珠子咕噜咕噜往下滑,嘴巴哆哆嗦嗦半天也合不 拢。   你不是病了吗?满全怒气冲冲地说,哥你病了怎么不好好养着,怎么不去医 院打针输液,怎么还有精神跟俩婊子鬼混?   我,我——,你怎么?——,满仓羞愧难当。他不敢迎满全的眼睛,埋下头 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话干净点儿!一个女人不高兴了,“嘟嘟喃喃”地说,他乐意,我们也乐 意,碍着你什么事儿?   骂你婊子冤枉你了?臭不要脸的,跑到这里祸害我哥来了。   谁祸害他了?我们又没逼他。   贱货!还真有你这样不嫌臊的!满全攥紧了拳头说,闭上你的臭嘴,再说小 心我煽你两巴掌!   哼!你打我试试,老娘也不是吃醋的!那女人扬起脸,一副毫不示弱的架势。   还放不下你了!满全怒火攻心,一个箭步蹿上去,左右开弓,“啪啪”给了 那女人两巴掌,把她打的“吱哇”乱叫。本来满全还想给另外的那个女人两巴掌, 见她比较老实,不说话,还战战兢兢地使劲儿往被子里钻,就忍住没有下手。   挨了打的女人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她心里明白再要还嘴示威的话肯定还得吃 苦头,就用被子蒙住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女人一哭,满全心软了。满全说,别跟我装蒜,我要是用了劲,一巴掌能把 你的脑袋抽下来。   没有谁再吭声。满全觉得解了气,就让俩女人赶紧穿上衣服滚蛋。想一想, 又决定先扣下挨了打的女人,让另一个女人回去取钱。满全说,我也不讹你们, 吃了多少,给我吐出来多少。我哥仨月的工钱,也不用细算帐,拿回来一万块钱 我就放人,天黑前拿不回来,等着收尸吧就!   被满全放走的女人不敢讨价还价,小心翼翼地满口答应着,顾不上收拾凌乱 的头发,落荒而逃。   满仓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可能他自家也觉得丢脸,张不得口,只是懊丧地靠 床板蹲着抽纸烟。挨过打的女人坐在床板的另一侧,斜扭着身子,歪着脖子,一 副极不满意的表情,好象还带着冷笑。满全背对着窝棚,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整 个人被暖暖的冬日罩住,仿佛定格在镜头前的一尊门神。   耗磨了大约俩钟头的工夫,放走的女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气势汹汹的 汉子。满全见这阵势,知道是要找茬,便顺手朝起来一把镐柄。满仓抖抖索索地 也站在他身后。   干嘛?满全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说要打架是不是?别看你们人多,老子不 怕你们,惹火了老子把你们的脑袋全开了瓢!   你看你这后生!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汉子发话了。好好地打什么架么!我们是 来说和说和,跟你商量事儿!   没什么好商量的!满全语气生硬地说,把钱拿过来我就放人,一手交钱,一 手交人!   好说好说!那汉子往前凑一步,指着满全身后挨了打的女人说,咱们什么也 好说,可你不能随便打人啊,你看把人家的脸都打出血来了!   我什么时候打的她流血了?满全扭过头去看,想要辩解,可是话还没说出来, 觉得脑袋结结实实被敲了一下,“嗡”地一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满全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又在窝棚了歇养了一个多月才整个儿缓过来。那 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如今想来跟做梦一样。满仓告诉他,那三个汉子都是黑道上 的人物,当地没人敢招惹。那俩女人全靠他们罩着,遇到什么麻烦就叫他们来摆 平。他们身上一般都带着家伙,幸亏没使上,否则急了眼也许会出人命。满仓说, 那天他们抽冷儿把他打倒在地上后,一起用大皮鞋狠命地往他的身上跺,末了满 仓把刚领的工钱全给了他们才算罢休。满仓又说,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咱惹 不起,还是早点回家躲远点吧,万一哪天他们又来找后帐,还要吃亏。   满全不同意回家。哥哥惹下这么个烂事,自家被暴打了一顿不说,钱上的损 失简直没法提起。白让人家又讹了三千多块钱,自家住院养伤三四十天没有收入, 还向煤窑上预支了两千块钱,一出一进的帐简直就没法计算。苦苦寒寒地挣下点 血汗钱,就这么糟蹋掉,想起来恨的牙根疼。可又怨谁去?已经落了这样的下场, 埋怨谁又顶什么事儿呢?满全想,自家铺下的摊子还得自家收拾,半路上打道回 府,便意味着很多最初的设想泡汤了。现有的那点家业能办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给哥哥讨个婆姨基本上也就花干净了。哥哥的心愿了却了,自家将来怎么办呢? 也得讨婆姨生儿子红红火火地过日子,而且自家又不愿过那种栖惶的日子,还想 着干一些事情,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体体面面地在人前大摇大摆。这一 切的一切,都得需要钱啊!钱从哪里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会有人怜悯你施 舍给你,全得靠自家一毛一毛地挣。说什么也要干到年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兄弟俩还能从煤窑里掏出一万多块钱,一万多块钱刚好把这 次波折造成的损失补齐。比起原来的计划,尽管有不小的出入,但能弥补一些, 满全觉得对自家的心里也是个安慰,而且对自家以后的生活也多了一点胜算的把 握。至于哥哥担心那几个黑社会的无赖又来找茬挑衅,满全认为多虑了。他们既 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就再没有必要把人制于死地,他们也不傻,把人逼上绝境的 后果是什么肯定也考虑过。毕竟是在法制社会,国家也不允许他们这类人渣过于 嚣张胡作非为。谁敢说他们一点也不心虚、一点也不害怕法律的严惩呢?满全是 个有文化的人,脑瓜比满仓复杂,他想到过去报案,但那样的话也许会很麻烦, 会牵扯很多精力,而且结果也不好说。他不愿意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又被打乱, 吃一堑长一智,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想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事,受点欺负咬咬牙也 就忍住了,索性把这事儿权当买了个教训。   满全就把家里来的电话告诉了哥哥。满全说咱们到年根底下再相跟着回吧, 再多挣点,你讨了婆姨也要生活,咱家往后的日子也想过得宽绰些。满全的主意 既定,满仓也说不了别的。于是兄弟俩振作精神,怀着对未来日子的憧憬,一头 钻进煤窑,在黑暗潮湿的坑底又开始了新一轮艰辛的劳作。   转眼日子就进了腊月。在寒风凛冽冰雪覆盖的布袋沟,煤老板意气风发,踌 躇满志地提出了“大干十天,回家过年”的口号。煤炭的行情一天一个价,腰包 快要被撑破的煤老板慷慨允诺,过年放假前按人头给每个工人派发一个八百块钱 的红包。他说大家这么卖力,就是亏了自家也决不能亏了兄弟们,他要让兄弟们 过一个富足红火的春节。煤老板的善举激发了工人们的斗志,他们拼了命地把乌 黑的煤炭一车一车地运到地面,有时候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还舍不得离开作业 场地,经常为多挖两车煤跟接班的工人发生争执,好象不多挖点煤、不把身上的 力气用尽,就辜负了煤老板的期望,就不配在放假的时候领取煤老板派发的红包。   期间家里又来了电话,这次是满仓接的。家里说,聘礼已经给了罗家,你们 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想讨婆姨了?满仓说,等几天就放假停产了,放假前 煤窑上还要给每个工人发八百块钱的红包,要是现在回家就不给了,我跟满全能 领一千六百块钱,舍不得扔了。家里听了,说要是这么回事,我们就请人杀猪磨 豆腐,要不实在忙不过来。满仓说,该请人就请人,也花不了多少钱,得算清什 么是大帐什么是小帐。家里说,那好吧,你们兄弟俩一放假就赶紧回来,一点都 不要耽搁,讨婆姨也不是小事。   这天上的夜班,凌晨五点钟左右巷道里有个地方冒顶,埋住了道轨。带班的 班长老五说,快要下班了,满仓去把冒顶的地方拾掇一下,把道轨清理干净,把 矿车推进来。其他人打眼,再放上两炮,争取换班的时候运出去五车。   按照老五的安排,满仓提了把斧头去了。满全和剩下的矿工抻风筒,装雷管, 抱着风钻打炮眼。一个钟头的时间再出五车煤,紧张了点,可是想到再出五车煤, 一个人能多挣十来块钱,他们就都二话不说,卯足劲儿要把艰巨的任务拿下。   满仓去拾掇冒顶的地方,其实也算个轻省活儿。找个废弃的荆条筐一堵,下 面再别上几根小椽,不让上面的煤矸石掉下来,再用铁锹把埋住的道轨清理干净, 矿车能推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满仓一手举着荆条筐,一 手用斧头往木桩上钉小椽的时候,木桩支的不稳,一拧跌倒了。他正想着扶起来, 上面的煤矸石突然松动,有碌碡大的几块“轰隆”掉下来,压住了荆条筐,荆条 筐又正好把他的左胳膊卡住,怎么用力拽也拽不出来。要命的是,经验告诉他上 面的形势岌岌可危,他预感到整个地球的力量从上往下逼迫,一点一点正在开启 死亡的嘴唇。   满仓觉得从脑门沁出的汗水顺势流淌,浸入了眼眶,咸咸的。他急忙闭上, 扔掉手里斧头,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皮,又觉得涩涩的。眼睛睁不开,眯着看世界, 看到的就是死神的牙齿。满仓害怕了,扯开嗓子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 啊……   工人们听到声音,急忙往这边跑。满全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哥 你怎么了?哥你怎么了?哥你别着急……   我的胳膊被压住了,快点帮我抻出来!满仓伸着右手说。等满全第一个跑到 跟前,他又把他喝住了。你不要过来,满仓说,上面要塌下来了!   满全气喘吁吁地站住,借着头灯撩起眼皮看,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 发现满仓头顶上的煤矸石悬架着,扑簌簌地往下掉着渣,随时都有大面积塌方的 可能。   眼前的景象把随后赶来的工人也都吓得发呆,谁也不敢过去。满全急得象热 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乱转,豆大的汗珠缀在直挺挺的汗毛上左摇右摆。情急 之中,满全找了一根木棍递给满仓,满全说哥你拽紧了,我把你拉出来。   满全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让后面的两个工人拉紧,死命往过拽。   压住满仓胳膊的煤矸石很重,用的劲小了,拽不出来;用的劲大了,满仓攥 不住,又把手撒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看着满仓绝望的样子,满全扔掉木棍,毅然奋不顾身冲过去。他想 用手搬开压在满仓胳膊上的煤矸石,但显然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用了吃奶的 力气,甚至他都听到自家的牙齿“咯嘣嘣”地响,那块煤矸石仍然纹丝不动。   你们帮帮我啊!你们帮帮我啊!满全回过头,泪流满面,哭喊着哀求。   谁也不敢往前挪动半步,大家都看到 ,拳头大的煤矸石开始从侧帮稀稀落 落地往下掉,塌方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满全你给我过来!老五说,再不出来,连你一块砸死!   不!我不过去!满全红着眼睛说,他是我哥,我要救我哥!你们见死不救, 你们都不是人!   放你娘的屁!老五吼道,你给我滚过来!你也找死啊!   不!满全吼的声音更响,斩钉截铁。旋即他又带了哭腔,无望地推着那块煤 矸石,说哥啊!是我害了你!你用劲啊!我们回家……   绝望中的满全突然操起满仓脚下的斧头。满全说,哥,你忍住点儿,我把你 的胳膊剁下来!   不——!满仓用一只手护住压在煤矸石下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着,说你剁 了我吧,你剁死我算了,我不活了!我没有胳膊了我怎么活呀!呜呜!我好不容 易才说了个婆姨。   哥啊!呜呜!满全把斧头停在半空,说不剁下你的胳膊就救不了你啊!我怎 么办啊!   我不要你救我!你快跑啊!满仓无望地对满全说,你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 及了!死了我也要我的胳膊!你滚开!   要死就一块死!满全扔掉手里的斧头,又拽住满仓的右手,“吭哧吭哧”做 着无谓的努力。   上面“嘎巴”响了几下,趁满全愣怔的瞬间,满仓突然起脚,把满全踹了出 去。随即“轰”地一声,塌落的煤矸石把巷道埋了个严严实实。满全最后的吼叫 撕破了嗓子。一旁的工人感到整个世界瞬间一片漆黑。   满仓死了。在落实满仓的赔偿金问题上,煤老板没有打丝毫折扣。代领了二 十万元的满全面对工人们羡慕得发绿的眼睛,发誓说这一辈子再也不做挖煤的营 生了。   (20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