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小D回家   弱水   小D还没回家,母亲就开始担忧,时常念叨着:还不知他回来,这个家会怎 么样呢,唉。母亲之所以这样忧心忡忡,是因为小D的媳妇是她介绍的,她原来 在医院工作的小同事。母亲看上了那个文静的爱钻研业务的小姑娘,就把她撮合 成了自己的外甥媳妇。母亲也从此对这桩婚姻负起了难以卸却的责任,甚至赋予 了比对我们姐妹更多的关心。   小D是二姨的儿子。我读初中时曾在二姨家住过,那时小D还在小学,正是 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龄。几乎每天都有哭丧着脸的小孩来找二姨,告小D的状, 不是被他抢了橡皮,就是被弄断了铅笔,或者干脆是挨了打。二姨总是烦恼又 无奈地给他们点零钱,哄他们走。小D的种种英勇事迹,战斗典故,成了大人们 在一起的主要谈资。在姥姥家的小屋里,大家一桩桩一件件数落他的时候,并 无责备之意,而是带了一种疼爱的口气。因为男孩子的调皮捣蛋,一般会被认 为是聪明可爱勇敢的表现,是值得炫耀的男子汉的品质。我不知小D在大人的这 种看似无意实则充满了暗示的谈说中,是否得到了些许将他的种种顽劣性发扬 光大的鼓励。   小D长大的过程,也是二姨不断地为他的打架斗殴处理各种善后事宜的过程。 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听到关于小D的新闻。那时小D已经初中毕业,待业在家, 百无聊赖,只好无事生非。不是在赶集时砸了人家的货摊,就是喝酒打架,把人 弄进了医院。二姨每次去医院给人家送交医药费,都要和母亲哭诉一番,为之无 可奈何。当时小D飞扬跋扈不计后果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主要还有一个仰仗,就 是小D的舅舅,当然也是我的舅舅,在派出所工作。作为外甥,小D每次犯事之后, 舅舅念及他少不更事,使他省了一些拘禁和皮肉之苦,免去了他为那些鸡鸣狗盗 之事应付的代价。虽然舅舅私下里对他严加训斥严重警告,但小D自然不会真当回 事,他认定舅舅不会放手不管,任他在派出所受苦。那时的小D 肯定不会想到, 他终究逃脱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小D的名气在家乡一带愈来愈大。母亲为他在医院介绍的女孩,家在几十里 外的山上,人家的父母居然也耳闻了小D的大名,起初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小D, 是那姑娘后来说了我母亲在医院几十年的名声,似乎这可以作为她选择婚姻的 一种担保,那父母才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母亲也从此不得不为她这辈子做的唯 一的一次媒所累。   我母亲为此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我父亲在他的单位为小D谋了司机一差。这 样小D就不再是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小D了,并且单位在外地,与他那些江湖朋 友也拉开了些距离,还有我父亲作为他的领导在身边看管着,小D 的确安稳了 几年,挣了点钱,也有了一个聪明的儿子。二姨见了母亲,终于不再是愁容满 面了,原来被小D弄得整天鸡犬不宁的家,终于安静了。二姨可以抱着小孙子, 安心地和邻居搓会儿麻将了。   小D出事的那晚正是黑色的星期五,13号,这在西方国家是个倒霉日。小D 当然不是基督徒,他心里甚至不会有任何信仰的概念,但这个黑梅日偏偏选中 了他。五月份,天气正在走暖,田野里的麦子正一天天饱满起来,整个乡村都 充斥了一种金黄的喜悦,一种香浓的成熟的味道。在一个朋友家的院子里,小 D和一大堆人喝了酒,然后在两个酒友的怂恿下开车进城。在酒精燃烧起的幸 福中,他一定不曾感到,厄运已经瞪着黑色的眼睛在前面窥视着他了。在这个 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公园的门口,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刚从病中初愈的老妇人完 成了每天例行的散步,正在缓缓穿过马路。也许她望见了那束刺眼的光,但根 本来不及作任何判断,她就被那辆飞驰而过的轿车撞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小 D,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逃脱的劫。   小D在我父亲单位当司机的日子,虽然摈弃了以前结帮打架惹是生非种种 恶习,但是保留了一个,喝酒。这对于一般人当然也不能算什么恶习,但对于 司机,尤其是对于喝了酒仍不放方向盘的司机,那就不仅是恶习,而且是绝对 的要命的恶习。我父亲以姨父和领导的双重身份,恩威相济,无数次对小D酒 后开车严加指责。对于我父亲的话,小D是阳奉阴违,嘴里答应着,背过脸去 就犯事。幸运的是,小D几次酒后开车虽然偶有小的磕碰,但无伤大碍,自己 悄悄处理了之。严重的一次,是把车开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小D遮掩不住, 被我父亲训斥一顿。   事实上,为小D喝酒担心又为之无可奈何的不仅是我父亲,还有小D的媳妇、 二姨和我母亲,但她们自知她们集体的话语的力量对于小D而言,也抵不过我 父亲一人,而我父亲都收效甚微,她们也只能是在一起唉声叹气,一番数落一 番流泪作罢。   小D出事了。大家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虽然大家平时都祈愿着能够有 什么神力让小D幡然醒悟,哪怕让他付出一些代价。但万万没有想到,他要付 出的代价是五年的牢狱生涯。这个代价在亲人们的心中委实太过分了。小D飞 车撞倒的老妇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负责政法工作的市级领导。虽然道理上 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法律解释又说,事故造成市级领导的死亡是造成 了严重后果,要从重判决。在小D出事后的一个月,在同一个地点又发生一期 交通事故,几乎是小D肇事的翻版,但死亡的不是市级领导,而是一名普通人, 所以肇事者只在看守所和小D一起呆了几天,就作了些经济赔偿被释放了。而 小D,在看守所呆了半年后,被送到了监狱。   我后来专门在黄昏时分,也就是小D出事的时间,走了走那条路。我发现那 的确是一条容易出事的路。路面笔直宽阔,极大地诱发着司机飙车的心理。但路 灯昏暗,视线非常不好,我走一会儿就怀疑没有路灯,抬起头来却发现有灯在高 处昏昏地黯淡地微弱地亮着,并且只有马路的对面一侧有路灯。整条路面中间没 有隔离带,也就是说行人在任何地段都可任意横穿马路。那个市级领导,年逾半 百的老妇人,就是在横穿马路时遭遇了小D的飞车。我后来还看到一份交通事故 的统计分析,这个路段被明确定位为事故多发地段。可是为什么这个地段容易发 生事故,怎么让状况有所改善,却没有人在这些问题上深究。没有人反思,我们 往往不擅于反思。我们只是简单地强硬地执行。一切隐性的责任都被显性的责任 替代。负责政法工作的市级领导的生命,只是需要一个年轻人在铁窗里度过五年 光阴来赔偿。交管部门或者路政部门里没有人象我一样因为惋惜这五年光阴来这 条路走走。但我看到了这样的路况,又有什么用呢。事故发生了,还将发生。生 命消逝了,还将消逝。光阴用来赎罪,还将继续到底。   为了减轻小D的罪行,小D的媳妇带着年迈的婆婆和不满三岁的儿子,整个夏 天无数次地来往于小城和乡村,去向死者家属道歉,求情,希望以经济赔偿免去 小D的牢狱惩罚。她们承诺给对方的赔偿数字足以令她们倾家荡产,背负巨额债 务。但她们丝毫不惧怕这些。她们觉得只要小D在,这个家就在,一切就都有希 望,虽然她们并不知希望何在。她们的努力最终无效。市级领导的家属,当然不 会象民工家属一样在乎金钱的补偿。他们,一个丈夫和两个儿子,在小D的媳妇 和儿子,以及我二姨,她们的泪水和哀求面前,丝毫不为所动,坚定地要以铁窗 生涯惩治小D,为妻子和母亲报仇。   小D开庭的时候,已进了秋天。那天,一大早,法院的门口就聚集起了人群。 除了我熟悉的小D的亲人们,大部分都是小D的哥们儿。我第一次领略了小D的哥 们儿的阵势,三五一堆的,很大一群人马。小D是个义气之人,那些哥们儿是他 的江湖。这个阵势在四年后小D出狱时我又领略一次。我们一起在法院门口等小 D。人行道上,几棵高大的杨树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叶片,一阵风过,又有几片簌 簌地飘落。关押小D的警车呼啸而至的时候,人群一阵骚乱,大家挤着往前看。 小D双手向后铐着,被两名警察拽下警车,我二姨、我母亲们霎时一片唏嘘。因 为此前原告被告已经过多次协调,双方对开庭的结果都已预知,审判成为例行公 事,既不为了“表现正义”,也不为了“复仇或展示耻辱”。公诉人和辩护人在 法官的主持下,各自宣读了早已备好的公文口气十足的文稿。整个审判过程没有 起伏,没有高潮,在固定的程序下一板一式地走到了既定的结果。法庭上,我几 乎始终在看着小D。他站在被木板围隔起来的被告席上,低着头,语气沉痛地检 讨错误,令我痛心。小D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检讨,我想大概只有这次,是真 正地悔意深重。这是小D进入看守所的半年来,我第一次再见到他。小D全然不再 是我记忆中那个大大咧咧,谈笑风生,满不在乎的小D,他的脸明显瘦削了,脸 色苍白寡淡,神情萧瑟,仿佛法院门口的杨树上即将飘零的一枚叶片。   接受小D服刑的是L城监狱。临行前,我们作为亲属,最后一次去看他。我想 带给他几本书,但在书柜前踅摸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找出一本适合他看并且他可 能看进去的,我知道他平时基本不看书。在看守所的接待室,我们轮流在窗口和 他通话。我本来想和他说就当是去上学了,多学习,多思想。有这么个机会,好 好静下来,反思反思自己的人生,也很难得。我甚至想到了许多名人,都曾把监 狱作为出思想,出成果的地方。但我握住话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说,姐, 对不起你们。他的眼睛红红的。他坚持忍了一会,最终还是有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被他迅速地抬手背揩掉。我最后只说让他放心家里,有什么需要的,想看什么书, 及时捎信给我。他不住地点头,嘴唇颤动着,再没说出什么。   小D走后不久,家里就出事了。小D的父亲在一个清晨,突然脑溢血被送往医 院急救。老人最终偏瘫了。我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二姨问他,知道谁来看你了 吗?他躺在病床上,笑着说,那还不知道。但他半天说不出我的名字。他笑着, 但他的笑似乎又不具有任何意义。那笑容在他的脸上,却又好像在一个遥远的地 方。他显然是想不起我了。我看着他超然物外的笑容,想他大概是想忘掉痛苦, 结果把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所以很难说,是病选择了他,还是他选择了病。   二姨父病前一直是个勤快的人。在那个劳动最光荣的年代,姥爷正是看中了 这点,把他最漂亮的二女儿嫁给了这个朴实勤快的工人。据说二姨当年的嫁妆, 就是一些箩筐,铁锹,镢头,等等一堆劳动工具。二姨父除了当好工人,还要干 好自己家里以及我姥姥家里的农活。二姨父还会做饭,这在农村的男人中是不多 见的。现在,二姨父病了,虽然后来手脚恢复得还能自理,但脑子里不知哪部分 组织失去了功能,不再操心任何世事俗务,基本上还原成了一个自然人。他看上 去始终乐呵呵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忘却了一切忧伤。二姨说,把药整出来放在他 的身边,他有时也会忘了吃。他出去散步,她得陪着,否则他会找不回来。他的 身体由二姨照料着,但他的精神却似乎遗留在了我们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里。   除了照顾姨父,家里家外的活,都由二姨操劳了。二姨本来就讲究,床铺上 绝对不允许有一个褶皱,地板擦得和柜子一样洁净,就连那个大院子,也要洗得 不染一尘。小D 三岁的儿子,平时也由二姨带着。还有一家人的一日三餐,都要 按时从二姨的手中诞生。姨父病前,这一切活计对于麻利的二姨根本不在话下。 但现在,她的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来照顾姨父的日常生活,抽空还要跑到两百里 外的L城去看望小D。小D有时会提出一些要求,为了儿子在狱中的日子好过些, 并且能够创造机会早点出来,她当然是要想尽办法去把那些要求打理妥当。还有 一个大麻烦是,马上就冬天了。村子里的人过冬天不像城里人这么现成,家里的 暖气是要自己烧的。买煤,拉煤,烧暖气,掏煤灰,一系列的粗活重活,一般都 是男人做的。如果小D在,它们义不容辞地属于小D。如果姨父身体好,也可以帮 一把。但现在,全累在了二姨身上。我有时想,若这所有的事情搁给我,我肯定 疯掉了。而年逾半百的二姨,却这样日复一日,支撑着这个残缺的羸弱的家,过 了三个年头。   二姨是母亲五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几年前,我和二姨一次在村口办事,经 过我们身边的两人悄悄议论二姨,一个说,这个女人,我小时候就见她这么好看, 现在我都老了,她还这么好看。我和二姨听见,相视笑了半天。小D走后的第一个 年头,我们去舅舅家拜年。让我大吃一惊并且为之感伤的是,二姨看起来竟比一 年前苍老了十岁。我想,对于她,生活的累大概还在其次,儿子判刑,丈夫生病, 两件事于她精神的打击才是最主要的。岁月蹉跎,是对容颜最轻易的破坏。她给 大家讲着小D儿子的懂事,大家都笑着,但那笑都显得不自然,显得沉重,仿佛 硬被什么东西拉开似的。大家的心共同地被一道暗影笼罩。我想起三十年前,姥 姥家的小屋里,大家也是这样谈笑小D的顽皮。那时大家的笑,是多么心无芥蒂, 幸福酣畅。   除了小D的孩子,我看着心酸。还有一人,也让我不忍多看。就是小D的媳妇。 那天,去舅舅家拜年的所有表兄弟表姐妹,都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只有她,带 了残破的家和一个不光彩的影子。或许是我过于脆弱敏感,我觉得若换了自己在 那种状况,是绝不参加这样的热闹场合的。所以我在心里佩服她的坚强,虽然她 看上去有些瘦弱。她是一位安静的姑娘,小D的事似乎让她更加沉默。二姨讲孩子 的故事时,她也不插嘴,只是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吃饭。后来我们回了家,母亲和 我说,她真是个自尊的孩子,小D走后,她就把身体里的那个节育环取掉了。   小D 在L城监狱第三年的时候,我去看了他。他刚刚换了工种,在一个刺激 性气味浓重的化学车间做工。我在接待室隔了玻璃问他,还能适应吧?他说不出 话来,因为一开口就要哭出来。他害了满嘴的口疮,舌头干裂,仿佛一条干涸已 久的河床。他在干活时崴了脚,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不让我看他的手,他说那活 有些腐蚀性,伤皮肤。他告诉我,他努力表现,每个学期都有加分,大概再有半 年,到年底就能出来了。可以看出,他在狱中的生活,既不堪承受,又怀有希望。   那时,小D在城里的一套单位集资房分下来了。小D的母亲拿到钥匙,立刻开 始装修,她要赶在儿子回家前把房子收拾好。我装修过房子,知道其中的辛苦, 更何况二姨还要照顾姨父和小孙子,需要城里城外两头跑着,她如何克服了那些 可以想见的困难,我简直难以想象。几个月后,二姨领我们参观她准备好的迎接 小D回家的房子。房间里每一处细节的装修布置都体现的精心自不必说,卧室里 的床都铺好了,床下的软拖鞋,卫生间里的毛巾牙刷,厨房里的厨具,都一应俱 全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漂亮的二姨更加苍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加细密了,但她 的喜悦也密密地挤在那些细纹里,让我看到一个母亲心中的希望与绝望,痛苦与 包容,无奈与坚忍。   年底的一天,我在单位忙着,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小D回来了。   饭店是小D的哥们儿定的。一共三个房间。小D的亲人们占了一间,他的哥们 儿在另两间。众多的亲人中,我只注意看二姨,姨父,小D的媳妇和孩子。他们 四人是小D最亲的人,小D服刑给了他们最直接最深痛的伤害,小D回家,也只对 他们具有最实质的意义。二姨是一贯的热情,招呼着大家吃饭。姨父依旧是一脸 遗世独立的笑容,仿佛痛苦从来不曾存在。小D的媳妇,那个瘦弱的姑娘,依然 沉默地喂孩子吃饭。在中国传统文化下成长起来的人,已经习惯于把情感藏匿起 来,在外人面前不露声色,无论那情感多么深切,多么强烈,多么需要爆发,也 只能被按捺着,成为流淌在地表下的暗流。只有小D六岁的孩子,小下巴抬得高 高的,毫不掩饰他知道今天是个荣光的幸福的日子。席间,小D过来向大家敬酒。 脱下囚衣,换上西服的小D,已经看不出一丝与牢狱有关的影子,但他也并未迅 速地融合于当下的场合。他的表情稍稍地有些尴尬,脸上有点挂不住的神色。他 的口音也有些变化,不再是纯正的乡音,使他与亲人们有了些疏离。但这都是表 面的疏离,或者是言语上的疏离,在彼此的问候交织成的一种微妙气氛中,所有 在场的亲人的心都在相同地变得柔软,湿润。但是很快,小D就被他的一大帮哥 们儿触拥走了。   再见到小D,是在半个月后,我们去二姨家拜年。小D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曾 经的形象,我们熟悉的,豪爽的,义气的,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他 刚从他的哥们儿那里回来,他的一个开煤矿的哥们儿已经让他在矿上帮忙工作。 在二姨精心布置的漂亮的客厅里,小D朗声为我们讲他的狱中经历,重点是他 在狱中新交的朋友。他称他们为狱友。他说,那谁谁谁,都是我们狱友。他说 出的那些名字,大都为我们所知,都是当地曾经权倾一时或者称霸一方的人物。 他说狱友时的口气,让人觉得他说的是一些非常高贵的朋友,和他们结识仿佛 是他的荣耀。监狱在他的谈说和调侃中,成为一个能人云集充满机遇的神奇之 地。刚刚过去的狱中经历,在他的心里全然没有留下一丝耻辱或者自卑的印记, 反而仿佛成为了他人生中一个需要仰视的高峰,在他的脸上默化为一种曾经沧 海的神色,使他惯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更加具有了丰富的意味。   小D精妙的述说不断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在新房子的氛围和新年的气氛里, 二姨家的客厅几乎成了巴赫金笔下的一个象征性的狂欢的场景。我突然理解了 二姨几个月前装修房子的辛苦,她一定是预见了这样的一场狂欢,可以抵挡她 内心积聚的悲伤。我惊讶地看着,一个人的再生是这样的毫无痕迹,一场悲剧 向喜剧的转变是这样的毫无痕迹。   后来我陆续听到关于小D的消息。他那个开煤矿的哥们儿,让他任了副矿长 的职位,专门负责跑外,也就是攻关。还给小D配了专车和专职司机,小D自己 不再开车。小D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迅速进入了这个他离开了近五年的世界,丝 毫没有什么挫折,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之前,我还想着,小D背负着一个不光彩 的隐喻,对他未来的人生肯定会有所打击。但一切好像都很顺利,小D入狱的五 年,只是丧失了五年的自由而已,对他的信心和力量非但没有丝毫的损伤,反而 有了一种磨炼后的飞跃。当了副矿长的小D,看起来比五年前更加的志得意满。 我们见面时聊天,小D口中出现的是管理煤矿的一级一级官员的名字,他们是小 D攻关的对象,是小D的业绩。小D说话的口吻,似乎都受了他们的传染,有了 一种官文化的味道。   小D和二姨一家也正式入住了城里的新家。小D的孩子刚好到了上学的年龄, 成了一名城市的小学生。只有小D的媳妇,那个沉默的自尊的姑娘,还在乡下的 医院工作,每周回来团聚。但是单位有接送车,车程只有20分钟,所以并未构 成任何困难。看起来,小D的生活已经以一种现实的欣欣向荣的存在,实现了他 出狱后的平稳着陆。   但如果此时认为我母亲对小D的担忧纯属多余,那就太小看我母亲对人和事 的洞察力了。小D回家后不到半年的一个晚上,我母亲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 小D的媳妇突然被送进医院抢救。因为小D又开车了,并且是酒后开车,撞到了 墙上。小D的媳妇一时气急,竟然休克,浑身抽搐,几乎丧命。   医院里,小D是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会发生什么 大事。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曾经的惩罚。或者那惩罚从来不曾进入他的内心。只 有我母亲,我二姨,小D的媳妇,这些曾经为小D受伤的亲人们,她们内心的疼 痛开始隐隐地扩散。她们惊恐地看着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无话可说。   那个文静的,爱钻研业务的,沉默的,自尊的姑娘,成为我母亲日益深重 的担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