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夏维东   董根发捧着饭碗,默默地往嘴里填拨着饭菜,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他 需要用力捏住碗筷才能不让他们颤抖、跌落下来。他在等待开口说话,等自己开 口,等自己的勇气积攒到能够脱口而出的时刻。他已经憋了三天,今天非说不可 了。   父亲像往常一样,只是偶而“嗯”、“哦”几声,表示在听母亲说话。母亲 年轻时做过几年村妇联主任,练得一副好口才,什么话头,她都能接过去,并且 发扬光大、离题千里、妙趣横生。   这天母亲说的话题很集中,始终围绕在李二柱身上。董根发虽然心不在焉, 但也听了个大概。   李二柱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找着媳妇。家贫不说,个人形象实在是不好,龅 牙、罗圈腿,外加谢顶,不要说姑娘看不上他了,就连拖油瓶的寡妇也不愿委曲 求全,董家隔壁的王婶落寡两年了,死活也不肯改嫁李二柱。老母亲李奶奶八十 高龄了,平日经常杵着桃木拐杖,从村西走到村东,碰到个年纪大的就像祥林嫂 似的,叹气说:“我上辈子做的什么孽哟--”如果对方安慰她几句,老人的一 肚子苦水便化作老泪纵横,不可收拾。如果她看到路旁玩耍的孩童,老人便驼身 倚杖钉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们,并不说话,脸上露出神往的微笑,仿 佛那是自己的子孙万代。这两年,董根发很少看到李奶奶在村里走动,怕是身子 骨差了,也许是对儿子死心了认命了。在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最擅长的就是认 命。董根发小小年纪都会呢,班上那些城里人子弟成绩一塌糊涂,但吃得好穿得 好,更不用担心交不起学费,董根发就想:谁叫爹娘是农民呢?   可李二柱居然娶到媳妇了!“就在今朝晌午!”,母亲激动地用筷子点击着 桌面,说一个字戳一下,真可谓“一字一顿”。董根发看到一截韭菜从母亲的筷 子上飞到父亲额头上,父亲浑然不觉,还“哦哦”了几声,显然是被这个重大新 闻吸引住了。母亲大概喊得嗓子发紧,低头喝了口面糊粥润润喉咙。父亲停下筷 子,问道:“日怪了,哪家女子肯嫁给二柱啊?别不是全乎人吧?”   母亲说:“你可想岔了,那女子还蛮漂亮呢,年纪不算大,三十来岁吧,肯 定生过娃的。”父亲“嘿嘿”地笑起来:“全乎人就好,才三十来岁,还能生养, 李奶奶这回舒坦了,死也瞑目了。”   董根发虽然没说话,倒也好奇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李二柱怎么能够娶到这 样的媳妇?母亲见儿子一直闷声不响,挑了块最大的咸鱼放到儿子碗里,嗔怪道: “你这娃这几日咋啦?闷头闷脑的,连个屁都不放一个,是不是太累了?”还没 等儿子说话,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丈夫嚷起来:“娃刚刚从学校回来,田地活 慢慢上手,你别催逼他,该休息就休息,可别拿他当牲口使。”父亲急了:“你 这老娘们就会胡咧咧,根发是你娃不是我娃咋的?要你说!”董根发赶紧打圆场: “娘,爹没有催逼我,让我扶牛犁田,轻省着呢,累不着。”听儿子如此说,父 亲的黑脸露出一丝笑意来。   母亲便接着说起李二柱的新媳妇来。“二柱的媳妇是买来的,花了整整八千 块!”母亲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八千块呀!二柱几十年省吃俭用的全部家 当换来的。”   高中生董根发有点法律意识,忍不住插嘴说:“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母 亲道:“二柱犯啥法?花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王老子也管不到。再 说那女子也是自愿的,家里需要钱救急,还真是个孝女哩!”   董根发一肚子的心思,实在没心思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母亲已经开始收拾 碗筷了,父亲掏出烟锅“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四十瓦的灯泡 把一切都照得昏昏黄黄。董根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得就像梁上的老鼠上窜 下跳。   就在这时,王婶在门外喊:“她婶,我来借点盐。”话音未落,人已经站在 堂屋了。董根发叫了声“王婶”算是问好,父亲说:“还没吃饭啦?”王婶拍着 手说:“今朝收工晚了。”母亲在墙上撕了块糊墙的报纸,包好盐递给王婶说: “大妹子,你孤儿寡母真不容易哟,该找个当家的了。”王婶有些扭捏地笑了笑: “大姐说得轻巧,总不成我学二柱买个男人回来?再说我也买不起啊。”母亲哈 哈笑起来:“大妹子还真会开心呢,大姐帮你物色着个好人家。”王婶说:“谢 谢大姐了,好人家是不敢想,一个全乎男人就成。”,一边说一边迈出门去: “走了,闺女还等着吃饭哩。明朝买了盐还你。”母亲追到门口说:“可别笑话 人了,一包盐还什么还?”   母亲回屋时说:“你说她再不找个男人可怎么过活呀?田里的活儿,你们爷 俩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父亲“哼”了一声:“老子可不敢帮衬她,就上个月, 老子帮她抬了捆麦杆,还被你老娘们絮叨了半天。你记性给狗吃了啊?”母亲卡 了片刻,理直气壮地说:“老东西,别在娃跟前说不正经的!”,这句话以攻为 守,不仅让父亲的锋芒无从落实,还反倒让他自己落下埋怨:在晚辈面前不正经 说话。   董根发打心眼里佩服母亲的机灵,他觉得自己读书读得好肯定是遗传了母亲 的聪明。董根发有时在心里骂那些看不起他的城里人:老子口袋比你们单薄,但 脑子比你们厚实!   父亲想不出一句反击母亲的话,只得拿烟锅在凳子腿上磕几下,来掩饰自己 的无言。母亲从来不会得理不饶人,瞧父亲尴尬,马上就跳开话题说:“水烧热 了,你们爷俩去院里冲澡去吧。”,嘴里说着话,手上却不闲着,大水瓢子几个 起落,锅里的水就进了木桶。   父亲收起烟锅,扭头对儿子说:“根子你先洗。”   董根发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如果等父亲洗好澡,那他今晚就甭想再开 口了。一旦过了今晚,明天就更开不了口。勇气就像几何里的抛物线,升到最高 点,就要走低了,低到没有。   董根发像跟桩子一样突地立起来。父亲见儿子傻站着不动窝,就说:“中邪 啦?难道要老子背你去洗澡?”母亲走过来,冷静地说:“儿啊,有啥话就说, 娘,爹给你做主。”   董根发差点把嘴唇都咬破。他知道如果说出来,除了让父母为难、心痛外, 没有什么用处。可是不说,他自己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啦!   董根发下意识地松开嘴唇,从齿间缓缓地飘出几个字:“我考上大学了--”   父亲的烟锅从手上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母亲呆了片刻, 突然如梦初醒,冲过去一把搂过儿子,鸡啄米似地在儿子脸上亲着:“哎呀,我 的好儿子,你考上大学啦?!你中状元了,中状元了!真是祖宗有灵啊!天大的 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呢,傻儿子!”   董根发这三天来的憋屈化作泪水流出来,他哽咽着:“爹,娘啊,学费要八 千块,我上得起嘛?”   母亲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八千?咋这么贵死呢?二柱攒了几十年才 攒了八千块买个媳妇,咋上大学也要八千块呢?”   父亲拾起烟锅,划断了四根火柴才把烟点着。他用力地吸着,好像一个快要 窒息的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吸得太多又太急,猛烈地咳嗽起来。董根发 一手扶着父亲的肩头,一只手轻轻地为父亲捶着背。   当父亲抬起头来,董根发看见他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父亲像是突然衰老了 几岁,父亲沙哑地说:“儿啊,爹恨不能把身上的肉一斤一斤割下来卖掉供你上 大学,可家里实在拿不出这大笔钱来啊!儿啊,认命吧,谁让生在农家呢!爹没 本事,爹对不起你,下辈子你投胎生在个好人家里。”   在董根发的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父亲的话让他无地自容, 心如刀绞。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父亲的腿说:“爹,您别这么说,下辈 子我还做您儿子!我不上大学就是了,我没指望上大学!我只是想让二老知道, 我没有白上十几年学,我考上大学了!许多城里人都考不上,您儿子考上了!”   父亲不知道怎么安慰明白事理的儿子,这个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此刻就像孩 子一样无助,俯身抱着儿子,无声地哭泣。   董根发忽然听见母亲振聋发聩地说:“儿啊,这大学你去上!爹娘要是不让 你上大学,将来无颜见祖宗!”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挺直身子,说:“哪来的钱?”   母亲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说:“儿啊,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爹娘一定 让你上这个大学!娘挨家挨户去借,把房子卖了去凑,我就不信攒不了八千块! 李奶奶儿子都能娶上媳妇,凭什么我儿子上不了大学?!”   董根发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闻言喜出望外,傻头傻脑地笑起来:“真的 嘛?娘?”母亲用毛糙糙的巴掌擦拭着儿子脸上的泪痕,说:“傻儿子,娘几时 骗过你!大学啥时开学?”   董根发想都没想,吐口而出:“还有三十六天。”   父亲望着傻笑的儿子和狂热的婆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忍心泼他们凉水, 但也决不肯附和他们。家里的现钱不超过两百块,要在三十六天凑够剩下的七千 八,比大跃进时期的亩产万斤更加不可思议。八千块还只是学费,生活费又要多 少?大城市可不比农村,白水都要一块钱一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曾在省城花 了整一块买了一瓶什么矿泉水!那次他实在渴得嗓子冒烟,还以为白水要不了一 毛钱。   母亲挺直身子,将军一般发号施令:“你们爷俩明朝不要下田了,赶集市卖 粮去。麦子、稻谷,还有玉米粒,卖个千把块没问题。我呢,负责借钱,明朝先 在村里张罗,缺下的口子我厚着脸跑娘家。”   准大学生董根发无法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敬佩之意,只是一味傻笑 着,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父子俩装了一牛车的粮食去集市,换回来一千一百块,回到家都晚上八点多 了。母亲坐在灶台边上等着他们,面色苍白。母亲挨家挨户跑了一天,才借到九 十块钱!她终于意识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终究不过说一句鬼话。   她不愿让儿子看出来她的无奈,把借到的款项提高了十倍,说是借到九百块 了,加上卖粮食的钱,再加上家里的现钱,已经两千两百了。还有三十五天,怎 么着也能凑齐八千来。   董根发信以为真,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晚上躺在床上,兴奋得半夜三更才 迷迷糊糊合上眼。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徜 徉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爹和娘站在校园的尽头,骄傲地微笑着,好像在告诉全 世界:我儿子是大学生!   爹和娘都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应该不会去赶集市,因为家里已经 无物可卖了。董根发胡乱吃了些东西,准备牵牛去田里上工,才发现老黄牛不在 了。董根发去田里也没见到父亲。董根发猜想父亲大概把老黄牛也牵去卖了,不 由得难过起来:上大学的代价太大了?没了老黄牛,父亲以后拿什么犁田、赶集 卖谷物呢?   董根发回到家,爹娘都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心里却躁得不行,想到不久 的大学生活,他产生了眩晕的感觉。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脑子很兴奋,很乱, 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知道肚子饿了,他爬起来,去锅里取了两 根煮山芋,蹲在灶台旁啃起来。   直到日头偏西,父亲才回家。老黄牛果然卖了。父亲把包在烟袋里的钱放在 桌上,说:“价钱还中,八百五十呢!再过两年,牛年纪大了,就卖不出这个价 了。迟卖不如早卖。”董根发没有勇气注视父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 鼻子发酸。   父亲把话岔开,说:“根子,给爹拿些吃的来。”董根发忙不迭地去盛粥, 把山芋和几样咸菜一一端上桌。   母亲第二天晚上才回来,父亲一见到她就打了个喷嚏。她头发上、衣服上都 蒙着一层灰,抬胳膊伸腿,灰尘便散了开来。董根发想,所谓“风尘仆仆”,大 概就是母亲这般吧?他早就备好了一脸盆水,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便把脸盆端出 来迎着母亲。母亲那张灰蒙蒙的脸突然就灿烂起来,说:“好个孝顺儿子。”   父亲等母亲洗好脸,问道:“借到多少?”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借了不 少哩,有一千多块吧?”。董根发信以为真,飞快地心算了一下,三天时间学费 已经凑够了一半,看来大有希望,不由喜上眉梢。父亲却知道妻子在打马虎眼, 真借到一千多,她决不会说什么“有一千多块吧”,一定会把几分几毛都说出来。 夜里睡觉时,妻子压低嗓门告诉丈夫,在娘家守了两天只借到四百九十元。虽说 时间只过了三天,可所有能得到钱的渠道已经挖遍了,满打满算离三千还差好几 百。睡在外屋的儿子无法想象里屋的父母是怎样辗转反侧、唉声叹气,这天晚上, 他睡得很沉,几天的兴奋让他疲惫不堪,他沉入一个甜甜的美梦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又恢复到以前的光景。董根发照样跟父亲去田地劳作, 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母亲在餐桌上的话明显少了,好几次筷子都掉地上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离开学的时间只剩三个星期了,董根发无精打采起来, 再也不提上大学的事了。但他留在床头墙上的指甲印分明显示他还没死心,或者 说是不甘心,每过一天,他便用指甲在墙壁上狠狠划上一道。他想跟母亲说他不 上大学了,可他不敢开口,生怕真的上不了了。   有天傍晚,董根发和父亲收工回来,无意中发现母亲从李二柱家出来,兴冲 冲地一溜小跑,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董根发喊了两声,母亲竟然没有听见。   董根发预感到事情有转机,而且这个转机和李二柱家有关,这就更让他好奇 莫名:难道李二柱还有余钱出借吗?   母亲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到爷俩站在门口,她说:“明 朝我要出远门一趟。”   父亲问道:“做啥?”   董根发问道:“娘,你要去哪里?”   母亲两只手互相捏来捏去,说:“好事情,明朝带隔壁王婶相亲去。”   父亲黑着脸说:“瞧你神经得,还以为你自己去相亲呢。”董根发也觉得蹊 跷,就算是带王婶去相亲,母亲也不至于兴奋成这个样子呀。   母亲说:“我现在去王婶家,晚饭我回来做。”,说着,风风火火就跑了出 去。   父亲点着烟锅,蹲在门坎上,闷头抽着。烟锅在缓缓来临的夜色里忽明忽暗, 伴随着烟雾,显得很暧昧,很难以启齿。   母亲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的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是显得红扑扑 的,喝了酒一样。她对父亲说:“说好了,明朝带王婶相亲去,我大概要过些时 日才能回来。她闺女妞妞明朝起就住咱家。”,又对儿子说:“娘一准把钱给你 凑起。”董根发一肚子的疑问,可不知道从何问起。   母亲是半个月后回来的。董根发在睡梦中被叫醒,看见爹和娘站在床边。董 根发揉了揉眼睛,然后伸手朝娘探去。他的手被娘握住了,硬梆梆的,就像被几 根干燥的树枝夹住。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呜咽着说:“娘,你去哪里了?怎 么才回来?!”   母亲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他,说:“儿子,你看,这是什么?钱, 七千块!儿子,你能上大学了!”   董根发触电地从床上跳下来,把那包东西凑到灯下打开:真的全是钱!他呆 了,笑容梦游一般从心底里泛上来,他像望着神明一样望着母亲,说:“娘啊娘, 你怎么能借到这么多钱?”   母亲把散在桌上的钱重新包好,背对着儿子说:“娘给你王婶找了个好人家, 那家人有钱,听我说儿子要上大学,就借给俺了。这里五百块要给妞妞,是王婶 托俺给妞妞的,她,她一时不会回来。六千五,加上家里的钱,够你上大学了。”   董根发如愿上了大学。那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离家那天,全村人都出 来送他,爹和娘走在最前面,虽说分离在即,他们的脸上依然带着骄傲的笑容。 娘牵着妞妞的手,说:“妞妞,将来你哥出息了,你就不愁上大学了。”董根发 不知道要跟乡亲和爹娘说什么好,只是幸福地傻笑着。   董根发在省城期间,收到过家里几封信,都大同小异,不外说家里一切都好, 妞妞也开始上小学了。董根发觉得王婶真够怪的,自己成亲了,怎么连女儿都不 要了?又想或许是王婶瞒着那家人自己有孩子吧,这么一想又觉得王婶可怜,同 时又觉得自己的爹娘太好。   有一天,董根发在网上看到一则家乡新闻:X县董家村妇女吕桂花因拐卖同 村妇女被叛处有期徒刑……董根发在心底凄厉地喊了一声:娘啊!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