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城市里最后一个修鞋匠   徐先进   我家的鞋柜已经是鞋满为患了,妻子又买了一双新鞋,无处藏身。于是妻子 将鞋柜彻底清理了一番。一只只鞋被她从柜子里拉出来,扔到走廊里,活像一只 只形象怪异的海鱼干。海鱼干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腐皮气息。   妻子蹲在走廊里,屁股翘得老高,后背露出一个巨大的月牙,白灿灿的很是 夺目。她像一个法官一样,细致地审察着每一只鞋子。大概半来个小时,她站了 起来,转了转她那因为长时间蹲伏而显得酸胀了的腰。说实话,她的腰实在是好 看,我一点都没有炫耀的意思,不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妻子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纸箱子,将这些海鱼干一古脑儿地塞进去,然后用 十公分 宽的不干胶将纸箱口封起来。完了,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它,眼睛里 发出一种既仇视又无奈的目光。最后她一脚踢过去,算是做出了决定,走过来猛 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去找个补鞋匠修一修。   我把箱子扛到肩上下楼。刚下了两个台阶,就觉得这么做有些太郑重其事了。 箱子并不重,扛到肩上轻飘飘的,一不小心,箱子的后头会翘起来,碰到上面的 台阶。于是我把箱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到胳肢窝下面去。箱子不是很宽,但用胳 肢窝夹着让我想起农村妇女夹着澡盆去河里洗衣服,我不是女的,不应该做这样 的动作。我想起来,应该用绳子将箱子捆住拎着,再说,用自行车带着它,没绳 子捆怎么行呢。   我把箱子搁在楼梯道的拐弯处,噔噔噔地往回跑。妻子正穿着她新买的鞋在 客厅里走模特步,她将腰肢扭得令我眼花缭乱,还不时地摆一个造型停在那里。 要不是去修鞋,我肯定受不了这挑逗,一定会将她摁到床上去,消灭她的淫荡之 气。   拐了两节楼梯,我停住了。我看到住在我楼上的老柳在盯着我的箱子看。老 柳双手剪在背上,上体和下体弓成了一个锐角,而头又与上体弓成了一个钝角。 他的背上也有一个月牙,但和我妻子的比起来简直就是凤凰和秃毛鸡。月牙的正 中是一根猪尾巴似的脊椎,椎节之间的皮肉很不争气地塌陷下去。月牙形的皮肉 上布满了褐色的小斑点,斑点之间还夹杂着针眼大小的小红点,天气这么热,也 许是痱子。   可以看出老柳看我的箱子是十分投入的,他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就在楼梯上看 着他。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那个角度,只不过偶尔将两个手掌像鸟的短尾巴一样 翘起来一下。他开始说话了,他说,这里面是什么呢?似乎是等箱子里有声音回 答他,见箱子没有反应,他又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呢?箱子无动于衷的样子显 然更加激发了老柳的斗志,他俯下身去从箱子侧面的缝隙处向里看。老柳戴着一 副酒瓶底似的眼镜,箱子里的黑暗肯定让他大失所望,于是他拿鼻子从缝隙里去 嗅。他很挤了几下鼻翼,猛然站直了身子,说,我操,妈的!   外面真是热,我刚跨上自行车胳肢窝里裤裆里就开始粘咝咝地冒水。蹬了两 下脚踏子,汗就顺着脊柱往上爬。我妻子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这么大热的天竟 要我骑车上街去修鞋,而她自己却在家里穿着新皮鞋走模特步。她这是故意虐待 我。我非常生气,有意将车子骑得很慢,尽可能去找路边像瘌痢头一样的树荫。 不过我很快就原谅了我的妻子。我家的鞋柜总有五、六年没有清理了吧,对那些 早已不穿了的鞋子总该有个说法。它们总不能死乞白赖没完没了地占用我家里的 空间。妻子喜欢买鞋,一年少说也要买个七、八双,而且都是高档的,价格不菲。 但她的脚似乎有毛病,许多鞋都是靠近前掌的地方变了形,或是炸了线。我曾经 叫她将这些变了形炸了线的鞋子扔掉,她则将鞋子举起来,对着光线左看右看外 看内看,然后掏了鞋油仔细打磨上光,重新塞回到鞋柜子里去。我以为她要重新 穿上它们,但她每次却拉起裤脚,强迫我欣赏她新买的鞋子。   我穿着背心和裤头,毫无修养的样子。太阳就像一块烙铁追随着我的皮肤, 我能感到我的皮肤在嘶嘶冒烟迅速变黑。我没有看到一个修鞋的,我突然怀疑, 这个街上会不会有修鞋的。我好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修鞋的了,前不多年好像 有,再往前不多年好像有很多修鞋的,再往前不多年好像大街上到处都是修鞋的, 车站的候车室里,车站的厕所前,街道的拐弯处。有许多条街道都成了修鞋街, 有老头子老婆子有年轻的还有小孩,他们一溜排过去,浩浩荡荡。他们手里总是 拿着锤子剪子锥子锉子,对着那些无辜的鞋子敲剪锥锉。   一辆奥迪嘎地一声停在我自行车屁股的后面,险些将我撞翻。我愤怒地跳下 车子。奥迪的玻璃摇了下来,从里面伸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脑袋上也架着一副 墨镜。他问我,干什么呢?我回击他,你干什么呢?不要以为坐着车子就可以横 行霸道。那家伙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拍着我的肩膀,怎么?不认识了?我摘下了 墨镜,他也摘下了墨镜,说老同学都不认识了?我努力地搜肠枯肚,从幼儿园到 大学,也想不起这圆圆的脑袋曾经和我在同一间教室里读过书。我说,你认错人 了吧?他又拍打我的肩膀,怎么会?李志文,我们班的劳动委员。我说,我是叫 李志文,在初中的时候也确实当过劳动委员。你也许真的搞错了,我对你一点印 象也没有。我又戴上墨镜,他也戴上墨镜。我心想他准是意识到认错人了,要不 好意思地离开了。我懒得再和他啰嗦,正准备飞身上车,他却又问我,干什么去? 我说,修鞋子去。我拍了拍车座上的纸箱子。他也伸手拍了拍箱子,里面是鞋? 不等我回答,他就从腰上掏出一把刀子,将我的绳子割断,取下纸箱子,塞到他 的车子里去。我愤怒了,你要干什么?他根本不理睬我的愤怒,用他粗壮的胳膊 架着我的胳肢窝,像提溜小鸡一样将我提溜到他的奥迪里,说带你去修鞋子。   奥迪车子里的空调打得很低。我不一会儿就全身发冷,我用双手抱住了肩膀。 我说,你把空调关掉。他不关空调,而是问,想起我是谁了吗?我非常生气,说 鬼知道你是谁,还是直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他说,我不告诉你,我一定要你自 己想起来,我不相信你就想不起来。我这个圆圆的脑袋是独一无二的,你那时用 圆规在我的脸上比划过,说确实很圆,就像篮球一样。他扔给我一支圆珠笔,我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假如还想不起来就打手机来问我,我的号码是138×××× ×××。我把他的号码写在了纸箱子上。   车子转了好几个街道都没有发现一个修鞋的。我冷得发抖,可这个圆脑袋的 家伙就是不愿意关掉空调。他说是要好好地惩罚一下我这种极不符合现代文明的 穿着打扮。他将我带到了一个烂糟糟的街道。街道的两边积了许多肮脏的臭水, 各种颜色的塑料袋随风飘荡。他说,知道吗?就在前面 一公里 的地方有个池塘, 两天前在池塘里发现了一个麻袋,里面装的是碎尸,头不见了,现在警方正在抓 紧破案。我说我从不看电视,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凶杀案。他对我凶恶起来,你真 是一头蠢猪,连本城的凶杀案都不关心,你关心什么?说不定哪一天凶手杀的就 是你。   修鞋匠是个老者,在废品收购站的围墙外圈定了一个地盘,这个地盘和抛尸 的池塘相距不到 一百米 。他的地盘也就是一个直径 三米左右的圈子,圈子靠 近围墙的一面是码得高高的酒瓶子,让人想起打仗时的掩体,又让人想起密密麻 麻的枪口。有风吹过,所有的瓶口发出鬼哭一样的啸叫。修鞋匠在这啸叫中独自 沉醉,还不时地摇晃着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蓝咔叽布做的干部帽子, 这么大热的天真是让人不可理喻,难道他的头上有见不得人的斑疮?   地盘里是水泥地, 三米 之内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三米 之外杂草丛生,污 土泛滥。水泥地的中心插着一把巨大的阳伞,一方伞摆垂挂出一条帘子,上书精 修各类皮鞋,远看极像酒肆的招幡。   我敲敲伞杆,喂修鞋。   修鞋匠瞟了我一下,并没有理我。我又敲了敲伞杆,修鞋匠说,没看见别人 正在休息吗?   我有点生气,说你并没有睡觉,你应当以做生意为主,没有顾客的时候想怎 么睡就怎么睡。   谁规定只有睡觉才叫休息?谁规定休息就得闭上眼睛?我工作是有时间的, 上午八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其余时间下班休息。修鞋匠说。   我的鼻子不小心哼了一声,一个修鞋的,哪有那么多的破规矩,还像国家工 作人员一样按时上下班。这时修鞋匠脱下了他的帽子,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头发是 那么地好,乌黑贼亮不说,还打理得整整齐齐,简直可以到电视上去做洗发水的 广告。   修鞋匠用手指指了指地上,放这里吧,现在还不到上班的时间,丢一百块押 金下来,后天下午四点来取,这是我名片。   我接过名片,将一百块钱放到纸箱上。   能向你打听一下碎尸案的消息吗?就在前面的池塘里,有人用麻袋抛尸了, 头不见了。   修鞋匠撇了撇嘴,目光从我的头顶上飞越而过,什么碎尸案?是医学院丢弃 的人体标本,那标本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少女,因为失恋而自杀了。   天气太热。大热天我喜欢中午和妻子做爱。我用手掌像揉面粉一样使劲揉着 她的两个乳房,我妻子发出了哎哎的叫声,她的脸通红通红的变得很难看。电话 响了,我妻子这个笨瓜竟然抓起了听筒,我想对方一定听到了我妻子的哎哎声和 我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声音。我翻身下来接过了听筒,对方不说话,我冲着听筒叫 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老柳。   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   我想知道你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不是看过了闻过了?   但我没有打开,我需要证实。   告诉你吧,里面是一箱死老鼠。我生气地挂上电话。我非常讨厌老柳,我一 看到他酒瓶底似的眼镜就会想起镜片底下老鼠一样的眼睛。老柳好像从没有和我 说过一句话,每次和我在楼梯道上相遇他从不向我点头,我有好多次准备好了笑 脸想跟他打个招呼,他都会故意地昂起脸,将他麻杆似的身子从我身边挤过去。 老柳喜欢爬到楼顶上去,尤其是在有太阳的黄昏,他会面向西方,让太阳将他的 影子拉到整个楼顶那么长。我不知道老柳能不能做爱,反正我从未听到过他的床 有节奏的吱呀声。我重新趴到我妻子的身上,更加用力地揉搓她的乳房,她比刚 才叫得更欢了。我进入了她的身体,电话又响了,我妻子又抓起了听筒,她对着 听筒哎哎哎地大声叫唤。我也不能停止自己,我做完了最后一把努力才从我妻子 手里夺过了听筒。这次老柳先发话了。   你们在做爱?   是的,羡慕吗?   大白天的跟畜生一样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想了想,你那箱子里肯定不是死老 鼠,我们家经常吃老鼠肉,是老鼠我一定能闻得出来。   那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不想和他啰嗦了,我犯困了,需要休息。我 打算把电话挂上去,老柳说,等等,你听说过本城发生的碎尸案吗?警方正在向 市民征集线索,如果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警方会奖励一万块钱,你是否知道一 点情况?   我他妈的知道什么情况,我从不看电视。告诉你吧,那不是碎尸,是医学院 丢弃的人体标本,是三十年前制作的一个标本,是个少女,为失恋而自杀。   我有许多资料要查。首先我要搞清楚那个圆脑袋的家伙是不是我的同学,我 找出了我初中时的毕业合影。照片已经黄得很厉害,背面有我按照照片的位置写 下的名字,如果能找到这个圆脑袋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就可以直接打手机告诉 他。我拿了一个很精致的圆规在照片上一个一个地比划,共有七八个圆乎乎的脑 袋,最圆的一个叫朱升。我掏出手机,但马上想起来号码是写在纸箱子上的。于 是我急匆匆地往修鞋匠那里赶。外面在下雨,一下雨这城市的空气中就充满了一 股腥臭味。我是穿着一双高档皮鞋的,皮鞋上到处沾满了污渍。皮鞋突然炸裂了 一个大口子,水漫进了我的鞋里,鞋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   我没有看到我的纸箱子。我找修鞋匠要纸箱子上的号码,修鞋匠说还没有到 取鞋的时间,对我不予理睬。我只好要他修我脚上的皮鞋,修鞋匠说你的鞋太脏 了,不修。我感到莫名其妙,说有修鞋匠嫌鞋脏不修的吗?修鞋匠说我就是的。 我只好到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包餐巾纸将皮鞋上的污渍擦干净,修鞋匠还是不修, 说他只修擦了油的皮鞋。我想对他发火了,认为他是在有意刁难我,但我还是忍 住了,我又去买了鞋油和刷子将皮鞋打油上光。   修鞋匠修起鞋来果真有板有眼像一台机器一样。   你怎么知道那个少女是因为失恋而自杀的?   修鞋匠的目光再次从我头顶上飞越过去,说你上网查一查就知道了。   这些女的真是烦人,我一打开QQ她们就一窝蜂地跟了上来,她们好像一天到 晚二十四个小时都趴在网上。飞雪飘要我去她的网页欣赏她的裸体诗。热情似火 给我发来她和老外做爱的录像。小嘴唇问我为什么老是回避她的问题。心尖上的 一撮毛说她要把她的一撮毛塞到我的喉咙里去。106岁的少妇说她找到了一个102 岁的少夫。舒服的网床要我和她在网上做爱。我非常小心地应对着她们,我和她 们打着哈哈。说实话,她们有时确实很烦人,但我不愿意放弃她们,我在心情非 常好或是非常糟的时候比她们更烦人。   一个叫“探索世界的疯子”的陌生人反复要求将我加为好友,在他第二十三 次要求的时候我们聊上了。他向我坦白了他的身份,这个“探索世界的疯子”就 是老柳。我质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QQ号的。老柳说这个你就不用问了,还 是告诉我纸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吧,如果你能确切地告诉我,我请你吃山老鼠 肉,这可是这个世界上最鲜美的美味,山老鼠有兔子那么大。我说老鼠肉吃多了 会杀死精子的就狠狠地在红框白×上摁了一下。   我关掉QQ,重新隐身登录。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按修鞋匠名片上的说法,他 在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二点登录QQ。但我找不到他,或许他也隐身了,或许他根本 就没有按照他自己所说的去做。我只好打开修鞋匠的网页,这个网页制作得非常 花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样颜色一样不缺,按纽是用鞋子做的,打开一只鞋子蹦 出来几十只鞋子。修鞋匠将他的鞋子按照样式排成一条队,有各式绣花鞋,各式 塑料凉鞋,各式胶鞋,各式运动鞋和各式皮鞋。修鞋匠又按照世界大洲排成一条 队,从亚洲到欧洲再到美洲。他还收集了许多运动明星鞋子的照片,然后再在这 些照片上贴上他自己的标志。我感觉我不能再小看他了,感觉他有理由像国家工 作人员一样按时上下班,有理由只修擦了鞋油的皮鞋。   有一条活动的标题沿着屏幕的四周游动,就像一条蛇死死地圈住了这些鞋子。 三十年前纯情少女为爱自眠。   那是一个非常清纯而又美丽的少女,周围的人们都非常喜爱她。人们都说, 只要在一天里见过她一次面,你的心情就会好上一个礼拜。少女也是孤独的,因 为人们只是远远地欣赏她,而不会有意地接近她。她常常一个人抱着一本书从医 学院图书馆后面的一条小路上走过,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走,很少有阳光照到上 面。路上积满了常年的落叶,落叶散发出潮湿腐烂的清香。少女沿着这条小路来 到了医学院后面的树林里,她有时看书,有时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去看树林里 的天空。   一个医学院的年轻教师偶然来到林子里,他们谈了很久,少女也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竟然说了那么多的话。后来他们相爱了,互相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但 年轻教师的父母坚决反对。年轻教师非常痛苦,他既不能伤害自己的父母,更不 能伤害少女。   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少女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她留下了一封遗书,要把自 己的身体献给医学院做标本,她说可以把她的头和身子分开,她的身子给那个年 轻教师做实验。   年轻教师没有再爱上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子,他天天和这个无头的人体标本相 伴,但却不知道她是谁……   我打开防盗门上的方窗,老柳正将他酒瓶底似的眼镜抵在方窗外面,他的干 枣一样的脸被方窗上的×子分成了四个三角形。我问他为什么不按门铃,老柳笑 而不答,只是用手掌做了一个向后勾拉的手势,意思是出去说。自从老柳看上我 的纸箱子后,老柳似乎一下子介入了我的生活,也许是上次他偷听了我和我妻子 的做爱激发了他沉睡多年的性欲,他多在中午一点和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向我家打 电话,有两次又被他偷听到了。这都怪我的妻子,她有个毛病,只要电话铃响, 无论她正在做什么都会伸手去接。后来我们改变了做爱的时间,但老柳依然在那 个时间段里经常给我们打电话,我于是在那个时间段里愤怒地将电话插头拔下来, 老柳就拼命地在QQ上找我。我每次故意地打开他的窗口却一句话不说,他不断地 向我发来大段大段的文字,我仍然不答理他,他就对我辱骂好让我回击他,但我 总是在他骂得最得意忘形的时候突然将他的窗口×掉。   就在我要打开门出去的时候,我妻子问我那箱鞋子为什么还没有修好,她前 不多时买的一双皮鞋靠近前掌的地方又开裂了。我这才想起来我错过了取鞋的时 间,差不多超过两个星期了。于是我开了门就往外跑,老柳险些被门撞倒,但我 根本就不管他,我担心那个古怪的修鞋匠会以超出时间为由拒绝给我鞋子。我到 楼梯间里去找我的自行车,但是没有。我想起来那个圆脑袋的朱升将我的自行车 丢弃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我赶紧沿着大街疯跑。路上许多的行人看到我奔跑的速 度都非常吃惊,以为这座城市又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们有的冲我直喊, 快跑呀,后面要追上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仍然埋头狂奔。到了圆脑袋朱升丢 弃我自行车的那棵树下面,我才停了下来,但我没有看到我的自行车。我大口大 口地喘气,感觉两个腮帮有大量的酸水往外直冒。我吐痰到地上,上面是乒乓球 那么大的一个痰泡。我弯下腰来不停地吐痰,胃里的酸水也跟着上来了,周围仍 然有不少的人在看我。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回头脸就贴到了老柳酒瓶底 似的眼镜上。老柳问我干嘛跑得这样快,我不想告诉他我的自行车丢了。老柳手 里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饭桶,他向我扬了扬这个饭桶,里面是……,我才不管他 里面是什么,我又狂奔起来。   修鞋匠不在他的地盘里,我走到巨大的阳伞底下。修鞋匠不在但他却敢于将 他的摊子放在这里,让我感到很是奇怪。我在阳伞底下蹲了下来,我又要吐痰。 突然起风了,酒瓶口发出声势浩大的鬼哭一样的啸叫。风将一张纸吹到地上,我 捡起来才发现上面是修鞋匠的留言,本人因要参加重要活动,暂停营业一个礼拜。   我突然感觉今天很不对劲,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就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接受了老柳的邀请。我将胃里的酸水吐完之后饥饿就一下子袭击了我。老 柳拎着他的饭桶紧紧地跟随在我的后面,饭桶不时地碰到我的腿上。老柳带我进 的是一家小饭馆的二楼,包间里的空调在往外冒着白气,温度极低,我不一会儿 就全身发冷。老柳将他的不锈钢饭桶放到桌子上,他打开了盖子,一股浓香弄得 我喉咙里马上冒出了口水。我听到老柳说这就是他上次说的山老鼠。我立刻又有 了强烈的呕吐感,虽然我的胃里已经挤不出一点东西了,我还是赶快跑到卫生间 对着马桶嗷嗷大吼起来。   房间里多了两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一个是圆脑袋的朱升,另一个就 是那个修鞋匠。我一下子就忘记了可恶的山老鼠,我想这肯定是老柳帮我约的他 们,想不到老柳竟如此地关心我。我盘算着应该先向谁打招呼,最后我选定了圆 脑袋朱升。我在门口就做好和朱升握手的姿势,但朱升却没有理睬我。我说我知 道你的名字了,叫朱升,怎么样,还不到一个月吧。朱升示意我坐下,我还想和 朱升亲热一下,朱升却站起来敬我的酒。我坚决要求老柳将山老鼠拿出去,不然 我就不喝酒,朱升就叫老柳将山老鼠拎走。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轮番向我敬酒,我的眼睛很快就犯花了。在喝酒的间歇里 我一再想亲近朱升,我想和他叙叙初中时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自从我知道他 叫朱升后,我记忆的链条像擦了油一样,许多事情哧溜哧溜地冒了出来,最让我 开心的是他在初中三年偷了五十条女生的三角裤头。可朱升一直不和我说话,这 让我憋得难受,他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喝酒。既然朱升如此不礼貌我也就对他无所 谓了。我准备问修鞋匠我的那箱鞋子,修鞋匠也不理睬我,也一个劲地向我敬酒。 我看见他将头顶上的干部帽子取下来放到桌子上,他的头发保管得还是那么好。 于是我又想向他讨教保管头发的方法。我甚至有用手去摸他头发的念头,但他却 麻利地挡住了我的手,并将一大杯酒伸到我的鼻子前。老柳在旁边不停地说, 李先生喝呀快喝呀。我将一大玻璃杯白酒一仰脖子就倒了下去。我用手摸了摸自 己的头顶,我的头发最近脱得厉害,中间的秃顶像鸡屁股似的难看。我还想向修 鞋匠去讨教,老柳却将酒杯伸到我的鼻子前说,秃子好,秃子性欲强。我又仰起 脖子倒下去一大杯。他们还在一个劲地劝我,我的心里感到特别地激动。他们真 是对我太好了,我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尊重过。我飘飘欲仙了,我看到三只举 着酒杯的手不停地在我鼻子前晃来晃去。我得意了,几次伸手想摘下朱升的脑袋 当蓝球打。我想,如果能摘下朱升的脑袋,我就将老柳当作蓝球架,他的干枣样 的脸就是蓝板上的黑框子,他的酒瓶底似的眼镜就是蓝圈,蓝圈有两个,命中率 会提高一倍。我为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向他们道歉。   我趴到桌子上去了,我的脑袋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我听到朱升吩咐老柳去把 山老鼠拎进来,我想阻止他们,但我无论怎样也抬不起头来。   我在深夜里醒来,我的周围是沉沉的黑暗。我知道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口渴得非常厉害,我说给我一杯水。黑暗中有人说他醒了,接着一束强光向我 袭来,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我说你们要干什么?   有两个人抬着一个纸箱子放到我的脚前,我认出这就是我留在修鞋匠那里的 那个纸箱子,上面还有我写的朱升的号码。有人问,李志文,这里面是什么?我 答,是一箱要修的皮鞋。那人问,你怎么要修这么多的皮鞋?我说我妻子的脚有 毛病,一双鞋穿不了多少时间靠近前掌的地方就变形了,开裂了。这些鞋都是名 牌鞋,我妻子不愿意扔掉。那人说,可是里面却是一颗人头,你不要狡辩了,你 要我们打开给你看吗?我们做过DNA鉴定,这就是那个碎尸案的人头。   那个人走到了灯光下,我认出了他就是朱升。我既悲又喜,我说你是朱升?   朱升说谁是朱升?   我说你呀,上次你还开着奥迪车带我满大街找修鞋匠,这个纸箱子上留的就 是你的号码,不信你看看。我指了指那串号码,可惜我没带手机,不然我会当场 拨通他的号码,让他哑口无言。   朱升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些我怎么就不记得呢?   我说那不是医学院丢弃的人体标本吗?我还到网上查过她的资料,那真是那 个年代美好的爱情,我不知道医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她丢弃在池塘 里。   朱升说三十年前是三十年前,今天是今天,我们不需要你的口供。   我感觉我身上的酒精还没有完全褪尽,我的脑袋又在不停地膨胀。我终于又 睡了过去。我任他们怎么喊叫都不能醒过来。我睡得真是舒服极了,我从未感觉 到睡眠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我想我肯定打起了呼噜,说不定还用手掏了自己的 鼻孔,因为我妻子老是说我在睡觉的时候用手掏她的鼻孔。我看到了一个少女在 医学院图书馆后面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过,然后坐在小树林里对着未来的天空发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