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   冷遇   杨凤喜   这里和那里不一样,白天和夜晚不一样,活人和死尸不一样,所以,我是有 点害怕的。   我最害怕的当然还是对着这么多人发言。我这人天生就嘴笨,六岁才学会说 话,通常是不情愿开口的。到殡仪馆上班以后,话就越发地少了,往往只是在夜 深人静时自言自语。   法官的表情十分严肃,虽然他并没有看我,我却感受到了他尖利的目光。法 官说,第二被告,你对原告陈述的内容有什么异议?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因为 我活这么大还没有当过被告,更不用说第二被告了。见我还是垂着头,缩着身子 ——我缩着身子是希望自己能离法庭上所有的人远一些,他们都不情愿看我,远 远地躲着我,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法官有点生气了,抓起木槌敲了下桌子, 说,刘计才,说你呢,你对原告陈述的内容有什么异议?法官生气以后还是没有 把头抬起来。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如同生命中许多倒霉的事情一样,躲是躲不过 去的,蚂蚁一样钻到地缝里也躲不过去。作为案件的第二被告,这个时候我必须 发言了。我需要为自己进行辩解和开脱,以便减轻责罚,将原告诉讼请求中10万 块钱的精神损失费尽可能少承担一些。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把头抬了起来。这 样,法庭上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包括对面气愤难平的原告。我决定要开口,居然 干部一样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咳嗽的声音大约是很不好听,甚至像夜深 人静时乌鸦的鸣叫。我察觉到所有的人都抖了一下,连法官都抖了。法官说,第 二被告,你陈述问题一定要简明扼要,实事求是,围绕原告的观点阐述问题,明 白不?法官终于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果断地把头垂下了。   这样,我就开始发言了。怎么说呢,刚才第一被告——殡仪馆的代理律师发 言的时候,我是煞有介事地思考过的。法官说得很清楚,我不能扯得太远,把那 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部抖露出来,那就简明扼要地讲一下吧。不过,我知道 讲过以后法官也不一定会信,所有的人怕都不会信,鬼才信你呢。   这样说吧,我到殡仪馆工作以前,已经不想活了。我是这样想的,到殡仪馆 干上一段时间,好歹就算内部职工了,如果那一天死了,尸体肯定会得到妥善的 处置。我在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那个时候正闹饥荒,还发了一场大水, 死个把人和死一棵树一样,没什么稀奇的。我的母亲呢,在父亲去世以前就跟上 一个游走四乡的木匠跑了,因为木匠和她许诺,他可以找到地肥水美丰衣足食的 地方。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死了以后家里连张席片都没有,更不用说打一口棺材 了。我成了一个孤儿,因为梦想着能找到母亲,便沿街乞讨,像那个不要命的木 匠一样过起了游荡的生活。但是,世界多么大,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母亲?等我 的身体麻秸一样瘦嶙嶙地窜高的时候,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村子里。回来以后我 变得越发地沉默了,不情愿和任何人讲话。村里人都以为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脑 子一准是出问题了。大叔大婶们可怜我,帮我搭了间屋子,又周济些粮食,后来 又分了些地,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开了。怎么说呢,一到二十岁,村里的小伙子 便张罗着找对象了,这对我来说成了个大问题,有谁会嫁我这样的人呢?那时候 性情正旺,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讲吗,大丈夫何患无妻,所以说开始几年我还是挺 得住的。但寒来暑往,一年一年过去,白天扛着一张嘴,夜里对着一盏灯,我终 于是撑不下去了。下过了好几夜的决心,我背着半袋红薯,腆着脸去找村里的媒 婆陈三变。陈三变见我胀红着脸,羞愧难当地说不上话来,一下子就明白了。她 想拒绝我,又怜惜那半袋红薯,推托着说,如果万一有合适的,唉,我是说万一, 可是,可是呀……,他还没有说完,我双腿一软,扑嗵一声跪下了,流下了多年 来第一行泪。   陈三变答应给我介绍对象,我一下子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我找过了生产队, 成为了一名羊倌。羊馆生产队是管饭的,工分也高,我在村里的地位也就觉得提 高了,尽管在别人眼里脑子还是不够用。我等呀盼呀,半年以后,陈三变终于跑 到地头找我了。陈三变说,姑娘是五十里外的后沟村的,人长得俊,也不嫌弃你, 赶紧拾掇拾掇去相亲吧。我乐坏了,原本含着石子在山坡上练习了许多天说话, 一激动反而越发地口吃。跟着陈三变到女方家,那个姑娘果然是俊俏,和我做梦 娶过的媳妇没多大区别的。姑娘的母亲也十分热情,吃饭的当中就女婿女婿的喊 开了。怎么说呢,我那个开心呀,心想,这么美的事情怎么偏偏就让我给遇上了? 可是,临到我和姑娘单独谈话的时候,我猛然间被一闷棍打晕了。我发现姑娘居 然是小儿麻痹,走路都需要扶着墙的。我差些气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地站起来, 撒腿跑掉了。   现在想来,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如果我找上那个姑娘,说不准现 在都当上爷爷了。结婚其实为的是那种家的感觉,有一个人惦记你,回去后有人 和你说说话,有人给你挠挠背,有人给你倒碗热水,已经足够了,腿脚有点问题 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一股火气窜上来,路就走偏了,翻到阴 沟里去了。当时我还赌气地想呢,陈三变算什么东西,怎么能给我介绍一个残废, 你以为刘计才找不上对象是不是,刘计才说不准还要找个城里的女人呢。   我的过失不光耽搁了一门婚事,连媒婆陈三变也得罪了。陈三变到处讲我的 坏话,骂我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骂得我头都不敢抬,气都不敢喘,更没 有谁给我介绍对象。时间呢,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又过去了。我整天守着一 座山,守着一群羊,以至于村里人把我和羊的故事编造了一箩筐,把我这个人讲 得鬼都不如了。   后来,村里人的日子渐渐就好过了,我呢,也四十大几的人了,虽说放羊积 蓄了点钱,可是有钱有什么用,一个人过得哪叫个日子?我本来是下决心不再自 寻烦恼,不再考虑成家的事了,可眼瞅着村里的小伙子一个个娶回了媳妇,连那 几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也成家了,心里边酸酸的真想去死。四十五岁那年的春天, 在我特别烦躁的时候,喜鹊飞到了我那间茅屋上。有一天早晨,我望着喜鹊正在 发呆,邻村的一个媒婆找到了我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媒婆居然是来给我提 亲的。当时我那个激动呀,恨不得把积蓄下的钱全部交给她。我想,这一次决不 能含糊了,就算是个四肢不全,五谷不分,就算是带着八个小孩我也要心甘情愿 地接受的。等媒人领来了女人,我一看就傻眼了,女人看起来身强体壮,根本挑 不出什么问题。脸倒是不算平整,而且长着一堆麻子,可这还能算问题吗?何况 她的屁股暄腾腾的南瓜一样饱满,大约是好生产的,说不准一年以后我就能当爹 呢。媒婆介绍说女人是贵州山区的,才二十七岁,因为家里穷得没法过了,找过 来要嫁人的。女人就冲我笑,她的话我虽说听不懂,但一笑我就晕了。媒婆说女 人家要两千块财礼,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去镇上割肉的时候顺便就取出了钱。 女人见我汗手汗脚的做饭不利索,当下就了手,一阵子的工夫,饭便做好了。我 那个开心呀,居然喝了三杯酒。喝过酒越发是冲动了,钱呢,径直就塞到女人手 里了。媒婆让女人和我碰了杯,说亲事这就定下来了。女人呢,让我下午到村里 打听打听户口怎么迁,她要急着赶回去把财礼交给父母,然后再和父母过来成亲。 成完亲当然就不走了,要和我热热乎乎地过日子了。吃过饭,我晕晕糊糊的把女 人和媒人送到村口。等她们走后,我到镇上打听迁户口的事,一说情况,镇上人 就告诉我,我可能让骗了,要我赶紧去追回来那个女人。我惊出一头冷汗,酒劲 过去了,心想,怎么会呢,不是还有邻村那个媒婆吗?我找到了媒婆,媒婆说, 那个女人她也是昨天才认识的,慕名找她让介绍对象呢。媒婆也不相信女人会是 骗子,女人是拿着盖着大红印章的介绍信的。等一等,你等上一段再说怎么样? 我听信了媒婆的话,等呀等,结果呢,那个女人当然是一去不返了。   我讲话的时候依旧是垂着头的,面对法庭上这么多人,我的嘴巴肯定会不听 指挥。我正讲着,法官手里的木槌又敲响了。法官说,第二被告,你讲的这些与 本案无关,请你简明扼要地陈述与本案有关的事实和观点,明白不?法官抬腕看 了看表,又把头垂下了。对面的原告呢,冲我瞪起了仇恨的眼睛,露出了鄙夷的 神色。我的额上冒出了汗,法官的木槌把我的思路打乱了。我想,那就讲一讲进 城以后的事吧。   我之所以进城是不想在村子里过下去了。年龄越大,我越发不想面对那些熟 悉的面孔。看着老人们儿孙满堂,看着中年人儿女双全,看着年轻人吵吵闹闹地 结婚娶媳妇,我心里实在是难受。我想,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女人的手还 没摸过呢。我决定到城里去,我要把这些年放羊积蓄下的钱好好地花一花。听说 城里还有小姐呢,花钱就可以和她们睡到一张床上。真要能有几回男女之事,在 城里花天酒地过上一段日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我把羊全部卖了,有一天的傍晚,怀揣着两万块钱走出了村庄。我原本想在 城里好点的旅店住下来,走到一家旅店门前就犹豫了,转悠了半天,在近效租住 了一间民房。城里果然是好,到处都有饭店,我连着下了三天馆子,就想不到有 什么喜欢吃的东西了。夜幕降临后,我在城市的街巷到处溜达。我想去找个小姐, 据说城里许多地方都有,那些按摩店、洗脚屋,好多都有这样的服务呢。我在一 家按摩店前徘徊了好几个夜晚,当我终于下过了决心,心咚咚跳着,腿哗哗甩着, 要进去的时候却被门前那个小姑娘的笑容吓坏了。小姑娘冲我一招手,我撒开腿 就跑。跑到没人的地方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想,自己都五十多岁人了, 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可以给自己当闺女的,怎么能做那种事呢?难道有两个臭钱, 就可以为非作歹胡作非为吗?我想找个五十来岁的小姐,可是去哪找呀,后来才 知道,小姐年龄一大就不干了,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去了,她们决不会因为我一个 人捱到五十岁。我气急败坏地想了又想,然后就叹气了,心想,自己一辈子怕是 没有这个命,有什么办法呢。   进城前我还想,一定要好好花钱,好好享受,可不到十天我就变得吝啬了, 再也舍不得大吃二喝。好好想一想,日子不管过得多么落寞,谁都是不情愿死的, 不肯把钱痛痛快快地花干净,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因为闲得无聊,我开始怀念那 些羊。怀念也没多大用处,见有人拣破烂,我灵机一动,也便加入了那个拾荒大 军。怎么说呢,我白天拣破烂,晚上洗涮干净到街上转悠,居然像模像样地过起 了城里人的日子。更要紧的是,一个叫白秀丽的女人就这样一天天和我走近了。   白秀丽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起初,她对我拣破烂时入侵她的地盘很有怨 言。我呢,一个人吃了全家饱,拣多拣少其实不重要的,于是总是让着她,有时 候还帮衬她,渐渐她就开始和我笑了,开始搭话了。白秀丽不是本地人,她的丈 夫去世了,她拣破烂是为了供闺女上大学。我这么说你不要不相信,拣破烂看起 来心酸,其实收入还是不错的。怎么说呢,因为经常在一起,我们的关系便越来 越近了。有时候,她会请我到她租住的小屋里吃面条。还有些时候,我们会在晚 上换上干净的衣服,一起到街上溜达。那感觉呀,真是好得没办法说,过马路的 时候我还拉过她的手呢。   白秀丽的出现让我将死的那颗心又一次复苏。我想和白秀丽提出自己的想法, 又怕人家不同意,夜里翻来滚去的睡不着,搅得心慌呀。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 我那个想法白秀丽居然主动提出来了。有一天夜晚,我们在街上溜达的时候,白 秀丽忽然间对我说,大哥,你看咱俩都是租着间屋子,还不如搬到一起呢,相互 也有个照应。我听清了她的话,激动坏了,多年没流过的泪水呢,一下子就涌出 来。白秀丽没有看到我的泪,见我不回答,又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同意?我打 了个颤,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我怎么能不同意呢?   这样,我和白秀丽便住到了一起,那个日子呢,就像黑夜里点起了一盏灯, 一下子就变得亮堂堂的。我添置了些日用品,买了台电视,还买了一床新棉被, 看起来像个家了。白秀丽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做饭那是一把好手,对我也十分的 体贴,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那种家的感觉。夜里有女人躺在身边,我当然会想那样 的事。可是呢,我的那个地方不太做主了。这让我有些伤心和不解,事情为什么 会这样呢,别人二十来岁就开始用,一直用都用不坏,我节省了这么多年,一点 都没有磨损,怎么反而成了个废物呢?夜里我难受得不得了,白秀丽就劝我,说 喝几副中药就会好起来的。她给我抓来了中药,我就使劲地喝,喝了十多天都没 有任何效果,我就有点绝望了。可反过来一下,人是应该知足的,决不应该吃着 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此山看见那山高。生活原本有许多内容,即便是一辈子没有 那样又能怎样,自己身边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我和白秀丽搬到一起一个多月后,便向她提出来领结婚证的问题,但白秀丽 总是笑着不置可否。我想,白秀丽一定是在考验我呢,我便对她格外地用心,希 望能顺利通过考察的阶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觉得这个阶段快要过去的时 候,有一天,白秀丽却不辞而别了,至今都没有能让我再看上一眼。   这样讲,你们肯定以为白秀丽是个骗子,我刘计才肯定是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但我要正重地告诉你,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的。白秀丽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一 分钱都没拿走我的,一点东西都没带走。相反,她拿过来的锅碗瓢盆全都给我留 着呢。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带,怎么就给走了呢?   我急坏了,急得哇哇地哭,揪下一缕一缕的头发。我找遍了整个县城,找遍 了所有的垃圾堆,打问了所有拣破烂的同行,但白秀丽的消息一点儿都没有。一 个叫边五先的同行问过了情况,和我说白秀丽肯定是跑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她本 来就不是本地人嘛。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怀疑他心怀不轨,另有企图,还鬼鬼 祟祟地跟踪了他好几天。我去派出所报案,但报案以后一点音讯也没有。日子一 天天过去,担忧和恐惧陪伴着我,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过去了。毫无办法的情 况下,我只能不怀好意地想,白秀丽,她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肯定是死了。 这样的想法把我吓坏了,除了我,白秀丽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听说无人认领的尸 体是会送到殡仪馆火化的,便抖抖索索地往过跑,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便开心 了,慌里慌张再四处去找。还是找不到,我便又往殡仪馆跑。这样,我隔上一天 就往殡仪馆跑一次,和那里的人渐渐熟悉了。办公室苗主任和我说,老刘,你这 样急切地盼着人死,每天都往过跑,还不如到这里工作呢。我以为苗主任是和我 开玩笑,他却认真起来,问起了我的情况。原来殡仪馆一个勤杂工辞职了,一时 又找不上合适的人,主任便想到了我。这时候我已经找了白秀丽将近两个月,有 点绝望了,顺口便答应下来。我想,如果白秀丽真的死了,她肯定被送到殡仪馆, 我肯定会见到她。如果她没有死而是真的走了,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呢?   我在殡仪馆的工作其实很轻闲,主要是拉来尸体的时候接一下,安排到停尸 间,临到遗体告别时再把尸体推到吊唁厅,然后呢,再推去火化。也不能说就是 这些工作,晚上我是得住到殡仪馆守夜的。据说是在一年多前,殡仪馆发生过尸 体被盗的案件,是附近的农民偷了去配阴婚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的工作就 比较重要了。我住的地方紧邻着停尸间,这大约是别人不情愿干这份工作的原故。 但我不在乎这些,我不害怕,像我这样的人,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个县城总共十来万人口,殡仪馆的业务不那么繁忙,通常情况下,差不多 隔上三四天才会运来一具尸体。每次有尸体来,我就会变得异常紧张,心咚咚跳 着,腿哗哗甩着,心想,这个人可千万别是我的白秀丽呀。等确认尸体不是以后, 我就又会变得开心,可是呢,渐渐又有些失落了。这样一种心理,有谁明白呢?   我在殡仪馆工作两个月都没有等来白秀丽。这一天,又运来了一具女尸。我 把女尸推进停尸间后,匆匆地掀起白布看,见不是白秀丽,也便懒得理她了。所 有的尸体都如同过眼烟云,几天后就会被火化,就这么回事,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没有想到,三天过去了,没有接到处置女尸的通知,又是三天过去了, 还是没有,一个月过去了,后边运来的尸体都处理过五六具了,还是没有。这就 让我觉得奇怪了,不好理解了。对死者来说入土才为安,停尸间毕竟不是她的家, 不是她最终的归宿,总呆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试探着问苗主任女尸的情况,苗主任说,这个女人是因为财务上的事,和 领导闹了矛盾,服了安眠药自杀的。女人的丈夫和亲属正忙着和女人的单位打官 司呢,官司没个了结,女人的尸体就不会火化。苗主任见我有些不理解,笑了, 老刘呀,老天爷大约怕你夜里孤单,专门弄来个女人陪你呢。我对苗主任的话将 信将疑。世界这么大,果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的。可是,如果官司 三个月五个月不了结,三年五年不了结,那个女人莫非一直就躺在停尸间吗?   我忽然间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怜的。连我这样的人大多时候都不想去死,她既 然喝上安眠药主动去死,内心肯定是藏着天大的委屈的。死也算一种解脱,可死 了以后还要持久地躺在停尸间,阴森森的,冷生生的,黑洞洞的,她究竟要在这 里躺多久呀。因为这个女人,我多了几分的不安。我在内心深处期盼着,希望女 人的官司能早点有个了断。可是呢,一天天过去,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照我 们这里的乡俗,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殡仪馆存放着的骨灰盒全部被取出来了, 许许多多的人捧着骨灰盒到祭典区悼念死者。但女人的亲属没有来,我从早上等 到晚上,一个人都没有来。我的心隐隐地感到一丝疼痛,心想,像我这样的人死 后没人祭典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这个女人怎么也会遭受这样的冷遇呢?入夜后 我翻来滚去的睡不着,感到特别凄凉,便爬了起来,把停尸间的门打开了。我希 望给这个阴冷黑暗的地方增添一些温暖和光亮,希望女人能不至于十分孤单。   转念我又想,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尸体还没有火化,她的家人不情愿给她鬼的 待遇的。说不准,说不准八月十五的时候全家人都会跑来看她呢。我就等呀等, 除了等着新来的死尸辨认,就是等着八月十五的到来。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八月 十五前女人的尸体被火化,这样一来我的想法就无法证实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女 人的尸体能早点火化。   八月十五总算是来了,我早早地起床,手里一直攥着停尸间的钥匙,等着女 人的家人前来与她团圆。我从早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连中午饭都没 有吃,可还是没有等来女人的家属。这样,我就结结实实地失望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缓缓地升到了半空。除了我,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回家 团聚去了。我望着一轮明月,在殡仪馆庞大的院子里走了两圈,心里感到特别的 难受。我想起我的女人白秀丽,如果白秀丽还在我身边,我们俩会过一个多么温 暖的中秋之夜呀。可是她却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果真像边五先说的那 样,她会那样无情吗?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我望着头顶的圆月忽然间想大喊一 声白秀丽,她能够听得到吗?   我没有能喊出来,嘴巴一张,喉咙就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泪水哗啦哗啦地往 下掉,我摸着自己的脸,我是多么想找个人说说话呀,世界这么大,可是我身边 一个人也没有。   用不着我说你们都会想到,这个时候我把停尸间的那个女人想起来了。我打 开了停尸间的门,然后又打开了所有的灯。阴风和冷气迎面吹来,灯光被怪异的 白雾团团围住,死寂中仿佛回荡着鬼魂凄厉的叫喊。但我不怕,除了内心的凄冷, 我什么也不怕。我把殡仪馆发给我的过节食品全部拿到了停尸间,有水果,点心, 还有一瓶酒和两盒烟。我把它们摆放在距离女人不远地方。我说,今天是八月十 五,八月十五你知道吗?没有人和我团圆,没有人和你团圆,那咱们两个团圆吧。 我喝一杯酒,往地上洒一杯,一瓶酒很快就没有了。喝上酒后我的话就多起来。 我问她,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死,你心里边真是藏着天大的委屈吗?我说过 以后,便听到她哭了。我说,你不要哭,你是嫌这里冷,还是嫌没有人来看你呢? 虽然你的家人没来看你,可是有我陪着你,你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我发现盖在她 身上的白床单抖了两下,然后又不抖了。我说,暖和了是不是,你想开点,死都 死了,想不开有什么用呢?也许过不了几天,你的家人就会来看你了。我的耳朵 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越拉越长,越来越凄 冷。哭声让我不知所措,泪雨横飞。我想问一问她死后是否见到过白秀丽,却不 忍心开口了。我想,她的心里真是藏着天大的委屈,说不定死不瞑目,眼睛还圆 溜溜地睁着呢。我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掀起了盖在她身上的白床单。 手一抖,我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身体里的酒精全部挥发了。她果然是睁着眼睛 看着我,果然是凄婉和抱怨的神色,只不过她的神色罩上了一层霜,她整个人已 经冷冰冰地冻僵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把床单掀开,露出了她的头。我想把她 的眼睛合回去,手放上去,触到的是击骨的冷。但我的手没有移开,我愿意把自 己的体温传递给她,愿意用自己的体温让她变得温暖,让她把眼睛合回去。   八月十五以后,隔三岔五的,我总要去看看那个女人。我感觉停尸间不那么 阴冷了,内心也像是找到了一种寄托。我在烦闷的时候,想念白秀丽的时候,总 要到她的身旁说说话,说过以后心里就感觉舒坦了。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晚上,我 居然在停尸间喝了个酩酊大醉。我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我想,如果哪一天 她的官司了结了,她被火化了,我心中的烦闷还能找谁去说呀!   于是,我又产生了那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不希望她总是留在停尸间,留在 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担心她被火化,怎么说呢?   说了这么多,我肯定是有点激动了。我感觉到鼻翼上凉丝丝的,摸一下,摸 到了自己的泪。抬头去看,对面的原告把头垂着,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以为我 在瞎扯吗?扭了一下身,我的目光和法官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法官也把头垂下了, 我以为他又会举起木槌,但他没有,他只是听着,他会相信我的话吗?在法官眼 里,我说的这些与被告陈述的内容怕还是没有多少关联,他所关心的肯定是尸体 火化那天的事情。那天的事情,怎么说呢,作为第二被告,我承认自己肯定是有 责任的,怎么能没有责任呢。法官你别急,我马上就说,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地交 待,不会有半句假话。   就是在二十多天前吧,有一天早晨,苗主任告诉我说,那具女尸今天要火化 了。我的双腿一颤,然后又绷紧了,心底涌上来一种难言的酸楚。我知道,生命 中许多事情是躲不过去的,即便变成蚂蚁钻到地缝里也躲不过去。主任说死者的 家属和亲朋好友八点钟就要来,让我有所准备。我一时慌了手脚,跌跌撞撞地跑 进了停尸间。我想,在把她推出停尸间以前,应该先和她道别,再和她说说心里 话,把她推出去以后我就再也见不上她,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走到她的身边, 一张嘴,泪就开始流,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我撩起来床单,看了看她,她 的样子看起来还算安详,我便放心了,一滴泪掉在了她的脸上。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群人哭天呛地的来到殡仪馆,花圈和纸扎把祭典区 摆得满满当当。见我还没有把尸体推出去,苗主任跑来了,气急败坏地问我,你 等什么,你等死呀老刘。我不怪苗主任骂,如果我是他说不定骂得会更狠呢,他 又怎么能明白我的心思。刘主任瞪着眼望着我,我不可能再等下去了。我走过去, 双手握住了停放尸体的那种带轮的床。这里必须说清楚,在我的手伸出去的一瞬, 我的身体忽然间扭了一下,这个动作苗主任是根本没有觉察的。这样,我从停尸 间推出来的并不是那个陪伴我许久的女人的尸体,而是昨天傍晚新送来的一具无 名女尸。这个女人衣衫褴褛,据说是死在垃圾堆旁边的,但她并不是我的白秀丽。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慢吞吞地把她推到了吊唁厅。这个过程,我已经后悔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办了一件傻事。自己真是太自私了。我想,吊唁的时候亲属们肯 定会再看看她的,她在停尸间躺了那么久,一个人都没有来看她,临到火化难道 还不该看看吗?如果看的时候发现尸体不对了,我肯定会遭到罪有应得的报应, 说不准还要被揍得屁滚尿流呢。揍就揍吧,反正我已经找不到我的白秀丽,她陪 了我那么久,也要火化了,我活着还有多少意思?我站在吊唁厅的门口,听着里 边的哀乐和哭泣,我等呀等,结果呢,苗主任又让我把那件无名女尸推去火化了。   事情真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临走的时候我喊住你们,你们谁会知道烧错了人? 我喊住你们是希望你们最后看她一眼。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无论我多么 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对她来说想见到的还是自己的亲人。你们说的没有错,因 为我工作上的失误,你们吊唁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人。你们的眼泪白流了,你们白 哭了,你们的感情浪费了,你们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你们觉得我罪不能恕,应该 受到严厉的责罚。可是你们想一想,你们的亲人在阴冷的停尸间躺了一年,你们 来看过她吗,你们觉得她在那里很舒服是不是,你们流点眼泪就觉得委屈了,生 气了,你们的眼泪就那么金贵吗,为什么不能再流一次?   我听到法庭上有人在哭。我不想说了,不想再为自己辩解。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