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奇数此岸,偶数彼岸   言桄   一、   我从彻骨冰寒中醒来:去他的,这究竟是在哪里?   在映着惨淡橙黄色灯光的房间里,我正伏在一张阴冷的褐色木桌上。目光前 行之处很快遇到一只冰白色的短小咖啡杯,我用手碰触一下它的把柄,立刻浑身 打了个寒颤,于是一激灵坐了起来。   外面是明亮的夜,天上没有星星,但到处都是光,冷色调的光——我不知道 这究竟算是萤火还是磷火,总之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烛照着这夜。夜本来应该 全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而这种夜,太轻浮,太浅薄,太洋洋得意,我不 喜欢这里。   我忽然大吃一惊:这里,这个地方,根本不是我本应的所在!去他妈的,这 他妈是哪里?   一个穿着绿色围裙的女孩走过来,向我浅浅一笑说:“先生,您终于醒了, 我们的营业时间也要到了,您看——”   “这是哪里?”我焦急粗暴地打断她的话问。   “先生,”她忍不住咯咯笑了,“您几乎每天都来这里看书,每次都坐在这 个座位上,连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么?这是蒙苏恩咖啡馆啊!”   “见你的鬼吧,什么蒙苏恩——可是,书在哪?”   “您睡着之前不是还在看么,怎么——”她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您没有把它放进包里面么?”   我才发现身边有一个黑色的冰凉的皮包,这不是我的皮包,是的,毋庸置疑, 不是我的。   我疑惑地指指皮包,询问似的看了女孩一眼,她默认地点点头。   我忐忑不安地拉开了皮包。   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柔软宽大的钱夹,一沓厚厚的英文材料, 一堆莫名其妙的发票,一把改锥,一个厚厚的信封(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都是 现金),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个黑色的MP3播放器(妈的,我没有见过这种东 西,但是居然头脑中能叫出名字来)……   我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桌子上,用手示意说:“这里面,可有我刚才看 的书?”   女孩蹙着眉摇摇头。   我拿起那个钱包,打开,里面只有一大把冷兮兮的红色钞票,还有一张公园 年票,上面赫然有我的照片!   没有我的名字,没有任何能体现我身份的东西,啊!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 严重地问题,那就是——我是谁?!   这时另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礼貌提醒我他们要打烊了。   我问他多少钱,然后心虚地用别人的钞票付了帐,之后拿起皮包,推开那扇 厚重的玻璃门。   外面是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夜晚,霓虹灯还在跳跃着,但路上行人已经 渐渐稀少,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居然有表),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了。   一阵风吹过来,我打起寒颤……   我能去哪里?我不知道这是何方,我是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 在这个冰凉而又庞大的世界里,我瑟索着在路上彷徨。   我坐在路边砭人肌骨的长椅上,试图想起以往的一切,但是徒劳无功,我甚 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去的那间咖啡馆都没有印象。我失忆了么?不可能,因为我能 清楚感觉到这不是我理应生活的世界,旧有的东西好像埋在泥中的小芽一样不断 拱动着,但是怎么也不能破土而出,这种欲得而不能的感觉让我躁动不安。   我打量起自己的衣着来:一套整整齐齐的西装,一双黑亮的皮鞋——这不是 我喜欢的穿着,而且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我竟然能穿这么少!   我感到头疼起来,纷纷杂杂的混乱糟糟的疼,就像灰色的脑细胞在里面互相 杀伐,刀光剑影,内战正酣。   “喂!”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抬头看去,只见那个咖啡女孩站在面前,她已 经换掉了绿色围裙,身上穿一条飘逸的粉色纱裙。我才注意到她笑时,椭圆形的 脸上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哎,你怎么了?不舒服?”她继续问我。   我摇摇头。   “你不认识我?什么都不认得了?”   我点点头。   “靠,不会吧!”她完全抛掉了刚才工作时假惺惺的温柔,一屁股坐到我身 边,从庞大得如同河马胃一般的手提袋里掏出一盒烟来,熟练地打开,用染上黑 指甲油的细长手指拈出一根,敲了一下,熟练地叼到嘴里,然后又在河马胃中一 阵狂翻后抬起头来问我:“喂,有没有打火机?”   我浑身摸了一遍,摆摆手。   “应该想到了,从来就没有看你抽过烟。”她衔着过滤嘴,“不介意我吸?”   “没有什么特别介意的事情。”   “喂,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真的。”   “靠,真叫人失落啊!你差不多每天都来,都坐在那个位置上,要一杯香草 口味的拿铁,然后看书,摆弄手机,有时候还神经兮兮地摸着旁边的墙壁什么的, 直到我们打烊——不过恕我直言,我认为只有女人才喝香草拿铁,哈哈……”   “我不记得自己喜欢喝什么狗屁香草拿铁。”   她停止了在河马胃中的再次求索,定定看着我,咽口唾沫说:“你今天好怪, 平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真的每天都去你们那里?”   “最近一个月都是这样。”   “那——可知道我的其他的情况?比如看得什么书之类,或者,其他的?”   “书,好像有一些印象,不过我得好好想想,我又不是每天都打量客人的。 哦,对了,你经常捣鼓自己的手机来着。”   “手机?”   “喂,你不要把自己搞的像ET一样好不好?呶,就是这个——”她掏出一个 黑色的东西来冲我晃晃。   是的,我潜意识里知道这叫手机,但是我从来不记得自己用过它。   “你傻掉了?”她终于放弃了对打火机的探寻,更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你 应该记得我,我第一天上班就把咖啡全部打翻在你的裤子上了。幸亏你只是笑着 点点头,镇定自若地用餐巾纸擦了,旁边的人都没有察觉,要换成其他客人,早 如丧考妣似的大呼小叫了。真的,这件事情其实一直挺感激你的,你不知道当时 我有多尴尬。”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中飞闪而过,液体,污浊的液体,河流……我想尽力 捕捉下这个镜头仔细辨认,但它那么快,还没有容许我的大脑捕捉到毫厘,就 “刷”的一声跃进了记忆那黑色的深渊里。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失忆了?”   “可以说成这样。”   “靠,不会吧?这么好的事情也能让我遇到!哈哈,你知道,一直盼着遇到 一个失忆的男人,傻乎乎的,坐在街边的那种,好像迷路的婴儿……”   “婴儿还不会走路吧?怎么会迷路?”   她白我一眼:“会不会走路不重要啊,婴儿才可爱呢!反正不管什么了,就 是婴儿,坐在路边,可怜兮兮的,连野狗都来欺负他……”   “野狗会把婴儿吃掉的。”   “你不要煞风景好不好?野狗过来,婴儿手足无措,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 哪里可去,于是野狗就开始调戏婴儿……”   “你真够变态的。”我打着哆嗦说。   “喂!想象一下不可以么?这时候我就出现了,从黑暗中跳出来,带着光环 跳出来,对野狗喊道:喂!放开他,否则我就不客气了!于是野狗放开了你……”   “你刚才说的是婴儿……”   “靠,关键时刻不要打断我——野狗呲着寒光闪闪的牙朝我扑过来,我左蹦 右跳,它根本无法近身。但是野狗奸猾异常,它一口叼起了你,对我说:你再上 前一步,我就咬死他!”   “不是我,是婴儿……”我听到自己的牙在互相碰撞——嗒嗒嗒……   她毫不理会,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我这时候只好以退为进,对野狗说: 好了,我走。但是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我假装转身离开,却忽然从身上掏出一 枚暗器,掷了过去——”   她放在河马胃中的手随着激动的描述下意识甩了出去,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 手里被抛到远处草坪上。   “靠!打火机!”她叫了一声,穿着高跟鞋一扭一歪地跑了过去。   她这次得意地叼着点燃的烟走了回来,摇头晃脑对我说:“看到了没有?有 时候找东西就得这么找,需要顿悟的。”   我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嗳!你怎么了?不会毒瘾发作了吧?讨厌死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不管你 了啊!”   我的心脏像被放在了冰山巅顶上一样,那种从内到外的寒冽刺激着我的每个 神经元。我强忍着张开嘴,哆哆嗦嗦地说:“冷……”   我感到她冰凉的手放到了我的额头上。   “天啊!好烫!”她惊呼起来,“你生病了吧?在外面可不行!你的家在哪 里?”   我虚弱无力地晃晃脑袋。   “真的失忆了?不会吧?我还没有结婚呢,可不想真的捡什么婴儿回家,那 会被认为是私生子的——哈哈,没事,跟我回去吧,合租的那个家伙不知道晚上 回不回来,你能将就一宿?我那里有退烧药,或者现在去医院?”   我的神志彻底恍惚起来,迷迷糊糊感觉到她把我拖上出租车,拖上电梯,拖 进门里,拖到床上,然后给我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用热水送了下去……   我从昏睡中醒来,睁开发涩的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蔚蓝色的房间里,一种 冰海般沧冷的蔚蓝。整个房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化妆品,毫无章法,一片纷杂。 墙上歪歪斜斜挂着一些不认识的男人的画报,还有一幅油画,上面是一艘在平静 海面上航行的帆船。   我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铺盖着不知多少层被子,不仅是被子,还有 许多冬天穿的棉服、大衣之类——总之如果没有之前的记忆,我难免会认为自己 是某个棉服公司的仓库保管员,晚上玩忽职守睡在了工作岗位上。   我从这堆温暖的废墟中爬了起来,虽然觉得骨头还是有些酸痛,但是似乎没 有刚才那种寒透脊髓的感觉了。我挪步下床,走到那幅画前,用手触摸了一下, 画布上布满着枯槁油彩的沧桑凹凸感,不错,是真的画。   门“吱呀”一声打开,女孩探头进来。   “靠,你终于醒了,还发烧么?”   “好像好了。”   “要不要喝点东西?红茶?”   我这才感觉到嗓子冒着烧掉塑料垃圾一样的味道,咳咳,此刻哪里能顾得上 什么饮料,能喝就是了。   她拿着两杯冲好的红茶进来,递给我说:“靠,你一直喊冷,我把所有的被 子和大衣全扔你身上了,搞得衣柜乱糟糟的——嗳!一会儿要帮我收拾衣柜!”   “不方便吧?有女式内衣什么的……”   “靠,你视而不见不就行了!”   “怎么能视而不见,以前就没有怎么见过,应该是很好奇的……”   “哈哈……”她大笑起来,“那你住在这个房间里面要小心哦,我室友是性 变态,当心把你强暴什么的……”   “唔唔,确实有点瘆人。”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有点好奇呢。”   我整理一下头绪,把自己能体会到的大致情形原原本本跟她叙述了一遍。   “靠!你没有开玩笑吧?”   我严肃地表示这是事实。   “这么说,就像是你的灵魂,进入了另一个躯体似的?”   我恨不能给她这么简单明切的论断鼓掌。   她的眉头又习惯性皱了起来,发现她不管怎么蹙眉,脸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 一点皱纹。   “一切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都没有了?”   “没有了,只有一点钱。”   “哈哈!”她笑了,“太酷了,好玩好玩!”   二、   这个世界难道还是老样子么?   深厚的云总是一层一层地郁积在半空,不是阴天便会下雨,暖烘烘湿漉漉的 空气中浮动着腐臭的气息。这气息来源于镇上的一条叫做白河的河流,说是白河, 在我看来毋如叫做黑龙江更加贴切。沿游的巨大工厂孜孜不倦地把污烂的废水排 放到这条河里,浓酽的汤汁在河床上向前涌动,养活了河中的鱼虾,哺育了河畔 的禾苗。这黑流年复一年的沉积,渗透,于是两岸林中的树木也有了与众不同的 特质。常常看到镇上的人开着三轮机车跑到树林中,用刀把树割开一个口子,暗 黄色的津液便从树干上源源不绝淌出来,他们用一个橡胶凹槽环绕在割口下面, 凹槽的一侧通着一根管子,管子另一头被插入到车的油箱内。树的津液十分丰富, 很快就会充满凹槽,沿管子淌满油箱。这时候车主就用橡胶皮套把树的伤口一圈 圈包扎好,然后开着突突突冒着浓烟的三轮机车扬长而去。   因为有这树林的缘故,镇上理所当然没有加油站,事实上也许永远不会需要 了。白河的乌水每天都被树充分吸收,生成津液,河水把它们养得高大粗壮,有 着流不尽的树汁——镇上人居然没有想到利用这个赚钱。“自己够用就行了!” 老驺如是说。   老驺是驺慕宜的父亲,是一个脸色古铜,眉毛浓密,声如洪钟的汉子,他的 笑总是十分爽朗响亮,发声的时候,我甚至都能看到他嗓门附近空气的震颤波纹。 那天他开着三轮车,带着我和驺慕宜去树林中加油,我问他烧这种树液是不是污 染太重了,冒出来的烟那么浓那么呛。   “哈哈!”老驺轰轰地大笑着,“孩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 现在忽然说出这种怪话来?”   我微笑一下,没有再说话。由于离着河比较近,那种温暖腐臭的就愈发显得 醺醺的,像窖藏了多年的威士忌刚被打开木桶一般。   “孩子们,来,上车,送你们上学去!”老驺奋力用摇把将他家老迈的车摇 起来,一阵黑黢黢的气体带着上下窜动的烟霾从排气孔喷出,像被惊动的鸽群一 样,顷刻间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开去——当然也有一些毫不犹豫的落到我的脸上, 我抹了一把,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被染成墨汁一样的颜色。   驺慕宜特别开心地和我并排站在车的后斗上,手扶着车斗前面的栏杆,得意 洋洋哼着歌,像先秦时代站在战车上扶轼归来的将军。   “这蠢家伙,够傻。”我心里想着,竟然不经意的冷笑了一下。   学校如同一个庞大的庄园,占据着这个镇上南部的一隅。白河在这里拐了个 弯,河湾圈出了一个舌头形状的半岛,校园那些残破的房子便铺满了整个半岛。 由于三面环河,所以上课时从河水里泛上来的那种怪臭便更加剧烈。尤其是在天 阴欲雨的时候,还会掺杂上一股强酸的气味,在逼仄的教室里幽灵般回旋浮荡着。 刚到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奇妙”的环境,甚至眼睛都被蚀得发疼。   我擦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呼呼作响的驺慕宜,环视四 周东倒西歪的同学们,再遥望一眼站在台上兀自讲个不停的历史老师。   他们都当这酸臭不存在似的,该睡的睡,该讲的讲。   可是我睡不着,来到这里之后,我已经连续失眠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 上,都无法睡着,尽管我也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的睡觉。   忽然发现历史老师很赞赏地看我一眼,这才发现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还清醒着。   其实她讲的那些东西,我早就知道了。说实在话,除了数理化这些我已经忘 光,如数交还了课本之外,文科的东西,我相信自己造诣肯定比这种学校的老师 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我之所以清醒,不是她讲课吸引人,而是我睡不着。我心里一直有什么东西 在蠢蠢欲动着要告诉我,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参观,而是有更重要 的使命。可惜那些使命的记忆在跋涉中被某方面的错乱冲失了。而现在,我必须 要将它回想起来,就像发掘出土文物那样,小心翼翼地扫去封藏记忆的灰尘,还 原它本来面目。   一个更酸臭的气浪拍了过来,我知道,这是暴雨来临的预警。   大雨果然毫不含糊,在我意识到达的刹那之间,它便从天空中泼泻下来。屋 顶上的瓦片好似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撒着欢,哗哗啦啦地跳跃着,酸臭在雨气 的攻击下,终于一败涂地,老老实实跑回到河底的老巢去了。一个闪电把墨黑的 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霹雳的怒吼经行之处,世间万物似乎无不惊悚颤栗着。   驺慕宜却充耳不闻地率领全班同学翻了个身,继续打着自己粗重蠢笨的呼噜。   我和历史老师都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熟睡的学生们,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马 上就要醒了。   屋顶上已过耄耋之年的瓦片毫无保留地敞开双臂欢迎雨水,教室里立刻如线 如注起来。   当第一滴雨落在驺慕宜头上的时候,他只是像被开水烫到似的浑身哆嗦一下, 然后如同活猪一样哼了一声,旋即调整睡姿,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像小学时候观察青蛙活体实验般,歪着脑袋看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一条水带从屋顶悬垂下来,飘到了他的手边,这个家伙居然用手下意识去抓!   拜托,我只是用水带形容一下,你不要以为真的是条带子好不好?!   驺慕宜抬起手来,握住那条水带,水流立刻砸到他的手上,浪花四溅,这家 伙竟然还做出了一个拉绳的姿势。   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一个霹雷恰如其时地淹没了我不同以往、猖獗的笑声,轰的一声震得房屋前 俯后仰——   “同学们,都他妈给我卧倒——”驺慕宜跳将起来,瞪圆眼睛大喝一声,随 即直挺挺趴到桌上,顺便也一把将我的头朝桌面按上去,撞得我鼻子发酸,眼前 金星乱闪。   班上的人都一股脑儿跟着从睡梦中跳起来趴下,连历史老师都自觉地一头扎 进了课桌底下。   雷声逐渐隐去,我好不容易把眼前晃动的星星数清,盯着尚在牛喘着的驺慕 宜问:“怎么了——刚才!”   “他妈的,我刚才做梦拉导火索来着……”   我不知道驺家为什么能坦然接纳和面对藏在这个躯壳的我,甚至好似根本没 有发现我有所改变似的。老驺和驺妈妈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而驺慕宜也不 因为有我这个在家里跟他分庭抗礼的人而不满意或是不愉快。这两天我曾经偷偷 旁敲侧击地问过驺慕宜我和他家的关系,他却一脸震惊地白我一眼道:“你本来 不就是我家的人么?”   “可是我姓苏……”   “去他妈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跟姓什么有什么关系!”   我鄙视这里的暴力和粗俗,这个溽热的、昏暗的世界中,充斥着无尽的未开 化,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我到这里的使命应该是什么呢?这个久久整理不出 脉络的念头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徘徊,我难道只是厌恶了原来的世界么?还有什么 隐情和目的在长途跋涉的道路中遗忘了呢?我未免对自己来到此地的选择感到一 点点后悔……   暴力蔓延到镇子的每个角落,学校也概莫能外。好在驺慕宜在学校里面是最 能打的一个人,比“镇关西”有过之而不及,我也受益于狐假虎威,所以没有任 何人胆敢产生对我使用暴力的念头。   驺慕宜平时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死死盯住一个学生看,礼尚往来,那个学生 也不免回看一眼。然后驺慕宜如释重负,横着他宽大的身躯,理直气壮地走到人 家面前开始叱问,对话内容颇有些魏晋士人的辩道意味:   “你他妈干嘛看我?!”   “你看我的……”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你看我才知道我看你……”   “你他妈先看我我才看你!”   “你先看我的我才……”   “你妈的,还不承认!”   接下来必定是一顿老拳相向,然后就听到受害者痛哭哀号:“我再也不看了, 我再也不看了……”   我一般会在旁边抱臂在胸,冷冷注视着。   驺慕宜泄愤的最后步骤是朝被打者脸上踩上两下,然后得意地看上自己作品 一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偶尔还会补上一脚——   “你奶奶的!”   他志得意满地走过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爽了。”   “那就去上课吧。”我冷冰冰地说。   “小昼,想不想爽一次,今天我请你打猎,打大象,最简单的。”   大象是班上最高最大最胖最壮最雄伟最老成的男生,我初来的时候,对这种 站在面前如同万里长城,对话需要高山仰止的巨人很是敬而远之。后来却发现连 屁大的小孩都欺负他,便很不解地问驺慕宜,他白我一眼说:   “废话!他能追得上谁?踹他腿上一脚,他就会摔个大马趴,到时候该怎么 打就怎么打!”   他的话是对的,某天课间我在教室坐着发呆,听到外面“咚”的一震,便一 个箭步蹿上女生的桌子,手搭凉棚向外看去,果然看见大象横躺在地上,几个瘦 弱得如同饿了八年的秃山野猴般的小个子骑在他身上,恣意凌辱。   “树大招风啊!”想着大象的惨状,我摇摇头。   “你这人太慈悲,知道没有?”驺慕宜开导我。   “哦哦。”我含糊的回答。   路边有一群学生用马桶抽子杆击打着另一个人,我看到挨揍的人头上都已经 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若评论冷的暴力和热的暴力,我还是觉得冷的更进化一些。冷的世界用脑, 热的世界用心。   我默默站在广阔的白河旁,迎着酸臭的气息,远眺着对岸的长堤,那里对我 来说如此亲切,仿佛有着似曾相识的情景。   “小昼,你怎么了?”   “堤那边是什么?”   “不知道,镇上的人都没有去过,不能越白河一步,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哦?”   “别说这种扯淡的事情,小昼,我有件事情要求你……”驺慕宜忽然红着脸, 软绵绵扭捏捏地说。   “求?我?”   “嗯!”他很严肃地点点头。   我心里不禁有些没底起来,这根本不像他的风格啊……   三、   “天亮了。”她拉开窗帘,低廉的阳光霎时间铺天盖地泼进窗口,屋里一切 金属和非金属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反射出冰冷的光。   “昨晚上睡着了,我?”   “呼呼的,香着呢!”   “你那个性变态室友回来了?”   “回来了,打发去我的屋子睡了,不敢让她看到你,看到你就失身了。”   “我的机会就这么被你给挥霍了……”   “我是在救你啊!她那个人,以前受过刺激,男朋友不声不响就扔下她一走 了之。所以她每天都神经兮兮的,晚上都要去酒吧找男人,跟她一起住了这么长 时间了,我都搞不懂她脑子里装的什么。哈哈,要让她看到有一个活的男人在屋 里——况且你身体也不好,又打哆嗦了,你还冷?”   我点点头,指着墙上挂着的帆船画说:“这个嘛,有点亲切感,好像在哪里 见过一样。”   “哈哈,这是她带来的东西。要是我的,肯定卖给你——给你找件厚的衣服 吧?你要哪件?都是女人的……”   我选了一件宽大的棉睡衣套在衬衫里面,然后把西装套上。   “看上去还挺得体的。”她咯咯笑了,“靠!我穿吊带都热的冒汗,你还这 样返古地打扮,真是服了。嗳,你失去记忆之前,是不是很有钱?”   “我?”   “嗯!你看看你的西装,这个牌子十分贵的!还有你的包!还有,就连你的 袜子……啧啧……”   “你——不会是想谋财害命吧?”   “放心,翻了你的钱包了,那点钱还不值得我谋的。”她端来早餐,一杯热 乎乎的牛奶,两片烤得酥酥的面包中间夹着火腿和煎蛋。   我狼吞虎咽吃完,然后惭愧地问:“可还有?”   她猝不及防地抬头看我一眼,随即哈哈大笑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吃上顿 饭是什么时候呢!靠!我再去给你做。”   她把门关严出去,我依稀听到她在外面和人对话。   “唔?你醒了?”   “上厕所……屋里是什么人?”   “我男朋友,你可不要动心思啊。”   “那当然,朋友夫,不可辱,我还是有品的……”   “昨晚上成果如何?”   “这年头,有钱的男人越来越难搞定……”   我抱紧被子瑟瑟索索爬到了床的角落里。   她端着一大缸牛奶和无数片面包进来,看着我像犰狳一样蜷缩在床角的样子, 不禁笑出声来。   “听见她说话了?放心,乖,过来吃东西,姐姐不会害你的……”   我抱着被子爬过去:“我怎么感觉我像你豢养的宠物呢……”   “哈哈,会变成豢养的鹰犬的。”她边看着我吃东西边说,“嗳嗳,你口下 留情好不好,我也没有吃早饭呢!”   “鹰犬?什么意思?”我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觉得太露骨啊,咱们做个交易,可好?”   “什么交易?”   “靠,明说吧!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穷人。呶,你呢,本来是个富人,却因 为失忆啊或者灵魂附体啊——不管什么的吧,反正现在呢,无家可归了。所以呢, 我现在包养你……”   “包养这个词很难听吧?能不能换个——比如说收养都好许多……”   “喂喂!你这个人很喜欢没礼貌地打断女孩子说话是么?”   “也不是啦,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就是了。”身心内外的寒冷让我还有些 颤栗。   “不管什么养吧,反正最近一段时间呢,我出钱养你,算我的投资也罢。我 也会帮你找还记忆啊身份啊什么的,但你得在重新得到自己的地位和财富之后, 付给我酬金,这样说,可明白?”   “明白!”我呵呵笑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嘛!”   “靠,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关系还有什么?呶,既然你同意了,还是签个字吧 ——我都糊涂了,你都忘记名字了,那就按个手印吧!”   她递给我一张写着简简单单几行字的纸,我看了一遍她像机器猫般圆圆滚滚 的字体,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笑什么?”   “没有什么,我在哪里按手印?”   “这里!看不懂中文啊?”   我蘸了点她准备好的红墨水,仔仔细细按了个清晰的拇指印,顺便问道: “八十万?你需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随便想出来的一个数字,就写上啦!”她打个响指,将我的“卖身契”仔 细接过来,把墨迹吹干,然后小心翼翼叠上,跑出屋去。   她又开门进来的时候,我问她:“藏好了?”   “唔,哈哈,藏到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下半生幸福的保证啊!” 她不无陶醉地说。   “赌注押我身上,是不是有些没谱?毕竟我还可能不是这个城市甚至这个世 界的人呢。”   “投资嘛,都是有风险的——喂,转过头去,我要换衣服。”   我面壁继续问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今天去咖啡馆,还得上班,你也跟去吧。”   “我去做什么?”   “找到一个能解决你寒冷问题的方法,相信我哈哈——打车去?还是坐公 车?”   “怎么省钱怎么着吧!”   “废话!我就是假客气一下。”   我们俩在车站等车,四周满满的都是候车上班的人,冰冷的太阳射过来垂死 的光,晃映在人们冷漠的脸庞上。   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油脂,油脂下面是刚经过大西洋寒流洗礼的 表情,我朝着站在身边的老人试图微笑一下,但他只是鄙夷地看我一眼,旋即转 过头去。   女孩气愤地对着老人竖起中指,老人更加轻蔑地扫视我们一眼。   “你好像是这里最粗俗的一个人呢!”我开玩笑说。   “比你差远了,你还骂‘他妈的’呢?”她不服气地说。   车到了,站上的人立刻像机械一样,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用几乎同样的僵 硬姿势登上车去。   我和她被硬生生挤到队伍的后面,上去之后只有一个座位了,她按着我坐下: “你是我投资的产业,需要好好保护哦。”   我被她推到座位上,刚落座就发现那个刚才鄙视我们的老人也颤颤巍巍攀上 车来,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站起身,示意老人过来。   老人毫不犹豫地在车开动的摇摆中健步如飞地走到我面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随即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钞票递给我。   我呆呆望着他,他拿着钞票,又向我面前一送。   女孩一把将钱敛过来,塞进我的裤袋里,说:“这是让座费,你不收会让人 觉得有所企图似的。”   我纳闷地回望老人一眼,他立刻把头拧向它处,装着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窗外 的风景。   我把那张寒硬的钞票拿出来看了一眼,对女孩低声道:“其实他说声谢谢我 就很知足了,本来不必这样的。”   “靠,谢谢?那是太古时代的词汇吧?记住,在这个城市里面,你出钱,你 得到服务,你不付出,你连一个微笑都得不到,明白了?这是给你的Principle 1。”   我悲哀而迟钝地点点头。   还是那家咖啡馆,我抬头看着门楣上面巨大的“Monsoon”霓虹灯,还有旁 边一个八卦“巽”字的标志,心想这真是中西结合,相得益彰。   “叫什么名字来着,这里?”   “蒙苏恩,唉!看来你脑子真的被狗吃了。”   我仔细端详,才明白“蒙苏恩”是“Monsoon”的音译。   “我可以做什么?进去看书?”   “你等等。”她诡秘地怪笑一下便跑了进去,片刻之间拿出来一个巨大的毛 绒吉祥物外套来,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紫色的瓢虫。   “我不喜欢这只瓢虫,颜色太恶心了……”   “靠,是叫你御寒,还是叫你相亲啊?赶紧穿上,在门口站着啊,等我下班。 你知道,这么大热的天,找个人干这个还真不容易呢,哈哈哈哈……”   我只好穿上了这件厚厚的衣服,果然,隔开那冰冷的阳光,全身感觉惬意多 了。   “瓢虫”头上开着眼睛和透气孔,我背负着这件巨大的虫皮,在门口晃晃悠 悠地踱来踱去,然后呆呆望着蔚蓝的一尘不染的天空,竟觉得它是那样的陌生。 我的脑海又开始模模糊糊似乎想对我暗示什么:是阴云,昏暗的阴云低垂着—— 但它的影子在我回忆中稍纵即逝。   头又莫名其妙地胀痛起来,腿也开始站得发酸,我跌跌撞撞倚在店门口的铁 栏杆上,金属的冰冷甚至透过毛绒传到了皮肤上,神经又被刺激地一阵阵颤抖。   我握住栏杆,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deja-vu(妈的,我怎么会 说这句法语?)么?   “爸爸,这是乌龟吧?”一个路过的小孩子问。   “快点走,别看这么丑的乌龟!”   “你他妈才是乌龟!”我心里暗暗回骂着,愤愤不平地站起身来,哪里知道 栏杆上的铁勾挂到了毛绒外套,我一个跟斗,仰面朝天地栽倒在街边。   外套的后半部分,因为要做出甲壳的效果,所以填充了许多棉料。我仰面朝 天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暗暗叫苦,身边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自己这次算是洋相 出尽了。   奇怪的是,人来人往依旧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仍然是熙熙攘攘,没有人因 为我的倒地而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来幸灾乐祸地跑过来围观一下。我歪着脑袋 环视四周,周围的人只是冷漠看我一眼,便继续各自走各自的道路。我的滑稽倒 相,甚至不能在他们心中溅起一点水花,激起一圈涟漪。   妈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我看到咖啡馆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女孩满头大汗急匆匆朝我冲了出来。   我闭上眼,面对这冰冷的阳光,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她一个熊抱把我从地上搂起,然后噼里啪啦地拍打着我身上的土。   “放心,我没有事……”我热泪盈眶地说。   “靠,我知道你没有事!我担心的是这张瓢虫皮,弄脏了我还得洗呢!”   天空像七巧板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阳光如同冰红茶一样从苍穹中泼下来, 浇到我的头上,流到脖颈里,渗进衣裤内,漉到心坎中。当我全身内外一齐打个 寒颤时,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寒冷是我不可能逾越的。   我推开她,脱下瓢虫皮,淡淡地问:“我的书包在哪里?”   四、   燕子躲到了屋檐下,麻雀在电线上湿漉漉地站着,时不时抖下身子,又下雨 了。   这次是蒙蒙细雨,带着潮湿的气息,伴着燠热的风胡乱飘飞着。镇子陷进了 一片迷蒙和灰暗里,空气好像吸足水的海绵一样,似乎用手一抓能挤出汁液来。 在其中生活,连新换的衣服都有一种潮湿的霉味。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在这种鬼 天气里,我若能够安然入睡,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朦胧烟雨并不能压制住河底的恶臭,好在久而久之,我逐渐可以忍受了这种 气味。或许对镇上的人来说,经过长年累月的熏陶,这种臭味他们都嗅不出来了 吧?   我和驺慕宜站在镇子东边通往造纸厂的路边,靠着槐树,看着尺蠖和蜗牛爬 上爬下,零意识地玩弄着手中的雨伞。我们俩的坐骑,一匹玄黄色和一匹深棕色 的摩托车无所事事地横在旁边。   我冷眼看看身边的驺慕宜,他居然在紧张地发抖。   “小昼,你说,没有问题吧?”他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地望着我。   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熨平他波皱的心说:“我觉得没有多大问题,放心,大 慕,你什么事情搞不定啊?”   “也是。”他安静了一些,使劲搓着双手嗫嚅道。   一刻钟又过去了,连我都觉得有些无趣起来:怎么还不来啊……   “我还是紧张……”他开始有点神经兮兮起来,指着喉咙说,“从来没有做 过这种事情,心跳的厉害,感觉都蹿到这里来了。”   “这么说吧,你那天跟我说过,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他妈的!要做镇子上最大最大的流氓。”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好,作为一个流氓,不会勾引小姑娘,算合格么?”   “不算,可是我还是心里不踏实——这样,小昼,你帮我约她好不好,我去 河神庙那边等你们。”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慌慌张张扶起摩托车,翻身上去,边跑边朝我大声喊: “今天穿的酒红色长裙,别忘了!”   “有勇无谋的蠢东西。”我轻藐地笑了一声。   烟雨的帷幕把大慕远去的身形徐徐掩起,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个角色,孤单的 角色,无聊的角色。我忽然有一种身处荒野,等待戈多的感觉。没错,在这偏僻 的镇子东边,在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两旁,受尽了滋润而高颀挺拔 的树木环抱过来,给这条路增加了一个墨绿的穹顶。站在树下朝路外望去,是平 原上油油的青草,它们肆意炫耀着自己的生机,毫无顾忌恣睢扩张到力所能及的 任何角落里,甚至无所畏惧攀爬到了我的脚下。看着这些,一种面对炽热活力而 产生的巨大震撼在我心头油然而生。   可是,野草也有不能企及的地方,那就是白河的彼岸。   听镇上的人说。白河在早先年间是更加宽阔的(虽然如今它依旧壮阔,水流 湍急,甚至都不能搭起一座桥来,或者毋宁说镇上的人似乎根本都没有过河的欲 望),而且时常泛滥。祖先们为了防洪的需要,就在两岸筑起了巍峨的堤坝。岁 月流逝,白河的水量衰缩,镇上这边的堤坝也慢慢被居民拆除,而对岸的高埝依 旧昂然屹立。彼岸干涸阔广的荒滩上,长满了荆棘和灌木,还有黑森森的树林, 据说那里面蜿蜒游走的都是最毒的蝮蛇。于是青草只能在此岸的河边止步,和我 一样迢递遥望着彼岸灰暗冰硬,如长城一般的堤坝。   依稀还听人说起过白河里巨龟的故事。几十年前,一次大洪水的时候,一个 镇上的妇女在白河边洗衣服(我怀疑那时候水质还没有如此之差),远远就看见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漂了过来。她本以为是洪水从远处冲过来的一个草垛,这种事 情在那个水火肆虐的年代时常发生,所以她根本没多加关注。结果等“草垛”到 了眼前,她忽然觉得寒气逼人,抬头一看,便见到两只硕大无比,明晃晃的眼睛 在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把衣服和盆都扔进河里,一溜烟儿跑回到镇子上。镇上 自然是万人空巷,人们都围到河边,只见河中一只数丈长的大龟游在水面,它头 伸向何方,何处的水平面就会暴涨。镇民们惊悚不已,连忙焚香祷告,大略过了 整整一个时辰,大龟才潜到水底,悠然离去。镇民认定这是河神的化身,后来便 在东面发现巨龟的地方立庙供奉,这就是刚才驺慕宜去避难的河神庙了。岁月流 逝,河神庙早已破落封门,但前面寂寞的空地上,胡乱生长的松柏中,幽深碧绿 的夔潭前,还留存着一个巨大的神龟雕像。   神龟雕像刻成的时候,我又在哪里呢?我把伞抛落一旁,长眺空寥的荒野, 遥远的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帮人。他们正举着驺家工厂制造的马桶抽 杆,乐此不疲地互殴,兴奋的嚎叫声直上云霄。我冷静的心被这种燥热的嘹唳刺 激着,也不免快速跳动起来。我只好把手放在胸口上安抚它,那里冷冰冰的。   寂静的路上忽然传来悦耳车铃声,一辆打扮得如花枝招展乌龟一样的三轮机 车突突突地爬过来,车上有一位穿着酒红色裙装的漂亮女孩。   我相信说她漂亮只是对比而言,若在彼处的世界里,这种女孩我连看都不会 看上一眼。平凡,稚嫩,就像没有光泽的玑珠滚来滚去,被路人踩在脚下,碾成 粉末。但在这个无名小镇上,就凑合吧。哈哈,都忘记了,我是在给驺慕宜泡妞, 不是给自己,思维定势了……   我走到路中间,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女孩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像剪径的强盗那 样站在路上,不免有些惊恐,忙拧足了油门,一溜烟从我地身边疾驰过去,直愣 愣地把一道泥浆甩在我的短裤上。   太失败了,我本来十足的自信心像被雨淋湿打了绺儿的头发耷拉下来。   我正要离去,想从驺慕宜身上找回一些自尊,忽然听见身后丁丁铃响,回头 看去,女孩又开车回来了。   “你叫我?”   我仔细打量着她,白白的皮肤,黑亮的眸子,长长的头发,短小的下巴,配 上那花枝招展的机车,俗气,太俗气了。   她歪着头,反打量地盯着我再次问道:“是你叫我么?”   才发现她的上嘴唇性感的翘着,像一条弯弯的小舟。   “啊,是你叫我么?”她第三次开口。   我回过神来,真没有出息,居然在这种女孩面前都能失态。   “你这只乌龟车挺帅的嘛!”我违心地说,面对女孩子说这种违心的话,我 已经练到了张口就来不经过大脑的地步。   “你戴上放大镜看清楚了,这是瓢虫,不是乌龟!”她把眼睛瞪圆,气呼呼 地说。   “哦哦,难怪这么花枝招展的,这是——大众的甲壳虫么?”   “一边去!”   这个镇上的什么人都如此粗鲁么,我不禁有些悲哀了。   她跳下车,扔给我一块抹布,自己拿上一块:“车脏了,帮我擦擦。”   我顺手拍着自己的短裤前方的泥渍说:“我这还脏了呢?你也替我擦擦吧!”   “离我一丈远!”她低下头去,小心仔细拭起车上的污点来。   我挨着她蹲下去,一股淡淡的香水气息传来,冲走了半空中幽灵般游荡的恶 臭。我昂起鼻子,陶醉似的长吸一口。   “你是驺家的那个人?”她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对啊!”我忽然对自己在镇上的身份感到好奇起来:我究竟是驺家的什么 人呢?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心安理得地收留我?   我一边帮她擦车,一边故意不经意地碰触她柔软的肢体,居然发现她的体温 也像我一样凉凉的。   她面不改色机械地一点一点继续拂拭着泥痕。   “喂!”我提醒她,“你这个地方擦了上百下了,想什么呢?”   “哦?!”她的脸腾的红了,这羞红不同于那种镇上人特有的粗犷绛红色, 粉嫩粉嫩的,我想我喜欢这样的红色,冷冰冰能够拒人的清淡绯红。   “你认识我?”我带着一点轻薄的声调问。   “当然,学校的才子——你叫,苏——昼?”   我点点头,用足了毕生的功力,用最绚烂的眼神看她一眼,然后,对她微笑。   绯红蔓延到了她长而白皙的颈上,她低下头去:“我叫金嬉,你以后就叫我 金好了。”   我盯着她唇上受加重呼吸而踊跃着的细小绒毛,笑了:“金。”   “嗯,干嘛?”她依旧低着头,但是手开始颤抖了。   “喂!小昼,你们他妈在这里干嘛呢!靠,泡妞选个爽天泡啊!”一阵俗不 可耐的女声传来,我抬起头,看见班上的一个叫屠芙的女生,歪系着纽扣,趿拉 着凉鞋,乱抹着口红,像刚修炼成人形的妖精一样,靠着机车,看着我们。   金把头低得更低了,我趁机抓了一下她的小手,像刚从冰箱里面冷藏过的一 样,舒舒服服的凉着。   我站起身来,学驺慕宜沙哑的腔调朝她大喊:“你奶奶个熊的!老子泡妞干 你屁事,赶紧他妈滚蛋!还有,谁给你起的那个缺德名字?自己回去问问!”   屠芙恼怒地“呸”了一口,嘴里不干不净地径直走了。   哈哈,我知道其实她心里很痛快,这个镇子上的女生,被人骂一顿总是很痛 快的,我已经领教过了。粗鲁是种招数,该用了就得用。可是,对眼前的这个人 恐怕不行,她如此得温柔安静……   等屠芙走远,金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骑上机车, 朝我幽幽地望上一眼,说:“我要走了。”   我看着她骑上机车缓缓离去,这时才想起了给大慕约会的事情,在她身后喊 道:“哦,对了!我兄弟驺慕宜想约你!”   “知道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这样你就能经常看到我了!”我又补上一句。   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翩若惊鸿地一笑。   笨蛋们!我下意识里重新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发现跟她一起的时候,自 己被燥热围攻的那颗心安定了许多。   驺慕宜看我一个人回来,哆哆嗦嗦的从藏身的神龟雕像后面走出来问:“折 了?”   “当然没有,她说要考虑一下。”   “还不如折了呢,好几天茶饭不香了。”他又开始搓自己的那双款宽阔但指 头短粗的笨手,他的摩托车也配合似的突突冒着黑烟,喘着粗气。   我看着这个蠢材,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大慕,这个女生说话文质彬彬的。”   “当然,造纸厂家的女儿嘛,你知道,造纸厂里面有无数的书。”   “书?”   “对啊,他们从各地收集书,然后把书重新做成纸浆,再弄成白纸。”   “……”   那个晚上,细雨过后,天难得的晴朗了,我终于看到了挂在高高银杏树枝条 上弯弯的月亮,风吹过来的时候,月亮便会摇曳。偶然有一两朵白云飘下来,游 移进我的窗子,白云的味道真的很清爽,我用力的吸着它里面的气息。   银杏树的叶子长出来又落下,蛙叫声一阵阵从河边传来,引起家中蟋蟀的共 鸣。   静谧,静谧,我第一次安然入睡,而且,睡得很香。   照进来的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拍醒,隔着一个墙壁,我仍然能听到驺慕宜打呼 噜的声音,这个家伙,说不定哪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正好照到他的脑袋上,他才 会开窍吧。   算了,这种蠢货,绝对的蠢货,而周围,都是这样的蠢货,热情,暴力,粗 野,不开化。   而这个镇上,能略微和我灵犀相通的,或许只有那个女孩了。而且,我似乎 回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东西,它们像影子一样在我的头脑中徘徊,不可辨认,但是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它们必定同那个女孩子有关。   五、   我和咖啡女孩肩并肩坐在小区花园的椅子上,快要落山的太阳给高高矗立的 水泥方块拉出一条软弱无力的长长影子,一如它们被蒸发出来的灵魂。   她吸着烟,不停打量着自己银色的高跟鞋,时不时用手弹一下上面。   “喂!你帮我仔细看看,还有没有泥土?”   “看不到,跟泥土一个颜色。”我无动于衷地说。   她笑眯眯看我一眼,吸一口烟,用嘴在我面前吐出一个标准的圈。   我盯着那个烟圈看去,它是那么的规矩,如同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我惊讶地 望她一眼。   她得意地哼起歌来,顺嘴又在我面前吐出一个等边三角形来。   我瞪着她,她抛来一个媚眼,问道:“来个正方形,可好?”   “七巧板你能吐出来么?”   “当然,我吐烟圈的功夫可不是盖的!”   “那象牙呢?”   “靠!你找死啊!”她拿起烟头,在椅子扶手上粗暴地捻灭,然后准确地将 它弹进了远处垃圾筒里面,“说来,你都半天没有理过我了。”   “不想说话。”   “哈哈,不想对我说话吧?”   水泥方块的灵魂飘移到了我们所坐的角落,我身上又打了个寒战。   她用手摸摸我额头,我不情愿地躲开,她淡淡一笑:“又冷了吧?孩子,姐 姐带你回家?”   我依旧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她高跟鞋的嗒嗒声在前面的水泥地 上回响着,干脆,生硬,只有冷的物质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还有她身上寒香的体 味,我不禁厌恶起这个女人来了。   她忽然回头,对我笑一下:“在恨我呢?”   “没有没有。”   “恨吧,恨你也没有办法,我是你现在唯一的依靠。哈哈,跟我好歹还有契 约作保障。”   她走到门前,从河马胃中摸索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木然地说:“钥匙丢 了。”   “怎么会?再找找,这么大的包。”   “仔细翻了,真没有。”   “我给你找找。”   “喂!”她一把推开我,“知不知道翻女孩子包是不礼貌的行为啊!靠!”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她拿出手机,拨了出去,一会儿就听见屋里面传来电话铃声,久久不绝。   她无奈地挂断,把手机扔回包里:“我不知道室友的手机号,她晚上经常不 回来。”   我耸耸肩,表示更加无奈。   她打个响指:“总不能露宿街头吧?这样得了,先在外面逛逛,等蒙苏恩那 里人散净了,我们溜进去凑合一宿,我有那里的钥匙哈哈。”   “去咖啡馆蹲一宿,想冻死我啊?你是在节约成本吧!”我心里恨恨地想。   我们俩只好又回到刚才的地方,默默无言地并肩坐着。   她忽然从河马胃里面掏出两罐喜力啤酒,递给我一听,自己打开一听,咕嘟 嘟喝一口说:“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把整罐啤酒一饮而尽。   “靠,等会儿我!”她又从包里扔给我一罐。   这次轮到我惊奇了:“你这里面——有多少东西?”   “哈哈,就像机器猫的口袋一样,应有尽有——我在想,为什么你能失去记 忆,而我不能?”   “有不愿意忆及的东西?”   “那倒没有,但是我觉得有一天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掉了,那肯定很 酷。”   “很酷?”   “啊,你想想,大清早的醒来,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时候发现自己男朋 友睡在身边,但是又不知道是谁,我就大声尖叫,用那种高分贝,像刹车似的噪 音尖叫:有流氓啊,我被玷污了——”   “何苦?”   “来充分表达我的惊恐啊!然后呢,邻居们都围在屋外,咚咚咚咚地敲门, 然后许多人哇啦哇啦打电话报警,然后警车乌啊乌啊地在楼下乱响,四周一片叽 叽喳喳的,接着就是警察鸣枪……”   “不至于吧?你以为是黑社会互斗……”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嘛!我男朋友正好也有枪,于是开门迎击,双方砰砰砰 砰一阵激战,顷刻之间横下几十具尸体,墙啊,窗户啊,一切都被打得稀巴烂— —而这一切的热闹,都是为了我……”   “你比你的室友变态多了。”我终于笑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可是,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为了你这 样热闹么?我们,我,和你,只不过是一根根会行走的冰淇淋罢了,不管是甜是 苦,里里外外只有一个共性:都是冷的。”   我傻愣愣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想象着她方才说的混斗场景,忽然又头疼了 起来。   “靠,”她忽然把手中的烟撇到地上用鞋跟碾灭,“光顾我自己爽,忘了帮 你找身份的正事了!对了,你书包里面不是有份英文资料么?拿出来看看。嗳, 怎么我不操心,你自己一点脑子也不动啊!”   我掏出那份资料说:“我昨晚早就抽空看了,似乎是关于一个什么公司的简 介,但是,没有公司的名字。”   “拿来我看!”   我这次很信服地把那几张纸递给她,她一把抻过来,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失 望地骂道:“靠,谁这么缺德,把这种无头无尾的东西留了下来。嗳,我看干脆 烧了算了!”   “不必吧,这是唯一的证物了……”   “开玩笑呢,为了八十万我也舍不得哈哈——喂,你看,这是什么?”她猛 然指着纸的背面一行浅灰铅笔字说。   我赶紧凑身过去,只见上面用大概2H铅笔淡淡地写着一行英文字:   “Bld. B, Pan-communication Tower”   “哇噻,”她这次真正地尖叫起来,“我认识这个写字楼,泛通大厦,离着 蒙苏恩不远的!去不去,现在?”   我点点头,她兴奋地跳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那八十万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一座完全玻璃幕墙的建筑,就是说,它比这个城市里的其他建筑更加冰 冷生硬。蓝色的玻璃上面闪烁着光,但不论是里面透出来的光也好,还是外面反 射出来的光也好,毋庸置疑都是没有温度的。   女孩对这里好像轻车熟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B座。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 刻,写字楼里面下班的人也开始纷纷向外涌出,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中去。我们 逆向行之,所以被保安拦住也理所当然。   “你们有没有搞错?难道不认识他?”她指着我,一举两得地对保安说。   保安看我一眼,茫然地摇摇头。   “他是这里的一个老总诶!”   保安继续机械地摇头:“我们有规定:上楼需要证件,或者你们去前台,她 会联系楼上你们要去的公司,如果业主允许进入的话,您二位才可以上去。”   “你什么态度!”她忽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你看看 我们!难道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是贼不成?告诉你,证件我们虽然忘记带了,但 我不管什么规定,你把你们值班经理叫来,对客户要人性化服务,你们懂不懂? 学了没有学?”   拦住我们的保安开始惶恐起来,相信叫来他们的上司于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 好事。   这时另一个高个子,长得圆圆胖胖像肉丸的保安走了上来,对他耳语几句, 他才点点头,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进去。   大堂里面富丽堂皇,正中间是几棵高挑的棕榈树,看样子是想努力营造出一 种热带风情,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赤道地区也不会有多么炽热吧。   我们俩站在前台附近,看着前面各层租户标牌,装作等人的样子,实际上却 不停地打量着各个公司的名字。   “可有熟悉的,或者有些印象的?”她偷偷问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自己在聚精会神地将那些名字一个个录入到脑子里面,做 一个简单的筛选计算。   “有个名字感到亲切。”   “哪一个?”   我指着18层一家叫做“红果”的广告公司,点点头。   她拿过我的包,站起身来,朝我眨眨眼,我明白这是要我配合的意思。   “您请——”她优雅大方地朝我作出一个手势,我扶扶自己的领带,在前台 和保安们地注视下,昂首挺胸地朝着电梯走去。   一等电梯的门合上,她就“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配合得天衣无缝,和我心有灵犀啊!我胆子是不是大得离谱?一点儿慌张 的神态都没有?”   “主要看你刚才在那里威严正色地同保安对话产生灵感了。”   “靠,不错不错,真想给你一个kuss(德语:吻)。”   “会的语言蛮多嘛!”   “别小看哦,我,来头大着呢!”她撇起嘴角,摇头晃脑地说道。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我们走了下来。   电梯间上面指示着“红果”广告公司的房间号,我们走出电梯间,向右面的 走廊拐去。两边的玻璃门内公司的职员基本上全部走空,只留下一些加班的,或 者在检查电器关闭情况行政部门的人。   “红果”就在走廊的尽头,这是一个只有两间屋子的小公司,玻璃门还敞着 一扇,看样子里面还有人。   女孩很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趿拉着拖鞋走了出 来警惕地问我们是谁。   “哦,是这样来着。”女孩又装出一副职业的样子,指着我说,“这位是城 市电视台经济频道的市场总监,这次是想来和贵公司领导谈一下业务合作问题 的。”   我点点头,朝中年人伸出手去。   “啊!您好您好!哎呀,您看这时间,老总们都下班了,就剩下我这个看家 的,正在做安全检查什么的呢。您二位快请坐,我给你们去倒水。”   我们坐在小屋里开放会客室的黑皮沙发上,中年人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倒茶。 我们趁机四处逡巡。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办公桌上遍是电脑和一叠叠乱放的文件,周围 墙上挂着一些设计图纸啊什么的,看样子是承包的什么大型雕塑之类。此外还有 几幅简单的装饰画,我指着一幅日耳曼人的棍棒兵肖像图说:“这幅图我一看到 就有感觉。”   她站起身来,走到那幅图的下面,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什么 特殊的地方啊?你什么地方有感觉?”   我指指脑袋,说是头疼。   她示意问我还有什么其他的体会没有,我摆摆手,她迅即把那幅装饰画摘了 下来,熟练地放进了自己河马胃状的大手提包里。   中年人满脸堆笑地端着两杯热茶跑了出来,她镇定自若的上前致意道:“既 然老总不在,那我们明天早点过来。”   中年人合不拢嘴地点着头,我和她倏然闪出,快步走到电梯间,正好有一部 候在18层的电梯,我们上了梯子,赶紧往下走去。   我们堂而皇之地穿过大堂,快步走出高楼,正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然那 个高个子肉丸保安从楼里冲出来,对我们大喊道:“二位,请等一下!”   我和她面面相觑地愣在那里。   六、   我和金坐在野草丰茂的高土坡上,隐蔽在在无垠的热浪中的梧桐树林里,俯 看着下面一望无际绿油油的原野。   驺慕宜领着几十个学生在下面挥舞着马桶抽杆,和镇南面黑沼帮的徒众们正 浴血奋战,厮杀之声,震动荒野。   金和我一人拿着一杯凉茶,吃着爆米花,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美丽如画的茵茵 绿草上,互相用木杆砸破头皮,击塌鼻梁,抽烂眼球,然后看到血迹飞散开来, 斑斑点点溅染到草坪上面。一声声嗷嗷的尖叫经过大气的传递,力所能及延伸到 更遥更远的地方。   我从身边口袋里面掏出一个苹果,递给金,她拿出一把红色的小刀,慢慢将 苹果削去皮,然后一掰两半,伸手给我一半。   下面激斗正酣,我和金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打了个哈欠。   “你觉得这个有意思么?”她指着下面,终于开口问我。   “还好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我喝口金做的凉茶,那味道舒 服得就像甘霖洒在干旱的心坎上。   自从金和驺慕宜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之后,每次恶战之前,他都要郑重其事 地把她交付给我。   “小昼,我要去了。这一仗很危险,万一我回不来了,金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大慕,你一定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的,你肯定能够完完整整地 领着弟兄们回来的。”   “好兄弟!等我们凯旋。”   “好的。”我使劲憋住笑声。   “金,跟着小昼,藏好了,别让他们发现。”   “好的,你放心吧。”   “万一被发现了,就跟着小昼跑。”   “没有问题的,你安心打架,我们都等着你。”   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佯装打个喷嚏,把郁积的笑感释放出去。   金又在震天的厮杀声中打了个呵欠,我像往常一样,从背后握住她的手,清 清冰冰的,像刚才喝的凉茶一样。金反捏我一下,我们俩相视而笑。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俩往草丛深处挪了挪身体。   她看着我,笑着问:“你说咱们会不会被发现?”   “不会的,有我在。”   “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舒服。”   “怎样的舒服?”   “形容不出来,那种薄荷一样的味道。你知道,小的时候,哥哥带我去白河 边的草地上玩,我一眼就看到了薄荷草,开着细小的星星点点的白花,贲们都喜 欢它。”   “贲?”   “是啊,以前很多的,长的跟大猪一样,但是有长长的象鼻子。很温和的动 物,懒懒的,只吃干干净净的青草。还善于游泳,一会儿工夫就能游到河对岸去。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夏天死了好多,镇上的人说,剩下的贲们都去了北边的 老林子。”   我在脑海中根据她的描述,速写着贲的模样,倒觉得可能是属于貘类的动物。   “那时候我亲眼看到,贲们都喜欢卧在它们的四周,但是不吃它们。我就走 上前,摘了一片叶子,嗅了嗅,那种沁凉的芬芳一样子迷倒了我。我问哥哥这是 什么,他闻了一下,一下子厌恶地摔到了地上,捂着鼻子大声对我说:这是臭草, 你不要碰它。我从来都不相信他的话,你知道么,他虽然很厉害,很孔武,是镇 上的一霸,父母死后,也是他一手辛辛苦苦把我和工厂拉扯大,从来没有叫过一 声苦。但是他从来对我就是那种态度,一点也没有温存的亲情,我无论跟他说什 么话,他都不耐烦地打发着说:去去,不要问我这些无聊的东西。所以嘛,我就 自己去查书,才知道叫薄荷草,于是我偷偷挖了许多,种在花盆里面,藏在房间 中。现在我长大了,哥哥给了我自己一个小院,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种的到处都是 了……”   “你家有很多书,是么?”   “嗯,不过他们往这些不叫书。原料,他们把它们叫做原料。厂里面有一个 巨大的仓库,里面永远堆满书,永远处理不完。从各地收购来的图书像垃圾一样 抛扔在仓库的泥地上,工人们踩来踏去,许许多多的纯净的文字被肆无忌惮地玷 污。它们等着被扔进臭不可闻的池子中沤泡,然后变成烂泥一样的东西。然后工 人们用大铲把烂泥锄进蒸球里面煮成浆糊,最后经过一道道工序,就变成镇子上 卖的那种发黄的纸。而那些辛辛苦苦,年年岁岁积累起来的文字却永远地失去 了……   “我小的时候,哥哥总是忙着处理厂里和他的暴力团伙的事情,我就被带到 厂里,在那堆原料上爬来爬去。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认字,开始喜 欢起那些脏乱的‘原料’来。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科学,什么都有,连妇 女杂志啦,生活指南啦这些东西都有。我于是瞒着人们,偷偷地把我喜欢的书都 捡出来,装到自己的衬衣里、裤子里带出厂去。哈哈,你不会相信吧,一个小女 孩,内裤里面藏着几本书,一扭一摇地行走着。好在现在有了一辆宽大的机车, 我可以毫无困难地把许多大部头的著作放到车里面带走。”   “这里最无聊的地方,就是没有书,没有传媒,只有那些课本,我这些天都 要把它们翻烂了……”我说。   “呵呵,”她又捏了一下我的手,“等着我拿给你看。”   草坪上的恶战还在继续,驺慕宜的手下毕竟还是学生,经验稚嫩,所以渐渐 有点支持不住,许多人流着鲜血倒了下去。但是有大慕奋勇杀敌作着表率,还没 有一个人弃械逃命。白桦木做的抽杆都被染成了绛红色,上面或许还沾着毛发和 汗水吧?   驺慕宜像要支持不住了的样子,许多人冲过来,围住他举棒乱打,我看他一 手护住头,一手甩动着木杆拼命还击。   不知怎么的,我被一股力量忽地拉起来,朝着下面大喊着:“大慕!坚持住! 我们都在这里看着呢!”   金也学我用手环住嘴喊道:“驺慕宜,加油!不要让我失望!”   大慕听到我们的声音,如同小宇宙爆发一样地跳了起来,一声怒吼震动地我 身边的树叶似乎都在哗啦啦颤栗着。   他面前的暴徒也被这声狮吼惊呆住了,大慕又一次跳起来,木杆准确而残酷 地落到了周围的敌人头上。   一声声凄惨而又兴奋的叫声传来,敌人纷纷倒在地上。学生们的士气再一次 被激发出来,他们喊杀着冲击上去,木棒和木棒或者颅骨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和金由于刚才的助威暴露了隐蔽,几个敌人喊叫着朝高坡上冲了过来。   驺慕宜用木杆抽漏一个敌人的脸颊,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后,回头朝我大喊: “小昼,带着金,快跑!老地方等着我!”   我一把抓住金的手,飞快地朝树林对面跑去,那里有她的瓢虫机车在等着我 们。   金的红色裙子在没有荆棘的梧桐树间隙中荡漾起来,如同一泓在杯底浮动旋 转的冷艳红酒。   我们俩跳过林中的坑隙,躲过粗大的树干,在林子中急速穿梭着。   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林中的鸟受了惊吓,都扑落落从巢 里冲出来,向着远方的云霄飞去。   “小昼!好痛快!”她大笑着对我喊。   我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泪水在笑声中从眼眶里迸发出来,溅到脸上。我扫视 一下金,她向上翻翘的嘴唇被笑声震颤地抖动着,像风浪中的一叶扁舟。   我们俩跃上机车,我拧动油门,金在后面环抱着我,不忘了朝身后气喘吁吁 追上来的敌人揶揄道:“你们——早点回家伺候老婆是正经!”   机车飞一样地在狭窄的柏油路面上疾驰,两边无尽的原野散发出的火热气浪 被我们冲锋劈开来。我第一次感到风,在耳边呼呼疾速闪过的,是清凉的风,在 这个世界上我第一次感到清凉的风!   我张开嗓门,用最大的音量吼起来。   金默默地在身后抱住我,我感受得到她清爽的身体和时常袭来的冰凉波涛。   “金,我爱你!”我随口喊道。   “什么?我听不清……”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的头发被风吹地舞动着,眼睛 也眯成一条可爱的曲线。   “我爱你!”我再一次大声地喊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紧紧地抱住我,好像要把身心都最大限度贴近我似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把头慢慢放在我的背上,喃喃地说着什么。由于车速太快, 风速太猛,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能从感觉到的音带振动中把那些话读出来 ——   “我也爱你。”   我忽然感到悲哀,无尽的悲哀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攫住我那颗冰 冷透亮的心,疯狂地撼动着,想要把它揪出来似的。我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呼吸 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   “金!”我用尽力气喊出一句话来。   “什么?”她抬起头。   我张张嘴,但是声音似乎被象牙卡在了喉咙里一样,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用如雪的手拍拍我的后背,把嘴唇贴了上去,轻轻的咬着。   那一天晚上我和金接吻了,在河神庙的树林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喜 欢到庙这边来,因为每当站在那座古老破敝的庙门前,我总有一种灵魂找到归宿 的感觉。   我抱住金,像抱住我自己一样,我捧起她月亮一样的脸庞,月光映到我的眸 子里面。那冰冷的反射的死光,在这个火炉一般的世界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 是我还是需要它,哪怕一点点也好,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依赖吧。   树林湿软的地上散发着厚重的蒸汽,它们集聚在林子中间,让人透不过气来。 鸟类在傍晚的暮色中像开了锅一样叽叽喳喳地吵闹,林间的昆虫也不甘示弱地放 声鸣叫着。金皱着眉头说:“我喜欢这些树,但是我不喜欢这些声音,如果有一 天,我面对的都是安安静静的植物,那该多好。”   “可那你就会失去我,你舍得么?”   她笑着摇摇头:“那我宁愿去死。”   我把她拥进怀里,贪婪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冷的清香。她翘着的玲珑 小巧的嘴唇对着我,我低下头去,吻了她,像我以前所有的吻一样,平淡无奇。   七、   我坐在蒙苏恩咖啡的沙发上,拿着那幅日耳曼棍棒兵的装饰画仔细看着。   画里面的棍棒兵扛一根木棒,留着半长不短杂乱的头发,眼睛和脸庞滚圆, 嘴唇厚地垂下来,几乎能砸到脚面。   “可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咖啡女孩在吧台后面摆弄着酒。   我摇摇头:“只是看着这个人,很眼熟似的。”   “看不出来别看了,反正也偷回来了,留着慢慢琢磨——喝了这个吧,会暖 和一些。”她递给我一杯威士忌,“要不要加冰?”   我摆手示意不要,她像看怪物一样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当我的面把冰块噼里 啪啦放进了自己的杯里。   “喂,知道我最喜欢看什么?我最喜欢看漂在威士忌里面的冰块。”她把自 己的杯子侧面举向我。   杯子中蜂蜜色的酒在升腾浮动,慵懒的丝纹缓缓旋移着,洁白的冰在酒的映 衬下,脉理尽显,宛同绽放的花露。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黄昏时分的村落,所 有的余晖都散在其间,炊烟袅袅飘散,朵朵白云浸染暮色,悠然自得地横在残余 的城郭上。时光流转的时候,我甚至能依稀听到鸡犬的鸣吠,归人的喧哗,还有 ——突突突,这是什么声音?   头蓦然又疼了起来,我双手捂住。   “喂喂,怎么了?又头疼了?”她跑过来拍着我的手说。   “嗯。”   “喝口酒,安静一下。”   我拿起杯子,吞下一口酒,威士忌强烈的醇香立刻溢满口腔,每个味蕾似乎 都反应出不同的味道,咽下之后,终感袅袅不绝。我的胃一下子温暖起来,这温 暖瞬间散播到全身的其他细胞,头部仿佛也受到感染似的,疼痛渐趋麻痹,消灭, 然后像烟一样稀释在空气中。   “好多了?”她抚摸着我的脑壳问。   我点点头,问她私自喝了店里面的酒会不会被发现。   “哈哈,放心,这些日子老板闹着离婚呢,分割财产的事情早搅得他心乱如 麻,哪里顾得上这里。要是以前嘛,少一滴酒那个人似乎都能看出来,他会抱着 酒瓶,如丧考妣地喊谁又给客人倒多了,谁又偷喝了等等,烦得要死。其实我本 来不喝酒的,但我这个人天生叛逆,你不是叫唤么?你不是防贼似的防着我么? 靠,那我偏要偷喝!就这样坚持不懈,见缝插针地把店里面所有的酒尝了个遍, 说真的,我有时候心烦了,半夜也会偷偷跑到这里来喝个痛快呢哈哈!”   “他看不出来?”   “再精明的逻辑也会有漏洞嘛!比如说,我看着那个客人不顺眼,就会给他 多加些冰啊,水啊的,或者配酒时候把某样原酒少放上一些之类,久而久之,酒 就被省下来了。我会记好哪些酒富余出来多少之类的,趁他不留意攒到一定程度 偷出来喝光。”   “蛮狡猾的嘛!”   “当然,不过呢,也有失策的时候,上次攒了些茴香酒想尝尝,结果一口喝 下去,那个味道真是——啧啧,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我同她边喝边聊,任凭酒精的威力在身上施展,然后不知到底是受了乙醇麻 醉还是什么,暖意也渐渐在我的身上盘桓了起来。   “喂,那个高胖保安的话,你愿意信?”她似乎有点喝高,细长洁净的脸也 被威士忌的落晖映亮,片片绯红徘徊,两个酒窝一翕一动,格外可爱。   “当然,为什么不相信人家?人家追出来特意告诉我,难道是为了骗人?”   “我就不太——信。”她舌头有些发短,“靠,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贪图,就 追出来告诉你,这个世界,各人自扫门前雪,不利己的事情,谁愿——意做?”   “我就愿意。”我冷冷地说。   “靠!你究竟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呢,少给我插嘴。比如说吧,我现在如果 有难,比如掉到马桶里面什么的,你会来救我?”   “这个嘛,如果能允许我进女厕所什么的,我必定去救。”   “如果里面都是正在上厕所的女人呢,都是那些凶猛异常、嫉色如仇的悍妇 ——她们必然冷眼旁观我的惨状,而外面只有你认识我,我大叫你的名字,叫你 救我,否则我就被洪水淹没,你会怎么办?”   “这个——马桶里面淹不死人吧?”   “靠,你会怎么办?”她好象根本不理会我,瞪着眼睛继续毫无道理地盘问 着。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肯定冲进去救你,哪怕被骂成流氓,双手带铐,以 有伤风化罪起诉,我也会救你,因为——”我趁酒劲儿拍拍胸口说,“我不能让 这里有愧。”   “好兄弟!”她似乎也有些感动了,“不过——如果那个保安的话是真的, 你能在那个小区以情人的名义买楼相送,想必十分十分有钱啊——我只要八十万, 是不是,有些太少了?嗯?”   我的头再一次的耷拉下去:与虎谋皮的时候,我居然还能幻想英雄救美,是 不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偏差太大了……   酒的力量在下半夜慢慢消失了,我哆嗦着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鹿绒棉的沙 发上,四周包围的都是清蓝色的光——月光或者冷冷的灯光。我如同苏醒在北极 的海底,透过刺骨的海水和横亘的冰层,遥望着海外的极昼,太古时代的沧浪踊 跃摇滚,澌凝的玫瑰花瓣在我的身边纷纷坠落。我伸手去接,它们却无声地融化 在手心里,随即与周围凄凉的海水混合,不能留下一点点痕迹……   “喂,你流泪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边,面对面地直视我。   “有么?”我赶紧擦干眼眶。   “嗯。”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好多年没有看到过眼泪了,真的——是不 是冷?”   我迷迷蒙蒙地点头。   “这里没有能盖的东西了,要不,我把自己的衣服给你?”她笑着做个鬼脸。   “不用了,少刺激我,再说你的那条薄纱裙子岂不是太杯水车薪。”我在寒 冷中用力回报给她一个笑容。   她窸窸窣窣地爬上沙发,和我面对面并排躺着,我都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甜甜 气息。   “喂,抱着我,取暖。”她命令道。   她温温软软的身体吸引着我,我张开双臂将她拢在怀里,她把双手举在胸前, 与我的身体隔开。   “暖和了?”   “嗯。”   “能平平淡淡地睡到天亮?”她咯咯笑着。   “努力做到。”我也禁不住笑了。   “傻孩子,那就睡,我看着你。”   “你不睡?”   她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知道我在思考什么?”   “肯定又是最变态的幻想。”   “我在想,如果天不会再亮起来,多好。”   她叹了口气,往我的怀抱深处钻了钻,闭上眼睛。   我的下巴抵着她头部,清凉的洗发香波气味流进鼻腔,漉到心底,像涟漪一 样,一圈一圈散到皮肤每个细胞上。   “睡了。”我喃喃地说着,向梦乡滑去。   天还没有亮,她就摇醒我:“靠,起来,我们要早点走,咖啡馆的人一会儿 就来开门营业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她居然已经换下昨天穿的裙子,下面穿条超短的短裤, 上身挂上一件吊带衫。   “衣服,哪里来的?”   她看着我,哈哈笑着:“你这种外星人是当然不嫌热啦,我晚上被你抱的出 了一身臭汗,只好换衣服啦。”她说着拍拍自己河马胃般的提包,“我说过的, 这里头应有尽有!——嗳,你最近脏话好像说得少了啊!”   “没有什么可值得骂嘛!”   “喜欢你说‘他妈的’的语气,酷酷的,来,说句听听,让我早上有个好心 情,今天办事好一切利落!”她边锁门边对我调侃。   “他妈的!——你今天不上班?”   “靠,给他们留字条请假了。八十万啊,比上班干活带劲多了!”   “瞧瞧你的心,坏透了,啧啧。”   高个子保安告诉我的小区在城市的边缘,女孩领着我一路上问了五个人才摸 到那里,期间共花问路费一百五十元,这所有的开支都被她仔仔细细地记在了自 己随身携带的黑皮本上。   “嗨,不错啊,这个小区挺气派呢——你,果真有钱!”她仰望着这个两边 有科林斯式拱柱的小区门口说。   门前打扮得像古罗马步兵的保安看到我,居然远远地行了个礼。   “喂喂,昨天遇到的那个以前在这里工作的高胖保安果然没有骗我们,他们 好像认识你啊!你可能确实在这里住过呢,还记得我们设计好的计划?”她牵着 我的手,窃窃笑着说。   “没问题。”   她拉着摇摇晃晃的我径直向保安走去,然后从河马胃中不知掏出什么东西飞 快给保安看了一下,说:“我是附近执勤的便衣,这位先生是我们案子的一位重 要关系人,但是他喝多了酒一直神志不清,我们询问他,他只说住在这个小区, 你们可认识他?”   保安的目光首先在她裸露的净白长腿上小心翼翼地扫描一下,似乎不太相信 警察穿便衣能穿到这种程度。但出于对官僚的畏惧,他还是点点头说:“这位先 生以前是经常来这里的,好像是去26号楼,但是租户不是他,似乎是一位女士。”   “你知道他的名字么?或者那位女士的名字呢?”   “都不知道,那位女士大概二十五六岁年龄,很高很瘦,哦,对了,她一直 染着‘梅鹿辄’酒红色的头发。”   我差点失口问“梅鹿辄”是什么,幸亏她掐我一下,我才恍然大悟似的继续 装我的晃晃悠悠。   她继续盘问我在26楼的详细住址,保安告诉我们可以去问26楼的电梯工。   我们走进包装着古罗马城墙的小区,发现两边种植的尽是高大的梧桐树,我 依旧不解地问她“梅鹿辄”究竟是什么。   “这个嘛,是一种葡萄酒,色泽比较深,口味比较淡,适合刚学喝的人呢。”   “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这么博学多闻么?”   “哈哈,差不多吧!”她笑了,“除了我,我是野蛮人,酷酷的野蛮人!”   她对26号楼的电梯工依旧老调重弹,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机警和演技。   “这位先生我确实认识,他有两个多月没有再来过了吧?可是,”那个中年 电梯女工不满地打量着她露的不能再露的长腿说,“那个和他经常一起的女租户, 一个多月前已经把房子转租,搬走了。”   “这对我们的侦查不是一个好消息,她去了哪里?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知道,那些日子见她领人来看房,随后就见她搬家,可那个新搬进来的 人,从来也没有见他来住过。名字嘛,看这位先生和那位小姐的关系,肯定不是 用的真名字啦,知道了也是白搭。”   我垂头丧气坐在小区里梧桐树荫下的长椅上,她倒显得轻松,完全没有那么 沮丧,一边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美腿,还时不时伸到我的眼前晃荡着炫耀片刻, 一边还噘着小嘴,吹起不知何名的口哨。   “线索又断了,你高兴什么?”   “靠,当然高兴啦!可以告诉你原因,你不会生气吧?”   我示意她有话快说。   “第一,起码证明了你在这个城市还有存在的依据,我的八十万有了希望; 第二呢,你送给情人的房子只不过是租的,我不必因为我现在要价少而将来懊悔 啦。你说,该不该高兴?”   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那线索断了,可能永远发现不了我的身份了,你还 能高兴起来。”   她得意地把腿搭到我的腿上:“我这么高兴,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原因, 那就是我又想到了一条关于你的线索呢。”   八、   秀颀的白桦树在枯燥尖锐的电锯声中一棵棵倒下去,如同毫无征兆猝死的行 人,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泥土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驺吆喝着工人,把倒下树干上杂乱的虬枝去掉,然后将树的尸体抬上卡车。 卡车的油箱里已加满树的汁液,当白桦树一排排装满后斗之后,便被这些突突突 冒着黑烟的机器拉向驺家的抽杆厂去。   工厂里面肮脏湿热,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充盈着每个角落,而工人们却每天 兴高采烈地在这里面劳作。他们把伐下来的树木从车上扛下来,扔到切割车间, 在那里树的尸体被肢解成大小一致的细长方柱。这些方柱又被成捆地掷到消毒车 间,在硫磺水中浸泡后,被扔到加满了化学原料的蒸锅里面熏蒸。出来后的方杆 会变得白白嫩嫩,像除去外皮的新藕,然后工人把它们拉去刨床上,在里面被吱 呀作响的刨机削光抛圆成抽杆形状,最后下面被刻上螺丝旋纹,一根马桶抽子杆 就这样做成了。不过在镇上,它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同油盐酱醋、衣服鞋帽、卫生 巾等一起摆在商店的柜台上,来购买的人终日不绝,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需要它 来装配马桶抽子,而更多的人是为了拿它来挥斥自己的暴力梦想。   我拾起一根抽杆,白桦木在手中有种轻轻软软的感觉,杆子的长短和粗细正 好合适,叫人拿起来就有一种抽砸的破坏欲望。   老驺拍着刚刚打完架,满身臭汗的驺慕宜,还有默不作声,一身白净衬衫的 我,哈哈大笑着说:“我的两个孩子,一文一武,镇上有哪一家能比我更得意 呢?”   他的笑声像弹子球一样在屋子的墙壁之间撞击回响,显得更加洪亮。   每当这时,驺慕宜就会特别自豪地昂首挺胸,一副大脑被狗吃了的十足傻样 儿。   “小昼,”老驺用他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说,“你不是那种粗人,不要 跟大慕他们一起打架,也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比什么都 高兴。”   “放心吧。”我淡淡地说。被他铁钳一样的大手抓着的胳膊一阵阵酥疼,我 思忖自己还是提防着被驺家人过分的亲昵弄伤更为实际一些。   “小昼,大慕,吃饭了。”驺妈妈给我们递来一人一碗八宝粥,我的那碗明 显比驺慕宜多捞上许多果品,但是驺慕宜毫无察觉,只是一把抄起自己的碗,呼 噜呼噜吞起来,活像一头扎进食槽中的猪。   在这种酷暑的天气中吃碗热气腾腾的粥,实在不是能够让人愉悦起来的事情, 我尴尬地拿着碗,满头大汗地吹着,好让它尽快冷却一些。   驺妈妈慈爱地看着我们俩,满脸皱纹地笑了:“还是小昼,做什么事情也是 斯斯文文的。”   “呵呵呵呵……”驺慕宜看看我,再看看驺妈妈,傻乎乎地笑了。   “你们俩二十多岁了,也快毕业了,婚事也该上心了,我看呢,屠家的女儿 就不错,身体结实,手也麻利……”驺妈妈自己叨叨着。   我差点没把刚喝下去的一口热粥原装喷出,驺慕宜也把碗往桌子上一掼,瞪 着圆愣愣的牛眼跳了起来:   “我不要她!她他妈算什么东西!”   “看看你这虎头虎脑的样子,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人家那个女孩怎么了? 模样也长得好,个子也高挑,身胯也厚实,将来肯定生个壮壮实实的儿子——小 昼,你觉得她怎么样?”   “唔唔唔……”我使劲把头低下去,附近没有老鼠洞,我恨不能把五官一股 脑儿扎进粥碗当中躲藏起来。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驺虽然看样子对屠家十分满意,但还是说了句圆场 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呢!”   “我都跟屠家人聊过好几次了……”驺妈妈不忘了加上一点尾声。   难怪那个女生总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想到这里,全身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 瘩……   这里的晚上,对于我来说,是最难熬的。   镇子上没有一丁点儿能和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包括电视、收音机、报纸, 甚至一本课本以外的书籍。   以往世界那种生活习惯的影响,使我不能这样早早入睡,再加上湿热的天气, 潮霉的被枕,让我大部分时间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同屋里一样漆黑的窗外。   忽然想起了金,想起了她像我描绘的那些汗牛充栋的书籍。可怜的书籍,它 们被这里的野蛮人当作垃圾一样堆满那个仓库,最终被他们毁灭得一字不剩。他 们毫不珍惜,视如草芥的东西,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巨大财富。它们等着我去拯救, 正如我也等着它们拯救我一般……   回忆的一部分猛地从我脑海中明晃晃清亮亮地苏生起来:对!我之所以来到 这里,就是为了拯救这个镇子,拯救这个被愚昧和暴力淹没在湖底的镇子!而拯 救的唯一途径,就是靠书籍的力量来唤醒文明,驱逐野蛮。   我正因为想起了被遗忘脑后的目的而兴奋不已,房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 从进来人影笨拙行走的姿势,我不费力气也可以判断出那是驺慕宜。   “小昼?睡了?”   我揉揉眼睛,装作从沉睡中醒来的样子。   他蹲在我的面前,傻呵呵地笑看着我:“小昼,把你吵醒了,真是——他妈 的,今晚发疯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嗯?”我懒洋洋地哼一声。   “我在想金呢,”他不好意思的嗫嚅着,“两天没有看到,真的很想她,想 她的眼睛,眉毛——你说,小昼,她是不是对我太好了?总是那么关心我……”   “笨蛋。”我心里面冷冷地骂道。   “大慕,下次就别让我跟着你们了,影响你们谈情说爱嘛!”我故意说。   “那不行!小昼,没你在我就心里发慌,心跳个不停,根本连话都不知道该 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笨,嘴笨,手笨,脑子笨……”   “那样我总觉得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亲昵地给我一拳,“我和你,是兄弟嘛!”   我强忍住笑声。   他再度在黑暗中沉默,但我能够从他轻快的呼吸声中想象出他在思索什么。   “大慕,最近打架的进展怎么样?”我试图找个话题,好早点聊完了把他打 发走,跟这种无聊的人谈论这些粗野的事情,我真提不起兴趣,我满脑子都是书, 堆在仓库里面像小山一样的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拯救它们啊……   “他妈的,不如意!镇南的黑沼帮被咱们打服吞并了,可是镇中的青瓦门靠 着造纸厂的暗中支持,打了几次了都没有打下来,你也看到了!”   “造纸厂,不就是金家么?”   “是啊!金的哥哥是造纸厂和镇东的黄云派的头头,他们那边跟咱家不和, 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他父亲跟爸爸斗过,结果一败涂地,郁闷死了。”   我忽然眼前一亮:“大慕,我帮你,怎么样?”   “你?不行不行,爸爸今天还说了不让你打架。”   “我不帮你打架,我帮你想主意,怎么样?”我指指自己的脑袋。   “啊!那太好了!小昼,你从来就主意多,我这个人猪脑子,等打下镇子来, 让你当老大。”   “我才不要什么老大,我们是兄弟嘛!”我拍拍他,在黑暗中冷笑着。   “这样做不太好吧?”驺慕宜转动着他的猪一样的脑筋,使劲想了半天,惴 惴不安地看着我俩说。   “有什么不好的,大象那个蠢东西是青瓦门头头的独生子,我们只要抓着他, 下次打架时候,找几个人把他绑到他们面前,要挟他们,他们必然乱了方寸。只 要能打赢,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你赢了,没有人在乎你用的方法,而你输了,无 论怎么光明正大,也会被狗屎一样被人轻视。”   驺慕宜又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金。   “我觉得小昼说得对,咱们学校有全镇上人的孩子,我们可以随时把任何一 个有用的抓来当人质,反正学校如今在我们的控制之下。”金同我一样,面无表 情的对大慕说。   驺慕宜如同听到了圣旨一样,点点头说:“金,小昼,我明白了,谢谢你 们!”   我把一个反插着钉子的抽杆递给他:“大象皮厚,用这个狼牙棒才能打透。”   金拍拍他:“大慕,不要让我失望,早点把大象抓起来吧,下午打架用的 上。”   驺慕宜使劲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扶起摩托车,伴着一溜黑烟往学校冲去。   他的身影还没完全从我们视线中消失,金就一把抱住我,我也用同样的姿势 礼尚往来。   “想死你了!”她喘着气说。   于是在那个不可多得的晴天的炎热黄昏,我和金又可以坐在远处废弃的屋顶 上,喝着凉茶,吃着樱桃,看着两班人马在镇子中间的瓦砾堆上交锋拼杀。驺慕 宜领着手下的几十个兄弟冲击数次,依旧徒劳无功。青瓦门的人依靠抛掷瓦块, 使他们不能近前。很快,按照最初的计划,高高胖胖的大象被学生们绑了出来。 他双腿无极限地抖动着,用凄厉得震动全镇的哭嚎,一声声哀求父亲救命。但狼 牙棒仍然无情地落到大象头上,他白胖的脸颊脸很快血肉模糊,顷刻间变成了一 个混沌的球体。大象的父亲终于看不下去,站了出来,高叫着央求放过他儿子, 驺慕宜让他扔下武器走过去。他毫不犹豫地哭泣着,冲上去护住大象,狼牙棒和 抽杆顿时流星雨似的落到了他身上。这个坚强的中年人立刻头部迸裂,昏死过去。 藏在瓦砾之中群龙无首的青瓦门人被这种罕见的惨状吓昏了,只好如期举起白旗。 大慕的手下欢呼着把首领抛了起来,踩着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大象父子,忘乎 所以地庆祝着。   瓦砾上的血比西天的霞云更加浓酽,我和金躲在屋顶的飞甍后疯狂地接吻。 夕阳血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不远处的狂欢声和大笑声次第传来,金小巧的舌 头在我口中急切地探索着,似乎要迫不及待地证明什么一样。   我依稀听到驺慕宜兴奋地高呼着我给他的暴力团伙起的名字:“兄弟们,季 风会从今天开始就算成立了!小昼,金,你们看到了么?听到了么?”   我抬起头想要回应,金张开眼睛盯紧我,把身边的放在袋子里的樱桃一把打 散。   “跟我,忘记一切!”   四散的樱桃在屋顶滴溜溜旋转着朝檐下滚去,我麻木不仁地抱着金,观看着 它们一颗颗坠落,一颗又一颗地坠落……   一片瓦砾从下面飞上来,“啪”的一声落在我们身边,碎裂的渣滓迸溅开去, 像灿烂盛开的鲜花。   “谁?”我警惕地站起身来,却发现下面空荡荒芜,了无人迹。   九、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手拿着计算器,一手认真的翻着黑皮本子,那上 面有她用机器猫字体歪歪斜斜记的账目。   “这几天一共给你花了618块钱,包括饭钱、车票、问路费等等,快赶上我 半个月工资了。”她抬起头,斜咬着嘴唇看着我。   “值啦,八十万呢,才这么点成本。”我揶揄她。   她没有理我,而是茫然颠荡着自己雪白的长腿,盯着面前玻璃罩着的一个小 养育室,里面两只印度星龟伏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嗳,”她指着乌龟问我,“你说它们像什么?”   “夏天被晒得梆梆作响的马粪。”   她“噗”的一下笑出声来:“其实呢,有个全是乌龟的村庄也挺好,可以躲 到那里去,反正一切都慢吞吞的,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钻营,甚至即使没有吃的 了,饿个几天也没有关系。”   “倒是不用幻想,这里就有。”   “哦?”   我指指卫生间,她一头雾水地再看我一眼。   “WC啊,乌龟村庄的头字母缩写,你不也是经常坐在马桶上优哉游哉地抽烟 么?”   “令人发指啊,你原来是偷窥狂……”   “别误会,”我指着自己的头说,“想象,纯属想象。”   “再拿我开涮,看我不用马桶抽子杆揍你!”   我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冲着她做个鬼脸。   “对了,你给家里打电话了没有?说不定室友已经回来了。”   她白我一眼:“靠,别打扰我,我正在想事情呢!”   “哎,你的硬盘数据恢复完成了!”她那个电脑操作员朋友喊道。   “哈哈!”她得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   “五十块钱。”她朋友不动声色地说。   她把早已准备好的钞票递了上去,随手从河马胃中掏出黑皮本飞快地写下几 笔。   “这个MP3播放器里面只存过一个mp3文件,可能是一首歌。”   “靠,没有财产证明啊,寻宝图啊之类的玩意儿?”她皱着眉头说。   “没有,从这个存储器的历史上来看,仅仅有过一首歌,除此之外,我可以 说这个MP3是崭新的。”   “什么歌?”   “它保存的文件名叫‘non-nom’,由于数据损坏严重,我还在努力恢复。”   “靠,五十块钱就给我这么个结果?”   “够优惠了。”她朋友继续无动于衷地告知我们。   “这还叫朋友?”我贴着耳朵问她。   “当然,朋友又不是用来使唤的——烦得要命,先出去转转?”   我们俩站在电脑店的门口,暴晒的阳光都透不过这里梧桐树阴寒的树荫。说 实在话,我一直怀疑天上的那个太阳只不过是个伪造的,用来安慰人心的巨大赝 品罢了。因为在它的曝射下,我居然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我看看身边踩着高跟鞋, 穿着超短裤,挂着吊带裙的女孩,真怀疑自己是刚从火焰地狱里爬上来,所以才 觉得一切都是冰凉的。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自己心还依旧是热腾腾的,幸 好,幸好。   但是心脏也不知道是受了我的触摸还是怎么的,开始强劲有力地跳起来。   “嗵通——嗵通!”   她的高跟鞋清脆地叩在石板路上,像乐手在娴熟地敲击琴键。   我听见她轻快的步点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她忽然停下来,点上一支烟。   “心情不好?”我大胆问道。   “嗯,忽然一下子变得很糟来着。”   “为什么,我的线索又渺茫了?”   她忽然笑了:“喂,喜不喜欢我吐的烟圈?”   “喜欢,可惜不能收藏。”   “那我给你吐一个壮丽的。”   她闭着眼睛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叼起修细的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我看见 烟头的火光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剧烈地闪亮,烟的长度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 不断地缩短,我的心怦怦跳动着,一次次迫近喉咙。   她猛地拿下燃烧的只剩小半支的烟,飞快地把娇小的嘴唇拢成圆锥形,然后 晃动头部,烟的线条在空中平滑舒适地勾勒着,跟欣赏画家现场速写有异曲同工 之妙。   她一口气画完,憋得满脸通红,边咳嗽边说:“吐完收工,请看吧。”   一只巨大的食肉鱼出现在我面前,尖厉的牙齿在微微张开鸟喙般的唇吻里竖 立着,鳍翅在流线型的鱼身上尽意展开,一道道细浅的条纹在身上若隐若现。最 重要的是,它的眼睛里面透着的忧郁的气息,那种蓝色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忧郁, 似乎在表达着不被理解的痛楚。当我再想仔细揣摩一下这难以读懂的眼神时,一 阵风吹过来,轻烟散尽,我面前只剩下透明的空气。   “这是什么鱼?”我呆呆地问。   “大马哈鱼啊,我最喜欢吃的。它们生活在海洋里面,但是一到了生殖季节, 就会不惧长途跋涉,重返河流,在那里洄游产卵,繁殖后代,你说怪不怪?”   这句话好像重锤一样打在我的心头上,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仿佛把我和这种 素昧平生的鱼联系起来,尽管我不能用正确的语言来描述它。   她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喂,别发呆了,我画得酷不酷?”   我惊魂未散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简直就是艺术品,搞得我心跳得厉 害。”   “心跳?哈哈,让我摸摸,好久没有听到人说自己的心跳了。”   她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前,然后又把耳朵贴上去,一会儿抬起头来对 我说:“靠,这么快,像敲架子鼓一样。”   我突然也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跟着心脏一起颠簸起来,强震使得所有的肌肉和 神经都渐趋麻木,头脑也被刺激的一阵晕眩,我强忍着站定,还想努力向她微笑 证明一下。   “喂!你别又装死啊!你装死我会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肉铺里面和猪下水一 起卖掉!”她抱着我喊。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的心喃喃自语着。   这时候,我们听见歌声从屋里面传来——   “Listen to the girl/细听这女郎   As she takes on half of the world/半个世界的模样   Moving up and so alive/灵快而且兴扬   In her honey dripping beehive/她的甜腻滴下蜂房   Beehive…/蜂房……”   我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把她的朋友拨到一边,指着音箱,仿佛那里流出 的不是音乐,而是能打开我记忆之门的阿里巴巴咒语——   “就是它!”我歇斯底里地吼着。   十、   某一个乌云密布疠气沉沉的黄昏,校长骑着他那辆新买的黑驴机车沿着白河 向家走去。河底散发的浓郁酸臭在阴天中酝酿着,岸边黧黑的柳树摇曳着轻盈的 枝条,乌鸦在高高的杨树上发声歌唱,蝼蛄在陈腐的烂叶互诉衷肠。那一瞬间, 仅仅那一瞬间,在校长遗留的回忆里,世界变成了平和的,柔弱的,甜美的,像 慕丝蛋糕一样,清新可人,松软爽口……   但是一把生满了铁锈,沾满了污血的杀猪刀,毫不怜香惜玉地咔嚓一声切在 了这块鲜美的蛋糕上面。   几个虎背熊腰的学生叼着烟,大敞着纽扣,杂黏在一起的胸毛掩映,肌肉依 稀显露。他们横着侧着乱插在路的中间,挡住了去路。   为了自己的尊严起见,校长还是用颤巍巍的尖薄声音喊了一声“为什么”, 但学生毫不理会他的质询,他们走上前,把校长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校长此时 已是万念俱灰,唯独舍不得自己新买的机车被人糟蹋,于是无论拳打脚踢,只是 拼命护住那辆黑驴。最后学生们对这种无反抗式攻击彻底失去了兴趣,直接把校 长丢进了白河的一条小支汊中。校长的手像铸在车把上一样紧紧不放,所以最后 连人带车一起下水。黑驴若有生命,不知道该是对主人感激还是愤怒。   校长已经喝过白河的黑油黑水,估计这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口。上级如此, 学校的老师们更是胆战心惊,不求进取,但求苟且偷生足矣。学生们于是开始在 课堂上纵情狂欢,在喤喤噪音之下,雷声似乎都对自己的嗓门失去了信心。教室 屋顶的老旧瓦片倒是欢快的很,每天都咚恰恰咚恰恰地蹦跶着。   驺慕宜完完全全地一统学校,学校门口红漆剥落“镇中学”的招牌上面,加 上了一个壮丽的大匾,上面是驺慕宜饱蘸白河水泼墨写下的“季风会”三个歪歪 斜斜的大字。那天一群学生吵吵嚷嚷地把匾挂上去后,还顺便在“镇中学”的那 块牌子上每人撒上一泡尿,以示革命成功。   权威既倒,蠢笨如猪的驺慕宜又无领导才能,只能靠着威慑柔服四方。我和 金自然便成了他的参谋,其实与其说是出谋划策的军师,毋宁说我和金倒像一校 之长更为贴切。头脑愚蠢的学生(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都真心诚意地追 随了我们,敢怒不敢言的学生被我一个个识破,然后抓起来严刑拷打,给练武的 会员们当活靶子用。狂热支配着这个学校,这个镇子,这个世界,有时候甚至连 我都觉得自己被这种热瘟感染了。   但是相对于驺慕宜在前面做出头鸟,我在幕后乘着清凉,有心情了就出点主 意,也倒不错,何况我也有我的目的,我的理想。   唯一令我难以释怀的是,那个叫做屠芙的粗俗女人居然大胆地跟我示起爱来。 每当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倒真想一头扎进白河河底,彻底喝上几大口水,把胃里 的反感呕个干净。   其实那天放学回家,看到自己的摩托车筐里面放着一把鱼腥草时,我就恶心 的差点吐掉。金是绝对不把用这种臭草来表达爱意的,况且我们现在也不至于用 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我机警地环顾四周,在阒静无人的空旷操场上终于想到了 一个让我反胃的名字。我当时就被鱼腥草和那个名字熏坏——焦躁,慌乱,不知 所措,好像全世界的暴雨都劈头盖脸向我砸来一样。恰好这时候头上缠满白纱布 的大象从我身边路过,还温馨地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学校里唯一不打他的男 生),这个笨蛋,至今不知道他头上的伤口其实是我亲手做的狼牙棒打出来的。   “小昼,怎么了,很烦的样子?”   我心底忽然升上来一股无名之火,立刻就想跑过去,扯下大象头上的纱布, 把他的伤口再一条条血淋淋地揭开,然后像驺慕宜那样用脚碾踩,跳起来践踏, 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冲上去了!   我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全身的肌肉都一条条整装待发,大脑的思维此时突 然被一阵热浪所吞没。我感觉就如炸弹在身边爆炸一样,强大气浪的爆发力把我 一下子抛到了他的面前。   “大象!——你的伤还好吧……”   “还好还好,谢谢你,小昼。”他唯一露出的眼睛满含热泪地说。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已被一下子用光——是啊,我 竭尽所能控制住了自己,但面对这个世界的庞大热浪,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了……   我需要文明世界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冷静,我知道在这里我最渴望的是什么。 也许,这个镇子上所有的人也都应该变一变了……   镇上庞大的林木资源,是我最惊诧的一件事情,这里长着几乎各个气温带的 树种——白桦、雪松、梧桐、杉木、榕树、棕榈,不一而足。然而最令我中意的, 是木本的梧桐,草本的芭蕉树。我喜欢芭蕉阔大的叶片,喜欢砍下一片巨大的叶 子,放在松软闷热的土地上,然后躺在上面,体会一下叶面瞬间的凉爽。那时, 我似乎一下子忘却了自我放逐到这个世界的原因和意义,但是我不甘心失去自己 的本质属性。若论金属来说,我还是要做一片坚硬锋利,能切削万物的刀片,而 不是热腾腾红彤彤流淌的,连自己形状都不能确定的铁水。而这个炎炎的世界, 每时每刻都在烘烤和销熔着我的意志,我要么屈服,变成驺家人那样的蠢货,要 么就得不断寻找能让自己淬冷的冰水。   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看着躺在芭蕉叶上,神情恍惚的 我,咯咯笑着说驺慕宜他们又去打架了,她自己被光明正大地派来这里找我,还 调皮地问我想不想她。   我仰望着,只看到了她身后连绵堆积的乌云。   金从上衣里面偷偷取出一个洁白干净的布包,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 的。”   我毫无兴致地接过来,布包里面那种熟悉的质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   我跳起来,发疯似的扯烂包装的精致丝绸,然后轻轻把那纸质的、饱含文字 的书籍捧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藏得严严实实地带出来的。”   “为什么不藏在机车里面?”   “怕被发现,再说,想重温一下小时候偷偷摸摸带书的那种感觉。”   “体会到了?”   “嗯,那时候爱上了书,现在爱上了你。”她躺在我身边,搂住我说。   我的手紧紧攥住那本书,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芭蕉叶上,然后 张开双臂不情愿地回抱她。   “小昼,那本书是我藏胸衣里面偷偷带出来给你的。”   “猜到了。”   “会珍惜它么?”   “当然——不,相对于你来说,它永远是第二位的。”   “小昼,你爱我么?”   “爱。”   “怎样的爱?”   “全世界上动物植物都死光了,冰天雪地的只剩下我们两个抱着取暖。”   她把像小船一样的嘴唇靠过来,我随便亲了一口。   “小昼,不要让植物死好不好,我喜欢植物。”   “那好,留下一棵你最喜欢的树。”我有点心烦意乱,手开始痒痒了,又摸 到书那边去……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她却调皮地笑了,然后把书拿起来, 放到我鼻子前面晃晃说:“闻到什么味道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以前从没有想过,书香会这么清爽。”   她银铃般的笑声点亮闷热的树林:“呆子,那上面有我的身上的气味呢!— —想不想看一眼。”   “想。”我腾地坐起来,伸手去抓书。   “你从来就是这样傻么?”她眼睛眯成一道可爱的弯,笑着看我。   我恍然大悟,这种尴尬竟让老练的我无所适从。   “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藏在人后面,偷偷看我?”   “唔唔……”我点着头,含糊地应答着——那时候我根本不在这里,看你的 也并非现在的我,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特别可爱,羞答答的,不时地装出扫视宇宙的样子,然后这样可以理所当 然地可以把我放进你的视野里。但和我目光相对的时候,你总是胆小地回避掉, 然后急急忙忙钻到人群中去,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继续偷偷看我,是不是?”   我如她所期待那样点点头。   “有时候没有人的时候,我也想对你说句话呢,但是怕你的心承受不了呵 呵。”她刮刮我的鼻子,带着母性的光辉对我说。   “金,你会唱歌么?”我没有理会她的柔情,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唱歌?镇子上好久没有听说有人会唱歌了。”   “你见过有歌谱的书么?在你家的工厂里?”   “好像有,你识谱?”   我点点头:“我昨天晚上,忽然忘记怎么唱歌了,我不想失去声音。”   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放心,你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找到的。”   那天我看到月亮在密植的树林中升起来,圆满无瑕的月亮,带着象牙色的光 晕,从芭蕉树下依云而出。清亮的光辉溶化着林中的一切——高树,野草,从天 上垂下来的氤氲云霭,在月光中被一一肢解,析散,变成吉光片羽一样,哗哗地 飘堕下来。我沐浴在这有毒的月光当中,在某一刹那,居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十一、   地铁列车呼啸着冲出隧道,幽晦橙黄的灯光立刻被远远甩到了后面黑暗、无 限狭长的空间内,我们身边的世界瞬间被阳光点亮,车厢中的灯也随之次第熄灭。 我隔着冰凉的车窗,看见一大块乌云从湛蓝的天空中朝着太阳缓缓飘去,像地外 生物来袭击人类的巨型战队。   塞着耳机的那只耳朵里面,依旧回响着从黑色MP3中恢复过来的那首让我心 情澎湃的歌:   “Walking back to you/回到你身旁   Is the hardest thing that I can do/是我能为你做的最艰难的事件   That I can do for you/我能为你做的事件   For you…为你   I’ll be your plastic toy…我愿做你的塑料玩具……”   我的心在不停地快速跳动着,而大脑中的潜意识,如同卫星定位仪一样,不 断地提供给我数据,不断地指示我应该前往的那个方向,在那里我似乎听到某种 神秘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招引着我……   另一个耳机被咖啡女孩放在自己耳中,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说道:“结束部 分重复歌词的次数太多了吧?不过这首歌听久了,还觉得真有点味道呢——哈哈, 你刚才把我朋友都吓坏了,他连数据复原的第二笔钱都忘记要了,真给我节约成 本,靠,你真酷!——嗳,怎么不说话呢?又傻掉了?喂喂,骂句听听,无聊死 了!”   “他妈的,心跳的厉害。”我瞄了她一眼说,这骂声引来全车厢的人藐视的 目光,她却毫不在乎,玩世不恭地扬起头,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还得意洋洋 地吹起口哨来。   我低下头去,继续仔细聆听歌声:   “Eating up the scum/咀嚼这残渣   Is the hardest thing for me to do…是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事件……”   她突然在车厢内焦躁不安地踢动着双腿,还不时把头部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 去,蓬松的黑发旋起,洗发香波的气息在车厢里悠然荡漾。   “烦死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样心烦意乱!喂,你确定吸引你过去的地方, 不是地狱入口什么的?”   “我根本不知道,它只是在叫我……”   “靠!我真懒得陪你去了,我的心现在比舞池的灯光还乱,感觉这次去凶多 吉少似的。”   “八十万……”我提醒她。   “呸呸!刺激我是吧?勾引我是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我懂,我不 去,你也不许去——真怀疑那边是不是陷阱!”   “花的六百多块钱打水漂喽……”   “啊啊,你这个坏人!——好吧,刀山火海也去看看,说不定是宝藏在等着 我也未可知,不过看你的落魄样子,我都怀疑给你投资是不是正确呢……”   我们俩走出地铁,发现刚才看到的那块乌云还在头上,而且云层越来越厚, 太阳的光辉已经开始逐渐被水蒸气的集合淹没了。   她抬头望望天空,嘟哝道:“还是有什么不祥的感觉,头上顶着块黑云—— 一会儿我不会挨雷劈吧?我生平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情啊,除了有时候调戏你或者 对你凶巴巴的,难道你是上神转世……”   “你不是说过自己胆子挺大的么?”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放缓,而头脑中 的潜意识却更加清晰起来,它指引给我的方向也愈加具体,我明白,离它——近 了。   “胆子大?是啊,我胆子从小就大,喂,我现在不是害怕,是心慌好啦!— —你知道我的担子是怎么练出来的么?小时候爸妈只疼弟弟,很早就把我打发到 偏房去住。那房子前面悬着几根电线,一到晚上就被风吹得凄惨地呜呜呻吟,就 是那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呻吟。上学时候看恐怖电影,听见这种声音女生都抱 作一团,只有我感觉全无,听惯了嘛。光有听觉刺激还不够,屋子长年累月没有 人气了,那叫一个阴冷。老鼠在大大小小的废旧家具已经安顿好了家宅,我的到 来对它们来说反而像非法移民似的。当晚就有只硕大无比的老鼠趁我入睡时爬到 了我的脸上来,那种毛茸茸的效果,哎呀——想起来就是一身鸡皮疙瘩。就这样 和老鼠啊、潮湿啊、怪声啊什么的斗争到了中学,终于能够参加寄宿了。一开始 寄宿的时候,寝室里面其他女生都想家想的掉眼泪,只有我,心里那个高兴,终 于不用跟老鼠同住了,虽然宿舍里面有一个女生磨牙磨得山响……”   “你爸妈不喜欢你?”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忽视,知道么?就是意识里面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的 存在似的。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忽然一抬头看到我,就说哎呀,忘记给你拿筷子 了,自己去拿吧之类的。总之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爽,就是不酷。虽然吃穿住行, 我几乎所有提出来的要求,父母都能没有二话的满足。但是只要我不自己想,不 自己提出,没有人会记得说今天天冷,你应该添件衣服的话。呶,悲惨吧,从小 就要像老妇女,婆婆妈妈的,每天想这个记那个,哇呀呀,真厌恶那个时候, 靠!”   “现在呢?”   “现在?反正家里不管,我也懒得跟他们住在一起或者是重归那间老鼠窝, 自己租了房,挣钱啊,玩啊,随心所欲……”   “偶尔还能给我投资一下。”我在逗她。   她捶着自己的心口哈哈大笑了起来,稍顷忽然大叫一声:“喂!我的心跳加 速了!靠,多少年不加速了,好神奇——你的呢?”   “我的平静下来了。”我摸摸自己的胸口,说。   “看来我们一点共通的东西都没有啊……”   乌云终于移动到了正步行赶路的我们头顶正上方,太阳的光芒彻底迷失,一 道闪电撕裂天球,轰隆隆的雷声随之传来,如同千军万马正在步步逼近。   “快下雨了!喂,等我一下,我找下伞先。”   又一个闪电劈头打来,刹那间我感觉自己潜意识中的定位仪像通上电的导体 一样,“刷”的一下子全部贯通了,我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狂风夹杂着沙石,噼噼啪啪地朝我们打来,我毫不理睬,只一味地随着意识 的指引,逆着风朝前方望去。   “靠!等等我,伞找不到了!”风沙打得她眼睛紧闭,她只好伸着双手摸索 过来,扶住我站定。   “你在看什么,伞找不到了。”她抱护住自己河马胃状的手袋,用我的外套 蒙起头来喊问。   “我们到了。”我指着前面说。   风沙的彼岸,隔着宽阔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有一个巨大的交通环岛, 环岛上生长着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女贞、连翘、雪松、玉兰、龙爪槐,地上敷满 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园艺用草。树木也被修剪成惟妙惟肖的造型,草也根据颜 色和品种的不同,在大地上生成五彩的图案。隔路遥望过去,感觉到它的存在与 其说是为了疏浚繁重的交通,还不如说是为了显示看护者的艺术天赋而生在彼处。   乌云此刻被狂风吹散,只有亮度没有温度的阳光重新挥洒下来,环岛在阳光 的照耀下,呈现出机械的,人造的,工业化的美。我耳中的歌曲恰如其时地也唱 到了尾声部分,电子乐的噪音充斥耳腔,要重复十七遍的歌词一次次拍击着耳鼓:   “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   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   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   Just like honey…宛如蜜糖……”   在阳光中,我们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绿色卡其布制服的年轻女工扛着梯子,挎 一个宽大的工具包,走到一棵雪松下面。   她把梯子竖起,熟练地倚着雪松架稳,然后戴上手套,轻巧地爬上,从工具 包中掏出园艺剪,如轻风掠水一样修剪起树的杂枝来。   我的身体忽然间力气全无,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因为我的心正在清醒地告 诉给我什么。   “靠,你怎么了?一会儿疯一会儿傻,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焦虑的眼睛,无力地说道:   “我的心在对我说:那个园艺女工,我应该爱她。”   “应该?应该!爱应该是应该的吗?”她惊诧地拍着我的头说。   我和她穿过车流,踏上那个巨大的环岛。大概是由于草树丰饶的缘故,这里 更加清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女孩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没有因为 这里不是地狱入口而如释重负。   草坪上纤杂不染,比卧室都要干净整洁,我们沿着环岛边上的方砖路踯躅, 终于发现在黑麦草的包裹下,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向环岛树林里面, 那里有一座北欧风格精致的小木屋。我们刚走上小径,阴凉的气息就迎面扑来, 中间还夹杂着浓郁的薄荷草的清香。   我浑身又激灵一下,被她真真看在眼里。   “嗳,你那么相信自己的心么?非得要来这里见这个人不行么?”她忍不住 继续盘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   “应该爱……”她嗫嚅着说,“如果爱情都有应该的话,这个世界上任何东 西都可以用技术规格书来解释了。”   “我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可是那是你自己的心的某些幻想,正如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着你有钱一样, 那些都是心浅表的反应罢了。而内心,心窝深处,那些感受,那些真正的感受, 你可曾理会过么?”   “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内心深处,”我忽然冷笑着对她说,“你是 为自己的投资不见效果而心疼吧?”   “靠!你他妈说什么呢?我这几天请着假,陪着你这个疯傻不分的烂人东跑 西颠的容易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是个有钱人,也不要以为我本来就‘应 该’帮助你!”   “你不算帮我吧?你是为了自己发财吧?哈哈……”   “你——靠,趁早滚蛋,早点在我面前消失!当我不认识你,当我的钱给狗 花了!”   “你这么说,我也没有话再说!你给我花的钱我现在就还给你!”我也激动 起来,一手拉开自己的黑色皮包,掏出那个她未曾发现信封,从里面点了700块 钱抛给她。纸币在无风的状态下,歪歪扭扭地散落在草地上。   “你——”她气得脸色绛红,杏眼圆睁,连一向表达笑意的酒窝都透出无限 愤慨来。   她一把捡过钱来,对着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噔噔噔朝岛外跑去。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鲜血,空荡荡无所依靠,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害了 别人,于是赶紧快步追上,牵住她的袖子。   “你还想干什么?!”她歇斯底里地朝我喊。   “我们的契约——还没有履行完成,我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那样会违背我 的良心……所以,请你留下来,以后的成本我来出,好不好?”   她抹一把鼻涕,噗哧一声笑了:“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怜你!在别人 眼里,你连狗都不如!快点,掏钱吧,先把你剩下的钱给我,我留着做机动 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是天使还是骗子。   “喂,真想用力去爱那个女工?”   “嗯,心告诉我的。”   “好!”她拍拍我的肩膀,灿烂地微笑了一下,“姐姐继续帮你。”   十二、   窗外面是千篇一律的雨景,暗灰压抑的云从高空垂下来,水汽缭绕在房子、 树木和人的四周。纱窗和时常开合的门并不能阻挡湿气二十四小时的侵犯,它们 一丝丝溜进来,沉甸甸堆砌在屋子里面,让人透不过气来。在这种天气里,镇子 上的人就像煨在铁锅里的一只只小鸡,只不过其他人会觉得在炖锅中也很快乐, 我却连觉都睡不安稳罢了。   但是我必须到这里来,虽然我还未想出什么详尽的计划来实现我的理想。但 奇怪的是,我老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跑到这个世界似乎只不过是特点时间, 特点地点,特定环境和特定动作导出了一个特定结果而已,是偶然世界的必然现 象,跟某一天当温度、湿度、日照都恰恰适合的时候,树上萌出一颗芽儿来没有 什么区别。   无论如何,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从一开始就坦然面对它,坚定的,没有彷 徨和迷茫,即使我现在还不想去搞清什么问题和什么道理。尽管这个世界是如此 得闷热和愚蠢,我还是很快地融合了进来。我的融合不是也把自己变得闷热和愚 蠢,和光同尘,而是学会了操纵这里的一切。我的冷酷内心能让我镇静自如地把 握个人的心理,群体的情绪,事件的趋向,甚至天气的脉搏。就像这场雨刚刚从 天上落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那将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镇上最年长老人的 记忆中,这雨将会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最绵长一场——以后的日子里它下了整整两 个月。这期间里,它一天,一时,一分,一秒都未曾停止过,自管自地从天上飘 下来,散进镇子上的每个角落。房屋的四壁、院墙的上下都敷满了厚厚的青苔, 斠然一概,镇上人出现好几次晚上误入家门的情况。聚集的雨水在镇上小路两侧 变成淙淙小溪,朝白河不断淌去。河里的水涨了一倍,淹没了两岸的草地、树林, 甚至侵到了镇子边沿。学校门口堆起了高高的防水土堤,滉漾的乌褐色波涛经常 一个浪头跳跃矮埝拍打过来,噼啪冲击着学校的围墙。原来高峻的墙体,在雨水 的浸淫和河波的冲刷下,已经塌圮了数块。为了防止镇北白木组的进攻,驺慕宜 领着学生不断地搜集砖石补缮围墙,甚至把男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也拆来补充。镇 上未曾一统,学校厕所倒提前大同。从此之后,便只看见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方 便,而女生们只好上下求索,找其他隐秘地方解决难题了。   雨衣、雨伞、凉鞋,成了镇上人的必然装备,当然由于花样颜色不能翻新, 所以半路认错穿雨衣的人也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统一管理,驺慕宜听从我的建议, 让所有季风会的人都系上红色头箍以利于辨认。随着季风会的壮大,系红头箍也 成了少壮青年的流行装饰。季风会也以少壮自居,目的是摧毁镇上所有的老牌帮 会,统一镇子。至于统一之后有什么意义,做什么计划,面对什么情况,这大概 不是镇子上人所关心的事情。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殴斗,这似乎也是他们唯一 的乐趣和为之献身的事业。他们热衷的是在兴奋厮杀之后,头破血流地回家吃饭, 和老婆孩子眉飞色舞地讲述今天的盛况。当妇孺之辈歪着脖子,咬着手指仔细聆 听时,这个眼前满脸泥血但是神采飞扬的丈夫或者父亲俨然成了英雄——而实际 情况呢?或许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出手就被两闷棍打昏抛到一边也未可知。   总之我现在就生活在这种镇子上,成了唯一一个对打架没有兴趣的男人。好 在老驺根本就不勉强我去打打伐伐。相反,他总是护着我,害怕驺慕宜把我带的 对斗殴产生兴趣,虽然他对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自豪。   我不禁对我在驺家的历史产生了一些兴趣,带着这个疑问我咨询了对我有求 必应,有问必答的金。   “你本来就是驺家的人嘛!”她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为什么从来不向老驺叫爸爸呢?”   “那是你不乐意叫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们姓驺,我姓苏呢?”   “这个用解释么?”   “当然,你哥哥姓什么?”   “金啊。”   “你爸爸呢?”   “也是金。”   “那为什么我不跟驺家一个姓?”   金纳闷似的盯着我,半晌才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连镇子上最有想法的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更遑论 其他愚人们了。   “你没有问过驺家人么?”   “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大慕你也知道,除了打架,什么事情都不经心;老驺 和驺妈妈总是哼哈一下就过去,好像瞒着我什么似的——我从小就在镇子上么?”   她认认真真地点点头说:“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你这个人,别人提起 你都会说‘老驺家的小儿子’,至于你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你叫驺苏昼呢呵 呵……”   “我也够悲哀的,连身份来历都不知道。”我装着苦笑一下。   “你想知道,也有一个办法。镇西屠家是镇上的‘作册’,他家有全镇人的 牒谱,每个人的出生死亡,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迹,比如说,我姑姑的死,他 那里都有记载。不过,谱牒这东西,只有镇上的长老们能看,其他人是绝对不准 染指的。”   “你还有个姑姑?”   “嗯,小时候就听父亲说我长得简直和姑姑一模一样。”   “她怎么死的?”   “不清楚,家里人一直讳莫如深。问其他人都说不记得曾有这么回事,包括 我哥哥在内,姑姑死的时候他分明已经不小了,但是现在问他,他总是挠挠头说 有这种事情么?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有个姑姑?还骂我总是神经、胡思乱想!小昼, 这个地方太可怕了,人们总是乐于忘记一切,不论痛苦悲伤还是快乐欢愉,我总 觉得我们都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而整个镇子,只不过是一个布景而已。”   “那是因为大家都甘于愚昧,甘于沉浸在黑暗中,不去追求知性的光明。” 我愤愤地拉住金的手说,“金,我们不仅要明明白白的活着,也要让别人也明白 起来,因为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金的眼睛忽然充溢着忧郁的蓝色,她缓缓地摇摇头说:“有的东西是我们操 纵不了的,我曾经努力想保住每一秒记忆,可是到了今天,所能留存在脑海的东 西,只不过是某一个两个场景或者片断罢了。估计镇上只有‘作册’的屠家有关 于每个人的记录吧?但他们一点点记下来,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一听到屠家我忽然想起了屠芙,忍不住一阵干呕。   “怎么了?”金拍着我的后背,关心地问。   “没什么——你把乐谱带来了么?”   金又重新欢愉起来,她调皮地冲我说:“呵呵,亲一下,再给你!”   我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她娇嫩的嘴唇一下,她像变戏法一般从雨衣里面掏出薄 薄的一本书来,书皮用塑料纸包着,还沾带着她清凉的体香。   我饥渴地把书打开,里面记载的大多数是西方乐队的歌曲,书的名字也叫做 《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金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我身边,卡通般摇着头微笑着,等待我的表扬。   “太棒了!金,我爱你。”   “当然了,我翻了大半个仓库才找到的,没有想到这么难找。”   “那根本不是仓库,简直就是宝库嘛!金,如果你接手了工厂,会怎样处 理?”   “就这样开下去啊,不过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拿书回来!”   “我就不会,我建一家大的图书馆,把那些宝贝书籍都保护起来。”   “呵呵,我要真的掌管了工厂,一切都听你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句话我曾经对无数的女孩子说过,记得自己初谈恋爱的时候,它弥足珍贵, 好像说出来便会丧失贞操一样。可一旦初恋既失,自己便将它们随意挥霍,从不 心疼。直到某一时刻,当发现不用说它也能追到女孩子之后,又把这句话如神如 祗地供奉起来,决不滥用。就像樵夫练到用锈迹斑斑的斧头也能削木如水的时候, 肯定会心疼地把锋利的柴刀封存家中珍藏一般。而现在,我之所以对金说这句话, 与其说我情思萌动,不如说看到乐谱欣意使之更贴切些。   金根本没有察觉到我话语的音调和声腔有什么不同,她穿着雨衣拥抱我,仰 面吻我,任凭温热的雨水浇打在脸上。   我吻着她,思索着自己的身份的谜团,蓦然意识到人类所有的烦恼不是因为 太爱他人,而是因为太爱自己——若我能够吻到自己,我必定舍弃其他能让我搁 置亲吻的东西。这念头宛如在淫雨中滋长的苔藓一般,不仅生机蔓延,而且葱郁 鲜厚,青翠欲滴。   我禁不住喉咙抖动,咽下一口口水。   绵雨的到来让金得以频繁地与我幽会,因为镇上的人都穿着近似的雨衣,而 以这些蠢货们的智商水平,不看脸庞绝对分辨不出另一个穿着雨衣戴上雨帽的人 是谁的。所以我们俩一起也少了许多顾忌。加上最近战事颇仍,镇北的白木组见 驺慕宜领导的季风会日益壮大,便在金的哥哥暗中支持下,纠集人马,索性主动 出击,进攻季风会的驻地——镇中学。驺慕宜和他的弟兄听到这个消息,欢呼雀 跃,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估计他们恨不能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因为这下子,终于 可以不用在费尽心机找茬的情况下,也有打不完的仗了。   我曾经很奇怪驺慕宜究竟是更爱打架还是更爱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的 愚蠢令他不能心有二属。事业上他爱打架,感情上他爱金,但是他的智慧只能让 他在同一时候专注一种事情,不能旁骛。所以他才会在这段时间把金完完全全地 托付给我,而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斗殴的狂潮中去。   驺慕宜冒着大雨,带着所有的学生和会员,热火朝天地加固工事,在我的建 议下他们还架设了鹿柴——钉尖一律朝外的铁丝网,这样敌人不敢近身,而我方 却可以举起抽杆肆意殴打。白木组的人第一次进攻以惨败告终,但是他们随即又 纠集了黑沼帮和青瓦门不愿归顺的闲杂人员,进行第二次进攻。这一次他们在金 家的支持下,用包着塑料膜的厚厚牛皮纸作铠甲,以伤残惨重的代价冲破了鹿柴。 驺慕宜立刻执行起第二步巷战的防御计划,吹响了防御的哨子,支持季风会的热 血青年顿时从镇子的四面八方赶来,冲进校门。白木组的人顿时腹背受敌,由进 攻变成了突围。   据当事人讲,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白木组的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 一个个狗急跳墙都杀红了眼。而季风会员包围他们之后,以为胜券在握,一时放 松,竟被以寡敌众的白木组打得落花流水。整整有几十个人被打昏在泥泞里面, 还有几十人被击趴下跪,哀号爬滚,连连败退。白木组的人越战越勇,眼看就要 占据上风。这时候又是驺慕宜出现挽救了局面,他领着十个膀大腰圆的会员,大 吼着冲了上去,恰似下山的虎豹熊罴一般。驺慕宜身先士卒,左手先用抽杆击穿 一个敌人的面颊,接着右手又用狼牙棒狠狠打在了白木组最壮的勇士后脑壳上。 那人如同根部被爆破掉的铁塔一样咚地倒在雨水中,汩汩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污 泥。这景象让白木组的头头心胆俱堕,他大喊一声,唤醒被吓呆了的一百多号人 马,趁着包围圈尚未再次合龙的时候,冲出校门,四散逃去,据说当时有不少人 由于逃命心切不择道路,滑到了门前涨满了水的白河里面,差点喂了鱼虾。   这景象我没有亲见,因为那时我正和金在她自己的独院小屋里相拥而眠。那 一觉一度睡得十分踏实,满院薄荷草的香芬多少驱散了一些湿热气息。我抱着她 清凉的身体,梦见了自己回到了冰河时期,白的冰凌包裹着大地,天上飘的不是 热雨,而是寒冽的,如粉如沙的大雪,它们漫漶浮动,席卷着世界。我忍不住躺 在厚厚硬硬的积雪中休憩,纵情感触着冬意的干净清爽。剑齿虎、肿骨鹿和猛犸 象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经过,我惬意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切。忽然亮如阳昼的白光 出现,一只生着闪亮透明,如同水晶一样甲片的动物浮现其中,它带着充满迷茫 和空虚的眼神,沉重地走到我的面前,俯身下去舔舐着我的脸。   “你是什么……”我喃喃问它。   “我是麒麟。”它忧伤地看着我,回答道。   我陡然从睡梦中苏醒,发现金正把头伏在我裸露的肩上,尚在带着笑容酣睡。   我小心翼翼地起来,披上衣服,推开屋门,听到远处甚至大雨都不能遮掩的 震天喊杀声。   十三、   我和咖啡女孩坐在木屋前面的石凳上,看着冷风把月季和芍药花瓣吹落在映 着阳光绿的发亮的草坪上。   “冷不冷觉得?在石凳上?”   “有一点,现在觉得自己能慢慢适应这里了。”   “靠,那还想回到你所谓的原来世界去?”她从河马胃里面掏出黑皮本来, 递给我,“垫着这个坐下,别着凉。”   “会不会亵渎你的圣册?”我开玩笑逗她。   “滚,哪那么多废话?!喂,你的心跳有没有加快?”   我自己摸了一下,摇摇头。   “我的心却扑通扑通的——你等的人来了。”   园艺女工扛着梯子,背着工具包,踏着茵茵绿草朝木屋方向走来。我坐在一 排龙爪槐后,透过树的间隙,觇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从容地把蓝色工作帽从头上摘下来,掸掸上面粘着的小块树皮和松叶,乌黑的头 发甩出,被路过的轻风扬起,一如河波荡漾。她那清秀的面容,娴静的举止,对 我来说似乎亲切无间。我恍然觉得自己某时某刻,曾经坐在某个角落这样窥探过 她,又好像在某年某月,曾被她温柔的双手母性般抚摸过脸庞,但这些幻象如同 蒙太奇镜头般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丝隐隐的疼痛。   咖啡女孩突然伸手罩在我的心口上,仔细感觉了一下,笑着说:“怎么还没 有加速呢!加速加速,快点加速!”   女工一边低头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继续朝我们缓步走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腾”地站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了我们,也惊讶地停住,当她目光接触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明显 察觉到了她眼里闪过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情。是她,是她,我的心在不停地告诉我。   她瞥了我们一眼,继续走过来,把工具袋放在木屋的门口旁,走进门去,轻 轻掩好,好似我们在她眼中,只是无形无状的气体。   “当我不存在啊!”咖啡女孩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我一把把她拉住。   我走到木屋门前,轻轻地叩门,女工终于打开门,冷冷看我们一眼。   “对不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上前一步,扶住门说。   “我没有见过你。”她“啪”的一声把门紧紧闭上。   咖啡女孩不满地吹声尖厉口哨,然后从手提包中摸出一根烟来点上。   门又开了,园艺女工探出头来,使劲瞪了女孩一眼,说:“对不起,请把烟 熄了。”   “为什么?是出于你的喜恶,还是这里的规定?”女孩玩世不恭地问。   “我的喜恶,对不起。”   “OK——如果你愿意跟我们谈谈的话。”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女孩刚要搭腔,我一把拉住她,自己上前说道:“我们并没有恶意——你或 许觉得唐突,但是我却是循着自己的感觉找到这里来的。可能在你看来,我的话 半点儿逻辑和道理都没有,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是一个丢失身份的人,我在寻 找身份过程中感受到了这里的呼唤,于是长途跋涉,专程赶来。这么说可能会吓 着你,然而事实毕竟如此,我也不需要找些许借口来搪塞什么。”   她淡淡地看着我,好像吃完食物回咂余味的样子,过了半晌,她终于又张嘴 说话了。   “你说的虽然荒诞,但我宁愿相信你一次——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完 全不,你对我来说,就像地球彼端的人一样,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整个行星。”   “我可不可以与你交往,或许我能在这里找到我想要的,发现我所需的。” 我诚恳地说。   “我并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往——我特意住在这里,已经隔绝世事好多年了, 而这个地方除了我,没有任何能自我移动的物体,鸟和昆虫都不能进来。这只是 我的寄身之处罢了,我没有办法欢迎你们的到来,但是如果你们来的话,我也不 会驱逐你们。”她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个字都要斟酌一番似的。   “那好,我会来的,或许也可以帮你点什么。”   “如果你们也喜欢植物的话……”   我用力点点头:“我喜欢花和树。”   “还有,”她看一眼咖啡女孩,“这里不能吸烟,酗酒,垃圾都有固定的地 方放置,绝对不能随手抛掉。吃的东西每天早上会有人给我送来,不过只有我的 一份,你们要在这里吃喝,那自己带来。我的木屋只能睡我一个人,它结实得要 死,曾经屡次有流氓想突入,不是撬不开门就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我是功夫 高手。再有,不经过我的许可,这里的一切东西你们都不能动。这些可以遵守?”   “完全没有问题,还有别的么?”   “别的我想起来会随时告诉你们。”她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休息了, 请你们离开,有事情明天再来。”   “你可真好脾气!”我们走下环岛,在流水般行驶车辆中穿行的时候,咖啡 女孩嚷道。   “那怎么办?你没听说她会功夫的么?要是惹毛了把咱俩打个鼻青脸肿,我 倒无所谓,只是你毁容之后就难嫁人了。”我率先走过环岛马路,目视着她也穿 梭过来。   “呸呸,谁嫁人?我现在逍遥自在着多好,要说嫁人嘛,就嫁一个有钱的, 继续逍遥自在一辈子。丈夫外面出轨啊,花天酒地啊全不去管它,给我钱就行— —我拿着钱漫游世界,先去希腊在爱琴海上好好玩一年,一天到头在沙滩上打滚, 叽里咕噜的,临别之前都被晒得像黑白混血儿似的。然后直飞北欧,在挪威的特 罗姆瑟守候极光,穿得跟北极熊一样,跟海豹一起在冰上打滚,丁丁当当的……”   “怎么总是打滚、打滚的。”我笑着说。   “靠,现在就想打滚,要不是这里车多,真想在马路中间滚来滚去来着……”   “八十万能解决这些问题?”   “什么问题?”她忽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低下头装作边看鞋带边说:“去实现爱琴海啊,特罗 姆瑟啊这些环游世界的梦想啊。”   她目光忽然茫然了起来,不知道是对在我这里能否得到八十万失去了信心还 是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了几个词,含糊得连我都听不清声音,尤其在这 汽车呼呼川行的路上。   我的心也不知为什么陡然无着了起来,霎时间就像被人一脚踢下万丈深渊, 下面黑沉沉一望无际,我怀着被摔成肉酱的恐惧不断坠落,却总也到不了谷底。 每下降一米,惊悚就会增强一分。我就这样无休止的坠落着,甚至怀疑根本等不 到脑浆迸裂的那一刻到来,自己就会惨死在半途的绝望中……   我抬起头看她,眼角还噙着刚才被想象震慑出来的泪花。   “又疯了?”她瞟着我说,身后是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涌上来的漫天晚霞。   城市冷酷无情的扩张也已经侵入这个偏僻的角落,环岛附近到处是拆迁了一 半的荒凉村落和建设了一半的冰冷建筑。由于离城区路途遥迢,我们根本没有办 法回去,况且即使回去,她也没有开门的钥匙——或许她的室友已经得到了八十 万或者更多钱,直接去爱琴海沙滩上打滚了,家里的电话拨打数次,根本没有人 接答。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还算能住的宾馆,宾馆大门上面突兀地破 损着一块玻璃,它被透明胶带粘在那里,摇摇翘翘好像老太太嘴里晃动的牙齿。 我们走进灯光昏暗的大堂,里面前台散漫坐着一个女接待员,百无聊赖地玩着自 己的手机,看到我们进来连睬都不睬,仿佛倒应该我们招待她一样。我询问房间 价格,她仍旧保持惜字如金的派头,昂着下巴对准标价牌的方向一指。   “有没有折扣?!你什么态度啊?!”咖啡女孩大概是不满她的傲慢无礼和 我的软弱无能,放马过来,用手“啪”地拍了一下前台的桌子厉声问。   她的当头棒喝果然有了效果,那个接待员的嘴终于被撬开,依旧简洁明了地 说道:“有,七折。”   “开一个标准间。”   我赶紧用手拽她衣角,事实上由于她穿着的布料俭省得不能再俭省,我也实 在想不起再碰她什么地方更加合适了。   “干嘛?”   “要两间吧,让人误会。”   “靠,你有钱啊!别忘了你花的是我的钱,一分钱也得掰两半儿使!我包养 你,还帮你泡妞,你还挑三拣四的。”她肆无忌惮大声喊着,接待员脸上终于露 出了生气,满目讥讽地睥睨我一眼,我恨不能立刻找个洞口钻进去和老鼠同居算 了。   “哈哈,你还不好意思了,我倒觉得蛮酷的。”她不忘了再给我被划开的自 尊伤口上面洒把盐。   她把河马胃扔在自己床上,从中间掏出来一大堆化妆品内衣什么的,无所顾 忌地在我面前抛来抛去,然后拿着它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卫生间,哗哗洗起澡来。   房间里估计好久不见人烟,那种廉价的霉味满满充斥着,屋里橱柜色调阴沉, 这也使房里增添了更多森森的寒意,我不禁瑟缩地虬到被子里面。   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园艺女工,她的熟悉的一举一动,如同deja-vu(即视 感)那样,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但是这又是何时印进我的大脑的,我却怎么 也想不出。   心忽然又说起话来,对着我,循循善诱地告诉我最爱的人是她,她给了我一 切,曾牵引我的一切,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中唯一能对话的旧人。我反问心为什 么她一口咬定不认识我,心哑口无言地沉默片刻,然后根本不理睬我的诘问,只 是再一次告诉我,我应该爱她,我的爱能够拯救她,这是我的责任,不可推卸的 责任。   责任,既是责任,我便无言以对,我告诉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心朝我微笑 着。   她从浴室里面出来,只穿着一件短小的吊带睡衣,见我蜷在被子里面凝固呆 滞的样子,失声笑了:“喂,你是冷了,还是又傻了?洗个热水澡吧,刚才洗得 好舒服。把这几天的泥垢啊、疲惫啊什么的一扫而光,爽死了!喂,你也要每天 都使劲洗啊,要把花的钱都充分利用到,可记住了?这是我给你的Principal 2。”   我哆嗦着点点头,像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一样钻出被子,朝卫生间晃去。   她解开包在头上的毛巾,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十分满意地欣赏了自己的身体 一眼,随口叫住我问:“喂,你晚上不会对我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吧?”   “不会的,”我想着她刚才在大堂对我的侮辱,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脱 光了横躺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靠,你别自己意淫了。”她朝我竖起中指骂道。   十四、   我披着厚重的雨衣,竖起帽子,严严密密将自己的脸遮起来,沿着和金初次 相遇的那条林荫路,朝河神庙方向走去。我喜欢把所有的约会定在这里,因为每 次接近神庙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踏实的归一感,仿佛只有在这里,我才是我自 身,我才会认认真真地做真正的自己。   雨鞋上沾满了粘热的烂泥,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打透,我迈着沉甸甸的脚步在 泥水中跋涉,脑海中拼命回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刚从金给我的歌谱中整理出来的那 首歌:   “He lives his life in a world full of women/他生活在一个全是女人 的世界中   And he takes what he wants from their love/他从她们的爱情中汲取所 需的一切   And he throws the rest away/然后抛弃剩余的东西   I cling to him and pray/我缠住并哀求他   But he still slips away…但他依然不告而别……”   碎裂的噪音和悲哀的吟唱依稀飘进我的耳腔,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问题: 我的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掏空的呢?   我下意识的解开雨衣的纽扣,将手伸进去触摸着,不错,“心”还在,但是 它只不过是一个冰凉的球体,晶莹剔透的球体,隔着肋骨,我感到它在徐徐的, 有规律地跳动着。   来到这个世界,真的如我以前所坚信的目的和意义那么简单么?这个问题如 同幽灵般在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我不禁有些迟疑,脚步也缓慢了下来。我再一 次站在树下,目光穿过仿佛向太古时代延伸的雨帘,眺望着远处雄伟苍老的堤坝 那朦胧的身影。闭上眼睛,我依稀看到毒蛇在堤岸下的森林中游弋,恶兽埋伏在 灌木丛中伺机扑向侵入的任何外物,而在高密的乱草丛中,有一条隐藏的长满鲜 花的小径,细仄绵长地通往堤坝之上……   我恍然间冷笑了,我认识那个地方,我记起了堤坝那边是什么。但这点回忆 的复苏,现在于我来说,又在暗示什么呢?   我平静一下情绪,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你不能被镇子的狂热气氛所 迷乱,你来到这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根本就是在适当的时间做一件适 当的事情罢了。   但是,这种安慰,我能够接受么?   我摸摸自己的心,它还在沉静、安安稳稳地跳动着,如同告诉我,一切都在 它的掌握之中。我系上纽扣,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继续前行。   当我远远看到那个穿着黑雨衣的身影时,我忍不住扶住路边的树干,击打着 自己的头部,使劲平息着自己心中风起云涌的厌恶感。   “你来了!”一个热情而嘶哑不堪的嗓音,从低压的雨帽之下问我。   我在头脑中把刚才回忆起来的歌曲的音量旋大了一百倍,强忍着泛滥起来的 鸡皮疙瘩和麻栗的头皮,点了点头。   “他妈的,你怎么不说话?”那个声音继续说,双手把雨帽摘下。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生为什么能把自己的容颜糟蹋成这个样 子:大火烧焦的草垛一样的发型,炸弹轰过后余烬一样的眼影,夭折死婴血液一 样的口红……   我咬咬牙站住,告诉自己的胃要镇定,镇定……   “小样儿,还没有说话就菜瓜了么?”那个声音继续用最粗俗的言语唠叨着。   我真恨不能冲上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的头发撕碎……   “没什么,走这么远,累了,你他妈约我出来做什么?”我以牙还牙。   “这些日子跟你哥哥的女朋友玩得够爽的——”她用最下贱的语气说着。   “去你妈的,你有种去告诉全镇子上的人知道,别跟我一个人说!”   “你——我知道扳不倒你,你在镇子上的名声好,没有人他妈的相信我的话, 但是我知道你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你不是想要我们家的谱牒么?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   “别装孙子了,不要以为你和那个女的做什么事情都无声无息的,我全听到 了。实话说吧,本来想给你找谱牒来着,但是——”   “你他妈有话就直说!”我骂道。   “你得跟我谈恋爱。”   那一刹那间我差点跳起来,我简直想像驺慕宜那样,手持狼牙棒一下子把她 的脸砸得像夏花一般灿烂。我把手握得咯嘣作响,牙齿几乎咬碎!   “怎么了?吓傻了?畜牲?”   我把大拇指和中指咯嘣嘣捏在一起,生涩地打个响指说:“OK,没有问题, 但是你知道的,我只能装装样子,永远,从来,根本不会爱你的。”   屠芙看着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个狗日的东西,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天 真?我就是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区区几天也好,至于你的心——你他妈有心 么?”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藏在胸膛里的心越发冷酷了起来,我咽口唾沫,一 字一句地说:“那好,你什么时候能把谱牒给我?”   “那看老娘什么时候心情愉快了。”   “少装蛋,我不接受这种无限期的要挟。”我转头要走。   她踩着雨水,噼里啪啦的冲过来,拉住我的雨衣说:“那好,一周,这一星 期跟我,怎么样,不要理那个狐狸精。”   我用力记住了她拉住我雨衣的那个角儿,那是我回家之后需要仔细清洗的部 位。   “说定了,七天之后的今天,在这里,把有关我的谱牒交给我。”我抽身就 走,想赶紧离开这个腥臭的女人。   “送我回家嘛!”她摇晃着我的手说。   驺慕宜正在家中兴致勃勃的和几个骨干会员策划着攻打白木组的计划,我第 一眼就发现他们的计划多么幼稚可笑,但是今天的遭遇使我没有心情再帮助他们 指正其中的不是。我没有招呼他们,径直甩掉脏乎乎的雨衣雨鞋,把手洗了又洗, 然后走进自己的小屋,一头躺在床上,翻开金给我的歌谱,细细回想着刚才发生 的一切。   身份,自己的身份,难道那么重要么?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不是又更伟 大的去拯救镇子的理想么?但是我方才为什么会那么渴望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 甚至迫不及待答应一个像腐烂的蛆虫般女人的要求呢?   那天晚上我聚精会神地躺在床上,在闷热的蒸笼里,看着窗外黢黑的夜,听 着凌乱的雨声不断沉思着,久久不能安眠。   那天金特意约驺慕宜出来,我是必然被拉过去的。听驺慕宜眉飞色舞用着最 笨拙不堪的语言描绘完某天某时的殴斗后,金十分技巧地支开了大慕,于是一如 既往的,他请求我送她回家。   我们俩开着机车,冒雨走出一段路,找个偏僻的地方,像以往一样停下。   金把她珍爱的瓢虫机车随手歪靠在一棵树上,还不等我的车放好,就扑过来 抱住我。   “小昼,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我有我的原因。”我的心清水无痕般跳动着。   “什么原因?”   “恕我不能告诉你。”   金松开手,呆呆地看着我:“小昼,不要以为我是傻子,难道谱牒对你来说, 有那么重要?让你违心去拥抱一个恶心的女人?”   “你知道了?”   “嗯,你有什么事情都要让我知道,好不好?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不爱你,但是这件事将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的心里冷笑着说。   我很无辜地看着她,雨水打进我的眼睛里,变成一朵泪花。   她用细滑的手指轻轻帮我擦去那滴虚假的眼泪,轻轻吻着我说:“放心,我 不会怪你的,我会支持你的。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我们得到我们所 要的,然后,杀掉那个女人,把那种脏臭的个体,从这个世界抹掉,好不好?”   我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在我怀抱中这个软绵绵的女人,她的心会不会比 我的还要冰冷坚硬?我猛地发现自己的胃开始痉挛,不是闻到了河底泛滥上来腥 臭的气息,而是捕捉到了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就像在光滑如茵的 草地上发现一条鲜艳夺目的毛虫一样的恶心。这个女人,在这个热气熏天的世界 里,她的心居然还能够如此的残冷——我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小昼,你怎么了?”她抬头看我。   “没怎么——很激动,很高兴你能理解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对不对?”   “——是的,对你来说,我也同样。”我用力拥紧她的身体,不是爱情的拥 抱,而是失望的扼挽。   我忽然想起了和她一起的傍晚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于是问她说:“金,你知 道麒麟有什么含义么?”   “麒麟?”她抬头仰望着我,“麒麟送子嘛!”   “送子?……”我仿佛茫然呓语。   “别说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了——小昼,那天的歌谱你看懂了么?学会了什 么歌?”她翘起性感的嘴唇,盯着我,眼睛中似乎毫无杂质,但是我相信,她心 里一定会有。   “只学会了一首。”   “唱给我听……”   我脑筋疯狂地转动着,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用力搜索出另一首能哄骗这个女 人的小调,然后轻轻哼道:   “I got sunshine/我得到阳光照耀   On a cloudy day/在阴云密布的日子   When it’s cold outside/外面虽然寒冷   I’ve got the month of May/但我身处五月   I guess you’ll say/我猜你会说   What can make me feel this way/我怎么会感觉如此   My girl, my girl/我的女孩,我的女孩   Talking ‘bout my girl, my girl…因为我谈起了你……”   她陶醉似的闭上眼睛,依偎在我的怀里,呢哝着问:“我会是那个女孩么?”   “是的,只有你是。”我把柔情注满自己的嗓音,诡异地笑着说。   十五、   我坐在床角,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身上一件一件套衣服。   先是长袖黑色T恤和厚厚的牛仔裤,然后高跟鞋也换成了高筒帆布鞋,接着 用一条旧丝巾箍上脖子,又取出一顶棒球帽来戴在头顶,最后把一件卡其布的外 套披在身上。   “靠,你看傻啦?”她把头发盘起来,使劲塞到帽子里面。   “我只是奇怪,有这么一个应有尽有的万能手提包,还要钱做什么?”我指 着她的“河马胃”说。   “这里面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用钱买来的?”她拍拍那个皮包,它发出“嘭 嘭”的声音,似乎在告诉人里面依旧有无限空间可以利用。   “今天怎么穿这么多?”想起她昨天吊带裙短裤的形象,简直恍如隔世。   “还不是为了帮你去找那个女工?靠,你昨天答应帮人家干活时候的爽快劲 儿都忘啦?我不得提前做好准备啊,我这么细皮嫩肉的……”   经她提醒我才发觉她的皮肤的确白皙细腻,不禁后悔昨天她穿少时居然没有 留心欣赏一下……   她穿着完毕,满怀活力地跳了两下,脚下老迈的木地板随之吱吱扭扭残喘了 几声以示不满。   我依旧把耳机塞进耳朵里,继续聆听那首昨天听了几十遍的歌。   “喂,你不烦啊!”她不讲道理地把一只耳机揪出来戴到自己耳中。   “你不烦啊?”我反唇相讥。   “谁让你只放这一首歌。”   “我是在找恋爱的感觉。”   “靠,我也是。”她乜斜我一眼说。   我们在早晨蜂拥上班的汹涌车流中穿走,她和昨天相比显得异常兴奋。   “喂,想没有想过被汽车‘当’的一声撞到天上去的感觉?”   “拜托你不要再变态了好不好,说点吉利点的。”我对她喊。   她完全不理睬我,兀自驰骋着自己荒诞的幻想:“我从小就梦想像鸟一样飞 ——能被撞到天上去也不错,腾云驾雾的,周围是呼啦呼啦的狂风,像把机车飚 到极速,发动机都呲呲滋滋要燃烧起来了的样子。然后我以自由落体的形式从天 上掉下来,像被废弃的火箭壳一样……喂,你说我会落到哪里?”   我好不容易冒着无数司机的白眼涉过车流爬上环岛,看着她还在路中间悠哉 悠哉的在想象中梦游,全然不顾身后的一长串车把喇叭按得山响。   “快点过来吧!别人都着急了!”   “——你还没有说我落在哪里好呢!”   “哪里都行,只要不落到我的脑袋上!”   “我看你的幽默感才被撞到天上去了!”她一边气愤地朝我抗议着,一边总 算踏上了环岛。   我们沿着昨天走过的那条鹅卵石小径,朝着木屋走去。早晨的空气中透着清 寒,我抱紧双臂跟在咖啡女孩的后面。   园艺女工早来到木屋外面,用花锄帮旁边的一溜儿蕙兰松土。清冷的阳光斜 照过来,草叶上露珠未晞,阴凉湿润的空气吸进肺中,异常爽快。若不是周围嘈 杂的车流和喇叭声,我还真会以为这是一处私家园林什么的地方。   她依然像昨天那样,对我们不顾一眼,只是仔仔细细拿着那柄小锄刀,小心 地挽起兰叶,轻巧挠动着底下土地僵硬的部分。   她娴静的姿态好像又在告诉我的心什么话,抑或什么印象,但是,为什么我 的心就不加速跳动呢?   我忽然憎恶起我的心来,难道我也被这个世界感染得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了 么?它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呢,而只是对我陈述我应该爱她的事实,却没有一点 爱的表示呢?   我不能变冷,你也不能,我摸着自己热气腾腾的心脏说。   咖啡女孩快我一步,先走到她身边,蹲下去和她面对着说:“喂,你看今天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我这个人呢,说话不喜欢吞吞吐吐,就这么直来直去的, 你不要见怪,有话就说!”   园艺女工根本就当旁边没有这个人似的,连头都不抬一下,只管一下一下挥 动着自己的小锄头。   我不禁担心起来,生怕她因为女工的冷若冰霜再度发火,想把她赶紧拉到一 边,不想她却很大度地朝女工笑了,很自觉地走到屋旁的木椅上坐下,手习惯性 地伸到了河马胃中。   “不许吸烟!”女工忽然抬起头来喊。   “靠,你终于会说话了?——我没想吸烟,只是吃块口香糖而已,怕自己的 口臭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园艺女工终于站起身来,轻轻拂着衣服上的土说:“你们吃早餐了么?可以 吃我的,今天给带过来的比较多。”   “哇,终于混熟了。昨天赶我们走,今天居然有饭招待……”   我使劲拽住她,以免再说出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她却找个机会,把嘴 凑到我耳边说:“别管我,我这是激将法呢!要不她一天不说话,你还得傻等一 天啊。谈恋爱嘛,不谈,怎么爱?”   “就你道理多。”   “说不过我就别说。”她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朝木屋走去。   如果让我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间屋子的话,那必定是森寒不已。屋子只有一个 很小的窗户,在窗外厚重树荫的荫蔽下,几乎没有光线可以透进来。旷大的屋内, 由于只住着一个人,所以如同常年无人问津的渡口一般萧条零落。好在屋里和外 面一样纤尘不染,简简单单放着几件原木色的橱柜,东西都安置的井井有条,让 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好像那些家具生来就应该去那个位置一样。我的心中忽然滋 生起来一丝亲切感,和那天在咖啡女孩室友的屋中触摸那幅帆船油画一样的感觉。   园艺女工把切片面包放进烘烤机里面烤了一下,然后随之端上来热乎乎的法 式煎蛋和火腿,每人还配上一块酥软的奶酪蛋糕。   我忍不住咽口口水,不是因为它们的美味,而是因为它们的温度。   咖啡女孩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然后满足地擦着嘴说:“真酷, 喂,明天还有没有给我们吃的?不要怕,我的胃其实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如果送来的多,还有。”园艺女工平淡地说,声音如同我正喝的白开水一 样索然无味。   “一会儿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呢?你看,我都全身武装了。”咖啡女孩拍着自 己那一身行头说。   “是啊,尽管吩咐吧。”我好不容易才搭上腔。   “你和我去给龙爪槐剪枝吧,”她指着我说,然后又示意咖啡女孩,“你, 去给西面草坪上的美人茶浇浇水,同意?”   “同意。”   “完全同意,你就是叫我把满园花草都拔个干干净净我都同意……”   我们三个在小木屋门口分别,我帮园艺女工扛着梯子,背着工具袋朝着环岛 西部走去,而咖啡女孩却垂头丧气地往东侧走去。   “喂,过一会儿就喊我一声啊。”她不忘对我叮嘱说,“否则一个人在那边, 挺害怕的,这个地方,除了咱们三个,连个会蹦跶的都没有。”   园艺女工默不作声地从工具袋里拿出两把歪嘴剪刀,递给我一把,然后自己 戴上手套,也不问我需不需要,就直接站到槐树下面,对那些低垂的偏枝修刈起 来。   我因为没有手套戴,再加上把握剪刀的姿势也不对,所以没弄多久便拇指酸 疼,一块皮肤红彤彤的,似乎随时准备隆起一个血泡来。   她瞥我一眼,没有一点表示,继续嚓嚓嚓地把那些软弱的枝条剪得到处纷飞。   我换了一只手,仔细模仿着她的动作,顺便借机跟她搭上几句话。   “对不起,我这么握对不对?”   “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一剪刀下去,那根不愿意离开母亲怀抱的幼枝恼怒异常地蹦将起来,啪地 打到了我的眼上。   “妈的……”我张口骂道。   “这里不允许说脏话。”她看我一眼,语调毫无起伏地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呢?”我试探性地接触她。   “一直就在这里。”   “在这里出生的?”   “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在这里。”   “这里怎么没有鸟呢?这么多树?”   “都被汽车的噪音吓跑了。”   “连虫子都没有。”   “我大量使用杀虫剂。所以,告诉你,这个岛上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和随便 接触,小心中毒。”   “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印象里从来没有。”   “可我总是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的心也一直这样告诉我来着。”   “心?”   “是啊,”我拍拍胸膛,“它总对我说,爱这个女孩吧,爱她吧,就是这样 说的,你不要见怪。”   她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梯子上,苍凉地望着我说:“我已经失去了 心……”   我也怔在了那里,风又溜了过来,旁边栾树的身影晃动着,我看到我的影子 似乎也在摇摆。   “你没有心,那你怎么生活?”   “我的心没在我的身体里,或者说,我的身体里面的,不是心。”她的话里 面透出冰冷的气息,仿佛朔风吹来,令我浑身乍寒。   我这次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剧烈的晃动,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我一阵眩 晕,迷迷糊糊地向地上栽去。   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自己恍惚隔着环岛听到树林的另一侧,咖啡女孩 在大声尖叫着:“快来人啊!我关不上水龙头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十六、   我俯视着下面,看见驺慕宜在雨中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又被一根抽杆迅速地 打到头上,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砸在烂泥中间,鲜血和污淖把他的头发染成了一 团红黑不分的浆糊。   除了早已逃命的一些投机者外,季风会站着的热血青年们并没有因为头领的 倒下而军心动摇,他们还在和白木组、黄云派的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上毫无优 势,就信心来说,他们也明知此仗必输无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驺慕宜的的确 确培养出来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大脑有缺陷但勇猛无惧的莽汉。   屠芙坐在我的身边,不时发出刺耳的大笑声,像蛆虫一样恶心的笑声,我只 有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土坡下面泥沼里的斗殴中去,才能竭力忘记身边竟会有这 样的人存在。   “他妈的,爬起来再打啊,孬种!”她放肆地尖叫着。   “你有种就下去打,别他妈跟荡妇一样浪叫影响我心情好不好!”我厉声骂 她。   屠芙像镇子上其他庸俗不堪的女人一样,如果被骂了,她们反而倒觉得很爽 的样子——她用兴奋的颤巍巍的声音对我说:“他妈的,我从小就最爱看打架, 我要是男的,也会举着棒子,冲下去噼里啪啦乱砸一通,看这种血光飞溅的场景, 太他妈爽了!”   我没有再继续搭理她,这次不是驺慕宜邀请我来的,他估计也预感到了这仗 凶多吉少,所以根本没有叫我和金来观战。我之所以现在坐在这里,是屠芙特意 提出的,她听到斗殴的消息,就像野狗闻到尸体的臭味一样,迫不及待地扑了过 来。   “你他妈真狠,自己兄弟被打成那样了,眼皮都不带眨的。”她火辣辣地看 我一眼,手指着下面不远还在泥里挣扎的驺慕宜说。   我避开她长矛一样刺来的目光,淡淡地说:“反正他也是为了享受这种虐与 被虐的快感,我又何必自以为是地去干涉?——少废话,谱牒的事情,怎么样 了?”   “他妈的,今天才第几天?到时候会给你这个孙子的。”   “都第五天了,提醒你一下。”   “日你的,影响我心情看戏——你兄弟真牛,又站起来了!”   驺慕宜终于从一堆被践踏的、躺在泥水里呻吟的伤者中爬了起来。他摇晃着 站定,血水早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目力所及,都是一片旺盛鲜红的颜色。他迷 迷糊糊看到了自己的弟兄们在咬牙切齿和敌人拼杀厮打,他们的头上、身上都沾 满了斑斑血迹,那简直就是英雄的象征。英雄,他自己曾经想过做一个英雄,但 是那时候觉得,这个称呼太遥远,太不可触及。从有镇子以来,曾经有几个人才 被尊称为英雄呢?父亲年轻时候厮杀几十年,镇上人无不宾服,但是他连镇子的 帮派都没有统一就退隐了。而自己呢?要是论英雄来说,那仿佛更是可望而不可 即的梦而已,只能希求自己能成为镇子上最大的流氓,把其他的团伙全部搞定罢 了……   他晃动着身子,想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来仔细看看这场争斗,想把这时的一 切都印记在脑海之中。这是他稀里糊涂和镇上帮派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自己 最好的弟兄们都在殊死搏斗,他们中间必定有许多人身负重伤,可能一个月也爬 不起床。季风会的势力,在这一仗注定要丧失殆尽。没有想到自己制定的攻击计 划这样草率愚蠢,要是早征求一下小昼的意见就好了,都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打 仗,根本没有去关心他……   金如果见到自己被打得这样凄惨,应该会十分失望吧,她肯定会厌弃我。我 知道,在她心中,我或许已经算是英雄了,她一直那么对我那样崇敬,我在她心 中肯定是高大而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是现在一败涂地,估计镇子上没有女生会喜 欢我了,无法想象金用鄙视的目光扫射自己的情景,况且,她还会冷笑着说:大 慕,我觉得自己看错人了,你原来是一个脓包而已。   父亲会怎么看自己呢?自己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他曾经说过,我的成 就注定会超过他。可是现在,自己给驺家丢人了,给打了一辈子架从没有失手过 的父亲丢人了……   驺慕宜猛然大叫一声,甩得头上的污泥横飞。他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弹了出去, 捡起地上的一根抽杆,“啪”的一声打到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上,那个人连哼声都 没有出来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杆被震裂成两截,击飞的那一半像箭一般反弹出去, 正插到另一个敌人的脖子上,他惨叫一声,扔下木杆,捂着脖子上涌出的鲜血, 一路哀号地朝家跑去。   大慕的苏醒让更多的人包围了上来,他毫无畏惧也迎头冲击上去,把手中剩 下的半截抽杆插进了一个人的小腹里,我和屠芙又听到一声尖叫,她兴奋地吧唧 起嘴来:“啧啧,你兄弟,太他妈牛了!”   二十多个人的抽杆几乎同时对着驺慕宜举起,手无寸铁的他用两只沙钵大的 拳头左击右挡,双手顿时血肉模糊。   “要他的命!”我听到下面不远的地方,一个膀大腰圆,丑陋不堪,站在圈 外叉腰立定的观战者厉声吩咐道。   “妈的,那个人就是你姘头的哥哥,”屠芙继续用最恶毒的语言撩拨着我, “干,二十多个打一个人,还算不算玩打架!镇上的规矩,打架是打架,不能要 命的!”   二十多只抽杆又纷纷举了起来,驺慕宜摇晃了一下,使尽全力站在那边。   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小昼,爸爸,金!你们忘了我吧!”   他再度迎头冲上去,用双臂抡开砸过来的棍棒,把自己已经皮开肉绽的手指 捅进一个敌人的嘴里。   我感到自己的眼角泛出来什么热热的东西,那是我几十年没有感觉到的泪液。   “还他妈等什么?冲啊!”屠芙腾地站起来,一把拉扯起我,跃下高坡,朝 着驺慕宜的方向狂奔过去。   我们借着从高地俯冲下来的冲击力,一脚踹开两个正在举棒殴打的敌人。我 扑到已经头破血流的驺慕宜身上,护住他的身体。屠芙睚眦尽张,从敌人手中劈 手夺下一根抽杆,跳起来杵在他们头上。   会里面其他的勇士们见自己的头头受伤,早就向这边靠拢过来,我们的冲击 使东北两派的敌人刹那间有些措手不及。季风会余留下来的弟兄趁机保护住我们, 我背起驺慕宜,向场外撤去。   “出场勿追”是镇上的规矩,东部黄云派和北部白木组地看见敌人已败,都 收住脚步,恣情地放声欢呼庆祝起来。   我们继续冒雨往镇上的医院跑去,驺慕宜的血不停流着,从我的眼前滴下来, 溅到下面雨水里。绛红的血滴很快就被泥泞的雨水吞没,再也寻不见踪迹。   “小昼,是你么?”我听见背上的驺慕宜在浑浊不清地问。   “嗯,大慕,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小昼,我对不起你,这些天忙着打架,都没有好好跟你说过一句话。”   “别乱想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小昼,你知道,我偷看金送给你的书了——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记住了 一句诗——‘与君世世为兄弟’……”   我感到自己的肩头剧烈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停住脚步,托紧背在 自己身后的驺慕宜,像被遗弃在荒野上的无助孤儿一样,放声大哭。   十七、   “他是中毒了,他的心太新鲜,受不了这个岛上的冷毒。”   这是我的神志逐渐恢复的过程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不会死吧?他要是死了,我要你的命,靠!”   我用力张开眼,从喉咙里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好 的……”   咖啡女孩看到我苏醒过来,激动地一把拉住我的手。   “你终于活过来了!我以为自己生意做不成,又要破费一笔安葬费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这种无稽的语气,丝毫没有以前的厌烦感,她的话听 起来就像春天的细雨般,那么的温和亲切。   我想对她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都像被冻僵了一样,怎么也做不出一个动作。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离第二句可能要一段时间,因为声带需要复苏—— 你需要休息,没有关系,过一天就好了。不过,外面的工作还是不要做了。”园 艺女工给我拿来一杯冲好的药茶,给我喂了下去,那药味凉的发苦,如果我还能 有力气的话,我会一股脑儿的把那些液体从胃里抖落出来。   “如果能在这里呆着也可以,屋子里面是没有毒的。”   “你为什么把这么漂亮的地方搞得像毒气室一样?”咖啡女孩忿忿地说。   “那样不会有虫子和鸟,我不喜欢活着的东西。”   “靠,那你自己不怕中毒么?”   园艺女工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生长出来表情,虽然这表情转 瞬即逝,但是我还是捕捉出来一丝人的气息。   她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我每天都在中毒。”   我的心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是不可描述的那种麻木痹痛——我忽然有一种 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我在另一个世界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也将同样失去。 怀着这样的念想,我悲哀地几乎再度昏厥过去。   爱这个人,快爱这个人吧,没有时间了,因为她曾经无数次爱上过你……心 在不停地说着,催促我一般。   园艺女工刚安顿好我,转身就走出木屋,继续侍弄外面的那些花草树木。况 且方才咖啡女孩把东边环岛用水龙头浇得一塌糊涂,恐怕得有好长时间修整了。   咖啡女孩看着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我,一直紧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   我张张嘴,但是声带好像被冻僵了一样,依然发不出声音,只好驰骋自己还 能够自由的目光,认真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住人的东西,一切都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甚至没有一丝特 殊的颜色来装饰,爱斯基摩人的冰雪小屋,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落满灰尘的橱柜上一个很大的磨砂玻璃花瓶,花瓶 口被一个木塞紧紧封住。橱柜和瓶子都在瑟缩在偏僻地方,仿佛被忘记扔掉的垃 圾一样随意丢在那里,可是在这种干净简练的屋子里面,它们却莫名其妙显得不 协调起来。   那里面有什么呢?能让她这种整洁的人都不愿触动?   咖啡女孩忽然从冥想中抽身出来,伸出她纤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把 眼睛的视线转到她脸的方向,以示意自己依然活着。   她如释重负地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手托腮盯着我的脸说:“喂,你还不能 讲话么?”   我眨眨眼表示如此。   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自己的某些压力释放出来似的。   “唉,搞成现在这种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忠告,非得要到这里 来。”   我把眼珠转了一转,以示否定。   “靠,死不悔改呢!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看看把我搞的,工作都要没有 了,要多惨有多惨,啧啧!不过呢,为了那目前看来越来越遥不可及的八十万, 我还是暂时迁就你一些、下……喂,真爱那个女工?”   我相信我的眼神有些虚惘,这必定逃不过她的眼睛。   “依我说,人呢,总不要过于迁就外界,对不对?该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自 己,你总认为这样做不辜负这个,那样做不辜负那个,其实呢,累积累积,总有 一天因为囤攒过多,会一下子崩溃掉的。想知道我的故事,嗯?”   我放亮自己的目光,表示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我以前有抑郁症来着,能看得出来?哈哈,知道你就会十分惊讶,得 了这种病根本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里面越压抑,表面上越会表现得兴高采烈, 装出一副完完全全乐天派的傻样儿,傻的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病基本上好了, 但是装疯卖傻的毛病却落下了。”   我要是能够笑,必定鼓掌赞叹一番,“装疯卖傻”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简直太 贴切了。   她把手伸进河马胃中,摸索出一支烟来:“靠,一回忆这些个事情就想吸烟, 不会被那个洁癖狂发现吧?管它呢,先偷偷吸一支再说——”   她把烟叼上,摸出打火机,刚要点着,却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认认真真地 把烟又塞回了盒内。   “我也跟你学学,勉强一下自己,看看不抽烟能不能有条理地把这件事情讲 出来——想一想那还是我刚上大学的事情,你可不知道,在这之前呢,虽然我有 些叛逆吧,但总体来说就是一个乖乖宝呢。老师啊,同学啊甚至都对我没有什么 印象,因为我实在是太乖了,太平凡了,除了胆子大一些,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 地方,你想想能让一个女生体现出胆量的机会才能有几次?不过我当时也挺乐得 于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的,反正从小呢,就被忽视惯了……   “本来以为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凡下去——即使站在舞台中央,把所有的 聚光灯都打向我,也不会有人想,哇,这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呢!而我呢,那时候 也甘心于这种平凡,自己一个人,逍逍遥遥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日子忽然被改变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里面一个特别帅 气特别优秀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我。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被人注意到, 他爱我爱得发疯,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跪下求爱。我那时候觉得天旋地转, 无所适从,我从来没有那样被人万众瞩目过。我当时心里很清楚,我这只不过是 狐假虎威,沾了他的光而已,但是心还是忍不住噗嗵噗嗵乱跳,兴奋得都要喊出 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长的高高帅帅,成绩又好,情调又浪漫,我当时问自己, 有什么理由不接受么?然后自己就回答说,你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啊。于是很简单,我接受了他的爱,我们一起吃饭、上自习、打羽毛球,跟其他 所有的情侣一样。他对我也一直很好,无微不至的那种,也了解我,我一有什么 念头,他就立刻说放心,交给我来办。然后几天之后,我就能看到我想要的结果 ——哎,我这样说,可还有逻辑?”   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沉下头,似乎很艰难地在回忆着什么事情,手不自觉地又向烟摸过去。。   “坚持住——我就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这种定力。”她痛苦地把手缩回来, “其实我一直就在想,估计自己什么时候回忆起这段经历来不想吸烟了,什么时 候就能把这件事情完完全全的释怀了。我觉得今天有这个状态,哈哈,能破世界 纪录的状态——嗯,我继续讲下去——反正和他在一起呢,没有觉得不快,也没 有觉得不满足,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没有在意的。虽然自己根本就怀疑究竟这 算不算爱,可又找不到不算的理由。本来这样一直下去,我可能就会糊里糊涂快 快乐乐地和他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结果有一天,一个女生忽然找到我。那个女生我认识,是其他系的,原来 和我那个男朋友是一个高中出来的。她长得的确漂亮,光彩照人的那种,和她站 在一起我真是自愧弗如。她约我出来,我就傻乎乎跟她去了操场。冬天,前一天 下了大雪,但是那天是晴天,月亮冷冷地照下来,可就算是在朦胧的月光下都掩 盖不了她灿烂的美。我们一起走着,她忽然很鄙视地打量我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你有什么地方配的上他的。说完,转身就走了。我被这句话惊呆了,留在那里, 傻乎乎地想,是啊,我哪点能配上自己的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嘛!这个念头就像 穿过头颅的子弹一样,一下子把我击毙了。我抬头望着像骷髅头一样惨白的月亮, 抱紧双臂,哆哆嗦嗦地吸着鼻涕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想,我究竟哪点配的上他 呢?哪一点呢?   “就这样,这个问题我仔仔细细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天,根本睡不着觉,上课 也没有精神,跟他在一起也时常恍惚,他也渐渐有了微词起来。这种状态就像河 里的泥沙一样,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为什么一直被忽视呢,原因根本就是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而我这种 一无是处的人,还要赖在这个世界上跟别人抢粮食,抢资源,受别人的白眼!我 于是一下子厌恶起自己来,瞒着家里退了学(反正他们也不关心我),几度鼓起 勇气想自杀,但不是碰上绳子不结实,刀片钝,就是碰上假安眠药什么的,我那 时候还有晕高症,站在楼上根本不敢往下看,更别说跳了。喂,我说的可还连 贯?”   我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太低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   “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蹈河自尽,哈哈,你猜怎么着,这次真的成功了!我 被水呛昏的一瞬间那叫一个激动,比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求爱心跳得更厉害— —我终于夙愿已偿了!然后我的意识在溺水过程中也逐渐模糊,消逝,最后到了 极限,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当这个世界的意识彻底失去的时候,我的面前忽然光亮 了起来,身体也被照成了海蜇一样的透明色,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红彤彤的心在一 下一下的跳动着。然后我爬上了对岸,躺在河的护堰上,周围都是软融融的气息。 我以为这里便是地狱了,自己反而心安理得起来。正想欣赏一下地狱的风景,或 者看看这里有没有熟人来着,这时候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化着粗俗的浓妆,可 十分十分面熟,但是我一下子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到底是谁。她漠然地看着我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吧。说着就把我领到河边,一下子推了下去,在我落水的 那一刹那,我窥见自己在河面的倒影,我忽然发现,那个面熟的女孩就是我自 己!”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我就被冲到跳河的那边岸上了,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了月 亮,不过这次的月亮是那么的干净纯洁,就像谁用一大块玉雕刻出来挂到天上去 的一样。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哈哈,心情陡然舒畅了起来,再也不想什么无用啊 自杀啊的了。当时只觉得自己肚子饿的难受,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大餐,吃个肚皮 滚圆!我后来也曾经回到那河边去过,奇怪的是,站在河这边的堤坝上,却完完 全全能看清对面的风景,很一般的风景,绿色的田野,破落的农舍。不远处还有 一座桥,我走过桥去,发现那边根本就是毫无亮点,稀松平常的乡下景致,什么 神奇的堤坝啊,和我一样的女孩啊,统统都不知道那里去了,搞得我现在都怀疑 自己投河那晚的一切全是幻觉——我靠!才发现!你能说话了!”   “啊,是啊!”我这才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有一点微弱。   “你太酷了!”她抓住我的手说。   “不过,你怎么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呢?”   “靠,谁管这个?”她瞪着我说,“知道我怎么想的,既然那个世界有一个 我在了,我还屁颠屁颠地自杀跑去那里干嘛?!”   “不想自杀了?”我笑着问。   “从那之后,永远再没有想过。”她干脆地说。   我们俩相视而笑,正在这时,屋外忽然咚的一声,似乎是梯子倒在了地上, 她急忙起身,打开木门朝外张望。   “糟糕!”她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十八、   在我背着驺慕宜冲进镇医院的那一刹那,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延绵不休的雨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比安排好的爆破计划还 要精确。当时钟的指针弹到那一秒时,倏尔之间,连一滴雨都不再从灰蒙蒙的天 上落下来。早已经习惯了耳边有无止无息簌簌雨声的人们,在那寂静的一瞬间居 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病人都抬起头看着窗外,天上层叠 的乌云安安静静向西方移去,温热潮湿的风扑进窗户,带来曾被雨声遮掩,耳朵 久违的鸟啼蛙鸣。我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聆听着变幻反复自然的声音,一种 不可名状的心情涌上心头。这种心情在我以前人生中仅仅感受到一次,那是在某 个无所事事的早晨,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咬着外表烤得焦黄的面包片,听着 它的碎屑沙沙落在洁白桌布上时忽然捕捉到的一种心情。只在那一刻,我猛地认 识到自我是如此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人,不是别处,而是自己这 个小圆和世界那个大圆的有限交集,这个交集或许唯有餐桌那般大小,但是于我 来说,它却明明确确揭示着我的个体之存在,我的生命之真实。   在雨后的静谧中我的若干记忆恍然复苏了过来,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那些记忆曾经像我遗忘原本世界的歌声一样,被自己匆促的迁徙丢失在某个角落。 如今当我重新截取到往日的某个镜头时,它们却魔术般在我的身边腾跃而起,那 一时刻我激动得几乎落泪,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千辛万苦来到镇子上,并非 无欲无求,而是有着特定的意义。我明白了自己在镇子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 这种意义的潜在驱使——我的心重新坚硬和冰冷了起来。   驺慕宜的生命力比野草还要顽强,虽然皮开肉绽,全身上下大小骨折十几处, 但是恢复得比住在医院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快。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其实可能 不算意志,只不过是一种近乎白痴的对外部环境的不敏感而已。这种感触的麻木 和迟钝能令他忽略肉体上的痛楚,而我相信,这场惨败对他心理上的冲击只不过 是更加强烈激发了他的复仇欲望而已。   令我更加奇怪的是,医院里面虽然各派的伤员都有,但是似乎只要一离开厮 杀的场地,大家都会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无论刚才是不是敌人,现在都相 互打招呼开玩笑,似乎根本不会计较刚才头上鲜血直流的伤口是对方抽砸的。   他们不是公私分明,是单单享受那种打架的乐趣吧?   老驺每天都要开着自己那辆老迈的三轮机车,带着漫天黑烟,腾云驾雾般跑 过来看儿子。他的笑声依旧是那样洪亮爽朗,甚至有时还不管不顾拍着驺慕宜打 上石膏的腿,哈哈大笑道:“这点小伤算什么,别怕,你老子当年,肚皮被砍破, 肠子都流出来嘞。”   每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会大大咧咧敞开自己的扣子,亮出依然黝黑结实 的胸膛,拍着腹部那一条蟒蛇一样的伤疤,骄傲地展示着。   我像往常一样,对这种粗鄙不屑一顾,老驺对我的藐视毫无察觉,只是拍着 驺慕宜的伤腿(真担心它会被再度拍断),大笑着说:“儿子,这点挫折算什么! 小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有一搭没一搭随口 说着,我知道这父子俩根本听不懂,老驺只不过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我的学识罢 了。   果然,他抓小鸡般一把将我逮过来,和驺慕宜的腿一并搂在自己的怀中,用 振聋发聩的声音嗡嗡笑着说:“我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镇上哪个人,有我这 样出息的儿子!”   周围的人用愚蠢的目光无不艳羡地盯着我们,那架势似乎马上就要鼓起掌来, 我被老驺铁钳似的大手箍住不能动弹,左肋顶在大慕的石膏腿上,硌得生疼。   “呼呼呼呼……”驺慕宜鼓着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嘴,傻乎乎地笑了。   我怎么会是这种莽汉的儿子?我怎么会是这种蠢货的兄弟?我又重新厌恶起 他们来,我忽然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了。   雨虽然停了,但是从浇透的土地中熏蒸出来的热气更加浓郁深厚。唯一能够 让我宽慰的是,白河的水涨得满满的,河面宽阔了数倍(不知道是否已经达到了 它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由于大雨的冲刷和稀释,河水清了许多,臭味也消失 不少,空气中只剩下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气息。   压抑潮闷的空气让我不能正常呼吸,我坐在河神庙前面的神龟雕像上,等着 屠芙的到来。   心情有些燥热,尽管我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像那天救驺慕宜一样,再度被这 个世界的温度所影响,但是当我期待着揭露镇子上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到来时,连 冰冷的心都很难平静下来。   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个烂女人为什么还不来,以往每次约会,她都比公鸡起 得还早……   我实在坐不住了,跳下雕像,在庙边的树林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眺望一 下通往村里的路,可那里一直是空荡荡的。   我的心忽然失落起来,渐渐变成一种压倒一切的饥饿感。我焦虑地转过头, 面对着河神庙红漆剥落的殿门。   虽然几乎总在这个偏僻的庙宇前与别人厮混,但是这却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 起这栋建筑来。   由于工业的侵入,镇上的居民似乎早就丧失了对神祗的信仰,于是这所地方 私修的庙宇早已无人关注。它的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青砖废瓦在近来连日阴雨的 天气下,被镀上一层厚重的青苔。木头门窗多已朽烂,为了不让人进去,几个窗 户已经被红色的新砖堵死。大门上面横着一把已经锈成一团的旧式铁锁。紧紧闭 合的两扇门上,居然不知何时被虫豸钻啃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我忽然对庙里面的东西好奇起来,为分流等待的焦急,只好走到古老厚重的 庙门前,透过那个虫洞朝里面看去。   由于门窗的封闭,我只能从屋顶破瓦地方透下来的微弱光线来辨认大殿里的 事物。首先不出我意外的便是殿内的残破,灰尘和蛛网封锁了每个角落,屋顶的 漏雨让门槛内的积水满满当当的在殿内溢漾,几只老鼠还在屋内的积水中游来游 去,令我一阵恶心。   我抬头向殿正中的供像望去,不禁惊诧异常,殿中的供台上,根本没有我想 象中河神的塑像,而是一方巨大的铜镜。更令我讶异的是,铜镜的光泽似乎完全 没有被湿气侵蚀和尘土遮掩,依然亮晃晃傲然矗立在那里,映照着对面的一切, 我甚至能从它里面看到自己透过小孔窥视的眼睛。   铜镜两边倒是有两种动物的塑像,一个仿佛长着茸茸的毛,有猪一样的相貌, 但是有着一根粗长的鼻子,这大概就是镇上所说的贲;另一边是一只全身紫黑, 眼睛血红的大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只鸟,我的身上忽的乍起了一种麻栗 的感觉。   “小昼!”身后有人叫我,不是屠芙那种沙哑的嗓音。   我回过头,发现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   我抓过她的手,问:“金,为什么庙里面供奉的神像,只是一面镜子呢?”   她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会?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过,小时候神庙还曾经 开门过,我们小孩子都围上去看,分明是一个穿着道袍的长胡子老头雕像么?”   我把她牵到庙门前,指着那个小孔说:“不信你看,正位上供奉的根本就是 一面亮晃晃的铜镜。”   金趴在小孔前,朝里看了一眼,随后“噗哧”笑了:“就是一个老仙人的雕 像嘛!你刚才看花眼了吧?——不谈这个了,说正经事情,你不要再傻等了,我 们被那个女人骗了。”她冷冰冰地说。   “骗了?被屠芙?”   她点点头,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说:“是的,牒谱不是每个人都能取出来 的。我刚刚从镇子西边过来,路过屠家,看见那边在忙忙乱乱地准备着什么。屠 芙就在院子里面被家人围着,我想不是她偷窃牒谱被发现,就是她根本就无心到 这里来,她以此为条件让你陪她,只是在引诱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话,刚才躁急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大略是失望的 力量完全拗过了无望的等待,于是心甘情愿接受了事实吧。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说什么。   金一把抱住我,痛恨彻骨地说:“我不该让你跟那个女人受这么多天委屈, 这些日子我不该失去你,我一定要报复那个女人。”   我推开她,她看我的眼神出现一丝惶惑不安。   我只好把她违心地再度抱在怀中。   “金,你哥哥知道你和我们家交往么?”   “已经知道了,但是他管不了我,我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要是干涉过多, 我宁可死在他面前。”   我想起了那天金的哥哥冷酷观战的场景,忽然意识到,驺家根本不是金家的 对手,因为对方有冷的情绪在自己心里,而驺家,只不过是一群狂热的暴徒罢了。   我不能再做旁观者了,我一定要帮助驺慕宜,为了我的目标,为了我的书籍, 为了让这个镇子文明起来。   于是我堆砌起笑容,低下头去,亲吻着金。   “金,河神庙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呢?”   “不知道,老祖宗留下来的。”她在我怀中幸福地蠕动着身体。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   “旁边的陪供动物是什么呢?一只是贲,另一只鸟呢?”   她抬起头,吃吃地笑着:“小昼,你忘记了好多童年的事情吧?上次说贲的 时候你就傻傻的。那只鸟是鸩啊,只有它和贲才能越过白河的。贲去河的对岸是 为了找那条花径,鸩到河对岸是为了捕食毒蛇。其他的动物都游不过白河,鸟类 都不飞到对面,因为那里太阴森恐怖了。”   “鸩?有毒的那种鸟么?”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小时候要下雨的时候还偶尔飞过来两只,它们都是雌雄结伴飞行的, 瞪着血红的眼睛掠过天空,叫起来的声音‘梆梆’的,就像敲牛皮鼓一样,要多 难听有多难听。不过后来它们和贲一起在镇子上消失了,传说这些动物藏到了北 面的老林子里。小昼,我要和你像鸩一样,也一辈子不离不弃,永远比翼而飞, 多好。”   我控制住浑身轻微的颤栗——怀里面这个女人太狠毒了,居然把自己比作鸩 鸟!我挣扎着退出她的拥抱,避开她甜蜜如刀的目光说:“我要回去了。”   和金临别接吻的时候,她忽然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家还保存着一根鸩的羽 毛呢,小昼,你想看么,那种紫褐色的羽毛,那种冷冰冰的毒。”   我摇着头,回报给她一个最晴粲的笑容,再度颤抖着抱紧她,违心地说: “我只希望能天天看到你。”   我一路瑟索着回来,把那辆玄黄色的摩托车停放在门口,刚迈进驺家的院子, 就看见里面人山人海。老驺和驺妈妈满脸堆笑,周围的邻居纷纷拱手道贺。我正 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老驺却用洪钟般的声音冲我高喊道:“小 昼,你干吗去了?喜鹊落到咱家屋顶上了,老屠家派人来送礼提亲了!”   我胃里面疯狂抽搐起来,倒吸进一口让我胸膛发闷的热气,晃了一晃,差点 栽倒在地上。   十九、   咖啡女孩将痛苦痉挛着的园艺女工背到屋里,紧挨着我放在床上,气喘吁吁 地说:“我早说这是地狱入口,靠,你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一个个都挂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得把命搭上呢!”   我体力已经恢复许多,赶紧让开,帮她把园艺女工放好。   园艺女工抽搐着冲我挥手,似乎在示意我不要碰她。她满头大汗淋漓,身体 不停颤抖着,脸色苍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但是依然咬牙坚持,似乎要力保自 己以往优雅宁娴的姿态。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手臂,指了指早上喂我吃的药茶。咖啡女孩急忙跑过 去,倒好一杯,扶起她来,一只手掰开她咬紧的牙关,另一只手把茶端到她的嘴 边,给她灌了下去。女工喝了一口,一阵剧烈咳嗽,随即一头倒在床上。   “喂喂,你可不要死啊!你死了会搞得我很内疚的,说不定抑郁症再度发作 呢!”咖啡女孩慌慌张张地说,紧接着又把矛头指向我,“靠,你真是扫把星呢! 自从我包养你之后,工作也丢了,钱也花光了,一个子儿都没有得到不说,说不 定还会背上杀人的嫌疑!呸呸,我怎么会吃错药相信你呢!”   “不行赶紧送去医院吧!”我也心中没底地说。   园艺女工忽然激烈地挥舞着手臂,弹起半边身子,从嘴里生硬地迸出一句话 来:“不,我不能离开这个岛,一走出这里,我的心就彻底死了!”   我和咖啡女孩面面相觑,但是为了安抚病人的情绪,还是对她点点头。   她似乎释然了很多,又躺了下去,哆哆嗦嗦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我说:“你 不要碰我,你的心是热的,你一碰我,痛苦会转移到你身上去的,知道么?”   “我当然不会让他碰你的!”咖啡女孩毫不迟疑接话道。   园艺女工安心了许多,尽管她的痉挛还是那样的激烈,但或许药茶的力量开 始发作,她脸上的苍白消退不少。咖啡女孩拿来毛巾,给她仔细擦拭着头上的汗 水,她慢慢宁静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喂,送不送医院?”咖啡女孩等她睡着后,偷偷地问我。   “看看情况吧,估计是像我这样的短暂中毒呢。”我侧躺着对她说。   “奇怪,怎么只有我不会中毒呢?”   “你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嘛!”我随口说道。   “靠,那你们是什么?是鬼?她倒确实像呢,冷冰冰的——喂,看看你们俩 睡在一张床上的样子,真有点夫妻相或者母子相呢!”她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揶揄 我。   我不由自主打量起身边的园艺女工来,白腻的皮肤,修长的睫毛,性感的嘴 唇,真的,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且肯定是极其强烈的记忆,不然我怎么会 把其他的事情完全忘记,唯独对她有一丝印象呢?   我恍惚觉得自己正藏在什么角落里,羞赧地偷窥着她。不对,应该是在某条 河流旁边,她曾把我抱着怀里,流着泪亲吻我的脸,而我只能哇哇大哭……可是, 我为什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爱的感觉呢?   而此时,熟睡中的她嘴角也似乎泛起一丝微笑——好熟悉的微笑,好似在鼓 励我多多看她一样……   一个巴掌“啪”地打在我的头上,咖啡女孩看着我,义正词严地说:“记住 了没有?不允许碰她,要不她的痛苦会转移到你身上的!”   “那样她会不会就不痛苦了?”我痴痴地问。   “我靠!你别忘了咱们俩的契约啊!你对这个有责任,对那个有责任,难道 就对我没有责任了?你这些天花了我多少钱……”   “不是我把自己的钱都交给你了么?”我打断她的话。   “那点钱够什么?够什么?我要的是八十万,八十万!”她激动地朝我喊着。   “算了算了,给不了你八十万,我这条命给你,行了吧?”我也有些气冲冲 了。   “你的命才值几个钱?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她冷笑一声。   “你……”我被她噎得脑袋里面嗡嗡的,像捅了马蜂窝一般。   园艺女工大概被我们俩的争执声吵醒,涩涩地张开眼睛看着。   “你醒了?好点没有?”我故意凑过去问。   她刚才的痉挛止住了,眼睛里面却布满血丝。她伸出手来,再度示意我不要 接近,我尴尬地退了回去。   咖啡女孩看着我诞诞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园艺女工用虚弱的目光缓慢打量着我们,有气无力地说:“都跟你们说了, 我每天都在中毒,又舍不得抛离自己的心,所以知道早晚这一天会到。你们也不 用费神了。我这个样子很难再熬下去。尤其自从你们来到这个环岛上,我心神耗 动,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咖啡女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靠,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无聊,不过就 是生病了嘛,什么死不死的?再说就算死了,也别摊到我们两个头上来呀!我们 在这个岛上做了什么事情了?我们也没有打你抢你,毒也不是我们下的,是你自 己性格变态,用那么多毒药杀虫子,搞得这里跟冰川一样,一点儿活物儿也没有, 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园艺女工耐心而认真地听她连珠炮一样砰砰说完,依然凝固住脸上的表情, 平静地说:“所有的一切跟你们无关,确实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说的毒不是毒虫 的农药,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指指我,“我会像他一样,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我的毒是我自己下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但又不忍舍弃自己原来的心。旧 的心和新的心每天都在角斗,互相释放出冷的毒和热的毒,这些东西在我的身体 里面聚积,终究有一天会爆发。而你们的来到,给这个死气沉沉的美丽环岛带来 了生气和希望,也让我的两颗心更加激烈地厮杀起来。”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的心并不在你的身体中。”我插话说。   “是啊,像我这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走进这里的时候,必须舍弃自己原 本的心,否则根本受不了这里的寒冷。而我却不忍丢弃它,不忍丢弃在它中间保 留的那段甜美记忆,所以我才留在了这个岛上,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它。”她忽然 抬起手臂,指指那个尘封的橱柜上的磨砂玻璃瓶。   咖啡女孩跑过来,看到那么脏的瓶子,皱着眉头给她捧了过来。   “喂,要不要擦洗一下?”   她急匆匆地摆摆手,一把将瓶子抱过来,上面厚重的灰尘沾满了她素净的衣 服。她仔细把瓶子拥抱在怀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温馨和暖了许多,正仿佛怀抱 着自己的爱侣一般。   透过磨砂的瓶面,我依稀看到里面装满了液体,中间漂浮着一个拳头大的东 西。   她看我一眼,用一种难以言会的目光。我凝视着她的脸,仔细读着这种眼神, 一种我从未有过印象的眼神。   她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滴下。咖啡女孩赶紧从她手中接过 瓶子,放回原处。   她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的苦楚,她注视着我,我看到她眼 里的光线像将烬的蜡烛一样慢慢散去。   我的心怦怦跳动着,一股莫大的勇气就像电流般在我身上通过,我猛然坐起 身来,把她一下子抱进怀里。   针刺锥扎般的疼痛如同霹雳一样把我击中,我的全身如同有刀枪在穿刺,胃 里像吞下狼牙棒一样,胃壁被纷纷戳穿。腹腔内似乎有硫酸在蚀溶流动,毒蛇样 啃啮着我的内脏。一刹那间我的头脑恍惚了起来,我只是下意识更加紧紧地抱紧 她,任凭疼痛的苦楚在我身上肆虐。   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失去了光泽和色彩,冰冷包裹着我的躯干,我咬着牙,抽 搐着身体,模模糊糊中只觉得她在积攒起全身微弱的气力将我推开,咖啡女孩在 旁边惊讶地叫着冲过来,我彻底失去知觉,被痛楚拉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再度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浸泡在汗水中,嘴里还残存着药茶的味道。电灯在 头上散发出橙黄的光色,园艺女工似乎好了许多,安安静静地在我的身边睡着。 咖啡女孩把头伏在旁边的桌子上,听到我这里有动静,赶紧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 头来。   “靠,你又醒了?”   “嗯。”   “没有死?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我的身上没有丝毫力气,它们仿佛也随着汗水也一同从身体中蒸发了出去。 我张张嘴,口干得要命,夜的寒冷再度侵入我的身体,我打起哆嗦来。   咖啡女孩拿了一杯热水,扶我起来,喂我喝下去,轻捶着我的后背问:“喂, 怎么做那么傻的事情?她明明说疼痛会传播到你身上的。”   我用不知道多难看的笑容对她说:“只是觉得不能失去她而已。”   “我呢?怕失去我么?”   “怕啊,那样就履行不了我和你的契约了——几点了?”   “快天亮了,你们俩受罪也不放过我,我手忙脚乱地吓死了,想到自己晚上 可能守着两具尸体,啧啧!又感到冷了?”   我点点头。   她把我抱起来,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却觉得有些尴尬。   “好些了,冷?”   “更冷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开玩笑说。   “你这家伙!”她一把推开我。   “再把那个瓶子递给我。”园艺女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的脸色更加 不忍足睹,声音更加虚弱凄凉。   咖啡女孩跑去橱柜边,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捧了过来。女工用颤巍巍的手抱住 瓶子,咬牙用力,看样子是想揭开瓶塞。   咖啡女孩走上去,帮她打开,她面带笑容欣慰地看了里面一眼,示意我们也 过来看。   瓶里面的清水中,是一颗红彤彤的心脏,它安详地躺在水中,微弱而缓慢地 一下一下跳动着。   “这是我原本的心,我若是抛弃它,我本来可以毫无苦痛地在这里生活着。”   她把瓶子递给惊诧的咖啡女孩,然后抬起无力的手臂,一颗颗解开自己胸前 的纽扣,褪下胸衣,露出象牙般洁白的乳房,指着左边的胸膛说:“这里的心, 只是一颗水晶的替代品,它是冰冷的。”   我忘却了尴尬和难堪,呆呆地望着她,她也毫不羞怯地面对着我,我把手慢 慢放在她的胸膛上,那里冰凉冰凉的。   “可是,”咖啡女孩呆呆地说,“是谁把你的心换掉的呢?”   “那是过河的时候,我自愿舍弃的,我在另一个世界爱上了这个世界上的人, 如果这种爱是真的,我想我必然要舍弃自己的心,追随他来到这个世界。”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女工一点点扣上纽扣,惨淡地笑了:“我永远都不能得到他了,所以只能凭 着旧有的心来追思和他一起的日子……”   “我还是不明白。”我恍惚地说。   “某一天你会明白的,你和我永远逃脱不了那个红白相间的圆环。”她好像 用尽了力气,沉沉地闭上眼睛。   我抱住她的身体,感觉到刺骨的冰冷。   “我死了,把那颗心和我一起火化。”   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嘴角掠过幸福的微笑,我忽然感觉到,那将会是她 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笑容。   她深深呼吸着空气,像是在积攒全身的气力来说最后一句话。   “想知道你的名字么?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苏夜,还是苏昼……”   我紧紧怀抱住她,在晨光的微曦中一遍遍咀嚼着失落的剧痛,那两个对于我 来说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的名字落在自己的心海,激不起一点波澜。   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僵硬起来,鼻角也渐渐失去翼动。   我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咖啡女孩,发现她早已泣不成声。   二十、   我坐在医院后面的水塘堰上,呼吸着几乎没有氧分子的闷湿空气,看着驺慕 宜偏执狂般不停啃咬着自己的指头。   鸟拍打着被水气浸湿的沉重翅膀,从塘水上方低低飞过。湿气温沌了蝉音盖 中的瓣膜,使本来尖利的蝉声变得大提琴般低抑。我心里计算着自己来到这个世 界的时间——已经有八个月了。   是的,八个月了,在我原本的世界中,八个月的时间足以使寒暑更易。但在 这个仿佛被时间遗忘了的镇子上,似乎无论八个月还是八年,都引不起任何季节 性的变化。热浪不分时间空间地控制着这里的一切,滋养着人们同样炽热的性情 和习惯。理性和智慧在燥热的冲击下被遗失和忘却——或许一向如此,文明在有 寒冷的地方似乎更容易进化。于是温热和海洋养育了基础的自然界,寒冷和陆地 锻炼了人类的文明史。而在这个把文明当作垃圾一样处理掉的镇子上,无论如何 也找不到一丝能令我愉悦的气息。但是我的使命在肩,以环境作为借口而同情自 己的人恰恰是懦夫的表现,我非英雄,亦非懦夫,而我也不曾有丝毫愧疚,因为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毁灭镇子,而是为了拯救镇子。   我从驺慕宜的脸上轻而易举读出他内心在狂烈挣扎。这个愚蠢的家伙总是把 所有的心理活动如实折射到脸上去。读懂他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有时候甚至都懒 得去理会他的表情,因为那就像看潜望镜一样,一下子就能窥视到他的内心。大 慕,你需要学会用自己的脑子,你明白不明白?没有智慧的勇气,只不过是鲁莽 而已。   后背上又刺痒了起来,自从那天我被屠家的提亲队伍吓到之后,身上就莫名 其妙起了一片通红的痱子。那种钻心的痒痛感使我总是难以集中注意力,这是这 个世界对始终坚持内心的我的残酷反击,我有时真害怕自己支持不住,在热浪的 鲸吞蚕食之下,一败涂地。   我要坚持下去!——我差点喊出声来。   旁边寡言静坐了一天的驺慕宜却终于发声了。   “小昼,你说,我该怎么做?”   “提亲的事情么?”我明知故问。   “对,你知道,虽然家里面,甚至整个镇子上的人都会为屠家的提亲高兴得 尿裤子,但是我不会,你也知道,我的心眼太小,只能放下一个人。小昼,我如 果接受了屠家的提亲,金会伤心得死过去的。”   我从身边捡起一块糟烂的瓦片,站起身来,用拇指和食指扣住它,对准角度, 用力侧抛出去。瓦片欢欣鼓舞地在水面上向前跳跃了很远,才一头歪进塘里,只 留下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我把手放在驺慕宜的赤膊上,问他:“大慕,我刚才打的那个水漂怎么样?”   “打了十四个漂,太厉害了,小昼,你一向玩这个玩得最好。”   “但是,无论我抛得多好,角度多刁,瓦片多轻,跳跃了无论多少下,它最 终也会沉下去的,是不是?”   “嗯,因为瓦片比水沉。”   “大慕,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爱金,是不是?”   “嗯,”他拍着自己的心脏,“她就是我心里面的血,没有了她我都不知道 自己的心还能不能跳动。”   我的胸口一阵闷痛,酸涩的感觉刹那间冲进了鼻腔,我捂住自己那颗冰凉的 假心,咬牙忍住。   “那,第二个问题,你觉得她爱你么?”   驺慕宜的眼光顿时温润了起来,忧郁的脸上也露出了赧红地笑容,他掰弄着 自己的手指,目光远远地看着水塘对岸。   “她对我的爱,或许比我所给她的大得多。她从来不会因为我要打架陪不了 她而生气,我每次打架回来,她都会鼓励我。虽然我为人粗鲁,但是她还是对我 彬彬有礼。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我,她期望着我有更大的成就,甚至或 许期望我能媲美镇子上以前的那些英雄们——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起 来,双手也开始神经质地捶击自己双腿,“可是,那一仗,我打输了!我输光了! 好长时间都没有她的音讯了!她肯定躲在家里,伤心地避开别人,一个人痛哭— —因为我太令她失望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有多么强大,但是现在,我就像一个他 妈的软蛋一样躲在这个地方!不敢见人,不敢见她!”   他抓住我的双臂,涕泗滂沱地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胳膊上的肉在被深深掐 痛着。   我用尽全力,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来,狠狠地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   “喂,大慕,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我兄弟?!是不是驺家的儿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怒气冲冲的脸,或许他根本没有想过我会如此愤慨。   “我问你第三个问题:对自己的理想,你还有没有信心?”   “可是,季风会的势力都让我给败家了……”   “我不问什么可是,我只问你,你还有没有信心,你还想不想统一镇子,你 还想不想做镇子上的英雄?如果你想的话,我全力帮你,如果不想的话,那你就 像乌龟一样每天缩在这里不用抬头了!”   驺慕宜霍地站起身来,狠狠一拳回击在我的肩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瓮声瓮 气地说:“妈的,小昼,只要你对我有信心,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揉揉被打得发酸的肩膀,看着傻乎乎乐着的驺慕宜,真是哭笑不得。   “那好,大慕,现在就有一个恢复季风会的好机会。屠家不是要和咱家联姻 么?你如果同意的话,正好可以兵不血刃地把他家的赤血所兼并过来,加上屠家 在镇子上的名气和势力,登高一呼,原来季风会的追随者必然信心爆棚重投门下, 到时候再伺机和东北势力决战,肯定会赢的!”   “可是,金……”   “大慕,你要成了英雄的话,镇上的哪个女生不会崇拜你?你还不就是镇子 上的老大?”   “那倒是……”   “到时候金肯定会欣慰异常的,你如果还喜欢她,就和屠家断绝关系再迎娶 金好了。”   “那屠芙……”   “大慕,你想做镇子上的英雄,还是做像校长那样的狗熊?”   “当然是英雄!”   “要当英雄,就要心狠,就不要给自己寻找借口!”   “知道了,小昼,金,就先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   驺慕宜举起一块大石头,咚的扔进塘里,然后把肌肉横生的两臂举过头顶, 撕心裂肺地长叫一声。   自从大慕同意和屠家的婚事之后,驺妈妈每天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恶心样子, 老驺虽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脸上也时不时会不小心漏出一丝甜得发腻 的笑容。这令我开始着实厌恶起这个家庭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货品一样变卖, 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沦落成此中一员的。   那个烛热的黄昏时分,我在探望驺慕宜返家的路上遇到了屠芙,她慌慌张张 地朝我笑了一下,踩动机车油门就向前冲,我急忙调转车头,加速行驶,一会儿 就撵上了她。   我使劲按着喇叭,示意她停下来。   屠芙被追得迫不得已,只好把车靠到了路边,我跟上去,跳下车来,狠狠盯 住她。   我不得不承认,当她不弄出那些俗烂的化妆,不说那些粗臭的话语,素面朝 天的话,她还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的,这也多多少少减少了一些我怂恿驺慕宜 同她结婚的愧疚感。   “你,他妈的,为什么违约?”我故意大大咧咧地问道。   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掰弄着灵长的手指,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温存 起来,她嗫嚅着说:“我……小昼,我对不起你,咱俩在一起的事情被我家发现 了……他们看不上你,他们要我嫁给大慕……”   “谁他妈要娶你了?我问你,为什么违约,为什么不给我关于我身世的谱 牒?”   “我那些天被看住,爸爸不让我一个人活动,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那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自从跟大慕订婚之后……”   “那从今天起,再宽延你多长时间能够搞定?”   “我结婚之前吧,驺慕宜身体好了之后,我们就该准备结婚了。”   “那好,反正这些日子我还要忙别的事情,给你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了,记 住。”   “我知道……”   我把自己的摩托车掉头过来准备离开。   “小昼!”她忽然喊道。   “嗯?”我回头看看她,发现她满眼泪水。   “我他妈的是真的喜欢过你!”她的声音重新沙哑了起来。   “知道了。”我一边冷冰冰回答着,一边轰起油门,扬长而去。   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就是屠家老爷子果然看上了驺慕宜一表人材,年少有 为,认为他比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强很多。因此也趁着大慕战败的时机,主 动示好,想把他拉过来,让女儿和女婿一起继承自己的事业。而在我意料之外的 事情,却是屠芙的两个窝囊废哥哥面对外人继业的情况,一改往日温吞愚蠢的样 子,跳出来声嘶力竭地反对自己的父亲。老屠虽然一向铁腕,但这次的对手毕竟 是自己儿子,不可能全用暴力的手段解决。屠芙即使看不起两个哥哥,但碍于这 次的事件和自己有关,也只能避嫌。这场风波自然也延及到了驺家,驺妈妈似乎 对这种功利性质的争斗毫不关心,她的目标就是要给驺慕宜找一个能生儿子能干 活的机器,现在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基本到手,其它男人们关心的事情都随他去。 老驺倒是经常愁眉紧蹙,我明白他有着和我一样的主意,不过性质不同,我是想 拯救这个没有年月概念的镇子,他只是想在儿子身上实现自己年少未竟的梦想。   我看到他跟往常一样,皱着像他脸色一样粗黑的眼眉,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 一口口抽着水烟。   我也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背上的痱子又痒了起来,我不自然地扭着胳膊 去抓。   “小昼,起痱子了吧?别乱抓,弄破容易起脓疮。”老驺慈爱地看着我。   “老驺,你这几天不高兴么?厂子里面也去得少。”我问他。   “呵呵,有工人们看着,我发愁什么?抽子杆销量也一直不错。”   当然不错了,我心里想,这几个月你儿子没少给你的抽杆做促销。   “是不是为大慕的婚事发愁?你多宽心点,大慕肯定会有作为的,不像我。”   “小昼,”老驺忽然感慨起来,“其实你才是真正有出息的孩子,你刚生下 来的时候,脑袋上就有一道红白相间的气环。”   “在这间屋子生的?”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小昼,我一直以你为骄傲,甚至比大慕还宝贝你。”   为什么他要用“甚至”呢,是不是因为大慕是他亲生的,而我不是——我当 然不是,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愚笨家族的后代呢?   “老驺,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我也不小了,能帮上家里的自然应该出 力。”   “没什么事,你这孩子,就会瞎想。”老驺用它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 感觉就像篦子篦头一样,嘶啦嘶啦的声音响在安安静静的院落里。   “我要是帮不上家里什么忙,那我也没脸在这个家里吃饭了。”我装作义愤 的样子站起来。   老驺一把拉住我:“小昼,你别这样——其实,昨天老屠找我,当着他们全 族说明白了,咱们家和他两个儿子,谁能先找到鸩羽贲头,将来谁就继承他的帮 派。”   “鸩羽贲头?”   “就是鸩鸟的羽毛,还有贲的脑袋。屠家赤血所的贡物,以前这些鸟兽多的 时候,找起来并不难,现在,只能深入北山那片老林子去碰碰运气了,那里面谁 都没有走进很远过,不知道是凶是吉。我都准备好了,明天一个人上路。”   “老驺,你看得起我么?”我问。   他把水烟袋从嘴里拿出来,呆呆地看着我。   “鸩羽我想我能够找到,至于贲头,你要进老林子的话,带上我,我不是你 眼中文质彬彬的懦夫。”   说完这话,我站起身来,拍拍短裤后面的灰土,径直朝着院外走去。   二十一、   我眼睁睁地看着。   咖啡女孩把园艺女工的遗体打扮得异常素净,但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火 葬场工人把她像货物一样抬下来,连同那个包裹着她真正心脏的布袋一并扔进焚 化炉内,旋转按钮,一股青白色的烟从高耸的烟囱里飘了出去。   咖啡女孩拉着我的手,仰望着那烟消散在冰蓝的天空中,然后转过头来看着 我说:“靠,我当初要知道死后被人这么摆布,早就不想自杀了!”   “她去哪了?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还能去哪里?”我喃喃自语。   “喂,你少跟我说这些哲学性的话题好不好?别以为我懂得比你少,我早前 忧郁症的时候,多艰深的问题没有想过?”   “比如?”   “比如那次蹈河自尽之前,我就看着河对岸,想:那边有什么?我记得清清 楚楚,从这边望去,那里是一条堤坝,肃穆的堤坝,比我爸爸的脸色还要正经。 可是堤坝那边呢,我看不到。当时好奇心激越起来,我就爬上这边的一棵柳树, 哈哈,别笑话我,我小时候跟假小子一样,什么事情都会。   “我在柳树上向对岸看去,可是目光还是越不过堤坝,于是我就往更高处爬 去,可堤坝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仿佛会增长似的。我爬多高,它就长多高,怎么 也看不到对面的风景,始终是那条黑沉沉的堤坝,板着脸面对我。   我当时就想,这估计是设计师存心设计的一种视觉误差,利用高度啊,环境 啊,把人的视线转移或者屏蔽掉,所以呢,总给这边的视者造成一种神秘感。我 就坐在树杈上,抽烟,吃樱桃,幻想着对岸的事情……”   “吃樱桃?”   “是啊,喜欢咬破樱桃红红皮肤的那一瞬间,特喜欢那种声音。当初每次去 寻死,我都带着一把樱桃来着,心想如果死后地狱那边不产樱桃,想想临死前一 刻还在吃,也不至于特别怀念。我吃完樱桃,就把核放在口袋里面,手插进口袋 中,数了一下,有三十二颗。因为是准备自杀,所以努力想把临别这个世界前的 每一刻都记得特别清晰。我边数樱桃边试图猜测对岸堤坝那边的样子,这种事情 在小时候最拿手,这种想象风景类的命题作文,我总能写的相当逼真。可是那天, 坐在高高的柳树杈上,迎面吹来河边凉爽的风,还有鸟儿啊什么的在身边飞来飞 去,理应比关在死沉沉的教室里更能激发想象力吧?可偏偏就是不能想象出来对 岸的风景,闭上眼睛,努力想也不行。就好像对岸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来着,什么 光线啊,想象力啊,钻进去就再也反馈不回来。   “我的头当时轰的一下,心想自己真的完了,连想象力这东西都丧失了。说 实在话,那一忽儿真的特别失落,就像现在丢了一大笔钱一样的感觉。于是我捻 灭烟头,把樱桃核攥在手里面,想想以前快乐的事情,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我 可不希望自己死后的脸色有多么难看,让收尸的人都厌恶。   “后来的事情也跟你说过了,我被冲到了对岸,又被送了回来。当我在此岸 醒来的那时候,看着这边的星空,我忽然明白了:人常常在拥有此岸的时候,却 永远眺望和畅想彼岸。然而当某一天,我们摆脱了此岸,踏上彼岸的时候,才发 现风景也不过如此,才发现其实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彼岸的对立面的一切。”   她讲完,定定地看着我,说:“晓得了?”   “似乎明白了一点,是那种藏在心头找不出语言来形容的感觉,容我睡觉前 好好想想吧。”   一个工人气呼呼从里面冲出来,向我们疯狂地招手。我和咖啡女孩知道是骨 灰已经出炉,赶紧跑过去。   “你们!之前我问过你们,她身上的饰物啊什么的都取干净了没有,你们说 没有任何不能焚烧的饰物了,可是现在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那个工人愤慨万分地把一个拳头大小、光滑洁净的水晶球塞给我们,我甫一 接过,就被一种砭人肌骨般寒冷瞬间穿过全身,差点失手把它扔到地上。   咖啡女孩急忙把水晶球从我手中接了过来,跟那个工人频频道歉,最后不得 不再多添上一笔违约费,然后万事大吉,工厂心安理得地拿着那点彩头走了,把 一个沉甸甸的骨灰盒丢给我们。   咖啡女孩抚摸着那颗亮晶晶的球体说:“这大概是她所谓的那颗替换的心脏 吧?靠,死重死重的,放在胸膛里面会不会坠得难受?嗳,听她说,如果换上这 颗心,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我可不想换,我宁愿被冻死。”   “靠,谁叫你换了,我是说,如果你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而灵魂却落在了 这个世界的某个人身上,要是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老家,必须生活在这里的话,你 怎么办?”   “那也不换。”   “你想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现在都差不多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现在忽然发现,得到名字又能 怎么样,我不还是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什么也无法拥有。你知道,在得到名 字的那一刻,我猛地觉得自己存在与否,找不找什么身份,都失去意义了。现在 世界对我来说,一下子变得颜色呀,重量呀,什么都没有了,冷啊暖啊的感觉, 都可以被放到一旁去了。”   “喂,你又疯了?搞得比我那时候还颓废,少扯这些个闲淡了,赶紧把她埋 了吧,又花了我不少的丧葬费……”   我们又重新踏上了那个环岛,这个失去了主人的地方虽然芜杂了许多,但是 仿佛多了不少生气。咖啡女孩拿来工具,我们俩把她的骨灰埋在了一棵高大的银 杏树下。   “喂,好好在天堂活着,你搞得园艺真是棒极了,虽然这种拍马屁的话出自 我嘴里有些别扭,但确是事实啊,我也不得不说。还有别在那边搞什么毒气无人 区了,当心被贬到地狱天天吞砒霜。嗯,还有什么话呢,噢,如果跟上帝搞得关 系好的话,我死了之后帮我求求情,别叫我到地狱那边受苦了。说完了,让他跟 你说吧。”   “安息吧,带着自己真正的心。”我跪了下去,给她铺好最后一层土。   “你说的话,纯粹装大尾巴狼,没劲透了。”她在一边吃吃笑着。   我和她坐在民政局里,和我们面对面的,是一个瘦削苍白的官员。   他漫不经心地听完咖啡女孩长篇大论的叙述后,转动了一下眼珠,这是我在 半小时内唯一看到他面部的表情动作。然后他把手放在键盘上嗒嗒敲了几下,头 也不回地说:“苏夜,叫这个名字的人没有,叫苏昼的倒是在这个城市里倒是有 几个。”   “什么昼啊夜的,是不是有钱人?”她两眼发光地问道。   “嗯,其中有个人,钱嘛,看样子是不少,以前自己开公司来着,一个广告 公司,前两年忽然变卖不做了。”   “有没有照片,是不是他?”她兴冲冲地指着我说。   官员再度翻转一下眼珠,瞄我一眼,再回看电脑一下,点点头说:“确实有 些相似,不过,你说他失忆了,可有什么有效证件来证明他的身份?”   “要是有的话,我们也不来这里了。”   “身份证、护照、驾照、结婚证这些都没有?”   “都没有。”   “有没有DNA备案或者指纹备案?”   “大概也没有,他好像还没有犯过罪什么的。”   官员面无表情地摇摇自己干巴巴的光头。   “那没有其它办法确认么?他分明就是那个人啊!”   “没有,我们只认证件,不认人。再说,你们一开始连名字都没有确认。”   “靠!冷冰冰的证件难道比有血有肉的人更重要么?”   “小姐,说话请自重。”   “就靠了!靠靠靠!靠你妈个头!”她怒不可遏地继续骂着,我赶紧把她拉 住。   官员淡淡地看着我们,手毫不迟疑地按了一下身边的按钮,两个笨重的保安 走了进来。   “把这位小姐请出去。”他挥挥手,那样子就像赶一只苍蝇。   保安上来抓住咖啡女孩的胳膊,把她向外拖去。   我陡然被激怒了,跳起来一拳打在一个保安的脸上,然后发疯地把他们的手 从她臂上扯开,拉着她朝门外走去,临别时候还抄起一把凳子,砸向那个瘦猴似 的官员。   他伪装出来的脆弱的冷静霎时荡然无存,慌慌张张地抱头避开。   “他妈的,狗日的东西!”我鄙视着他的虚伪,指着他大骂。   “我赌你老爸每天都来大姨妈!”咖啡女孩总不忘了跳出来加上最经典的一 句。   官员气得目瞪口呆,示意保安来赶我们俩,她忽然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拉住 我,穿过冰冷的大理石大厅和机械排队等待办事的人群,朝外面飞奔过去,跑出 大厅时,还不忘了隔着玻璃门朝追来的保安啐口唾沫。   “爽死了!”当我们摆脱了保安的追赶,她一下子用箕踞的方式坐在路边, 气喘吁吁地跟我说。   “哈哈,我也是,好久没有骂过人了!”   “靠,你要把骂人这项能力都忘记的话,我就阉了你!”   她大大咧咧地坐姿引来一些注意的目光,她不分伯仲朝着他们一律做着鬼脸。   “既然我的身份没有办法确实,我们的契约是不是也该结束了?”我对她说 着,突然感到这句话异常的沉重。   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看,就算知道了我是谁,又有什么用,根本没有证据证实……”   她从地上爬起来,把拳头反向伸到我面前,然后缓缓的竖起中指,一字一句 地说:“听着,只要你没有死,咱俩的契约就没完没了,像这样就离开我,没 门!”   “那,现在去哪?”   “跟我回家。”   “钥匙不是丢了么?”   “丢个屁,一直在我手提包里。”   “你居然骗我……”   “我骗得人多了,哈哈哈哈……”   二十二、   我和金躺在她的小床上,我看书,她看我。   “小昼,我想学首歌。”   “唔。”我兴味索然地回答着,只有书页和鸩羽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飘落。   “你教会我唱歌,我就给你鸩羽。”她笑着补充一句。   “哦?”我放下书,盯着她的眼睛,她黑亮的眸子如同两汪清水,我知道她 是认真的,便继续问,“哪首歌?”   “呶,这首。”她指给我。   我瞥了一眼乐谱,很快找到了旋律:“为什么学这首?结尾部分要翻唱十七 遍,烦也得烦死。”   “我就喜欢那种重复,不如说就喜欢这句话——Just like honey——和你 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这句话,让我重复一万遍,我也依旧喜欢。”   我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被她看在眼里。   “小昼,我忽然想起了我姑姑的事情。”她忽然忧郁了起来。   “哦?就是那个你们长得很相像的姑姑?她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嗯,知道她怎么去世的么?”   “怎么?”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把我拽了起来,我急不可待地问。   “我只是曾经零星听到过一些事情,你也知道,在这个镇子上,人们总是很 快遗忘掉一切,尤其是那些应该被遗忘的痛苦。就像大慕他们斗殴一样,每次受 伤的惨痛都会被抛到脑后,他们的记忆总是像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有选择的记忆 或者忘却。就拿我的姑姑来说,我只听到过别人说,我和她很像,但是其它事情 似乎一无所知。直到我父亲临死的时候,他忽然单独把我叫到床边,只说了一句 话:你不要走你姑姑的路,不要和异类的人交往……”   “那我算异类的人么?”我挤出一丝笑容问。   “你——只是我爱的人,”金用温存的眼光抚摸着我,“不说这些了,我只 是害怕而已,小昼,教我唱歌吧。”   我教她找节奏和感觉,她学得很快,已经断断续续能够哼唱出来了。   我抱住她亲吻,以此来提醒她刚才的诺言。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时候根本 不需要那么直白的方式。   她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我的拥吻,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推开我,走到 一个柜子面前,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玉壶春的瓶子。她抱过来,“砰”地 打开瓶塞,递给我看。里面躺着一根长长的黑紫色羽毛,阴深骇人的颜色。   “这种东西,是不是一碰就会中毒。”   她咯咯笑了:“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如果把它的根泡在酒里,喝了就会死, 但是中了鸩毒会死得特别快,基本上感受不到痛苦。”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在这种可怕的沉默里,只有汗水 在我的脸上爬虫般匍匐着,背上的痱子开始一下一下刺痒起来。   “小昼,你向我求婚吧,反正大慕也要结婚了,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了。”   我笑着,深情脉脉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说:“放心,我把大慕的事情处理 完了,就请驺家向你提亲。”   “早一点,两个月之内,在第二个月圆之前,好不好?”她幽幽回望我的眼 睛。   “嗯。”我用力点点头,使劲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朝屋外走去。   “小昼,等等!”她拿出来一包割下来的薄荷草递给我说,“把这些带上, 你们去捕贲,用这些草可以引诱它们来。”   我接过来,亲她脸颊一下,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我听见她在我转身的时候瘫坐在地上,默默地呢噥着:“小昼,你知道么? 那根鸩羽本来是打算在你说出‘我不爱你了’的时候,给我自己的归宿。”   我听到了,是的,我听到了,但我装作没有,只是抱紧手里的瓶子,迈着匆 匆地步伐走了。   越往里面走,便越感到老林子的苍古和深邃。树木和灌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 一起,让我们企图找出一个前进的缝隙来都显得困难无比。由于久无人烟,树木 生长完全是自由发挥,虬枝横杈像嬉皮士的头发那样乱糟糟伸展着。落在地上的 树叶和干枝,由于雨水的浸泡,大都变成了墨绿和深黑的颜色,幽暗地让人脊梁 骨发麻。   我和老驺在闷热的天气中穿着厚厚的衣服,艰难前行着,高过人头的荆棘时 常扫到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然后汗水会及时腌渍上它,蜇得嘶嘶啦啦生疼。 我咬着牙,忍受着酷热和刺痛,一步挨一步紧跟老驺朝前走着,那感觉就像在鲸 鱼胃里面跋涉一样。   老驺拿着罗盘边测定方位边回头对我说:“前天屠家两个孩子进了林子,走 了没有多远就给吓回去了,就凭他们那老鼠胆量,还跟老子斗?没门!”   我闷哼一声,表示同意他的观点和对屠家人的不屑。   老驺拨开面前横七竖八长着的荆条,让我先钻过去,随后才紧跟上来,走到 我的前方,继续说:“小昼,你真有出息,把鸩羽给找着了,是在哪里找的,我 都想不出谁家还有这玩意儿。”   “一个朋友。”我淡淡地说。   老驺哈哈大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他原本黄钟大吕般的笑声被空旷的林子不 费吹灰之力地吞没,没出来一点回音。   他的笑像他儿子的一样,没有什么含义,我知道这点。这种笑声只不过是神 经兴奋的条件反射罢了,不像金的笑容,里面总包含着更深的意思。在这个镇子 居住惯了之后,我还真厌恶起金那种做作的笑了。笑就是笑,吃那种加上五颜六 色花活儿的八宝粥,不一定有喝清清淡淡的粥来得爽快。   “小昼,你有没有看上的女孩子?我去给你提亲,眼看大慕都要结婚了,你 也该上心了。”   “没。”我确实累得懒得多说一个字儿。   老驺拿出罗盘来,测了一下方位,说:“我们走得够远了,再往里面去,应 该有一大片草地,那上面兴许有贲,你知道,贲不喜欢这种杂七烂八的林子,它 们就喜欢平平坦坦,软软乎乎的草地,怪东西们。”   “你怎么知道有一片草地。”   他重新哈哈笑了:“小时候,我还经常光着屁股的时候,总爱瞎跑,有次就 和几个孩子一块跑到老林子里面去了,跑了很远,后来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转 来转去,就发现那个地方了,就像林子里面的一个盆地一样。草地很大,中间还 有一个水潭,里面的水透亮的,跟咱们喝的井水一样。好多些贲就在草地上趴着 卧着,咴咴地叫。”   “光着屁股,在这种林子里面跑来跑去?”我惊讶地问。   “哈哈,是啊,就穿一个小裤头,把身上扎得一道红一道绿的,还差点被蟒 蛇吞掉。”   “蟒蛇?”我诧异地问。   “估计是蟒蛇。”他用力搔着脑袋上粗短的头发,像开动他自己那辆老迈的 三轮机车一样,使劲摇晃着自己的脑筋让它转动起来。   一阵阴寒的风忽然吹过来,周围的蒸烙的暑热一下子荡然无存,我浑身自上 而下打了个冷战。   风怪异得出奇,我抬起头,只见树和灌木的枝条疯狂朝着一个方向伸展着, 颤栗地挥舞着,那样子就像对面有什么磁铁一样的东西拼命吸引着它们似的。   “不好!蟒蛇来了!”老驺大叫一声,“快跑,不然被它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是想拔腿就跑,可一股强大的引力拉住我,使劲朝那个方向掣过去,我踉 踉跄跄倒退着,幸好拼命抓住一棵小树才停了下来。   那股引力却愈加狂暴起来,树叶和小枝甚至都被风噼噼啪啪捋下来朝着那边 飞去。我的双手紧握住小树,身体却被吸的几乎双脚离地飘了起来。我的胳膊开 始痉挛,和这种粗暴的引力抗衡的意志也渐渐虚弱了,我明白,只要我一撒手, 便不知道会被吸到什么地方去,蟒蛇的肚子里也罢,黑洞里也罢,反正不可能是 一个令人愉快的去处。   老驺像发癫一样,抓住身边的树根疯狂匍匐过来,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团乱糟 糟的,冒着油味的布条扔了过去,然后又掏出一个火把点燃抛出。这些东西被发 出引力的怪物毫无选择地尽收过去。很快我听到“嗵”的油布被点燃的声音,接 着是一阵压抑嘶哑的叫声,风止住了,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它受伤了,肚子里着火,谁受得了?”老驺也精疲力尽地坐在我身边,靠 在树上,从身上摸出水烟,点着之后猛吸两口。   “怕遇上这个,早就有防备。”他喘口气说,“小昼,你没有事吧?把我吓 得腿都软了。万一你再出事,我这条老命就完蛋了。”   “再出事?”我莫名其妙地问。   “是啊,你跳河那次,得得,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歇会儿,咱们继续 上路。”   跳河!——我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清晰勾勒着,没 错,傍晚的树影,河中的水流,以及倒映在河里我的幼小影子,都无不细致地一 笔笔形成图画。是的,在一个那样的晚上,我离开了这个镇子,为了不让自己失 望,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或许算成功了,但是我自己一直不明白,这个 肮脏暴乱的地方怎么会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之中,竟使我颠簸跋涉地又重新回来 改造它?   老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整顿一下混乱的思绪,站起身来。   前面的树木渐渐稀少了起来,灌木也低矮了许多,老驺四处查看了一下地形, 笑着对我说:“估计快到了,小昼,你真是好样的!没有你,老子都没有信心走 到这里。”   “那你迷路之后是怎么走出来的?”我重新问起以前被蟒蛇打断的话题。   “哈哈,那时候贲都在白河边生活嘛,我就想,这边的贲和河边的贲,肯定 有来往的,我就跟着贲走,走了三天,终于走出了林子。”   “不饿?”   “饿了就从林子里找点能吃的果子啊什么的,有的是。”他轻描淡写地说, 好像这只不过是他儿时的一个游戏,没脑子的人真好。   他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说:“到了。”   自从来到这个镇子上,不,在任何一个世界里,我都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 草原。一望无际都是最舒心的绿色,这色彩随着地势缓缓起伏着,像流动的溪水, 像跳跃的音符,像早晨起来肚子饿时看到的喷香煎蛋,反正任何一种能在你心田 上留下美好划痕的东西,这片草地都尽数拥有。绵绵的青草,踏上去轻柔异常, 就像踩着海边的细沙,抚摸情人的秀发一般。我的心刹那间醉了,完完全全的陶 醉了,只想死在这块草地上,然后被一抔洁净的泥土掩埋,坟上长满葱葱绿草, 我在下面沉睡,沉睡,忘记年月,忘却冷暖。   老驺却无比失望地叹了口气说:“连这里都没有贲,那估计它们真的绝种 了。”   太阳沉沉地落下,藏到了林子的西面。我和老驺打好帐篷,由于谁都没有心 情说话——我是因为惊讶于这里的宁静美丽,他是因为失望这里没有贲的存在— —所以我们只是马马虎虎的吃了两口干粮,也没有过多言语,便匆匆躺下睡了。   老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让我无法安眠,我揭开帐篷,爬了出去,“大”字形 地尽情躺在草地上,这里是如此的清爽干净,纤尘不染。那种湿热的空气和云朵 被四围的山林隔在外面,使得此处好像一个被玻璃罩住的巨大真空。我第一次在 这个世界上看到蓝蓝的天空,明亮的月光和稀稀落落的星星。我闭上眼,聆听风 掠过草尖的沙沙声,感觉心里面盛开着春天的花儿。   “咴咴——”什么东西在叫着,那么怯弱温柔。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帐篷里面,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驺抽醒。   “老驺,老驺!快起来!它们来了!”   惊醒的老驺像斑蝥一样弹跳起来,带着含混不清的浓重鼻音问:“在哪里? 在哪里?”   “嘘——”我止住他,“你听——”   我们凝神听去,果然那轻软和柔的“咴咴”声又传入耳中。   老驺腾地跳将起来,从携带的包袱里面掏出来一大包齐根割下的鲜花,冲出 帐篷,跪在草地上向天空抛洒着,花馥郁的芬芳立刻在草原上被风带走,飘散开 去。   “咴咴”的声音接近了,而且里面还似乎能听出欢愉的成分。   “快点,小昼,把帐篷里面的大网拿来,围成一圈,留下一个口子就行。”   我跑去拿来那个粗笨的网,网上每隔一段就缚在一根标枪状的杆子上,我把 尖锐的那端一根根狠狠扎进草坪里。   “它们就在那儿!”老驺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移动着的两个白点说。   那两个白点,一大一小,确实在慢慢靠近我们,我渐渐看清了,大的像体型 粗壮的猪一般形状,小的紧紧不舍地跟在它的身后,看样子像一对母子。   “好家伙,果然有,还一下来了两个。”老驺咕噜咕噜咽着唾沫说。   我们继续抛洒着花,可是那两只贲却警觉起来,走到一定距离之后,犹犹豫 豫地,怎么也不肯再度接近了。   老驺急得直跺脚,恨不能冲过去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冲进帐篷,把金给我的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薄荷草拿出 来,扔给老驺,说:“试试这个!”   老驺迟疑了一下,随即坐在网里,把薄荷草朝上面抛去。   清凉的薄荷香强烈地飘散开,老驺皱着眉头骂道:“这种味儿,真他妈熏死 人!”   但是远处的贲明显移动了,而且是快速的移动,它们像被迷醉了一样,撒着 欢儿朝这边奔来,一头扎进网里面,贪婪地闻嗅着落在地上的薄荷草。   老驺拼命挥着手,示意我赶紧收网。   我急急忙忙把网合龙,然后钻进网内,和老驺一起打量卧在地上,心满意足 嗅花的一大一小两只贲。   它们真的很像猪,但是毛很长,白白的不染污渍,一看就知道是爱干净的动 物。长长的鼻子垂到地上,没有大象那种突出的獠牙,眼神温和。说实在话,较 猪来说,它们显得可爱多了。   老驺拿出绳子,把它们的腿绑起来。在动手的那一刹那,它们好像才从陶醉 中苏醒过来,也仿佛意识到了不幸的来临,但是它们毫不反抗,只是可怜巴巴地 望着我们,忧戚的“咴咴”叫着,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老驺亮出刀,看了一眼说:“杀大的还是杀小的,把头割下来就行了,这东 西死了之后,肉都不会腐烂,只会慢慢变成干尸。这种干尸贲头,屠家已经有好 多了。”   大贲在月光下看到明晃晃的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双腿绑着,它怎么 也动不了。   老驺提刀走上前去,比划了一下说:“杀小的吧,把大的放了,小的贲头, 也好带。”   小贲似乎听懂了老驺的意思,绝望地蹬腿号叫着,眼里都噙满了泪花。   大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它忽然剧烈蹬踏着捆绑住的腿,着魔似 的挣扎着,眼睛瞪得像熟透的李子,我和老驺急忙冲上去想按住它,但那畜牲力 量大得惊人,我们根本就不能近身。   “砰”的一声,它挣脱了脚上的绳子,然后朝我们狂奔过来。   我和老驺霎时无所适从——因为身后是粗笨的网,我们躲都无处可躲!这时 间老驺用他粗壮的大手一把将我抓到他的身后,用他巍峨的身躯护住我。   “躲开!”我大声喊道,“你会被它顶死的!”   我撼动老驺,想把他扳到一边,但是我的力气对他来说,就像无用功一样毫 无效果。   贲疯狂地冲近了,撼不住老驺壮硕身躯的我只能闭上眼睛,只听到“扑通” 一声传来,在这宁静的夜色中分外嘹亮。   老驺没有倒,我也没有倒。我张开眼的时候,只看见那只大贲面向我们,跪 在地上,把头伸出来,用溢满泪水的忧郁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们。   老驺拿刀的手颤抖起来,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它是想让我们杀它,放过它 的孩子呀。”   小贲这时候不知道怎么也挣脱绳索爬了过来,朝着我们,弯曲下它稚嫩的腿, 仿效着母亲也跪了下去。   “要不,算了吧。”老驺都有些动情。   我心里面一阵酸痛,但是我忍住了,我有我的使命,我千辛万苦回到这里, 是要拯救整个镇子,我不能临时放弃自己的理想!   我从老驺颤巍巍的手中夺过那把钢刀,走到大贲面前,它正用眼睛看着我, 仿佛说:杀吧,杀死我吧,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挥刀下去。   我听到小贲凄厉绝望的嚎叫,听到血从大贲脖颈里汩汩流淌出来的声音,听 到月光伤悲地洒落在这块不再纯洁的草坪上,听到自己的心冻僵之后清脆的碎裂 声。   二十三、   回到城市中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水泥大概本身就是给人带 来冰冷感觉的物质,而一走进这五光十色的水门汀和马赛克的建筑物森林里,我 就会重新觉得异常寒冽。我这些天在郊外培养起来的那点战胜寒冷的自信心立刻 被冲击得荡然无存,恨不能立刻找个棉花城堡住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从地铁站口上来,咖啡女孩嚷嚷太累,于是我们破例打了出租车。她甫一上 车,跟司机说完地址就一头倒在我的怀里,呼呼睡去。睡姿之酣香也传染了我, 我不禁也呵欠连天,幸亏冷得难受,浑身不停地战栗,所以尽管精神已经到了濒 临幻灭的状态,但仍旧不能安然入睡。   趁她意识停歇,我偷偷窥视一下她的脸,不禁怪罪起自己过于麻木迟钝,因 为这么多天和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孩子朝夕相处,我居然到现在才有所察觉。她那 白皙的皮肤,灵巧的鼻子,卡通美女般翘起的长长睫毛,圆润的嘴唇都好像精细 的车工按照图纸切削的一样,恰到好处。我看着她,忽然感到,美丽这种东西其 实就在每个人的身边,只不过是我们发现早晚的问题了。   我注视她的时候,她朦朦胧胧醒过来一次,半张惺忪睡眼问我在看什么。我 就像被抓到的上错卫生间的孩子一样,羞得满脸通红,脑子顿时迟钝,只好如实 告诉在看她。   “我怎么样?”她依旧懒得完全张开眼,嘴上浮起一丝睡意盎然的微笑问我。   “一个字,可爱。”我回答。   “那是两个字吧?”她笑了。   “在可爱面前,数字还有什么意义么?”   “那倒是。”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在我怀中蠕动了一下,继续沉沉睡去。   我把她从出租车中抱下来,她一边闭眼小睡,一边把钥匙从河马胃中掏出来 递给我,旋即利落地拉上手袋拉链,仿佛警告我可以窥视她的脸,而对包里的东 西决没有权利打探。   我抱她坐上电梯,凭着残存的记忆到达门前,然后双臂将她托住,腾出一只 手用钥匙插进房门,旋转两圈之后,门应声而开——钥匙就在她书包里,她又何 苦要骗我,带着我这么多日子无家可归。   我抱着她走进她的房间,这也是我第一次进这个房间,上次来这里时,住的 还是她室友的屋子,我还记得里面那幅蓝色调的帆船油画,是的,有亲切感,自 己还曾经触摸过它。   和那个屋子的杂乱无章相比,这里简直就同制造机械手表的车间一样井井有 条。我把她轻轻放在松软的床上,离开她温热的身体,自己才感觉寒冷刺骨。抬 头环顾屋内,发现桌子上有半瓶黑标威士忌,不用说这必定是她当服务员时偷窃 的结果。我找到一个玻璃杯,徐徐倒满,酒香四溢,仿佛又回到了在蒙苏恩的那 个晚上,冰蓝的夜色,香冽的酒韵,还有抱住她暖暖和和入睡的情景,一切一切, 宛如昨天。   身体实在哆嗦得受不了,我也顾不上忌讳了,直接打开她的衣柜,想找一些 厚的棉被盖上。衣柜里和房间一样,也是整整齐齐的,厚薄衣物各归其位,还有 一打叠的平平妥妥的内裤,这真和她平时大大咧咧的风格迥然相异。我不敢多看, 急忙从衣柜上层把能盖的棉被全部揪下来裹在身上,顺便拿出一个备用枕头,然 后小心翼翼爬上床,轻轻躺在她的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我睡意全无,只能抱紧被子,干巴巴睁着眼打量这间秩序井 然的房间:这里一切都那样适得其所,就像一首合乎平仄,不失粘不失韵,规规 矩矩但是毫无意味的律诗一般。我脑子忽然迸发出一个念头:在这种井井有条的 房间里,她会把我所签署的那份“卖身包养”的契约藏在哪里呢?脑筋转到这里, 不由想起了爱伦?坡的《失窃的信》(该死的,我好像压根儿没有读过什么爱伦? 坡),决定仿效里面的侦探杜邦,来一个无声推理。   书架上?肯定不会,那里面只有寥寥几本书,在这个女生的房间里面如此显 眼,况且把纸质的东西藏在同样材质的里面,未免是小学生才干的事情。那么在 床下?这也是窃贼的必搜之处,凭她做贼偷酒的经验来看,她这种智商高的人断 然不会做这么傻的行为。房间里本来东西便不多,放在化妆台里,首饰盒中更加 愚蠢。那么在哪里呢?只剩下一个大衣柜了。但是藏衣柜里面也不见得是多么聪 明的事情吧?转到这时,我脑子忽然一动,蹑手蹑脚的爬下床,打开衣柜,用手 在那叠安安稳稳的内裤上按了按,果然下面有一层纸质东西在哗啦啦作响——我 笑了,这符合她的风格。我笑着关上柜门,退回床上。猎奇的心理既已满足,绷 紧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我翻了个身,紧紧把棉被箍在身上,睡神的箭射中了我, 我义无反顾地奔向黑甜的梦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满屋,隔着一层淡淡的纱帘,我看到窗外鳞次栉比、 没有表情和温度的水泥建筑依次排开。而迈着机械脚步,了无感情,只有目的的 人们就匆忙生活在这惨冷的水泥森林中。我恍然明悟这个城市的寒冷从哪里来的, 不是因为天气的沧凉,不是因为阳光的虚弱,而是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和生活在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原本都没有温度,内心都没有热情,没有爱。所以园艺女工来 到这个世界之后,要抛弃自己有热度的心,换上一颗冰冷的水晶球来代替,否则 便会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会被这种绝情的氛围所伤害。而我,一个坚持自己 的心的人,还能够跟这个世界抗衡多久?   说实在话,对于这个问题,我确实茫然无着,全无信心,我好似没有太高的 理想,太远的憧憬,太详的计划,我只知道起码此刻我还能坚持。算了,想这些 毫无意义,只要尽自己所能去做,哪怕最后筋疲力尽倒下去也无所谓。起码在末 日审判的时候,我扪心自问,会没有愧色地说,在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面前,我 已经耗尽微渺的气力和它进行了自杀性对峙。   拔到这个高度,终于把自己哄得都有些飘飘然了。我翻个身,发现身边不见 了咖啡女孩的身影,仔细听去,厨房有丁丁的刀铲声,我不禁怀念起她做的美味 可口的早餐了。   和她在一起,也不坏,我有些痴痴地想。   肚子有些发胀,我跳下床,打开卧室的门,快步走到卫生间门口,一把拉开。   厕所里面的情形让我目瞪口呆:马桶上居然坐着另外一个女孩!黑黑的眼圈, 酒红的头发,疲惫的表情,没错,是另一个女孩!   我立刻明白这肯定是她的室友,虽然明白,但是这种尴尬的场景实在无言以 对,我赤红着脸,低着头急忙要关门离开。   那女孩却像弹簧一样从马桶上跳起来,我万幸她穿的是一条裙子,她一把按 住即将关上的门,喜出望外地向我喊道:“苏昼,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 于找到你了!”   我傻在那里,咖啡女孩听到动静,也从厨房冲出来,死死地盯着她的室友看。   那个女孩再度弹跳起来,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紧紧抱住我,疯狂亲吻着我 脸上的每个部位,仿佛我就是她的早餐一样。我下意识躲避着,但是口水和口红 还是噼里啪啦沾了一脸。   “靠!这是怎么回事?!”咖啡女孩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的室友又扑过去抱住她,兴奋地摇晃着她嚷嚷:“哎哎!这就是我的男朋 友!两个月前他忽然失踪了!我退了房子,到处找他,每天晚上都去各个酒吧, 咖啡厅找他——他喜欢在这些地方看书的,没有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遇到了!”   咖啡女孩看着她,偷偷朝我示意她那酒红色的头发。   我忽然想起来那种酒的名字,梅鹿辄,对,染成梅鹿辄颜色的头发,她就是 我去那个小区寻找过的以前的女友。   梅鹿辄像兔子一样重新跳到我的怀里,一口把我的嘴唇咬住,疼得我差点喊 出声来。她放肆地把嘴上的口红蹭到我脸上,娇滴滴地说:“亲爱的,你到底去 哪里了?你想不想我?”   “想、想。”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你说过,要和我结婚的。可你那么绝情的离开,我痛不欲生几乎死掉——” 她抬起左臂,给我看腕口的一道伤疤,“呶,曾经割腕来着,可惜没有成功—— 这次你再要食言,一定死给你看!”   我惊出一身冷汗,不是惊讶于她的威胁,而是惊讶于我肉身原来的主人竟是 那样的薄情寡义。我低下头,仔细看着梅鹿辄凝望我的眼睛,那是两凼极浅的水 洼,甚至不用深究也能看清底下的泥沙——浅薄、简单的女子,被“我”伤害过 的浅薄、简单的女子——我听到自己的心音沉重,愧疚和责任感战胜了喜恶,我 慢慢拉住她的手。   咖啡女孩、梅鹿辄和我围坐在饭厅中吃早餐。梅鹿辄早上发现宝藏的余兴依 然未尽,仍旧紧紧拉住我,似乎我是氢气球,一撒手便飞走一样。咖啡女孩坐我 们对面,面无表情地给我们分着牛角面包、熏肠蛋饼和柳橙汁。   “你做的东西总是这么可口。”我跟她搭讪。   她轻描淡写地“唔”了一声,拿起饮料喝了口,便对着梅鹿辄说:“你不知 道他现在的情况吧?”   梅鹿辄赶紧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甜得发腻地笑着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 怪人,要不怎么做设计师呢?”   “设计师?——”我问。   咖啡女孩不容我说话,直截打断说:“他呢,现在失忆了,也就是说以前的 东西都记不起来了,他的身份,他的财产,他的住宅,全都忘记了。”   “包括我?”梅鹿辄指着自己鼻子,傻乎乎地问。   “包括你。”咖啡女孩冲她微笑一下,继续说,“我和他辛辛苦苦在外面奔 波了几天,总算找到了他的名字,但是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道。所以,如果你想帮 他恢复记忆的话,能不能把你所知道所有情况告诉我们。”   梅鹿辄吃惊地看着我,我点点头。   “可是,我不明白,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她疑惑地问。   “哈哈,你不要担心。”咖啡女孩笑了,“我们俩只不过是契约关系,我帮 他找回身份和记忆,他付给我报酬。”   “多少钱?”梅鹿辄有些激动地问。   “八十万。”咖啡女孩抬一下眼皮,淡淡地说。   “哈哈!”梅鹿辄忽然笑了起来,“这点钱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呢!”   二十四、   故乡,就是在心灵深处不愿触及但又时刻撩拨你的那个角落。   以前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衣锦还乡的时候,思乡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影子,就像 河面上的落花映到河床的倒影一样,有确实的形状,但又不可捉摸。可是,当我 明白这个词语的那天,就如河上漂浮的花瓣落到了水底,一切都实实在在起来。 是的,我们思念故乡,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瑕,而是因为它有缺憾,跟摩登都市所 对比而感到的那种滞后的、落伍的遗憾。每个人,当他拥有能力的时候,都想让 故乡更完美,更华贵,更高尚,更现代。思乡是一种心病,只要你心里面有一个 叫做故乡的地方。   于是我回来了,站在这个愚昧、偏执、疯狂而混乱的镇子上,尽我所能去帮 它树立文明、思想、理性和秩序。这难道是自私?我难道有什么错?我所作的一 切,都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为了让我的故乡,这个镇子,脱离低级、庸俗,走 上文明的阶梯而已。   暴力,我不反对暴力,冷的暴力和热的暴力,它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冷的暴力 有目的性,热的暴力只是野蛮人宣泄情绪的工具罢了。而我,用冷的暴力去役使 热的暴力,去为这个混沌的世界开辟出一条光明的路,这可有什么不妥?   根本就没有,根本就不该有!我的所作所为,才符合英雄的条件,英雄不是 比拼蛮力,而要懂得如何运用头脑和心智。难道非要像愚蠢的大慕那样,赤膊上 阵,嗷嗷叫着被人打个遍体鳞伤才算英雄?我为了这个世界,连自己的心都舍弃 了,难道我付出的还少?   可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愧疚感呢?我为什么不能紧紧跟随我现 在的心,去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我愤懑地使劲擂捶桌子,小贲扬起它长长的鼻子揪拽着我的脚踝,“咴咴” 叫着,眼神温柔盯向我看,好像在慰籍我。   我弯下腰,抱起它来,它把胖乎乎沉甸甸的身体蜷进我的怀里,用鼻子卷弄 着我的手腕玩。   “你不知道我是杀害你妈妈的凶手么?你肯定知道的,你都看到了。”我对 它说。   它把鼻子抬起来,轻轻的碰了碰我的鼻子,然后欢快地“咴咴”叫着。   我抚摸着它洁白光滑的毛,站起身来,把它放到摩托车前面的铁筐里(这是 为它专门打做的),然后跨上车,拧动油门,对它笑着说:“走,我带你去嗅薄 荷草。”   小贲高兴地在筐里蹦跶着,鼻子甩来甩去,不停还朝我做着鬼脸,逗得我哈 哈大笑。   半路上遇到屠芙和驺慕宜手拉手散步,我使劲按了下喇叭,他们回过头来, 都是一脸尴尬的表情——大慕是因为和屠芙在一起心里不痛快,屠芙是怕我再催 谱牒的事情。   我冲着他们放声大笑道:“你们好好玩!我带小贲兜风去了!”   “哎,小昼,别忘了代我给——问好!”驺慕宜大声喊着。   这傻东西,变聪明了,这次总算没有说漏嘴,我心里想着,不禁有些欣慰了。   金打开院门,看到是我们,开心地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她的笑 容总是满含忧伤。小贲却毫不理会这些,院里的薄荷味儿使它迫不及待地跳下铁 筐,箭一般冲进去,一下子跪倒在薄荷草中间,贪婪地呼吸着。   “瞧你没有出息的样子。”我蹲下身抚摸小贲,它翻转眼珠白我一眼,好像 在说不要打扰我。   金也紧挨着我俯身下去,拍了拍小贲的头,它却朝她眨眨眼睛,伸过鼻子来 和金握握“手”。   “不公平嘛!”我抗议说。   金忽然笑了,扶着我的胳膊问:“小昼,我们要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儿子多 好。”   “这不是有了么?”我指着小贲,避开她的目光。   “呵呵,我想要一个会说话的,会叫爸爸妈妈的。”   “小贲就什么都会叫。”我把小贲硬生生抱起来,它不情愿地继续盯着地上 那些薄荷草,我岔开话题说,“多可爱,看看它,对不对?”   她也站起来,从我的怀里接过它,它使劲在她身上撒娇似的蹭啊蹭的。   “宝贝。”她亲吻了小贲额头一下,然后对我说,“小昼,今天厂里面放假, 哥哥把工人们叫去开会了,估计在准备和西边的战事。我领你去看你想要的东 西。”   “书?”我惊讶地问。   她点点头。   “我还能要一样东西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她拿出一包裹着的泥土递给我,“这是薄荷草的 根,你种在院子里,浇浇水,就会长出薄荷草来的——这样,你也不必老带着小 贲来我这里了。”   我接过那包热乎乎的泥土,看着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金,忙过了大慕的婚事,我就让家里来向你提亲。”   她淡淡地笑了,仅仅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纯净的笑容像太阳下的溪水一样在 面前闪烁。   金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带我走进造纸厂。   霉臭的纸浆味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厂房之间,小贲烦躁地不断喘着粗气,金领 着我们穿过浆池和草房,来到一个巨大的红砖和铁皮包垒成的仓库面前,然后用 力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回头对我说:“就是这里了。”   我惊呆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伤悲似陨石从天坠落,击碎了我冰冷而脆弱 的心灵——在我面前是一座书籍的山丘,里面蕴藏的知识,足以让整个镇子的精 神焕然一新,足以使整个镇子迈向文明的正道。可是,如今它们被野蛮人当作垃 圾丢弃在这里等待着被销毁!   我激动地冲进去,小心翼翼扑倒在书籍的山坡上,书从各个方向回应般抚摸 着我。我把头扎进它们的怀抱中,呼吸着纸与墨的清香,正如贲们对薄荷草的狂 热一样。我听到了这里书籍的哭泣声,我要拯救你们,我对它们说,我要让你们 实现自己永恒的价值,我要把你们从野蛮人手中夺走,我要让你们成为战胜野蛮 的利器。我的头脑发胀,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燃烧,熊熊的燃烧,烫得头皮生疼。   我一遍遍命令自己:要镇定下来!不要被这个镇子上的热所左右!要用自己 的冷静去征服此处的荒愚!   我慢慢从书山中爬起来,回过头对金说:“我想回家洗把脸。”   金默不作声地把我送到厂门口,我把小贲抱进筐内,跨上摩托车,小贲恋恋 不舍,朝金挥舞着鼻子。   金有些虚弱地倚在铁栅栏门上,喊住我说:“小昼,离第二个月圆,只有不 到一个月时间了。”   “明白。”我一边回答,一边拧动油门,玄黄色的摩托车喷出黑乎乎的烟雾, 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金的话语,我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我想掉转车头离开,但还是停了下来,冲她喊:“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容像暮春时候的花朵,最灿烂的那一刻的花朵。   我挥挥手,发动机器,不知什么时候汗水浸湿了后背,痱子又一下一下痒起 来,像有细小的芒刺在刷着我的脊柱,像有纷纷细雨散落在我的心湖。   车子无情地冲驰出去,驶进浓郁的溽热中。其实,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了。   可是我没有回头。   据镇子上老人们说,驺慕宜的婚礼是他们平生所见到的最盛大的婚礼,而在 我的眼里,这只不过是一场蠢货的盛宴罢了。大红大绿的装扮,油腻恶心的饭菜, 酒气熏天的客人。搞得小贲都烦恼地躲在厂院最偏僻的角落里,一头扎进我给它 割来的青草堆中,只留下屁股和尾巴在外面。我开玩笑揪揪它尾巴,它不满地哼 哼着,往草里钻得更深了。   烈酒把老驺的脸烧得像烙铁一样通红,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在客人中周旋, 不时和另一个还没有倒下的醉汉拥抱一下,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互相着问候对 方。驺慕宜和屠芙依旧是那么尴尬,两个人似乎连手摆在什么位置都全然忘记。 驺慕宜麻木地一杯又一杯把别人敬过来的酒喝下去,然后翻转杯子,示意滴酒不 剩,然后屠芙接过另一杯酒,也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我真奇怪为什么他们就喝不醉,后来明白了,他们已经失去了醉的想法和意 义,喝酒的动作,只不过是现在能掩饰他们难堪的唯一手段而已——不喝酒,他 们便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忽然同情起他们来了,没有爱情的婚姻会怎样呢?会甜 蜜么?会美好么?   但是婚姻不是爱情,爱情不能带来婚姻——我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我又何 尝有爱情,我连心都没有,我难道要可怜自己?   我冷笑一声:自己难道喝多了,会有这些奇怪的念头?!   几乎全镇的人都来到驺家祝贺,所以婚礼不得不移到面积旷阔的抽杆厂举行。 这一场滥饮,比古代天子敕令的大酺似乎更要嚣张无度,院子中间到处趴满了醉 倒的镇民,比以往任何一次混战中倒下的还要多。地上布满了腥臭的呕吐物,如 果低头看上一眼,我相信自己也会将胃里的食物倾巢倒出。   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坐得笔直,大碗大碗喝着酒,然后肆意地 仰天大笑,挥舞着自己粗壮的胳膊,我在那一场雨战中见过他,他是金的哥哥。   周遭的人都像慑服的绵羊一样,奴颜婢膝地围在他身边,他颐指气使地拍着 厚笨的胸膛,哈哈大笑地嚷道:“老驺,你家的酒准备得还少啊!都不够我一人 喝的!”   老驺的脸紫得像熟烂的葡萄,他趴在桌子上,现在已经不能动弹,只是晃晃 悠悠地抬了下臂膀,便一下子倒了地下。   驺慕宜被激怒了,他一把推开站在身边的屠芙,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抱起两 坛酒来,“啪”的一声放在金的哥哥面前,只说了一个字:“喝!”   两个人捧起酒坛,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缓泻出,金的哥哥贪婪地用嘴接住, 接得那么稳妥,连一滴酒都没有放过。   驺慕宜激动地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着,但我知道,他要输了。   他喝完一坛酒,把坛子翻转过来,摇摇摆摆地转了一圈示意里面已经滴酒不 剩,然后指着金的哥哥,嘴唇动了动,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哈哈哈哈……”金的哥哥拍打着自己的双手,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我走上前去,拿起两个一两的酒盅,递给他一个,自己拿一个,掇起酒壶, 缓缓斟满,然后举起手中的小盅,微笑一下说:“跟你拼一杯,如何?”   金的哥哥怒瞪着我,似乎觉得我在侮辱他。   我不得不再度向他努力做出一次微笑,说:“我赌你喝了这一杯后,会醉在 我面前。”   他鄙视地哼了一声,一饮而尽。   我没有喝,而是端着酒走到他跟前,对他耳语道:   “你还不知道吧?我上了你的妹妹,你最亲的亲人。”   我把手中的酒潇洒地泼在地上,哈哈大笑着离开,不管身后传来多么震天动 地的呕吐声。   二十五、   至于两个女孩为什么非要选在楼顶天台上给我讲述身世,我实在不可领喻其 中的动机,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城市,唯独自己感到汗毛倒 立般酷冷一样。不过跟她们两个坐电梯直到顶层,再从一条逼仄的楼梯爬到天台 上,用开阔的视野观望这个冷峻的都市,越发觉得人们只不过生活在一座水泥的 孤岛之中——与世隔绝的独立岛屿,寒冷坚硬的人工岛屿,它以一种高傲的姿态 藐视着天然和原始,或许也正在藐视着我。   “妈的。”我对着整个城市骂道。   “怎么回事?”梅鹿辄盯着我问,“你一向文质彬彬的,从来不讲粗口。”   “靠,当然是跟我学的。”咖啡女孩兴冲冲地说。   天台上躺着一把被日晒雨淋变了颜色的便携太阳伞,咖啡女孩把它直立起来 打开,然后舒服地坐在下面,梅鹿辄和我也围坐两旁。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 数罐啤酒,给我们一人抛来一罐,然后对梅鹿辄问:“还记得你刚住进这里的时 候,我给你秀这个派对天台来着?”   梅鹿辄勾住我的胳膊,为避免阳光的直晒,谨慎地往伞的阴影里面挪动了一 下身体,然后朝咖啡女孩点点头说:“不过那是晚上,特别绚烂的夜景——苏昼, 你也应该看看,对你的设计灵感有帮助的——我记得咱俩都喝高了,下那个小楼 梯时候差点摔下去。”   “哈哈,我和你的感受不一样,我可没有觉得夜景有多么灿烂,在我眼里面, 那些按照设定程序机械闪烁的霓虹灯,只不过是红一块绿一块的牛皮癣罢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   我和梅鹿辄摇摇头。   “靠,这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坐着,感觉就像远离了世界似的,说实在话, 当初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有一次想跳楼自杀来着,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 不仅仅是因为我有恐高症啊。”   我们俩又不得章法地摇摇头。   “你们想不想飞起来?”   “每个人都想吧。”我回答说。   “是啊,本来人飞起来是梦想着远离这个世界,但是如果跳下去,最终岂不 是重新落在这个世界的手心,而且搞得很狼狈地死在这个世界的把握之中,你会 不会觉得不甘心,会不会觉得自己战败了?”   我点点头。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一罐啤酒,然后把易拉罐唧哩咣当地弃在水泥天台上,冲 梅鹿辄笑了一下说:“我的话说完了,你开始讲他的故事吧。”   梅鹿辄搂住我的肩,未经我同意便在我刚刚洗净的脸上印上一个红唇印,然 后像回忆初恋一样,用憧憬的眼神眺望着远方,慢慢讲述着。   “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初遇的那一天么——下着蒙蒙细雨的那天,你开着一 辆Lotus驰过我的身边,甩了我一身的泥水。我正在生气,你却飞快倒车回来, 跟我道歉,还问用不用载我去买一套新衣服……”   我摇摇头说:“根本没有印象。”   梅鹿辄摆手说:“不要紧,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居住的那个房子么?虽然我知 道你肯定有其他的住处,但是你把我这边装修得像地中海边小屋一样,蓝色白色 相间,就像广阔的海洋和海上风帆的颜色……”   “你在这里的那幅帆船的画,是不是原来房子里的?”   她兴奋地打个响指,开心地叫道:“对啊,对啊!你记起来了?”   我继续茫然地回答:“仅仅有一点点亲切感。”   “别泄气!”梅鹿辄又抱紧我亲了一下,看的咖啡女孩直打喷嚏,她想想接 着说,“还记得你以前是设计师,开过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么?”   “有多大?”咖啡女孩问。   “这——我说不清,反正你个人资产肯定过亿了。”   “靠!”咖啡女孩瞪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果真对你把钱要少了,郁 闷!”   梅鹿辄得意洋洋白她一眼,然后不管不顾重启自己的话题:“你去年忽然把 公司变卖,然后不知道忙什么,每天东奔西走的,连我也少见了——你还记得你 答应要娶我么?”   她娇柔地倚在我的身上,我浑身不知怎么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如实地 说:“不记得了……”   她愠恼地抓住我的手腕,掐得一阵阵生疼,然后看看旁边漠然注视我们的咖 啡女孩,哭着质问说:“这么重要的话,你怎么能忘记呢?你怎么会忘记呢?! 你非得要我再自杀一次来提醒你么?!”   我有些手足无措,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十分可悲,竟然非要去承担别人 不愿意承担的东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现在的 我再受到伤害?   我喃喃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说过的话一定遵守。”   她破涕为笑,放开我那已经被卡得青紫的手臂,靠住我温馨地说:“知道你 就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那么,”咖啡女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温存,“他的公司去哪里了?他离开 公司之后,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其实,他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情,大概不愿意让我过分担心他吧,从这一 点来说,他真是个好男人。”   “是他自己懒得说吧。”咖啡女孩不屑地哼一声。   梅鹿辄忿忿瞟她一眼,恨恨地说:“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虽然寡言少语, 但是我能察觉到他内心有着不能说出的悲伤——他的那家公司据说变卖之后业绩 就日益萎缩,现在已经沦落成一家三流的小公司了。”   “那间小公司的名字叫?”咖啡女孩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拉布拉多犬一样急 匆匆地问。   “变卖之后,好像改名叫‘红果’什么的,特别俗气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在泛通大厦?”   梅鹿辄惊讶地看着她说:“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接着说。”   “反正他变卖公司后,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起来,每天都魂不守舍地到处 奔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连跟我都很少说话,你不晓得我那时候多么伤心, 每日以泪洗面……”她喝口啤酒,抹抹眼角星星点点的泪花,抬头对着我说, “我问你在忙什么,你只是说准备回家,还说自己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父母 都不在了,但是还想回去看看。   “奇怪的是,你从来不操心订火车票或者飞机票的事情,似乎回家只不过是 搪塞我的一个借口罢了。我问你家在哪里,你却不愿意再谈,只不过有一次,你 喝醉了,回来给我画了一个圆环,把其中的一半染成红色,然后指着上面的一个 地方说,就在这里——你不知道,我当时真得十分十分伤心,十分十分失望,我 觉得我把一切都付出给你,而你的内心对我始终那么疏远,好像你的心是冰做的 一样……”   红白相间的圆环?我猛然想起了园艺女工当时对我所说的话,也提到了一个 这样的圆环,可是,那又是什么呢?两个不同色彩的圆组成了一个环形,一个永 远也绕不出去的环形。   她哽咽着扑到我的怀里哭着,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并不是我最 初觉得那么庸俗可恶,也许被伤害过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缺憾美吧?   我亲吻着她的头发,那上面还残存着昨晚她出去放纵余留的酒精味道。或许 几个月前“我”还在她身边时候,她也曾是一个乖巧女孩,也曾静静守在家中等 待爱人归来。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不管是在河的此岸还是彼岸。是啊,来吧,都来吧,我只有一颗心,一条性命, 为了忘却理想,为了遗失忧伤,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我的身上吧!我会凭自己脆 弱的肩膀,扛住所有强加给我的一切,直到垮倒在水泥的森林里,被另一堆水泥 埋葬,被另一块水泥的墓碑记录上短短几行文字——或者一无所有,在任何人心 里都留不下痕迹——全无所谓,因为我没有逃避过——我抱住梅鹿辄,对她说: “我会娶你的。”   “真的?”   “真的。”   “那就在后天吧,你就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我多希望是今天,我都等不及 了。”   “好的。”   她深情地拥吻我,然后说:“亲爱的,你还记得要给我什么结婚礼物么?”   “什么礼物?”我双手滑下她的肩,看着她。   “要给我最好的八箭八心的钻戒,现在这句话还算数?”   我怔在那里,蓦然觉得自己的肩那么弱小。   咖啡女孩狠狠把手中的烟头在粗糙的水泥天台上捻灭。   “我会尽一切力量满足你的要求的。”我咬紧牙关说。   “亲爱的,我爱你——”梅鹿辄再次扑到我的怀里。   这时候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那幅日耳曼人棍棒兵的装饰画,及时地抛在 我俩面前,然后对梅鹿辄说:“喂,这个你熟悉不熟悉?”   梅鹿辄厌恶地打量一眼道:“这个嘛,倒见过,苏昼曾经带回家里来过,多 丑的人,后来我叫他换掉了。”   “关于它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影子,他只是说,画上的人是一个影子。”   “影子?”   “对,影子。红的世界上有白的世界的影子,白的世界有红的世界的影子,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了解了!”咖啡女孩扭头向我,“就像我自杀的那次,在河的彼岸 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一样——这么说来,我们每个人都在两个世界中生存着么?就 像隔着一面镜子,那里面有另一个自己,但是无论我们怎么触摸,也穿越不了冰 凉的镜面?”   梅鹿辄茫然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一下。   “喂,我们要不要去趟泛通大厦的那个红果公司看看,谈情说爱吃不饱饭 的。”咖啡女孩冷冷地说。   “那可不一定哦。”梅鹿辄精神抖擞地回答说。   梅鹿辄毫不犹豫地叫来最豪华的出租车,并且大方地表示自己付钱,她打开 车的前门,向咖啡女孩点点头,示意她坐在这里。等她坐定之后,便拉着我钻进 后排的车厢,一路上死死抓住我的手臂,好像我是一个越狱被重新羁回的犯人一 样,就差把我们两个的手铐在一起了。   “喂!你很有钱嘛,我一直都没有发现。”咖啡女孩头也不回地对梅鹿辄说 着。   梅鹿辄咯咯笑了,拍着我的手说:“等他找回了自己的Lotus,我们带你去 兜风。”   “实不敢当,会折我寿的。”咖啡女孩淡淡地说。   车里面的收音机放着一个音乐节目,DJ在滔滔不绝的调笑着什么,梅鹿辄仔 细聆听,不时开心地笑着。而我对这一切却毫无兴致,至于我在想思考什么,似 乎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大脑忽然如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干干净净,任何形象都没 有留下。我想努力记起些什么或者冥想些什么,可是徒劳无功——大脑被格式化 了,不知道谁简简单单地按动了某个快捷键,于是“哗”的一声,里面所有的文 件,大的小的,都被删除掉了。   可是,格式化之后,必然要重新装载什么的吧?   我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大脑也一阵生疼。为了不让梅鹿辄发现什么异常 而导致被更甜腻地关心,我嘎嘎地咬牙忍住,试图把精神集中到电台的音乐节目 上去转移痛苦。   “……阳光刺目的午后,现在,全城都会陷入到周五下班的狂欢中去,面对 即将到来的周末欢愉,您是不是也有些迫不及待了?Bingo!我当然猜对了!—— 在堵车的下班洪流中,无聊的你会做些什么?不如透过车窗,好好看看穿高跟鞋 走过路边的窈窕女郎吧——哈哈,为您送上这首Jesus and Mary Chain的Just Like Honey,来自他们的首张唱片Psychocandy——”   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响起,咖啡女孩猛然回头注视着我,生怕我再出现什么 异常状况。   可我没有,真的没有,歌曲唱起的那一刻,我刚才空白的头脑忽然充盈了起 来,一切如常,来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咖啡女孩、园艺女工、梅 鹿辄,一切事迹都在我脑海中复原。而这首曾经召唤我的歌曲,如今听起来只不 过像是老朋友问候一般,Jim Reid苍穹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呢喃,大量重复的节 奏、噪音、歌词在车厢中回旋浮荡,久久不绝。   我朝着咖啡女孩笑了,尽管自己也明白,这时候的笑容必定很傻很傻。   一个重担从我的心头卸下了,终于。   再度来到这个高大冰冷玻璃大厦的时间跟上次不谋而合,都是霓虹灯渐渐亮 起的时分。咖啡女孩事前又讲解了一下我们要如何扮成里面公司员工的样子,我 明白她这只是针对梅鹿辄所说——我和她上次根本没有商议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是我也一样静静聆听,不时点头赞赏,这时候才蓦地察觉,自从梅鹿辄出现后, 她再也没有跟我描述她的想象,或者要求我说一句粗口之类——难道我和她分开 的时候即将到来了么?我的心一阵酸疼。   但这次走进大厦却几乎毫无障碍,门口值班的保安,正是当时指点我们去那 个有着古罗马建筑小区的高胖家伙。他看到我便微笑点头,我对他仔细打量了一 下:圆圆的脸和下巴,加上圆圆的眼睛,好像一幅画中的人物。   我猛地想了起来:他似乎就是我当时在红果公司取走的那幅装饰画上日耳曼 棍棒兵的原型!   脑袋针扎似的疼痛着,古老阴暗的影子在我头脑中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是什么?   他大概是惊讶梅鹿辄居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也同样微笑着朝梅鹿辄点点头。   梅鹿辄傲慢地扭过脸去,挽起我的胳膊,咖啡女孩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大堂, 跨上了电梯。   18层比上次到来时还要岑寂,也或许是周五的缘故,走廊两旁的公司都早已 熄灯走人。我们按照上次的路线,到达走廊尽头,红果公司静静地守在那里,灯 已经熄灭,里面空无一人,但是玻璃门只是虚掩的,仿佛早就预订好了一样在等 候着我们的到来。   梅鹿辄有些惊慌地紧紧抓住我的手,咖啡女孩却径直推开门,找到房间里的 开关揿开电灯。   和我们上次看到的一样,小而寒酸的公司,简单的设备,文件杂乱地堆在办 公桌上,墙上挂满了设计图纸。   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什么特殊的东西都没有发现,梅鹿辄也耸耸肩,表示 根本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走吧,”她说,“这里早就没有他的印记了。”   我们失望地退出房门,像原来一样掩好,正要离开时,梅鹿辄却短促地尖叫 一声。   “靠,淑女点,别一惊一乍的。”咖啡女孩斥责说,“别把你家的那位吓 死。”   梅鹿辄没有理会她的揶揄,而是用手指着那扇玻璃门上的公司名字前面的标 志说:“你们来看,这个公司的logo,半红半白的圆环,跟苏昼当时画给我看的 一模一样!”   咖啡女孩走上前来,利索地把那个塑料胶纸的标志撕了下来。   “喂,这个,你可有印象。”她朝我哗啦哗啦地朝我晃着。   我一脸迷茫摇着脑袋。   是的,我确实对这个标志了无感觉,但是我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如果某个人在红色的圆环里面不断前行,会越过红白分界线进入白环,再走 下去则终究还会回到红环,如此而推,周而复始。而那两条红白分界线,就是咖 啡女孩所说的河流一样的镜面吧。每个人在镜子两端的红白世界里都有相互对称 的影子,他们都在各自颜色中生存,很少逾越那条分界线相互往来,但是另一个 世界的事情却会影响到对方,不然的话,那个园艺女工怎么会因为摆脱不了另一 世界的纠缠而郁郁而终呢?   而行走的人,只要走不出自己所处颜色的半环,他们便绝不会认为自己在绕 圈子,他们只会以为自己在前进,于是一直笑嘻嘻地满怀信心继续前进。   可是,能够穿越颜色,穿越分界线,穿越河流,穿越镜子的人,或者说,能 够绕环一周的人,才会是最悲哀的吧?因为,他们终于可以明白:自己的归宿根 本就是自己产生的地方,一切的努力,最终都会成为圆周形状的玩笑。   我现在躯体原有的灵魂,他是绕环一周的人么?那么我呢?我是不属于白色 世界,只属于红色世界的人么?   霎时间无数的信息和推论都向我扑过来,巨大的爆炸声在我的头脑里轰响, 蘑菇云腾空升起,我下意识抓住咖啡女孩的手,缓缓倒在她的面前。   二十六、   我不知道这样早早把金的哥哥激怒算不算是正确的策略,但是那时确有一种 冲动突然从我心中迸发出来,那是一种对残酷流血的战争快些到来的渴望。就连 胸膛里那颗冷硬的心都在通通直跳,跳动声音径趋耳腔,就像节奏明快的摇滚舞 曲——咚恰恰!咚恰恰!   咚恰恰!咚恰恰!我觉得自己要再度被这个镇子的溽热气氛感染了,但是我 的理想就要达到了,向理想前进中的决战毫无疑问要依靠疯狂来激励士气,所以 我不再害怕狂热,不再回避它。Allez(前进)!Allez!我不断地给自己鼓着劲。   赤血所和季风会在驺慕宜婚礼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黄云派和白木组的挑战书, 我瞥了一眼那拙劣不通的语言,看了一眼大慕问:“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妈的,干他们!”驺慕宜婚礼前后的压抑终于找到了爆发的渠道, 那样子恨不能立刻提刀奔赴疆场似的。   “这群孙子太嚣张了!”老屠也咬牙切齿说,“老子在镇子上横刀立马的时 候,姓金的那小子还没从娘胎里落在这个镇子上呢!既然还不等我女儿的喜酒喝 光就来挑衅,老子也一定奉陪到底,大慕,赤血所的所有人现在都交给你了!你 要给我、你媳妇、你老子争口气!”   老驺憨厚笑看着驺慕宜接过屠家的势力,似乎根本就不担心自己儿子马上会 冲上血光四溅的战场一样。   屠芙怯生生站在驺慕宜的旁边,我决不会想到这个原来粗鄙强横的女人结婚 之后会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不过她根本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在婚礼之前帮我查 到谱牒上我的身世之谜。婚后她寸步不离驺慕宜身边,总是一个劲儿避开我,我 根本没有机会询问斥责她。   忽然觉得从某个方面来讲,大慕是幸运的,阴差阳错娶到了屠芙而不是金, 长痛不如短痛,我坚定相信,金是能带来长痛的那种人。   那天吃过晚饭,大慕又来到我的屋子里。   “小昼,这次我想请你帮我。”   “大慕,你下定决心了么?你有勇气么?”   “这些我都有,说实在话,我们这边两帮联合起来的实力还不如东北两帮, 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鲁莽冒险了。”   “大慕,你成熟了好多。”我拍拍他说。   “嗯,上次的受伤也不允许我还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地拚命了,而我的脑 子,”他指着自己的头,愚蠢地笑了,“确实不好用。”   我用拳头给他一下说:“别这么说,大慕,你有你的优势,只有你才有能力 把那么多人号召在你的旗下——大慕,我想问你,你觉得蛮战好,还是以智取胜 好?”   “受伤以前,我他妈根本不屑动脑子,只觉得杀成一团,把敌人一个个都狠 狠击倒,那种感觉才算够爽。我也一直以为,镇子历史上的英雄们就是这样杀杀 打打拼出来的,可是上次惨败之后,我躺在病床上,听着周围所有受伤的人(不 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疼地乱叫,我冷不丁明白了,要做英雄,就不能图自己一 个人爽,就要照顾好自己的兄弟,就要对得起整个镇子上的人,就不能让所有看 得起自己的人失望——小昼,我还没有对你说声谢谢,那天是你救了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这个我一向认为愚蠢不堪的人,现在居然懂得了那么多, 想到那天瓢泼的大雨,想起他伏在我背上跟我说的那句诗,我的眼眶湿润了。   “大慕,不要说这些,我们是不是永远是兄弟?尽管你姓驺,我姓苏……”   “我他妈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什么姓氏!小昼,你是我家的人,虽然在我很小 的时候,你出过事情,但这是你的家,我们有相同的爸爸妈妈,吃一锅饭,喝一 缸水,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不管你以前怎么特立独行,怎 么最近突然变得让人看不透,但是你就是我驺慕宜的兄弟,这辈子是,下辈子还 是。”   “我小时候出事?是跳河的事情么?”我突然想起来老驺在森林里对我欲言 又止的事情,急忙问。   “是啊,这件事情,不要再说了,反正都过去了。”   “大慕,你是不是我的兄弟?你了解不了解我?我绝对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 再度伤心的,过去的伤疤已经愈合,长得完完整整的,你们谁也给我揭不开—— 小时的事情,我真的忘记了,但是现在,我不愿意不明不白的,能懂?”   他点点头。   “所以,把你知道的那件事情告诉我,我希望,现在。”   我的话铿锵有力,他像着了魔一样盯着我,从他面上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内 心在激烈斗争着,而且我明白,最终战胜的肯定是愿意把真相说出来的那方。   “小昼,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说了,妈的,我了解你的心情,让一个老爷 们儿稀里糊涂过这么多年本来就够受的,但是爸妈不让我讲,镇子上的人肯定早 忘得一干二净的。其实我们都是为了能让你安安心心的生活在这里,所以不要怪 我们。”   “当然不怪,我心胸没那么狭窄。”   “我这个人脑子蠢得跟猪一样,说真的,早先的事情我差不多都忘了,脑子 里唯一留下的就是跟你有关的事儿。你从小就是一个怪怪的孩子,怎么也跟我们 这些好斗的笨蛋们玩不到一块儿,老是自己躲在一边,看着蚂蚁窝、燕子窝,甚 至没完没了的雨发呆。那时候我真的不喜欢你,因为爸妈他们总向着你,什么好 的都给你,你对我又是爱理不理的,只会冷冷地笑……”   我笑了,他描述的那个小孩子确实如我,看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怎么改变。   大慕又开始神经质地搓弄自己的手,好像胆战心惊地揭开潘多拉盒子一样: “可是,二十年前,那时候我们才七岁,我清楚地记得,下午阳光刺眼的时候, 我正和几个小孩在厂子后面那个水塘里打水仗,这时候爸爸像发疯一样跑过来, 扯破了嗓子喊我,问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吓得慌慌张张爬上来,说一天没看到 你,他瞪红了眼睛,‘啪’的一个嘴巴就把我脸打肿了,骂我为什么不带你来玩? 我从来没见过他有过那么大火气,一下子惊得傻在哪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爸 爸又给我一个嘴巴,骂我还不赶紧去找。我跟点着了的炮仗一样蹿了出去,跟爸 爸妈妈满镇子喊你,直到找到中学那边的时候,一个老师告诉我们,在白河边上 看到过你……   “爸爸当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你没有见过,他那么硬挺的大块头仰倒在地 是什么样景象,反正我和妈妈那时候的主心骨儿轰地塌了。可爸爸马上就爬起来, 对我说,把厂里的人,镇子上的人都叫来,说把河里的水淘干了也要找到你。可 是镇子上两千多人沿着白河溜溜走了一天,连你的人影也没发现,除了在下游的 河湾里找到了你的一件衣服。”   他忽然停下来,叹口气,抓一下我的胳膊,仿佛要确认现在的我是不是真的 存在一样。   “小昼,你知道你失踪的那一天,我的心情是他妈什么样子吗?我只觉得自 己的心烂掉了,没药可治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溃,化脓,疼得受不了。你 在的日子我虽然没有留心过你,但是你一不在我身边,我觉得就‘哗啦’一下, 整个灰蒙蒙的天都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整个实打实的地都陷到无底深渊里去了。 我就像悬着半空中间,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靠不住,什么也踩不牢。爸妈可能 比我还难受,爸爸忽的一下,胡子头发都花白了,妈妈一边安慰他一边哭,我只 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多陪陪你……   “可是第二天,半夜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空得难受,这时突然听到院门响。 还没等我起来,爸爸就‘呼’地冲了出去,我和妈妈紧跟跑出来,就看见你站在 门口,光着膀子,浑身黑泥,傻呵呵在那里笑。爸爸‘哇’的一声就哭了,那是 我这辈子看到他唯一一次掉眼泪,我们仨一下子抱住你,生怕你再跑了。你还是 傻笑,妈妈把你抱到屋子里洗干净,跑到医院叫大夫,给你喂了药,你就躺在屋 里头,昏昏沉沉睡了七天才醒。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笑得热情了,好看了, 可就是怕羞,怕见生人,蔫蔫的痴痴的,就会抱着一本书看上几十遍,上学之后 学习特好,连老师都不如你,哈哈,全班考试都抄你一个人的。”   我知道,我记得,当初是自己越过河去了那个城市,可是,回家的那个“我” 呢?我现在所用的肉体原来的主人,他又是谁呢?   “大慕,后来我就没有跟你们提失踪那两天的事情么?”   “没有,我们也不敢再问,这件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被永远搁了起来, 我原来以为你不想说,现在才明白,你也不知道。不过,这多半年,我心里面真 有些害怕,你现在忽然变得跟你七岁前一个样子,冷冷的,叫人捉摸不透。小昼, 家里经不起再失去你的打击了,你千万记住这句话。”   “放心,我现在长大了,不会平白无故出走了。不过,大慕,你想改变自己 么?”   “变成什么样子?”   “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变得学会文明,学会理想,学做一个真正的英雄,对 得起镇子上的每个人。”   “当然想!”   “好的!那我帮你实现统一镇子的愿望,你把我们的理想坚持下去,好不 好?”   “我们的理想?”   “是的,它是我的,也是你的,让我们兄弟两个,成为镇子上永垂青史的英 雄,给这个闷热封闭的镇子,指一条对每个人都有益的道路。”   “对我们都有益,对金呢?”   “你还在想金?”   他羞涩地低下头去,默默地说:“我忘不了她。”   “大慕,记得你要有责任,不仅要对得起金,还要对得起你自己的老婆。”   他紧紧握着拳头砸在地上,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块垒全部释 放出来似的。   我让大慕先把金的哥哥的挑战书搁置不理,这样一方面泻散敌人堆积的士气, 另一方面也可以让这边的会员们渴望战斗的心情更加强烈。同时我劝说驺慕宜摒 弃原来那种两军对垒就一团乱麻冲上去乱战的作风,按照方阵来训练自己的手下。 我们兴致勃勃地准备着,我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世的问题,无暇思索那个我离开 镇子之后代替我的孩子是谁,无暇想到和金的约定——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晴 天,厚重的云每天都一层层重叠积累着,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暴风雨。在这种天 气里,不要说月亮,连太阳都看不到,我根本不知道月亮圆缺了几遭,金也杳无 音讯,大概被她哥哥囚禁起来了吧?想到这些,我反而有些释然,毕竟我不爱她, 像我这种冰冷的人,镇子上有一个就足够了。   金的哥哥的挑战书一封封送过来,上面极尽侮辱谩骂之能事,我让驺慕宜把 它们全部念给弟兄们听,下面每次都是一番群情激奋,有的人甚至要单枪匹马杀 到镇北去,我们每次都是硬生生截住。会员们一个个憋得眼睛通红,数次请战都 被驳回,于是把无法燃烧的热情全都投入到方阵训练中去。我在会员士气最高的 时候,让驺慕宜适时地回应了金的哥哥,于是选定战场,准备一决高低。   战场被勘定在镇子西南角,学校和白河之间的草地上,东侧土坡上面便是密 密麻麻的树林,我记得第一次和金看驺慕宜打架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高坡上。如 今我带着一个方阵,九九八十一个热血男儿,仔细埋伏在这个林子里面。   忽然有些怀念金做的凉茶味道,但那种清彻的凉爽或许我不再需要,我现在 需要的是热情,和驺慕宜、季风会、赤血所成员们一样高涨的杀敌斗志!   天沉沉地阴着,臃肿的云朵就垂在树尖上面,没有风,只有无尽的燠热和憋 闷,驺慕宜带领着九个方阵,七百多个弟兄,次序有度地站在坡下远处的对面, 而我的脚下,是东北两帮纠集的九百多个乌合之众,金的哥哥站在场外,一行彪 形大汉围着他站定。他们看着对面排列的整整齐齐的西南帮,纷纷打着唿哨,恣 意嘲笑着——在他们眼里,秩序就是垃圾。但是这次,我一定让你们尝尝垃圾的 厉害,我握紧拳头想。   大慕,你要坚持住,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心里默默念着。   心口有些胀痛,是啊,让冰冷的心去做狂热的事,就像把冷的玻璃投到沸水 中,怎么会不碎裂呢?但是,妈的,这次就让它全部碎烂吧,我为了自己的理想, 为这个镇子,已经抛弃了真正的心,这颗虚假的心脏又算什么?   可是,我真正的心,又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呢?我仔细追想着,但是那段记忆 如同被谁无情掏空,就像那个后来回到镇上的替身孩子失去记忆一模一样。   驺慕宜在方阵后面,战场之外,端坐在马扎上,像我教他的那样,一动不动。   好样的,大慕!   一道闪电划开阴暗的苍穹,风猎猎地起来,吹得树梢呜呜作响!我听到下面 喊杀声像海啸一样排空而来,金家的人冲上战场,东北方天空上的乌云也相互感 应似的,沉甸甸的涌向西南,犹如潮水般翻腾过去,浪花飞溅,波涛拍碎,我甚 至闻到了大海浓郁的腥臭!   驺慕宜依然岿然不动地坐在远处,他令旗一挥,八个方阵分成两组左右散开, 避开金家人马的锋头,然后迂回到两翼,敌人薄弱的侧面一下子暴露在我们面前。   我终于看到了对暴力渴望太久的镇上男人的气势,八个方阵高举着狼牙棒, 发疯似的冲击上去,比盛怒咆哮的罡风还要快,还要猛,还要淋漓尽致!一直朝 前冲击的敌人,根本顾不上转身便被我们的方阵打得七零八落。呼天抢地的哀号 声和求救声,震得天都要塌下来一样。刚才劲头十足的东北风气势锐减,迎面开 始吹来响亮的西南风,身边的狗尾草不知所措地立刻掉转身子,穗子噼里啪啦砸 在我的脸上。   被两翼夹击的敌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根本就不是训练有素方阵兵的对手,我 只看到狼牙棒上亮闪闪的钉子一次次扬起来,一次次打下去,然后带出鲜血,碎 肉,眼球。敌人像望风披靡的衰草般一片片倒下去,被无畏无惧的方阵兵践踏在 脚下,被那些沉重整饬的步点踩烂肚皮,踩掉头发,踩塌鼻骨,踩折肱股。我相 信自镇子建立起来,还没有过那么惨厉的嚎呖哭泣,天空都为之变色,云层像助 威一样,呼的一下子压低下来,整个镇子在白昼时分就落到了灰暗的罗网里。   金的哥哥终于坐不住了,他腾地跳了起来,朝身边的彪形大汉们振臂一呼, 几十个怪物般巨大的男人,打了鸡血一样声嘶力竭吼叫着,喷火投石似的砸向最 前面的方阵中间。方阵前面的战士们急忙转身应对,但那些猛男似乎根本不是这 个世界的生物,狼牙棒打在身上眼都不眨一下,他们手里面拿的是更坚硬的铁器, 迎面砸开方阵兵的脑壳,灰色的浆液四方泼溅。   “死人了!”我听到下面尖叫着。   “妈的!”我身边的弟兄终于压抑不住了,“这些都是造纸厂养的工人,打 仗居然下死手,日他祖宗的,下面的兄弟们都有死的了!小昼,下令吧,我们冲 下去,干死那群畜牲!”   “别急!咱们都准备好了!大慕身边的那个方阵和咱们都有铁器,弟兄们, 我们要以血还血!大家都鼓好劲,大慕那边一上,我们就立刻冲下去!”   驺慕宜估计早就定不住了,我看到他也跃了起来,扔下手中的狼牙棒,从腰 里抽出一条三角铁,用震耳欲聋的声音狂吼着,带着他的方阵冲上去了!   我也从地上霍地跳起来,我身边的八十一个弟兄齐刷刷的跟我一起站了起来!   “弟兄们,拿稳你们的武器,喊破你们的嗓子,拼尽你们的气力,给兄弟们 报仇!我们,今天就战死在这里!让家人和后代记住,咱们都他妈的是英雄,冲! 冲!给我冲!”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比霹雳更刺耳的嘶叫声震得我耳膜几乎穿裂,我的鲜血 和身边八十一个弟兄的血轰的燃烧到了沸点,我们跨过荆棘,从高坡上像潮水一 样俯冲下去,我听到澎湃的水声在我胸膛里激荡拍击,还有自己冷硬的心一道碎 裂的声音。   去他妈的心,去他妈的!冲!   我忽然兴奋地放声大哭大笑,在抹杀一切的喊杀声中,忘乎所以地大哭大笑 ——去他妈的,所有的东西都去他妈的,战争,这是战争!这是男人的游戏!   金家豢养的莽壮工人无非是激起一点波澜而已,他们根本改变不了战局,我 辛辛苦苦多少天制定的战局,在开打那一刹那,已然判明了胜负。我们完全把敌 人包裹在了中间,原来的方阵有了援军,打了强心针一样再度士气高涨,而金家 的人马大部分都死伤在地,被踩踏的像烂泥一样不可辨识。我手持着铁扳手,击 倒两个敌人,看见大慕正在和一个猛男厮杀,冲过去从后面一扳手抡到他的后脑 上,他的脑袋顿时像熟烂的南瓜一样冒着血水塌了下去,轰地倒在地上,大慕不 忘自己的习惯,跳起来把他五官一脚踩个稀巴烂——   “去你奶奶的!”   金家的人在金的哥哥的带领下正在挣扎着突围,我和大慕四目相对,指向金 的哥哥吼着:“还记得他那次想要你的命么?!这次不报仇还等什么?!”   “可是他是金的哥哥!”驺慕宜抡圆胳膊打倒一个正准备逃跑的敌人,冲我 喊道。   “金被他关押起来折磨,不让她同咱们见面,你知道么?!为了解救金,还 不冲上去,还等他妈什么时候?!”   听了这话驺慕宜圆圆的眼睛顿时胀得通红,他像公牛一样冲了上去,我击倒 旁边的另一个敌人,也拔步上前。   就在这时,天空“喀啦”一声被绚烂的亮光撕扯得粉碎,一个球形霹雳从空 中飞掣下来,“啪”的击在了旁边的树林里,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仿佛整个世 界的玻璃都在刹那间碎烂。我们的脑袋都被震得失去知觉,所有的东西——战争、 士气、胜利与失败都被这声巨响炸得荡然无存。人们都扔下手中的武器,使劲摇 晃着自己的头颅,来重启被震得黑屏的大脑。   树林轰然燃烧起来,熊熊的烈火炙烤着周围湿热的空气,我看见气体扭曲变 形着蔓延开来,向四面八方散去。   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喊杀声,我们只听到远处一个呼叫在火焰 的噼啪声中回荡:“金厂长,金厂长,赶快去看看吧!你妹妹在中学门前跳白河 自杀了……”   金的哥哥撕心裂肺地长吼一声,扯烂自己身上满是血迹的衣服,像被点燃的 炸弹一样向着学校的方向弹跳过去。   积攒了许多天的大雨倾盆抛下,浇灭了树林里的大火,也浇灭了我们所有的 心绪。   驺慕宜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上,一头扎进雨泥里面,我扑过去扶起他,看到他 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嘴张得老大,喉咙发出被堵塞一般的呜呜声。   我狠狠一拳击在他的胸口上,他那被伤悲压抑住的哭声才像巨浪一样排山倒 海的迸发出来——   “小昼!小昼!金死了!金死了!”   二十七、   我从低低的哭泣声中苏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咖啡女孩的房间,正躺在那 张宽大而绵软的床上。刺骨的寒冷依旧不断袭来,甚至眼皮都被冻僵一般不能动 弹,我深呼吸的时候几乎能听到鼻毛断裂的声音,想必此时我哈出气来,就能够 接住一手亮闪闪的冰晶吧?   是梅鹿辄在旁边侧身抽泣,她眼睛肿得像刚上市的油桃,旁边地上散落着一 片揉皱的纸巾,我艰难地抬头四望,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她呢?”我挣扎着问。   梅鹿辄看到我醒过来,惊喜地大叫一声。   “她呢?”我继续问。   咖啡女孩听到屋里有声响,推门闪进来嚷道:“喂!在这呢在这呢——我早 跟她说了,你经常死去活来的,说实话我都麻木了,知道用棉被一裹你就没事儿 了。呶,我还把园艺工配的药茶带来了不少,这玩艺儿还真管用,刚给你灌下去, 你就又诈尸啦。”   她挨着梅鹿辄坐在我的身边,习惯性地想抬手摸摸我额头,伸到一半却又退 了回去,只是嫣然一笑问:“不发烧?”   我摇摇头:“就是没有什么力气——我怎么回来的?”   梅鹿辄赶紧插话说:“亲爱的,你当时真把我吓得六神无主了!多亏她叫来 出租车把我们拉了回来,等你好了,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靠!谢个屁!把欠我的八十万还了就算了,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也好 早点预订去希腊的机票哈哈!”   梅鹿辄可能惊吓过度,看我已无大碍,刚才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下来,不 停地打着呵欠。   “你回去睡觉吧。”我拍拍她的手说。   “不嘛,我要陪着你……”   “回屋吧,你在这里受罪,我也睡不踏实。”   “那你跟我一起去睡!”   我疲惫地摇摇头:“我懒地挪动了,再说在这边已经习惯了,她也知道该怎 么照顾我——放心,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的,完全是契约关系,难道你这都看 不出来?”   她似乎昨晚上就没有睡,看样子也没有精神再耗下去了,于是点点头,转身 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来,低头吻了我的脸颊一下,冰凉冰凉 的吻,机械化的吻,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动作而完成动作。   咖啡女孩在厨房里面丁丁当当忙碌着什么,一会儿只听到门“吱扭”一声被 推开,她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有一盘齐齐整整的烤培根芦笋卷,一 碗浓香的奶油蘑菇汤,还有一堆烤得松松脆脆的牛角面包和一瓶鱼子酱。   “喂喂,饿坏了吧?”   我朝她笑着点点头,她把我扶起来,靠在床背上,把一个简易的折叠式小桌 放在我面前,然后把那满满的一托盘东西轻轻搁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散发着 惊人的魅力,勾的我食欲翻腾。   “来来,一起吃,这可是大马哈鱼鱼子做的上等鱼子酱呢——你那个可爱的 未婚妻呢?”   我指指隔壁,示意她去睡了。她拿起餐刀,抹了一点点大马哈鱼的鱼子在牛 角面包上递给我。   “总觉得这种鱼真是悲哀呢。”她忽然愣着说。   “为什么?因为我们吃着它们的鱼子。”我咬一口,味道真的不错。   “我觉得它们很辛苦很累,为什么非要跋涉万里跑到河里去繁衍后代呢?在 广阔的大海中不行么?难道进化了几亿年,还没有适应海洋么?”   “有时候,命运是事物自己制造的,我们制定了规律,又不得不遵守它,反 过来受它的约束,当你忘记了为什么要制定这个规律的意义时,它便成为了命 运。”   我们都低下头去,耳边只听见咬面包的沙沙声。   “靠!真想跟她结婚?”她忽然抬头,拿起一个培根卷,放在嘴里大嚼着问, “喝不喝点酒?嗯?”   我表示愿意,她跑去拿出来一瓶白兰地,给我倒了小半杯干的,她自己照例 加上冰块和苏打水。   我喝了一口,香芬的酒液从口腔到胃部一路温暖过去,我顿时觉得远离寒冷 了许多。   “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提醒说。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眸子,发现那里有我从未企及到的闪亮之处。   我不敢再对视她温暖的目光,只能低下头,喃喃地说:“应该吧,毕竟我以 前伤害过她。”   “靠!伤害她的不是你,是另一个男人!这点你不明明知道么!”   “我知道,但现在,无论是影子也罢,替身也罢,我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 唯一体现,或许命运注定就要让我替他来赎罪的。”   “你——”她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又拿起酒瓶补满杯子里面,根本也没有 问我需不需要就给我的杯子也添上,“你这个人,喂,我最讨厌你的一点,你知 道是什么吗?就是你太自以为是,老把自己弄得特伟大崇高似的,其实你是谁? 你连我都不如!我起码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样的饭,想要过什么 样的生活!你呢?总喜欢把自己搞得多么神圣一样,把自己搞得多么累,多么辛 苦,多么舍己为人,恍恍然觉得自己是圣人,是救世主一样。呸,其实呢,你只 不过是一个连我都不如的凡人!”   她又喝了一大口冰酒,把刚才的愤怒压制了下去。   我没有生气,真的没有生气,相反,我很享受她对我的剧烈抨击,那种感觉 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被母亲或者老师责骂一样,骂得愈厉害,爱得愈深, 我懂得。我喝口酒,朝她继续笑着。   “明天去干嘛?”她脸在酒精的刺激下胀得通红,瞪着眼睛问我。   “去给她买戒指吧,毕竟后天就要结婚了。”   “那种超贵超贵的八箭八心的顶级钻戒?你以为你他妈有钱?”她朝我苦笑 着。   “卖血也要买上,毕竟以前答应过人家。”   她把杯里的剩酒一口气喝光,朝我翻转玻璃杯,示意滴酒不剩。   我也学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你冷不冷?”   “喝酒后好了许多。”   “靠,好了许多是不是还冷?”   我点点头。   她一下子仰在床上,对我说:“喂,像那天在咖啡馆里一样,抱着我睡觉。”   我抱住她,她蜷缩在我的怀里,在厚重的棉被中满头大汗。   “明天买完戒指,陪我好好玩一天,不去想什么找身份啦,结婚啦什么的, 就陪我简简单单地玩一天,就我们两个,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   “睡觉。”她干干脆脆地说。   第二天很早她就摇醒我:“喂喂,可以动弹了?能走动了?彻底活过来了?”   我伸出胳膊,晃动了一下,看看又换上一身超短打扮的她,笑着说:“没问 题了,气力还不小呢?你刚洗头发了?”   “废话!”她取下包裹头发的浴巾,怒气冲冲地说,“大夏天的盖着四层被 子睡觉,跟洗土耳其浴似的,浑身是汗,不洗的话,风干了的皮肤岂不跟盐碱地 一样?喂,你未婚妻还没有醒,咱们趁机会早点溜出去,哈哈,像不像偷情幽 会?”   “蛮像的。”我笑了。   “这才酷嘛!”她甩甩湿漉漉的头发说,“给你三分钟,快点准备。”   “早饭呢?”   “当然出去吃!再耽误时间隔壁的口香糖一醒,你就又被黏住了。”   我边穿衣服边说:“还是爱吃你做的饭。”   “没出息!”她翻着白眼看我。   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快餐店简单吃了点早餐,和她做的饭相比,确实有天壤之 别,不过这里的牛奶果羹也不算差,总之我一顿饭吃下来,觉得精力充沛了许多。   “喂,跟我去唱KTV,如何?我的嗓子,啧啧,不是夸口,那是顶酷顶酷 的。”   “好吧,不过我可能不会唱啊——毕竟也许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呢。”   “靠,我教你就是,但是,提前声明,不许再唱那首Just Like Honey,我 已经听腻了。”   “了解。”我呵呵笑道。   清清静静的上班时间,空空荡荡的KTV,我们俩轻而易举就拿到一个优惠三 折的小型包房。进去一看,无论是音响设施还是曲目储备都属一流。她先点了一 首The Pretenders的Brass in Pocket(口袋中的管乐)热身,然后唱了Charlie Hunter Feat. Norah Jones的More Than This(不止如此),总之虽然没有绕梁 不绝的感觉,但是确实对不同风格的歌手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告诉她她唱的歌曲我似乎都知道。   她关掉麦克风,对我喊着说:“我早就想到了!你知道应该是怎么回事么? 你啊,就像一台重装系统的电脑,无论是CPU啊主板啊显卡啊这些硬件功能一应 俱全,所以能力还在,只不过换了个系统而以,只不过是被精神灵魂之类玄而又 玄的东西改变了生活轨迹而已!”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肯定的了!你看你什么能力都没有失去嘛!一切学会的本领都完全记 得,不记得的唯独是你本身!喂!要不要唱首歌?”   我同意试试,她点了一首My Bloody Valentine的Sometimes(有时候),问 我会不会。   我的大脑像被自动植入程序一样,立刻显现出了这首歌的旋律,我接过麦克 风,张嘴唱道:   “Close my eyes/闭上我的眼睛   Feel me now/感受我的存在   I don't know how you could not love me now…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不 能爱我……”   她大笑着“哗哗”晃着摇铃,喊道:“酷毙了你!喂,你根本就有在这个世 界存在的本钱嘛!”   我们接下去唱了许多,她唱Carla Bruni的L’amour(爱),我唱Francois Feldman的Magic Boulevard(魔幻大道);然后互串男女,她唱Beatles的 Norweigian Wood(挪威的森林),我唱Helene Rolles的Ce Train Qui S’en Va(远去的列车)。我们一人一首唱下去,我点的她都张口成颂,她点的我也烂 熟于胸,投缘之处甚是了得。每次我都准确唱出她点的生僻的歌曲时,她都要给 我一拳,骂声“滚蛋,这都没有难倒你,靠!”之类的话。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势利和野蛮,恰恰是她表达甜蜜和温馨的一种方式,在 这个冰峻的世界里,有温度的人大概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抒发爱意才不会被寒冷伤 害吧?毕竟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不仅仅是一片冰层那样简单——即使最爱 的人,心和心之间也不能相通;即使最亲近的人,语言都不会如实代表自己的内 心;即使最甜昵的人,采取的行为也避免不了彼此伤害。人们所能做的,就是要 隐藏自己,躲避他人,直到遗忘掉自己本来应该有颗火热的心。   我忽然想唱Just Like Honey,是那种强烈的原始的野蛮的冲动,我怯生生 把这个期冀告诉她,她也回头笑了:“哈!我也正想唱这首歌,一起唱吧?”   “你不是说不允许唱它么?”   “滚你的,哪来的那么多原则,哪来的那么多准许和禁止?想唱就唱,哇啦 哇啦地尽情唱!来,给你一个话筒,一人一句,谁抢词就是狗娘养的,OK?”   “OK。”我笑了。   我们俩一句接一句地把这首听了几百遍的歌曲唱起,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蓦 地十分释怀,好像以前曾经锱铢必较过的那些东西一下子轻如鸿毛起来,整个心 情也愉快得像春天丝丝缕缕的云彩,轻轻飘飘、干干净净地在天上逍遥游弋。因 为我已经明白,这首歌从今往后对我来说,只不过变成一首熟悉的普通歌曲了, 我已经从它负载的那些沉重的意义中,超越出来,获得解脱。   一曲终了,她忍不住扔下麦克风鼓起掌来,然后拉住我的手问:“喂,跟我 唱歌,感觉怎么样?”   “酷得就像绝壁上面飘摇的孤零零花朵一样。”我笑着说。   “哈哈,我喜欢!”她掏出一支烟点上,吐出一个宝石皇冠的烟圈,然后小 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头部移上去,恰如其分的“戴”上那顶皇冠,然后冲我嫣然一 笑。   那一刹那我真的以为她就是一位公主,或许每一个女孩都是公主,不管她们 戴的是宝石皇冠、塑料皇冠,还是烟圈做的瞬时消逝的皇冠,她们身上都有可以 被加冕的闪光之处。   我也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我们俩走出KTV的时候已逾中午,初从昏暗的包房出来,站在廉价的刺目阳 光之下,未免越发觉得这个世界不够真实。她带我穿过一片水泥森林,带我来到 一个喷泉广场上,找个暴露在炫粲日光下的长椅坐下,然后把自己纤圆洁白的腿 翘起来,从河马胃手袋里拿出一对亲手做的三明治,两罐黑啤酒和一盒洗净的樱 桃,朝我努努嘴说:“午餐简单了点,不介意吧?”   “去他妈的介意。”我仿照她的口气说。   “太酷了!好久没有听到你这么痛快地骂街了,爽死!”她激动得好像中了 乐透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过要把樱桃核给我留下,我要做一个樱桃核枕 头。”   “那要吃多少樱桃?”我惊讶地问。   “不知道,已经攒了三年了。”她拿起三明治大嚼一口,随手“嘭”地打开 一罐啤酒边喝边说,“吃饱喝足哦,一会儿好给你的漂亮未婚妻去选戒指。”   “我在你那的还有多少钱?”现实把我从刚才的潇洒中残忍地抻拽回来,我 怯生生地问。   “哈哈,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块八毛。”她口齿伶俐地说。   “那么一个顶级的八箭八心的结婚戒指……”   “靠,顶级的谁能买得起?一个拿得出手的也要二三万吧。”   “那我还是去卖血吧!”我早就下定决心,挽着袖子站起身来。   “你真是傻里傻气的!”她愤愤不平地说,“把你全身的血抽干也买不到 啊!”   “反正如果死了也不能成功的话,我也算尽力了。”   她瞪着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然后把手伸进河马胃里面抓出一个红色盒子, 抛到我的面前,用命令式的口吻说:“你!打开看看!”   我捡起那个精致的红木盒子,轻轻打开,然后完全被里面的东西所惊呆了, 在那里面柔顺蓝色的天鹅绒上,安放着一枚白润的铂金钻戒,上面镶嵌着一颗亮 晶晶的粉色八箭八心的钻石,它静静躺在那里,就像哪位沉睡的美丽公主等待着 王子前来唤醒一样。   我捧着这个盒子,惊讶地望着她。   她咯咯笑着说:“怎么,不喜欢?”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这个要多少钱?”   “去他妈的钱!反正把你我的积蓄统统花光买来的,至于说再顶级的东西我 也无能为力了。你不要奇怪,昨天晚上把昏睡的你送回家,她也吓得不轻,一直 坐在那儿抽抽搭搭的,我看着心烦,安顿好了你,就出去转了一圈,顺手买来的 ——如果这个再不合你未婚妻的心意,那不管你我都是无能为力了哈哈……”   “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够还你?”   “靠,你不是身家过亿么?等你找回你的财产,我还不随意怎么要就怎么要, 反正我正后悔那八十万要少了,后悔的不行。这样一来好了,你拿到财产后问我 多少钱买的,我张嘴就说二十万,你也不好意思侃价吧?于是只好如数付款,我 拿到一百万直飞希腊晒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跟海豹一样……”   “然后好去挪威北部看北极光,和海豹一起打滚。”我笑着插话说。   “对!你现在完全是我的跟屁虫嘛!”她笑着说。   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大响,她接起电话,听了一句,马上按住话筒对我说: “你未婚妻打来的,问你去哪里了。”   “就说我去买戒指了吧,没有跟你在一起,我答应今天是陪你的。”   她照我所言说完,挂掉电话,冲我用力微笑了一下说:“你还是回去吧,她 害怕你又跑了,听起来心神不定的样子,结婚之前,别再出什么变故。咱俩分开 走,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再好好转转。”   我呆呆地看着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或 者掩饰自己的心情。   “靠!叫你走就走嘛!一个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   我慢慢站起身来,她的目光恍惚地盯在远处起落的喷泉上,我走到她的面前, 轻轻地告诉她我要走了。   她没有吭声,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我只能转身,沉沉离开,快走下广场的时 候不禁又回头看去,她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遥望着远处的喷泉, 她露在外面的修长腿臂,像刚刚凝固的石膏,纯净洁白,未加雕饰。   喷泉随着音乐节奏快乐地扭动腰肢舞蹈着,浪花和水的晶体如雾如烟地弥漫 在广场中,被灿烂的阳光描画出一道道貌似不真实的彩虹。   二十八、   整整一天过去了。   从镇子东边传来消息说金的尸体还没有找到,估计已经被滔滔白河水冲到遥 远的下游去了,而那种昏黑油腻的河水,也很难发现里面漂浮的东西。   据说金跳水前,把自己的鞋袜整整齐齐摆在河边,上面还摆放着一本乐谱, 除了她的一行脚印延伸到了河里,此外并没有他物来证明她的死生与否。像我七 岁那年跳河一样,人们根本找不到其他痕迹。   搜索了几天之后,大多数人已经放弃了努力,镇子又恢复了安静。这种事情, 最后增加的无非是后人的一点点谈资罢了,而在这个容易遗忘痛苦的和不幸的镇 子上,这个连那次大战的死者的亲人们都很快恢复生活的镇子上,或许最终结果 是连那一点点谈资,都会被连绵大雨洗刷殆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罢了罢了。   唯一沉湎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人,恐怕就是驺慕宜了。他像失去了线索的风 筝,每天左飘右荡,根本提不起一点精神,找不到一点方向。每天夜里,他都会 偷偷起来,踱到镇子的东面去,在河畔上彷徨游荡。我知道,他是在渴望着金会 像我以前一样,在某一个夜里忽然从河里爬上来,嘻嘻傻笑着回到镇子上。可是 这种奇迹大概只有一次,何况连我也不清楚,回到镇子上的那个孩子是谁。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自己当初离开这个镇子的事情,它们像串在绳上的断 断续续的珠子,我只能将一个个场景用力慢慢记忆起来,但是,我并不能追述整 个事件的经过。   我七岁的时候,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镇子呢?   或许就像现在一样,我同这里格格不入吧?我厌恶这里的溽热,厌恶这里的 野蛮,厌恶那些无微不至却愚蠢透顶的关心,厌恶那些没有目的和理由的暴力。 总之,那天当幼小的我孤独徘徊在河边的时候,忽然就有一种离开这个世界的冲 动,于是我走了下去,把脚踩进那肮脏酸臭的河水里。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对 岸的召唤:来吧,孩子,来吧,孩子,在这里你才能愉快……   我还记得爬上对岸的情景,那里有一条鲜花铺就的小路,我沿着小路,在黑 暗的夜里前进。那夜真黑,几次我都想转身回去,跑回家里,让那过分热情但不 同姓氏的 “父母”粗鲁地亲昵我,然后钻进那潮乎乎热腾腾的屋子,和那个没 有大脑的兄弟一起生活——算了算了,这种生活我过够了,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 地辨认着鲜花小路,向前跋涉着,终于来到了那个城市,冰冷残酷但是文明华贵 的城市。我在那个世界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一切。但是,有什 么东西让我一直魂牵梦绕在这个脏臭的镇子上,以至于自己要抛弃那边的所有, 想尽办法把自己的灵魂重新引渡回来改造这个镇子呢?仅仅是因为对故乡的深情 么?我为什么如此热爱这个镇子呢?   是的,我的来历,这是一个谜;回到镇子上的那个跟我一样的孩子是谁,这 也是一个谜;我和驺家的关系,这更是一个谜。如许多的谜团在我的身上缠绕着, 而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我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理想,自己对这个破旧落后的家乡 的改造。或许解开那些谜团对我来说有所裨益,或许毫无用处,谁知道呢,谁知 道呢?   驺慕宜在河畔徘徊,为了寻找自己的爱人;我在圆环的两端徘徊,为了实现 自己的理想。   发现那个圆环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着实大费精力,每 次穿梭一番,就会丢失好多记忆的资料,许多非得挖空心思才能一一记起。这也 难怪,我刚刚回归镇子的那些日子,差点连自己回来做什么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这个人有着坚强的直觉,即使在迷失理想的那段时间,自己不也下意识做 着应该做的事情么?   我是凭自己坚强的直觉发现的那个圆环吧?那个世界之环,那个命运之环, 激发我灵感的是哪段记忆呢?对了,是在白河的中间,那个巨大的黑影,那种苍 老的声音,和那眩晕的旋转,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大脑像超频的电脑中央处理器一样飞速旋转的,但是没用,那段记忆丢 失了,被彻底删除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记起,就像我忘却了自己水晶做的心脏 之由来一样。   我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   “嗨海!”我对自己说,“怎么搞得?你要振作!你的理想或许只差一步就 能达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要消沉放弃么?!”   “Allez!Allez!我早就准备好了!精神饱饱的,劲头足足的,你也不要灰 心啊!”自己回答我说。   我腾地从床上跳下来,朝着河畔走去,我知道在这夜里驺慕宜一定在那里踯 躅伤悲。   我打开屋门,惊讶发现屠芙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面,看到我出来,她也吓了 一跳。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并排坐下,她惊慌失措地把身体往旁边移了移。我看 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小昼,你是不是怪我又没有遵守诺言?”她终于主动开口了。   “那本是你当初言之凿凿的事情。”   “小昼,”她的嗓音里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我确实偷偷查了谱牒里面 关于你的纪录,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你他妈怎么这么唧唧歪歪了?原来挺干脆的啊?还有,也不见你满口脏话 了。”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求求你了,”她恳切地看着我说,“小昼,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冷冷地说,“言归正传,还是早点告诉我实 情把,少磨唧些个没用的。”   “真的要我告诉你么?”她犹豫了一下,再度问。   “罗嗦。”   “好吧,谱牒上面记载的清清楚楚,二十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努力笑着说:“这个我知道,那么我所在的这具躯体是 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死了的事情。我们家和驺家是至交,把这件事情瞒 下来了,你就一直生活至今。这还是当初我爸爸发现我和你交往,他激烈反对时 才告诉我的,他还给我看了谱牒,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这也是家里 面急急忙忙让我和大慕结婚的原因,怕我和你在一起夜长梦多……”   “我的父母呢?你查到了么?”我继续追问。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喃喃自语。   “不明白什么?我是谁?我是驺家的人么?”   “你不是驺家的人,也没有归在镇子上人的类目里面,在那一页所记载的, 你只有父亲,根本没有母亲的纪录……”   “也就是说,我还是来历不明?”   “应该是,因为你不在镇民的类目里面,你是特殊的人,异类的人。”   “特殊和异类在什么地方呢?”我仓皇地问。   “说不清楚,总觉得你有巨大的力量,能控制人心和控制一切的力量,其他 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昼,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知道,在白河那侧,有另一个世界么?”   “大概有吧,”我含含糊糊地说,“毕竟没有人过河之后曾经回来过——为 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清楚记得有一年傍晚,我在白河边的残堤上转悠,忽然发现那里 躺着一个孩子,大概是溺水昏迷,我摇醒她,却发现她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我问 她从哪里来,她说从对岸来,我忽然觉得她根本不是镇上的人,她肯定来自于对 岸高堤之后的地方。或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隔着一面镜子,把镇子上的人都摄 进里面,而她,或许就是我在那边的影子。总之,我当时就像看穿了她的心一样, 我知道她想费尽心思来到这里。但是我当时真的很嫉妒她,我觉得镇子上有一个 我就足够了,我不希望有人跟我分庭抗礼。我于是对她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然后就把她推下了河——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不踏实,小昼,你说,她会死么?”   “应该不会吧。”我不由自主地说,“两个世界之间是有契合点的,虽然它 不断移动,但是只要你找到那个契合点,连通信号,你就会通过某种手段穿越镜 面,或者河流到圆环的那一端去。大概恰好她落水的时候,两个世界的契合点正 好在河流里面吧,看来她也是能穿越时空的有缘人。”   屠芙无比惊诧地看着我,我这才发觉已经说多了话,于是赶紧站起身来,长 叹一口气之后对她说:“我也只是凭想象——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小昼,我觉得,你真得很累,很可怜。”她也站起来,默默地说。   “谢谢你的同情。”我转过身,推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夜漆黑漆黑的,一如我逃离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我跌跌撞撞在黑暗和潮热 中蹒跚,头脑中不断回响着屠芙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为什么可怜,为什么 她会觉得我可怜,是不是镇子上的每个人都觉得我可怜呢?   我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形影相吊地在这个圆环世界中自生自灭, 体验着轮回和转世。屠芙是在可怜我的孤独么?驺家是可怜我的无助才收养我的 么?乌七八糟的问题像乱麻一样塞进我的脑袋,根本没有一丁点儿头绪可言。我 一边走一边使劲捶击着自己的头部,不断告诉自己先把这些问题扔到历史的垃圾 堆里去,现在要解决的是怎样实现自己的理想,它就在前面,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时候,我本身决不能出问题!   理想!理想!我对自己呼喊着。   在浓浓的夜色和酸腐的空气中,我依稀看到了驺慕宜的身影,茕茕的身影, 漫无目的地在河边往返游荡。我揉揉眼睛,难道这就是我自身状况的折射么?   我朝他跑过去,大踏步地跑过去,根本不管地上的荆棘划伤腿部。   驺慕宜怔怔地看着我跑到他面前,半晌才问:“小昼,你怎么来了?”   我喘着粗气,拉住他的胳膊说:“大慕,我必须跟你谈谈。”   我们俩坐在已经败圮的中学门口,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听着白河的水冲 刷岸边的声音。   “大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消沉,金会更难过的?”   他撕扯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说:“我知道你要劝我,可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 做才好。这几天晚上我在河边走的时候就想,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怎么能在 这种黑乎乎的臭水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呢?说真的,我在河边转悠的时候,真没 想过她会像你那样会忽然从河边出现,然后说,大慕,带我回家吧。我没敢有这 样的妄想,我只是希望能在这儿体会到她的心情。小昼,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 和金都选择从这里跳下河去呢?”   我装作义愤填膺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体会不到我们对这个镇子的失 望的!大慕,在这个镇子上,除了你就数我和金走得更近了,我了解她的愿望, 她的心情。大慕,我想你肯定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小昼,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你不用管,家人一直瞒着这件事情,对不对?在我七岁那年跳河之后, 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只是我的影子,对不对?像你说的,那个影子害羞,胆怯, 不敢接近生人,对不对?但是,大慕,我现在告诉你,我又回来了,自从你发现 我又变到了七岁之前的脾性的时候,我就已经回来了。”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出他目瞪口呆的样子。   “是的,对于镇子,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不存在了,已经死了,但是我去 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文明,高尚,是我喜欢的所在。可是我一直魂牵梦绕这里, 所以想尽办法再次回来,就是为了把镇子也引向文明——金和我有一样的理想, 可是这个镇子一直让她失望,她的哥哥野蛮地囚禁她,她不得解脱才跳河自尽的 ——大慕,如果让你选择一种生活,究竟是继续这种狂躁野蛮的生活,还是像金 一样,生活的更有头脑,更有意义一些呢?”   “我选择金所选择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小昼,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 镇子走向文明。”   “书籍,只有书籍才是开启文明的钥匙。金曾经想劝说哥哥把造纸厂收购的 那些作原料的书籍捐献给镇子上,开一个图书馆,成立一所真正的学校,让每一 个人都能读到文字,感受文明,让镇上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真正的教育。可是, 她失败了,她的哥哥当场拒绝,自从知道她和咱家的关系之后,更索性将她囚禁 起来,她是在极度失望之下才自杀的。大慕,对于她的理想,我比你懂得更多。 她爱你,她一直期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统一镇子,然后设立图书馆,扭转 镇子的没落趋向。所以,你还有要为她做的事情,你身上还承载着她的理想,你 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你不能辜负她!”   驺慕宜忽地站立起来,那强壮的身躯在黑暗的勾描之下越发伟岸,他铿锵有 力地说:“小昼,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人,你都是家 里的一员!我听你的,为了实现金和你的理想,为了挽救镇子,为了将来的孩子 们,我马上回去,明天就召集兄弟们,攻打造纸厂,抢回书籍!”   我也站起身来,和他响亮地击掌。   我的理想,我来了。   早上居然云层散尽,清粲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慷慨普照下来。这种好天气 反倒让镇上的人心神不宁,但对我来说,这不啻于是一种不可多遇的享受。驺慕 宜和我带着西南两帮的会员们,朝着阳光照射过来的东方出发。东边日出的地方, 还余留着片片彩霞,如同战后的鲜血,如同燃烧的火焰。   穿过镇子中心的时候,老驺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我们。   “大慕,小昼,你们真的要去打造纸厂吗?镇上虽然天天月月打仗,但是都 在战场上打,没有攻打别人院子、厂子什么的道理!”   我没有说话,驺慕宜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爸爸,你回去吧!我们不 仅仅是为了打架,我们更是为了镇子!”   老驺瞪着眼睛喝斥他说:“你知道个屁!老子打了这么多年,懂的道理难道 比你少?!你不就是喜欢那个女孩子,这次去为她报仇么?人家可是她的哥哥, 再仇能仇到自己人?!你看看这种鬼天气,太阳照得晃眼,怎么打仗?你不能为 了私人恩怨,就连累这么多弟兄们!”   驺慕宜急躁的性子也被点燃,他像父亲一样扯着嗓子喊道:“报仇?!对, 我们是去报仇!但也是去实现她没有能实现的愿望!不信你问问兄弟们,愿不愿 意跟我去?”   “愿意!”方阵兵声音整饬地一起高喊。   “小昼,”老驺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真有把握,我今天心慌得厉害, 怕凶多吉少。”   “放心吧,老驺,我心底有数。”我拍拍他。   他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攥了一下。有些疼,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我 赶紧抽手出来,掌上还能感觉到他蒲扇般大手的暖暖余温。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握他的手。   穿过镇子,走上通向造纸厂的林荫道,路过河神庙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 天窥视里面的时候,发现放在主神位上供奉的镜子,那镜子又是什么含义呢?为 什么其他人看到的是一尊神像,而我看到的只有一面镜子呢?   我从驺慕宜的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伤悲,这是他自认的和金定情之处,以前 每次送金回去,都要从这条路上经过。而今,人已不在,路还在延伸——无常的 岁月,无常的轮回,可是,对于金的死,我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伤悲呢?我到底 爱没爱过她?   但我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因为,造纸厂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驺慕宜把手一挥,会员们整整齐齐站成六个方阵,面对着那两扇高大的铁栅 栏门一字排开。   可是没有人,厂子里面没有人看门,没有人守护。   几个方阵兵上前推开大门,我们列好阵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里面果然是空空荡荡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是,无 论如何,那个书库就在眼前,金曾经带我去过,都到现在了,哪怕牺牲更多的人, 我也决不能放弃。我看看坚定的驺慕宜和其他四处观望的弟兄们,真想对他们说: 你们的牺牲是为了镇子的明天,你们会被铭刻在石碑上,被后代当成英雄来景仰 的!   驺慕宜看看我,我示意他继续前进。   我带着路,穿过厂房和浆池,朝厂区的最里面走去,那个铁和水泥筑成的仓 库的一角在其他厂房的遮掩下徐徐露出。   “就是那里!快点前进!”我指着说。   一种不祥的气味忽然飘过来,那是焚烧什么东西过后的烟霾气味,我的大脑 轰地一声巨响,世界上的一切刹那间失去了颜色,头顶上蓝色的天空像巨大的宝 石一样向我头上坠落下来。   “书!我的书!”我大叫一声,朝前面狂奔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几乎失去知觉,那个仓库的门大敞着,像须鲸张开准备吞噬 鱼群的巨口一样面对着我。我甚至能体会到那头鲸鱼残酷的冷笑,因为在它的口 中,原来一堆五颜六色的书的山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堆丘陵 一样的灰烬。   我发疯似的冲进这头残忍无情的鲸鱼嘴里,不顾一切扑到那堆灰烬上,痛心 地抓着那一把把黑乎乎轻飘飘的东西抹在脸上,号啕大哭。这原来是沉沉甸甸、 实实在在的有文字的书啊!是一页一页承载着文明和我的理想的书啊!可是,在 这里,野蛮人把它们当垃圾践踏,当原料蹂躏,如今又付之一炬!我不断把拳头 砸在那深厚的灰烬上,腾起的烟灰像黑色的鹅毛大雪一样纷纷扬扬飘飞起来,贴 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嘴里。我把头埋进里面,直至几乎窒息。泪水、汗水都被 染成了黑色,连同我的心,我的透亮冰冷的心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天昏了,地 暗了,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这灰黑的绝望里面!   驺慕宜使劲拉住我疯狂击打着自己头部的双手,流着泪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我久久沉落在绝望的怀抱中,根本不想出来面对现实。这不是现实,我宁愿它是 梦,是魇,是骇人但不真实的鬼魅的影子。我的理想就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像 一个五光十色的巨大肥皂泡,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破灭了,和空气混成一体,连一 个水滴都不能找回了!   我疯狂地喊道:“大慕,大慕!给我砸烂这个厂子,这个垃圾的狗娘养的厂 子,砸烂它!踏平它!”   “好的!你等着!”他霍地走出去,撕心裂肺地对着外面不知所措的方阵兵 吼道:“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砸烂,全部砸烂,一点完全的东西也不要剩 下!”   外面的弟兄们一听到有机会发泄暴力,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起来。   “哈哈,太晚了吧?”我忽然听到厂房屋顶上有一个分外响亮的声音在说话, 不用看也知道是金的哥哥。   “等你们好久了!妈的,金告诉了我你们需要的东西,于是我就一把火给你 们烧了个干净!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死了金!今天我就要替她报仇!”   驺慕宜怒火中烧,正要再度冲出仓库跟他们拼命,我却一把抱住了他。   “大慕,危险!”   无数的箭像流星一样从屋顶上射了下来,方阵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武器,立 刻乱了阵脚,许多中箭的兄弟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剩下的人也节节败退,撤 出厂门,一哄而散。   我和驺慕宜被堵在鲸鱼嘴一样的仓库里,金的哥哥和几个彪形大汉从厂房顶 上攀梯下来,走到仓库门前,晃着手中的弓箭对我们说:“哈哈,怎么样?金早 就教过我制造这玩艺儿,当时一直以为是奇技淫巧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派上大 用场了。”   驺慕宜大叫一声,拿着手中的狼牙棒冲了出去。几个彪形大汉围过来,把他 打倒在地,一阵乱踏,踩得浑身是血。   “住手!”我从理想的灰烬中走出来,对着金的哥哥喊道,“你最恨的人是 我吧?放了驺慕宜,杀了我吧,为你的妹妹报仇。”   “好,很好。”他冷冷地笑着,“把他们两个,都捆起来,拴上石头,扔到 浆池里面淹死。”   几个汉子走上前来,把我用粗大的绳索紧紧缚住,推搡到浆池旁边。   “大慕,我对不起你。”我看着身边的驺慕宜说。   “小昼,你在说什么话,跟你死在一起,我也甘心了,咱们两个兄弟,能死 在一起,来生必定还能托生在一块儿,继续做兄弟。”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绑石头!”金的哥哥命令道。   几个莽汉把我和驺慕宜推倒在地,然后把两个石头磨盘放在我们身上,我的 脊梁差点被压断,肺也挤得出不来气。我艰难地扭头看看驺慕宜,发现他还在傻 乎乎地笑着。   “大慕,你在笑什么?”我问着他,也笑了。   “笑什么?好多事情呢——笑我这种想当英雄的人今天要不明不白的死在纸 浆池里,笑我们兄弟两个真是有缘分,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喝着烂糊糊的纸浆 升天,笑我马上就能看到金了,咱们三个可以自由自在在那边玩个痛快,好多 哩……”   “哈哈!”我也大笑起来,一个汉子使劲勒我身上的绳索,好把那个磨盘捆 紧些。   “喂,别绑背上行不行,死了也像个乌龟一样,丑死了。”我被勒得生疼, 一顿一顿地嘲弄那个汉子说。   他当然没有理我,只是仔仔细细绑好,确认无误之后,才把我拉到池边。   金的哥哥过来,朝我们一人脸上踢了一脚,我门牙晃动,满嘴是血。   “把他们扔下去。”他平静地命令着。   死吧,死吧,给我的理想殉葬吧,反正我也无所寄托了,我这么想着,心里 安生了许多。   我朝驺慕宜做个鬼脸,他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看着我。   这个蠢家伙,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的蠢家伙!   两个彪形大汉把我拉了起来,背后的磨盘坠的我脖子后仰,我睁大眼睛,拼 命回想着自己七岁跳进白河水中的情形。怕什么,只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即使 这次过不了河。我的生命,大概也该在圆环的某个点上彻底终结了。   “等等!”急促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是老驺的声音。   金的哥哥挥手示意停下,我歪着头,看到老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金厂长,放了我家的两个孩子吧。”老驺喘着气,站在金的哥哥面前,镇 定地说。   “放了他们?你叫我放了他们?你,这个老东西,当年把我的爸爸打个半死, 让他郁郁而终。还有,别以为我忘记了,你当初的好兄弟,也是伤害了我的姑姑, 然后一走了之,搞得她跳河自尽!如今你的儿子,他——”他用脚踩着我的脸说, “他玩弄了我的妹妹,又把她甩掉,让她想不开投河自尽,我有什么理由能放他 们,这种三条人命的深仇大恨,你让我放我就放?”   “你放屁,你妹妹是被你逼死的!”驺慕宜嘶哑地嚷嚷道。   “被我逼死的?是,是我不让她再去找这个畜牲了!他本来就不是人,是个 畜牲!”他打个响指,一个大汉跑进屋子,抱出来一个安详熟睡的婴儿,“你们 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妹妹,给这个畜牲生的儿子!”   大慕惊愕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对他说:“是的,他说的是实情。”   驺慕宜痛苦地转过脸去,我听到他咬紧牙关也忍不住的抽泣声。   金的哥哥的心情再度被搅乱,他冲过来疯狂的踩踏着我,我憋足了劲儿,一 声也不吭。   “住手!”老驺想冲上去拦住他,但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挡住去路。   “金厂长,我不是来平白无故地叫你放人的,也不指望没有任何代价就能让 你痛痛快快放人,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你现在能有什么样的筹码?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我的手上,而且 血的债务,必须让血来偿还。”   老驺哈哈大笑说:“我的筹码,就是拿我的命,换取我两个儿子的命——金 厂长,你爸爸的死和我有关;你姑姑的死,是我的兄弟,小昼的爸爸做错的事情; 你妹妹的死是我对儿子教养不当,也是我的责任。所以,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 些结果,放过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仇恨代代传续下去。”   “不——”我高声喊道,“是我的错,让我死,放过他们父子两个。”   老驺老泪纵横地看着我说:“小昼,我对不起你的父母,没有照看好你。在 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眼睁睁看你寻了短见,我心里面始终有愧,这种愧疚不是关心 照顾你就能弥补的,我死了,对我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没准我还能在另外的世界 见到你的父母,如果他们问起我的话,我会跟他们说,小昼的事情,我尽力了。”   我早已泣不成声,驺慕宜也声嘶力竭地喊道:“放过我的爸爸和兄弟吧,我 替他们偿命!”   金的哥哥怀中抱着的婴儿也被吓醒,呜哇呜哇地哭着。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金厂长,怎么样?”老驺再次问道。   金的哥哥点点头说:“你是条汉子,我同意了。”   老驺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放到自己脖子上。   “小昼,不要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大慕,看好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 汉。”   我真想扑上去,把自己的脖子垫到他的刀下,但是没有用,我只看到刀的寒 光闪过之后,鲜红热烈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老驺用尽力气做出最后一 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像大山崩塌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驺慕宜几近癫狂般地拼命用头撞着地面,扯裂了嗓子厉声尖叫着。   我把手抠进泥土里面,背负着沉重的磨盘朝他的尸体奋力爬去,泪水冲洗掉 了我脸上灰烬的污渍——什么理想,什么目标,这些全是垃圾!我的心里和嘴上 现在只拼尽全力反复呼喊着一个我从未喊过的称呼——   “爸爸!爸爸!——”   二十九、   站在那个公寓的门前,刚刚敲了两下,梅鹿辄就“呼”的将门扯开,我见她 眼角还挂着泪痕。   “以为你又离开我了!”她跳着扑进我怀里,哇哇哭着。   我抚摸着她酒红色的柔软头发,心想和一个这么深爱自己的人结婚,或许也 不算是一个坏主意。   傍晚她拉我打车去很远地方的一家昂贵法式餐厅吃饭,我毫无滋味地咀嚼着 那些丰盛的菜肴,就像设定好程序的割草机削刈草坪般把一道道食物吃光。   晚上我坚持还睡在咖啡女孩的屋里,梅鹿辄虽然老大不乐意,但是也无奈我 何。我蒙上一层层棉被,关闭电灯,静静躺在床上,趁着窗外透进来清冷的月光, 一点一滴打量这个房间的一切。我要把这里的所有都深深铭刻在脑海中,让它不 会因为时空变幻而被我再度遗忘,我要记住这个房间,以及它灰熊一样大大咧咧, 浣熊一样干干净净的女主人。   可是它的主人,那个有着漂亮酒窝、性感长腿的咖啡女孩,我等待了整个晚 上,她都没有回来。   天还没有亮,梅鹿辄就开始“砰砰”敲门。确认我没有出走与尚存呼吸之后, 便将我拉拽起床,拿出一套崭新的礼服让我穿上,衣服裁剪得体,料子无可挑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穿在身上冰冷僵硬,毫不体贴。   我打着哆嗦问正在化妆的她能不能换一套衣服。   “亲爱的,你不会是不爱我了吧?我辛辛苦苦给你挑选来的衣服,你看看有 多么合适,就像长在你身上似的——我一眼就看上它了,你身体的尺寸和你的喜 好,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呵呵。”   我只好说十分喜欢这套,只是刚穿上新衣服有点不太习惯。   她像小鹿一样蹦跳到我面前,亲我一下,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嘛! 一切都要崭新的!亲爱的,我们是先去教堂呢?还是先去民政局登记?”   “教堂吧。”想起民政局的官员那副电冰箱一样的面孔,我浑身上下都冷的 不自在。   我们走下出租车,踱向那座高大灰色的哥特式建筑,梅鹿辄兴高采烈拉着我 的手。我仰望塔尖上高高竖立的十字架,忽然觉得在这个人类最接近上帝的地方, 而我却要失却自身,莫名的悲伤顿时凭空而来,心情一下子空荡荡的,仿佛我亲 手制造了一个巨大黑洞,而它反过来却要吞噬我本身。总之从心脏肺脏,到脊骨 皮肤,无一不被那个深邃无底的黑洞强烈地吸引进去,无一返回。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我仿佛听见咖啡女孩在说。   在高大庄严的教堂面前,我本有的责任感和自豪感也荡然无存,是啊,我只 不过是一粒芥子而已,或许和我能够结合的,也应该是另一粒微小的芥子。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真正爱的人,在即将永远失去它和她的时刻。   神父已经为我们俩说完祝词,我也纯粹程序化地木然回答了愿意与梅鹿辄相 伴终生的话语。神父朝我们微笑着,继续说道:   “现在要交换戒指,作为结婚的信物……黄金永不生锈、永不退色,代表你 们的爱持久到永远。它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无终,永不破裂……”   梅鹿辄小心翼翼从手袋里面拿出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似乎比咖啡女孩昨天送 我的那枚更华贵炫目。   她给我戴上,跟着神父一字一句庄严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 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 是你忠实的妻子。”   她亲吻了我的面颊,我也从身上拿出那个红木盒子,郑重地一点点打开,我 的心酸痛着,好像我揭开的是自己心口的一块伤疤。那枚世界上最美丽的戒指安 安静静,还在沉睡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被结婚气氛惊醒,我拈起它,托起梅鹿 辄的手,正要将它慢慢套进那冰凉的手指。   “等等!”梅鹿辄忽然喊道,连准备领念誓词的神父都吓了一跳。   “苏昼,我其实也不在乎什么体面和高贵,我只是不希望你骗我,你分明许 诺要送我一枚顶级的八箭八心的结婚戒指的,我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儿戏!”她 有些气恼,义正词严地说。   “可是,”我嗫嚅着说,“这是我能买得起的最贵的戒指了……”   “你的财产呢?你的存款呢?”   “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忘记了……”   “但是你有银行卡吧?有信用卡吧?”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我摇摇头:“这些都没有了,我去过民政局,但因为我失去了一切可证明自 己身份的资料,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好像冰锥一样要穿透我的内心,她忽然苦笑了一下, 问声:“真的?”   “真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扭身朝教堂门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好像 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到我面前,从我手上把她送的戒指飞快捋下来,装进手 袋里面,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一个没有地位一文不名的人结婚!顺 便告诉你,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说罢扬长而去,酒红色的头发消失在阳光灿烂的教堂门口,连她的香水味 都转瞬即逝,似乎根本不愿意给我留下半点东西。   骗子,哈哈,我确实是个骗子,只不过我骗的人,是我自己!   神父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不要伤心,这个世界太功利化 了,但是不要因为如此,便丧失了对主的信任。”   我如释重负地把那枚尚未苏醒的戒指轻轻放在天鹅绒的暖床上,它似乎张开 了一下惺忪睡眼,对我默默地笑着说:“你解放了。”   是啊,我解放了,从自我的缚绑中解放了出来,从自我挖掘的黑洞口挣脱了 出来!我突然跳起来,抱着神父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大声说句“谢谢”,然后 急匆匆向外面冲去。   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她!   三十、   屠芙抱着婴儿走来走去,柔声哄他睡觉。小贲满厂院“咴咴”叫着撒欢奔跑, 驺慕宜带着几个工人,在抽杆厂的车床上削刨木板。我在外面指导工人们把一块 块木板钉紧上胶,一条小小的木船逐渐成型。   我体会得到驺家人失去老驺的忧伤,我又何尝不是伤痛欲绝,或者说成心灰 意冷也罢,总之我如今只能回到那个城市,那个世界上去。   老驺的葬礼办得如同大慕的婚礼一样,只不过大红大绿的颜色变成了明判无 光的黑白两色。镇民们把他巨大而精致的棺材(那是对他毕生成就的唯一肯定) 抬到西边荒原的墓地上去,一个已经挖好的深邃的坑穴等待着他。看着他的棺材 徐徐落在里面,一锹一锹泥土扬在那漆得通红的木箱上面时,我忽然跪倒在地, 把把抓起那即将唯一陪伴他的黑褐泥土,放声大哭。   而镇上人不是这样,从墓地回来的他们,照样在驺家的工厂中大摆宴席,一 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其间仍然是东倒西歪,笑骂不绝的场景。唯一不同的一点是, 这次来参加葬礼的人,比驺慕宜婚礼上的人还要多许多。   老驺的墓碑树立起来,简简单单的碑文,没有生平记载,只有他的名字,以 及立碑家属的名字,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而且排在子辈的第一个——这是驺家 人一致的意见,因为他们认为老驺生前最疼我,我也是驺家最令人骄傲的孩子。 我的名字被刻上去的那天晚上,驺慕宜和我在白河边上坐了半宿,我们一句话都 没有说。是的,我的名字已经被深深镌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这个印记将永远保存 在那里,作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佐证。而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不也正是希望 能以自己的事迹,永远把名字留在镇上人的心中么?人的肉体终将归于泥土,人 的姓名终将逝于流年,最终从他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痕迹,而能够铭记你名字时 间最长的人,无非是和你有至深亲情的人。所以即使老驺的身体在地下腐朽的时 候,他却一直在驺妈妈、大慕和我的心里栩栩生存着。我们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 他憨厚的笑貌,听到他洪亮的嗓音。而我将来,在驺家人心里,也必是如此。   所以那天晚上,我忽然站起来,对驺慕宜说,我决定要回去了。   驺慕宜霍地跳起来,我能想象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我只是把七岁之后的那个“我”换回来,这 样苏昼这个人,还会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他才是属于这里的真正的人,对 于这个镇子来说,我才更像是影子。   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然后哽咽着对我说,无论失去了哪一个人,他都会 伤心。   那一刻我也哭了,在黑暗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流下泪来。   小木船完工在抽杆厂旁边水塘试水的时候,镇上万人空巷跑来观看,他们无 比讶异地发现木头除了生火做饭或者制马桶抽杆之外还有如此用途。当我踩上摇 摇晃晃的甲板的时候,塘坝上围观的人一阵惊叫。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船上,荡起木桨,小船轻盈地推开水波向前驶去,身后留 下一串串飘散的涟漪。   岸边的人欢呼起来,因为这一切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表演魔术,而我就像 创造奇迹的神一般。我在这种狂热的人浪中纵情大笑着,不禁想到当初我为什么 非要自以为是地想改造他们的这种热情呢?难道这种热情真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 愚蠢么?难道非得在一个人人板起脸孔做绅士淑女的世界中,才算是人类的进步, 才算是价值的体现么?其实,我们的价值本来每天都在实现着,人之所以卑微和 低落,有时候只是因为周围没有发现你,为你欢呼的热情人群罢了。更多的日子 里,人的孤独和失落不仅来源于自身,更在于他身边一同生活或者匆匆经过的每 个人和影子。   我泊船上岸,镇民们都纷纷拥抱我,带着满身的汗水拥抱我,祝福我,然后 把我举起来,抛到空中,驺妈妈也满脸热泪过来把我搂进怀里,一声声呼喊着 “我的宝贝孩子”。   我抓住驺妈妈的手,感觉这或许根本就是自己母亲的手,宽厚温暖,包容一 切。镇民们看到我们母子相依的样子,都知趣让开,兴高采烈谈论着我的创举, 心满意足地纷纷离去。我扶着驺妈妈坐在塘坝上,望着荡漾在水中的那条小船。   “小昼,”驺妈妈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身世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这个现在对我来说,意义已经很小了。”   驺妈妈似乎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叹口气,自顾自地说着:“老驺本来不愿 让我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让你永远都蒙在鼓里,还不如说清楚好,毕竟经历 了风风雨雨,你也是大人了。像你和大慕一样,你父亲和老驺也一直是兄弟。他 是在三十岁那年离开镇子的,那时候你还小,他将你托付给我家之后,就在某个 晚上就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妈妈么?”   “唉,你的妈妈,其实是金的姑姑,她长得和金几乎一模一样……”   “金的姑姑……我似乎早该想到了……”   “是啊,金家知道这件事情原委的人,早就都不在人世了。毕竟不是光彩的 事情,所以也没有宣扬过,总之你爸爸失踪之后没几天,金的姑姑也不见了。人 们都传说她跳了白河——就像金前些日子做的那样,没有尸体,没有凭据,只有 咱家、金的父亲和作册的老屠知道其中的因由,她大概是追随你父亲去了。我们 三家对这件事情一直守口如瓶,但金的父亲毕竟觉得窝囊,所以一直怨恨咱家, 同老驺打了一辈子架,直到郁郁而终。”   我忽然回忆起了屠芙所说的话,劈头问道:“我真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苏夜,老驺给你起了一个和你父亲相反的名字。”   “我的爷爷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道属于我们这代的事情……”   我霎时间恍然大悟,为什么屠芙在谱牒上看到我的世袭表里,没有我母亲的 记载,或许镇上人始终觉得,这是不能见光的丢脸事情。难道我的家族就一直在 不光彩中代代繁衍么?!   驺妈妈拍拍我,温暖地笑着,我带着满脑子疑惑,歪倒在她的怀里:是啊, 该回去了,或许我和我的家族,对这个镇子来说,已经造了太多的孽障。   那个婴儿,或者说我和金的儿子,依然不习惯我的怀抱,就连我每次抚摸他 时,他都要声嘶力竭地大哭。也罢也罢,他本不属于我,他是这个镇子的一员。 而今曾经自负要改变振子的父亲要离开了,留下这个小孩子,将要和镇子融为一 体。我无法揣度他的成长轨迹,但是一样祝福他能在这里快快活活地生活下来, 即使变得暴力热情也无所谓。而我,理应回到那个冰冷的城市,孤独地度过余生。   我不愿意再惊扰任何人,提前几天我就叫工人把小木船泊在了白河的岸边, 我选了这个静静的夜晚,偷偷起身出来,驺家的人还在酣睡。经过大慕的屋子时, 我还能听到他沉重的鼾声。我走了,我默默地对他们说。   我走了,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走了,我对老驺的坟墓说。我走了,当我从 河岸回望在漆黑的夜里昏睡的镇子时,我对这里的一切说。   我摸摸口袋,我带到这里的那个冰凉轻巧的手机已经打开,彼岸依稀能辨的 那条高大遥远的堤坝上将有那个世界的信号。我坐在岸边柳树下面,重新仔细思 索了一遍,没错,一切都被我在城市中安排妥贴。我了解那个组成两个世界的红 白相间圆环的道理,于是花了一年时间来寻找两个世界间的契合点,来寻找能穿 越两个世界的原理和信号。那在一个咖啡馆的某个座位上,而通过我的计算,这 个契合点在那里会保持相当长的时间。我当时从那里打通手机,接通信号,穿过 两个世界的明暗交界线,和此处的另一个“我”互换灵魂。没错,回去的道路我 也研究透彻,万无一失。   我从这些日子一直有些混沌的头脑中抽茧剥丝,将这一切思索妥当之后,毅 然决然地站起身来,拿起斧头,砍断了那条系在柳树上拴船的绳索。   由于最近一直没有雨水,河面有所下降,小船的三分之一似乎已经搁浅在了 岸边的泥涂里。我脱掉鞋袜,像金那样,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在岸边的草坪上,跳 到稀烂的泥滩上,费力地把船朝水中移去。   “小昼!小昼!”我忽然听到洪亮的呼唤声和摩托车的突突声从不远处黑暗 中传来。   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把搁浅的那部分船身向河里推去,我不想再牵扯上更多的 人,可是已经晚了,大慕已经跳下滩涂,抓住了我的衣角。   “小昼!你怎么能一个人走,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大慕,你回去吧!你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你不能越过白河,那里有毒蛇和 猛兽,只有我这种没有心的人才能找到通向大堤的鲜花道路。你即使能登上堤坝 的话,也恐怕回不来的!”   “哈哈,我才不怕,你看,我把小贲带来了,它们可天生就是搜寻鲜花的动 物。”   小贲果然从他怀里露出头来,“咴咴”朝我叫着,好像在埋怨我不把它带上 似的。   我思想片刻,点点头说:“好吧,大慕,有小贲在还可以。”   “你等我一下!”他跳上岸,“荷”的一声,把他那辆深棕摩托车扛起来, 放到船上说:“带上它,它还有夜灯。”   小贲在船上蹦来蹦去的,胖胖的脚掌踩的木板啪啪作响,我和大慕使劲把船 推进水里,跳进船舱,我摇动木桨,小船在黑暗中朝对面驶去。   白河的水哗哗流淌着,伴随着吱吱哑哑的摇桨声,更显出夜的幽静。   “小昼,你到了那边,不要忘了这里。”大慕又开始伤感起来。   “放心大慕,这里是生我的地方,到死也不能忘的。”   “自从你说准备走,这几天镇子里凉了许多。”   是啊,我忽然觉得镇子上这些日子没有以前那样的溽暑了,风也多了起来, 难道镇子也在自己慢慢改变么?   “我还记得一句诗:犹记夏时,那人离去也成秋。”驺慕宜接过我的双桨, 默默地说着,这是我听到他第二次念诗。   “大慕,到哪里了?”我在黑暗中摸不着边际地问道。   “这个时间,应该到河心了。”   吹过耳边的微风忽然猎猎作响起来,河水也激烈震荡着,木船不停摇摆,我 们紧紧抓住船舷,稳住船身,小贲害怕地一头扎到我的腿下。   “妈的,怎么回事?!”大慕高喊着,“小昼,你抓好!”   河水忽然旋转起来,宛如我此刻也一同旋转的记忆——终于想起来了,二十 年前,我也曾被卷入这样的一个漩涡里!   小船不可避免地随流转去,一股幽亮的光忽然从漩涡中心亮起,在它的照射 下,我们惊诧地发现在这里白河的水是清澈的,而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在河面 下,一个硕大的黑影,一只如同小山般的巨龟的黑影正在徐徐浮出水面。   “河神!”驺慕宜大叫一声。   巨龟从我们面前露出水面,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一般发出绿色的光,把小船 罩住,也照亮了所遗忘在角落里面的记忆。   龟背上面,驮着一面高耸的矩形铜镜,镜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红白相间圆环, 但奇怪的是,那里面只映着我的影子,而旁边的大慕,还有整条小船的身影都一 概不见。   “你这个白胡子老头,你就是河神么?”驺慕宜毫不畏惧地嚷嚷着——我惊 呆了,像金所说的河神庙供奉的神祗一样,他们看到的都是实体的人像,只有我 看到的是一面镜子。可是,这是为什么?   “我们又见面了。”铜镜中我的倒影对我说着。   “是啊,又见面了,相隔二十年了。”幼年时期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一下子 完全复苏,是的,我当时也是被这样一个漩涡卷入河心,遇到了完全一致的情景, 而且那个圆环的玄妙,我也是在这里弄懂的。   “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我对着镜子中的身影说,“你是河神么?为什么 别人能看到你的本身,而我却只能看到一面铜镜呢?”   “哈哈哈哈……”铜镜里面的我仰头长笑,“那是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是我在圆环世界中的化身,而我是你的最终归宿。所以你看到我时,就变成了 一面只有你自己身影的镜子而已。   我们不仅仅是河神,也是这个圆环世界的神啊。因为只有轮回才能生命不止,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创造了这个圆环,并且依附于它,这样才能代代相传, 永不消逝。红的半环,便是这个镇子,它是我们热情的作品,白的那一半,就是 彼岸的城市,那是我们理性的作品。两个世界透过镜面,互为倒影。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在对岸的世界都有影子,反之亦然,这些影子或是花草树木,或仍是活生 生的人……”   “可是我的影子呢?”我打断他的话问,“我的影子,就是七岁跳河时回到 镇上的那个孩子么?”   “当然不是,你的影子是我,我藏在镜面之中,隐在河流之下,高坐万年不 老的龟背之上——只有一次河水暴涨的时候,这个畜牲犯了戒,擅自跑到河面上 去玩,吓坏了镇上的人们——关于你问的那个孩子的事情,也就是你此番回归镇 子上的原因。”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镇子如此让我魂牵梦绕呢?”   “因为创造了这个能让我们永生的圆环后,我们便一分为二,互相配合,以 此轮回修炼,代代不息。你生活在圆环世界上面,作为肉体绕着它不断轮回,而 我隐藏在红与白的界面之下,一次次帮你引渡以完成循环——就是在热情的镇子 上出生,繁衍出后裔之后,渡河前去理性的城市,然后忘却镇子,一心一意完成 修行,世世如此。”   “像大马哈鱼那样?在河流中出生,长大后又归于海洋?”我冷笑着问道。   “大致如此。可是在你这一代却出现了差错,你是一个无与伦比聪明的孩子, 所以你很小的时候,便看透了自己的命运,于是非要渡河而去。我又无奈你何, 只好把你的心留在了镇子上——因为想渡河过去的人,除了你之外,都要交出自 己的心,换上另一个水晶心脏,否则就找不到鲜花道路,会成为毒蛇们的美餐。 即使侥幸到了那个世界,也会因为不适应那里的冰冷,在冬天瑟索着死去。而交 心的种类是不同的,有的人会把心交给我,由我彻底损毁,这样他们就能忘记镇 子上的一切,开心幸福地在对岸生活、变老;有的人呢,舍不下自己的心,交换 之后,还要把它一起带到那岸去,这些人每天都生活在这岸的痛苦回忆中,虽然 他们容颜不会改变,但是回忆的苦毒却永远折磨着他们,直到毒素积累发作身亡。   “而你呢?如果二十年前你渡河过去,我们就不能完成繁衍的任务,就会破 坏我们的时代修炼,这种结局,即使你和我是神灵,也终究难免会绝灭消失。所 以我灵机一动,就把你的那颗心留下,像其他渡河的凡人一样,给你换上水晶心 脏,让你畅快地前往城市。你走之后,我给你的心凝聚起自身的形状,做了一个 你的化身,这就是那个孩子,他又重返镇上,生活了这许多年月。而去到对岸世 界的你,因为这岸的心尚未损毁,所以必然时刻受到它的召唤,在彼岸修行之时 根本无法抛却对镇子上的记忆。因为有这些记忆的存在,你会不断怀念镇子,发 现它的不足,并时刻想返回改造它。因此你的归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自然而 然,这也使你完成了我们的繁衍。然后,像每一代人的结局一样,你在完成自己 的任务之后,会带着你的心回到城市去,忘却镇子上的一切,继续安心修行,这 样一切又回归正常。”   我苍凉地笑着:“如此说来,难道我的一切理想和梦想,归根结底都是为了 繁衍我的自身。”   镜子中的身影自信满满地笑着:“不错,这是我们制定的铁的规律,也是我 们的宿命。”   “我不信!我不信!”我怒吼着,“我计算得毫无错误,我通过和心的化身 置换回到了镇子上,所以下一步我回归城市的时候,必然将心的化身置换回来。 因此你所谓的我和心一起回归城市,根本就不可能!我要在这一代打破宿命,将 心永远放在镇子上!永远记住这里,永远记住我出生的根本,我的兄弟和亲人! 我可以跟你打赌!”   “呵呵,我不会和自己打赌的,宿命就是宿命,你自己将来会慢慢明白的。” 镜中的我无情地说完这番话,然后转向驺慕宜问道,“那么这个人,你也想去对 岸么?那就到我这里来,更换你的心吧!”   驺慕宜望着铜镜中他的倒影,大声地喊道:“我不换!我的心就是我的心! 谁也不能给!”   “我不会强迫别人的,那你就不要踏上对岸的土地,如果不换心的话,那里 将会有毒蛇在等候你们,年轻人,好自为之。”   巨龟晃动头颅,缓缓沉入水下,它的双眼也黯淡了下去,铜镜上面倒映的光 芒也消失殆尽。终于,一切都消失了,河面又恢复了平静。   三十一、   我身上没有钱,没有地图,只能凭靠刚才坐出租车经过路线的模糊记忆往那 个公寓跑去。我一直在跑,虽然没吃早饭,腹内空空,虽然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不 适应,身上也积攒不下多少气力,但是我还是快步跑着。我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她 的身边,请她原谅我的愚笨迟钝,对她说我现在终于发现,我最爱的人就是她。 我会跟她说我肩上其他的责任都已经卸下,该对这个世界或者那个世界偿还的债 都已经清算,我现在是我自身,清清楚楚,干干脆脆,简简单单的我自身,而爱 她的就是我自身,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义务,只是一颗心。是的, 我的心在强烈跳动着,它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我强烈地问询它,但是它这次沉默 不语——爱难道需要回答么?爱难道需要确认么?   我在水泥树立的森林里疾速奔走,身边的一切——冰冷透明的玻璃窗户,修 剪整齐的草坪树木,板着面孔机械行走的路人,都影魅般向我身后飞快闪去,仿 佛这个世界对我是不真实的存在,只是虚幻,只是倒影,而唯有她一个人是确确 切切的。她的可爱酒窝,她的朗声笑骂,她在我怀里温暖柔和的躯体,这所有的 回忆对于我来说宛如触手可及。失去了她,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就像维苏威火山掩埋庞培城一样,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会被尘封,被残酷的遗忘, 即使几千年后被重新开掘出来也不会得到后人的理解。   我的腿酸疼得厉害,但是我还是坚持奔跑着,跑过一切不现实的东西,跑进 那个小区,跑上那个楼层,疯狂捶打着公寓的房门。   房门猛地打开,我发现面前站的不是她,而是梅鹿辄,她拎着一个水泥方块 大楼般的巨大箱子,正准备出门。   “对不起,你看到她了么?”我忙不迭地问。   她停住,以鄙夷的目光扫我一眼,示意我让开。我闪到一边,她费力地把箱 子拉出门外。   我走进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梅鹿辄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她丢弃的 垃圾遍地都是,衣柜空了,橱柜空了,那幅蓝得冻人的帆船画也摘走了。我苦笑 一下,轻轻打开咖啡女孩的屋门。   这是另一个世界,洁白无尘的地板,透亮干净的玻璃圆桌,粉白相间的衣柜 和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枕头。我急忙打开衣柜,探摸她藏匿我写的那张 契约的所在,那张纸不翼而飞!——她回来过!   我仰在床上,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你在哪?你去哪了?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冲上去“砰”地打开房门,发现站在外面的还是梅鹿 辄。   她看我急匆匆的样子,冷笑一下,随即掏出一张纸片给我,毫无表情地说: “第一个是她的手机号,第二个,是你原来的手机号,或许对找回你的身份有所 帮助。”   我如获至宝地把那张写得清清楚楚的纸条接过来,不停地说着谢谢。   她脸上漾起冷艳的笑意,朝我点下头,拉着她的方块提箱转身离去。   我拨打她的手机,但是关机提示的甜美女声总是一遍遍响起,我绝望地把电 话嘎然挂断。   宽大的床上还有着她淡淡的清香,她还会回来吧?应该会的,她的一切都在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食物、衣服,还有我。   我再度拿起电话,这次通了,那嘟嘟的接通声让我欣喜若狂。   “喂。”她的声音传来,简直是天纶之音。   “喂,怎么刚才关机了?”   “不爽,就关了半天——你结婚回来了,婚礼顺利?新娘子还算地道?直到 目前还没有失身?”她咯咯笑着说。   “你在哪里?”我焦急地问,“我现在就在家里等着你,如果你不回来,就 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立刻赶过去,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拼命赶去,我有极其 重要的话,非当面告诉你不可。”   “靠,刚结婚就想跟我私奔么?喂,我告诉你,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子,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哦。”她继续调侃。   “我没有结婚,我现在只想找到你——你在哪里?”   她在电话那头迟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说:“好吧,还记得那个喷泉广场,我 还在那里——喂,你可有钱?怎么过来知道么?”   “我跑步过去,等我。”我“啪”的挂上电话,打开房门向外面冲去。   天不知道何时阴沉了起来,廉价的阳光终于隐匿,乌云沉甸甸朝地面压下来, 那些机械行走的人们脸上都浮现出惊慌的神色。但是我喜欢这种天气,这种温和 湿润的空气,这种慵懒闲适,有着人情味儿的天空。兴奋和激动让我忘记了疲劳 和饥饿,我飞快朝前奔跑着,那一刹那仿佛觉得自己长了翅膀般在这个世界上飞 翔。   乌云屏蔽了太阳,已经让我分不清时间,当我终于看到那喷薄舞动的音乐喷 泉时,她还在原来那个座位上坐着,穿着一件短小合体的连衣裙。但和昨天的凝 固不动完全不同,今天的她是活灵活现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生机,像春天徐徐展 开的嫩芽,像刚破茧而出翩翩起舞的年轻蝴蝶。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我的心灵,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是一次爱的和弦。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空飘落,路上的行人刹那间四散无踪,偌大的广场只剩下 我们两个。我慢慢踱到她背后,轻轻用我最深切的嗓音,说了一声“嗨”。   她转过头来,隔着细弱的雨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冲上去,拍了她肩一下,笑着说:“嗳!别装啦!”   她终于忍不住眉开眼笑,然后狠狠回击我一拳:“讨厌,这都骗不过你!你 有什么话要当面向我说呢?”   细雨洒在我心中的草坪上,我凝望着她,拉过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闪 亮的戒指,它在雨中揉揉眼睛,仿佛刚刚苏醒,我把它珍重地拿起,戴在她无名 指上,然后单膝跪在湿润的石板地上对她说:“我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缺点,许 许多多的不如人意之处。我迟钝,笨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我没有理 想,没有追求,没有金钱,没有权势,一百年后必将在地下腐朽,与泥土混同, 而且将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存在。在无论哪个世界上,我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都是被风吹来荡去的一颗尘埃。但这些不影响我心的热度,不影响它为爱而跳动, 不影响我今天跪在这里,对你说我爱你,求你能够嫁给我。”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硬生生把我从泥地里拉起来,用力捶着我的胸说: “喂,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简练一些?嗯?不过能再得到这枚戒指,我真高兴哈 哈……”   我痴痴地看着她说:“我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如此,总怕别人拒绝,总怕打 扰别人,所以总要绕一个大大的弯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她一把把我拉过来,打断我的话,盯着我的眼睛,吃吃笑着说: “Embrasse-moi(吻我)!”   我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满是顽皮的笑意,搞得我也忍不住乐了。   “靠,关键时刻,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   “废话!我笑你傻乎乎穿过大半个城市跑来找我求婚啊!”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软小红润的唇上。   “这样不酷!喂喂!”她躲开说。   “怎样才酷?”   “在喷泉里面去吧,小时候就想在童话里的水晶宫里面住来着,反正也浑身 淋湿了!”   我拉起她,跑进亦梦亦幻,亦舞亦歌的音乐喷泉里,她紧紧搂住我,仰起头 和我深深吻着。喷泉的水从地下冲跃上天空,然后和雨水一同落下,拍打着我们 的身躯,然后溅落开来,飞散于虚茫的深渊中,落进时间的废墟里面,无声无息。   我和她重新坐在蒙苏恩咖啡馆里,面对窗外没有穷尽的夜色,那里到处闪烁 着庸俗灿烂的霓虹灯。   “喂,猜我在想什么?”   “总之就是天马行空嘛!不过你讲的话,我都愿意听。”我握住她的手说。   “哈哈,就想跟你一起,找个偏僻的镇子住下,春天就把你踢出去挖荠菜, 给我做荠菜馄饨吃;夏天就把你砸出去采蘑菇,给我做蘑菇烧饭吃;秋天就把你 踹出去摘果子,给我做果酱果派吃,冬天呢,等下了大雪,就把你剥光了揍出去, 让你去采松子,给我做松子肚卷吃,哈哈,酷吧?”   “那你呢?”   “我?我当然要在家给你生孩子了。哗啦哗啦的,生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儿子 啊女儿啊,你回家一开门,他们就扑上去叫爸爸,一个个都要你亲,先亲老大吧, 老七就哭,先亲老七吧,老九就哭。你手足无措,只好说,爸爸蹲在这里,你们 亲爸爸吧。然后他们就一窝蜂扑上去,弄你一脸唾沫啊鼻涕啊什么的,有的还冲 着你的头撒尿……”   “喂喂,这不像我的孩子吧,倒像是你的。”   “哈哈,这个就不用分你我了吧?况且你还欠我八十万……”   “可是那份契约呢?我早知道你把它藏你的一堆内裤里面了,但是没有动它, 我是君子嘛!”   “呸!知道你发现了,所以早转移了!我这么干净的人,你在我内裤上留下 指纹我都晓得,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你一辈子攥在我手里的把柄呢!想赖都赖不 掉。”   “我倒想赖你一辈子呢,咱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跑。”我笑着说。   咖啡馆的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给我们端来两杯香喷喷的咖啡,然后朝她诡秘 地做个鬼脸,开玩笑说:“还说你怎么突然辞职了呢?原来是钓凯子去啦。”   “你们都一样的说话风格?”我指着那个服务员问。   “靠,发泄嘛!被老板逼的!”她笑道,“喂,梅鹿辄给你的那个手机号, 可曾打过?”   “打过,有语音告诉我可以留言,但是没有人接,那个人的语音果真跟我的 一模一样。”   “Excellent!”她笑了,“我有个好办法,能够让那边所有的呼叫都转移 到我的手机上来,然后我们就可以通过和你联系的人,找到你的线索,找回你在 这个世界上的身份了。”   “我有你就够了。”   “傻孩子,你没有身份,我们到哪里去登记结婚呢?”   她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远传电讯么?我需要做一个呼叫转移服务……嗯,姓名苏昼,身份证 号?是这样,这个人刚刚车祸,在医院昏迷不醒,啊,对,手机和SIM卡全部损 毁……好的,谢谢你,再见!”   她把手机扔进河马胃中,吹声口哨道:“完全搞定。”   我也笑了:“都不知道你对我过去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哈,你才知道?记住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谎言,这是我给你的 Principle 3。其实呢,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超级富翁的女儿,因为不习惯 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喜欢体验那种狂放不羁的生活。所以呢,就离 开家庭,四海漂泊啦。你呀,你小子算赚足了!赶上我这种大甩卖!喂,你信不 信?”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慌乱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就好像我正在 群蛇环伺的荒野中,在黑暗里手无寸铁地徘徊,周围到处都是蛇眼闪出的幽幽绿 光,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条毒虫从背后扑上来咬到自己脖颈一样。   “你怎么了?很冷?”她觉察出我的异常。   我摇摇头:“不能描述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朝我靠近,越来越近, 带着我熟悉的温度、味道什么的……”   “靠,找个火星男友真是罗嗦,来,坐我旁边,喝口咖啡就好了。”   我和她并排坐在沙发里,挨着她暖暖的身体,闻着熟悉的洗发香波气味,感 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俩心有灵犀地同时举起咖啡呷着,彼此对笑。我发现她的酒窝真的很美 很美,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甜蜜的花儿都落到了那两个漩涡中去了。   “永远不离开我?”她一手托腮,一手端着咖啡杯子凝望着我问。   “永远。”   “永远不怪罪我?”   “永远。”   “即使我大雪天让你不穿衣服跪在外面求我——只因为当时灵机一动,喜欢 看你那副惨状?”   我低头想想问:“穿条内裤总可以吧?”   我们两个都哈哈笑了。   丁丁冬冬的音乐忽然响起,她停止托腮的姿势,用那只手掏出手机,那屏幕 一亮一闪的,犹如深夜坟墓上的鬼火一般。   “不要接!——”强烈的预感让我大声喊道。   但是已经晚了,她已经按下了接听键,半仰着头,用最迷人的姿势,最动人 的嗓音说了一声:   “喂……”   我看到她的手剧烈颤抖着,咖啡从杯子里面颠簸出来,泼到了她浅粉的衣裙 上,仿佛凝固了的斑斑血迹。我扑过去,从她的手中抢下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然后紧紧把她拥进怀里,摇晃着那慢慢失去生机的身体,大声呼喊着,嘶叫着。 她的眼死死盯着我,但是眼神却越来越迷离起来,就像冰天雪地里,离我而去的 一只飞鸟。   “Mon cher, je t’aime…(亲爱的,我爱你)”她嘴里模模糊糊吐出最后 一句话,然后沉沉地倒在我的怀里。   我放声大哭着拿起自己的那杯咖啡,举过头顶,慢慢浇在我的头发上,然后 看着液体从我的发梢上一点一滴落下来,连同我的眼泪,淅淅沥沥洒在她的身上, 流在我的心里,就像那天我们拥抱在一起时,漫天飞舞的蒙蒙细雨。   三十二、   我静静看着驺慕宜在黑暗中伟岸的轮廓,感到他的目光也正依依不舍地对视 着我,但是我忽然觉得已经失去了察觉他内心的能力。   他没有说什么,坚定地坐下,划起双桨,小船在欸乃声中,冲开白河的波浪, 继续向对岸驶去。   小贲忽然跑到船头,朝着前方偏左的地方叫了起来。   “大慕,听小贲的指引,鲜花道路肯定就在那边。记住,如果小贲不确定的 话,我们不能贸然上岸。”   “放心好了!”驺慕宜痛快地答应道。   小贲站在船头,好像帆船前面的定向杆一样给我们指引着道路,我们在黑暗 的河面上摸索着,一点点根据它的指引调整行进的方向。   虽然在酸臭的黑河水中,我们闻不到鲜花的香气,但是敏感的小贲却越来越 有感觉了,它兴奋地跺着脚,“咴咴”对着正前方大声叫着。   我把好船的方位,继续行驶,直到感觉船底擦到了软软的泥滩上。   “大慕,快去发动摩托车,打开车灯!”   驺慕宜飞快给车给油点火,突突的机器轰鸣声传来,前方的两个车灯腾地亮 起,两条光柱朝着前方无所畏惧地照去。   河岸上粗杂混乱的灌木丛上,到处挂满了已经嗅到人味儿的毒蛇,它们像棉 纺厂车间的丝絮般一团团缠绕在枝杈上游动着,眼睛里闪出幽幽的光,咝咝作响 吐着信子盯着我们,那景象让人不寒而栗。而就在这群蛇环伺的灌木丛之间,一 条细窄的开满各式各样花朵的小路朝远方延伸开去,微风吹过的时候,鲜花便左 右飘摇,宛如圆舞曲一样动人心弦。   有几条毒蛇迫不及待地朝船这边爬来,但很快陷进腥臭的滩涂不能动弹。   “妈的!”驺慕宜骂了一声,拔出随身携带的抽杆来。   “大慕,用这个!”我把早放在船上的几把柴刀找出来,递给他一把。   “可——这是用来砍柴的……”他迟疑地问。   “放心吧,也能杀蛇。”   我们俩跳进岸边浅浅的水里,用尽力气把船推到离鲜花道路尽可能近的地方。   蛇群爬下灌木,像恶心的鼻涕一样爬上滩涂,第一批毫无疑问被黏在了滑软 的烂泥上,但是随后的蛇继续在同伴身体上蜿蜒过来,一批一批,袅袅不绝,我 看到了它们巨大的三角形脑袋,那里面鼓胀着丰厚的毒腺,就等着给猎物致命的 一击。   我把摩托车推到船头,跨了上去,大慕坐在后面,把闻到鲜花气味激动不已 的小贲绑在我的背后,一手搂住我,一手举起柴刀。这时已经有毒蛇爬到了船的 下面,正寻觅着攀爬上来的途径。   “准备好了么大慕?”   “妈的,冲吧!”   我大吼一声,拧动油门,松开离合,车身带着两条光柱霍地飞起,落在鲜花 道路上,歪斜了一下,但是稳住了。   “干的好!小昼!”大慕叫着,顺手挥起柴刀,把道路两旁篱笆墙般灌木上 伸出来的毒蛇三角形脑袋纷纷砍掉。   “爽!”   我再度拧动油门,小心翼翼沿着车灯照出的曲曲折折的鲜花铺就的小径向前 驶去,驺慕宜奋力砍杀着攀延在灌木丛上妄图袭击我们的毒蛇,蛇头落在鲜花路 上,霎时化为乌有。唯有小贲在我的背后因为不能下车嗅花,不满地呜呜号叫不 已。   一条粗大的毒蛇忽然从灌木的顶端缩身弹起,正好落到我的背上,那软腻冰 凉的感觉让我身上跃起一层鸡皮疙瘩,手也猛地抖了一下,差点冲下路去。   驺慕宜也低低惊呼一声,他的柴刀如果砍下去,必定会伤及我的后背。我感 到那条冷滑的东西正积力跳起,准备把毒牙刺进我的身体。   这时候只觉得小贲愤怒地吼叫一声,我从后视镜中看去,只见它赫然仰头, 一口把那条毒蛇的脑袋咬下来,吐到地上,然后像嚼了梨蝽象一样扑扑吐着唾沫。   “好样的,小贲!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大慕哈哈大笑着,小贲也得意地 重新“咴咴”叫起来。   蛇群大略是发现了小贲的存在,收敛了许多,真没有想到温柔的贲居然是猖 獗的毒蛇的天敌,难怪它们能横渡白河,到这边来寻找鲜花小路。   路的坡度慢慢陡了起来,鲜花小路忽然到了尽头,巍峨的堤坝就在我们面前 了。   我开车冲上堤坝,蛇群似乎根本无法靠近大堤,只好在下面不断一团团聚集 着,朝我们恶狠狠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把车停好,把小贲从背上卸下来,交给大慕说:“看好小贲,你还得跟它 回去。”   我掏出手机,看看堤的对岸,那里是一片沉寂的黑暗,连照过去的车灯光都 像被吸进了黑洞一样,完全没有一条光线反射回我们眼中。   手机上的信号指示满满地显示出来。   “小昼。”大慕在叫我。   “嗯?”   “你不会像刚才那个老头说的,回到那边,再也记不起我们了吧?”他惴惴 地问。   “放心大慕,一会儿我就会把自己心的化身换回来的,他回到这个身体之后, 你们一起回去。只要有他在这里,我就会永远记得你们!”   他忽然搂住我的肩,使劲敲击着我的后背,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沉重的,一 下一下的,每一个动作都抨击到我的内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用相同的姿势箍住他的肩膀,用拳头捶着他背部的肋骨, 擂得咚咚作响,那响声同样扣打着我的心灵,仿佛就是我自己的回音似的。   小贲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恋恋不舍地蹭着我的腿。   “小昼,放心地去吧,我相信你,相信你永远记得这里的一切的。”他好像 已经下定决心似的。   “大慕,你也要多多保重!还记得那句诗么——‘与君世世为兄弟’。”   “生生世世。”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退后一步,闭上眼睛,想再确认一下我最后的计划步骤。   那个手机,连同充电器,都被我在来之前偷偷放到了咖啡馆座位包墙里面,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装置,花了一个月时间把一根电线偷偷趁人不备引了过去,安 上插口,所以手机能够不停地充电。此外手机也已经设置成静音和自动留言,只 要我拨通那个号码,就会响起我的声音,那样子我就可以立刻回到城市,而我心 化身的灵魂就会被置换回来。   完美无缺,毫无破绽,我的宿命一定能在这一次被打破。   我看着大慕和小贲,向他们最后一次挥手。   我走了,或许再也不能回来,但是我的心将会同你们一起。   车灯照在了大慕的脸上,那是一张坚强热情的脸,而我,将再也不能读懂他。   我调出那个号码,按下了拨打键。   电话“嘟”的一声接通,但我的声音没有如期传来,反而是一个甜美熟悉的 女声在那边响起:   “喂……”   轮不到我再度思索了,更轮不到我想再确认一下刚才为什么是女声而不是我 的语音应答,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身躯。我漂浮在空气之中,失去了语 言和形象,只能看到那具躯体猝然倒地,只能看到堤坝彼岸的无尽黑暗倏然亮起, 那是一片清澈透明,无风无浪的蔚蓝海洋,而透过明净的水面,可以发现我原来 的城市静静沉睡在水底,霓虹灯到处闪烁着,发出五颜六色但是没有温度的霞光。   我想要再挣扎一下,再和驺慕宜做一次深深的兄弟似的拥抱,但是这一切我 已经无能为力,自己没有重量的灵魂只在空中晃动了一下,便不可逆转地被那片 冰凉的海洋吸引过去。   “小昼,我决定了,给你的儿子,取名叫苏晓!”大慕扯开自己的嗓子,用 震天动地的声音喊着。   我睁大眼睛,心悲哀地片片碎裂,我恍然憬悟:自己依旧没有逃脱命运的设 定,我置换回来的将不是心的化身,而是阴差阳错另一个接起电话的女子。我张 大嘴巴,但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想要泪流满面,但泪腺已经干涸枯槁。我只能缓 缓而沉重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次聆听大慕竭力的呼喊和小贲缠绵的长啸,无可奈 何地朝水底那个城市飘去。在那里遗落的心等待着我的到来,我们将一并失去对 这个镇子的回忆,在红白相间的圆环中,继续自己永不休止的轮回。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