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北现场   ◎尧阳   我没有跟着人们叫粉妹妹,我感觉这粉妹妹三个字显得有点儿暧昧,我只叫 她粉妹,因为她的名字就叫粉妹。其中这些人里还包括我的老乡二赖。让我气愤 的是二赖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粉妹妹,二赖说,粉妹妹哪里去了?粉妹妹干甚 去了?这使我很不高兴,好像他全然不认识我这个老乡,粉妹倒是他的故里乡亲。 问一次二次我还能接受,问得次数多了我就懒得搭理他,我就毫不客气地对二赖 说,不知道。二赖也不生气,只是很色地抚摸一下我的脸,然后轻佻地说,你俩 不对了哇。   来城里混了五年了,二赖也不改改自己的口音,衣服穿得人五人六,像个城 里人,可一张嘴,还是一个土坷垃的味道。   粉妹住在我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和我的房间一样,这两间房同属一个主人。 如今主人不住了,就由我们两个人给住着。房租也不贵,一个月一百五。我没来 之前,估计粉妹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了。具体多长时间我也没问,反正她是这儿的 老主顾,和谁也熟悉,见了她,人们就粉妹妹粉妹妹的叫,言语间带着轻佻,但 粉妹一点儿也不高兴,反而用更大的声音和这些男人们斗着嘴。不同的是经常有 人找她,而我就一个鬼没有来过。我经常能听见粉妹的家里传来许多莫名其妙的 笑声,这使我感到很愤怒,但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买不起房子呢。我就是在这 种环境下,开始我的宏大的写作计划的。   这是一个叫做“北现场”的老式居民区。据说这里的二层砖土结构的楼房是 十三冶公司五十年代从东北迁来时建造的,这在当时许多人眼热过,小二楼嘛。 后来十三冶公司迁走,就把这十几栋的二层楼房移交给当地政府。而今,这些房 子依然保持着五十年代的古朴式样,但它弱不禁风的样子很难让看见它的人想到 它年轻时的风光。一楼让人们用砖垒砌成了一个小院。所谓的过道也就愈加地窄 小。岁月的风蚀使那些青砖、石灰变得像从油锅里炸出的油酥饼,尤其楼梯上的 台阶,早被磨损践踏得成了变了样,成了弧形。楼顶上随意拉扯的电视天线在空 中交织成一种特殊的景观。每年扫黄打非的时候,公安局总会把这里视为重点区 域来加以整治。   我搬进这片价格低廉的老式楼房的,当然也是冲着它便宜的房价。我一个人 用不着租那么大的房子,有一间就够了,而粉妹正好租了房东的一间,另一间刚 好空着,见我要租,房东高兴的不得了,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那间的人多晚回 来你也不要说什么。我心想,别人的自由,我又能说什么?但我嘴上却说,都是 出门在外的,不讲究。见我这样说,房东自然很高兴,她是怕我住着不开心,或 者是怕我在这儿住不长。和房东谈妥房租,预付了半年房租,我就开始整理我的 东西了。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得出她也是个很仔细的人,她在旁边一直 唠唠叨叨地说着水啊电啊的,我却有点儿烦了。我对她说,这都是小问题。房东 这才和颜悦色地走了。   整理完东西,喘了口气,我就揣测隔壁住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正胡思乱想 着,二赖竟然推门而入,当时,我惊讶得就像见到了毛主席。可二赖却别有意味 地说,这下你可幸福了。我就对二赖说,“你不是和她有点那个吧。”我用手指 了一下隔壁。二赖后说,“你以为她是谁,是只鸡。”我摇了摇头,有点不相信 二赖说的话,然后说,“鸡你还找。”“我是来看你。”二赖说。“是吗?”我 把“吗”字的声调往高里拖了很长,二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和二赖是一块从小长大的,可二赖却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和我们玩了。他和 那些比他年纪大很多的人玩,并且狗腿子一样给那些人拿这拿那,我记得很清楚, 二赖去小买部给买一盒烟,因为怕素芬家的狗,二赖就绕道而行,走刘海他们家 的小路,可二赖没想到素芬家的狗正在刘海他们家的小路上,二赖见了狗赶紧就 跑,边跑边哇哇的叫,全村人吓得倾巢而出,手里都拿着家伙,后来发现是二赖, 大家才把心放回到肚里,说,见了狗不要跑狗就不咬你。看着二赖屁股后面湿了 一大片,我们就一起叫唤,吓得尿裤子了,噢噢。二赖羞得六七天没有出门,后 来他还不吸取教训,还和大他七、八岁的人们玩,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们就 一起诅咒他再让狗撵他一回,让他把屎屙到裤子里。让他羞得连家门都不敢出。 后来我们上高中了,二赖就不念书了,跟着他哥到城里挣钱去了。   二赖走后,我开始想像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说实在话,能让二赖看上 的女人一定错不了,这么想着,我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爬,实在难忍,我便坐了起来,一看,床角坐着一个陌生 的女人。   “你是谁?”我说。   “你醒了”她说。   “你是——?”   “隔壁的。”她说。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叫粉妹”,她又说。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快。   “就你一个人?”粉妹说。   我说,“是。你呢?”   “我还有孩子,我姐给看着。”   “你爱人做什么工作?”   “爱人?什么爱人?”想不到粉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厉起来。   这么一来,我便口语迟钝,粉妹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对我说, “过来玩。”   我点点头,然后我打开灯,外面已经黑了。我听见粉妹开门的声音,然后就 响起了歌声,是录音机里的声音,这歌声却是我十分的喜欢,是 邓丽君的《甜 蜜蜜》。我正准备再躺下睡一会儿,二赖又风一样地刮了进来,说,“天黑了, 你开开灯要干甚?。”然后,从床上把我拽起来,“过去坐坐哇”。我说, “我不去。”“坐一下。”“我不想去。”见我有点不高兴,二赖悻悻地说, “你这样子,没哪个女人会喜欢你。在城里也这么几年,还是村里的球样。”二 赖说完,就老鼠一样地钻进了粉妹的屋子。   我的睡意没有了,好奇心使我睁大眼睛,想听听二人说些什么。可是有录音 机里的歌声,听不大清楚,然后,我就为二赖生气了,你不是说她是一只鸡,你 为何要找这样的女人呢。看来,二赖这个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开开灯要干甚? 这不是废话。   二赖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他也没和我说,反正隔壁的收音机响了一黑夜。   粉妹每天都是很晚才回来,也不见她做晚饭,不过,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我 们的这种生活,晚上我也只是把外面的大门合拢,等她回来再关。我经常能听见 她回来哼唱的歌声,还有一些随后跟来的男人的声音,只是时间一长,这一切也 就不足为奇了。一个女人就该有一个男人,这是老天爷都安排好了的,粉妹一个 单身女人,就该有男人来找。后来,我发现找粉妹的男人不止一个,有好几个。 当然,这好几个还不包括二赖,我不知道二赖知道这些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但那 几个男人我都是从声音上判断出来的,其中一个还在粉妹那儿过了夜。   一天晚上,快十二点了,粉妹敲门,说要倒杯开水。我说,你倒吧。倒了一 杯水,粉妹却没有走的意思。我就说,“粉妹,你坐。”她就坐了下来,然后她 有点好奇地问我,“很少见你出门。”我说,“在家看看书。”粉妹笑了笑,又 说,“也不见有女人来找你?”我说,“还没对象呢?”粉妹就笑了起来,说, “也不见你找过女人。”“我为什么要找女人?”粉妹就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这时,一个黑脸男人走了进来,粉妹马上起身迎了出去。门也没给我关。看着粉 妹妹出去的背影,我在心里说,真是个下贱的女人。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词来咒骂 一个女人。   我睡不着,因为隔壁的声音扰得我难以入眠。我听见粉妹在哭,她哭一阵又 骂一阵,那个男人像是不存在,我终于知道这大概就是房东以前跟我说的粉妹的 那个对象。房东说,那男的是个开出租车的,还有家小。如此说来,这个粉妹无 疑就是第三者,可是这种事两人真要好了,那第三者的称谓似乎就有点显得多余, 无所谓了。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全然不觉,反正我早上起来洗漱后,粉妹房间的 门还紧闭着,窗帘也拉着。我出去吃了点麻叶和老豆腐,就回屋看起了书。突然, 我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来查暂住证的,赶紧推门出去。只见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找粉妹,我说,你是她 的什么人。那个妇女急切地说,我是她二姨。我赶紧把她们让了进来,只见那妇 女径直冲粉妹的家走去,嘴里骂道,你个婊子你快开门!   妇女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可我也没法阻拦她,只听见这个妇女擂门和叫骂 的声音空而大地响着。不一会儿,粉妹开了门,只见那妇女劈脸就向粉妹打去, 粉妹也不示弱,说你敢在我的家里撒泼。二个女人便揪扯在一起,那个小男孩惊 恐地站在那儿,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要哭,我就把他拉到我的屋子, 然后我赶紧跑了出去,想把东家叫回来。   我和东家回来一看,那个女人头发奓着,正骑在粉妹的身上,喘着气,大骂 粉妹,“我让你勾引我男人。我让你勾引。”房东大喝一声,“无法无天,这是 我的家。” 然后,上前把粉妹拉了起来。房东说,“粉妹租我的房子住,有事, 你和我说。你凭什么打人?”那妇女看了看房东,又看了看我,我忙说,“孩子 在我屋里。”我刚说完,妇女就哭了起来,然后说他挣下的钱全给了这个妖精了, 他家也不回了。房东一听妇女的哭诉,心也软了下来,可她的立场仍是向着粉妹, 说,“能怨谁,你不好好管住你的男人。你就只能怨老天爷。”妇女的哭声更大 了。房东说,“你们两个人之间咋回事,我管不着,可你们不能在我的家里闹来 闹去。影响多不好,以后谁还敢来住?”说完,房东又把粉妹数落了一顿,“粉 妹你也该成个家了,一个女人不成家就不是个事。你看看这,让人看看笑话,心 里头就觉得舒服?”   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用稀奇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其中几个女人进 来把粉妹搀扶了起来。平时,粉妹和她们相处得还不错。东家冲着门口看热闹的 人们大声叫嚷着,有甚好看的,走走走!都走。   过了几天,粉妹家又爆发了一次“战争”。这次粉妹完全是一个胜利者,听 声音就可以听出来。我听见粉妹说,“你什么时候离婚?你说,你哑巴了?”那 个男人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或者说,他就没说什么吧。这时,二赖突然出现在 我的面前,我故意说,“粉妹叫你了。”二赖一撇嘴,说,“贱货。”然后,饶 有兴趣地问我, “就是那个开出租车的?”我说,“我不知道,又不关我的 事。”二赖便有些落落寡欢。我就说,“天下那么多女人,你喜欢谁不行?非要 ――”,想不到二赖不耐烦了,他说,“我还不得想教训谁,还用得着你来说我” 然后,躺在我的床上,吃起了烟。   那两天粉妹几乎不出门。窗帘拉着,屋里也没什么动静。中午时,一个男人 会准时来,手里提一些零食水果。他走路的动作很轻盈,就像一个芭蕾舞演员。 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心说,这那像一个开出租车的人。在我这个城 市,开出租车的人,都是附近城乡地区的人们在开,真正的城里人,或者知识分 子,是不会选择这个职业的。   冬天,这里没有暖气,供热公司说,这里要被改选,供暖煤气就不考虑了。 所以冬天的取暖,人们都是用煤炉和土锅炉。所以你会看到北现场在冬天的样子 也是很有特点的。家家户户的窗台和门口,都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煤堆和蜂窝煤。 为了防止人们偷窃,有的人还在上面写了“谁要是敢拿我一块煤我就让他进监狱” 等类似的话,有一天,有人发现自己窗台下面有一摊尿迹,这人就在自己的窗台 上写了“再尿就烂你的生殖器,生下男娃没鸡鸡”。   站在高处看,北现场是极其壮观的,一根根烟筒从破旧的上下二层的房子里 伸出来,冒着浓度不一的黑烟,有的徐徐缭绕,有的低回婉转,有的则是气势磅 礴,直冲天穹,更有的是在相互交织、探询,像在温柔的拥抱、抚摸,有说不完 的悄悄话。北方的冬天已经不似几年前那么地寒冷了,据说这和全地球气候变暧 有关。但人们在冬天确实希望不要太冷,人们基本上都像冬眠的动物那样窝在家 里耍扑克,打麻将。我则开始写一部类似于生存与毁灭那样主题的一部长篇小说。 我把炉子填得通红,炉子上的茶壶喷出的热气使我感到冬天也是美丽的,白雪覆 盖了所有的物体,太阳出来时,看得人眼睛都疼。   粉妹这时突然从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似乎比以前胖了,脸也白了,向我 笑笑,就一个人走了出去。我看见她向着无人清扫的雪地里走,红色的羽绒服看 起来特别醒目,像是一团火。可以看得出她走得小心谨慎。我突然看见她抬起了 头,面向天空,两只手舞动起来。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步。   有好几天没见粉妹。二赖一天四五个电话地打,这使我很心烦。我说,“人 家心里没你,你还真上心。”二赖还是那句话,“你少教训我。”说完就把电话 挂了。粉妹几天不在,我还真觉得清静了好多。可是发现门口经常有几个陌生的 男人在晃来晃去,我的心有点不安起来。开始为粉妹担心了。这些是什么人呢? 我到街上、到商场甚至到我很少涉足的歌厅看了几次,就是看不见粉妹的踪影。 实在没办法,我才打电话给二赖,我怕二赖不来,便在电话里撒了谎。二赖说来 就来了,一问是这事,二赖就有点灰头土脸,他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在外头 干了什么。”我说,“你不是追过她?”二赖一瞪眼,“我追她?寒碜!这世上 又不是没女人了。”冲地上吐了一口痰,又说,“你也不学学好,咋能看上这样 的女人?”我说,“我可没看上她,再说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人家是什么人, 咱哪儿能配上人家。我们是邻居,是隔壁,真要出个事,公安局第一个查问的人 就是我。”   二赖就不再吭声。我就说,“找一找吧。”我和二赖开始找起了粉妹。   房东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我粉妹是不是让人给杀了?看着房东一 脸的惊恐,我也害怕了起来。房东家又说,咱们都找找,一个女人,没个男人就 不是个事。房东叹息一声就走了。晚上快九点的样子,一个男人敲开了我的门, 问我,“她回来没有?”我明知故问,“你说谁?”“你的隔壁!”“你不知道 她叫什么吗?” 那个男人就不再吭声了,他看了看我,扭头就走。   一连几天,还是不见粉妹,也没有她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倒又渐渐习惯了 这种一个人的清静。一天半夜,我正沉睡着,忽然听见我的窗户被什么东西敲了 一下,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听了一阵才听明白,是粉妹的声音。 我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开了,粉妹像只兔子一样地钻了进来,然后就回了自 己的屋子,灯也不开。   我看了看她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就说,要喝水过来倒。想了想,又觉这样不 妥,我就把暖壶放在了她的门口,说,暖壶给你放这儿了。屋子里还是没什么声 响,我估计粉妹是听到了,也许是她心情不太好吧,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快二 点了。我又回到了床上。心想这几天她在做什么呢。她几天不回家,她又在哪里 住呢?想着想着,我就瞌睡了起来。忽然,粉妹推开门,跑了进来,她显得很紧 张,压着声音对我说,“有人问我,你就说我不在。”   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了她那间屋子的窗户被咚咚地敲了起来。我听到一个 男人的声音,粉妹惊恐地看着我,示意我拉灭灯。我想了想,没拉。然后指指我 的床,示意粉妹上我的床。粉妹犹犹豫豫地看了我一眼,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果 然,就有人敲我的窗户,问道:“粉妹在不在?”我说,“几天都没回来。” “小子,别哄大爷,改天知道了,有你好受的。”我开始禁声不语,心说,你要 再叫唤,我就拨打110。我听见窗外不只一个人,是好几个人。   粉妹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动也不动。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话也不敢说,我 和她就这样干坐着,等着天亮。   天终于亮了,粉妹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就说,你躺一会儿吧,我给二赖打个 电话。想不到粉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癞哈嘛想吃天鹅肉。”我说,“二赖 很喜欢你的。”粉妹笑了一下,说,“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除了没杀过人,什 么没想干,哪像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看这个世界,就你傻蛋。”   说到我傻,我看了看粉妹。粉妹又说,“我不是说你。”   我说,“你吃麻叶还是烙饼?”粉妹就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我说,“我出去买。”   粉妹惊恐地抬起头说,“见了人不要说我回来。”   我说,“我哪有那么傻。”   我买了两份,一份是老豆腐,一份是豆浆,她吃哪样都行。端了回来,开始 粉妹说不饿,后来,我说了她两句,她才吃了起来。我边吃边问,“这几天,你 去哪儿了?”粉妹没说话,只顾吃。我又说,“房东都跟着着急。”粉妹还是不 说话,我只好不再问了。   天已经大亮了,可是窗帘也不敢拉开。我就说,“你在家,我出去买点东西 就回来。”“不要走,”粉妹急切地说,然后两眼看着我,“你走了,我害怕。” 我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粉妹说,“这还要问!”“我俩做邻居也有半年 多了,可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粉妹说,“二赖没跟你说?”我一下子就 生气起来, “我想让你自己说。”粉妹冷笑一声,“不想说!”见她这样的态 度,我的火气不由得冲了上来,“你为什么就不能干点正经事?”粉妹说,“什 么是正经事?”我说,“好好做人。”粉妹就笑了起来,“只有你才会这么说。” 我想了想,觉得跟她也争论不出什么结果,就对她说,“我出去转一转,你把门 看好。”   粉妹没有吭声。   几天没有上街,大街上一派花团锦簇,我这才知道春节快要到了。我看了一 会儿路边卖杂贷的小摊,就见二赖正刁着烟坐在广场的石凳上。我过去拍了一下 二赖的肩膀,二赖却一点惊吓也没有,然后说,“老子知道就是你。”“你咋知 道是我?”二赖说,“你说呢?”然后吐了嘴里的纸烟,“你这号人也耐不住寂 寞啦?”而后,指着不远处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说,“看,那是两只鸡。”“你 咋知道?”二赖得意地说,“这就是本事。”然后用手遮住了嘴,悄声说,“想 打炮,就找这样的,便宜。”   见二赖没正经,我就说,“二赖,你见粉妹了吗?”二赖抬眼看着我说, “想不到你对这个小姐还真上心,这回她可要倒大霉了。”我一惊,“二赖你说 什么?”二赖一脸的不在乎,“她死不了也得少只胳膊缺条腿。她胆子也太大了, 敢敲诈三老虎。”“说得严重了吧。”我说。二赖说,“咱这地方屁点大,又不 是北京广州,这事除了你连水里的王八都知道。你说你活在这个世上,咋什么也 不知道啊?”   “二赖,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咋救?”二赖迷着眼说,“就是个烂货。”   看着二赖的表情,我想起了粉妹,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不由自己地紧张了起 来,然后我就赶紧往家里跑。二赖在身后笑着,“你发神经啦?”我顾不得再和 二赖说什么,赶紧往回跑,回到街门口一看,门还是我出来时候的样子,我就放 心了,舒了一口气,推门进去,自己家门还是闭着的,我赶紧推开一看,粉妹不 在了。我大致看了一下屋里,也没缺什么东西,然后我又打开床头柜,想看看自 己的那个信封在不在,我的钱就放在那个牛皮信封里。我用手一捏,钱还在,我 赶紧去推粉妹的门,里面没反应,我叫了几声,里面也没反应。我知道,粉妹又 不在了。   半个月了,不见粉妹,二赖也不来我这里玩。经过这么折腾,我还真有点耐 不住寂寞了,房东家过来收下半年的房租,问到粉妹,我说,“这几天又没见到 她的影儿。”房东家就叹了口气,说,“活个女人,成了她这样子还不如死了算 了。”房东家的话里有股子怨气。   我就说,“粉妹回来,我叫她给你送过房租去。”   房东家没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回过头来表情怪异的看了看粉妹住的那间房 子。   这是一片50年代的老式房子了,听人们说,也快拆了。听到拆,这里的住户 们大都喜笑颜开,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分到一套新房子的,我们这些租房子住 的人就又开始犯了愁,明天该去那里呢。可是,粉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她的任 何消息。我的心里十分地焦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然后就想到了那个 让人不寒而栗的词。我赶紧给二赖打电话,二赖的声音一下子显得非常遥远,听 我又说粉妹的事,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脏话,就挂了电话。我想了想,觉得自己 现在真的是有点无聊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么关心,正想着,我 听见外面的门被人撞开了,我一看,粉妹被一个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她的头发散 乱地披了下来,右脸颊还有点浮肿,我赶紧把他们让进了我的屋子。   那个人未等我开口,就说,我和粉妹是老乡。我赶紧倒了杯水给她端了过去。 她接了杯子把水喝下去后,就对粉妹说,回你屋吧。粉妹艰难的点了下头。我看 见她披散下来的头发遮盖了半个脸,她的样子显得十分痛苦。粉妹的老乡向我说 了声谢谢,就扶粉妹走了出去。我看见粉妹的身子弓着,腰也直不起来,两条腿 拖在地上,走路十分地困难。看来,她确实遭遇到了巨大的不幸。我就想起了那 天我从街上跑回家的情形,我看到家里并无打闹的痕迹,也许粉妹就是哪时候让 人给带走的。   正猜测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先是和蔼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就说她 是粉妹的表姐。然后她就向我说起了粉妹,说她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 子,你说她一个人咋办?听了她的话,我未置可否,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里说, 有那么多男人找她,怎么会是一个人?粉妹的表姐又说,“一个女人,没有一个 男人就不是个事。”我忙应和着说,“是啊,是啊。”粉妹的表姐很是能说,她 的话里,既含有对粉妹的谴责,又含有无尽的关爱,说得我也不由得羡慕起她的 好口才。只是她说的都不是我想了解的,于是,我趁她喘息的机会,打断了她的 话,我说,“听说粉妹的孩子也有十一岁了。”这都是二赖和我说的。粉妹的表 姐立即警惕了起来,仿佛我在揭穿一个不可告人的诺言。我又问,“她男人是干 什么的?”粉妹的表姐说,“挨千刀的东西,还在牢里坐着呢。”“那孩子呢?” 我问。“跟着他奶奶。” 和粉妹的表姐说完这些,我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了。   第二天,开出租车的男人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来看粉妹了。他走路的样子还 是那样地轻盈,我看见他进了粉妹的屋子。我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但我在想像 着他们正在说着些什么话,其实,说再多的话,能不能抚慰粉妹内心的创伤还是 个问题,可是这个男人,又能给粉妹带来什么呢?   我在心里思忖着,感觉到空虚正像窗外的阳光慢慢地将我溶化,只是我觉不 到阳光的温暖,相反一股股地寒意竟把我遮蔽,难道我会暗恋这样的一个女人。 不,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不值得我喜欢。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只见一个黄色的“国光”苹果和一个红色的 桔子滚落进了我的视线,紧跟着我就听见了两个人的争吵,尔后是粉妹喑哑的哭 声。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掠过一丝的快乐。半个钟头过后,我看见那个男人神 情沮丧地走了,他那芭蕾舞演员的脚步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   这十来天,粉妹的表姐一直来照看粉妹,她手里常常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 估计里面装着很多好吃的,当然我还能听见她们的谈话声。就是因为这些谈话, 我可以猜测到粉妹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于是我就不免有点儿欣喜。   一个寒冷灰色的下午,一辆工具车停在了我的窗外,车上下来了粉妹的表姐, 还有几个男人。我知道,粉妹就要搬走了。我放下正在写的稿子,我想我应该出 去帮着做点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钢丝床和被子,就是几个纸箱,老实说,我还 是第一次进粉妹的屋子。见许多人在忙着收拾、打包,我也没有可下手的地方, 我就退了出来。我见粉妹的头上围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了眼睛和她的头发。我发 现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她的东西让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搬了个空。她从她的屋里 走出来,就一直走了出去,和我连个招呼都没打。我看见她的步子还是那样的小 心翼翼,象个孕妇。   她的表姐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还把那间屋子草草的扫了一遍,然后才过来和 我打了个招呼,她说,麻烦你了。我向她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我又能说些什 么呢。我听见汽车点火后发动起来的声音,然后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后就又沉寂了。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房东应该过来看一看,当然我也想到粉妹的房租和房东结算 了没有的问题,可这些事情现在想来似乎都有些迟了,我知道,我在这儿的日子 也是屈指可数的了。   她又往哪里去呢?   我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知道,我担心的不是我,是粉妹,她又往哪里 去呢?我觉得自己突然伤感了起来,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春天的时候,我和一个叫李亚的女孩谈起了恋爱,她很爱写作,我俩见了几 次面就住在了一起。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兴趣。这时候,国内一家大刊物也 准备发表我的那个长篇小说的其中一节,我先把它按照中篇的样子修改了几次, 才投了过去。我和李亚从一家超市出来,我就看见粉妹正准备要进去,和她相跟 的人当然不是那个开出租车的男人。我看到粉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漂亮,仿佛留 存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弓着腰的粉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显然看见我了,但她没和 我说话,只是拿眼睛扫了我一下,准备进超市大门时,扭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她应该停下来和我说几句话, 一句话也行。可是她没有,也许是因为她相跟着的那个男人的缘故吧。   李亚见我发呆,问我,认识?我说,一个邻居,你也知道的。我说的是李亚 去我那里的时候,粉妹已搬走快一个月了。我就告诉李亚,隔壁住过一个女人。 李亚当时问我,什么样的女人,我就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是什么样的女人。李亚 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就不问我了。还能是什么样的女人,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实 际上它蕴含了非常丰富的语义,在我们这个年代,它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我和李亚提了两大包东西,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就像我们这个小城里所有相 亲相爱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我们很幸福。走了一阵,李亚冷不丁地对我说,那个 人好老啊。   我知道李亚说的是谁,是什么意思。我没吭声。我只是用力挽了一下她的胳 膊。想不到,李亚竟停下来,冲我笑了起来。   在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喧嚣和房屋倒塌的尘土里,我离开了北现场,那些破损 的砖瓦残缺的木头,真的很难让人想像这些东西就是曾经温暖的家。好多人围观 着这一切,并发表着一些关于拆迁赔偿的不着边际的条条款款。人们脸上充满了 对这一堆又一堆坍塌的瓦砾和木料的幸福的向往。我却不得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 情告别北现场。这里虽然有点脏,有点乱,随便拉跟铁丝就能看上闭路,不用掏 一分钱,但就是这些无秩序的生活,常使这里的人们感到开心和知足。其中也包 括我。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