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从客里山来的孩子   文/叶耳   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到了深圳。电话是小姨妈打过来的,母亲是十月九日深 夜到了石岩,那是深圳关外的一个街道。   母亲来了深圳。这是我的意思。一直想让母亲来一趟深圳,她一直空不开身。 这一次,她终于来了!我很高兴!   母亲把家里的母鸡捉来了三只,带来了四十一个鸡蛋。一瓶酸辣椒酱。一大 袋落花生。姐姐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双小布鞋托母亲带了来,还为她做了一 双毛绒布鞋。母亲也买了鞋子和袜子。带来的还有零碎家常干腊食品:腊豆角、 腊菌朵、猪油、辣椒粉、腊猪肠、腊红薯片等。   母亲是瘦小的。母亲的头发又添了许多的白发。母亲一到我这里就用客里山 的方言很气壮地讲述她的到来。一些问题让母亲变得年轻了一些,也让我觉得温 和。   我带母亲去理了一个发,染了头发。花了六十八元钱。理完发后的母亲一下 子年轻了十几岁。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六十八岁的人了,而是像一个才近五十岁的 人啦。给母亲理发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洗头,修剪、吹发、染发;按理发程序 本来洗完头还要给母亲按摩的,但母亲拒绝了。母亲露出缺了席的牙笑着说:冇 要按哩!在她的辞典里,理发就是理发,是单纯的,哪有这么多的名堂。母亲怎 么也想不到,理一次发,花掉了我几十块钱。母亲说,怎么这么贵啊?差不多可 以买半担粮食呷了。末了母亲又说,哏,早知道这么贵,就别给我理了。我问母 亲,在家里理一个发现在是多少钱?母亲说,三块钱。   逛超市时,我带母亲乘电梯。母亲一生都没见过这种自动就能把自己带到楼 上的玩艺。母亲的脚不敢上前,那像水流一样的电梯总是流动的。我试验了几次 给母亲看,母亲才鼓起勇气一脚就踏了上去,手却紧紧地抓住扶梯不松劲,但身 子却是向前进的,我叫母亲把手松一点,人才能自如地上楼。母亲把手一松弛, 人就跟着上去了。母亲又把她那缺了牙的嘴张开来笑。呵呵呵。   三哥听说母亲来了,特意请了假从另外一个街道来看母亲。三哥给母亲买了 一身衣服和鞋子,拿了五百元钱。三哥在光明街道的一个木器厂上班,从早到晚, 还要长期加夜班。干的是苦力活,也是很不容易的。三哥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了, 这与他长期没有很好的睡眠有关,与工作的压力有关。   大哥和二哥也分别来看了母亲。我的三个哥哥都在深圳打工。他们都在最底 层里深居简出,为自己的命运加班。这清苦的生活像一枚细细的银针,渗入了这 无尘的想象里,渗透了他们的病痛哲学的根。   大哥和二哥的工资加起来才一千二百多块。还要起早贪黑地忙碌。大哥和二 哥都没有发工资,大哥跟同事借了两百元钱给母亲。大哥觉得有点愧疚,嘴里不 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要等我发了工资就好了。二哥来看母亲是请了两天假的,这 两天假里只有一天的时间是属于母亲的,因为二哥还要把另外一天的时间给予远 在几十里路远的二嫂,二嫂在东莞市的一个小镇上打工。二哥提了一个大袋子到 了我这里,袋子里装着一些奇装异服。还有一个小塑胶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西 红柿。(这些西红柿都快有点烂了,可能是临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处理价的柿 子。)二哥说,这些衣服是一个老画家送给他的,是老画家的老婆平时穿的。 “都是上乘的布料,都很新哩!”二哥随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衣服 给母亲看,“你看。”母亲布满好看的皱纹检验着二哥递过来的衣服。那份神采 让我想到了上帝给予生活的隐语。二哥没有吃晚饭就告别了母亲,他还要赶着去 东莞二嫂那边。临走时,给了母亲五十元钱,这五十元钱都是十元一张的。二哥 说还没有发工资,身上一个家业才两百块钱,还要去看二嫂,听说她生病了。但 二哥走到楼梯口又折了回来敲我的门,说是怕身上没零钱坐车,抽出一张百元的 票子喊母亲过去拿,叫母亲把那五十元零钱退给他。这样一来,二哥身上只剩下 一百块钱了,等他七折八扣到了东莞二嫂那里,身上基本上就没有多少钱了。二 哥的这一个细节让我看在眼里,心头一紧。这个内心藏善的男人,他用一种无比 笨拙的方法在修补着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关怀。我的心只是在那一刹那间,回到 了青黄不接的故乡,那青灰的瓦房下,那高过墙壁的狗尾草,那代表无限可能的 恩泽的山和水,还有阳光下浇淋的万物。我的眼里有一种翡翠的绿漫上来,加深 了我所有的想象的颜色。   我在沃尔玛大超市给母亲买了衣服和其它的东西。   我得让母亲在这里感到温暖!哪怕我越是多么艰难。   母亲说,她呆几天就回家。我说,先住下来看看再说。我带你到处去看看, 看看深圳与家里的不同。我知道这一次母亲出来后,以后出来的机会就少了。因 为母亲已越来越老了。   在这个精彩的城市,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述母亲的欢喜。还有她神气的表情。 在像森林一样的公园里游玩时,我给母亲拍了很多的照片。有一张经典的照片是 我故意让母亲这么做的:我让母亲戴上了我的能看到眼睛的墨镜。站在足球场旁 摆了一个POSE,我“咔嚓”一声,就拍下了一个很酷的老太婆。她的表情和姿态 让我笑疼了肚子。这时,有一架飞机正清晰地穿越我们的头顶,(这里的飞机有 时飞得很低,看上去很庞大。)母亲抬头看到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头顶, 激动地说:哪。飞机飞机。母亲的声音渗透了乡下人的泥土气息,让过路的人都 投来了难以避免的微笑。我从母亲的兴奋里看到了她身心健康的另外一种力量, 这是一种藏在劳动里的幸福。会飞。   我说过,只要母亲来深圳,我就一定要让母亲在深圳好好看看。   我带母亲先去了大梅沙大海边,看到了海,母亲联想了很多。母亲说,这海 怎么看上去越远越高,像座山一样。母亲看到这到处是柔软的细沙,忍不住捧了 一捧在手心。像个科学家一样研究了好一阵,后又撒了回去。我带着母亲沿着海 边走了一圈。母亲说,这海真是宽阔哩。这海里的水会流到哪里去?海那边是哪 里?我告诉母亲说,海里的水会流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还会流到外国。海那 边是香港。   遥遥的,那无边无际的不可企及的大海啊,无数的方向都是不可确定的道路。 母亲又怎么知道,在辽阔的海平线上,那些像每一座山的远方就是我们每一个虚 构的城堡。在宇宙的浩瀚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朵浪花,在人生的大海里遨游。 在深蓝色的宁静里飞翔。朝着我们怀抱梦想的光,自由而孤独地飞翔。   母亲就是这大海里一条宽阔的路。   我还带母亲见识了深圳最高的大厦:地王大厦。位于深南中路。高四百二十 米,共六十九层。是全国第一个钢结构高层建筑。看到这么高的楼,母亲嘴里一 直“啧啧啧啧”个不停,啧啧,别个喽好高哩!   回来时已是华灯初放的晚上了。深圳的夜晚是美人的。我们沿着深南大道一 路返回。到世界之窗。母亲又发现了许多的秘密。看到那朝天喷出的七彩的水花, 母亲问这个是用来干什么?我说,用来好看的。母亲又列开她那缺了牙的嘴笑了 起来,嘴里重复到:啧啧,用来好看的。   深南大道沿途的灯红酒绿和温馨的霓虹灯夜景,让母亲赞不绝口。母亲说, 当真是深圳哩,照一夜电不晓得要照多少钱哩。啧啧,不得了。   母亲重复发出的“啧啧”声,让我从身体上感受到了这种声音的磁性和温馨。 我能联想到幸福正在以一种珍贵的速度抵达母亲的内部。抵达她隐匿太久的秘密。   在家里,我就听说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我一直叫母亲去医院看看, 母亲说,没事的,我不是每天都照吃两碗饭嘛。我知道,母亲对她的身体总是自 信的,因为这种自信,使她一直和家里的植物一样,健康地生活着。   来到这里后,母亲在我的引导下才答应去医院看医生。去医院的路上,母亲 还是坚持他的看法:没病看什么,浪费钱啊。我带母亲去了深圳市第八人民医院 看了内科,做了检查。母亲的话没人听得懂,她讲的是地道的客里山方言。我只 好给母亲做了翻译。母亲说一句我重复一句,医生问一句我也跟着问一句。我用 的是双语,在这个城市,母亲只能通过我的语言才能够准确地认识她自己,包括 她的身体。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才知道母亲原来一身是病啊。母亲身体里有无数个她忽 略的答案。病历日志栏写着:颈椎病、脑血管弹性减退、胃病、风湿病、贫血等。 有这么多病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她操劳过度,缺少休憩。   这些散发药味的文字,像我小时候见到那柄银亮的剃刀,一不小心就剃伤了 我的泪水。这锋芒的剃刀此刻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记忆深刻的银亮色。它会不小心 划伤母亲吗?许多警惕和逃避的问题汹涌而来,站在我并不强大的幸福出口。我 迟到的母亲她是否意识到了疼痛?我看到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在我的体内孕育成一 粒忧伤的种子。   医生给母亲开了三天疗程的打针(点滴)药和其它口服的中成药等。母亲这 一次花了我不少的钱。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出门在外,我一直靠自己微薄的力量 独自一人打拼生活。我没有上过多少学,没有文凭,没有专业的技术,我惟一能 养活自己的就是靠这一支小小的笔。我廉价的文字在打发我珍贵的青春,思考我 整个青春的梦。我能心里不烦恼吗?我心里窝着的火以一个正当的理由表现了出 来,我说,叫你在家里不要干活,不要太操劳,你不听。现在好了,你花了这么 多钱,你心甘了。你喂那些猪干吗?你种那么多落花生干吗?你做这些值几个钱? 你看,你这一下就花足了你辛苦干出来的那些钱了。咳——母亲知道我也是挺不 容易的,一直没有吱声。   其实我烦恼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在生活里的弱小。   我去窗口划价交费时,母亲从身上把那些卷成一团的百元人民币想给我交。 我知道这些钱都是我那些亲兄长和亲戚给她的。我挡回了她递过来的手,她把钱 捏得很紧。我说,不用了,你拿着自己用吧。我知道母亲刚才的心情。这个瘦小 的女人,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我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晚上给父亲打电话,他身体近来也不好了。也在家里打点滴,叫母亲早点回 家。母亲说,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打完三天点滴针就回家去。父亲已经八十二岁 了,离不得母亲。母亲打老远来一趟深圳是需要下决心的。我怎么样也得让母亲 感到快乐!   那天早上临时有事我要出去一趟,我让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本来不用多长 时间的,但因为路上塞车,我一个上午都不能赶回。而母亲连早餐还没有吃的。 她从来没有使用过煤气和电锅煮饭菜,更不会去外面买菜,他一句普通话也不会 讲,谁知道她要买什么呢?就算她买到了菜,她还认得回家的路吗?这里房子可 不像家里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式的。巷子又多又一个样,转几圈就晕头转向了, 不迷了路才怪呢。我赶紧在车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家,你饿了吧。 母亲很阔气地说,我不饿哩,莫要紧的,等你回来。   到了楼下,我忘了带钥匙,按门铃。门铃响了很久都不见母亲开门。只好按 别人家的门铃把大门开了,才得以进得自家门口。我在门口用力敲门,母亲在家 里听到了,帮我开门,但就是开不了。我一步一步地教她操作,她才好不容易学 会了开门。我说,这些都不会啊。母亲说,这城里的门怪得很,太麻烦了。我只 好一脸苦笑。连过马路也让母亲摸不清怎么一回事,怎么车突然就停了呢?我就 跟她解释红绿灯和人车之间的关系。但说了半天她还是弄不清红和绿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对于母亲来说,弄清确非易事。弄清了也没多少作用。因为在那个遥远 的客里山,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个在客里山无比强大的母亲,来到了城市她却成了一 个孤独的“孩子”。她对于城市一无所知。对于这里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不适 的。因为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敌对她的,她会让城市给出她太多的警惕, 她的举动会让这个城市备受关注,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敌人”。   只有那个让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客里山,才是她自由呼吸的天空。那 里有她熟悉的语言,亲密无间的土地、素菜,同甘共苦的战友父亲。那里才是她 的城堡。那里没有她的敌人,只有她的战友。父亲是她唯一考验时间最长的好战 友。那里的植物和土地,以及那些活动在天空之下的动物、昆虫,汗水都是母亲 的战友。   母亲舍不下父亲,在这里停留了十几天还是回家了。母亲回家的那天是早晨, 从来不叫嚷的母鸡,那个早晨在母亲临走时,拍着翅膀咯咯咯地喊了起来。声音 从窗口传得很远,好像在叫:哥哥喽,回家咯。哥哥喽,回家咯。   我这才发现,这些被母亲从家乡带出来的母鸡也是熟悉她的,原来它们也是 母亲最好的战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