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京城漂流   叶子   朱朱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当她将桌子重重一拍,对着那个平日里和颜悦色 今天却怒容满面的老校长大喊:“我不干了!”之时,教学楼窗外那棵高大、苍 老的榕树被一阵风吹得噼哩啪啦直往下掉榕籽儿。   朱朱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县城教书,以前在大学里她是学校文学社副主编。 她看《秃头歌女》、《嫉妒》、《荒原》、《恶心》,平日里疯疯癫癫,没有多 少教师的样儿。她竟然公开在课堂上煽动学生说,高一高二年不必学语文,你爱 看什么杂书就看什么杂书,等高三年再来做一台考试机器就行了。她在课堂上朗 诵诗歌:   我想去死,只是因为我疲倦了   只是因为大教堂的玻璃窗上   天使们的巨像   让我出于爱和悲而颤抖   只是因为,而今我温顺得   像一面镜子   像一面不幸而忧伤的镜子   你瞧,我并不是一个诗人   我是一个想去死的忧愁的孩子   你为什么叫我诗人?   我不是诗人   我不过是一个哭泣的孩子   你瞧,我只有洒向沉默的眼泪   你为什么叫我诗人?   啊,我确确实实是个病人   我每天死去一点儿   我可以看到,就像那些东西   学生们并没有像她估计的那样喜欢她的课。当她激情朗诵诗歌的时候,下面 的学生有的在演算数学题,有的睁大困惑的眼睛,更多的是在讲小声话,课堂秩 序越来越混乱。教了半年之后,一学期例行的期末考来临了,她所任教的班级语 文成绩一塌糊涂。校长信箱里收到了一大堆学生和家长的来信,老校长沉痛地看 着这些措词尖锐的来信,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将学校的成绩统计表摊到朱朱面前, 朱朱将脸别开,说:“我早就看过了。”   校长满脸沉痛:“我当校长二十几年了,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 教师。我都想不通你究竟是不负责任,还是能力差到这个地步!”   朱朱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弱智,弱智,全都是弱智!”   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朱:“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怎么了,出了事不好好 反省自已,还有脸说别人弱智!古语还说吾日三省吾身呢!”   朱朱决定放弃教职,上北京去。不管当文学编辑、记者、卖文、当校对,甚 至帮别人打字也好,她再也不教书了。这并不是她一时冲动的决定。半年来的教 师生涯让她十分痛苦,这是一个中规中矩、丝毫没有创造性的职业,她自己本身 就不符规矩方圆,怎么有可能用规矩方圆来圈定一群稍一放纵就肆意妄为的孩子 呢?关键是,她的理想是走文学创作的路子,北京自古以来就是文化中心,占领 了北京就等于占领了全国。她兴奋地想:打到北京去!   进了家门端起碗,她嚼着饭,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来回扒拉了好几圈,心里盘 算着怎样跟母亲说。她知道,保守顽固的母亲一定不会同意她上北京的,假如北 京有一个现成的职业在等着她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母亲总是想好了退路才来走 下一步棋,不像她那样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朱朱看着母亲背后的窗帘在飘 荡,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把它们鼓舞得像一张海上的帆,却没有撑足,最终还是无 力地垂下了,这让朱朱感到无端的沮丧。   朱朱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母亲已经先开口唠叨起来了:“阿朱啊,你成天 猫在房里看书有什么用?你看和你一起毕业的苗佳假期收了十几个学生补作文呢, 一次两个小时三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有两千块的收入,是工资的两倍呢,你也去 帮学生补作文吧。”   看来去北京的事是没法跟母亲谈了。朱朱还没有吃饱,就气鼓鼓地扔下碗筷 出了门。她去找她的男朋友。男友和她是大学同学,在县城的另一所学校教书, 她的决定必须让他知道。   朱朱宣布了她的决定以后,男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走了,那我呢?”   朱朱用豪迈的语气雄心万丈地保证:“我先去探探虚实,等我站稳了脚跟, 你也去。”   男友是一个抱着实实在在态度生活的人,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不可能去 北京的,我的根在这里,我的亲戚、朋友、师长都在这里,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 开。就算你在北京找到一口饭吃,你买得起房子吗?你准备一辈子都租房子住吗? 我可不想把租来的房子当自己的家。在这里多舒服啊,我爸妈已为我买了一套一 百二十平方的商品房,半年后就可以装修完毕,半年后咱们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听到男朋友的拒绝,朱朱不吭声,脸色黯然。男友看了不忍心,想拥抱拥抱 她以示安慰。朱朱把他推开了。   她说:“谁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男友的脸色更为惨淡。他说:“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等你一年。一年后 你不回来,咱们的缘份就算尽了。”   朱朱抬起脸,干笑道:“这是最后通牒吗?”   在北去的火车上,朱朱接到了母亲气急败坏的电话:“你这死丫头,你给我 回来,回来!”朱朱有气无力地把手机盒盖上,默默地看着逐渐由南方过渡到北 方的景色。   从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出来,朱朱几乎被人流挟裹了去。朱朱定了定神,看到 西天上挂着一轮散发着疲软的黄蒙蒙的光芒的夕阳。她投奔了居住在朝阳区的一 个文友。文友听明了朱朱的来意,大吃一惊:“你这不是现代版的鲁滨逊么?你 就拎这么一个袋子来闯北京?你今后工作有什么打算?”她打量了一下朱朱随身 携带的那个不大的旅行包,那里面顶多装着两三套换洗衣服   朱朱高兴了起来,说:“我最想当文学编辑,像你这样的。”   文友给朱朱倒了杯茶:“我说姐们,现在找工作不是你想干啥就能干啥的, 你别发烧了。现在一家杂志就只有四个编制左右,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北京人 还安排不过来呢,等考虑到你们这些京漂都已经猴年马月了。”   朱朱有些泄气,将自己的毕业证书、发表的作品拿出来给文友过目,文友翻 了翻,沉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十个有九个会写些小文章,况且现 在报纸杂志多如牛毛,发表些文字不稀奇,没有谁会把你当宝。我实话实说吧, 你最好还是把标准放低些。”   朱朱被说得有点绝望了,说:“那我到哪间公司当个文字秘书总还可以吧? 再不行帮人家打字、校对都行。”   文友残酷地说:“你不要太乐观了。当个文字秘书也得凭运气,机会不是永 远在等着你的,要恰逢其时才行。况且人家都要有经验的,又要人长得漂亮,伶 牙俐齿的,条件苛刻的很。”   朱朱呆住了:“难道我要饿死在北京不成?”   文友安慰道:“人家捡垃圾的都能活命,怎么就独独把你饿死?关键是你自 己要有个准确的定位。我帮你出个主意吧,现在北京新增了很多家报纸,到处在 招聘编外记者,你赶紧抓住机会去试一试。现在先解决住处问题再说。你自己掂 量一下,看自己的经济能力适合于住地下室呢,还是住市郊的租房。”   朱朱一听地下室就毛骨悚然,脑袋瓜里立刻闪现出黑暗、潮湿、无法呼吸的 场景,整日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衣服永远晒不干,走到地上完全像个长毛的山 顶洞人,她飞快地说:“住市郊的租房吧。”   文友欲言又止:“你考虑清楚了?”   朱朱道:“考虑清楚了。”心里想,这有什么好考虑的,钱和人,当然是人 要紧。文友想的是:一点点钱,不懂得计算着花,到头来可别来找我的麻烦。   文友将朱朱领到一家便宜、简陋的租房里,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同租房 里是一个漂亮女孩,叫如玉,两片美丽的嘴唇像六月天的石榴花瓣。这个女孩看 起来是那么妩媚动人,身材苗条,如风中的杨柳,一米六三的个儿,长发披肩, 扎一条辫子。她的苗条不是瘦,不像有的女人摸一下就会觉得硌手,她是由于骨 架小而显得苗条,肌肉饱满富有弹性,只要读过《诗经》里“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的人,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这句诗。   她不冷不热地与朱朱打了个招呼。朱朱楞楞地望着文友的背影,那种感觉就 像大海中溺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救生圈越漂越远。到北京的第一天与朱朱 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在朱朱的想象当中,文友会热情地款待她,席间两人畅谈 文学,过后文友还会请假几天陪她逛逛天安门、地坛、十三陵、王府井等。文友 的话让朱朱明白,这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与她无关,它美丽与否丑 陋与否都与她无关。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应付北京城的寒冬,朱朱还是发觉自己准备得远远 不够。南橘北枳,她这只水分充足的橘子到了北京一下子变成了酸涩的枳。她带 着面罩走在大雪中的街道上,雍肿的衣服使她感觉迈不开步,好像前面有无限大 的阻力,她似乎在推着一堵墙在前进。身边的树木上上下下抖光了叶子,枝桠冲 天,北风呼啸而来,刮起一堆又一堆落叶。天空惨淡而灰黄,空气里是南方人无 法忍受的干枯与寒冷。她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她试图弯一弯自己的手指,但手 指不听使唤。鼻子里面灌满了风,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刚到北京的第二天,感冒 就袭击了她,北京把伤风伤冒当作第一份见面礼送给了她。到了她租房的那条小 巷里,路上满是泥水,她的鞋子一路上都在吧唧吧唧地响,她听见自己的牙缝里 挤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回到租房里,清清的鼻水接连不断地淌下来,随身带 的半包面巾纸很快就用完了,桌子上面巾纸堆积如山。她没有手帕,只好一遍一 遍地将鼻水甩在地上。如玉横眉冷对,最后朱朱想了个办法,拿来了自己的毛巾。   感冒使她状态十分不佳。她从报纸缝里抄了几则记者招聘启事,主考者一听 她那浓浓的鼻塞音,无一例外把眉头皱了起来:“有这样嗓音的人怎么能当记者 呢?”尽管她一再解释,得到的回答仍是:“你走吧。”受了打击的朱朱坐在公 交车上,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玻璃不停地流下来,好像哭不完的样子,一切都模 糊了,看不清路标。   已经在租房里住了八天。口袋里的钱在一分分减少。朱朱体会到“锱铢必较” 这个成语的准确性,搭公共汽车多少,吃饭多少,甚至连买卫生棉的花费也得计 算在内。在这几天里,朱朱没有吃上一个水果。   这八天之内,朱朱悄悄观察着如玉的生活方式。如玉自己买了一个电磁炉, 煮稀饭的时候,就守在电磁炉边,怕里面的粥沸出来,弄得电磁炉短路。如玉手 拿汤匙在电磁炉边不断搅动稀粥的姿势十分奇怪,朱朱发现她连一根饭勺也没买, 就把汤匙当饭勺。更奇怪的是,如玉时不时地清洗着她那根汤匙,好奇一问,答 曰:“厨房在露天,汤匙不一会儿就有灰尘,所以必须时不时地洗一次。”   配的各式袋装咸菜倒也齐全,有萝卜、榨菜、小白菜、海带等。中午有时弄 个汤,是水煮青菜。她就那样默默地喝着粥,一边听MP3的歌,那满带伤感的音 乐逶迤而来,使朱朱觉得置身于一座既陌生又捉摸不定的雪山当中,朱朱必须奋 力昂起头来呼吸,否则就会有被湮没的危险。她烦躁地叫道:“可不可以这放这 死人般的音乐?”如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摁下结束键,径自出去洗碗,将 汤匙敲得乒乓响。   朱朱本想与她搭伙,但禁不住嘴馋,受不了这种尼姑式的素食,有时觉得买 个肉包开开荤也是好的。朱朱一边咬着肉包,一边试探着问:“如玉,你干什么 工作?”   如玉有些尴尬,稍作停顿,不情愿地回答道:“我干营销工作。”   朱朱不识趣,打破沙锅问到底:“主要推销什么产品?”   如玉道:“我推销的东西多啦,先做过安利,也做过玫琳凯,现在做康美 丹……哎,做这一行要靠人气,我真恨不得我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富翁,那他们就 可以用他们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儿钱来购买我的产品……”   朱朱刻薄地想,如玉说她推销产品,估计最大的产品就是她自己。因为如玉 总是三更半夜回来,开门的声音总把朱朱惊醒,这使朱朱非常不满。朱朱猜如玉 是坐台小姐,为各式各样的男人提供有节奏的夜晚,是所谓的“肉体的园丁”。 这使朱朱心里对她极端地不耻,朱朱暗暗想,即使我饿死,我也绝不会去当坐台 小姐。   朱朱连一粒感冒药都没舍得买,她太大意了。她误把北京当成了南方。以前 在南方,她也感冒过,不用吃药,多喝开水,几天就没事了。北京的感冒比南方 的感冒凶猛。租房里没有配备卫生间,街尽头有一间简易的厕所。她的肚子突然 痛了起来,感觉一股稀稀的屎水已经淌到了裤子上,她来不及披上棉衣,就往街 上冲。她蹲在厕所里,四面八方的风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她瑟瑟发抖,她的头又 晕又痛,摇摇晃晃挣扎着回到房间里,一头扎倒在床上,全身热烘烘的,她知道, 她发烧了。她焦急地盼望着如玉回来,等着她的救援,现在唯一能救援她的只有 如玉了,整个北京城像一片汪洋大海,千帆竞渡,却没有救援她的船只。这是一 次绝望的等待。三点了,如玉还没有回来。朱朱懊悔着没有抄下如玉的手机号码。 可是,即使她抄下了如玉的号码,她给如玉打电话,如玉能深更半夜赶回来照料 她吗?朱朱渴极了,她想喝一口水,可热水瓶是空的,她现在连弄一杯开水的力 气都没有。窗外黑漆漆的,这是一个寒冷的雪夜,朱朱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在夜的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也许有夜风在枝条上颤动,还有人世的气息在大地 上流连。   朱朱痛恨着自己往日的刻薄,后悔平时没有对如玉温和一些。她大声呻吟, 最后哭泣起来,眼泪淋漓而下。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想到自己背叛了母亲, 现在又渴望着母亲的温存,渴望母亲握着湿毛巾的手在她额头上停留,她羞愧难 当。   天亮了,朱朱昏睡了过去。如玉进到房间,一见朱朱没反应,觉得很奇怪, 以往她回来,朱朱总要轻蔑地看她一眼。如玉看到朱朱面色潮红,觉得有点不对 劲,摸了摸她,烫得吓人。她摇醒朱朱:“喂,你怎么啦?”此时朱朱已经整个 人恍恍惚惚,说不出话。如玉摸出自己常备的退烧药,喂了朱朱一颗。过了四个 小时,朱朱还是全身烫得吓人,如玉说:“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朱朱费力地摇了摇头:“我没钱。”   如玉只好又喂了朱朱一颗退烧药。到了晚上,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如玉有点 害怕了,她说:“你这样子要上医院输液的,不输液搞不好会死人。这样吧,钱 我先借给你,不过你得尽快还给我,而且必须写张借条。”   朱朱焦急地盼望着自己赶快好起来。钱消耗得越多,她的安全系数就越减少 一分。第四天出院后,她马上去参加了《京都日报》的记者招聘。笔试很顺利地 通过了,她拿到了第二名。面试时出了点小小的问题。临结束时,考官说:“我 对你的业务素质基本满意,但你的形体语言很成问题。当一名好记者一定要敏锐, 可你看看你的样子,无精打采,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记者本人哭丧着一张脸, 会严重影响到被采访者的情绪。假如你今后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一定要改掉你 这个致命的缺陷。”   朱朱诚惶诚恐,唯唯诺诺。   考官说:“你回去等我们通知吧。”   朱朱忐忑不安地问:“大概什么时候?”   “七天之内。”考官连眼皮都不抬,喊道:“下一个。”   朱朱神思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心里嘟囔道,笑笑笑,你来试一试,你处在我 这样的位置上,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她的心里一会儿充满了成功的希望,一会 儿又充满了万一被拒绝的绝望,也不知道命运将对她做出怎样的安排。   她两眼无神,拎着那个蜷了角的塑料袋在街上晃荡着,似乎连塑料袋里的文 凭、简历也觉得深深地疲倦了。两边店面透明橱窗里的衣服显得那么精美,她没 有兴趣深看第二眼,因为她知道它们是不属于她的。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几块 钱,假如每顿饭吃一个包子,也至多能维持二十天。这是北京的又一个黄昏,从 一些高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金色,射进了朱朱的眼睛里。她有点惧怕这样的 黄昏,因为她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在黄昏,给她一种艾略特的荒原的凄凉感, 自己像一只大雁一样被寒潮驱赶着。   无意间到了公园门口,她不知不觉就拐了进去。草坪很宽阔,孩子们在翠绿 的小草上无忧无虑地奔跑。有一个看起来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穿一套天蓝色童 装,上面画着可爱的唐老鸭,正在笨拙地追逐着一粒篮球,另一个大孩子飞速奔 跑着,因为他旋转着小小的风车。老人们坐在台阶上下象棋,也有闭目打太极拳 的,似乎他们的手中正环绕着一团团气流。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老人与小孩的 世界,偶有成年人,也是陪伴着孩子来的,要嘛就是孕妇。她窘迫起来,她才二 十几岁,却吊儿郎当地在这里散步。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工作,惟有她在这里散步。 她深深地感到羞耻。因为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竟然幻想自己是一个退了休的老人, 领着不菲的退休金,生活上有足够的保障,在这里闲庭信步。即使不能这样,那 让她重返孩童时光也好。从来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只是懵懵懂懂地度过每一天, 知道吃要尽量吃好的,玩具多多益善……她怎么能这样想呢?难道她真弱到像老 人和小孩这样的地步?而此时,她的同龄人都在职场上拼杀……   以后的七天,朱朱不敢再去别的地方应聘,惟恐要是这家报纸真的聘用她, 到时两边为难。她一会儿希望七天赶紧过去,好早日知道结果;一会儿又希望这 七天之期永远不要结束,让她永远处于等待的希望当中。日子并不以她的意志为 转移,仍然一天天过去,七天过去了,朱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真想痛哭一场。 原来自己的外在形象和口头表达能力是如此之差。以往的自信已经无影无踪,起 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是这样地微小。   她开始到另一家报纸应聘。第九天,《京都日报》来电了。考官说:“本来 你是上不了的。因为另一个应聘者没有来签合同,我们才考虑到你。不过你要记 住,试用期三个月,到时发稿量要是排在最后一名,立刻就走人。”   朱朱感激涕零,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 诌媚。在南方,她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   她欢呼雀跃。文友在电话里祝贺她:“你真了不起!一个月内能找到工作, 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多了!”朱朱真诚地说:“要感谢你才对,没有你指点迷津, 我可能在半年之内都找不到工作。”   受了文友的鼓舞,朱朱多少又找回了一点自信。朱朱很想庆祝一下,买一点 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和如玉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一想到欠如玉的六百多块钱, 就打消了庆祝的冲动。朱朱打电话给男友报喜:“我找到工作了!”   那边竟然一阵沉默。   朱朱的心沉了一下,她感觉到男友似乎不愿意她找到工作似的,他在热切地 盼望着她早日败走麦城呢,意识到这一点,朱朱感到十分气愤。男友说:“已经 过了一个月了。”他是在提醒她呢,他说过等她一年,现在还剩下十一个月,朱 朱心里一阵阵作痛。她不知道十一个月后,他和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朱朱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工作环境。她发现,大部分跑一线的记者都没有医疗 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伤残保险,没有公积金,没有档案,俗称新闻民工。 不过这些她都不计较,能找到一口饭吃已经是万幸。她发现自己的心正在变硬。 有一次她报道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当时聚光灯把现场照得一片雪白,无数灰尘 在其中沸沸扬扬,满地的碎玻璃在灯下不停地闪烁,一大滩暗红色的血也反射着 幽幽的光,朱朱就站在死者旁边出境;另一片聚光灯下,死者的家属哭得像个小 孩。朱朱一点都听不到死者家属的哭声,她只是在心里计算着这次采访在自己一 个月的发稿任务中积累了3-4分,折合人民币100元左右。   工作是愉快的,整座报社大楼四处能看到80年代出生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忙忙碌碌。朱朱很喜欢报社锃亮气派的旋转式楼梯,穿过那条100米左右的内 走廊,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但人事关系很快掺杂了进来。朱朱很为自己的记者证 感到自卑,那张记者证上面用红字写着“实时付酬”的字样。外行人可能会忽略, 但抢新闻的时候,别的记者要是知道你的记者证写着这么四个字,就会毫不客气 地把你挤到一边。朱朱感到从所未有的委屈。有一次,一个在编记者扔给朱朱一 份通讯,不容置疑地吩咐朱朱:“主任叫你把这个稿子改改。”这个女人四十岁 左右,留着朋克头,一副精明的样子。朱朱不情愿地接过来,又作声不得,她刚 才明明听见主任吩吩这个在编记者好好改改这个稿子,现在这个胖胖的女人一转 手把任务摊派到自己头上。照朱朱以前的性格,她早就戳穿这个朋克头了,朋克 头竟然借主任之名来欺压她,现在她只能默默地忍了下来,就当作无偿出卖自己 的劳动好了。这天晚上改完稿件,她气愤得睡不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做故乡 的主人,偏要跑到北京来当异乡人,当这个艰辛的吉普赛女郎。每当她来到报社 办公室的时候,都盼望着能在桌子上发现一张硬而板正的信封,那时她就会眼睛 一亮:准是请柬来了。而后她就撕开信封抽出请柬来,扫一眼邀请单位和发布活 动的名称,以自己的经验揣度出这封请柬的份量。朱朱希望整个北京城天天有汽 球升起,她就天天朝有汽球的地方奔去,汽球升起的地方就意味着哪儿又有产品 鉴定、商品展销、工程剪彩等新闻发布活动。   报社里公布第一个月的发稿量了,新招聘来的十个记者挤成一团争着看那张 躺在办公桌上的纸张,朱朱不大敢看那个结果,等最先看完的那个人挤出来她才 挤了进去,看到自己排在倒数第二,朱朱吓出一身冷汗。她自以为凭自己的文笔 完全可以迅速在报社里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原来 搞新闻并不需要多好的文笔,而是看你的嗅觉灵不灵敏,能不能抢到最新的、最 有价值的独家新闻,而朱朱太过于被动,常常只按报社里发给她的任务进行采访, 这对她很不利。朱朱看到那个排在最后一名的来自贵州女孩,眼眶儿都红了,强 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因为这意味着从明天起大家就再也不会在报社里看到这 个人了。朱朱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又觉得此举多余,其余八人都沉浸在“我不是 最后一名”的喜悦里,她又何必异于常人呢?况且说不定下个月就会轮到她自己, 到时谁来安慰她呢?即使真有人来安慰她,说不定她也会认为对方是惺惺作态。 数着手中的工资,并没有比在南方时多出数倍,看来,北京并不是遍地黄金。   在这个如释重负的晚上,朱朱感到特别孤单。她买了一份北京地图,细细研 究起来。由于职业的关系,她较快地熟悉了一些单位的地理位置。在她来北京时 的火车上,在她浪漫的想象当中,她来到北京,应该先看看那代表着江山社稷的 万里长城,站在古老的城墙上作上下五千年的追思。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现实 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她没有去过一次酒吧,没有过一天 休闲的日子。工作是为了享受,如果没有生命的放松、休闲和享受,那样疲于奔 命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晚上,朱朱特意为自己放了假,她想邀请和她 同一批招进报社的那个叫陈琳的女孩儿一起去泡泡酒吧。陈琳在电话里为难地说: “我还在赶一篇稿子呢。”放下电话,朱朱责备自己的松懈:刚获得了一点点小 小的胜利,自己就麻痹大意了,要知道,想在北京的职场上站稳脚跟,要展开的 可是一场肉搏战啊。   母亲打了电话过来:“阿朱,我帮你补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你还有退路, 要是在北京呆不住了,就回来啊!”朱朱才不想回去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要 是回去了,不是明明白白把失败两个字写在脸上吗?那不成了多少人的笑柄!再 苦再累,死也要在北京!   第二个月的发稿量,朱朱排行第五;第三个月的发稿量,朱朱排行倒数第四。 报社里和朱朱签了一年的合同。这天,《京都文学》举办一个作品研讨会,因为 文学性质,去采访的记者估计领不到红包,朋克头把这个任务塞给了朱朱。朱朱 几乎要拥抱朋克头了,由于朋克头的慷慨大方,朱朱又有机会得以拥抱文学梦了! 自己到北京四个月以来,没有看过一本文学书,没有写过一篇跟新闻报道无关的 文字,朱朱抑制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来到了《京都文学》作品研讨会的现场。   她悄悄地为自己选择着目标。台上的主编副主编主任等人显得那样高不可攀。 朱朱注意到一个王编辑,大概五十几岁的样子,眉间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 看起来比较可亲近的样子。朱朱估摸他应该是一个资深编辑,双手将自己的名片 递给了他,紧张地说:“王老师,我手头有一篇两万字的小说想让你过目一下。” 王编辑爽快地说:“好啊,你拿来我看一看。”   朱朱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对王编辑夸口说自己手头有一篇两万字的小说,实 际上连个影儿都没有,朱朱白天完成采访任务,晚上通宵熬夜,一连奋战了五个 晚上,一篇两万字的小说《京城漂流》赫然出来了,草草修改了一个晚上,写完 最后一个字,朱朱两眼发黑。看来,写作不仅仅是脑力活儿,同时也是体力活儿。 这是酷热的夏天,朱朱消费不起空调,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扇,整个人汗津津的。 朱朱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人在四季之中的夏季特别接近于动物。白天在散 发着刺眼白光的骄阳下奔波采访,就像一条伸长舌头喘气的狗。   朱朱惶恐无比地将小说稿双手奉给了王编辑。过了五六天,王编辑打来了电 话:“文字技巧粗糙了些,但你所抓住的主题‘京城漂流’会有很多读者。这样 吧,你把小说稿拿回去修改修改,相信会是一篇较好的小说。”   这个晚上,朱朱好似被打了强心剂,兴奋得通宵未眠,她似乎看到,生活向 她敞开了另一条宽阔的道路。朱朱在写景、心理描写、细节描写、比喻各方面一 一润色,四十多天后再次将小说稿送到了王编辑手中。等待二审、终审,朱朱等 待了三个月,因为她必须老老实实地排队。尽管等待过程显得那样漫长,却因为 有希望支撑在那里,因而能够一天天地熬过,有时又不免被“小说被枪毙了”的 想象吓坏。王编辑电话通知朱朱:“小说预定在九月份刊发。”朱朱晕眩在巨大 的幸福感当中了。   随着小说的刊发,朱朱稳固了在报社里的地位,有点“一纸定乾坤”的意思, 王编辑屡次对她说:“期待着你下一篇佳作”。朱朱欢欣鼓舞。   成功的喜悦之余,她痛苦地意识到:男友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她拨通了男友 的电话。男友在电话里说:“你到北京已经十一个月了。”男友意犹未尽,补充 道:“现在周围偶尔有人提起你,都说你是北京人了。”朱朱企图说服他:“现 在北京有很多私立学校,你来这里应聘,好吗?”男友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别说聘不上,就是聘得上,我也不会上北京的,我早就说过了,关于这一点, 我永远不会改变。”   朱朱握着响着盲音的话筒发呆。自己是北京人吗?虽然在这近一年里,她努 力学卷舌音,试图把普通话说得带上京味儿,到底还是四不象,老北京一下子就 能指出:“你是个南方人吧?”在衣着打扮方面,她也极端不自信。当她面对一 个染了红指甲的女人时,会欣羡对方的珠光宝气,自惭形秽于自己丑小鸭般的黯 淡无光;反过来,当她染了红指甲,面对一个指甲光洁的女人,她会惭愧自己的 俗气,激赏对方的朴素大气沉着。   她不敢想象和男友的前景。   有了《京城漂流》垫底,朋克头主动提出与朱朱搭档。她们这一次的任务是 对红心鸭蛋的质量进行跟踪采访,因为《人民日报》已经在十月份公开刊登了对 各厂家红心鸭蛋质量抽检的结果。她们的第一站是光华红心鸭蛋厂。进了工厂大 门,初秋金色的阳光从玉兰树叶间洒到她们的脸上、身上,影影绰绰地涂出一些 亮晶晶的圆点。朱朱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阳光眯起了眼睛。整条厂道几乎都遮 盖在斑斓的树影里,而在道中心留出了一阔条蔚蓝色的天空。   朋克头老练地进行了开场白:“我们是《京都日报》的记者,《人民日报》 已经公布了一些不符合规格的红心鸭蛋厂家,你们厂也在其中之一,你们的苏丹 红严重超标。我们就是跟踪这个的,我们要看看你们这一个月以来采取了什么质 量措施,有什么效果。”   这番话一亮出来,秘书招架不住了,脸上很是尴尬。紧接着厂长就露了面。 厂长拿来了一大叠整改资料,又指着会客室里密密麻麻的锦旗满脸堆笑说:“两 位记者你们看,我们是十几年的先进单位了,就是最近管理上出了点纰露,导致 质量滑坡,我们已经坚决将那批不合格的红心鸭蛋销毁了,那可是十几万元的损 失啊!可我们现在思想非常明确,顾客第一,要保证消费者的人身健康。”   朋克头严肃地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这次质量跟踪采访结果是要 见报的,我们要对日报的读者负责。”   那位好激动的厂长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要对读者负责。这样吧,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我们先去吃顿便饭如何?”   朋克头推辞道:“便饭就免了吧,家里人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厂长忙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敢勉强了。”这时秘书拎着两套化妆品进来, 分别送到朋克头和朱朱手里,说道:“两位记者辛苦了,在外奔波不容易,希望 这套玫琳凯的化妆品能助你们青春永驻。”   朋克头说:“谢谢了,本来我们想在贵厂生产车间和仓库实地考察一下的, 时间关系就改天吧。你们的整改资料我会仔细查阅的,到时我们一定对你们的整 改措施和效果做详实的报道。”   矮胖厂长连忙站起来握手道别:“谢谢记者们光临指导!”   在回去的的士上,朋克头得意地对朱朱说:“看来这家小型私营企业胆子很 小,那个矮胖厂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还好,也不算太笨,觉悟还算挺高,要 是敢送给我几个红心鸭蛋,我明天就让他见报!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朱朱第一次开了眼界,如坠云里雾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傻傻地说:“那厂 长满脸堆笑,谢谢记者们光临指导,说不定现在正咬牙切齿地戳我们脊梁骨呢。”   朋克头鄙夷地撇撇嘴:“你操心那么多那你还活不活人哪?又不是我们开口 要,是他们自动送上门的,他还怨谁?干我们这一行的,就要专拣对方的痛处捏, 你捏得他越痛,他就越想赶紧花钱让你撒手。你猜猜,这套玫琳凯要多少钱?不 知道吧,从基础护扶开始,先是洗面奶,然后是收缩水,面霜,美白产品,一套 下来要近千块呢。”   朱朱回到租房里,打开化妆品一看,袋子里竟然还有一个红包,里面赫然有 八张红色的老人头。朱朱差点惊叫起来:“八百块!是我拼死拼活月工资的三分 之一呢!怪不得那些老记们可以供房供车!”那钱捏在手里显得有些发烫,一颗 心跳得厉害,她甚至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在以前,她从不知道钱可以把一个人 感动成这个样子。朱朱照了照镜子,镜子里面是一个灰姑娘。朱朱知道自己一点 也不漂亮,丝毫没有炫耀的资本,北京城没有童话,她是不可能遇到王子的,一 切只能靠自己。于是她开始动手用毛巾将脸醮湿,倒了一丝洗面奶在掌心,在脸 上搓揉起来。洗净之后,再照照镜子,果然皮肤细嫩光洁了不少。朱朱躺到床上 想:“也许发展到以后,金钱可以购买生命。”   朱朱搬进了市区。住在市郊的确太不方便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别人偶然 得知她的住处时的那种表情实在有伤她的自尊心,否则她是不会下定决心搬迁的。 如玉显然意识到了朱朱经济方面的改善。一个月后,朱朱突然找上门来。她亲热 地握住朱朱的手:“好久不见了!”朱朱的心热了一下。   “朱朱你漂亮了不少!”这话朱朱爱听,心里十分慰贴。朱朱奉上切好的西 瓜。如玉的眼睛闪闪发光,朱朱知道,如玉也正处于财富累积的阶段。   互诉别后之情,话题绕了一个多钟头,回到了如玉正在经销的专治妇科病的 “康美丹”身上,如玉先拿出一幅子宫图,样子像一块猪后腿肉,朱朱随便扫了 几眼,有“阴道、宫颈口、子宫、卵巢”等字眼。如玉说:“我是自从做了康美 丹以后,才知道有这么多女人有妇科病的。子宫内的垃极没有及时排除出去,因 此现在女性子宫肌瘤及各种并发症越来越多。”如玉嘴巴中吐出的各种妇科病令 朱朱感到恐怖,朱朱讨厌那些名词发出的阴森森的气息,挥之不去。   如玉将样品拿了出来,药末像菊普茶那样袋装着,形状比普通药丸大一些, 由藏红花等药品组成,朱朱想,那样的东西,成本大概一粒五块钱已经绰绰有余 了。朱朱问:“会不会很贵?”   “一点都不贵。一盒九粒装,每盒零售价380元,”如玉说,“我做给姐妹 们的时候,都是按出厂价算的,每盒238元,厂家规定,一次性购满十盒就可按 出厂价处理,我就当作几个姐妹们凑份子向我购买产品。”见朱朱眼中闪现出不 信任的目光,如玉补充道:“我销售出十盒,厂家就奖励我380元,我相当于不 赚姐妹们的钱,只赚厂家的钱。”   “我送给你一粒试用看看吧,朋克头试用了一粒后大吃一惊,排出了一大堆 豆腐渣似的东西,她一下子跟我要了三盒。”   如玉伸出一根食指,示范道:“用食指将这个小药袋送进下面那边。”   朱朱感到恶心。朱朱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女人正在用食指戳进自 己的下身;朱朱无法想象,在城市的道路上,有多少个女人下身里夹着个药丸似 的玩意儿匆匆行走。既然衰老是不可避免的,皮肤会皱褶,青丝会变成白发,红 颜会老去,为什么要去保持一个年轻的子宫呢?还不如顺其自然让它像其它器官 一样老去。   朱朱推托道:“东西放在里面,它不会掉进去吗?”   如玉得意地笑道:“你是个近视眼,你刚才没有注意看,这个药袋上有一条 线,就放在外面,这样小便的时候都不用取出。”   如玉将这条线展示给朱朱看。朱朱想,要是每个女人下身外都垂着这么一条 玩意儿,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朱朱一直固执地认为,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朱朱假装倒茶,说:“算了吧,这种用法这么恐怖,厂家干嘛不发明口服的 药品呢?”   朱朱瞄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半了,如玉是八点进的门,也就是说,如玉已 经在朱朱住处工作了两个半小时。朱朱的喉咙开始灼痛,因为朱朱有咽喉炎,说 话时间一长就开始作痛,朱朱真的很想闭口不说话。可是不行,朱朱得跟如玉陪 练。朱朱感觉面前好像有一条水蛭。那是朱朱生平最害怕最讨厌的动物,黑黑的, 长长的,充满弹性,一般情况下你不敢去抓它,除非它已经吸附到你腿上,你不 得不抓它,一头抓起来了,另一头还牢牢地吸附在你身上,直至鼓鼓囊囊地吸饱 了血,自动从你身上脱落为止。   如玉解释道:“这跟女人特定的身体构造有关,口服的药物难以到达子宫, 只有药品直接放在病灶上,才能达到令人最满意的效果。”   朱朱连声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坚辞不受。如玉见朱朱态度那么坚决,嘴巴 里道:“反正我免费送你一颗,你试一试就知道其中的好处了。”如玉在包里翻 找了数遍,惊讶地叫道:“咦,我每次出门包里都会带上一颗,今天怎么忘了? 难道我放在刚才去的顾客家里?”朱朱笑了笑,说:“算了,你送给我说不定也 不敢用,白白浪费了,你还可以送给别的用户呢。”这类小把戏朱朱见多了,要 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朱朱可能还会相信。   如玉抱歉地笑了笑:“下次有空的时候我再带过来给你,或者你什么时候觉 得有需要了,你再打电话给我也行。”   如玉起身告辞,朱朱送如玉出门,想象着如玉下楼梯时失望的面容。要是做 成了一单生意,相信那又会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朱朱粗粗估计了一下,十盒赚 380元,如玉必须在十个人面前重复十遍晚上的那番话,鼓动十遍她的如簧巧舌。   两个半小时之前,朱朱的心是热的,现在,朱朱的心是凉的。她必须攥紧自 己的钱包,任何人都别想从她钱包里掏走一分多余的钱。以前,在南方,她花钱 大手大脚,从不考虑明天,她可以古道热肠地请远方来的朋友吃饭,直至把腰包 里最后一分钱掏空。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假如钱上面没带有那么多细菌的话, 她真想一张张亲吻它。它是她立身的根本,是她的命根子。她现在生活中的第一 件事就是看紧自己的钱包。   到永庆红心鸭蛋厂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朋克头照例亮出了她的开场白,对方 从始自终都非常客气,一再声称都他们已经通过了质检局的再次验收,并且很乐 意陪她们到厂里四处转转。厂房里那些密密麻麻的鸭蛋奇形怪状地向她们做着鬼 脸,窗外不知是什么机器的隆隆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哀嚎。朋克头心思 并不在厂里,像这种厂,要查出他们的问题,除非有内线,否则是抓不住他们的 把柄的。她们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厂房,连一顿工作午餐也没有捞着。   朋克头气得咬牙发誓:“我总有办法让你们放血!”   第二天,朋克头拿着篇《兴许你买个“不合格”》,带着朱朱再次闯进了永 庆红心鸭蛋厂,将批评稿放在桌上:“吴厂长,这是我们对贵厂的追踪报道,明 天就见报,先请你们核实一下。”   吴厂长拿起批评稿看了看,不冷不热地说:“这不符合事实吧?你们准备怎 么办?”   朋克头以为对方没见过世面,暗示道:“假如贵厂拿出点诚意来,我们就还 有商量的余地。”   吴厂长笑了笑,示意秘书拿了两个红包放在桌子上。朱朱觉得吴厂长的笑阴 阴的,让她心里发紧。她垂下眼睛,局促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尽量把自己藏 在沙发的角落里。很显然,朋克头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一般送红包时对方都会巧 妙地塞在礼袋里或者很诚恳地塞到你手里,这姓吴的看起来不大好对付。   吴厂长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这半个月以来,我接待了六拨记 者。红包在桌子上,你们要是敢拿,你们就拿走吧。”   朋克头迟疑了一下,终究未敢伸手去拿红包。她甩下一句话:“好,算你 狠!”气呼呼地一阵风似地旋出了门外。   朱朱慌里慌张地紧随其后,脸上火辣辣的,觉得狼狈至极。这是她第一次看 见这种彼此撕破脸皮的阵势。朋克头水深,没想到吴厂长的水比朋克头更深。一 路上,朋克头反反复复道:“姓吴的,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狭路相逢!”朋克头自 觉在朱朱面前失了脸面,一路上紧绷着脸,好像朱朱得罪了她似的,吓得朱朱不 敢说话。   朋克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现在的线人搜集的情报还太少,今后要多联系 几个线人才是。”   朱朱不吭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挣那昧心钱。”   朱朱每晚上写作得更勤了,她梦想着出书。她找出以前的旧作,加上新写的 两三个小中篇,想买一个书号出一个集子。她已经从牙缝里抠出了五千块钱。有 了书,书就是她的名片。她向王编辑打听书号,王编辑很爽快地说:“正规出版 社书号贵,审查又严格。我介绍个卖书号的给你吧,特实惠。”   朱朱一谢再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和卖书号的人电话联系 后,那人说:“我看在你是王编辑朋友的面子上,给你算便宜点吧,三千块。我 的帐号是……”   朱朱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就到银行里把三千块汇到了那个帐号上,迫不及待 地请对方查收,对方很快将书号用短信形式发到了朱朱手机里。朱朱像捧着聚宝 盆一样拿着小说稿和书号请王编辑审阅。她的心情是愉快的,一路上,明亮低垂 的月光仿佛在摇曳的风中跳着圆舞曲。   王编辑一看书号,咦了一声:“这书号怎么不太对劲?”   朱朱吓了一跳:“王老师,你别吓我,怎么不对劲了?”   王编辑皱着眉头说:“你这书号前缀ISBN7—80502是已经被取缔的书号,该 家出版社由于违规操作已被撤销。难道我记错了不成?”王编辑起身查找一份红 头文件。   朱朱把一丝希望寄托于那份红头文件上,王编辑特意戴上老花镜用手指头一 行一行查对,将白纸黑字摊到朱朱面前:“你看,就在这里。”   朱朱急急地核对一遍,没错,她三千块钱买来的书号就是一个废弃的书号。 朱朱眼前一黑。   王编辑关心地问:“买了多少钱?”   朱朱强打精神道:“三千块。”   王编辑连声庆幸,还好还好,不多不多。   朱朱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流露出埋怨的情绪,小心 翼翼地问:“王老师,你知道这个卖书号的住在哪里吗?他是哪个单位的?”   王编辑连声埋怨自己:“也怪我太大意了,我这是好心办坏事!我是在一次 饭局上认识他的,这家伙把自己吹得神仙似的,还叫我帮他留意有没有作者要出 书买书号的,他可以优惠,哪知道就是一骗子呢?我找找他的名片还在不在。” 王编辑在几个抽屉里翻了许久,最后颓丧地说:“真该死!也不知被我随手塞到 哪里去了!”朱朱反过来安慰道:“找不着就算了,找到了也没用,既然是个骗 子,名片上的信息肯定都是假的。”王编辑只好说:“别丧气!也算花钱找个教 训,这样吧,我帮你联系一家正规出版社,不过价钱方面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朱朱绝望极了,她连这个骗子的面都没有见着,三千块就打了个水漂,也许 那骗子正在某间酒吧里笑她傻呢!她徒步走回租房,有两公里的距离。在一条繁 华的步行街上,一些红男绿女咬着烤羊肉串,看他们吃的模样,好像很香。立柱 似的街灯魔术似的变幻着颜色,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是黄的,一会儿是粉的, 除了主灯以外,还有一束一束的小灯绕在上面,好像葡萄串。朱朱很伤心,为什 么这样欢乐的景象非得把她排除在外面?   朱朱不甘心。那个骗子就像大海涨潮一般卷走了她辛苦拾来的贝壳。她决定 将被骗的三千块从她所采访的企业中捞回来。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 目光都变得凶恶起来了,好像要吞没一切,好像要跟敌人勇猛地搏斗,也不知最 终自己会不会像一个巨大的浪头一样在礁石上碎裂?   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她有点紧张。可她无法跟自己心中萌生的热烈的渴望说 不。临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她将自己的提问拟了一个提纲,并拿着那个纸片反复 背诵。   黑猫皮革厂的唐厂长热情接待了她。当他看了她的名片之后,一拍巴掌高兴 地叫了起来:“朱记者久仰久仰!我拜读过你的《京城漂流》,我也是京漂啊, 你的生花妙笔写出了我们京漂一族的共同心声!”   朱朱一阵窃喜,嘴里恭维道:“哪里哪里,唐厂长事业有成,属成功男人之 列,已变成京都土著一族。只有像我这样没根基的小记者,才是名副其实的京漂 哪!”她按步骤装模作样地采访了唐厂长。在热情款待她的晚宴上,她一直举棋 不定,她拿捏不好火候,不知该选什么时候适时地开口。出发前编好的话已在忐 忑不安中散乱成碎片。唐厂长点燃了一支烟,香喷喷甜丝丝的烟味弥漫在空气里。 眼看就要道别了,再不抓住机会今天的苦心就算白费了。唐厂长热情洋溢地对朱 朱说:“朱记者,拜托你了,我们厂的形象就靠你那支生花妙笔了!”朱朱说: “哪里哪里,贵厂员工上下一心,宣传贵厂塑造贵厂形象是我份内的职责。不过 ——”说到这里,朱朱显得略微有点窘迫,那种感觉就像妓女首次接客。唐厂长 善解人意地说:“朱记者,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朱朱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唐厂长,很不好意思,我们报社经费紧缺,贵厂能不能在我报上登个广告?你 放心,我给你八折优惠。”唐厂长皱了皱眉头,还是答应了:“以前我吃亏过两 次,一次拍胸脯说要给我一个版面,结果只用了两行字,还是在夹缝中的,揩了 我一万元。另一次只要了我五千块,结果连人都跑得无影无踪。相信我这次不会 再看错。”   朱朱从这个广告中提成了一千元。   第一次旗开得胜,以后开口就脸不红心不跳了,就像妓女一样希望客拉得多 一些,不过运气大都不好,还要装出一副高姿态的模样。现在的企业家也看穿了 记者们的伎俩,加之中央前几年加大新闻职业道德建设力度,企业家不再像九十 年代那样好糊弄了,个个都精明得要命,仿佛每个记者都是骗子似的,他们都懂 得“防火防盗防记者”。有的企业负责人会用讥讽的语气说话,让朱朱窘迫而又 慌乱。朱朱很多回像落水狗一样带着僵硬凝固的笑容狼狈地走出采访单位的大门。 最严重的一次是对方威胁说要通报她所在的报社,当时她强硬地冷笑道:“你去 报告啊,看报社信谁的。”之后几日朱朱都惴惴不安,惟恐听到有人告诉她: “社长请你到他办公室泡茶”,到时她就完了。过了几日,竟然了无声息,想必 对方觉得此等小事大不必费此功夫,作罢了。朱朱突然像临终的病人一样什么也 不怕了,她从中领悟到一个奥妙:不能太贪,每次只须几千块就好,即使过后出 了什么乱子,对方也懒得大费周章去追究,要知道,现在形形色色的商业骗子让 企业忙都忙不过来呢。别人是鳄鱼,她顶多是一只吸血蝙蝠罢了。   朱朱现在一头扎进钱眼里,写作的心越来越淡。文学,只是灵魂的一种装饰 品,而灵魂是看不见的,所以无需花太多力气去装饰。只是在工作之余,她偶尔 会抬头看看天,一朵朵白云相拥着朝一个方向移动,在苍白淡漠的背后有一片使 人心颤的蓝色,好像一双沉默疑问的眼睛。王编辑几次向她约稿,朱朱都拿不出 象样的作品。王编辑惋惜地说:“这种昙花一现的女作者太多了!真可惜呀!” 不过,《京都文学》还是把2006年的新人奖评给了朱朱。朱朱让朋克头作了一组 报道,等于在自己头上戴上一个光环,只是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要是自己不继续 努力,这光环很快就会消失了,不过这光环在三五年内作为炫耀的资本不成问题。 在以后的采访里,当涉及赞助的谈话开始紧张时,朱朱有时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 么会坐在那里,有时她甚至会为人生的这种莫名其妙笑起来,笑得对方吃惊地盯 着她。   转眼到了年终,各家单位门口都挂出了“欢度春节”的红色横幅。大年三十 中午,发了年终奖,日报还算殷实单位,记者们拿着自己的红包,个个喜上眉梢, 朱朱顾不上互相攀比,急着给母亲报喜:“妈,我的年底奖金七千元。”   母亲并没有意料中的欣喜,沉痛地告诉了她一个坏消息:“小陈有了新的女 朋友了,已经订婚,准备明年农历二月份结婚。不过你别怪他,听说是他家里人 安排的。你看你准备怎么办。”   朱朱如遭雷击,全身麻木动弹不得。男友一直是她的大后方,现在失去了支 撑,她哪有干劲来拼搏?   晚上台里吃团圆饭,朱朱才得知别人的奖金有一万多块,心里一不平衡,就 喝醉了。回到租房里,四面逼仄的墙壁,显得特别冷清。吐过了之后,人清醒了 一些,朱朱想:照目前这种现状,自己只能在北京一辈子租房了,买房就好像是 缥缈的蓬莱仙岛神话。没有一个象样的家。没有一个亲人。永远是一只水土不服 的南橘。朱朱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是残废的。   大年初一,朱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这是一次由北至南的回首。男友对她的 到来显得有些意外,局促不安地看了自己的未婚妻一眼,讷讷地介绍道:“朱朱, 我的大学同学,去年闯北京去了,人家现在可是大牌记者。”朱朱冷着脸对那位 显然不知内情的未婚妻说:“把你未婚夫借我一个小时吧。”语气显得有些蛮横, 弄得那位未婚妻很是不悦,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故作大方地答应好呢,还是小气地 拒绝才好。   朱朱和男友在小区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她的大衣使她出汗,她不得不脱下来, 她诧异地发现,她好像开始不适应南方了。   朱朱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你也到北京来吧。”   男友大声对她说:“你回来吧。你现在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仍然是我 的新娘。你看我说话多有底气,在这里的未来是看得见的,而在北京的未来完全 看不见摸不着,瞧你说话那底气不足的样儿。要是我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你养我 吗?”   朱朱:“反正我死也要死在北京。”   男友站起身,冷冷地对她说:“你这么没有诚意,何必浪费一张火车票的钱 呢?”   男友大步流星地走了。   朱朱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为什么飞鸟和树永远不能相互理解呢?树永远不 了解鸟儿为什么总要徒劳地在天空中扇动翅膀,鸟儿也永远不明白树为什么甘愿 一辈子扎根在同一个地方。   本来朱朱还想着在这里多留几日,顶多让报社里扣她几日奖金,看来留在这 里没有什么意义了。   耳边爆竹声声。在这样的新年里,也许新年对别人意味着新的开始,意味着 更高的起点,对朱朱来说这个新年却是像电脑死机一切从零开始,旧的一切所有 全部抹杀,好像地球在漫长运转中重新回到了零的时间量度。这是将黄叶运走埋 葬的冬天,是将爱情放入库房里冷冻的凄凉,当那黄叶纷纷从树枝上飘落的时候, 那些荣光那些梦想飘飘摇摇随时间远去,进入了时间的河流。   朱朱没有去看望旧日的朋友,大年初三直接回了北京。旧友纷纷议论说:   “肯定在北京混得不好,不然肯定找我们炫耀来了。”   “我看她迟早要在北京熬成个老处女。”   当朱朱正在即将寿终正寝的爱情中绝望挣扎时,如玉也正在为她的北京爱情 拼搏、努力。北京男友三十五岁,未婚,长相平平东挑西拣耽误到现在。以前, 男友净碰到物质水平尚可、长相一般的姑娘,下了决心非找漂亮姑娘不可。现在 倒好,碰到漂亮姑娘了,却又犹豫起来,因为漂亮姑娘的贫穷同样令人生畏。男 友和如玉早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每次把握着男友的肉体时,如玉总企图整个地 把握他。因为她需要他的所有,她那样渴望停留,想借男友的身体在北京生根发 芽。她奋力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没有目标,没有灵魂,没 有苦与悲,一个消失在另一个里。   如玉抓住时机时不时在男友家进进出出,就是男友一直下定不了决心结婚, 因为和一个京漂结婚意味着起跑线从低处开始,要转户口,麻烦手续多多。要从 头开始编织社会关系网。假如找一个北京姑娘结婚,男友就可以像一只蜘蛛占用 另一只蜘蛛的网那样简易轻便,彼此在彼此的网中穿梭爬行,重新结网是费力的, 而且不知道触角要伸向何方;或者从最实际的物质角度出发,娶一个好的北京姑 娘,就等于娶了岳父岳母的退休金,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娶上一套房子。尽管男友 并未将这些想法在如玉面前明说,如玉却很清楚男友心里的蛔虫。她要想办法往 自己的天平上加码。   这日,如玉趁男友心情愉快的时候说:“小张,不如我们去合一合八字吧, 如果合得来,你就娶了我,你也知道,姑娘的青春比无尾猫的尾巴还短,我经不 起耗。要是咱八字合不来,早日散伙了拉倒。”   小张一想也是,这样耗着实在是自己不讲理,不能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该 是决断的时候呢,只是此事太过难于抉择,不结婚吧,眼看美女就要拍屁股走人; 结婚吧,似乎又太对不起自己,好比旧时大户人家娶了贫寒之女一样委屈,有失 自己的身份。既然抉择如此之难,不妨就由算命先生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像他以 前考试时不知该选A还是选D时就由扔纸条来决定一般。   他们到相国寺去,那边菩提树下有一个远近驰名的老先生,据说通读《易 经》,几近天人合一的境界。   小张一见那老头,两只手枯瘦如鹰爪,眉宇间一股清淡之气,心里先生了一 份好感。两人各报了生辰八字,老先生逐一写下,字迹笔走龙蛇。先是闭目心算 琢磨,而后睁开眼睛,一股精锐之气从眼中射出,开始侃侃而谈:“两位虽未是 天作之合,却也能善始善终。小姐是土命,先生是金命,土能生金,如影随形。 生肖上一个属鼠,一个属羊,是很好的搭配。一般说来,男女之间相差七岁是一 个很好的时间差。最重要的是——”老先生停下来喝了口水,男友显得有些着急, 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如玉在旁边暗笑,那老头演技果真不凡。老先生继 续道:“世间信男善女大都婚姻平淡,难以有大成就。这位小姐虽然从事业走势 上劲头弱于先生,却能够为先生产下极有出息的婴儿,也因了这极有出息的婴儿, 你们夫妻二人晚景极为幸福美满。”   寺里面种满菩提,放眼望去,满是菩提那肥厚浓绿的叶子。小张付了钱,和 如玉走在菩提树下,放声大笑道:“这老头满嘴胡说,想来老头专以这三寸不烂 之舌取悦于人。”话虽如此,如玉却看见男友两眼晶晶闪亮。她脸上现出狐狸似 的微笑,一边得意着计谋奏效,一边心痛起昨天送给老头的八百块钱来:“这老 头,狠着呢,从一千二勉强杀他到八百。”昨日如玉先把两人生辰报给老头,老 头略一掐指,道:“这位小姐,恕我直言,两位八字并不相配,难以成事,我看 ——”如玉急了:“我明天带男友来再算这相同一卦,务必请你美言几句。”老 头朝如玉挑了挑眉毛:“我说这位小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如玉道:“大师, 我迫切需要这段婚姻,请你玉成。我愿略献薄礼。”老头面露难色:“我从业多 年,第一次遇到这种请求。只是我若打了诳语,却是对另一人的不公。”如玉说: “大师何必放在心上?你只是说话而已,信不信由听话的人决定。”老头沉吟道: “那好吧,这个数,”老头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右手伸出两根手指,“1200,我 打了诳语,要献一些给佛祖才好。”如玉央求道:“大师,你看我浑身上下这行 头,要是能付得起一千二,我也不必急着要这段姻缘了。少一点吧,好不好?”   老头说:“八百吧。再不能少了。”   如玉张口还想再砍,老头道:“这位小姐,实在不行你就请回吧。”   如玉一咬牙:“好,八百就八百。我事后一定将红包送来,只是请您明天务 必帮我。”   朱朱麻木地上下班,不知道要确立什么样的人生目标。如玉风光体面的婚礼 深深地刺痛了她。假如生活也是创作的话,那么,朱朱的创作是失败的,她创作 生活的能力远远低于只有高中文凭的如玉。如玉顺利地找到了一扇进入北京的门。 朱朱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船上,可那个划桨掌握方向的人却不是她自己,倒好 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似的。朱朱只凭着一股惯性上报社去,回租房来,回 南方或者不回的念头一直在脑袋瓜里拨河。   这晚,朋克头叫她去参加一个饭局,她痛快地答应了。意想不到的是,王编 辑也在饭局里面。席间人谈笑风生,一个个养尊处优的模样。朱朱天性不会喝酒, 只喝一杯啤酒就开始头晕脑胀,还是恭敬地敬了王编辑两回酒,她一直怕见王编 辑,因为王编辑热情地帮她在作家出版社联系了一个书号,她却改变主意不出书 了,亏欠了王编辑一个人情。朋克头悄悄地捅了捅朱朱:“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笨 哪,那姓王的可是敬陪末座,在圈子里没有人不笑他的迂,老朽得不能再老朽了。 你倒好,眼中只有他,人家不笑死你才怪。”   王编辑埋头吃菜。有人正在谈男人的“老干部”和女人的“老干部活动中 心”,席间嘈杂,王编辑只听了一个尾巴,接口道:“你们谈的这个老干部活动 中心如此有趣,在哪里呀,我下个月就退休了,我也去活动活动。”全席“轰” 地一下笑开了,有的把口中的酒喷出来,溅了一桌子,那人忙不迭地道歉,却无 力去擦拭桌子。朋克头笑得肥乳乱颤,另一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道:“欢 迎欢迎。”王编辑被莫名其妙地笑得红了脸,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   朱朱难受极了,就好比自己当堂出丑一般。本来她听了朋克头的话想把自己 豁出去了打通关,敬在座一人一杯。这个笑话一出,朱朱执拗地沉默着无所作为。 散席后,朋克头责怪道:“本来拉你来是为了活跃气氛,你却像根木头似的,原 想你跟这些码文字的人比较有话说。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叫上小刘来帮我攻关 呢。”   朱朱心不在焉地听着朋克头的责怪,目光却在搜寻着王编辑的影子,她真恨 不得立刻对王编辑说:“王老师,那帮人对你误解得很深呢。其实我看过你的散 文,写得那么美那么深沉,他们怎么能这样发笑呢?”转而又打消了这个幼稚的 念头:“算了吧,搞不好还会让王编辑误以为我在搬弄是非。”顺着这个思路下 去,朱朱又想到:“说不定王编辑也听说了有关我的不好的传言,比如说文字力 度不够啦,短命作家啦,为人死板啦,人家怕伤害我,也忍着没告诉我。为人还 是成熟一点吧。”   想到这里,朱的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编辑下个月就退休了,从王编 辑身上通往文学的路也就堵死了。以后的路更渺茫了,好像一艘船在水光中徘徊, 最终极可能消逝在茫茫大海烟波浩渺处一般。她真想回南方去,可是她哪里有脸 回去呢?无论她在外面混得有多惨,哭声有多凄凉,至少,他们在南方听不到她 在北京的哭声,尽管她是那样渴望着亲人用他们的话语抚摸她那颗寒冷的心。   农历二月,朱朱听到了从南方传来的消息:男友的婚礼定于明日举行。朱朱 急了,想都不想就捞起电话筒,口不择言道:“小陈,我求你了!我不在北京呆 了,我现在立刻就回去,好吗?”   那边说:“一切都已经晚了。即使你现在立刻回来,你永远不在北京呆了, 也没用了,来不及了。”   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地冷,好像北京的寒流蔓延到了南方似的。   埋葬爱情时痛苦尚少,惟有在对往昔甜蜜爱情的追忆时,痛苦倍增。朱朱将 钱包里男友的小照片拿出来,抄起剪刀就剪。又找出大学时的几封情书,一角一 角地撕。撕得红了眼,把手机里的短信调出来,找到昔日的甜言蜜语,一条一条 地删。三年来对爱情的惨淡经营已告失败,所有的情感开始褪色。她曾经盼望着 走向爱情的彼岸,末了想不到彼岸迎接她的是这样一片黯淡的天空。   她要在这个晚上焚毁所有关于往日爱情的记忆,这个晚上因爱的缺失而显得 加倍的寒冷。朱朱喝了一夜的酒,末了将酒杯砸到墙壁上:“我就是不回去了, 死也要死在北京!我宁愿伤心,宁愿流泪,宁愿后悔,就是不回去了!”呼啸的 北风在窗外怒吼了一夜,啊,离开故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死过一次又重新 活过一次一般!只是没想到,从此岸精疲力竭地泅到彼岸,她仍然是这样地一无 所有。   北京又下雪了。雪花白如岁月的淙淙流水。天空分裂成凌乱的一块块,满布 着铅状的云,光秃秃的树木在满是寒光的天空下瑟瑟发抖。   如玉一回到家,事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外面已是暮色沉沉,屋子里静悄悄 的,没有声音。往日小张下班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如玉刚换上拖鞋, 忽听到背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智谋家回来了?”如玉吓了一跳:“你今天 怎么啦,阴阳怪气的。”她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丈夫脸上闪着蓝幽幽的光。   “骗子!女骗子!”丈夫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如玉心虚起来,又故作镇静温柔地说:“到底怎么啦?”她才不会上钩呢, 自己主动交代,不正坐实了丈夫的猜疑?   丈夫气急败坏:“什么极有出息的胎儿,什么晚景幸福美满,全是骗人的鬼 话!你费尽心机,总算如愿以偿把我算计到手啦!”   如玉上前一步想拉住丈夫的手,丈夫一把将她推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厉声道: “别碰我。我最容不得欺骗我的人。离婚!”   一听到“离婚”两字,如玉立刻哭了起来:“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欺骗了 你?你让我死也死得明白,死刑犯也得知道他为什么被判死刑吧?”   丈夫冷笑道:“你还挺会演戏的,你不当演员真是中国演艺界的损失。我妈 急着抱孙子,拿咱们的八字去问我们什么时候生儿子,结果人家说我们根本八字 不合。”   如玉急辩道:“现在的算命先生,有的道行深,有的道行浅,你怎么能随便 相信哪个江湖骗子的鬼话?”   丈夫的气好像消了,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问道:“你凭什么说人家道行 浅?”   丈夫的眼神高深莫测,脸上现出猫逗弄老鼠般的神情。如玉明知事情不妙, 仍然垂死挣扎:“相国寺的那位先生声名远播,当然道行最深啦!”   丈夫接口道:“道行当然深啦,不然怎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赚那么多钱? 你贡献了八百块,我可是贡献了两千块才从他口中套出真话的!”丈夫好像解脱 了似的轻松起来,竟然去舀水浇起富贵竹来。   如玉脸色惨白,跟在他身后道:“是我不对,我骗了你,我向你道歉还不行 吗?我们干嘛要相信那些所谓算命先生的话呢?现在我们结了婚,不是很恩爱 吗?”   丈夫只用屁股对着她:“别用恩爱这个词,我感到恶心。连婚姻都要算计的 女人,什么东西不能算计。晚上我来写个离婚协议书,你准备签字。”   如玉像挨了闷头一棍那般傻掉了,猛然之间竟问道:“那财产怎么分割?” 这句愚蠢的话不啻于火上浇油。   丈夫道:“这还不简单?你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去。你可别跟我提什么青春损 失费之类可笑的字眼,夫妻之欢,双方付出的都是平等的。”   如玉跌坐在沙发上:“我坚决不离。”   丈夫平静地笑起来:“你还不了解我的做事风格吗?我相信不出几天,你很 快就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或者在民议庭上见面也行。这几天暂时让你借住 在我这儿,等离婚证拿到了,我一分钟也不会让你多呆。”   如玉在沙发上整整呆坐了一晚。黑暗里是无边的寂静,没有任何痕迹,仿佛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朱朱挎着采访包在街上踽踽独行。她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也有一 个女孩像她这样在街上踽踽独行。也许这个城市里还有无数个像她们这样在街上 踽踽独行的人,她们没有家园。无人处,风沿着黑色的电线长长地吹着,从黑色 的方向到黑色的方向。以疏落的电线为弦索,低低地弹奏着。而人群热闹处,北 京的夜晚在霓虹灯的照射下依然显得这样地美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