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平凡的真相 邑尘   午后三点多钟,于懿萍匆匆从地下室走上来,手里吃力地提著一篮刚洗好烘 好的被褥。他们住在这幢四层公寓的顶楼,这种老式的公寓没有电梯,只有一座 楼梯,平时走走倒还不觉得什么,总是在必须搬著什么沉重的物件的时候才觉著 格外辛苦。当初租下来是贪图它的房租便宜,他们看过附近的房子,有电梯的、 屋子新的,或是靠地铁站的,每个月的房租都比这间贵上至少五百块钱。   不过,可喜的是,这幢公寓的地下室就有一间洗衣室,虽然里边只有一台投 币式的洗衣机和一台烘衣机,常常得要和公寓里的其他住户抢著用,但是毕竟不 必走一大段路到自助洗衣店,然后还得在那儿坐上一个多小时等著,比起来还是 方便得多。   从地下室一口气走上五层楼,气喘吁吁地停在家门口,她把装著被褥的篮子 暂时搁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她把篮子提进卧室,卧室 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事实上,这间所谓的卧室不过是他们自己胡乱从客厅隔出来 的空间罢了。这间房子当初租下的时候,只有一间十坪不到的客厅兼作卧室,加 上一间窄小的厨房和浴室,他们看客厅的格局还算方正宽敞,就用几只书橱和柜 子作墙,硬是隔出了一间只够放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小五斗柜的卧室。   她把洗好的床单重新铺在床垫上,把枕头套一只一只地套上,最后把被子叠 平。他们只有这一套半旧不新的床单,布料上的小花都已经洗得褪了色,是表还 是里要费些神才能分辨。他们一方面是没有闲钱买新的床罩,一方面如果买了新 的,家里也没有空间搁得下这一套,丢了又嫌可惜,两难之下,就将就著用了。   她走到客厅里,从地毯上把展阳昨天晚上看完就随手一搁的学术杂志、参考 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拢在一起,码齐了,放在他的书桌上,她知道他今天晚上回 来还要看的,如果摆回书架上,他又要说她害他找不到读到一半的资料了,天知 道,这些博士班的书呆子,就有这些怪习气!   她和姚展阳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比她大一届,他念的是外文,而她是工管 系的学生,在家人朋友眼中,他们是台大的高材生,即使在学校,他们也被认为 是品学兼优的一对。展阳比她早一年毕业,一毕业他就顺利地考进台大的外文研 究所,一年后,她也很顺利地考上台大管理研究所,两人像是在两颗耀眼的星星, 不时在比较彼此的光芒,谁也不肯被谁给遮盖过去了。他们同时拿到学位,之后 他去服兵役,她则维持以往的优秀,顶著个“本土企管硕士”的光环,很轻易地 考进台北一家规模不小的证券公司当产业研究员。在那个时候,台大管理学院出 来的学生似乎都会挤著抢著往研究员的路上走,然后一步一步往基金经理人或是 分析师或是外商投资银行的位子上爬;这的确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对懿萍来说, 这更是一条理所当然的路,她在学校功课好,出了社会当然也不能辜负了这些看 著她的、羡慕著她的眼睛,有这么多人看著呢,只有当研究员:漂亮的薪水、开 口闭口的行话、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和未来的一片光明远景,才能符合他们对 她的期望。   那时,她并没有想过认真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那样的工作和那样的环 境,她已经习惯于表现品学兼优,这在别人是一件如登天般的难事,在她,却是 再容易不过了,她乐于活在父母的称赞与其他人的羡慕之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 好;虽然,她是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在她心里,未尝没有 打算,反正展阳退伍之后是要出国念博士的,而她自然是要跟著出去,那么,做 什么工作都只是暂时,何不就继续做颗发亮的星星呢。   他们在展阳退伍后订了婚,接著,一如大家预料的,展阳顺利地申请到纽约 大学的文学博士班与全额的奖学金,他们就在出国前结了婚,在大家的衷心祝福 与艳羡之下,飞向新大陆,飞向一份新生活和光明的未来。   飞过一整个海洋,来到纽约,似乎也把他们的世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给翻 了两翻,他们在新大陆的生活和过去的二十几年的确截然不同,也许太不同了些。 她不知道别的留学生是怎么样适应新生活的,她只晓得她像是搭上滑翔翼的人, 花了几年的时间学习关于滑翔翼的知识、学飞,自认为已经很懂得飞了,等到真 正上了滑翔翼,助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脚底下腾空之处不是草原、不是平地, 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而她没有学过游泳!翱翔的时候俯瞰很美,降落 的时候却残酷,她拼命的划水,凭著一股生存的意志摸索著学习让自己浮在水面, 四面张望,除了与她为敌的水,只有远方如梦如幻而不可依凭的地平线。   先是展阳求学不顺,他的指导教授在开学几个星期之后因为一件学术丑闻离 开了学校,系里同样研究中古东欧文学的教授只有另外一个,却在七年一次的轮 休中,展阳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放弃,转换另一个研究领域。然后,几乎是同时, 他们接到学校的一封信,声称当初发给展阳奖学金是一个“意外的错误”,因为 他的名字和另一个真正的得主的英文拼音只相差的一个字母,因此学校为了更正 这项错误,不得不取消他的奖学金,但是为了弥补造成的“不便”,系上还是愿 意提供展阳第一年的奖学金。这对他们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展阳要拿到博士,快 的话也要六、七年,没有全额奖学金,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将会十分困难。姚家并 不富有,绝对无法支持他们两个人在纽约的求学与生活,除了靠奖学金,展阳还 必须要兼作一份研究助理或是助教的工作方能维持两人的生活,因此,失去了这 份奖学金,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路。而懿萍自己在美国拿的是学生的眷属签证,没 有合法的工作权,如果要她到中国餐馆去非法打工,她又是决计不肯的,她的骄 傲也不许允她贬抑自己如斯。   正在发愁之际,展阳系上的一位教授推荐他去纽约市立大学申请转学,一来 那儿有一位教授教的正是展阳本来的研究领域,一来他或许可能申请到全额奖学 金。于是,抱著在没有路中间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展阳也决定去试一试,没想到 天无绝人之路,真给他申请上了全额奖学金,再三确认无误之后,剩下来的问题 便是展阳是否要放弃纽约大学名校的光环,改念纽约市立大学的博士班;虽然两 者的招牌上都有“纽约大学”的字样,对他们这种从幼稚园就懂得长大要念台大、 出国要念哈佛耶鲁的人来讲,这中间的差距真是不能以道里计。然而,现实问题 残酷地压迫著,让他不妥协也不行,好在,对家里的老人家而言,留洋就是留洋, 两间学校又都叫“纽约大学”,展阳念的是哪一间似乎也就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展阳转学之后,他们就从原本的宿舍里搬到皇后区的法拉盛来,虽然展阳上 学不方便些,但是这里房租便宜,又有众多的华人移民人口,在日常生活上是很 有帮助的。他们的公寓离法拉盛中心有一段距离,因此也不靠近那个唯一的七号 车地铁站,他们出入都靠公车。懿萍平常买菜也是乘公车到法拉盛市中心的中国 超市去,如果碰上夏天太热或是冬天太冷的日子,她就到两个街口以外的美国超 市去随便拣些蔬菜和打折的肉类,贵是贵了些,偶而就图个方便。   他们一搬来,懿萍就和邻居刘太太打上了交道,刘太太一家是从广东来的移 民,第二代了,刘先生在法拉盛一家五金行工作,刘太太一个星期有四天晚上会 去附近一家中国餐馆打工,两个儿子就在附近的小学念书,一家的工作和生活都 靠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华人生活圈子。刘太太很热心,知道他们是年轻 的留学生夫妻,总会有意无意的特别关照他们,周末的时候也会特地过来问懿萍 要不要坐他们的车子一起去大卖场采买生活用品,因为知道他们没有自己的车子。 但是,潜意识里,懿萍并不真正视刘太太他们为“朋友”,如果由她从小到大的 经验来定义“朋友”,她和刘太太既没有相同的兴趣,又没有相似的生长教育背 景,更没有相等的社会经济地位,当然也就称不上是朋友了。他们现在虽然是穷 留学生,不得不在这间又旧又小的公寓里栖身,将来,他们总不会被困在这里一 辈子的,迟早他们要搬到一个能配合他们的身分和理想的社区里去的;而刘太太, 她的一辈子就是这几条街了,也安于这几条街,她们也许是互相帮忙的近邻,却 决不是朋友,当然,在懿萍心里,对刘太太还是存有很大的感激,她并不是一个 不知感恩的人呵。   不管现在的生活在他们的憧憬里显得怎样突兀,他们总算是在纽约安定了下 来,展阳开始他忙碌的研究生活,早上上课,下午兼差帮教授做研究和一些行政 杂务,晚上回来还要构思自己的研究论文,从早到晚,脑子里嘴巴里都是他的研 究。而懿萍,则一下子成了一个道地的家庭主妇,虽然她从来没有想像过,至今 也不愿意正面承认,她毕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来纽约之前,她还计画 过,也许她能凭著她漂亮的学经历和那个硕士学位找到一份工作,那么,他们的 生活就能过得十分宽裕了,或者还能开始存下一些钱。但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现实 的艰难,她没有美国的学历,“台大”尽管是个顶儿尖儿的好学校,到底也只在 台湾名气响亮,到了美国,似乎和一文不名没什么两样,加上她目前没有合法工 作权,许多公司都不愿意花钱费力替她办向来是僧多粥少的工作签证,谈了几个 面试之后,就都不了了之,她心里明白,也只好先待在家里,再慢慢找工作、碰 运气了。   光靠展阳的奖学金和兼差,他们生活得十分拮据,必须小心翼翼地省著过, 展阳反正一天到晚的忙,又是男孩子大而化之的习性,对钱实在没有什么概念, 懿萍得要很仔细地计算,精准地拿捏每个月的预算,小心不使他们的生活陷入真 正的困境。在纽约,人工贵,因而上餐馆外食也贵,他们势必要自己开伙,这对 懿萍实在不容易,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做饭,即使大学的时候曾经赶 流行参加过一阵烘培社团,那毕竟只是怡情养性的一种娱乐,类似有钱人家小姐 学钢琴或是画画那样的性质,做得好做不好都不必认真的。不像现在,她像是赶 鸭子上架似的,烹饪突然变成生活之中关乎生计的一部分,她只能硬著头皮下厨; 好几次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电话回家,表现得像是突然对烹饪有兴趣似的问 妈妈某样菜要怎么做,妈妈很惊讶,却对她的“贤慧”称赞有加,还欣慰于她的 “懂事”,一点儿也没听出她在电话的这头拼了命的压抑住翻滚在喉咙间的哽咽 与鼻子里的辛酸。   再怎么艰辛,人类的本能里有强韧的适应能力,几个月下来,懿萍做饭已经 能做得不错了,也学会了怎样用最省钱的材料做出一顿晚餐,甚至还会替展阳装 个饭盒带到学校,中午在研究室用微波炉热了吃,省下一顿午饭钱,展阳最大的 优点是对吃不怎么讲究,她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她的手艺。   懿萍坐在展阳的书桌前,替他把桌上的一些零散的杂物整理清爽,他的塑胶 盒里放著昨天收到的两张从台湾寄来的圣诞卡,一张是他研究所的同学寄来的, 另一张是他当兵时的好友寄来的,她不知道这个年代他还有朋友会如此细心地想 起远在美国的他们,特地去买卡片、花时间写卡片,然后提前寄卡片,更别说现 在离圣诞节还有好几个礼拜呢。她想起自己求学时代的几个好友,刚来美国的时 候还连络得频繁,每隔几个礼拜也会通一次电话,每次聊起来,她们总一副艳羡 的口吻,羡幕她现在不需要像她们一样工作得要死要活,只需要“伴公子读书”, 过少奶奶的生活;她刚开始还真能以“少奶奶”自居,谈笑自若,从容应对。后 来展阳转学、他们搬家,这样的对话就显得刺心了,渐渐地,借口时差的缘故, 她开始回避和往日朋友的联系。加上她的朋友们不是在证券业就是在投资银行工 作,忙起来常常昏天暗地的,这样的联络很自然地就中断了,而懿萍却不能不停 止自己去想,如果当初没有来美国,她现在应该还是过著证券业发光发热的生活 吧,说不定已经坐上分析师的位置了。每次这样想,她总会有一阵怔忡,不能确 定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又换得了什么。   一道恒星的光芒,一个不平凡的人生,可能拿来交易一个光明的假象,一间 斗室吗?不能再想了,她倏地从书桌前站起来,落慌逃出思绪的流沙,她到窗边 把窗帘整个拉开,迎进更多的阳光,不知不觉时序已经是冬天了,上个礼拜刚过 的感恩节,还下了一场雪。对生长在亚热带、从没见过雪的她,那场雪真是美, 漫天飞舞的雪花就跟从前电影上看到的一样,她当时就想起了国文课本上念过关 于咏雪的那篇文章,谢道韫因为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佳人才名从此传扬 千古,她没有见过柳絮因风而起的景致,不过也不以为雪景犹如“空中洒盐”, 像什么呢?像洒了一天的小白纸屑!她赧然地笑了,在异乡住久了,中文程度也 退步了,这种煞风景的描写跟洒盐空中也差去不远了。   然而,只没多久,刚开始对冬天的向往与对雪最初的兴奋便已过去,剩下的 是现实的理性。在第一场雪之后她便明白雪为生活带来的绝对不是一种美丽的点 缀,而是极端的不便,刚开始她不知道厚厚的积雪可以让人寸步难行,傻傻地出 门,还没走过一条街,两条裤管已经完全湿透,冰冰凉凉地贴在腿上,直教人受 不了,只好像挫败的战士折回家。过了几天,她看铲雪车把积雪清除的差不多了, 剩余的积雪也已经开始慢慢溶化,便想出门买点东西,她在满街的泥泞里小心的 不让黑泥溅上她的裤管,还正在想雪溶的景色竟是这样没有一点儿美感,说时迟 那时快,在她自己都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已经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 她发窘地赶快爬起来,揉著隐隐发痛的尾椎骨,这才发现这路面上到处结著不易 发现的暗冰,她那双平底鞋踩上薄冰就只有一跤滑上天的命运。现在她学聪明了, 如果不得已要在雪天里出门,在她还没有买到一双长筒雪靴之前,她一定只穿球 鞋加上三条厚厚的长裤才肯踏出家门。   懿萍望著满窗亮晃晃的阳光,知道这只是一种温暖的错觉,窗外的世界依然 是天寒地冻,气象报告说这个周末也许还会再下一场雪,冬天才刚开始呢,她已 经强烈地怀念起才过去没有多久的夏天了,尽管那夏天她也过得很辛苦。她还记 得刚搬来的前几个月,正是纽约的炎夏,纽约的夏天跟台北的差不多,既湿又热, 他们这间屋子面东,早上太阳晒得强,如果不把窗帘拉上,整个屋子就跟个烤箱 一样,客厅里有一架电风扇,但是她平常还是能不开就不开的。有一个周末实在 热得慌,展阳在家里简直没法儿念书,于是他们就开了冷气,结果,隔月收到电 费帐单,上面的数字真把她吓了一跳,从此,就打定主意不开冷气了,周末,她 宁愿展阳去学校里或是附近的咖啡馆去念书,展阳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连电风扇 也不愿意开,哪怕她每天都热得鼻尖和脖子后面都是汗。而现在,那架功臣身退 的电风扇就孤零零地站在窗边的角落里,低首敛眉,仿佛对于没帮得上什么忙也 感到抱歉,懿萍把它往角落更深的地方推,直到确定完全没有空隙才放手,他们 因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容纳它,只好将就著把它往角落窗帘后一藏就算完。   她拿了块抹布把展阳的书桌、书柜擦了一遍,书桌靠窗,积灰积得快,才两 天功夫又是一层细细的尘埃。她又顺便把茶几和电视擦了擦,环视这间“客厅兼 书房”,家具一件挨著一件,就一张书桌、一架小电视机、一张作为沙发的折叠 式旧沙发床、一只当作电视柜和两只拼成茶几的方块木箱,便把整个空间填得满 满的。这些旧家具都是看广告向几个从内地来的留学生买来的,美感是一点儿也 谈不上,实用性却很强,像是那几个木箱,虽然油漆早就斑驳脱落,可是木料却 还很坚实,一个用作电视柜,还能摆些杂物,另外两个,懿萍将它们并在一起, 在上面铺上两块从九毛九分店买回来的桌布,就是茶几兼餐桌了。   懿萍顺手把墙上挂著的几张照片也摘下来拭了一遍,她总认为一个家再怎样 小,没有挂几张照片图画,就没有家的味道。于是,她一口气买来好几个廉价相 框,又从相簿里或者网路上找到几幅她认为不错的照片,让展阳用研究室的印表 机印回来,裱起来,挂在墙上,清一色的黑白照片,却意外地别有一番风味。   一圈转下来,懿萍竟然感到有些热,因为暖气含在房租里面,她总是把它开 得大大的,好像在和窗外的冬天赌气似的。她走到浴室里去拧了一条湿毛巾,把 脸擦了一遍,小心地不把领子沾湿,否则等会儿要感觉冷的,她低头看看自己身 上,一件简单的T恤和一条运动长裤,那件T恤还是从大卖场里买来的,一件只 五块钱美金。这又是她自己发现的买衣服的秘诀之一,那就是除了在清仓区眼明 手快地挑拣之外,还可以在童装区里找到一些基本的T恤,不但不用和其他拖儿 带眷的女人一起像难民般地抢几件皱得像抹布一样的衣服,偶而还可以选到不错 的设计,更重要的是只需要付一般女装一半以下的价钱。   她把毛巾洗干净了,挂回架子上,抬起头,蓦地从镜子里望见一张既熟悉又 陌生的脸,她停住了,出神地看著那个人影。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 那张被暖气烘得干干的脸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红润,虽然脂粉未施,脸颊上却有两 大团粉红,使得眼睛下的黑眼圈格外明显,眼睛仿佛都凹进去了似的,连带的衬 得颧骨特别得高,干燥的嘴唇也有些黯淡,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又抿了抿,硬挤出 了几丝血色。她某一层的意识里浮沉著另一个熟悉的人影:总是画得弧度恰巧的 眉毛、自然红润的面颊与嘴唇、入时的装扮和一头光亮柔顺的长发,她努力阻止 那青春娉婷的人影化成一个具体形象,现在她最不需要的是任何对她“年华老去” 的提醒或暗示,可回忆偏偏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总在她不设防的时候以一种胜利 者的姿态突袭,打得她毫无反击的能力。   一阵门铃响,打断了懿萍的出神,也打断了她的天人交战,她释然地吐出一 口气,很快理了理服装,走去开了门,是隔壁的刘太太。   “姚太太,你今天去买过菜没有?我想去那家中国超市,来问问你要不要一 起去。”刘太太用带著广东腔的普通话说。   “哦,”懿萍低头看了看表,都已经过了五点一刻了,她对刘太太笑笑说: “今天不了,太晚了,您自己先去吧,我还有几样事情得赶著我先生回家前做好, 下次吧。”   “那好的,就下次吧。再见啊。”刘太太也不以为意,笑著和懿萍道别。      “嗯,再见。”懿萍说,站在门口目送刘太太下楼,等听到一楼大门阖上的 声响才把门关上。   她转回来,刘太太提醒了她,她真得看看家里有什么菜可以做晚饭,如果没 有菜,她就得赶快到那间美国超市去买些菜了,她走进厨房,在冰箱里翻了一阵, 找出些胡萝卜、马铃薯和高丽菜,又拿出一小块牛肉,是最便宜的那种牛排肉, 前两天超市打折时多买了的,就做罗宋汤面吧,她想。昨天吃过鸡腿了,今天该 吃牛肉了,这两种肉是他们最常吃的种类,尤其是鸡腿。不知道为什么,美国人 特别喜欢鸡胸肉,反而不喜欢鸡腿,因而鸡腿出奇的廉价,她也乐得买一大堆在 冻箱里冰著,不时做一锅鸡汤、卤几只鸡腿或者做做烤鸡腿饭,显得同样的食材 不那么单调。   既然要炖汤,她就得赶快开始做饭了,展阳一过六点就可能到家的。懿萍流 利的把牛肉切块川烫了,同时把所有的材料都拿出来洗干净,去皮切块,她的动 作是熟练而有系统的,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汤锅里起了油锅,很快地爆香了 葱姜蒜,再把萝卜、马铃薯、番茄块丢下去一起炒、加水、调味,不过十五分钟 左右的光景,一锅汤已经大抵成形,她在汤滚开之后加上锅盖,然后把火关小, 让它煨著,接著就等著展阳回来,把面下了就好了。   这间公寓另外一个好处是水和瓦斯都包含在房租里,不需要另外收费,因此, 她特别喜欢炖汤,把汤留在炉子上炖上个把钟头,甚至大半天,这让她有一种从 容而细致的幸福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不必神经质地计算花费,看著在锅子里 不断地滚著的汤液,看著从锅盖边缘阵阵逸出的蒸气,都给她有一种精神上富饶 的满足。这种快感说到底还是脱不了跟钱的关系,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有时候, 为了热前一天剩下的饭菜,懿萍会固执地舍快速的微波炉而用瓦斯炉,即使必须 多花上些时间,事后还得要多洗几只用脏的锅子,这样的偏执无非是为了省些电, 又因为自来水不要钱。   一转身,她在厨房的台子上瞥见两只熟透了的香蕉,黄色的表皮上布满了黑 褐色的斑点,像是要证实它们的确是过熟了似的,她伸手捏了捏,果真,表皮下 的果肉已经很软了。上次去买菜的时候看见香蕉特别便宜,她一下子贪多,买了 一大串,连续吃了几天,还没吃完,香蕉倒已经过熟了。她和展阳都偏好初熟的 香蕉,表皮刚从青绿完全转成嫩嫩的黄,通体光滑而没有斑点,果肉带著完美的 弹性,吃起来有一种不涩也不过甜的自然芳香;那种刚好的熟度是很难得的,一 瞬即逝的,就像少女最美好的年龄。   因为屋里总是开著强烈的暖气,香蕉熟烂的速度远比他们所能吃的速度快, 懿萍望著那两只香蕉,思索著该怎么处理,展阳是一定不愿意再吃了,她则可以 勉强自己再吃两天,但是何必呢,不就两只香蕉吗?这样想著,她把香蕉拎起来, 趁著这股豪兴仍在就要把它们给扔进垃圾筒,在最后一刻仍旧迟疑了,把它们又 放回了台子上。她重新思索著,终于想出了个两全的办法,打开柜子,取出些面 粉与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颗蛋和半条奶油,她决定把香蕉做成蛋糕。   自从来到纽约之后,她慢慢开始喜欢做一些甜点,一方面是因为美国家庭的 厨房里都附有连著瓦斯炉的大烤箱,大得连一整只鸡都放得进去,另一方面是这 种烤箱和电烤箱不同,是用瓦斯的,而瓦斯不用另外付钱。和她的炖汤一样,她 也偶而喜欢烤些小饼干什么的,或者会用烤箱烤几只鸡腿当晚餐,只是在夏天, 每次一开烤箱就免不了满头大汗,到了冬天就好得多;烤箱的热气和空调的暖气 暖融融地化在一起,让人觉得若是在隐隐的热气里看见某种海市蜃楼的影像也不 会希奇,而懿萍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那之中看见了她总是憧憬著的 “总有一天”,和她应得的“光明的未来”。   她扭开烤箱,让烤箱预热著,然后熟练地把所有的材料搅拌均匀了,把香蕉 剥了皮,用叉子拌碎,和面糊一起和匀后倒进一只锡箔容器里,再放进烤箱去烤。 关上烤箱门的一刹那,她突然记起从前在学校里参加的烘培社团,奇怪那时候做 一个蛋糕怎么像是一个大工程,又是电动搅拌器,又是各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 的蛋糕模,还有各种香料和工具,琳琅满目的堆满了一整间教室,做一个蛋糕像 是艺术家雕琢一件传世名作一样,要屏气凝神,要诚意正心,还要虔诚地祈求上 天赐与好运;现在呢,做一个蛋糕只为了替两只香蕉从垃圾筒边捡回差点被丢弃 的命运,她自嘲的想。   她听见门口细碎的声响,是展阳回来了。   “懿萍,懿萍,快来,帮我接接。”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展阳兴奋的声音。   “来了。”   懿萍走到门边,替他把门扶住,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 是两大盒新鲜的草莓,她怔了怔,有些不快,冬天不是草莓的季节,草莓不但是 最容易腐坏的水果,又不便宜,他一下子买两盒回来,不是浪费吗?   她抬起头,看见展阳期待的脸孔,就把埋怨给咽了下去,她尽量自然地笑了 一下,用过份欢快的语气问:“草莓!怎么想得到?”   “嗨,这几天老是吃香蕉,吃得我都烦了,今天一下公车就看见水果摊子上, 欸,就是对面黄昏常常摆出来的那个印度人摆的摊子,有挺漂亮的草莓,就顺便 买回来啦!知道你爱吃草莓吗!”展阳丝毫没有察觉懿萍的心理,依然得意的说, 一边把书包往地上一搁。“累死我啦!”   “一个印度人摆的摊子?他的东西不是蛮贵的吗?”懿萍把那两盒草盒拿到 厨房去,试探地问。   “应该还好吧?他说他还算我便宜了些呢,两大盒一共四磅才收我十块钱!” 展阳不经意的说,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十块!”懿萍在心里叫了一声,她平常买的草莓不过一块五毛钱一磅,有 时候还可以拣到一块钱一磅的特价品,展阳却多花了将近一倍的钱,还一下子买 了这一大堆!   她没有说话,躲在厨房里烧水下面,她知道展阳是好意,也知道十块钱不是 什么大钱,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不生气,和生气同时升起的还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她每天在家里这省那省,夏天连个电风扇都舍不得开,今天连两条烂香蕉都舍不 得扔,他却好像用钱都没有节制似的,草莓一买就是四磅,出手真大方!这样一 想,一整个下午在心里起伏的情绪就像滚热的岩浆般全翻腾了上来,一冲就冲进 了她的眼睛,两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出,拦都拦不住,然后就顺著脸颊扑簌簌 滑落,一直跌到炉子上,发出“嗤”的一声,迅速化为一阵轻烟,消失了。她用 手背抹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硬把另外两滴泪珠给逼了回去。   “唔,你在做什么?好香哪!”   展阳心无城府的声音又从客厅传来,提醒了她烤箱里还烤著蛋糕呢,她赶快 打开烤箱,一看还好,蛋糕没有焦,她套上手套把蛋糕取了出来,搁在架子上凉 著,然后把烤箱关了,回到原本煮面的工作上。   “罗宋汤和香蕉蛋糕!”懿萍回答,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慢下来。   她正把面从锅里捞出来,一双手突然从她背后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面碗和 筷子,她一回头,眼光撞上展阳笑嘻嘻的脸。   “我来帮你吧!”他说。   她没有坚持,让出了炉子前面的空间,退到一旁去洗几只脏碗,狭小的厨房 挤了两个人就像一只锅里蒸了两只鸡,她却在局促里因为他的体贴得到一丝亲密 的甜蜜。   “放著,放著!”展阳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不赞同地催促她离开厨房,“待 会儿我来洗,你先出去坐著,这儿让我来!”   懿萍抬眼看了看他,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适才被泪洗过的眸子亮晶晶 的,也带著笑意。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泪痕,当然更不会想到只那么一会时间她心 里已经水里火里过了两遍,他只是单纯地因她的笑容而开心,咧开嘴,也给了她 一个笑,然后故意用身体把她挤出厨房。懿萍走到客厅坐下,看著展阳在厨房里 手忙脚乱地盛面盛汤,心里泛起一阵甜滋滋的暖意,她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自 己对自己摇了摇头,把刚才的苦涩悄悄地送回了心底的伏流里去。   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他们没有钱订有线电视,只能翻来覆去看那有 限的几个无线台。展阳今天心情很好,不停地说著在学校发生的事,懿萍也含笑 听著,有时候她实在觉得展阳像是她的孩子,而不是丈夫,她不知道别的女人是 不是对她们的丈夫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是因为她习惯于独立和照顾人,就不自觉 地把他投射成一个孩子的形象。   “我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展阳提高了音调说。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懿萍回过神来,歉然地说。   “我问,我们这个周末要不要去曼哈顿哪里玩玩?像是中央公园?还是南街 海港?”展阳重复了一遍,然后笑著说:“嗨,你总是这样,注意力维持不到三 分钟!跟个小孩子一样!”   懿萍睁大了眼睛,然后就失笑了,原来自己在展阳的眼里也只是个孩子!   “再看看吧,气象说要下雪的。”她笑著说。   “有什么这么好笑?”展阳不解的问。   “没什么,你这个周末不需要工作吗?”懿萍转了个话题。   “这个周末不用,”他说,突然跳了起来,抓起地上的书包,翻出了一个信 封,交给懿萍,“对啦,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今天发了薪水,在这里,给你!”   懿萍接过信封,她该想到的,展阳今天发薪水,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才会突然 想到买什么草莓的吧。   “原来如此……”她喃喃念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她扬著声音,慢吞吞地笑著说,“那印度人卖的水果不便宜,下 次别去了。”   展阳抓抓头,又耸耸肩,两人对看了一眼,笑在一起。也许周末可以准备点 野餐去中央公园走走,懿萍想,下雪也没关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