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过年·回家 张彦林 此文写罢泪涔涔 黎元悲苦君可闻 不是游子归心箭 神州何处可安身 …… 一 一进腊月,便嗅到了新年的气息,异乡的人们开始谋划回家过年的事儿,火 车站人流拥挤起来,车票也紧张难买了。 腊月二十一,我送同事小李上了回家的火车,从站台逆着汹涌的人流挤出来 的时候,气喘吁吁,几近虚脱。正是中午时分,我强打精神到离火车站较远的一 家小吃店充饥。因为地段偏僻,小吃店客人不多,加上外面的浓雾冷风,更显得 冰冷。我在靠里一张桌子边坐下,服务员正在邻桌招待客人。邻桌的客人好像一 家三口,夫妻二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看样子是外地打工的。他们穿地很薄,身体 哆哆嗦嗦,神情灰暗,无精打采。女人身材瘦小,怀里的儿子沉沉地睡着。两人 脚下放着两大包编织袋缝制的巨大行李包,油腻肮脏。一根木棒权当扁担,靠在 男人左侧墙根。 女人问服务员:“面条多少钱一碗?” “大碗三元,小碗两元。” “要一小碗鸡蛋面。”女人说。 这时候女人怀里的孩子忽然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叫:“妈妈, 我饿,妈妈,我饿……” “就要一碗?”服务员皱皱眉头,高声问。 “就要一碗。”女人抬头重复了一句,低下头哄孩子: “娃娃不哭,待会儿吃面条……”但是怀里的孩子依旧不依不饶地哭喊着。 服务员转过身来,见我穿着整洁,换了另一种姿态:“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看了一下邻桌的一家三口,沉吟了一下:“一大碗鸡蛋面条。” 不一会儿我和邻桌的面条上来了。邻桌的夫妻开始喂孩子,孩子止住了哭声,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小碗面条吃了半碗多。女人将剩下的面条推 给男人: “你吃吧,我不饿。” “你怎么会不饿!从昨夜到现在,你还没吃东西呢!”男人说。 “你也不一样吗……要是这样没白天没黑夜的排队还是买不上票,过年就回 不去了……” 男人粗大干枯的手使劲搓了几下,从女人怀里接过孩子: “快点吃,天冷,凉的快!” 女人叹了口气,捧起那半小碗面条,小心翼翼地捂着,用面碗残存的余温温 暖着自己冰冷通红的手,迟迟舍不得吃下去。 这时我已将一大碗面条吃了下去,高声招呼服务员: “我待会儿有朋友来,再来三大碗鸡蛋面。” 小店客人稀少,面条很快上来了。我拿起手机:“喂,你们在哪里?怎么还 不来?什么?不来了?那我点的面条怎么办?” 我重重地关了手机,转身向邻桌的夫妇说道: “听口音你们是四川人?” “我们是贵州的。”女人说。 “在这里打工,过年回去?” “嗯。你是本地的吧。真好,守着家……”女人说。 “大哥贵姓?” “姓王。”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巧了,我也姓王,我老家也是贵州的,我们还是老乡兼一家人呢!孩子 多大啦?” “三岁啦!听你口音可不像贵州人。” “我老家是贵州的,自小在这里长大。你看我今天要了这么多面条,朋友来 不了了,大哥大嫂就帮帮忙,趁热吃了吧,谢谢啦!” 没等他们推辞,我起身离座走了出去。 二 天气越来越冷,西北风常常刀子似地掠过,带走行人体内仅存的一点热量。 每天早晨,树枝凝结的冰霜,柏油路面冻结的薄冰,一派冰天雪地的景象。 腊月二十四正好周末,我到小区附近的水产市场买年货,一个水货摊位前, 一个瘦小女人背着孩子,手脚麻利地给顾客挑鱼,剖腹,抠腮,刮鳞。背上的孩 子小脸冻得青紫,小手拿着从垃圾堆里捡的废弃玩具,在母亲的背上拍打玩耍。 露天的水产市场积水乱流,冰凌横结,比大街上更冷。一阵风吹来,背上的孩子 打了一个寒颤,带着哭腔说: “妈妈,我冷……” “宝宝不怕冷,待会儿妈妈给你暖暖手。”女人说着,抬起头——正是那个 数日前在小吃店被我认做老乡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冲我笑笑: “老乡兄弟,你家就在附近?过来买年货?” “是呀,老乡。你在这里干?不是要回家吗?” “就买了一张票,孩儿他爸回去了。” “就一张票那就不要回去了呗,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或者你和小孩儿回去。 看你一个人既干活儿又带孩子多受罪呀。” “他得回去,他弟弟在矿上做工,前一阵儿被砸死了,家里只有年近七十岁 的公公,孤零零地,他得回去!再说一个站票,车上人挤,几十个小时,我和孩 子吃不消。”她嘴里说着,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她的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冻得通红。一离开水面,冷风掠过她水浸的皮肤,她疼地身子激灵一个寒颤,双 手痉挛了几下,在潮湿的外衣上擦了几下,拼命抱在一起伸进上衣襟里,嘴里 “咝咝”的抽着冷气,弯腰蹲下用腹部抵住双手稍稍暖和了一下,开始刮鳞抠腮 剖肚。我看了看她身边的胶皮手套,说: “怎么不带手套,多冷呀。” 她抬头往后看了看,见身后的老板正在专心致志的算帐,低声急促的说: “带手套做活儿慢,老板要骂的……”说完苦笑了一下。 “你就在这里打工?还要背小孩儿,多累呀!” “我在建筑工地上给工人做饭……工地天冷停工,工人都回去了,工地宿舍 不让住了。这儿水产市场年前活儿多,我在这里打杂,有吃有住,娃还少受些罪。 娃儿不能下地,你看这儿不是水就是冰,娃要在地上鞋子一会儿就湿了,怕把娃 的脚冻坏了。再说娃穿的也薄,在我身上暖和一些……” “那你过了年怎么办?” “还没想哩……或许过了年车票好买,我就回去了……不来了,干一年活儿, 累死累活挣不到多少钱,年关车票又涨价,辛苦钱都扔在路上了……” “大嫂,你这样不要命的干,手要冻残废的!”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地方住,旅馆我们住不起……冰天雪地的,我一个 大人还好说,孩子没法安置……比冻坏孩子强……” 说完,她的苦笑的眼睛里忽然滴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稍后她又说: “其实也没关系呢,就这一会儿不戴手套,一会儿顾客少了,就可以戴手套 了。” 我买了几条鱼,和老板结了账,将剩下的一百元和一大把零钱塞到女人手里: “大嫂,天冷,给孩子加一件衣服吧!”不等女人说话,我转身离开。 腊月二十七,身为区委书记的姐夫和姐姐来过来看望爸妈。中午吃饭,三岁 的侄女小丫绷着嘴不吃不喝。妹妹半哄半逗的对小丫说: “有小丫最爱吃的油焖大虾、红烧牛排、五香鸡腿,小丫怎么不吃,还把嘴 噘的能栓住驴了。” 姐姐接过话茬: “你别理她,耍臭脾气!你姐夫辖区的一个地产公司邀请你姐夫单位的几个 头头,还有市工商税务公安等几大局的局长书记到云贵旅游过节。我们决定今年 到云贵玩几天,机票都订好了,明早动身。所以今天我们过来了,看看爸妈,拜 个早年。可小丫愣是不愿意去,说新买的皮靴还没踩过雪,这几天光等着下雪和 邻居的小朋友踩雪疯玩,不去旅游。你说我们都去,就她一个人在家,我们能放 心吗。今天一早到现在,一直别着劲儿呢……”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喊冷喊饿的和小丫同龄的贵州小娃娃,想起了那对贵州夫 妇为了一张火车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楚心酸和无奈,想起了在这万家团圆的新 春佳节,仅仅一张火车票,却将他们阻隔在万水千山,忍受妻儿离散的悲苦…… 想着想着,数日来的悲伤和压抑涌上心头,再也看不下小丫撒娇耍赖的样子,起 身离桌,走了出去。 三 春节很快过去,淡淡的,没有一丝存活在童年记忆里的那种“年”的味道。 初五。家里没有客人,自己也不用访亲串友,难得清闲。妈妈说家里的菜用 完了,明天你姐姐姐夫从云贵旅游回来,要过来,让我到菜市场买些东西。 走到菜市场,我脑海里忽然蹦出了那个贵州大嫂的影子,不知道她是否和孩 子回去了。我走过那个水产摊儿,远远看见她搂着孩子在摊边儿上坐着。新年刚 过,市场里面零星的顾客,冷冷清清。她远远看见我,大声招呼。我过去,买了 几条鱼,问道:“大嫂还没有打算回去呀?” “孩儿他爹说一到家就给店里打电话。按我计算他应该早到家了。这都十几 天了,我们娘儿俩天天在这里等他的信儿,也等不到。没有他的电话,我一是不 放心,二是不敢走,怕他找不到我们娘儿俩担心……心惊胆战的,就怕他出什么 事儿……” “没有往村里去个电话?” “深山沟儿的,几十里都没有一个电话……” 我安慰了她几句,又塞给小孩儿50块钱,转身回家。 第二天,姐夫姐姐来了,只停留了一小会儿。满桌子的菜一口儿没动,说是 要急着给市里的什么领导拜晚年,明天晚上,一定过来过一个团圆年,交代完急 匆匆走了。妈妈很不高兴,嘟嘟囔囔什么“当了官忘了娘,何况我还是个丈母娘! 现在的官儿,上司都比爹娘亲”! 初七正式开工上班。一到单位,热线新闻部领导给了我一个传真,是贵州某 地一家地级报的一篇报道。说当地某村一家三口来我市打工。男人年前回家贵州 下车后,为了省下年关暴涨数倍的汽车票钱,徒步往距离一百多公里大山深处的 家里走。走了两天一夜,离家还有二十多公里的时候,在盘山公路上实在支撑不 住了。当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路上已经没有了客车,连过路的车都很少。他想 拦一辆车顺顺脚,可那些车一个也不给他停下。他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住了, 晕倒在路边一天一夜。大年三十下午,随从当地领导到山区举行新年送温暖活动 的记者,路过此地发现了他,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急救,但是男子已经生命垂危。 临终前,男子嘱托记者,一定要把他身上的钱,交给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孩子在 海云市打工,还眼巴巴等着他回家后的消息,一定帮忙找到他们,让他们不要再 等了…… 看着报纸上那名男子病床上的照片,正是年前在火车站附近小饭店遇见的那 个贵州大哥。我呆呆地回不过神来…… 下午下班我回家很晚,到了家里,姐姐姐夫还有小丫已经过来了,还有舅舅 姑姑家的几个表哥表妹。一家人有的在客厅闲谈,有的在厨房忙碌。我懒洋洋没 有心情,躲到书房,不愿意出来。不一会儿,酒菜上齐了,三番五次,才把我从 书房叫出来坐到酒桌前。 几杯酒下来,场面开始热闹了。姐夫一改往日的矜持,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 在云贵高原的新年之旅:“年前二十八,贵州机场下飞机,当地部门派专车迎接 我们,到大山深处的森堡山庄,看大森林,坐索道登山览胜,吃野味烤肉……” 然后,滔滔不绝的说了当地政府部门的热情接待,云贵高原的壮丽景色…… 我一句也听不下去。下午去菜市场,贵州大嫂怀抱小孩儿肝肠寸断的表情, 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忽然,姐夫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二十九日下午,在蝎子岭的盘山公 路上,一个看起来十分强壮的男子摆手要搭我们的便车。你说,这人生地不熟的, 谁敢停下。开车的当地司机年轻不懂事,说什么看他好像走不动了,我们停下捎 带他一截儿吧,边说边要减速。我说:小伙子好像还年轻嘛。这路上的生人,你 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再说,这车上这么干净,还有女眷,我看还是不要停了 吧……” 姐夫的话刚落,我再也忍不住,将放在包里的那份传真件递到他的手中: “你可能不知道,被你拒绝搭载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姐夫接过报纸,愣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姐姐歪过头,看了看报纸上的那个 男子,揽过话茬:“小剑,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不过你不能埋 怨姐夫,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就是知道了,你说我们一路走来,路上那 么多的事情,我们能管地过来吗?” “当时要是能搭载一下,他就有可能活命。”我强压着心里的愤懑,说道。 原本热闹喜庆的场面有些尴尬。姐夫毕竟阅历老练,脸上的愠怒一闪而过, 瞬间变得温厚和蔼:“小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和刚毕业时候一模一样, 血气方刚地,像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你这个脾气要改呀,要不然怎么在社 会上生存呀!” “小剑,这不能怪咱姐夫。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一个生人搭车, 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安全。……”姑表弟给姐夫开脱。 “小剑,你的想法很有正义感,很值得我们学习,大家说是不是?不过,你 看,照片上的这个男人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车里怎么能让他坐呢, 那可是我们地委领导的座驾呀!”舅表哥插荤打科,企图活跃气氛。 “好了好了,大过节的,争个什么劲儿呀,开饭喽。”爸爸端着一盆饺子走 了过来。 …… 客厅的电视,正在重播着“回家?过年”为主题的春节联欢晚会——那个贵 州男人,尽管竭尽全力,却永远也不能回家过年了。迢迢千里,对我姐夫这样的 人来说,仅仅是一趟飞机,一顿饭的时间,而对那个贵州男子来说,却耗尽了他 青壮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成了他生命中永难逾越的鸿沟。 窗外零星的礼花和鞭炮声,还在沿袭着新年意犹未尽的喜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