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桃花之夭》   作者:钟雨   我是去年冬天搬到这个办公室的。那时窗户洞开,北风呼呼地灌进来,直往 人骨头眼里钻。我便关了窗,茶色的玻璃,将窗外的两棵老树染成了黑褐色,如 同两个铁甲卫士,默默地守护在我的窗前。树下是一块荒地,春天里肆意生长的 荆棘和野蒿,那繁茂的藤,虽然早已瘦了下来,却仍是一圈圈地绕树而上,形成 了经典的枯藤老树之景,看起来煞是荒凉。   离职要走的同事见这情形便说,这房子风水不好,别看现代办公设施齐全, 可没人羡慕。我问为什么?他就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四个字:平安是福。然后挥挥 手说,新来的妹子,祝你好运!听了这话,我关了窗并将窗帘也一并拉上了。   关闭了几个月的窗子,现在终于可以打开。因为风不再那么强硬了,也不会 固执地非要往人身上抽,它变得没有什么方向感。站在窗子旁边,我感觉到它薄 如绢帛,轻柔地将我周身拂遍,不只是我的面颊,不只是我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 肤。   窗外是两棵桃树。仅有两棵。虽然只有两棵,也让我感觉到我的寒冬已经过 去。温暖的春风,已经催开了那两树桃花。花儿红得耀眼,那艳丽的色彩,将我 心中长时间以来的阴霾全都覆盖了去。   大楼的旧址是一片农田,不知道什么原因仍有几丈见方的荒丘,顽强地立于 现代化的厂房之间,坚守着它的阵地。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荒丘上的两棵树,像 两个不张嘴却能发出呜呜声音的怪物。我的心情因之而灰暗,直到桃花盛开,灰 暗的心情才抹上了一层鲜亮的油彩。   我是在办公大楼上班的女人。我的工作是编一份报纸。我叫魏卉。卉是所有 花朵的总称,我说我的生命中既有百花的艳丽,也有繁花落尽后空留枯枝败叶的 孤寂。我被同事戏称为小资,因为大家看到我时,我大多是眉心紧蹙,或凝思, 或轻叹,抑或什么也不做,只是对着窗外的桃树发一会呆,然后用毛笔练几页颜 体,默几段宋词。有时我也拿了相机,去车间为员工,为流水线,如果碰上员工 在操作流水线,我就调准焦距 “卡嚓”一声,拍下一张照片,刊在报上。尤鹏 便举着报纸说,到底是学过MBA的,企业的报纸嘛,就该这样办。他的语气颇为 赞赏,就像我的导师。   尤鹏,鹏飞生化公司的老总,我的上司,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官生得 精致,身材比例协调,据说年轻时曾被很多女孩当作梦中情人。我想此言不虚, 便是现在,也仍有人为他倾倒。我的前任辞职,现在主管一职空缺。由他代管我 这块的工作。他说如果公司的所有部门都像你这样让我省心的话,我就不用成天 劳碌奔波了。不过也幸亏有太多复杂的人和事,让我操心,所以才感觉到自己存 在的价值,也很有成就感。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他没有回答,迈着有点内八字的步子走了。   他下了楼梯,绕过门厅到我的窗前,背对我停下了脚步,然后旁若无人地张 开双臂,做深呼吸的姿势。因为好奇,我多看了一眼,又发觉他像是在拥抱什么。 他的面前除了两树桃花,什么也没有哇,他能拥住什么呢?尤鹏的这个举止,说 实在的看起来有些不雅,甚至是有点轻佻,与他平素的儒雅庄重极不相称。如果 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这个面对桃花如此心旷神怡的男人,就是我的上司, 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   尤鹏在两树桃花前自我陶醉了几分钟后,又没事人一样地回到办公室里,处 理文件,跟下属谈工作。这天是三月十六日。我之所以清楚地记住了它,因为它 是我的“好朋友”隔了两个月才驾临的日子。我特别担心“好朋友”的失约,因 为我刚与花心的导师男友分手,怕留了他的种。那天早上蹲“一号”时,我看见 自己身下一片桃红,心中压了多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将 沾着“花瓣”的纸巾,在头顶狂舞起来,然后发疯一样地将它从三楼的窗口抛下, 抛入两棵树的桃园里。我要让我生命中这朵桃花,融入到那片春色之中!   我是女人。从此可以做个无羁无绊的女人了。我发誓这辈子谁也不要爱上。 如果老天再要降给我一段情缘,那也要让那个倒霉鬼来爱我,爱得死心塌地,然 后我再一脚踩死他。   第一个看见纸巾上那朵花的人,是尤鹏。他说,秽气,这是谁呀?然后回头 朝“飞花”的来路张望。鬼影子也没有。我早跑开了。但是,跑掉的是我的身体, 跑不掉的是我快活的笑声。这层楼上的女性只我一个。这个洗手间,几乎是我专 用的。   尤鹏没逮着乱扔垃圾的凶手,就跑到我的办公室来,跟我旁敲侧击,大谈企 业形象的维护要从点滴做起,实则是转弯抹角地训我,我只好点头称是。   现在,我坐在窗前,泡了杯花茶,并顺手讨好地给他泡了一杯,这是他前些 天给我配的料。   三朵白菊,两片拧檬,三粒或四片党参,八成开的水,慢慢地将菊花洇开, 于是清晰的花朵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浮动。柠檬是美白的,菊能驱火,党参是滋阴 的暖性之物。我一面啜茶,一面怀疑地问尤鹏,你让我这样搭配着喝,符合相生 相克之说么,可不要喝死了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听我的没错,我不会害你, 你只要坚持喝它三年,定可以将你过于暗沉的肤色彻底改善,因为我妻子那些年 就是这么做的。   我暗自高兴。他终于能跟我说他的家事了,说明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进入 了角色。我是尤鹏直接从高校聘来公司做企业文化的,我还并不了解这里的人和 事。只听说尤鹏的家庭很是神秘,神秘是来自于婚姻的不幸。我原不是个爱打听 的人,只是他成为我的上司之后,我就变得很八卦,有意无意地总想从他嘴里掏 点什么新闻出来。他很敏感,小心翼翼地裹紧他的隐私,唯有这一次失了言,不 仅失言,而且极不恰当地拿他患精神病的妻子作例证。对他的口不择言,我并不 在乎,嘴上却故意说,你咒我呀,拿我与精神病人作比。   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怎么舍得咒你?   关于我的工作,他说,公司的报纸不是娱乐新闻,只是为员工提供一份精神 午餐,也是企业培训的工具,那些与专业无关的新闻还是不要挖掘的好。这是他 对我唯一的一次批评。这次批评是基于我刊发了一篇谴责换妻行为的小随笔。尤 鹏说,这些东西本是糟粕,你这么一谴责就等于在变相地传播了,还给人一种错 觉,好像我们公司有这行为似的。当然罗,我这总编也没把好最后的关,所以不 能全怪你。他批评时很照顾我的情绪,这令一些同事十分吃醋,他们说尤总与你 真是投缘呀,你要抓住时机,早点交上桃花运就可以大红大紫了。   我刚来就听人风言风语,说他到高校不是招人才,是招“才人”,暗示他喜 好女色。   批评归批评,过了几天我又旧病复发,将尤鹏的告诫弃之脑后了。   那天我收到一封稿件,邮箱地址是陌生的。篇名叫《桃花之夭》,我想要是 发在《情感天地》这个小栏目里倒也很合适。于是我就读了下去。   那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关于春天的记忆,都随岁月的流水,一起消逝了。 能沉淀下来的,只是老屋前的两颗桃树。二十年前,我与隔壁的阿细哥恋爱了。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桃树下。清楚地记得,我与阿细哥以桃树自比,他是北面 的一棵,高大挺拔,我是南面的一棵,妩媚多姿。春天里,我们畅淡理想,规划 未来,月亮也羡煞了我们的爱情,悄悄躲入云层里,把美好的夜空让给了我俩。 夜深了,有点冷,阿细哥将他白色的风衣披在我身上,那一夜,我的灵魂就像插 上了宽大的翅膀,自由飞翔在皎洁的夜空。   读到这里时,我感觉到我周身血液贲胀,相似的场景,让我禁不住想起我的 初恋。   她说的这两棵桃树就是我窗前的这两棵吗?完全是有可能的呀。因为这儿的 土地被征收了,依赖土地而生存的农民就成了这个公司的员工。如果她写的是我 面前的这两棵桃树的故事,那么这个阿细哥又是谁呢?真是篇引人入胜的好文章。   再往下读,大意是说,双方父母发现他俩的恋情之后,强列反对,致使恋爱 没有成功。所幸现在她有了阿细哥的骨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只是依然会在 桃花盛开的时节,想念起阿细哥,而且会独自一人来到树下,与梦境中的他长久 地拥抱缠绵和缱蜷。篇中大段大段的桃花描述,让人仿佛置身梦幻之中。最后以 一首桃花令,结束此文:桃花帘外春意暖,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再看作者的署名:桃红。   凭直觉我断定桃红是位怀旧的小女人,有点小资。我甚至有点欣赏桃红如此 细腻的情思了。于是三月的这张报纸,我自作主张地把桃红的《桃花之夭》刊了 上去。碰巧尤鹏那几日出差到省城办事去了。   报纸发下去了,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当然也不会蜚声四起。日子很平淡地过 去了两周。   尤鹏出差回来了。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见了我连声招呼也不打,我主动 跟他问好,他也只是点点头。然后踱到两棵桃树前停下脚步,深呼吸,张开双臂。 将上次我看到的那些动作重新演示一遍。   这真是有失他的仪态。所幸正对这两棵桃树的只是我的窗口,他自己的窗口, 还有一个档案陈列室的窗口以及我 “一号”的窗子。他的古怪行为也只有我这 么一个观众,而这两树桃花的观赏者,除了尤鹏就是我这个流落异乡情感失落的 女子了。   尤鹏却不以为然,丝毫也不觉得自己失态。他自言自语地说,沐浴春风,这 个沐浴一词真是用得精妙!   没有人回应他的慨叹,因为我正在看天边飘落的那抹红云。   这两棵树的花期,似乎较一般的桃树长一些,花朵也较寻常的桃花红得很多。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红,像火,又像血。风一吹,飘下几片花瓣,掉在我的窗台, 我拾起一片,放到鼻子底下一闻,还有一股奇怪的芬芳。桃花也是有芳香的吗? 以前我从未注意到过。   就在那天晚上,我受命加班。鹏飞生化公司被评为省科技创新企业,尤鹏让 我来写上报材料。他要我以自己的目光来写,写出新意来。他说,隔壁是档案陈 列室,公司十多年获得的各种奖励证书也在那里,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去翻翻, 也顺便了解这个企业的成长历程,他给了我一把钥匙。   为防打扰,我关了窗门,把那两树桃花关在室外,但那香气却被关在屋里。 写着写着,夜就深了,那弥漫在角落的气味也越发浓郁起来,叫我神魂迷离。迷 迷糊糊中,灯光引路,将我带向隔壁的档案室,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档案上。上面 写着陶红。陶红两个字的外面是方方正正的一个框,原来他是已故员工。我惊惧 地看着这黄色的档案袋,就见它慢慢地立起来,然后幻成一个女子的身影,亭亭 玉立于我的跟前。她身着桃红的衣裙,朝我微笑,她说,请你打开窗子,我要出 去,这里好闷啊。我去开窗,怎么也拧不开旋钮,只见那红衣女子轻轻一吹,窗 子就开了,她飞了出去。   鬼,鬼!我惊惧地大叫一声,醒了。这时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小雨,还有 呼呼的风声。   尤鹏还没有下班,他听到我的惊叫,大声地问怎么了?   我没回应。然后只听他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咳嗽,是让我明白他在隔壁,有事 叫他,不用害怕。   我哪敢再发出一点声响,惊魂甫定地缩在桌前,将这个春雨绵绵的长夜彻底 坐穿。     尤鹏那夜似乎没有回家,因为一直没听到他关门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我巴巴地等着他来安慰我一下。他却没来。也许他的咳嗽是无 意的,并不是为我,难道是我自作多情?失望之极时,我铺开信纸,以一向拿手 的颜体小楷写了封辞呈。我言之凿凿,词锋毕露,历数几个月来心内的不寻常感 受。既要抗拒活人的引诱,又要面对鬼魂的惊扰。我把这份辞呈写成了讨尤檄文, 就等着他来宣读。   上午,他敲门进来了。他没有安慰我昨夜的惊魂,却先发制人,莫名其妙地 冲我发起火来。   他将一摞报纸往我的办公桌上使劲一砸,把一股油墨的气味拍向我的鼻孔。 他说,你太胆大妄为了,连这样的文章你都敢发。幸亏我的员工了解我,维护我。 他们将报纸都主动还回来了。   原来是为这个,真是老古董。我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一篇怀旧的文章,又不 是洪水猛兽,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表面上看起来你温文尔雅,和霭可亲, 堪称尊长,没想到骨子里你这么冷酷无情,自以为是。活脱脱一个暴发户。你不 用跟我凶,大不了不在你这干。说完,我丢下那份辞呈就走。   他的口气温软了下来。他开始过问《桃花之夭》的事了。他说不是我不懂得 人性化管理,我爱护我的员工,当然也关心他们的情感世界,但这篇文章非同寻 常,这是有人在点我的死穴,你懂吗?量你也不懂,就跟当年的那死丫头一样, 臭德行。   为什么?我的好奇心又抬头了,把刚刚受到的屈辱强压了下去。   尤鹏说,桃红应该是陶红的谐音,她曾是我的恋人,都死了二十年了。自杀 死的,瞧,那棵桃树就是她自缢的地方。他说着,拉我到窗前观看。桃花经过昨 夜风雨,已凋谢殆尽,只有几片残红,在枯枝间飘摇,而新的绿叶似乎一片还未 吐出来。   我想起了昨晚的惊梦,不禁打了个寒颤。极度的恐怖中,我的身体仿佛一下 子缩了几十倍,变成一只受伤的麻雀,倏地飞入他的怀中,他用气息拥住了我, 随后是他张开的双臂。他抚摸我的发丝,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那神情像我 苍老的祖父,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怯,并希望他抱得更紧。   可是那篇文章里却说她还活着,太可怕了!我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自语。   他继续制造着恐怖,并在恐怖中将我搂紧。   他说她的坟就在两棵树之间,这里原是一片桃园,为纪念陶红,他倾家荡产, 打通政府关节,大面积征收了这里的田地,把生产的规模扩大了数十倍,慢慢地 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唯独这一块坟地没有建成厂房,是因为你不忍心惊动她,或者说你想以紧固 的厂房永远地圈住它,保护它,从而减轻你的负罪感。如果那篇文章写的是真实 的事件,谁都以为是你变相地杀死了陶红,是这样的吧?   我一直为陶红的死感到内疚。每当我孤独烦闷时,总会在她的坟前站立一会, 放松一下心情。   你是把它当作一块纪念碑了,它铭刻着你的爱情。我心想他那奇怪的拥抱原 来是有内容的,并不是我看到的虚空。陶红在他心中没有死,至少她的灵魂没有 烟灭,在他需要时,她呼之欲出,与他对话,并给他力量。我不觉想起了文章中 的句子 “只是依然会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想起阿细哥,而且会独自一人来到树 下,与梦境中的他长久地缱蜷。”原来,真正的爱情可以做到人灵共通。   没有什么言语能表达我此刻的感受,想到我的失恋,我嘤嘤地哭起来。我说, 把你对陶红的爱也复制一份给我吧,此刻我也是多么地需要。   阿卉,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慈爱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他继续他的故事。他说,有时我的面前还有幻觉,看到她站在桃树前,我们就自 然地拥抱接吻缠绵。我的妻子也说我经常与一个衣着红艳的女人站在一起,可是 现实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性。我跟妻子永远说不明白这事,最终 两人感情产生离隙,她抑郁成病。   这种怪异之事,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没想到现在自己正在涉足这片天地。   因为恐惧,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谁也不愿松开。   这时,走廊里响起一串脚步声,随后是几个人的说笑,笑声像一把锋利的刀 子,将磁铁一样吸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快而准确地切割开来。   我们回到各自座位,端端正正地坐好,然后相视一笑,一抹桃红在彼此脸上 慢慢漾开。   于是上司尤总与下属小魏的谈话仍在办公室里进行。   我说这个作者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重提旧事,而且以这种恶作剧的方式?   问题一联串地写在我脸上,尤鹏只能捡紧要的一个回答。   他说还能是谁,一定是我的竟争对手。他们要借陶红事件来毁坏我的声誉, 扰乱我的生活,并让我放弃经营计划。我这次去省城就是去咨询有关的法律条例, 争取将这块地,一同开发出来,再上一个新品种,这样公司的利润就可以翻几番 了,员工的收入也会大大改观。   那样的话,这两棵桃树就会彻底消失,明年春天我们就看不到这么怪异的桃 花,是吗?   这也是我上省城的另一个原因,我想给陶红修个墓,就在厂房中间给她飘散 的灵魂安个家。   真是个不错的想法。   但是人家说这不可能,没有这先例。还说我的企业是市模范企业,这厂房中 间来座坟墓,会将前来参观的省市领导和客户吓掉魂的。   只要你还有这份心,陶红的墓建在哪不是一样,将它移走不就行了?   问题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毕竟是块坟地呀。陶红的父亲发了狠话说, 谁要是动了她女儿的尸骨,他就拿老命与他拼了。现在这坟墓我是立也立不得, 移也移不走。只能这样僵着,眼看新项目要被人抢了去。停了会,他又说,目前 的公司,外表上看起来仍是繁荣红火,实际已在亏损了,你不知道现如今的企业 是多么难办。他细长的手指深深地插入头发里,将头发挠成一个鸡窝。   现在的人真不同以往,他们懂得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争取最大的利益。陶红 父亲也许是为了讹要几个钱而故意刁难你的吧?   他是受人指使!如果是要钱,也肯定是个天价,那无异于要将我再次推向深 渊。尤鹏猛地站起,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掐灭,然后忿忿地说,你瞧这块荒地, 在这里多不协调。客户参观时都要好奇地询问,叫人无法回答。也正因此,我失 去了许多订单。在他们看来放着这块空地而不去上新品种,说明我的实力存在问 题。这哪是我能说得清楚的事呢?   政府不是一直扶持你这利税大户吗?   那是以前。你也许听说过的,我的妻兄就是主管工业的政府官员,可现在他 妹妹都被陶红的阴魂吓病了,我还能指望他再来扶持我吗?   我早听说过你的妻子是受了惊吓得病的,原来真有这回事。对不起,作为老 总,你的个人隐私比平常人更难保护,请原谅我过于强烈的好奇心。   唉,真是阴魂不散。不过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能说清 楚,也不知道从哪说起。都说幻由心生,大概如此吧。   听他说到阴魂不散时,我一愣,不知道他说的阴魂不散是指哪个,也许两个 都是。阴魂不散,多么恶毒的一个词,竟出口他之口。这让我觉得他刚刚描述的 那个生死恋,只是某个精彩的电影或小说故事的盗版。   我想了想说,真的抱歉,我对你总是好奇。对有些事情做不到充耳不闻,闻 而不想。   尤鹏说,也不能全怪你。你毕竟不了解实情。还好公司的老员工都知道这个 忌讳,大家不再议论和传播此事,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达不到目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情绪在这场谈话中,起起落落,阴晴不定。这个尤鹏到 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像谜一下,叫人猜不透。他一会像个忠贞不瑜的教徒, 一会又像个利欲熏心的暴发户,一会是斯文秀气的谦谦君子,一会又是神色暧昧 的情场老手,一会是现代企业的老总,一会是固执守旧的乡野村夫。对于这个千 面男人,我是恨不成,怨不得,又爱不能。   今天的这一番对话,显然又为两棵桃树抹上了一层神秘而诡异的色彩。   老一辈的人说,把桃木制成符挂在窗棂上可以驱邪避秽,就是因为它本身就 是不洁之物,是邪恶的化身。而文人墨客也不会轻意将桃树入诗入画,它不能与 松竹梅兰一样成为君子隐士的寄情之物。偶尔有几句歌咏桃花的诗词,也或多或 少与薄命的红颜牵扯不清。而我那天却把女人的这朵“桃花”随意地抛洒,难怪 人们都要说与桃花沾边的事物,都有秽气。   随他们说去吧。我偏不信那个邪。我就喜欢它红艳的花瓣,淡粉的花蕊。它 像一个个可爱的精灵,在我窗前飞过,并给我了我生命中极其短暂的温情,让我 回味。   也许最绚烂的美就在于它的不能长久吧。   桃花的花期是那么短暂,一年四季中,只有那么几天是在为自己灿烂,以后 就是叶子和果实的好光景了,就如同女人。凭什么女人自己不去欣赏自己?   表面上,我对尤鹏的苦衷表示理解,但我内心还是为陶红感到冤屈。尤其是 他说到阴魂不散时,我开始有点反感了。他怎么能对为他殉情的恋人或结发的病 妻说出这样刻毒的话来?   尤鹏走后,我打开邮箱,给“桃红”寄了封邮件。我说我想见你,因为我感 觉你就在本市,或者就是我的同事。你的文笔不错,我们今后做个笔友如何?   “桃红”很快回了信,约我就在市民公园的报亭前见面。   那是个阴雨天,公园里游人稀少。绿色的报亭很打眼,我抬头望去,见里面 边站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并没有其它人。我不停地看表。年轻人看我像等人 的样子,便站起来说,你是阿卉姐吧,你来了?   我就是魏卉。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同龄人。   “桃红”就是我。他边说边锁了报亭的门,示意我到公园的桃树林中说话。 这里的桃花也谢了,新叶还是卷着的,大约这场雨后,就会舒展开来。   我们边走边聊。   他的言谈举止比他的年龄要老成得多,也比他的文字成熟老练。   “桃红”说,阿卉姐,谢谢你对我的关注。那篇文章我写得很隐晦,之所以 选择向你投稿,是因为我得知你是外地人,对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桩事件,你的认 知还是空白。   你说的是陶红自杀的事情吧?   是的。但是让人痛心的不是陶红的死,是她没能死得其所。   这话怎么说呢?   说来话长。这些年,尤鹏将几十人的小厂滚雪球似的,滚成近千人的集团公 司,他的声势一天天扩大。各种各样的光环都罩在他的头上,将他照得通身透亮。 可是有谁知道,他颠倒黑白,将违规经营非法营利坑害民众的事件,故意淡化成 一次爱情纠纷,并以此来掩盖他曾经犯下的罪孽。   他违规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陶红就提出反对,不能强占农田农舍建厂。可他利欲重心, 不仅建厂还上了农药项目,既上了农药,又不对废气污水进行处理,而是直排到 空中和地下。那时候各种律法都不健全,能赚到钱就是本事,没人把良知道德当 回事。阿卉姐你见过那种颜色的桃花吗?那并不是什么新奇品种,都是因为土质 受了污染才长成那样,而且还有种难闻的气味。那两棵树只要活着,就是尤鹏曾 经违规的见证,所以他现在千方百计要弄走那两棵树。可那树其实只是在春天里, 开出那些怪异的花来,其余的日子,就跟死树一样,从来不见半片绿叶,更谈不 上什么果实了。就是这两棵怪树,让尤鹏不能轻易抹去他的过去。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两树桃花,红得有些异样。而且我那夜所闻到的花香, 也过于浓郁了。我说,法律也讲究既往不咎,毕竟都过去二十年了。他现在发展 企业,多少对社会也是有贡献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就是难以接受他过去的那段历史。   真是个较真的人。只是陶红为什么要自杀呢?我把话题引向那次自杀事件的 本身。也许它更能让我看清一个人的本质。都说爱情观也是道德观的一个侧影。   陶红是个秉性正直的知识女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与尤鹏是化工 学院的同学,后来恋爱了。建厂的头几年,村庄的饮用水被污染,一年里有十多 位村民相继得了绝症先后死去。死者的家人在背后纷纷指责尤鹏黑心肠,他们要 尤鹏赔偿。尤鹏说老百姓本来不懂这些,都是陶红的煸动叫嚷,才让老百姓联合 起来闹事的。   尤鹏这么说谁信?陶红当时跟他谈恋爱,正是热恋,她怎么会说爱人的坏话? 我疑惑起来。   那时尤鹏有个竟争对手,尤鹏故意说她变了心,与对手合谋算计他。陶红跟 他说理,说不通,他们争执不休,他还当众羞辱她,说她怀了别人的野种。陶红 受了冤屈,一气之下就走上了绝路,她想用生命来换取清白,也算是以死直谏, 希望他能早日明白事理。   两棵桃树之间原来埋葬的是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我不禁叹息起来。可你的 文章中说她怀了孩子,是真的,还是虚构?如果是真的,那么那孩子呢?   当时尤鹏死活不承认那孩子,陶红是在老家偷偷生下孩子后才绝望自尽的。   这男人的心真是太狠毒了!他知道生下孩子的事吗?   不知道。但陶红临终有遗言,叫孩子永远不要认他这个父亲,除非他真的认 识错误,改过自新,从此合法经营,做个善良的人,否则她的鬼魂不会饶过他的。 听人说,他的妻子就是受惊吓而致精神病的,现在在闹离婚。   真是不可思议!   陶红的死,确实让尤鹏有所警醒。他随后转换了经营,不再生产农药而是生 产洗洁用品。这些年市场竟争越来越激烈,正当经营利润微薄,他的公司在走下 坡路,所以又想故伎重演,据说现在要上新的项目了。   是吧,我也听说过的,只不知道具体做什么。   他的新项目,不过是回收工厂的一种四氯乙烯脱脂剂。我经多方查证得知, 目前华东地区还没有一地具备此类脱脂剂的回收技术。那些工业废弃物只能高价 运到国外,有的需要要运到原产地才能处理。他哪有什么能力回收,不过是直接 排放到环境中罢了。这年头什么都可以造假,这假项目真要建成,对环境的危害 要比二十年前增加百倍。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以正规途径向政府有关部门去举报论证呢?   谁听我的呀?我喊破嗓子也没人理会,还说我书生气。所以我求助了你。你 是搞企业文化的,我希望你能知道真相,并且利用报纸向他的员工灌输环保理念, 让他们自觉抵抗,这样比我一个人力量就要强大得多了。而且更让人心里上不能 忍受的是,那个地址就是陶红的坟地,如果陶红的葬身之地,又多了一种污染, 她在地下的魂灵是不会安宁的。   “桃红”越说越激动,竟然小声地哽咽起来。   他的哭声引来路人好奇地观看,我只好像大姐姐似的劝慰他。   我忽然问他,你在哪工作。他说,我还在上学,读的是环境保护生态学专业。   你在本地上学吗?你对陶红的事情怎么这样清楚?   我在外地,只是最近老梦见很多流血的桃花在眼前飘落。迷信的爷爷让我回 来祭祖。所以我就写了这篇小文,算是祭奠那些比桃花还短暂的生命。   你父母都做什么工作呢?   这--。“桃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再追问。趁他不注意时,我仔 细地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的眉目像极了一个人。   难道是他?   沉默了好久,他终于说话。他说阿卉姐,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身份的,可我 感觉到你一定也是个善良的人。他抽出一张学生证递给我说,我叫陶军,陶红其 实就是我母亲。在这清明时节,我想我能为母亲做到就是这个了。真的抱歉,我 在文章中把自己写成了女孩,是要躲过知情人的猜测。我只希望尤鹏别在这条路 上越陷越深,最终弄得不可收拾。虽然我不能与他相认,但是我希望有个值得我 敬爱的父亲。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愧是陶红的孩子。那一刻,我说话的语气就像他的 长亲。   本是为解开一团谜,而接触了陶军,却发现那孩子本身就是一团更大的迷雾。   现在,我不能断定尤鹏与陶军,谁的话更接近真实。我的思绪终日缠绕在一 团乱麻中间,那些纠结,谁也无法打开。   可是,为了生存,我在鹏飞生化公司的工作,还要继续下去。我与尤鹏还是 保持着有点暧昧的关系,他百般关照我,并在我孤独时给我柔情,抚慰我因爱而 受伤的心灵。我有时欣然接受,有时拼命拒绝。但我心里清楚,我不会轻易地坠 入他的情网,无论他借那两棵桃树为题,为我制造怎样的温情与浪漫,我也不再 相信这世上还有爱情。没有了爱情,我似乎更加义无反顾地追求另一些东西,比 如良知比如正义。   这段时间,我与陶军一直保持联系。并将尤鹏的境况传递给他。有意无意中, 我也在尤鹏面前提及他与陶红的过去,并暗示他,他的孩子还活着。似乎只有这 件事才是我留下来的真实原因。   法院判决尤鹏与妻子离了婚,尤鹏的财产一半划入那位官员的名下。   他还是忙忙碌碌,到省城,甚至到北京,跑他的新项目,做他的辉煌梦。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多月。七月的一个傍晚,尤鹏拉着我的手说,阿卉,我知 道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求爱了,是因为,我的灵魂曾被欲望的毒药深深地侵染 过。   我说我没有计较过你的曾经,因为它不属于我。可我关注你的未来,因为在 将来,我不能保证我不违背自己的誓言而疯狂地爱上你。都说女人命如桃花,这 也许就是一朵桃花的宿命。   你不必违背你的誓言,让我来爱上你吧。他说着向我跪了下去,将他的头埋 进我的衣襟,我感觉到他的热泪正将我衣裙湿透。   尤鹏--   我叫着他的名字。他说,叫我一声阿细哥吧,这是我的小名,除了父母,只 有陶红一人叫过。阿卉,为了你,我在努力改变自己,你不觉得吗?   他的话让我乱了方寸。我问道,你心中的那团欲望之火难道已经熄灭了?你 的新项目不是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吗?   是啊,明天就要破土动工了,正好赶上她的生日。   好啊,你就等着地底下的那个魂灵来报应好了。我没有离开你的公司,其实 是要看到一种结果。我真想跳起来,将他一脚踢开。   别说了,阿卉。我要送给你一样礼物,它会让你心中最美好的东西重新回到 你身边。说着,他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里。只见一张施工图铺在桌上,旁边还有 建筑物的模型。   这就是你的新项目?一片绿洲,不错呀,怎么还有座美女塑像?   这是纪念碑。知道吗,纪念碑的意义,有铭记荣耀的,也有铭刻耻辱警醒后 人的。这座雕像的意义应该是后者吧。他说,这就是这几个月来,我到处奔走的 结果。   建在工厂内的一座环保纪念牌,不仅在全省,在全国也是首例呢。你不上新 项目了?   这就是我的新项目。尤鹏有些得意地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我知道他在等 我夸赞。   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陶红吗,真的很美。她昂首挺胸,样子像极了我脑海深 处里的某位女英雄。尤鹏说它可没有真正的陶红漂亮。当年她的死,震惊了一半 的小城人。   可令人震惊的不是她的倾城之貌,而是这个,我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纪念碑。 纪念牌底座上有一行小字:陶红(1961、7、11--1985、3、16),鹏飞科技公 司创始人,为环保事业以身殉职。我心中默念,陶红姐,明天这两棵桃树就不在 了,就让我和尤鹏做你墓地前的桃树吧,每天都为你绽放,将你的美丽延续下去, 而且还会献上你们的“果实”。   怎么样,没想到吧?   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个?   对于阿卉,阿细,还有那位没有出现的“桃红”,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了。说完,他一把将我揽在怀中,疯狂地亲吻起我泪流满面的脸颊。   这一次,我乖乖地任由他摆布,再也不想挣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