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避 战 者   o 安昌河   1·   秦村有这么一个家族,虽然人口从来都不多,但是他们却始终团结一心,无 论春夏秋冬,所干的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逃避战争。这个家族的姓氏叫司。但 是土镇的人们却老是喊成死。一直以来,司姓人家都在更正土镇人们的叫法,说 司是平声的,口气直接平滑从舌头上出去,而死是提声,口气提上来,还得把气 尖压下去。按理说,说死的时候还要费力些,但是大家却丝毫不在意这点费力, 依旧把司喊成死。尽管司姓人家一再更正,一再给他们做示范,但是根本没用。 大家习惯而且乐意这么喊。   曾经有外姓人家建议司姓人家更换姓氏,叫什么也比叫死好啊。司姓人家更 正说,我们不叫死,我们叫司。外姓人家说,不管是司还是死,总之不像个吉利 的姓氏。   似乎也确实是这个不吉利的姓氏,使得这个家族历经了太多的苦难。也不晓 得从哪一代人起,他们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像候鸟 一样迁徙的目的,其实主要是为了逃避战乱。他们没有找到一块平静的适合安居 乐业的土地,战争总是像死心塌地的癞皮狗一样,尾随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厌 倦了颠沛流离,而此刻他们刚好流落到土镇。   对于这样一个不幸的家族,黄姓人家老爷表现了一贯的慷慨。他建议司姓人 家就在土镇落脚。但是司姓人家在经过详细的考察后,觉得这里非常不适合居住, 因为这里太过富庶,有关隘码头,是上下的要津,随时都会成为一切不管有缘由 还是没缘由的战争的主战场。于是,他们选择了秦村。在秦村他们选择了靠山的 偏僻地方,那里乱石嶙峋,土地都在乱石之间。但是司姓人家对这个地方很满意。 如果发生战争,他们打开后门就可以上山,二来乱石缝隙是天然的藏身之处,三 来这个地方十分贫瘠,道路崎岖,怎么看都不像出油水的地方。好战者除非是脑 袋进了冷水才可能来这里洗劫。——从而可以使他们司姓人家根本上远离了战争。   不限于战争,所有可能造成人身伤亡和家族灭亡的苦难,都是司姓人家努力 要趋避的。比如说诸如干旱洪水等各种天灾,以及痢疾伤寒等各种疾病和瘟疫。 为此,这个家族的日子总是过得惶惶恐恐,终无宁日。   2·   在司姓人家,几乎所有的成年的男人都是瘸子。是他们的家族遗传还是怎么 回事?明明看见他们的一个娃娃头些天还是好好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像只灵 巧的猴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当你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成瘸子了。谁也没有想 到,瘸子,竟然是他们故意制造出来的。   每年三月的清明节,土镇所有的人家都要举办清明会,祭奠祖先,拜坟扫墓, 然后聚集在各自的家族祠堂,赏善罚恶,看大戏,喝酒吃肉,排辈分,认大小, 纵情狂欢。唯独司姓人家的清明会是冷清的。冷清的缘由并非他们没有举办,而 是提早一两月就开始筹备了。他们也上坟扫墓,也聚集在祠堂。只是他们的气氛 要肃穆得多,而且绝对不允许外姓人家参观。   他们的祠堂大门紧闭。几个壮汉拿着刀刀矛矛,警觉周围一切,严禁任何人 接近。有一回秦姓人家的一个鳏夫在清明会上吃多了酒,昏头昏脑地走错了回家 的路,来到司姓人家的地盘。司姓人家担任警戒和守卫的人严令他赶紧离开,但 是那个倒霉的醉鬼却仗着酒兴,仗着自己秦姓人家在秦村的势力,根本不拿对方 的警告当回事。结果就闹起了纠纷。因为他口出恶语,被司姓人家的警卫打了个 鼻青脸肿,像撵一头落单的野猪似的,把他赶得远远的。   秦姓人家老爷得知消息后义愤填膺,刚刚还当着大家的面夸耀自己这个家族 多么荣耀和显赫,话音还没散去,就有族人挨了打。这可了得?这不摆明了是欺 负咱们么!一群人拿着棍棒刀枪来到司姓人家的祠堂门前,吵闹着要他们出来赔 礼道歉,严惩打人的凶手。否则的话,就把他们赶出秦村,赶出土镇。司姓人家 老爷从祠堂里出来,告诉秦姓人家老爷,他们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如果需 要赔礼道歉,他们完全依从,只是请秦姓人家老爷带领族人暂时回避一下,等仪 式举行完毕,一定遵办。但是秦姓人家老爷不应允。司姓人家老爷要秦姓人家无 论如何尊重他们的规矩,说这规矩是祖宗定下的,仪式开了头,就停不下来,就 算天大的事情,也请秦姓人家老爷看在这一天是清明节的分上,看着上天和祖先 们的分上,不要逼这么急。秦姓人家老爷以为司姓人家惧怕他们,以为自己得了 理,坚持要司姓人家老爷即刻带领他的族人,出来赔礼道歉,严惩打人的凶手。 司姓人家老爷长叹一声,说,我们一直在躲避灾难,现在既然躲不掉了,我们也 不想再躲了,来吧,你们想怎么样?来吧!   司姓人家老爷话音一落,司姓人家的男人们一瘸一跛地都站了出来,站在他 们的家族老爷身后。这群瘸子没有一个手拿武器,全是赤手空拳。但是他们的眼 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平静,安详,像一个阅历丰富的人,正在迎接一场经见过无 数次的暴风雨的到来。   秦姓人家老爷和他的族人们都被司姓人家的平静震慑住了,他们不确定那平 静下面隐藏的是什么。秦姓人家老爷咳嗽两声,他不想让族人们卷进一场血肉横 飞的纷争,甚至不愿意就此和司姓人家结上仇怨,他顶多就是想要回一点面子。 司姓人家老爷也恰到好处地向秦姓人家老爷发出了友好的邀请,说他们这个仪式 从来都没有外姓人家看见过,不过今天鉴于秦姓人家老爷是位威仪不肃的长者, 可以破例。只是不晓得秦姓人家老爷是否愿意赏这个脸面,一来是以此向秦姓人 家老爷表示歉意,二来也使得秦姓人家老爷对于他们司姓人家多一些了解。得了 台阶,秦姓人家老爷就赶紧下了,说那好吧,就看看你们这是个什么稀罕的仪式 吧。   进了祠堂,秦姓人家老爷发现里头的摆设和他们秦姓人家的并没什么两样。 高高的神龛子,正中高高地供奉天地君亲师,神龛子上,是祖宗牌位。下面是供 桌。供桌上摆放着三大牲三小牲,此外还有果品,酒水。与秦姓人家不同的是, 在供桌上还摆放着一把刀子。   在供桌前,并排跪着五个男娃娃。娃娃们一脸悲伤,吞声饮泣。   清明会不只是扫墓祭坟认祖排辈这么简单,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 根据族规,对去年家族中出现的善人善事进行奖赏,对坏事恶人进行惩处。难道 这五个娃娃,就是要接受惩处的?他们这么小的年纪,会干出多大的坏事呢?秦 姓人家老爷瞄了瞄神龛,没有看到摆放在上面的家法,他陡然想起了那把刀子。 那刀子很奇特,刀尖前带着个小钩。寒光闪闪,在恬穆馨香的祠堂里,格外引入 注意。未必他们要对这些个娃娃动刀子?这就是他们说的仪式?如果真是这样, 这司姓人家的家法族规,他娘的也太残忍了。   司姓人家老爷叫人摆了椅子,请秦姓人家老爷安坐观礼,随即奉上茶水。   那些秦姓人家的族人们候在外面,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当秦姓人家老爷决定 接受邀请的时候他们很不放心,说万一里头摆下的是什么陷阱,害了老爷该怎么 办。秦姓人家老爷将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严厉叱责了一顿,说光天化日之下,怎 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再说了,司姓人家也不至于如此恶毒。   过了一阵,秦姓人家老爷在司姓人家老爷的陪同下出来了。秦姓人家老爷面 色铁青。他向恭送的司姓人家老爷拱手道谢,满脸歉意,说等他们忙过了,一定 带了花红酒水,亲自前来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致歉,表达整个秦姓人家的敬意。   那位倒霉的酒鬼见秦姓人家老爷带着大家就这么走了,一时没搞明白怎么回 事,待上前要问秦姓人家老爷,被秦姓人家老爷揪了过来,啪啪就是一阵耳光, 打得晕头昏脑,像酒又吃醉了,满地打滚找不着方向。秦姓人家老爷严令家族所 有人,从今往后,不得前来司姓人家的地盘滋扰捣乱,更不得与司姓人家的人惹 是生非,一旦发现,就在次年的清明会上严惩不贷。   秦姓人家的族人们怎么也搞不明白,家族老爷这去了司姓人家的祠堂只一会 儿,咋就突然起了这么大变化啊?莫不是吃了人家的什么迷药?或者中了什么邪 术?   秦姓人家老爷心事重重。几天后,他把秦姓人家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通知到祠 堂,将那天在司姓人家祠堂看到的仪式讲述给了他们。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甚 至有人抑制不住哭泣起来。   凡是司姓人家的男娃娃,只要长到十四岁,都要在那一年的清明会被各自的 家长领到祠堂里,为他们举行一个非常特别的成人仪式。这个仪式,就是割断他 们一条腿上的一条重要的脚筋,让他们从此成为瘸子。秦姓人家老爷说,当时他 看见那几个接受仪式的娃娃虽然悲伤,却没有畏惧。他们选择左脚,他们的家族 老爷就动手割断左脚的脚筋。他们选择右脚,家族老爷就割断右脚的脚筋。司姓 人家老爷的手法相当娴熟,下手毫不犹豫。而那些娃娃,竟然没有一个哭泣。他 们的父母,也都神色坦然,没有一个忧伤的,也没有一个怨恨的。   司姓人家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他们的子孙沦为战争的牺牲。他们瘸了腿, 就成了残废。无论发动战争还是平息战争,没有一方会对残废的人感兴趣,他们 不会强行命令他们入伍,也不会拉他们的伕子。虽然从此行不了平坦的路,虽然 受人家白眼和歧视,虽然会带来这样和那样的不便与赘累,但是,相对于参与战 争去叫别人丢掉性命或者丢掉自己的性命,那还是很算得过账的。   司姓人家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叫他们的子孙远离了战场。男人远离了战场,那 么女人呢?所有战争的人,无论是他们自诩的正义,还是非正义,两方都会被杀 戮刺激出兽性。为了使得女人们安全,不至于遭受凌辱迫害。在好多年前,司姓 人家也会在她们成年的时候举行一种看似更加残酷的仪式,用刀子割破她们的脸 皮,或者采取古代惩治犯人的墨黥,使得她们变得丑陋,叫男人厌恶,以而达到 逃避灾难的目的。后来司姓人家老爷逐步改变了这种仪式。但是这种延续了不晓 得多少年多少辈人的传统,还是在一些家庭里继续被传承。不过大多是应用在已 婚的女人身上,而且全都是由她们的丈夫来亲自动手。   3·   可能土镇没有任何人会像司姓人家那样对时局保持一贯的高度关注和警觉。 在司姓人家,常年都有几个人分别奔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们的主要的工作 就是了解和掌握四面八方的动向。哪里有驻军,哪里有起兵,哪里有纷争,哪里 有人大量采购粮食,哪里有人招募兵士,哪里在拆城防,哪里开始建工事……。 所有的一切,都要尽可能及时详细地反馈到司姓人家老爷那里。司姓人家老爷会 将家族中有头脑有主意有辨析能力的全部召集在祠堂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对获 得的信息进行研究,然后预测可能将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战争,以及这场 战争的波及范围深重程度,是否会对司姓人家的安危构成影响,再根据可能的影 响来决定整个家族应当采取何种措施进行有效的规避……   由于外出的人都是大家轮流去的,所以几乎司姓人家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相当 不错的探子,对和战争有关联的情报有着先天的敏锐警觉,而且具有相当高明的 分析预测能力。   由于多年的打探消息的锻炼,使得他们已经无形中成为了真正的侦察者,他 们所使用的手段也和那些军队里的侦察者一般无二,比方说观察、窃听、刺探、 搜索、截获、测向、调查询问、搜集文件资料等等。这样一来,他们无意中流露 的形迹就引起了那些真正的侦察者和间谍的怀疑。因此,他们不是被暗杀,就是 被擒获,被当成俘虏带回军营。   军营里的人很少有谁会相信司姓人家的话。他们说的一切都会被当成是诡辩, 是假话。为了让他们说出实话,军营里的人会想尽办法,这些办法无一例外都是 非常恶毒凶狠的。司姓人家吃不过刑讯,只好打胡乱说,等撬不出一句新鲜话之 后,就被砍了脑壳,然后抛尸荒郊。   当然也有军营的人会相信司姓人家的话。他们很惊讶。也很奇怪。惊讶的是 平民竟然有这等刺探情报和分析情报的能力,奇怪的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家 族。最后,司姓人家的探子们会被热情款待,并被强留在军营,委以侦察者或者 情报分析员的重任。对于这样的奇才,军营的人不会介意他是不是瘸子。   原来都是由男人去当探子。但是自从探子们大量失踪后,司姓人家老爷不得 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叫女人出门去,到东方,到南方,到西方,到北方,到一 切可能发生战争的地方去刺探情报。这样做也确属无可奈何。   女人们因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族,而且和那些做探子的男人们为伴,耳濡 目染早就懂了其中奥妙。加之她们生性警觉敏锐,和对战争从骨子里的恶心和痛 恨,所以她们的探子做得更加优秀。由于吸取了男人们的失败经验,女人们总是 处处小心翼翼,她们装成讨饭的讨口儿的,装成三姑六婆,丝毫不露马脚。逐渐 逐步的,女人们也就取代了男人,成为了司姓人家侦察情报获取争战消息的主力。   后来她们有相当一部分跟随从爱城经过的红军,参加了革命。其中还诞生了 一位将军。只是当时司姓人家的男人们觉得天塌地陷一般,因为他们很多人就此 成了鳏夫。   4·   侦察和预测战争,对于司姓人家来说,并不是最主要的工作。最主要的工作, 是他们为了应对可能带来的战争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比方说躲避和储备粮食。   对于战争所带来的灾害,司姓人家有充分的认识。他们知道,这种灾难,远 过于洪水和干旱,就算疾病和瘟疫,也比不过。一旦战争爆发,那些发动和引导 战争的家伙,往往会搞杀光烧光抢光的一套,也就是所谓的坚壁清野。到那时候, 就算不会被打死,也会被饿死。   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司姓人家采取的是深挖洞的措施。土镇几乎家家户户 都会打洞的本事,尤其是那些老住户,好多年前,他们从事窑器生产的时候为了 从地下取黄土,就学会了打洞。其中打洞本事最高强的,当属耗姓人家。耗姓人 家为曹姓人家烧酒坊打的藏酒的地窖,堪与天然的溶洞媲美。深,开阔,牢固, 冬暖夏凉。司姓人家本来是可以请耗姓人家帮忙的,那时候土镇已经不再生产窑 器,也就不再需要地下的黄土,所以耗姓人家的生意十分不好,工价非常底,完 全可以请得起的。但是为了做到保密,司姓人家还是决定自己来完成这事。   司姓人家经过仔细盘算,决定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打洞。他们居住的地方遍地 石头,有些表面没有石头,开始挖得还很顺利,可是突然就遇着了石头,这就不 得不半途而废。整整三年过去了,他们也没打好一个洞。但是他们坚信,只要坚 持,就一定会打出一个漂亮的坚固的洞来。一个地方不行,再选一个地方。但是 每一个地方都打不了多深,有时候看起来前景开朗,正欣喜的时候,下去不到三 拃,就碰着石头了。   为什么耗时这么多年都打不出来一个洞呢?这事叫司姓人家老爷很是难以接 受。于是他亲临现场,下到洞穴里勘察,然后坐在洞口上,望着遍地的乱石,突 然有了主意。当天晚上,他就召集大家在祠堂里,提出了一个关于打洞的全新的 观点。他说,为什么一定打洞呢,而不是造洞呢?大家听司姓人家老爷说了他的 主意,一个个顿时茅塞顿开,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没等天亮,就都出门开工去 了。   司姓人家将乱石缝隙的泥土取出,这样,就形成了一条条深深的沟壑。然后, 他们翻出石头,填在沟壑上,再将原来取出的泥土覆盖上去。这样,下面就有了 一条条的洞穴。如此一来,真是一举两得,得了下面的洞穴,也得了上面的土地。 这简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所有的司姓人家,全都投入了这项工作,而且从 来就没停止过。有时候觉得洞子够了,可是土地不够啊,为了获取泥土,就继续 开挖,填埋。有时候觉得土地够了,可是洞子不够啊,又继续开挖,填埋。   直到有一天,秦村的人们陡然发现,原来的那些乱石呢?哪里去了?怎么都 变成了成片的绿油油的庄稼地?——这成了困扰秦村人们的一个谜。   不仅秦村的人们困惑,就连那些专程来秦村搜刮粮食和强拉壮丁民夫的军队, 也一样困惑。他们早就晓得秦村有一户对付战争的专家,不仅储存了大量的粮食, 而且对于战争有着独到的见解。为了得到这些专家,得到那些粮食,军队封锁了 每一条外逃的道路,呈合围态势前往司姓人家的居住地。但是,叫他们失望的是, 他们不仅没见到司姓人家的影子,而且连粮食的味道都没闻到。真是奇怪,难道 他们插翅膀飞了,还是土遁了?军队的人哪里肯甘心,他们到处搜寻,掘地三尺, 结果是一无所获。   当军队经过,一切又恢复了当初的平静,那些外逃者携家带口狼狈地回到秦 村时,他们惊异地发现,司姓人家已经将被破坏的房屋修葺好了,一大家族人正 有条不紊地耕种他们的土地,饲喂他们的牲畜。他们表情平静,神态安详,就好 像这场造成可怕灾难的战争根本就没有发生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家的性 命都难以保全,为什么他们的牲畜都安然无恙?如果跟他们谈论这场战争,他们 会说,哦,晓得,晓得,太可怕了。假如再跟他们往下说细节,他们就一脸茫然 了。他们确实不晓得,这不是装的。怎么会不晓得呢?难道这段时间他们跑天上 去了吗?瞧瞧他们的面容,红润,饱满,个个精神头都很足,哪里像是受过什么 战争摧残的,倒像是去了桃花源享受了许久的清福。   ——实在找不到答案,大家只有把这一切归与老天爷,说那是老天爷对司姓 人家的眷顾。   不过老天爷也并非总是眷顾司姓人家。这一年又发生了战争。司姓人家最先 获取到战争信号,他们突然就从秦村消失了。当听见枪炮声,秦村的人们都跑来 找司姓人家,希望能跟随在他们身后,躲避战争的戕害。但是当他们赶到司姓人 家门口时,已经人去楼空。又被老天爷接走了。大家遗憾地说着,开始慌张的逃 命。   战事很快平息。像往常一样,逃难者纷纷往村子里赶,每个人都感到庆幸, 因为很快分出了胜负,这场战争持续时间十分短暂,胜利者因为伤亡不大,所以 怨恨就小,更没有把那小小的怨愤发泄到无辜百姓身上。尤其值得高兴的是,在 战争进行时,老天降了一场暴雨,暴雨不仅熄灭了战火,也浇走了旱魃。回家稍 事休整,就可以下地耕种。这暴雨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不早不晚,正该着播种。   大家满以为此时司姓人家正在土地里忙碌,却不想在村口的道路遇了他们。 他们拉长脸,红肿眼,垂头丧气地正往家里运棺材。不是一口棺材,也不是两口 三口,而是前望不着头,后看不着尾,棺材还有大有小,……究竟是怎么回事? 未必他们死了这么多人?不只死了大人,还有小娃娃?   傍晚,在司姓人家的土地上,开始冒新坟。   一连几天,当大家忙着下地耕种的时候,司姓人家却在忙着埋人。他们拒绝 大家的问候,拒绝大家的帮忙。他们压抑着悲恸,悄无声息地挖坑,抬棺材,掩 土……等到他们终于停止埋人,开始下地的时候,有人悄悄去数了数新坟,老天 爷啦,整整三十多座。这差不多是司姓人家人口的一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难道天老爷也在打仗,使得他们 遭了殃?   那些外姓人家哪里晓得,造成司姓人家如此惨重死亡的,就是那暴雨。他们 藏匿的洞穴里,暴雨汇聚成洪水,突然冲刷进来,就像灌老鼠洞……   司姓人家洞穴的被发现,是因为一场战争的突然降临。——这大概是司姓人 家唯一的一次预测失误。发动这次战争的是一位狡猾但胸无大志的军阀。根据司 姓人家探子们的侦察和预测,军阀是要去攻打爱城,却没想到那是军阀故意制造 的假象。军阀突然转头途经秦村,扑向土镇。军阀之所以选择从秦村经过,是想 在这里搜刮一批军粮,再强拉一批民夫。当大家察觉到战争降临的时候已经晚了, 军阀的队伍将整个秦村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全都跑到司姓人家的地盘,潮水一样 涌进他们的房屋。   司姓人家正在收拾他们的行装,看样子再晚一点,他们就消失了,——不是 去了桃花源,就是被老天爷接走。见司姓人家的人都还在,正准备出发,那些外 姓人家,就像见了救命菩萨一样看见了希望。他们拉着司姓人家的手,哀求带上 他们。司姓人家的人全都愣住了,停住手头的忙碌,不晓得该怎么办。那些外姓 人家拿出他们的细软,奉送给司姓人家,说如果司姓人家肯带上他们一起出逃, 他们愿意划出上好的土地以示感谢。于是你说三亩,我说五亩,顿时乱成一团。   司姓人家老爷拍拍巴掌,叫大家肃静。那些外姓人家猛然发觉这才是做主的, 都转过身子,像泼水一样,把赞美感激和哀求的话语泼向司姓人家老爷。司姓人 家老爷正色道,我们没有办法救你们,我们跟你们一样也不晓得该怎么办。现在, 你们请出去!那些外姓人家说,未必你见死不救?司姓人家老爷冷言道,不是见 死不救,是救不了。那些外姓人家的人一个个也不再哀求,都屁股一撅,就地坐 下,那情形分明就是说你司姓人家不救我们,我们就傍着你,如果你能够就地升 天,从我们眼前消失,那我们也就不说了。   司姓人家没想到那些外姓人家会这样,他们顿失主张。   这时候不远处已经传来了打枪声。   我们晓得,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们司姓人家的事,不该欺负你们,不该辱 骂你们,不该瞧不起你们,就请宽恕吧,看在这一条条性命份上……。秦姓人家 老爷上前向司姓人家拱手作揖道。   司姓人家老爷慢慢地也坐下,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样子似乎他已经做好了打 算,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枪声更近了,已经可以听见那些打枪人的叫骂声了。   一个娃娃走过来,怯怯地叫了司姓人家老爷一声爷爷。司姓人家老爷睁开眼 睛,那个娃娃抹着眼泪说,爷爷,你带我们走吧,带我们去老天爷那里吧,今后 我再也不骂你们是死姓了。   司姓人家老爷长叹一声,说,只可惜我们司姓人家这么多代人的努力啊,现 在,全白费了……   那些围捕过来的兵士远远的看见这里灯火通明,嘈杂声声,人影晃动,正高 兴。突然看见灯火一下子灭了,一下悄然无声,以为有埋伏,放慢了脚步,冲着 那里打了一阵枪,又放了一阵炮火,见没有反应,这才大胆地冲过去。叫这些兵 士们惊讶的是,根本不见人的踪影。人呢?   情况禀报到那个军阀那里。这个不信鬼神的家伙哪里肯信,跑过来,认为一 定是藏起来了,先指挥一群人到处搜寻,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又掘地三尺,同样 一无所获。   难道是见鬼了?那个军阀抠着脑门,喃喃自语道,未必这世间真有鬼神?   毫无悬念的——每当战争来临司姓人家就离奇消失的秘密就这样揭开了。后 来,就在那位司姓人家女女将军的回忆录被出版不久,那些爱城的,京城的,各 地的记者纷纷涌入秦村,他们要探寻回忆录中提说的那错综复杂的地下洞穴……。 再后来,那里成了旅游名胜区,人们把司姓人家制造的洞穴称为人间奇迹,有的 说在地下三十米深处,有的说在地下五十米深处,还有人说一百米深处。不仅深 度无法统一,就连长度也无法统一,有的说连接起来有十多公里长,有的说三十 公里,有的说五十公里。他们还给那些洞穴取了非常诗意的名字,地下石林。也 有叫地下迷宫的。   5·   储存粮食相比深挖洞来说,虽然没有那么强的体力重荷,但是却煞费心机。 如果把粮食存储到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这不难,深深地挖个地洞就可以实现。 难的是要让这些粮食不生虫,不发潮,不霉烂变质。为了实现不霉烂不变质随取 随食,司姓人家交了太多的学费。这些学费无一不是沉重的。有一回他们把一个 秋天里收获的粮食全部储存在地下的洞穴里,结果还没等到第二年春天,那些粮 食全部发了芽。因此他们吃了整整一年发芽的粮食。发芽的粮食可真难吃,不像 豆芽。还有一回他们把粮食存放在高高的山洞里,那里干燥隐蔽,应该是绝对安 全的。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想要取些粮食回来。在他们前往的路上,竟然发现一 队队的老鼠整齐排列,像是赶集或者迎亲的队伍,它们往往来来。前行的老鼠皮 毛粗糙,瘦弱不堪,回来的老鼠皮毛油光水流,又肥又壮。慢慢的,取粮的诧异 地发现,那些前行的老鼠怎么和他们一个方向呢?距离山洞越近,他们越是感觉 情形不妙,因为那些从不同方向而来的老鼠,正汇聚成一股洪流,而前方,就是 那个储存粮食的山洞。当他们来到那个山洞前,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老鼠, 数不尽的老鼠,黑压压的老鼠,正潮水一般涌入山洞,涌出山洞。涌入者兴奋不 已,涌出者大腹便便,打着饱嗝,心满意足。   在经历了数不尽的失败后,司姓人家的粮食储存,终于开始有了成功的范例。 为了防止粮食长芽,他们把粮食炒熟,这办法还真不错,不用生火就可以食用。 ——要晓得战争期间炊烟是会招致灭顶之灾的。为了防止粮食霉烂,浸泡在盐水 里是最好的办法。为了不让老鼠和害虫抢食偷吃,用石头做柜子来存放绝佳。   最叫司姓人家感到自豪的是,他们还发明了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可以长期储 存的方便食品。他们把粮食磨制成面,混合盐料,煮熟蒸透,然后压制成砖头, 压制成瓦片,压制成各种建筑材料形状,混合进常规的建筑材料里头,使用在房 屋的修建上。每当逃过战争,迎来战后的饥馑时期,他们就取那些特别的建筑材 料吃。待到度过饥馑,再填补上去就是了。这样的办法十分管用,他们成功地度 过一次次战后的饥馑时期,成功地度过一次次天灾和人祸。最成功的是民国年间 那连续四年的天灾人祸,先是干旱,接着洪涝,整个秦村的人逃荒了一半,倒毙 了一半,而他们司姓人家,应用此法没有饿死一口人。——但也是险象环生。那 些逃难的见他们司姓人家个个面色红润,以为他们藏了多少粮食,都蜂拥而来。 结果自然是一粒粮食也没找到。确实没有粮食,粮食都成了砖瓦檩子,都砌在墙 里,盖在房上。   最不成功的是后来发生的那三年灾害。也不晓得是谁泄露了消息,饥饿的人 们像洪流一样,只一卷,司姓人家的所有房屋就被摧毁了。一些饿糊涂了的拿着 那真的砖头瓦片也在啃,硌得满嘴鲜血直流。   那真是灾难。此后的日子里,司姓人家不仅像大家一样挨饿受饥,而且饱受 没有房屋居住的苦楚。这场灾难里,司姓人家再没有以前那么幸运了,因为之前 没有经历饥饿,所以很不耐饿,死的人不少,好像索命的小鬼就逮他们家族的人 往阎王殿里拖。   6·   真正叫司姓人家扬名的,也是遭遇灭顶之灾的,是因为他们整体吃了一种唐 姓人家药铺里研制的据说可以抵御原子弹轰击的药物。   司姓人家不只储存粮食,还储存药物。有时候药物比粮食更重要。每当预测 到战争无法避免就要降临身边,司姓人家就会去土镇唐姓人家药铺,采购大量的 药物回来。因为供销的关系,所以司姓人家和唐姓人家药铺建立了相当密切的友 谊。   唐姓人家药铺从来不缺乏创研精神,他们一直走在土镇医学的最前沿。当美 国的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的消息在数年之后传到土镇,许多人都在惊叹原子 弹的威力,而唐姓人家药铺却在默默地进行着如何使用药物抵御原子弹伤害的研 究。唐姓人家药铺弄清楚了原子弹的伤害原理,一是被直接炸死,那无药可救。 还有一种被辐射。被辐射的人会慢慢死去,也就是说,还有命。有命就有药。所 以,唐姓人家药铺就开始了抵御原子弹辐射的药物研究。   就在土镇和外界到处都在嚷嚷要爆发原子弹大战的时候,唐姓人家药铺的抵 御原子弹轰击的药物研究取得了初步成功。这成功没有及时向外公布,因为此时 担当唐姓人家药铺掌柜的,是个比较低调的人。但是,他却第一时间向司姓人家 透露了这个消息。司姓人家在获知这个消息后,不容唐姓人家药铺掌柜拒绝,坚 持采购了一批抵御原子弹轰击的药物。一回到秦村,司姓人家就把家族的大大小 小全部召集起来,将药物分发下去,详细讲解了服用说明:要有效抵御原子弹轰 击,必须在原子弹轰击前三天开始服用,原子弹轰击后,再服用三天,当无大 碍……   根据所获取的情报,经过仔细周详的分析,司姓人家得出结果,三日之后, 肯定要发生原子弹大战。于是,司姓人家就开始了服药。服药的当天晚上,司姓 人家每个人都感到眼前白光闪耀,那白光是那么亮,像平常传言的那样,超过了 一百个太阳。白光熄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昏迷。   ——其中有一多半的人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