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周处出征 　　●陈猷华 　　史载:东吴人周处年少时行为不端,家乡的百姓把他与山中白额虎和水中蛟龙 并称为三害。后来周处决心改过,他斩杀了白额虎和蛟龙向乡亲们谢罪,从此面壁 苦读,一心向善,终于被推举为宫。周处从东观寺丞、新平太守一路升上去，到了 御史中丞（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监察部副部长）位置上后,却又成了朝廷中不受欢 迎的人。 　　一 　　漂亮的绣花细葛布帷幕,把宽敞的营帐一隔为二，分为卧室与厅堂。厅堂帷 壁左边,摆着两张紫檀木长几，上面整整齐齐地搁着几卷嵌有金丝和缠着苎麻丝 的书册；帷幕正中悬挂着一幅绢画,画面上是一只斑烂大虎；绢画下边,立着一尊 深腹铜熏,铜熏上绘有龙虎纹,并错以金丝。一股股灰白色的烟雾从铜熏里钻出来, 在营帐内缭绕飘拂,散发着清香。 　　这是梁王司马肜的营帐。七八张黑漆几案成品字形摆着,梁王坐在正中,左边 是振威将军卢播、雍州刺史解系和建威将军周处,右边是直属梁王麾下的几个武 将。大腹便便的梁王戴着貂皮武冠,穿着裘皮战袍,腰间革带上的几件饰物发出璀 灿的光亮。此时,他笑咪咪地对众将说：“大将军本来是要来看望大家的,但他身 体不舒服,所以来不了,本王将把大家的意见转告大将军。” 　　几位将军脸上浮出了会心的微笑。他们知道,大将军夏侯骏肯定是服了“健 身药”五石散,现在散发了。他们想象得出,夏侯骏这时是光着脊背,或披着一件 又脏又旧的薄衣,趿着木屐,一边漫步,一边不停地吃凉食。倘若不这样,就会中毒, 就会起反作用,那是要丢命的。现在正是寒冷的冬天,在野外散步够这位贵人受的, 何苦要去服那劳什子。 　　梁王是司马懿的小儿子,当今皇上司马衷的叔爷,他担当了征西将军和西戎校 尉的要职,是西北战场的主帅。既然主管全国军事的大将军来不了, 梁王就独自 主持军事会议了。他先分析了一番西北战场的严峻局势,接着胖脸上显出谦恭的 模样,扬了扬手说：“下面请各位将军谈谈平定氐人的意见,请直抒胸臆,畅所欲 言。” 　　脸上鼓起两砣横肉的雍州刺史解系率先发言, 他搓着骨节粗大的手掌,很激 动地说：“区区几个胡狗造反有什么了不起!早就该狠狠治治这些不识好歹的家 伙了。他们只会汪汪叫，哪里会打仗！我们只要把威武的天朝大军拉上去，一阵 猛冲,就可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接下来扫荡各个部落,杀尽青壮年,就大功告 成。” 说到这里,解系伸手往空中一劈,仿佛只这一掌, 氐人就会土崩瓦解,溃不 成军似的。 　　梁王只是笑笑没有置可否。他知道解系有勇无谋。去年五月,匈奴人度元率 领冯翔、北马兰等地的羌人和卢水湖一带的匈奴人造反,进攻北边边境。晋庭派 解系迎敌,解系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大败而归。梁王并没有责罚解系,反而上书 为他开脱罪责。梁王需要几个心腹将领，解系虽不很中他的意,但至少不会唱反调, 有勇无谋的人要可靠一些。 　　梁王转头看着振威将军卢播。 面色白净,额下只有稀疏几根长胡须的振威将 军回答得更干脆：“听殿下的,殿下怎么说,小将就咋办。” 　　梁王微微颔首,然后又看定周处。 既然周处已从御史中丞改任建威将军,自 然就脱下了文官服,穿上了戎装。他头戴却敌冠,穿着绿色战袍，腰间的木剑也换 成了真剑,显得很威武雄俊。他本来就拟有一个用兵计划,本想书面呈给 大将军 夏侯骏,现在只好向梁玉陈述了。他正斟酌词句,这时梁王微笑着说：“周将军是 将门之后，又是朝廷专门派来征讨氐人的,一定有奇计罗,说说吧”。 　　周处缓缓地陈述道：“平梁地区,汉、羌、氐、匈奴杂居，氐人反叛势必影 响到其他戎狄，况且匈奴的叛乱也未平息，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就可能成燎原之 势，不好扑灭。依卑职愚见，趁当前氐人还未和匈奴、戎羌联合之际，采用分化 孤立的策略，先对氐人采取安扶政策。” 解系、卢播和梁王都为之一怔。梁王 提醒道：“周将军,你犬概还不知道,氐酋齐万年已经称帝了!” 　　“卑职知道。依卑职愚见,氐人叛乱有以下原因。氐人是游牧民族,地方宫则 要他们垦田务农,氐人不习惯，此其一也；地方宫对待氐人有失公正，特别是征 敛失当，激起了氐人怨怒，此其二也；氐人首领齐万年曾经对朝廷出过力,朝廷 却没有封给他爵位,齐万年因而怨恨朝廷,此其三也……” 解系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卢擂则仰头望着帐顶的黄色图案出神。梁王说道：“你说下去。” 接下来,周处 详尽地谈了他的招抚策略,并说,如果殿下允许,我将亲自去氐营，向齐万年陈明 大义，劝其归顺朝廷。 　　卢播和解系都露出不屑的神情。一抹铜熏喷出的白烟掩盖了梁王的胖脸，他 使劲嗅了一下，清香直透肺腑，舒服极了，真比服五石散过瘾。梁王闭着眼睛, 一动也不动,像是在认真思考。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睛,扫视着几位将军,沉吟道： “周将军的策略倒是值得研究，孙子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不过, 兵不血刃,毕竟太理想化了。作为一个将军，一个领兵打仗而不是纸上谈兵的将军, 要置生死于度外,考虑问题宁可复杂些、艰难些……” 　　卢、解二人不住点头。周处当然听出了梁王的弦外之音,但他仍有些不甘心， 子是请求道：“殿下,卑职的意见虽不完善,但可以试一试。请殿下再考虑考虑。” 梁王很温和很认真地答道：“好吧,等大将军来了,我们再商议。”说罢,他向帐 壁边的侍卫招了下手，两个衣甲鲜明,相貌清秀的侍卫捧着黑漆 雕花柏木盘轻轻 走过来,把盘中的铜爵依次摆到各位将军面前的几案上。 这时，一位美人掀帘而 出。她头上挽着松松的云鬓,穿着粉红色的衣裙,头上、颈项上、手腕上和腰带上 的金玉饰物闪闪发亮、耀人眼目。她眉似远山,眼若星辰,唇如樱桃，腰如束帛。 她笑微微地向将军们施了一礼,然后轻轻地捧起盛满赤酒的黄灿灿的龙虎尊给将 军们斟酒。 　　梁王笑呵呵地扫视着将军们说：“她叫温玉, 本王的小妾，还美吧?”说罢, 有意无意地看了建威将军周处一眼。 　　周处本来就觉得那美女面熟,听梁王这一介绍，心中一震,想不到梁王竟如此 卑劣，不禁怒气填膺，满脸涨得通红。 　　梁王的目光从周处脸上移开了。他心里很得意,你想不到吧？我的御史中丞。 温玉原是一个县令之妻,不意被梁王看中,遂强抢而去。县令告到御史台（监察 部）,御史中丞周处很是气愤，当即向皇上弹劾了梁王。惠帝司马衷也觉梁王太 过份,下诏削减了梁王的封地，并责令他立即把温玉送还县令。想不到梁王竟敢 把皇上的御旨当儿戏，根本没有执行。 　　温玉捧着酒尊来到周处面前,周处注意地打量着她。温玉虽然满面笑容,但似 乎笑得有几分勉强，眉宇间隐有忧色。她见面前的将军直盯着自己，便有些羞怯 地低垂着头。周处叹了口气，摇摇头,端起温玉刚斟得满满的一铜爵酒,一仰脖全 灌了下去。 　　温玉有些诧异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周处。帐下的军乐奏得很宏亮。 　　二 　　轻纱般的暮霭从山那边飘下来,悄然荡进草原上周处的军营,狡黠地与炊烟交 织在一起，流窜于营帐之间。中军帐外,一面绣有周字的桔红色大旗在晚风中猎 猎飘扬。 　　建威将军周处与长史、司马、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和帐下都督等属官巡视 了一遍军营，刚刚回到中军帐，一位骑兵校尉就匆匆闯进来。模样颇精明强悍的 校尉是来传达大将军夏侯骏的命令的。他说，大将军命令周处率本部五千兵马， 务必于明天向屯集在六陌的七万氐军发起攻击。至于周处的招抚策略,校尉说大 将军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指令。 　　当初朝廷调任周处去平叛时,认为前线既然有振威将军卢播和雍州刺史解系 的两支军队，周处就用不着带大军前往，因而驳回了中书令陈准的提议。陈准在 给皇帝的奏章中说，夏侯骏与梁王都是贵戚,并非将帅之才，他们既不在乎立功 扬名，也不担心失败被罚。而吴国人周处,虽然忠勇果敢，但是他任御史中丞这 几年，太刚直了，朝中好多官吏都怨恨他，有谁会真心帮助他呢？此去势必丧身。 如果皇上能够诏命猛将孟观带领精兵万人，作为前锋，听从周处的调遣，必然能 够平定叛乱。否则,梁王等人便会派周处为前驱，失败是必然的。 　　惠帝和贾后听不进去,仍然只给了周处五千兵马。尽管是精锐部队，能攻善战, 到底不能与比自己多十多倍的敌人作战；五千兵强攻七万大军,是疯子的行为,无 疑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为什么会发出这样荒唐的军令？周处的长史、参军等 属宫都愤慨至极,大骂夏侯骏混蛋透顶。周处挥手让犬家安静下来,筹划作战计划。 长史黄义说：“计划再好,也不能取得胜利。”参军马悦等人也扼腕叹息,认为再 筹划也是徒劳。周处不好责备将佐们，也觉得没必要给他们讲以弱胜强的战例， 大家都读过兵书,马悦等将校,更是久经沙场。 　　周处站起身来,叫大家各自回帐去休息一会, 稳定一下情绪再来中军帐计议。 犬家互相望了望,叹息一阵,只好摇摇头出去了。周处背着手在中军帐里踱来踱去。 矮脚长条几案上,摆着一卷打开的兵书，旁边还搁着笔墨砚台,一张素帛上写满了 蝇头小字。几案旁边的帷幕上,挂着一张漆得亮闪闪的鹳筋为弦的柘桑弓。弓旁 边的皮箭服里,插满鹫瓴利箭。黑漆几案前边立着的雁足铜烛台上,插着一根洗衣 木杵般粗大的红色蜡炬。烛光跳跃着,映亮了整个中军帐。周处在席上跪坐下来， 手臂俯在几案上，试图读一页兵书，但是,他根本读不进去。 　　周处当然明白大将军夏侯骏的用心所在，要来的终究来了,周处并不惊慌， 只是很激动很悲愤。他不断在心里说，大丈夫自当舍身报国，死于疆场，马革裹 尸,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周处还是为夏侯骏的如此军令感到惋惜,自己死于疆 场并不足惜,遗憾的是氐人在晋兵大军压境之时,很可能倒向匈奴度元的叛军,要 是氐、 羌、匈奴结盟，西北局势将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会成为晋朝的大患。 前几天,周处从梁王那里回到自己的驻地后，就给氐人单于齐万年写了封信,劝他 归顺朝廷，不知道齐万年听不听自己的。 　　正在这时候，忽报氐人使者求见。 　　使者是一位白须老人，尽管穿着宽犬的皮袍,戴着厚实的皮帽,仍显得身材瘦 弱。但他双眼却很大,很有光彩，说话声音也很圆润。周处请他坐下,并叫侍卫端 酒来。然而氐人使者却不坐下,直直站着凝视着周处。周处很纳闷，这人是怎么 啦，听不懂汉话还当什么使者？于是,周处又用氐人的语言说了一遍。那使者却 抖动着胡须笑了,他取下皮帽,抖散长长的黑发,然后又扯掉嘴边的白胡须。白须 老人霎时变成了一位明日皓齿的女人。 这下轮到周处目瞪口呆了,他嘴唇颤抖着, 好一阵才迸出一句话：“韩——韩月,是你! “ 韩月点点头,鼻头一酸,泪水潸然 而出。她咬住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感情,一下子扑到了周处怀里。 　　周处心里也酸酸的,他抚摸着韩月的浓发,迟疑着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韩月仰起头，泪眼迷濛地望着周处说：“府君,妾好恨你。” 　　周处觉得心里很难受,深感对不起韩月的一片深情。 　　韩月原是周处的爱妾。十年前，新平太守周处招抚了骚乱的羌人后，就在府 衙大摆宴席,招待新平府境内的胡人各部落首领。宴席间，周处勉励氐、羌、匈 奴人和汉人和睦相处，共同为开发西北做出贡献。他还特地几次赞扬了氐人部落 小帅齐万年。齐万年曾主动陪同周处赴羌营谈判,消除了羌人的疑虑。齐万年很 高兴,于是一杯接一杯饮酒，直至满脸通红,醉意熏然。 　　那天周处也太兴奋了,喝到得意处,便忘了习俗，便命爱妾韩月出来为客人跳 舞助兴。美貌的韩月手拈一支黄菊花,身穿白衣白裙,飘然若广寒仙子。韩月优美 柔缓的江南舞蹈，倾倒了在场的西北汉子。年轻的部落小帅齐万年更是着迷。韩 月舞罢,刚退下去,齐万年乘着酒兴,仗着有功,突然离席卟通一声跪在周处面前, 要求府君〈对太守的敬称)把那位会跳舞的美人赏赐给他。大家大吃一惊,厅堂上 顿时鸦雀无声。胡人可以任意把妻女送人，汉人却没有这规矩。周处瞪着齐万年, 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小帅也太无礼了,韩月可是他的爱妾,而不是一般使女或舞伎,怎能随便送 入！周处抬头扫了众人一眼,见大家都紧张地望着自己，尤其是新归附的氐、羌 部落首领，紧张的眼神中又有着某种期待。周处霎时读懂了这些胡人的心思，他 踌躇了一下,于是很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立起身,向前跨了两步,很从容地 扶起齐万年,说：“我答应,只要你们诚心诚意拥护大晋，我周处什么都舍得。” 周处说得还很流利，但声调却有些喑哑，有些苦涩。 　　周处的话音刚落,氐、羌、匈奴各部首领一齐离席向周处跪下,齐声说：“从 今后，我等誓听府君调遣,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三 　　自那次宴会过后,周处与韩月一别十年,直到今天才在军营相逢。好一会,周 处才平静了一点,他推开韩月,问道：“是齐万年派你来的？”“嗯。”韩月点点 头,又补充道：“即使没有他的命令,妾也会来的。”说罢,她又痴痴地望着周处。 十年了,她三十岁了,但仍是那样清丽，那样动人；脸比过去丰满了些、黑了些， 但腰肢却仍那么纤细、盈盈一握。 　　周处扶她在苫席上坐下,又问道：“派你来有什么事？”韩月情绪稳定了些, 从皮袍里取出一封信。周处接过信,立即凑到烛光下,认真读起来。信是用一尺二 寸长的素帛写的。齐万年在信上说,他率氐人起事,驱逐汉官,完全是不得已，是 官逼民反。晋郡守和州刺史贪婪无厌，横征暴敛,滥杀无辜,整得百姓人人自危, 只好铤而走险。齐万年还说,他也知道跟朝廷作对是没有出路的,如果周府君有全 权处理雍、梁地区事务,他是可以考虑归顺的。 　　齐万年在信中还为周处鸣不平,埋怨朝廷不会用人,他甚至劝周处投奔胡人。 齐万年说，当今皇帝司马衷,本来就不是当皇帝的料,昏庸无能,朝政皆出于贾后。 而今纲纪大坏,货赂公行；势位之家,以贵陵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西晋已经 到了崩溃的边缘，全国大乱即将发生,给这样的朝廷效力卖命,是不值得的,也是 不明智的。周处读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虽然不愿去正视朝廷的腐败,但不 得不承认齐万年这一席话并非杜撰。司马衷并不是明君,岂但不明智,甚至神经都 可能不正常。 　　周处面前浮现出惠帝的容颜。皇上虽然身材高大,但面颊瘦削,脸色焦黄,额 头上已经有了几道明显的皱纹,一双大眼也黯然无色,显得呆涩。由于沉缅酒色, 司马衷虽然只有三十八岁,但看去却象五十多岁的人了。周处记得,有次在华林园 侍候皇上,时值春天,又刚下过雨,四野里响起一片哇哇的虾蟆声。皇上注意地聆 昕了一会,很认真地询问侍臣：“这些大声鸣叫的东西是属于谁的？是官家的， 还是私人的? “侍臣们都呆了,好一阵才有一个大胆的侍中答道：“那，那些虾 蟆在官家的田地里，就应该属于官家,在私人的田地里就属于私人吧。”皇上哦 了一声,似乎顿开茅塞，而侍臣们却费了很大劲，才抑制住没有发出笑声。 　　还有一次，因内乱，皇上到外地避难，发现当地百姓面黄肌瘦,路上还到处 都有饿死了的人。皇上很纳闷，便问侍臣说：“百姓为什么会这样呢？”黄门侍 郎答道：“本来这里就闹蝗灾,现在又遇上兵乱，百姓们没有饭吃呀！”皇上更 不解了,他疑惑地问：“没有饭吃也饿不死人呀，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吃的，为什 么他们不吃肉糜呢? “ 　　至于那些贵戚势要和奸佞小人横行不法,祸害善良的事,周处已经看得多了, 并力图对他们绳之以法,但收效甚微,现在更是反受其害。尽管如此,周处对朝廷 仍然忠心耿耿,仍然对晋朝抱有希望。他认为晋朝才草创三十年,百废未兴,再过 一段时间,就会走上大治的。从个人的角度说,晋廷更没有亏待他,在满朝权贵势 要尽是北方人（原魏国人）的情况下, 朝廷启用受人排挤的南方人（原吴国人） 周处担任监察百宫的御史中丞,确是对周处的极大信任,这使他很受感 动。他是 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朝廷的事的。 　　齐万年在信末说,为了报答周府君从前对氐人所作的好事,他将于明日午时率 全军后退三十里,以示恭敬。周处看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处读罢信,陷入了沉思。他在营帐里来回踱着步,似乎忘记了面前的韩月。 “府君。”韩月低声唤道。 周处这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韩月娇美的容颜,好一 阵才说：“你回去吧,替我谢一谢他。” “府君,妾不回去了,就留在你身边。” 韩月双眼热辣辣地望着周处。 　　“不,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怎么留你？”“再危险妾也不怕,与府君共生死, 是妾的夙愿。” 周处转头望着漏壶，觉得自己的眼眶潮湿了。他何尝不想韩月 留下来,但是……他于是坚定地说：“你还是回去吧,我还要与部下商议军机。” 韩月知道周处的脾气,在这种时刻,他是很难留她的。韩月明若秋水的目光黯淡下 去,她强忍住哽咽,再一次请求：“让妾服侍府君一晚上,好吗？” 周处无言，觉 得呼吸急促。十年来,他何尝忘了韩月,思恋的苦痛常常折磨着他。他有时真后悔, 那天为什么那么慷慨？为什么那么糊涂？但是,他首先是大晋的忠臣,他的牺牲是 为了国家的安定啊！ 　　从前和韩月相亲相爱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她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能歌善舞, 为周处解了多少寂寞乡愁。然而,他却狠心把她送给了氐人,孤身一人从新平调回 朝廷，固然因功升了宫,心情却很郁闷。那几年,他因此脾气很坏,本来就嫉恶如 仇的他，态度更加强硬，不容人通融，以致对同僚多有得罪，对他敬而远之。现 在,韩月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又来到他身边了。她那么含情脉脉,满怀期待,但是， 周处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他所担负的使命。他很可能不会生还,何必 累及她呢。再说,这是前线,也容不得儿女情长；就个人尊严来说，周处也不愿惹 齐万年耻笑。周处向帐外喊道：“帐下都督可在？” 帐下都督应声跨进帐内， 单腿跪下禀告道：“小将在。” 　　“送使者出营。”周处朗声吩咐。 “府君——”韩月情知无奈,不禁悲从中 来，她哽咽着说：“府君保重,妾去了。” 　　四 　　周处送走了韩月,回到中军帐就传令长史、司马等将佐速来计议。长史黄义 听完齐万年来信的内容后,以手抚额说：“这下好了,乃天助我也”。 他向周处 讲了他的谋略，既然大将军命令我军明日必须进攻，何不就在午时,齐万年率军 后退之时，我军趁机出击。氐人大军近十万人，一旦后退，肯定收不住脚；再加 上他们没有防备，又是多个部落凑在一起的，缺乏训练，我方五千精兵突然从天 而降,他们肯定惊慌失措,互相践踏,人多反而成了累赘,我军如驱牛羊,应该是可 以取得胜利的。 　　参军马悦、门下都督李铁等人拍手叫妙，认为此计切实可行。主簿桑弧惠敏 却摇摇头,说这样做太不义。他认为氐人学春秋时的晋文公，为报恩惠，退避三 舍（一舍等于十里）,这是对我军表示尊重和友好,我军就切不可趁机危害人家, 这样做是会遭到天下人耻笑的。于是,近十个属宫分成了两派,大家争论得面红耳 赤,互不相让。 从计谋上说,长史黄义这条意见确是高招,甚至是周处一军唯一能 有希望取胜的计划。周处不禁感激地看了长史一眼。但是,真要这样做,他又觉得 良心上过不去,这样干显然是不合乎”礼”的。他更情愿力战，也不愿用诈计取 胜。但话说回来,战争本来就是残酷无情的,军事本来就是”诡道”，讲义气讲仁 慈是愚昧。周处思忖了一阵,毅然把手一挥,叫大家安静下来。 　　将佐们都注视着周处,帐内寂静下来。烛光摇曳了一下,突然暗淡下去。一个 侍卫走过来，重新换了一根长烛。烛花嘶嘶响着,顿时光彩四射。将佐们本来就 兴奋发红的脸膛,在炉火和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更有光泽了。周处扫视着大家,也很 兴奋,现在的情绪比刚接到夏侯骏的军令之时好多了，暗淡、低沉的情绪被热烈、 昂扬的气氛取代了。周处字斟句酌地说，黄长史的计谋确实很好,当然,这样做违 背了”义”,不过,我们别无选择。将佐们频频点头，桑弧主簿也觉得周处说得在 理，”忠”当然比”义”更重要。待大家都统一了看法,周处立起身来,目光闪闪 如炬。他说：“氐军一开始后退，我军就进攻,很可能不会奏效，氐军混战一阵 即可稳定下来。我看还是等氐军退到一半时,也就是后撤十里左右,我军再开始攻 击。那时，民军已全线后退,想停下来也收不住脚了。诸位的意见呢？”将佐们 都同意周处的意见，部署就这样确定下来。大家再讨论了一下具体作战方案,就 各自回帐歇息。 　　然而周处却没有睡意,仍然俯在几案上沉思默想。事关全军的生死存亡,责任 太重了,稍一不慎，就会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他要把整个作战方案重新想一遍, 仔细检查是否有疏忽之处。夜已深了,军鼓已敲了三更。橙色的烛光映着他满是 红丝的环眼,映着他紧抿着的厚嘴唇。 　　五 　　第二天,也就是晋惠帝元康七年〈公元二九七年〉正月癸丑,天色微明,天空 中飘下了稀疏的雪花,薄薄地铺在帐篷顶上,使灰白色的帐篷显得更惨白。军营此 时很忙碌,一些兵丁在埋锅造饭,一些将士在整顿装备。马栏里,大群大群的战马 也在骚动,有的不安地打着响鼻,有的不耐烦地尥蹶子,有的啸啸嘶鸣,仿佛它们已 经嗅到疆场的血腥味, 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周处刚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就猛听到帐外响起一阵怪叫声。那声音非常尖利 非常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周处匆匆披上皮袍,顺手抓起宝剑, 跨出帐外。 只见悬挂军旗的旗杆上,落着只怪鹏,它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发出刺耳 的尖叫。周处从一个侍卫手中取过弓箭,引弓将发之际,怪鹏却扑愣愣飞 了。 　　周处叹口气,放下弓箭,转头看见长史黄义立在旁边。黄长史望着飞入云端的 怪鹏,神色黯然。黄长史见周处在打量他,就说：“这鸟儿来得真不是时候。”周 处知道,怪鹏鸟又叫休鶹,是一种不祥之鸟。不过,鸟焉知人事,还是不理它为好。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周处拔出宝剑，在空地上舞起来。 　　周处的剑法很高超，此时只见一团白光闪烁，不见人影。长史和卫士们不禁 大声叫好。周处舞罢，余兴未消,他慢慢做了几个劈刺动作,然后举剑朝一根树桩 挥去。只听”当”的一声,锄柄般粗细的树桩还是好好地立着,宝剑却断成了两截。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周处更是大吃一惊。这把宝剑,是祖传宝物,能够陆断马牛,水 击蚊龙,遇敌立斩。年轻时杀虎与蛟,就是凭借的这把好剑。没想到,今天它却这 般轻易就断了。如此小树桩,安能折断宝剑？周处抚摸着半截剑,好生懊恼。 　　正在这时候,辕门外传来喧闹声,原来是主持西北军事的梁王司马肜派遣的特 使赶到了。特使身着崭新的金甲,浑身橙光闪烁,满脸傲气。他来到周处面前,唰 地抖开一卷白绢,双手擎着,冷冷地宣读梁王的紧急军令：“建威将军周处听令： 叛贼齐万年有退却之势,不能让其逃跑，特令你部立刻出击，贻误军机者斩!”特 使身后跟着一大群衣甲鲜亮的武士,他们个个手按剑柄、虎视眈眈,显然是来监督 周处执行军令的。 　　“叛军今日午后将后退三十里,我们已拟好作战计划,准备敌军后退时出击, 请……”周处试图说服特使。 　　“不行！梁王命你军立刻出击。”特使断然拒绝。 　　“好吧。”周处忍住气，盯着特使冷漠的脸看了一瞬,便唤过帐下都督,布置 道：“你速令各营将士待饭熟后赶紧进餐,吃完饭就立即集合出发。”帐下都督 刚欲离开,就听特使喝道：“不能进餐！梁王是命你军立即出发。” 　　帐下都督只好看着周处,站着不动。让将士们空着肚子去打仗,真是无理至极。 周处怒目圆睁，虬须乱颤,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他真恨不得一刀宰了梁王特使。 　　特使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处,他见周处脸上显出愤怒凶狠的表情,心头一惊,莫 不是这南蛮要动武？他忙紧紧拽住剑柄。那群彪悍的武士更是十分紧张,握剑柄 的手也在微微颤动。周处的门下都督、帐下都督和参军等武官以及一些侍卫,已 悄然围上来,他们也按着剑,面容被愤怒扭歪了,一个个喘着粗气。帐壁明显地在 晃动,帐外也肯定有将士在聚结。 没有人说话,双方对峙着,气氛紧张极了,仿佛 只要敲击一下火镰,就会把空气引燃,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 　　人们都紧张地注视着周处。周处忍无可忍，他撩起了衣袖,准备下命令，杀 了这帮骄横的特使，但小臂上露出的一行蓝色的、荧荧发光的刺字，却牵引了他 的目光。 　　六 　　当年周处杀虎斩蛟以后,还是没有得到义兴百姓的宽恕。他的伤口痊愈了,恢 复了健康,仍然闷闷不乐。母亲看他整天愁眉不展的,就说：“你父亲生前与陆云、 陆机兄弟友善。二陆知识渊博,很有名望,何不去向他们讨教呢。周处眼睛一亮, 二陆乃当今名士,又是父亲的朋友,确实值得去跑一趟。他马上收拾行李,骑上一 匹快弓,也不带从人,独自匆匆赶往吴郡。 　　周处到了陆府,守门的老仆告诉他,大老爷陆机不在家,但二老爷在,并正恭候。 周处刚迈上厅堂台阶,身穿便服,头上也只戴着帻巾的陆云就迎出来了。只听陆云 朗声笑道：“我知道足下会来的,孺子可教也。”平常,周处总是大大咧咧的,根 本不讲礼节, 但他跨进朱红大门以后,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都仿佛在逼使他 注重礼节。特别是走进厅堂后, 更觉得无形中有一股压力,迫使他要规矩要文雅。 厅堂其实陈设很简单,正中墙壁上有一幅大型壁画,画的是孔子在向子路、颜回等 高足传道。壁画上的孔子很瘦削,也是席地而坐,就像堂上竹席上跪坐的陆云,只 是孔子的胡须还要白一点长一点。 周处十分谦恭地跪坐下来,屁股刚挨到脚后跟, 立即又离开了,他应该长踞,这才是尊敬师长。 周处把家乡义兴百姓恨他的情形 全部告诉了陆云。他有些悲观地问道：“先生,小子现在改正错误真的来不及了 吗?”说罢,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陆云。 　　陆云又呵呵连声笑了。一会,他停住笑,很严肃地说：“古人有言：‘朝闻夕 死’，乐于为真理献身,是没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问题的。” 周处若有所思地点 点头，认真聆听教诲。 “关键是看怎么改。”说到这里,陆云停顿了 一下,仰头 虔诚地瞥了一眼壁画上的孔夫子,提高了声调说道: “要改正错误,首先得立定志 向,这个志向就是‘忠信'。只要一言一行都做到了忠信克己，要不了多长时间, 人们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的。” 　　周处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身，由衷地说：“先生这番话,真是如雷贯耳,顿开 茅塞,小子受益非浅”。顿了顿,周处又嗫嚅着说：“小子任性惯了,只怕一曝十寒, 有时难于抑制自己。” 陆云微微一笑：“这好办,我在你身上刺一行字,常看看, 可以警戒。” 周处撩开左臂,放在几案上,让陆云刺字。 　　陆云刺字的时候,周处眉都不皱一下,他仰起头,眼光落在墙上那幅壁画上。 子路一脸虬须,腰间还佩着长剑,虽然跪坐着,却仍显出一种桀傲不驯之 气。周处 觉得自己像子路。遐想间,陆云已经完工了。 　　陆云轻拍了一下周处的手,说“好生瞧瞧。” 周处见自己手臂上刺着“忠信 克已”几个草体。几个字连成一体,像一条飞龙，很是潇洒,很有气势,甚至光彩 熠熠。周处分明感到那几个字散发出一股使人变得柔顺的魔力。周处看得呆了。 　　周处告辞的时候,陆云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看得出来,足下是有远大前程的, 请好自为之，时时看着手臂上那行字。” 　　周处从此发奋苦读，正言直行,声誉渐起。 　　七 　　“忠信克己,忠信克己!”周处无声地念着手臂上那行蓝字,往事又涌上心头。 他好不容易才抹去了恶名，好不容易才赢得了世人的赞誉,他绝不能再给自己脸 上抹黑,落个不忠不信之名；情愿去送死，也不能抗拒军令,反叛朝廷啊! 　　周处脸色缓和下来,他向门下都督等将佐和侍卫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然后 在苦席上跪坐下来。将佐们余怒未息,但仍遵命退下去；侍卫们也退到了帷壁边, 不过仍然警惕地注视着特使一行。 　　见周处软下来,梁王特使又骄横起来,踞傲地对周处说：“周将军,该下令出 发了吧。” 　　周处扬眉瞪了他一眼。特使毕竟色厉内荏,他避开周处灼人的目光,低头望着 手中的白绢军令。 　　“帐下都督。”周处大声喊道。“卑职在。”帐下都督跨前一步，应声道。 　　“立即号令全军集合。”周处沉重地下达了命 　　军营里擂响了颦鼓,扬起了旗帜，刹时人喊马嘶,沸沸扬扬。 　　周处穿上了橙黄色的铠甲,戴上了金属头盔，并披了一件紫色斗篷。他系上 箭服，拿起那张柘桑弓递给侍卫，正要走出帐篷之际，他回头扫了一眼黑漆几案, 突然收住了脚步。他跪坐下来,从案边摆着的一叠纸条中抽出一张,匆匆铺平,提 起笔，饱蘸浓墨,根本不理睬在一边监督的梁王特使,管自即兴挥毫写道： 　　去去世事已 　　匹马观西戎 　　藜藿甘粱黍 　　期之克令终 　　一朝到西戎征讨,世事便不复挂在心上。正等待饱餐一顿野菜掺和的黄米饭, 军令一到什么都结束了。这首诗是对梁王的控诉,是愤慨的渲泄。特使一边看一 边惊惶不已。周处写毕,掷笔于地,狠狠瞪了特使一眼,便长跽而起，大步跨出帐 外。 　　外边的雪早已停了,东边山峰上,出现了淡淡的月影。五千饥兵,集合在营帐 中间的空地上,军纪肃然，寂静无声。 　　周处正要下达出发的命令,头顶上突然乌云四合,温柔的晨光消失了,天地一 瞬间变得黑沉沉的，只从两大块乌云的接合处,露出剑锋般的一条长缝，从缝隙 里竟迸射出一道火光。这道神奇的亮光刚好投射到晋军营垒的空地上,给五千饥 兵的头、肩镀上了一抹微红。 　　将士们没有慌乱,仍寂静地肃立着。周处抹了抹眼眶,悲愤又涌上心头。他深 感自己对不起这五千年轻的将士,是自己连累了他们。他现在是驱羊入狼群,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 　　只一会,乌云就散开了,晨光又柔和地洒向大地。就在这一瞬间,出发的战鼓 敲响了。 　　八 　　《晋书?列传第二十八?周处》写道：周处受命西征之时，伏波将军孙秀知道 周处将有去无回,就劝他说：“你母亲年迈,可以用这个理由推辞不去啊。”周处 答道：“忠孝之道,安能两全! 我们既然辞别亲人为皇上做事,就不能把父母的利 益放在首位了。现在我为皇上去死，是应该的。” 　　周处率五千饥兵从早晨血战到黄昏,斩敌上万人,终于弦断矢尽,精疲力竭。 在此危急时刻,配合周处作战的卢播、解系二将仍按兵不动,在战场外作壁上观。 眼看就要全军覆灭,周处身边的部将力劝周处后退。周处举着剑说：“这是我以 生命效忠朝廷的时刻,焉能后退!再说古代良将受命出征,便凿制棺材上路,就是表 明不成功则成仁啊！现在不遵守进攻的军令而后退，势必动摇军心。我身为大臣， 以身徇国,或许可以激励士气。”说完冲入敌阵,力战而没。 　　六陌之战后，晋朝的内乱越演越烈，国人死伤大半，胡人趁机侵入中原。公 元317年，胡人占领了北部中国，晋政权被迫迁往南方。 　　（字数：11637）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