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二郎传   村夫   一   早就想给二郎兄弟写点东西,但在名号上却难以把握,因为在农家,它们都 算是有身份的:“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呀!当家者的名号,又岂可马虎呢?   起先,我考虑过使用“人更君”,但后来又否定了。毕竟农家子女都接受义 务教育了,象这样的“拆字法”,不但算不上高明,而且还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倒不如直呼其名的好。著名书法家林散之先生不就是以“粪翁”为号吗?难道这 便妨碍他的高雅了?当然,二郎终究不是林散之,恐怕它们两兄弟也没有这个自 信,所以最后还是确定以大郎、小郎称呼。   说起二郎兄弟的当家地位,农家院里年长些的都很清楚,不必在此饶舌。但 农人清楚,工人未必清楚,知识分子、党政官员更不清楚。个人地位的确立,总 是先在系统内,然后是在系统外。广告的作用何在?就是向系统外宣传,向陌生 人宣传呀!所以宣传二郎的当家地位,既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很有意义的。   二郎当家的通常道理是:民以食为天。食者为何?五谷杂粮之谓也。而五谷 杂粮的生长,则依靠农人的耕作、施肥。肥有农肥、化肥之分。与至少已有几千 年历史的农肥相比,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化肥,基本上还是存在于现代辞典里, 分配权力掌握在公社手里,具体则由供销社发放,社员们除了递过那张盖有象征 一级政权的鲜红大印的票据外,还要递过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来的连数三遍的人民 币,然后才能够到达你手里。这样高贵的货色,衣衫褴褛的农人又怎敢让它当家 作主?所以农肥的当家地位是历史所决定的,其中大郎、小郎的功效更是有口皆 碑、众望所归。   便因此,平平村有了三道风景线:   其一在村口。村口是一村的风水宝地,那必定是林木葱郁的,其中也许还有 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古树。那多半已经赋予了神的含义,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父母 亲便请小学校的先生写一个“长命富贵”贴上,外加虔诚的跪拜和烧香,便算给 孩子认树神做了“亲娘”,保佑孩子无病无灾,健康成长。然而就在“亲娘”的 脚跟,或者旁边,总之不会太远,就可以看到二郎的安身之地:茅房。那基本是 人字铺,俗称“观音铺”,上面盖着稻草,也许还加盖一截破草席,也有的是布 片儿。一间,二间,多者可以达到五六间。取一字儿排列,或者是两两相对,远 方的来客沿着逶迤的山道进村,这便是欢迎的仪仗队了。仪仗队在最紧要的问题 上帮助来客解决困难,同时又给主人带来实惠,这就是农民的智慧。从中也可以 看出农民骨子里的唯物主义,什么风水呀,神仙呀,统统不过是第二位的东西。 凭此,他们还可以嘲笑上海人——那是夏日乘凉时,曾经闯荡过江湖的几位村人 经常讲的故事之一。说是在大上海遇上紧急困难,无奈之下便使用了山里人的狡 猾,在溜光的大马路上,或者是在大洋楼的墙脚,留下一点不大雅观的记号,随 手摘下头上的草帽盖上,然后与警察捉起了迷藏……   ——谁让他们不在方便的地方给人提供方便呢?   其二是在小学校周围。小学校多半没有围墙,原因当然是缺乏经费。其实有 没有围墙都一样,小学生也不是一道围墙就可以拦住的。说起来,小学生都是就 地上学的,一个小山村,能有多大地盘?基于家长们对于二郎兄弟的特别认识, 他们总要督促孩子们在自家茅坑解决困难。这种督促是严厉的,毕竟家长们不是 君子,所以他们不但动口,甚至于还要动手,然而还是无济于事。相比之下,学 校的教育就要文明得多,优势更是不言而喻,因为厕所就在学校之内,档次要高 过四周的茅房许多。而且老师排定值日,每天打扫卫生。可是一个厕所,男女座 位三五个,老师一宣布下课,孩子们“嗡”地飞出教室,先玩它个昏天黑地;但 等上课铃一响,急切之中,才想到需要解决困难,这时候你不去校外寻找出路又 待如何?所以四周茅房的生意总是兴隆得很。为此,学校领导以整治环境的名义, 多次请求大队采取措施,搬迁四周的茅房。然而大队干部们谁都明白,能在这块 黄金宝地排上号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读者诸君从上文就可以知道,事关 各家的实际利益,那是连神仙都敢得罪的,你一个小小的大队干部又能拿他们怎 样?何况一个几百人的村庄,转弯抹角的谁都是亲戚,说不定我就是你大爷,你 难道不清楚这可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按照目前的政策规定,除非茅房倒塌,大 队才有权收回基地。可是又有哪一家会让这样的茅房倒塌了呢?除非是败家子!   三是在公共场所。与上述两条风景线不一样,这是临时的,所以只能在墙角 落摆放一只大尿桶。可别以为临时的就没有生意,市场的存在是由生意决定的, 市场的存在也就说明生意的存在。你看,挂在大杉树上的广播喇叭才播出放映电 影的通知,全村的女人和小孩立即就行动起来了,那都是扛着长条凳前往祠堂, 也就是放映场所的。女人的力气要比小孩大些,她们往往肩上扛着两条,而手上 还提着一条。而在这支队伍之外,却还有几个老农是提着尿桶的。他们的行进速 度明显超过女人,可见他们的紧迫感也在女人之上。这就是男人,尤其是当家的 男人,他们考虑的问题与女人就是不一样。女人们想的是如何抢占位置看电影看 戏,而男人们想的就是如何种庄稼。粗略估计一下,从广播播出通知到祠堂里上 下厅齐刷刷摆好了凳子、四周墙角落齐刷刷摆好了尿桶,这段时间最长也不会超 过半个小时。倘若是演戏,那通常是两天三夜,则还要去外村接来亲戚;即使不 是亲戚,10里以内村庄的后生也会赶来看夜戏,因而无论长条凳还是尿桶,都要 相应增加。戏场上还有生意摊,尤其是馄饨摊上的锅盖一揭开,腾腾的热气就弥 漫在看客们的上空。但摆放在墙脚的尿桶却没有盖,因而不需要打开,那气体自 然看不见,气味混和在热气之中也闻不到;即使闻得到,也是无可指责的,都是 庄稼人,谁能不理解这一点?若说这二郎兄弟,那是连镇上人也不会嫌弃的呢! 据说壶镇的一个老头,每年就是依靠这个交纳缺粮款的。要说也是他家的住房位 置好,那是在一个集贸市场旁边,尿桶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摆放到市场上去,毕 竟这不是在平平村,市容市貌可是要紧得很,倘若让市场管理人员看到可要挨批 评(那时候还不兴罚款)。于是他就设法在外墙挖了一个洞,以竹管当导管,然 后在正对着的内墙处放上尿桶,就这样让心急火燎的同志们解决困难。如此一天 下来,可以接收好几桶肥料,卖给附近的生产队,可都是现金支付的呢!   这第三道临时风景线,是真农民,都可以看得到;至于是否能够占领这条 “热线”,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但热线之中还有“冷门”,对于“冷门”,就 不是人人都能看出门道来了。比如说工作组进村,就全县、全区、全公社来说, 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就某一个村庄来说,就只能是“千年打一更”了。然而就 是这“一更”,仍然大有文章可做。毕竟工作组住下来,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走 的,时间长者甚至可以一年半载,这就有利可图了。通常他们都是住在贫下中农 家里,这是上级领导提出的要求。但是组员们谁都宁愿住在祠堂或者社屋里,即 使自己挑水、自己做饭也没有关系。凡是工作组员,那都是读过书的,一个个特 别爱干净,因而想在其中获利的农民就必须具备一般农民所不具备的素质:摆放 在墙脚的尿桶每天洗刷一遍就不必说了,而且那必须是有盖的,每天晚9时前后 摆上,上午8时前后搬开,其位置距离铺位的远近,以及掩露程度等等,都需要 进行一番研究。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女同志不肯就位,她们宁肯舍近求远, 比如说到学校的厕所去解决困难。据说某次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在学校上厕所时, 忽然发现座位底下一条僵直的大白蛇,结果差点被吓晕过去。出现这样的事情以 后,估计她和她的同志们就再也不敢舍近求远了。   二   关于二郎兄弟的妙用,读者诸君只需要从“半滴”这个词中就可以体会出来。   当然,体会这个词是需要生活阅历的。凡是读过几天书的人都知道,“半滴” 是个数量词,然而在这里,“半滴”首先是名词,然后才是数量词。“半滴”当 名词使用,这是平平村的特色之一。它是一种施肥工具,在四邻八县中是绝无仅 有的。四邻八县的施肥工具是怎样的呢?那是粪勺,一只扁扁的木桶,斜插着一 根长长的木柄,可以想见,那里的农民是怎样地如工作组年轻的女同志一样爱干 净。但干净是干净了,可远距离又怎能自如地控制施肥量呢?你看他们泼泼洒洒 的,要是让平平村的农民看到,非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看看你还象个种田人 吗?趁早给我死到一边去!”而平平村人使用的“半滴”是怎样的呢?它也是一 个小木桶,其提手的长短不过两拳左右。最妙的是,正对着提手的桶壁,突然长 出一个“嘴”来。这“嘴”也不长,与京城茶馆里的长嘴壶绝然不同,那是为着 在顾客面前表演的;而这为的是便于控制,无须经过特别训练,就可以将每次的 施肥量控制在“半滴”的程度——到此时,“半滴”数量词的性质才算体现出来。 平平村人的创造,你不佩服就是不行!   那么,同是种田人,难道四邻八县的农民们就不知道二郎兄弟的当家地位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作过一些研究,但是至今还是没有一个可靠的答案,只能 笼统地说那是由于各地的种田习惯不同,土地、肥料等自然资源比平平村更加丰 富;而平平村的农民无疑是最懂得艰苦奋斗的,最懂得精打细算的,最懂得科学 种田的——   这可不是什么敷衍之词,而是有事实依据的。   仅举两例如下:   一曰“滴根”。这是给刚刚栽种的幼苗施肥,在四邻八县中也是广泛使用的。 只是他们缺乏“半滴”技术的先进性,其盲目性很大,仿佛给体弱的孩子增加营 养,奶水喂得太多了,反而引起消化不良。关于这一点,因为有了上文对“半滴” 的介绍,在此便无须赘言了。但是另一种“滴根”,不用说在四邻八县是从未有 过的,便是在平平村也尚未普遍使用。几位专家级老农掌握着这门技术,但他们 并不公开,使用范围也仅限于自留地和扩大地。外人只看见他们地里的番薯特别 大,问他们有什么诀窍,他们只是嘿嘿一笑,道:“种田糊涂,糊涂种田呗!” 后来到底弄明白了,果真也是没有什么明堂,无非是在番薯块根膨大时节,肥料 就顺着表土开裂的缝隙浇了下去。按照他们的理解,这样的施肥是最直接的,直 接得全部集中在块根上,连让茎叶浪费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数量的控制又变 得极其重要了,总之仅凭一般的“半滴”技术是远远不够的,而必须达到炉火纯 青、出神入化的程度。然而我请教有关部门的农业技术专家,他们却认为肥料是 不能直接变成番薯的,无论怎样高超的技术都没有用。我当然相信农业技术专家, 但平平村的番薯种得特别大也是远近闻名的事实,要不,农业生产先进红旗怎么 总是由平平村人扛着呢?   二曰“点稻”。所谓“点稻”,就是秧苗插下以后的第一次施肥,与“滴根” 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两者却又绝然不同:“滴根”是在旱地上,施放的肥料是液 态的;而“点稻”是在水田里,施放的肥料就应该是固态的了。我看过邻县丽水 插秧后的第一次施肥,那是排干田水后,将灰肥一把把抛置于稻脚。说抛置,是 因为施肥者基本上是站直身子的,灰肥就从他们的手上斜飞了出去;然后依然是 站直身子,用长柄小萨子给灰肥盖上了土。应该说,这样的耕作技术也是很科学 的了,但其功力却仍远低于“点稻”。“点稻”是将草木灰与人粪尿拌和,揉搓 成团,拍打成球,大小与篮球仿佛;人就捧着这球,弓身弯背,三指成撮,捏肥 成粒,大小犹如黄豆,一苗一粒塞入稻根。关于“黄豆”,外地人必然以为太小, 但那是经过平平村人历代试验的。更小了当然也不成,因为这已经是三个指头的 最大精密度了;但更大些却又等于浪费了。对于这样浪费的事,他们是不肯干的, 这也就是平平村人啊!   要说上述两例,都还是在“节流”上动脑筋;倘若仅限于此,我敢说,平平 村人也不过是三分高明。真正的高明是必须在“开源”上做文章的。那么二郎的 源头又在哪里?上文所说的三条风景线不就是吗?只是这样的源头还嫌流量不足: 小小山村,客流量毕竟太小,你在村口再怎么设庙也有限;至于放电影、演戏、 工作组进村,那机会就更少了。基于此,平平村党支部书记就在公社当众宣布: “为了办中学,我们决定拿出‘三百田’来!”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那一天,公社召开全社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会议,会议的议题之一是调整初 中布局,也就是将全社范围内的4所初中合并为2所。平平村的一所,基本上是在 撤并之列的,因为与其他几所比较,其优势明显不足,而要合并其他学校,大队 更没有这个实力。所以村党支部书记在会上就没有作什么争论,却在会议中间擅 自上厕所去了。那天是星期天,会议是在公社初中的会议室里召开的。恰逢学校 卖粪肥给所在地的一个大队。所在地共有3个大队,按照利益均沾的原则,卖粪 肥是轮流着进行的。山里农民,挑着两桶人粪尿上山下田本是稀松的事,可是在 这里,这位村支书却看到两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在一桶桶地“抬”。他正感到有些 奇怪,却见厕所门口,学校的总务主任正在本子上认真地划着“正”字。于是就 走了过去,随手递过一根香烟,道:“可别记错了数哟!”   “嘿嘿嘿嘿。”   村支书又用嘴努努,问:“这是怎么回事?”   总务主任当然知道他问话的意思,道:“你仔细看看这尿桶,特制的呢!”   这时候他才认真打量起这特制的尿桶来:要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其 大小起码要超过正常尿桶的三分之一。这样的容积,不说“一分为二”,三桶装 成两担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再看那些人粪尿,更是绝对不掺水,厚实程度已经由 液态变成了半固态。这样的一担,至少抵得上平常的三担!   接着总务主任又向他说了按桶计价的收费情况,就是按照常价以外,学校每 桶再少收一角钱。显然,总务主任是站在学校的利益角度说话的,而他此时却 “心怀叵测”地进一步了解了学校的班级数、学生数、老师数,从而很快就意识 到本村的初中不但不能撤并,还要极力争取将其他的几所合并过来:什么百年大 计,教育为本,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种田人办学校,就要考虑为农业 生产“开源节流”,这才是贫下中农的本色。便是拿出“三百田”来,也要为世 代儿孙谋这个利益!   ——你知道“三百田”是怎样一个概念吗?那是平平村最大的一丘田。说 “三百”,其实只有280把,折合为3亩5分。若在别的地方,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在这里,人均耕地只有4分多,其中水田2分多,你说这“三百田”该是怎样 的大家当?所以村人每逢下什么大决心时,总要说“连‘三百田’也舍得拿出 来”。可见,为了二郎兄弟,这回他这个村支书当真是下了大决心了。   三   在平平村,二郎兄弟的使用一般是经过稀释的;尤其是大郎,稀释更是无可 避免。稀释不是掺假,而是一门农业技术。未经稀释的叫“真尿”,经过稀释的 叫“半”,或者“淡半”。“半”者,表明原质在液体中的成分不是全部的,而 是部分的。在这里,汉语的丰富内涵再一次得到了充分展示。   平平村人给庄稼施肥,是用“真尿”还是“淡半”,“淡半”又淡到何种程 度,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幼苗和移栽苗,就必须用“淡半”,而且是很淡的“淡 半”。其后随着不同的生长阶段,“淡半”的浓度逐渐加大。使用“真尿”一般 是两种情况:一是特别看重的庄稼,巴望秋后有厚重的回报;二是经过一个漫长 冬季的积蓄,屋里尿桶、屋外茅坑已是满满当当,再也没有掺水的余地。大地春 回,百籽落地,比如种洋芋,便正好施到地里作基肥。   从古到今,二郎兄弟的稀释都是各家的事,然而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便遇上 麻烦了:社员们给生产队投肥,如何计量呀?数量倒不难解决,各家尿桶有大小, 以某家“半滴”为标准,四“半滴”为一尿桶,用刀在各家尿桶的此一容量处刻 上记号,或者用红瓷漆划上一条红线也就是了。可质量呢?尿桶内是“真尿”, 还是“淡半”,“真尿”真到几分,“淡半”淡到几分,又如何区分呢?倘若分 不出个寅五邜六来,谁还会投“真尿”呀!事关秋后肥料粮的分配,这可不能不 认真呢!   事物的发展都有个从初级到高级的过程,对于二郎兄弟的鉴定也是一样。幸 而各队都有一二个大家公认的种田能手,他们当然就被拥戴为“鉴定师”了。各 家将尿桶都抬到了一个空场上,“鉴定师”就在尿桶面前弓下身来,先是凭着肉 眼仔细观察其颜色,然后用一根小木棒,插入桶内搅拌两圈,一股浓重的气味直 抢上来,很快进入“鉴定师”的鼻腔。稍停,“鉴定师”说声“好!”就算通过 了。所以直到今天,平平村还流传着一个歇后语:“鉴定师”验“半”——两圈 半,意指办事特别认真。   但这样的鉴定,准确性到底如何呢?好在只是判定“真尿”还是“淡半”, 事情终究比较简单;再说处在事物初期,谁心里都还没有来得及产生“弯弯绕”, 何况又是在众人眼皮底下,办事的透明度特别高,谁有不同意见都可以当场提出 来。只是“鉴定师”也都有一般人的通病:当别人夸赞他时,他可以很谦虚,躲 躲闪闪,扭扭捏捏;而一旦有人有了怀疑时,便又立即粗着脖颈,极力寻找理由, 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无比:“谁说不准了?我种了一辈子田,难道连个‘真尿’、 ‘淡半’也分不出来?告诉你,单是‘真尿’,我还要给它分出个三六九来!”   当场就有人顶撞(也许是揶揄)他:“你且说说如何分法?”   他当真振振有辞,说出个道理来:大热天,人们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水,整 天哗啦哗啦往外冒汗,真正由那管子里排出来的还能有多少真东西?冬天就不同 了,虽说喝下去的只是两碗稀粥,却是有棉衣棉裤焐着,火笼火盆烤着,那汁水 又怎能不浓?再说正月里,人来客往,油水自然足些,和五六月青黄不接时节相 比当然就不一样。同样道理,财主和穷人家的货色也就不一样,财主家的“真尿” 那可是冒泡泡的,稠着呢!   一番话,便让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此看来,“鉴定师”是当之无愧的。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伪劣产品 还是要随之而来。而此时,“鉴定师”的鉴定手段依然高明,但他在宣布鉴定结 果时却也掺进自己的思想了:都是在一个村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又何必 当这个恶人呢?所以到后来,这高明就只剩下对老实人的镇唬了。   终于有一天,生产队长买回一支测尿计来了。   这是怎样一个宝贝呀?一根长长的玻璃棒,上面刻着均匀的线条。一端是一 个圆球,里面装着许多乌黑的东西。管用不管用呢,这就要看试验的结果了。试 验场地还是在那个空场上,“真尿”、“淡半”都抬来了,而且货源来自不同人 家,且看它是否真的能够分辨出来。这东西的原理,其实极其简单,只要念过初 中,物理成绩达到60分,就都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大家都觉得很神,里外 三层围着,包括念过小学、初中的小后生在内。原来的“鉴定师”在现代科学面 前不敢上阵了,于是改由后生会计执掌乾坤。只见他将宝贝插入尿桶内,旋转几 圈后让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可是几个小泡泡游移过来了,而且偏偏就附在了玻璃 棒棒上,碍着那刻度怎么也看不清。到底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后生会计也不嫌肮 脏,鼓着腮帮将它吹开,刻度马上就显示出来了。如此一桶桶测量过去,果真将 “真尿”、“淡半”分得个一清二楚,而且无论“真尿”还是“淡半”,在其中 都还能够分出个高下来,与“鉴定师”的估测完全吻合。这首先就赢得了“鉴定 师”的啧啧称奇,然后是众人一致的叫好——   试验完全成功!   有了这个宝贝,社员们投肥就算吃了定心丸了。先前,对于“鉴定师”的每 次鉴定,背后都少不了有人滴咕。从此以后,这种滴咕就消失了。   ——科学就是科学,谁不佩服都不行!   四   也别太迷信科技,任何矛盾单靠科技都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同理,测尿 计也不能彻底解决“真尿”、“淡半”问题。   从测尿计的诞生开始,到全县各公社各生产大队的普遍使用,到新矛盾的产 生,前后不过几年时间。   据说新矛盾是一个老农首先发现的:平平村人的栏厩是就地挖掘的,然后垫 上稻草,或者青草,猪牛在上头拉撒就沤成了栏肥。栏肥可是与二郎兄弟并肩的, 农民们谁都很珍惜。然而由于地势低矮,这家老农的栏厩四面渗水,不必说猪牛 在“水塘”之上活受罪,栏肥的质量大受影响,就是垫栏的稻草、青草也供应不 上。于是,他就将栏厩内经过自然充水的猪尿、牛尿舀到了尿桶里,而且那一次 投肥,他和老伴居然将它抬到了空场。这可是“三尿”混和的呀,气味当然也就 不一样。后生会计当时就闻出来了,问:“你这是什么尿呀?”   他一愣,反问道:“你说这是什么尿?”   也许是后生会计厌烦了这项工作,也许是他原本就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活思想,总之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接着就开始例行公事般的测量,结果“三尿” 生生被测出了一个“真尿”的度数——   对于这件事,众人的说法可就多了:基本的说法是老农心存狡猾,但也有人 怀疑是他的儿子“使坏”。他儿子是高中生,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秀才之一,测 尿计的原理自然是懂的。但从后来的情形看,早于老农发现奥妙的,还大有人在 呢!而且发现以后立即“有意而为之”:有倒入腌菜鹵的,有拌进草木灰的,当 然更多的也是象这位老农那样掺入猪尿、牛尿……   但不管怎样,测尿计算是破产了。   这可如何是好?庄稼可是要施肥的呀!其实也不必着急,科技解决不了的问 题,还有政策呢!这就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所经常说的一句话:农业发展, 一靠政策,二靠科学。回想当年,二郎兄弟依靠测尿计无法解决的矛盾,当真一 个政策就顺利解决了。这个政策就是:包屁股。   何谓“包屁股”?通俗地说,就是对二郎兄弟的“统购统销”,即无论“真 尿”,还是“淡半”,统统归生产队使用。此事若提高到理论高度上看,是“斗 私批修”的结果;从道理上分析,更是合情合理。你想,每人的口粮都是生产队 统一分配的,吃进去多少,拉出来多少,量入为出,二郎兄弟应该是个常数。倘 若有人无缘无故地多了出来,其中必有诸如“投机倒把”等嫌疑,不追查,不打 击,就已经够宽大的了,哪能还给他多分肥料粮?所以什么浓呀淡呀,鉴定师呀, 测尿计呀,统统属于多此一举!由生产队统一按人头记帐、按人头分肥料粮就是 了。你看,这样解决问题该有多么痛快!多么彻底!   当然,严格地说,“包屁股”还不能叫政策,因为县革委会还没有发过红头 文件。但只要是新生事物,就不怕没人响应。在响应者的队伍中,平原地区的社 队是最积极的。比较起来,山里人就要迟钝许多,例如平平村,他们会上会下讨 论过好几次,居然很少有人赞成。许多社员甚至在背后大骂它是“绝灭政策”, 要是实行起来,连自留地、扩大地都没法种了。于此可知,这种迟钝其实是他们 对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犹豫,所以派工作组对他们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就是当务之急 了。   可惜“包屁股”最终还是没有形成政策,因为曾几何时,全县农村普遍实行 联产承包责任制了。至此,二郎兄弟又回到千百年来的自由状态了。   ——要说政策,这才是大政策。不,是大战略。大战略转移了,翻天覆地的 变化就开始了,其中当然也包括二郎兄弟:   先是农民进城买人粪尿,后来城里的人粪尿要付钱雇人挑了,再后来农民也 不用人粪尿了,再后来上厕所就要交两角钱了,再后来……   有两则故事很有意思:   第一则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说是使用多年的茅坑,那尿就在坑底、坑壁结 成了“冰”,谓之“坑冰”。其肥效自不待言。于是就有人偷。偷窃者身入粪池, 正待下手,熟料有人前来。情急之中便蹲在坑位底下,屏声敛息,任凭大郎啪嗒 啪嗒落于头上。最后终于得手,扬长而去。   第二则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手机不叫手机,叫“大哥大”。这可是稀罕 之物,于是就有官员以此招摇过市。某日,有衣冠楚楚者进了厕所。他的工作也 太忙了,一蹲下去,就开始拿“大哥大”办公。然而一不小心,“大哥大”掉到 茅坑底下去了。这可怎么办?声张是不可以的,老百姓已经拿此作为腐败,到处 街谈巷议了。要是传到单位里去,说不定还要吃批评呢!粪池是满满当当的,眼 看“大哥大”就搁在上头,却又怎么也够不着。没奈何,只得起身去附近找铁钳 子。铁钳子终于找来了,可是“座位”却被人占领了。不必说,“大哥大”也只 能听凭大郎啪嗒啪嗒击沉到底下去了……   ——一“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在二郎兄弟不能当家的日子里,却有 一部“大哥大”落得与其为伍,也算奇事一桩。   2003年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