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创作随记] 关 于《一 座 楼 的 客 家》   长篇纪实散文《一座楼的客家》是中国第一部一座土楼的速写画,更是第一 部描写土楼客家家族真实生活的素描画。   多少年来,我读过大量的描写土楼的作品,包括散文、小说、文史、论文等, 给我一种感觉是:文学作品太虚假太虚浮,散文只报喜不报忧;一些非土楼作家 所写的小说,把客家土楼人的生活写得很残忍,完全扭曲了客家文化背景下的土 楼生活,显出对客家文化的盲目、无知与亵渎;而非文字作品则存在太虚幻的缺 陷,很难让读者对土楼生活产生真切的印象。许多游客、网友渴望知道:客家家 族几百人共处一楼是如何生活的?另外,许多描写土楼的作品重楼不重人,读者 很难感觉到土楼人真实的生存本相与精神状态,客家人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但 客家人同样存在不少在特殊生态环境下滋生的先天缺陷,不敢反思客家的不足是 懦弱的表现,对重塑客家精神、建构客家文化有害无益。其实,每一座土楼都是 每一个人,每一座土楼都是设计者的精神图象。了解一座楼的文化,大概就可以 了解楼中人的精神品位与学识修养。每一座楼都是一个社会,楼与人的影响是双 向互动的。除此,我在奋耀堂土生土长几十年,我能真切地体会到土楼人的酸甜 苦辣涩,土楼人的性情气质、为人处事、心理状态与精神品位,楼中幼稚孩童到 耄耋老妇四代人的性格特征与生活轨迹。望着奋耀堂日渐破败崩坍,听到熟悉的 老人一个个去世,我有一种书写楼事楼史楼传、留下历史流痕、还清心灵之债的 愿望,萌生了写《一座楼的客家》的冲动。它是写楼,但更是写生活状态下的土 楼客家人。   这部书构思了好几年,却迟迟无法动笔。一是我在高中教学中几乎没有闲暇, 心境无法沉静下来,心浮气躁,缺乏创作氛围。二是为如何处理它的结构费尽了 心思,本想借鉴意识流小说的“鲜花结构”,但考虑到读者的承受能力,我放弃 了,最后只好采用传统的散文结构法。三是我遭遇了如何处理真人真事的困扰, 你将如何对待熟人族人的局限?最后,我还要处理好艺术层面的一些技巧问题。 我不能仅仅写一座奋耀堂,还应该以点及面,以小见大,以“个性”观照“共 性”,调控好“意”与“象”的艺术关系,因为只写一座土楼不及其余,同样是 不完整不真实的;事象浮华与空洞枯燥同样令读者生厌。我要尽力回归中和均衡 的艺术状态,让读者真正感受客家土楼与客家生活的原生状态。其实,不论创作 勇气还是艺术功力,我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无管如何我想为一座土楼作 传,想为其它土楼作出个人化的阐释,想为客家人的精神世界描出一幅探索性的 心灵景观。   今年暑假,学生高考结束,我才有时间坐下来写这部已构思几年的作品,整 整二个月第一次用电脑敲出了初稿,并作了修改。至于它有多大的艺术价值,把 它交给专家与读者吧。   一座楼的客家   ——30年土楼生活纪实与文化解读   □ 胡赛标   一   因为爱,住在同一座土楼里;所以怨,住在同一座土楼里。   梦是生命密码锈蚀的锁。多少年的梦?一个面容熟悉而朦胧的楼中人,拿着 木棒追打着我,我惶恐地跑着躲着,然后在迷迷茫茫的梦境中奔突,再也找不到 回家的路……后来,每次做梦想回家都找不着回家的路。眼前只涌来大片大片迷 雾虚幻的荒野。为什么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呢,我一直思考这个生命之谜。我看了 弗洛伊德解梦的书,似乎找到了一点理由,说是与童年的经历有关。说是与一个 人的潜意识有关。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土楼,想起了渐渐飘逝的土楼生活……   我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不论读者是否喜欢我零零碎碎的叙述。   我要尽力还原一个真实的原生态的土楼生活与文化记忆。   在看了许多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伪土楼”游记与“伪土楼”小说之后。   这些作品不过是在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之前之后的“文化快餐”,或者说 是“生活在远方”的“宏大叙事”而已。这些作品在向“美在和谐”的艺术真实 挑战。这些作品对土楼文化的误读误导贻害无穷。比如有人写文章说土楼的筑墙 加入了红糖、糯米粉而变得异常坚固坚韧,结果有的游客就真的很虔诚地捏了一 些墙泥来吃,尝尝是不是真的会甜,而他们尝到的是粗涩的泥土味道。游客是可 怜却不可笑的,可恨的是那些对土楼没有感觉的走马观花的文人却还在以讹传讹 愚弄游客与读者。解放前,土楼客家人是非常穷困的,能够得到一点红糖,是比 今天的人参更珍贵的,在我童年时的记忆中,一点红糖常常是珍藏在房间的床柜 里,有谁突然晕厥或生重病才拿出来救命的。这么高大雄浑的土墙怎么可能掺合 数量巨大的红糖来舂筑呢?可是那些文章却不害臊,不断重复地欺骗我们的读者。 一些非土楼作家写的伪小说,把客家土楼人的生活写得很残忍,完全扭曲了客家 文化背景下的土楼生活。显出对客家文化的盲目、无知与亵渎。   一个人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要全面而真实地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 是不可能的;他看到的只能是虚幻的表象。我要告诉读者土楼生活不全是这样的。 土楼文化不全是这样的。“能识土楼真面目,只缘心在土楼中。”客家文化的灵 魂就蕴藏于一个个琐碎而鲜活的日常细节与具体“楼事”之中。   我的灵魂常常拷问我自己:你活在土楼45年的生命空间里,快乐吗?幸福吗? 我一时无语凝噎盈盈欲泪。土楼生活并不像有些文章渲染的一片星光璀璨,也不 像有些小说虚构的那样阴暗残忍。我的土楼生活如果算得上快乐,但称得上幸福 吗?许多住在土楼里的兄弟姐妹们的命运与心理感觉是否与我相似?他们的生活 质量与幸福指数有多高?温馨与压抑,友爱与仇恨,快乐与忧伤,坚强与脆弱, 善良与蛮横,感恩与狭隘,这一组组生命的符号都镌刻在土楼人生命年轮里,成 为你生命最后的咀嚼与永恒的回忆。许多土楼人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住在竹筒 样的土楼感觉怎样?这是许多网友向我提出的问题。三言二语,我真的无法回答。 我庆幸自己生长在土楼,童年时就让我领略了人生的玄机,但这就是我所祈盼的 人生模式吗?   1993年以后,我不再回土楼过春节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我 懊悔女儿再也无法感受真正的土楼生活,失去了丰富的生命之根生活之根。在学 校里过春节,女儿还能得到什么?简陋贫乏、寂寞孤独的童年记忆吗?但我又庆 幸女儿一辈不再有我们灵魂的沉重与回忆的压抑。清纯简单的人生或许又有更多 的快乐与洒脱。   土楼是什么?这个问题,我痛苦地思考几十年了。夜阑人静,想着想着又失 眠了,而且不知不觉潸然泪下,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个潜 藏的生命密码在操纵着我内心的情绪闸门。几十年的土楼生活记忆已然化成了个 人的文化基因,成为你生命中的隐隐回响与冥冥主宰,变成你的灵魂血脉与生活 方式。   有人说:只有土楼外的作家才可以写好关于土楼的文章。这是盲人摸象的思 维。我一点也不怀疑:只有真正的有文化参照的土楼人,才可以写出真实的有感 觉的土楼文学作品。日本东京艺术大学茂木计一郎教授,用艺术家的眼光将神秘 而不可思议的永定土楼描绘成“自天而降的黑色飞碟,从地而生的巨大蘑菇”, 这是土楼外人的艺术感觉,可是茂木教授没有住在土楼的经历与体验,他的描述 “见其形而失其神”,见其楼而隐其人。楼房不过是土楼文化的皮肉,而人的生 存状态才是它活的精魂。在我看来,茂木教授是无法破译土楼密码的,这是他的 遗憾,当然也是我们不能苛求缺乏土楼生命体验的外国教授的地方。   土楼是什么?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很个人化的诘问。在我想来,土楼不是飞 碟,不是蘑菇,不是句号,而是又深又大的“家族之井”,而是温情与纠葛并存 的“家族学校”,它的与生俱来的存在,催熟了土楼客家人,教会了我怎样生活 与思考,也留给了我忧伤的烙印。似乎没有哪个族群会比土楼人爱得更深,恨得 更切,忧得更多,成熟得更快。“家族之井”的文化环境造就了土楼人独特的文 化与独具的个性,包括他的优秀品格与天生的缺陷。这不是土楼人的选择,而是 一种文化宿命。相对来说,沉郁而成熟的“瓶胆性格”或许就是土楼客家人的脸 上标签。   我要还原一个我记忆中的真实的土楼生活与土楼文化。我要告诉读者:我30 年住在土楼的生活经历与感觉思考。30年以后我虽然没有住在土楼,但我还常常 在年节的时候回去看望我的土楼,或者带我的许多文友游览中川古村落的时候顺 便探望我的土楼。许多游客进入土楼的第一感觉往往被土楼巍峨雄浑的磅礴气势 所震撼,但他们对土楼人家的生活却是零感觉。其实,当我拿起笔描述土楼生活 时,也感到了重构它的艰难与困顿。但无论如何,我要还原一个我生命中真实的 土楼生活。   二   1963年端午节的那晚,纤秀的母亲吃了几个粽子上楼睡觉了。凌晨时分,随 着几声哇哇的啼哭声,我降生在永定县下洋镇中川村土楼群一个叫奋耀堂的土楼 里。我的母亲是“河洛客”,我的舅舅是“客河洛”。也就是说,我的外公是客 家人,祖籍在永定县岐岭乡蒲山村陈氏,因为来到闽南开药店,母亲出生于漳州 平和县南胜乡,成了河洛人。母亲在此读书,一直没有离开过河洛语言区。外公 外婆怕孩子们忘记客家话,在家中一直与五个孩子讲客家话,但孩子们却用河洛 话来回答。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孩子们会听客家话,却不会讲客话。每天完 全不能相通的客家话与河洛话,却在这个家中融合飘荡,碰撞出有趣的文化火花。 母亲长到十九岁才嫁回祖籍地永定县中川村。所以在客家人看来,母亲就成了很 特殊的“河洛客”(河洛嬷);而三个舅舅在河洛人看来,也成了很奇特的“客 河洛”(客籍河洛)。   长大后我问母亲我出生在公历的几月几日?母亲说:不知道,那时谁用公历? 四十五年后,我终于运用电脑中的“万年历”获知出生的月日,希望是什么特殊 的纪念日,原来只是“国际禁毒日”,让我非常沮丧。后来我曾想我怎么没出生 在人间天堂苏杭一带,这可笑的幻想被宿命击得很有深度。人生的过程几乎就是 宿命的过程。聪慧的孔子早在几千年前就告诉了我们天命的存在,用今天的话来 表述就是“基因决定一切”,可惜我们许多人在与命运抗争过程中,并不能领悟 把握了一种机遇,同时可能丧失另一种机遇的道理。所以命运可以选择,却不能 被战胜。你可能以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命运,但你绝不会想到它可能又给你 带来了最糟糕的人生轨迹。   我的村庄是扇子形的,地势北高南低,是胡氏先人倚山傍溪,在半山坡建筑 起来的家园。二条潺潺的小溪构成丫字蜿蜒淌过村中,逶迤汇入南面的水口坝风 水林,流向汤子角风景区,溪上横踞着二十三座短短仄仄的小桥。密密麻麻的土 楼,纵横交错的巷道,常常让参观古村落的游客迷失方向。中川村还算著名,是 因为出过一个爱国侨领、世界万金油大王、国际慈善家、报业巨子胡文虎先生。 他的虎标万金油、星系报在二十世纪20至40年代,风靡全球,家喻户晓,名声实 在要比今天的北京烤鸭或者康师傅方便面响亮几十倍。解放后,由于历史的误会, 人们只知道华侨旗帜陈嘉庚,却不懂胡文虎。其实,在解放前,胡文虎在国内外 的财富、声望要远在陈嘉庚先生之上。今天,香港最老牌的报纸《星岛日报》就 是当年胡文虎创立的品牌报刊之一;而且“三朝五位”的中国领导人慈禧、蒋介 石、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都分别接见过中川村的锡矿大王胡子春、万金油大 王胡文虎、艺术大师胡一川、外交家胡成放、新闻女王胡仙。村子有三千多村民, 都姓胡。从前中川曾有谢姓、江姓、张姓人家居住,据说因为压不过胡氏家族的 兴旺都先后搬迁了。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我的土楼奋耀堂坐落在胡氏家庙南侧,是一座普普通通、朴朴素素的二层方 形土楼。   但它是中川村几座最古老的土楼之一,是八世祖胡见龙公建造的,约有280 年的历史,三堂二落五凤楼式的建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奋耀堂居住过16家人, 100多人,属于大二房余广公房的子孙,其间有迁进迁出,演出过平平凡凡却充 满土楼生活气息的人间话剧。它有二扇厚重的木门,门框门楣也是木制的,门框 下有石槛、石凳,没有精美的楼名题刻与门联镌刻,可是大木门是奇巧的,它设 有一个暗闩,外人是不知道的。每年春节来临,料不定谁来贴对联,大都是自发 张贴。我不知道古代时有没有房长伯来安排贴对联。在我印象中,在邮电局工作 的雄哥贴过,当过兵的光哥贴过,渊叔贴过,我亲手写过楼联也贴过楼联,曰: “奋力致富需胆识,耀祖光宗读诗书”,感觉也不满意。楼名有时被写成“奋躍 堂”,有时又被写成“奋耀堂”,按理应该是“奋躍堂”,因为曾有楼门联题为: “奋衣由右上,躍鱼于渊中”。但在我依稀的记忆中,确实有人将它写成“奋耀 堂”。这上古门联不知是谁作的,似乎也平平淡淡。于是我曾暗想:我的先祖一 定没有发达,况且文化也不高。一种不经意的细碎的自悲倏地滑过神经。但是我 的想象错得很离谱。《同永胡氏家谱》明晰地记载:胡建龙公是贡生出身,曾任 泉州府安溪县儒学训导。他与曾任漳州府平和县训导的兄长乡贤公有个共同性格: 胸怀豁达,乐善好施,见义勇为。他现在留给后代的记忆是捐建了汤子角双湖书 院,八个儿子薪火相传,文风蔚然,或举人或贡生,迁出祖居,其中第六个儿子 胡楼生做过河南商水县知县,另建一座高大的土楼庆余楼;而第八位儿子胡檀生 做过台湾漳化县儒学训导,有意识地按“富”字的一笔一画建成“富字楼”,成 为现今永定土楼中唯一的字形楼,关起门来分隔成七个独立的单元,分住七房子 孙,打开廊门则全楼畅通。而且建龙公传下竟有45个孙子,可惜文人大多羸弱, 他只四十出头就逝世了。他没有给奋耀堂留下对联匾额。现在奋耀堂遗存一块俊 逸潇洒的题匾“温恭令望”,是永定教谕、晋江人吴佺晁题赠胡建龙父亲行素公 的作品。可见行素公父子当时就是中川村的风雅名流、显达之士了。可是我无法 猜测奋耀堂为什么没有镌刻楹联,或许是木门木柱无法雕刻,或许是康熙年间建 的土楼大多如此?   我曾经专门给学生开过《永定名联欣赏》的课,比如振成楼的名联“振作哪 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 又如汤子角西觉寺的“革鼓叩空空空古空今空皆由空里去,木鱼敲觉觉觉人觉世 觉都从觉中来”。评改“圆楼王”承启楼的“同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计较恩怨, 共楼而住出入相见最宜注重人伦”,一位学生说:“‘见’字与‘多’字,词性 不对呀?”另一学生呛他道:“哪怎么对?你对呀?”讨论了很久竟对不妥贴, 我说:“把‘见’换为‘敬’,大家课后再讨论看行吗?”在林林总总的土楼楹 联中,我最感慨的是五福楼百忍堂联:“百般千般般般要让,忍事怕事事事不 生。”土楼楹联中,似乎不缺乏歌功颂德、喜庆吉祥之作,而谦卑圆通、指点迷 津的对联不多。而对勇直有余圆润不足的客家人来说,土楼楹联真的起了陶冶情 操潜移默化的作用吗?参观洪坑振成楼的时候,我多次听过乡土导游林日耕先生 讲解楼联,为土楼深刻的文化内涵而惊喜。客家土楼不同于闽南土楼之一就是几 乎楼楼有门联,营造出浓郁的文化氛围。奋耀堂没有众多的题刻楹联,对楼风人 心究竟有多大的影响,我不知道。楼中人是活得更加自在,还是活得更加粗陋呢? 对没有文化品位的人来说,司空见惯的楹联,是一种麻木,还是一种滋养?   奋耀堂的结构是一种三堂屋的变形。   它有一个大门三个小门,三厅堂二天井。楼中有一口咸水井,一个猪栏坑。 大门外有一小石坪,二堵围墙拢着。奇特的是大门与坐北朝南的上厅中厅并不在 一条中轴线上,而是来了个坐北朝东的转向。老人说那是为了顺应风水的缘故, 但具体是什么风水,谁也说不上来。客家人总是毕恭毕敬听地理先生的。敬畏风 水,似乎是土楼人祖祖辈辈的遗风。有的时候,你甚至不得不怀疑土楼人的虔诚 到底是一种封建式的愚昧,还是一种恐惧心的慰藉。奋耀堂的建筑古朴而粗糙, 里面住户也默默无闻,虽然当代它出过一位音乐家、一位作家、一个北大生、二 位百岁婆,但它仍然平淡寂寞,甚至孤独寂寥。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我的土楼,看见后堂一户人家的楼房已经坍塌,断垣残 壁,杂草丛生,四处漏风。到处是邋遢的杂物,破损的屋檐,剥落的墙壁,欹侧 的泥墙,皲裂的墙体,裸露的墙骨,荒芜破败的景象在鲜红的三角梅、翠绿的桃 树映衬中越发显得苍凉而凄怆。打开房间,一股呛人的时光的尘味扑鼻而来,那 张1984年张贴的明星年历画虽灰尘蒙面却依稀如昨望着我。这一刻曾经的生活瞬 间被留有你生命信息的房间全部激活。破落的房间,宛如一位神色黯淡、目光浑 浊、干枯佝偻的母亲,在毫无怨怼却麻木凝滞地注视我,我感到了一种亲切而陌 生的负罪感,对时光的漠然背叛,对生命之根的荒疏剥离。   小时候,老人们告诉我:奋耀堂还是世界新闻协会主席、“新闻女王”胡仙 博士的祖居地。胡仙是胡文虎先生的养女,是奋耀堂华侨胡榆梯的女儿,胡概祥 的亲妹妹。胡概祥还保留着八张胡仙幼年时的照片,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奋 耀堂还是淡淡漠漠、粗粗砺砺地站立在岁月的沧桑里,慢慢地老去……   中厅堂长条形的供桌上供奉着福德公王神位,上厅堂楼上供奉着观音菩萨神 像,道教与佛教信仰就这样宽容地融合于泛神论的客家人心灵之中。以前重大节 日,先祖的画像还要挂在中厅堂屏风前供后代祭祀,但解放后我只看过一回。记 得2003年3月,日本福冈的旅游记者安田知子曾问我:土楼客家人供奉蛇吗?客 家人手帕掉在地上有什么意思?我说:不!客家人不供奉蛇,客家人是汉族人, 惧蛇打蛇。我不知道比较宽容的客家人为什么要恨蛇?这里面一定有某个生命的 密码没有被我们破译。是刚从北方迁来的客家人对南方凶恶的蛇不适应,被咬怕 了?还是在与闽越人的后代畲族人争夺生存空间过程中,对崇祀蛇的畲族人信仰 的一种蔑视与反抗?长期的某种心理积淀溶化在客家人的血液里灵魂中,所以看 见蛇就有一种天生的恐怖与颤栗?客家人的多神信仰曾是水乳交融地汇入自己穷 困的生活之中。一座土楼里可能供奉着不同的神明。前几年,台湾南投闽南人三 度组团护驾荫林二祖师回故寺太平村乐真寺会香,拳拳诚心不亚于客家人。可是 南投闽南人将故寺其他神像一把火烧光,激起了太平村民的强烈反对。后来,经 过协商,终于取得了共识。据说,闽南人只祭祀一种神灵。客家人与闽南人两种 族群的祭祀方式迥然不同。   三   象伯婶是奋耀堂最虔诚的信神者。   她活了107岁。头发斑白,身体硬朗,神情冷峻。她的丈夫过番去了,生有 一女,后来丈夫杳无音信。她的命运是奋耀堂七八位老阿婆命运的缩影,或者说 是侨乡老婆婆命运的翻版。丈夫走后,不知是病死在外呢,还是在南洋娶了小婆, 抑或是没有发财,或是连个水客都找不到,反正捎个口信都没有,总之是走了等 于不在了。漫漫长夜,独咬寂寞与凄惶。她应该嘬泣无声泪流成海,可是白天你 看不见她的嘤嘤泪痕,看不见她的呆滞迷惘,只有女人的坚忍淡漠。有一次,她 与阿牛哥不知什么事吵起来了。光棍的阿牛哥谩骂道:“你臭不臭?你的老公都 不要你呀!”象伯婶脸色唰地青白,却没有哭。她悻悻回应道:“我的脚泥都比 你的脸香,我的老公怎么不要我?我都做娭毑(外婆)啰。你恁香,有鬼嫁你 没?……”上个世纪,在我的故乡,男人去南洋过番就像今天外出打工一样普遍。 故乡田少人多,土地贫瘠,靠田里耕作根本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在我的村庄男人 过番、女人挑担是生存下去的无奈选择。“一条裤带去过番,一双络脚去挑担” 成为中川俗语。最高峰时,中川村有二百双络脚,挑担队伍浩浩荡荡。而许多男 人卖掉唯一的厕所或菜园,义无反顾地飘洋过海,走向前途渺茫的异乡。为什么 大多数的中川男人一去不复返,是我至今未能解开的谜团:是男人的负心绝情, 还是陷落绝望?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与没有父亲的子女,他们的内心世界产生了 怎样的变化?他们的性情是变得更坚强更温柔更宽厚,还是变得更脆弱更暴躁更 尖刻?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象伯婶就靠着养二只猪、种几厢菜、耕几垄田、种一点烟,平平淡淡地过日 子。她初一、十五总要烧把香,几支插在灶上的米筒里,几支插入中厅堂的柱头 上,香烟缭绕,似乎在诉说苦楚,似乎在祈求上苍。可是她的命运并没有出现什 么奇迹。有一天,象伯婶养的一只鸡不在了,怀疑是婢婆嫂偷去了。嘀嘀咕咕、 作猪骂狗的话传到婢婆嫂的耳朵里。婢婆嫂气愤愤的,禁不住阴郁的憋屈,气呼 呼地烧了一把香,来到下天井拱手敬天,然后厉声地呼天祷告说:“老天,睁眼 看呀,天呀,天,你要灵呀,谁偷了鸡,明日就断手断脚给我看呀,天,我回响 她呀,贼牯病给我看呀,天,你要有目呀。”婢婆嫂边告边瞟着象伯婶的家。这 时,象伯婶在厨房里默默不吱声。她知道自己一定怀疑错了对象。而楼中人有了 天大的洗不清的冤屈,总会借助告天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清白。因为没有任何一 个人不对苍天心存敬畏。而这种方式也是最简洁最省事最有效的心灵审判与解决 纠纷的方式。在客家人的心灵世界里,天神于所有神祗中具有至尊无上的地位。   象伯婶抱养了一个儿子真祥哥,从广东娶了温柔贤淑的林芳嫂,夫妻恩爱, 夫唱妇随,看上去家庭和睦,令人羡慕。整整一个夏天,天穹碧蓝,皎洁的月亮 穿行于浮云之间,或隐或现,撒下金色迷人的清辉。这时,奋耀堂的中厅就成了 欢乐的天堂。大人们摇着蒲扇,或坐在厅堂的石阶上,或坐在天井小凳上,或坐 在大门的石凳里,谈天说地,嘻笑连连。而小孩们则围坐在厅堂二条长长的木凳 上,有的央求阿牛哥继续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笑声一片;有的静静地倾听 真祥哥拉二胡,他摇头凝神,拉捻提挑,完全沉湎于音乐艺术的世界。我甚至认 为真祥哥就是民间的艺术家。琴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急切激越,时而凄楚哀婉 的,一唱三叹,跌宕起伏,常常把我引入神奇而瑰丽的艺术世界。他偶而抬起头 来,与坐着聊天的林芳嫂眼神一对,相视而笑,女的笑得温柔带点腼腆,男的笑 得甜蜜掩饰不住幸福。在我们年少而懵懂的心灵中,都能分享到他们夫妻对视时 那眼神表情蕴含的丰富而微妙的爱情。琴声停了,夫妻俩总是形影相随去睡了。 这时的孩子们,有的围成一圈玩起丢手绢的游戏,嘻嘻哈哈;有的猜拳分伙捉迷 藏打呯叭:跑楼道,伏墙角,藏砻后,翻墙垣,趴菜地,钻柴堆,呯叭XXX,呯叭 XXX,喊声响亮,紧张刺激。被打中的,自觉出队;没被打中的,继续玩命。最 后胜利的一伙,欢呼雀跃,得意忘形;输掉的一伙,抗议咧咧,吵吵嚷嚷;忘了 月影西移,忘了父母叮嘱,回家去,在房门外孤独地罚站……   象伯婶的安详和睦还不到一年,林芳嫂就在怀孕中口鼻来血在医院病逝。她 的棺材只能停放在楼门口,不能进入中厅堂的左侧,宛如客死他乡的孤魂。象伯 婶哀号悲怆,真祥哥捶胸顿足,从此奋耀堂再也没有了婉转悠扬的二胡声。一年 后,真祥哥又娶了再婚的暖嫂,生了几个儿女。暖嫂说话像放鞭炮。婆媳之间龃 龉不断,争吵时有发生,楼中的阿婆叔婶都站出来评理、劝慰。真祥哥在一次给 砖瓦厂挖土之时,被崩塌的山土压断了腰椎,瘫痪在床。有一回,广东揭阳的二 位外甥女来看望外婆,婆媳又因小事争吵,外甥女看到憔悴斑白的外婆生活凄凄 惶惶,抱头痛哭,将外婆带走了。从此,一去不回眸。   四   老一代土楼客家妇女的命运总是如此相似。   虽然她们因为要在山区辛勤劳作未曾遭受缠足的戗害,但她们普遍是大字不 识一个的文盲,华侨来信要请文人代读代译。解放后,中川妇女才有机会接受一 点扫盲班的教育。在我淡薄的记忆中,60后、70后的客家妇女,才能有机会读小 学、中学,80后大多能接受大学教育。都说客家人崇文重教,那只是针对男人而 言。客家男性受教育程度相对要比闽南河洛人略高。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2005年高考后,我想去闽南平和县南胜乡的舅舅家。我的学生不少是平和芦溪乡 人。我打电话想询问芦溪有没有直通南胜的公路。我没想到的是要找的学生暑假 都不在家,第一个接电话的家长咿咿呀呀地不会听我的普通话,无奈我只好找第 二个学生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听到呜呜啊啊的闽南话。我叹一口气,又打第三位 学生的电话,仍然是嗯嗯啊啊的闽南话,我有点泄气,想到母亲以前曾告诉过我 河洛牯小小就放牛没读书的话,又特地找了位家在镇上的学生电话打过去,心想 会有家属懂普通话吧,可是我听到的还是咿哩呀啦的河洛话。我撂下电话,差点 晕倒。也许是凑巧让我碰上不会普通话的家长。但这一事实还是让我印象深刻, 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学生家长与我年龄相仿,在客家地区几乎没有不会听讲普通 话的,哪怕他们的语音并不标准。   婢婆嫂是从小卖到奋耀堂的童养媳。童养媳是客家地区普遍现象。客家妇女 勤劳坚韧、节俭朴素的品质虽然备受赞扬,但这并不能改变客家世界男尊女卑的 价值观念。一位我熟悉的母亲,当过生产队长,含辛茹苦把几个儿子培养成大学 生,其中一位还是永定县第一个清华大学生。她每次洗衣服的时候,总是把儿子 与儿媳的衣服分开洗,怕儿子的衣服沾上女人的晦气,而每次叠衣服时绝对不能 将儿媳的衣服压在儿子的上面。否则,就要破口大骂。而有的老年妇女在女儿出 嫁时虽然伤感,却又感叹道:“养女养女,得到了什么?房间里一缸尿!”每每 听到这样的名言,我心里掠过一阵阵悲哀与悲凉。有一次,我看到龙岩电视台播 放的一个反映连城县婚俗的镜头:一个客家女出嫁了,哭哭啼啼刚走出楼门,父 母将割鸡一丢,凉水一泼,楼门一关。我的心里一乍,一揪,一痛,一愠。我终 于明白了: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有想到的是永定县没有的习俗, 连城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客家人处于什么精神状态。我相信今天的连城应 早已没有这样的陋习了。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还有人将它当作客家婚俗来丢 人现眼。   女人卑贱,封建沉疴使客家人的眼睛发黑。但婢婆嫂似乎是一个另类。婢婆 嫂短发枯涩,高大健壮,光着脚丫,裤脚卷起左长右短,粗腿肚暴着蚯蚓似的蓝 筋,外号“老虎嬷”。婢婆嫂住我家隔壁,长一副铁骨钢筋,几乎没见她生过病。 每日总是风风火火,起早摸黑干活。我们吃了晚饭洗了澡纳凉时,她才窸窸窣窣 地从地里回来,母亲摇着扇,望着她,感叹说:“唉,夜不休。做这么晚干什 么。”婢婆嫂就平静地答:“凑完,凑完。”母亲感叹说:“命这样长活这样长, 唉,弄得天黑八摸。”婢婆嫂说:“明天懒得再去,凑完,凑完。”凑完是她的 托词。如果不是年节,亲戚来了,一般都见不到她的影,她带中餐在田地里吃了。 慢慢地,亲戚也少来了。每逢放假时节,她时常叫我:“赛,你没走噢,中午若 是落雨,帮我将棚上晒的豆子收起来,哈?”我望她一眼,说:“好。”她看我 答应了,又说:“中午帮我喂下猪,哈?”我高兴地说:“好。你的猪汁在哪 里?”她忙着从谷砻背找锄头,说:“在我锅里恒着,哈?”我说:“好。”她 戴着竹笠,风风火火挑着兔子粪走了。这时,我心里涌起一股被托付的温馨与快 乐。我一般在家干活,即使想走也不敢走了。婢婆嫂很节俭。这一点似乎也是贫 困地区客家人的共同特点。有时节俭得近乎残酷而愚笨。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 我家是每圩吃一次肉,而婢婆嫂很少吃肉,几乎餐餐都是醃菜。有一回,她病重 了,全身浮肿得厉害,觉得自己不行了,慌忙交代亲戚邻居,她死后帮忙照看她 的小儿子。可是她吃了一回猪肉,又活过来了。后来,她有了经验,觉得自己撑 不住时,就买得点肉吃。记得有一次在她家聊天,她说:“我很有本心,昨日吃 了猪脚,今日就感到脚门很健呢。”我们都哄地笑起来。婢婆嫂靠着勤俭,慢腾 腾地积累着她的财富,终于用双手翻建了自己的楼房。   婢婆嫂有点瞧不起丈夫。   她的丈夫汉哥是一位善良、朴实而淡泊的人。井唇头低矮的一溜平房有四个 小房间,第一二间房门朝东,是我家的平房,一间放着杂物,另一间曾是我的结 婚房。另二间房门朝西,一间住着半疯的曲婶,另一间是汉哥的宿舍。据父亲说, 汉哥读过书,却没有用到知识。汉哥跟大儿子仰群过,婢婆嫂跟小儿子仰花过。 但不知什么原因,汉哥常常自己用小炭炉在间门口煮东西。也不知煮什么,他的 生活很神秘。煮了就关在房间里吃,也不知他吃什么。我猜想他经常是煮羊奶, 因为他养了好几头羊。他好像还卖过羊奶给别人。他好像很少说话,路上碰见了, 我叫他一声“汉哥”,他“嗯”一声,再没言语。有时,他会静静地站着看别人 说话,但很少插话,用眼睛很散淡地瞄几眼,或者低头不语。他的房门口挂着二 个竹鸟笼,有画眉、布谷在上上下下地窜跳,唱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这 时,有些沉闷的楼里忽然飘来山野灵动的气息。他有时淡定地站在鸟笼旁,注视 着玲珑的鸟,学着鸟儿清脆的鸣声在模仿,在唱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牵着羊去 山野里放牧,提着竹笼去装鸟收鸟。来去无影无踪。   有一次,大概是没饭吃了,跑到婢婆嫂家里找饭吃,婢婆嫂就埋怨道:“我 哪有饭给你吃,想起以前这样对我,恨上心哩。”汉哥并不发火,却愁着脸说: “你又这样说,你又这样说!……嗯,我皇帝给我当,我都不要呢!”终于从橱 里翻出了饭,舀了一碗,慌慌地拿回房间去了。婢婆嫂又暗暗责怪起大儿子来: “饭都没给他吃啊,死人呃。”汉哥似乎是楼中最宽厚善良的人。在我的印象中, 他没有欺负过谁,很收敛地做人。他的生活方式近乎世俗中的隐士,恬淡,无为, 清静,寡俗。他在家中没有尊崇的地位。有一天,他在中厅堂聊天,不幸将带在 身上的钱包掉了,被人捡去了,转来转去都没找着,八十多岁的人突然愁了,病 倒了,没几天竟然走了。据说,小敛的时候,他的一个亲人咒出毒誓说:“那个 恶人呀,捡了你的钱不肯还,你要有灵,到阴间就带他去呀!”结果,捡钱的, 心虚了,将钱偷偷地丢回棂柩里。汉哥就这样渡过了看似碌碌无为的一生。不知 道他淡泊一世,怎么又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光耿耿于金钱的重要,他是真的看破了 红尘俗世,还是本来就没有看穿人间烟火呢?   婢婆嫂没读过书,性情硬直,教育孩子的方法不妥当,常是骂。她嫌儿子仰 花太懒,骂:“半昼午时了,还不起床,死尸子,后生人还要我老人养啊!”唠 唠叨叨。阿花不吭声。邻居们就站出来劝婢婆嫂:“莫抽肝勒命,子弟大了自己 会思想,养神好!”此时,婢婆嫂就述说自己命苦,怨丈夫没用,说着骂着,她 自己就用衣襟抹起了眼泪。邻居们围了一群,都来劝慰她。土楼人的温馨大概就 是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来。家内家外有纠纷,总会有人出来劝架劝慰。当然,有 时又很难说清是非曲直在哪里。阿花起床后,很腻烦母亲的絮叨。我与仰花共铺 睡过一段时间,按年纪我要叫他“花哥”,按辈分他要叫我“赛叔”,最后我们 各呼其名。夜晚我们什么都聊,知道阿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煮了一大盆面, 放了很多“思贤辣椒酱”,让我看着张大了嘴巴。他捧着大碗边走边吃,边呵辣 气。阿花有个习惯,吃饭时喜欢在楼内转圈,一家一家过,瞅到哪家有喜欢的菜, 挟一点尝尝,有时就坐下来在别家吃。阿花性格开朗,喜欢说笑,走到哪笑声就 飞到哪。其实,土楼里的任何一个大人或小孩都有过捧碗转楼的习惯,走到哪家, 哪家人都会笑着说:“试一下我的菜,看好吃不?”这时就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现在婢婆嫂看到阿花捧着海碗,嬉皮笑脸,会吃懒惰,气又冒了上来:“猪脸皮 发烧不?”阿花哧溜哧溜地扒吸着面条,仍然嬉皮笑脸,冲着我们说:“是唷, 我天生是吃爷(爹)吃娭(娘),吃死老公睡烂席啊。”邻居都笑起来。婢婆嫂 更气了,说:“猪脸,好意思不?蛟潭没有扣盖!”阿花暗暗冷笑,头也不回地 答道:“算命先生算我能活到一百多岁哩!嘿嘿!”邻居们笑道:“婢婆嫂,还 是留点神气养命好!”   有一次,一个外楼的老妇说:“婢婆嬷,子弟要识想,不识想,做生做死也 没用!”婢婆嫂回说:“那就是哟,做生做死我也为子孙哟,外人就是外人哟。” 她有个女儿阿圆姐嫁大水坑村,女婿当过兵见过世面,一向待婢婆嫂不薄,有一 年竟患上绝症。她很少去看望,还引用俗语说:“婿郎没了婿郎在,女儿去了才 该煨。”她的侄女一听,火冒上来,说:“做人莫没良心,姐夫待你不比圆姐 差!”婢婆嫂点点头说:“那就是哟,女就是女,婿郎就是婿郎。”然后又说: “外甥孙,指母墩。”她还举一个当地的事例:某某某的外甥,坐车经过,指着 对面山头的一座土坟说,看,那座就是我外祖母的墓。她感叹道:“外甥怎么跟 孙子比,死了他会来祭你几回?”说得侄女气鼓鼓的。话虽这样说,她的外甥在 侨中读高中,周未来看望,她还是嘘寒问暖、热情客气,煮香菜好饭招待。令她 没想到是:她的大孙子被大儿子阿群哥卖给了闽南河洛人,气得她憋闷了好几天, 咕咕嘟嘟地骂。大孙子外号“岭南”,小小年纪竟说过“我甘愿死哟”的吓人话, 也许是被打怕了,阿群哥夫妇去探望过一回,但岭南避而不见,从此再无往来。   婢婆嫂,种了许多甘蔗、青菜,常常挑到村里禾古堂市场去卖,赚了不少钱。 她不识字,也不知她是如何算钱的。冬天来了,她的脚底开裂得很厉害,一层层 厚厚的茧皮卷起,很疼,她用针线将它缝起来,但她还是经常光着脚走路。一天 凌晨,她又起个早,准备去卖芋子,手里捏着零碎的角票,黑咕隆咚地下楼梯, 不料精神恍惚一脚踩空,摔下楼去,伤了脑袋,第二天被邻居发现时,幽魂已散。 谁也不会料到身体硬实、勤劳省俭带点世故的她,竟然是以这样的结局离开人世。 她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下洋镇,似乎也没有看过电视,就是有电视看也看不懂。 她为劳作而生,因劳作而死,是劳动的锄头。她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生存就是唯一的终极目标。这样的客家妇女遍地都是。她们勤劳刻苦、节俭朴实, 但因为没有文化,普遍缺少见识、品位不高,更谈不上有大家闺秀的境界。母亲 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师,至少能影响到三代人的精神品格与命运走向。我既悲叹客 家妇女凄苦的境遇,又悲哀她们被遮蔽的狭小。她们的人生空间难道不应该有更 美好的选择吗?   五   曲婶住在井唇头平房的第三间,与汉哥的宿舍隔壁。有人说曲婶是诈癫,有 人说她是真疯,也有人说她是花癫。   井唇头的平房虽狭小,却真实的冬暖夏凉。奋耀堂的房间都很狭小,整座楼 的格局也不宽阔,所以房间大多夏天闷热冬天暖和。我走遍永定土楼后,发现了 一个秘密,一座楼的舒适感需要这样的条件:楼大、空大、间大、窗大,土、木、 砖、石;宽大,通风采光;土木,保温;砖石,凉爽。当代钢筋混凝土建筑,恒 温差,夏天燥热,冬天冰冷。所以精致舒适的土楼,对应着传统文化的中庸思想 与和谐哲学:天人合一,和而不同,恰到好处。相较而言,“土楼王子”振成楼 要比“圆楼王”舒适,因为圆楼王空隔小了些,但缺点又往往是另一种优点,要 感受单体土楼恢弘磅礴的气势、奇巧繁密的结构,除了承启楼还能选谁呢?夏日 炎炎,冬雪皑皑,土楼人好比住在水中、树上;都市人好比住在火上、冰里。当 代人的小聪明总是无意中被古代先人的大智慧击得七零八落。当空调机嗡嗡的噪 音静夜里扰乱现代人脆弱的神经时,你是否想到山野土楼清爽的微风是你最好的 催眠曲呢?永定不少方楼因受人多地少的局限,建得屋大、空密、房多、间小、 窗窄,舒适度远比圆楼要差,这也是方楼进化为圆楼的原因之一。   奋耀堂的建筑因为间隔小,夏天是比较闷热的,后厅堂观音棚楼上,密密挨 挨地堆满了各家各户的禾仓、谷柜、谷笪、菜盦等。我家的二个房间,没有对流 窗,屋瓦反射的热浪,常常蒸得午憩的我汗流浃背、头脑发蒙,走下楼后,要坐 在过道的石板上吹风,几分钟才能清醒过来。但井唇头的房间却是例外,一踏进 间门,夏天出奇地阴凉,冬天十分暖和。我至今无法知晓它的秘密,只能相信地 气的存在,就像奋耀堂的咸水井,夏季凉沁沁的,下霜时却热气氤氲,井水温手 如春。   住在这里的曲婶是个花痴。说她花痴,其实也不够准确。她有个过番的老公。 据说,她也去过马来西亚,与其老公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她被送了回来,变得 披头散发,疯疯癫癫。老人说:她是被南洋的小婆做了窍,才会变得半疯半癫。 也有老人说:她是愁老公愁坏了,成了花痴了。但有谁知道她变疯的真正原因呢。 奋耀堂有多少老妇人老公过番杳无音信却没有变疯,照样活到一百多岁。奇怪的 是她一出奋耀堂就不骂人,一进奋耀堂就骂骂咧咧,见谁骂谁,好像奋耀堂的人 都是她的仇敌,见大人骂大人,见小孩骂小孩,扭着满头白发骂,快进三步骂, 比比划划,退四步驻足下来,眼露凶光,指指点点,还骂。没人理睬她,也骂。 一会儿关起门来,骂;一会打开门来,自言自语,骂得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摸不 着头脑。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不骂猪不骂狗骂人!   曲婶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妖精。她的皮肤白晰、容貌周正,老年时皱纹 不深。现在她成了大家厌烦的人。夜静更深,她的骂声从封闭的房间里飘散出来, 喋喋不休,缥缥缈缈,似停又起,直到天亮。起床后,她在房门外用柴煲饭,蒲 扇尽煽,白烟袅袅,熏黑了一片泥墙。她盯着猪栏坑喂猪的人,跳起脚来骂,骂 得很意识流,想到什么骂什么。她是真疯了。有一回,她刚从楼外归来,摇着一 把凉扇,扭着脖子盯着十岁的小男孩,凶巴巴地骂,小男孩委屈了,悻悻地骂: “骂我干什么?花癫嬷!”然后,一溜烟跑回灶房去了。她跳起来,直追到男孩 的灶房,捏住小男孩的胳膊,拖,骂。小男孩吓得尖叫起来。家里人出来救驾, 她才骂骂咧咧地退去。   但她不骂长兴楼的人。她还帮长兴楼渐叔一家带大了几个孙儿。她给小孩喂 奶,喂饭,哄小孩入睡,俨然是慈祥的奶奶。她还帮大人烧火,喂猪,神志清醒 得很。华侨寄给她的钱,委托渐叔帮着存起来。有时,小足嫂送几头腌菜给她, 她收下,不过也小声地骂,小足嫂笑笑。偶尔嘱咐她中午代为喂猪,她会很清醒 地答应。所以有人说曲婶是诈疯。有一次,南洋的榆枢叔回来了,叫她:“曲 嫂。”她瞅瞅,小声骂。榆枢叔去她房间,给了她一些钱,她安静下来了。过年 节的时候,她会回广东古村的娘家,不骂人。曲婶活到八十多岁,死的时候信用 社还有几千元存款。去世时,她穿着的衣服上缝了好几个钱袋,都有钱票。曲婶 半疯半癫地过了一辈子。她的疯,难道不是心胸狭窄、争风吃醋给自己招致的灾 祸吗?还有谁能够打败自己的人生呢?   六   奋耀堂有一口咸水井。   井有十几米深,是中川村最深的古井。井栏很矮,像浅浅的嘴唇。井壁黝黑 苍滑,凹凸起伏。井水清洌,却有一丝淡淡的咸味。楼外的人喝一口,都说:怎 么奋耀堂的井水是咸的呢。楼内的人一愣,喝一口,咂咂嘴,说:咦,真的有点 咸,以前怎么没感觉呢?咸水井的水脉据说是胡氏家庙后的竹坑窠里流来的。每 当下雨,井水涨起来,最深时也不过一米。晴天时,井水就落了下去,浅浅的, 看得见细沙。我至今都不明白,先人怎么把井唇建得这样低矮,不过一本书的高 度。有时,在井边啄菜叶的鸡,觅食的鸭子,走着踱着就卟噜一声掉落井里,吓 破胆的鸡大多淹死了,会浮水的鸭也丢了魂。第二天发现时,这井水就没人愿吃 了,洗菜都嫌有鸡鸭的臊味。这时,几个人一招呼,就自觉来换井。胆大的撑开 双手双脚,小心翼翼找到井壁缝隙,一步一步撑踩着下井去,洗井舀水;胆小的 在井上七手八脚地抽水倒水。后来,这井栏也没人给砌高,还是原来的低低的老 井唇。   绝大部分的时间,这浅浅的井水是不够全楼人吃用的。在我的记忆中,全楼 人经常为没水发愁,为“抢水”斗智斗勇。我十岁时,要挑全家九口人的用水, 每天要挑十多担才能挑满一大水缸。刚开始学挑水,走得跌跌撞撞,非常吓人, 邻居看见了,赶紧闪在一旁,却鼓励我说:“哇,好会,好厉害!” 一桶水荡 荡漾漾挑回灶房只剩下三分之二。这一挑就挑稳了,因为哥哥姐姐要在生产队里 干活挣工分。从此,挑水就成了我每天的任务。没井水的时候,小井桶只能抽到 约二寸高的咸水,桶底还夹带不少细细的沙粒,水也变得浑浊不清。无奈之际, 只好到下座楼的花心里或耥耙街去挑水。有时候,别楼的井水也不愿被人抽,楼 主的神色就有点阴郁,但往往碍于上下楼的熟脸熟鼻,愠怒不敢言。等你一走, 楼主干脆把楼门掩了,这时自己只好到很远的禾古堂溪畔去挑。有时懒疏了,把 水桶、井桶放在井口边上占个位置,自己坐在大石板上守水等水,就像生产队三 更半夜里放水时的苦苦守候。因此,我每次到别楼挑水都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总是神经高度紧张地看着楼主人的脸色。邻居发牢骚说:“水都不让人挑,真傻! 越挑越新鲜,越好吃呢。”“她怎么会这样想呢,财莫被你挑走了呀。”另一位 邻居皱起脸气愤道。   抢水就是一种竞赛。羊头比我小几岁,个子高高的,约有一米七八,腿高手 长,胆子也大。每次抢抽井水,他总是双脚站在井唇上,双手大幅度地左抽右拉, 双肩一高一低地摇动,宛如跳摇摆舞似的,整个井口被占去了一大半,使我无法 施展灵巧的手脚。我不得不缩着身子提高抽水的速度。我手法娴熟,放井桶的速 度相当迅速,哧溜哧溜放绳。羊头一看势风不好,放桶绳时竟不要过程,干脆左 手抓紧绳头,右手将井桶往井底一扔,嗦,哐,嘣,井桶撞上凸起的壁沿后,直 接砸到水面,发出嘣嘭的响声。这时,又听到咯吱咯吱的铁桶声,心里一紧,又 一个人挑着铁桶来抢水了。一看是玉姐。玉姐梳着二条小辫,很温柔地笑着来了, 说:“嗐,我猜今下较没人哩。”羊头笑道:“没水挑了。”我也笑道:“玉姐, 你凑闹热。”玉姐格格格笑说:“我就挑一担。你莫惊。”格格格笑,笑声圆润 清脆。三只吊桶上下交错,一只比一只快,一只比一只猛,偶有哐地一声,哪只 井桶碰着井壁了,此时谁也懒得讲话开玩笑了,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忽然, 三条长长的桶绳在甩动井桶时像麻花一样缠绕起来,怎么也甩不开了,三人一笑, 停了下来,只好交换桶绳慢慢地拉开……二只铁桶满了。小跑般挑走,又小跑般 奔来,仿佛就是一场命定的生存竞争。   挑水的主要竞争对手是精明的吕嫂,不少人都败在她的计算之下。凌晨时分, 万籁俱静,井水盈盈汪汪。我肩挑水桶,蹑手蹑脚地来到井唇头,果然没人,内 心既欣喜又紧张。等我手忙脚不乱挑满了一大缸水,天色朦胧发亮。吕嫂睡眼惺 忪,打着呵欠,空手来了。她的家就在咸水井旁,贴墙砌了个水池,只要抽水倒 入池中,井水径直流入她家厨房的水缸里去了。抽完水,井桶就放在水池里,真 是一举二得,方便实用。现在她把井桶落到井底才突然感到自己要去外楼挑水了, 一脸的沮丧。第二天凌晨,我突然看见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呼哧呼哧地拚命抽 水,原来她起得比我更早,水都被她抽空了,她隐隐地笑了。我只能刨到一桶漂 浮着绳丝的浑水。可是第三天以后,她就败下阵来。我每天半夜里起床,去挑水, 反正我失眠,白天又不用干田活,挑完水再回房里眯上一会。她白天干活,半夜 三更正睡得香哩……   我曾想为什么楼中人天生就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比别人更早成熟,更早懂 得生活的艰辛?最终也没有答案。也许命运从来就没有原因,没有过程,只有上 天交给你的神秘莫测的结局;也许命运也有原因,也有过程,只是上苍将它隐藏 起来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真相,只能接受变幻莫测的结果,正如你永远不 会知道生命的钟摆在何时何处停泊一样。每天挑水的人都要计算好什么时候挑水 是最佳时间,能够避开高峰,能够有水可挑,能够抢先别人一步动作,这不仅是 避免到外楼挑水的劳累与受屈,更是聪慧战胜弱智、脑瘫的快乐,仿佛一场人生 的博奕游戏,虽然它看起来鸡毛得近乎无聊。但人性深处其实是多么地好逸恶劳 与争强好胜啊!但是如果一个人不争强好胜,就将永远成为苦涩生活的啜饮者与 人生的失败者!   七   猪栏坑是我记忆里不能抹灭的地方。   它丛集在奋耀堂的楼内中下侧,全楼九户人家的猪窝都聚集这里。七十年代 的那年,我家的猪生病了,不吃不喝,不拉不尿,趴在猪窝里,唤它不应,手一 摸它的耳朵窝,热热的烧手。全家人都很着急。   那时,猪是土楼人家的主要财源。一年养二只猪,是我们主要的生活费。家 家都很重视养猪。我家养过狗、养过鸡鸭兔、养过羊,但最可靠最划算的是养猪。 杀猪的日子不仅是自家的节日,也是全楼人的欢乐日。自家可以开荤了,别家也 可以得到一大碗猪肠灌血腌菜,香得很。那时,不管哪家杀了猪,都会炒一大锅 猪肠灌血腌菜,分别送给楼内的各家亲房吃。哪怕两家刚吵了嘴,也会叫小孩送 去,血浓于水的亲情就在这细小的腌菜中得以重温与维系。如果杀了猪,不送猪 肠灌血腌菜,那就意味着结冤与鄙视了。小时候是这样地喜欢杀猪的日子。听说 晚上自家要杀猪,心里竟是甜滋滋地兴奋,眼神里充满着一种熠熠的期待。夜深 人静时,在隐隐约约的松明火中,听到猪栏坑里传来屠夫赶猪的喝声,猪在坑道 里冲来撞去的惊恐声,屠夫责怪徒弟的焦急声,自己就会赶忙穿衣起床,打着手 电,站在猪栏坑的高处警惕地观望。只见徒弟用大竹笠煽着猪,屠夫躲在拐角处, 看准时机一钩,正好钩中猪的下颌骨处,屠夫前边拖,徒弟提起猪尾拉,猪嗷嗷 地惊叫起来,猪栏里的猪都惊恐地骚动起来,乱跳乱撞。抬上木凳,一刀下去, 猪血从脖子处喷涌而出,伴着一下一下嚎嚎的哼唧声,猪的声息渐渐微弱……这 时,主人赶忙将红纸喷上猪血,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鞭炮一响,别楼人就知道 哪楼有人杀猪。淋水,褪毛,开膛,翻肠,剔骨,割肉……天井边的松明火忽明 忽暗,滋滋地响。光哥是我楼的屠夫。光哥说:“眉肉最脆,好吃。”于是在猪 肝猪肠的米粥中又放入眉肉。大家吃完又甜又鲜的猪肉粥后,天色渐渐青亮了, 陆陆续续有人来买鲜肉。妈妈只要回了一副头骨、排骨、杂骨。屠夫就在中厅里 摆上浴室门板,开始割肉卖肉了。   天亮了,妈妈将猪血纸贴在灶门上、猪圈门上。至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中国 人这样喜欢红色,甚至将自己的大门漆成红色,而客家人做喜事更是热衷于割红 辟邪。我猜想中国人喜欢热闹的红色,大概是来源于祖先对猛兽的恐惧心理,于 是从红红的火光中转移到对红色的喜爱。大红情结成为中国人的一种文化心理积 淀,代代相传,变成中国人不可思议的心理密码。而客家人是汉文化的活化石, 有人说了解客家就是了解汉文化的一半。其实,红色是最不环保的颜色。妈妈将 一副猪骨头用礁舂碎,蒸熟,用泥钵装着贮藏在禾仓里。此后半个月,每餐舀一 小碗蒸过,一家九口都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猪骨头菜了。在我的感觉里,没有哪样 菜肴会比猪骨头菜更美味,更让我怀念。真的,我喜欢杀猪的日子,说到底就是 喜欢有猪骨菜的美好生活。可惜,现在再也不会有那么好吃的猪骨头菜了。   现在我家的猪生重病了。大哥请来了兽医,给猪打了针。但是猪好像病得越 来越重。大哥忐忑不安,不去生产队干活了,走上走下,隔一会就去猪栏看猪。 妈妈责怪我说:“一定是让它吃了太多的木薯粉,发瘟了。”我心里很难过。为 了让猪快点长大长膘,喂猪时我每餐偷偷地给猪食添了点盐巴,有时还换别家的 猪槽来喂猪,猪吃得特别欢快。说实在的,那时的猪算是享福了,比人吃得有营 养。早晨,我们吃地瓜丝捞饭,猪吃丝饭汤。中午吃我们拿来做煎饼的木薯粉, 让它长膘。其实,那个时候,似乎人比猪贱。人饿死了是小事,猪病死了是大事, 好像不是人养活猪,而是猪养活了一大家人;猪一年只能养大二头,而人却有一 大串。猪弥留了。大哥二哥慌忙将猪拖出栏放了血,猪没有哼唧一声。大哥看守 着猪,就是为了不让猪完全死了之后再杀,猪肉可以卖个较高的价钱。如果猪完 全死了,血放不出来,猪肉就会红红的,顾客一看就知道是死猪,价格就低了许 多。那时候,猪只长到一百多斤宰杀是很正常的,许多人家等钱用就宰杀猪。猪 肉看上去不像病死的,其实细看它的肉色还是有点偏黄,一般吃起来臊味也较重, 大概是打过针的缘故。翻看猪皮,有红红的小斑点,是蚊子咬的。猪栏坑的蚊子 很多,而每到黄昏,家家的饭厅前,蚊子就嗡嗡哼哼地定在空中舞动,这儿一群, 那儿一簇,好像现代脑瘫歌迷舞动荧火棒在集体跟唱。而白天楼内就是苍蝇的天 下,到处都是,饭桌上停着几十只的苍蝇,赶走了兜个圈又飞了回来。家家都有 苍蝇拍,一有闲暇总是在啪啪地打苍蝇。   这一年,我家真晦气,一连死了二头猪,全家笼罩着悲凉的气氛。   大哥认为不吉利是灶脚不好,于是请来泥水师傅准备重新打灶。打灶时,要 用红条麻布遮住灶房的窗户,就是亲人也不能看的,让人看见是很不吉利的。半 夜三更某个神秘的吉时,就动手砌灶。据说,有的泥水师傅要偷偷地放什么于灶 底,因为砌灶对他的福寿是有损害的,所以哪家都对师傅心存恐惧,总是好酒好 菜款待。我一直对客家人禁忌之多,百思不解。新灶砌好后,妈妈炒爆米花分给 全楼人吃,讨个吉利。但是,我家养的猪仍然是磕磕绊绊。后来妈妈改为“活 猪”,就是将猪仔买来养一段时间,养到七、八十斤时,再抬到圩场去卖了,赚 一点“活猪”钱。记得有一次,暖嫂清猪栏,把猪放了出来,猪一下瘫在烂泥坑 里打滚,然后边走边嗅边嚼泥土,从小门跑到花心里的菜园里去了。等到把猪赶 回时,发现猪一瘸一瘸的,一只后腿被打瘸了,猪把人的菜吃了。结果象伯婶与 媳妇暖嫂吵了起来,象伯婶吵得脸色铁青,暖嫂委屈地嚎啕大哭,跑回娘家去了, 小孩哗哗地流泪。猪是客家人的财富,但猪也曾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与愀痛。我不知道是该怪猪,还是该怪我们生活的百孔千疮?   各家的猪栏黑楞楞的瓦顶上,摆着一只只锈漏的脸盆。脸盆的黑土里栽着小 油葱,郁郁茏茏地青翠着。每当我提着猪食经过,望见这苍翠的油葱,心中就会 泛起异样的感觉:就是在这看似最粗陋的地方,祖辈遗传的对美丽生活的追溯, 还在客家人的心灵倔强而隐秘地萦响。我知道:不管生活多么捉襟见肘与困窘不 堪,对花花草草天生的痴恋是我们浪漫情致的本能飘逸。这不是我们有意识的追 求,是代代传承的记忆行走,由此坚定了我无法证明的对祖先是峨冠博带、吟诗 弄草的文人仕族说法的认同感。   八   土楼客家人总是对“煞”心存畏惧。   上厅堂的楼梯边,有一眼细小的窗,漏进一丝昏暗的光线。窗旁墙上镶嵌着 一块“石敢当”,那是避挡北边吹来的煞气的。   1972年,奶奶去世了。全家人披着白色麻衣,哭哭啼啼地来到溪边,扔下几 枚硬币,买水,给奶奶洗脸净身。奶奶穿上寿衣寿裤,静静地躺在中厅堂搭起的 床板上。妈妈在奶奶的嘴里放入一枚银币。棺材油好后,奶奶移入棺材里安放。 亲戚一批批来了,烧香,跪拜,哭灵,我们都陪着哭灵。三天里,我们孝家子孙 光着脚丫、不修边幅,不能洗澡,守灵守孝;不能在桌子上吃饭,在天井里摆上 一个圆形的“猎”(竹编圆形谷具)蹲着吃饭。小殓时,奶奶的娘家人还没有来, 我们在焦急地等待。大殓的吉时来了,舅公这门亲还没有来,正生病的阿叔知道 舅公他们是故意刁难的,说:“大殓吧。”阿叔是我的父亲,因为在兄弟三人中 排行第二,从小我们都不叫爸爸叫叔。客家人有称呼父亲叫“阿伯或伯”的,也 有称呼父亲叫“满”的。这是客家人的习俗。据说是为了孩子好带好活。所以在 土楼人家,大伯与伯,阿姨(指母姨)与阿姨子(指妻姨)具有不同的含义。要 盖棺钉棺了,大姐告诉我们说钉棺时不要看,明天棺材出大门时不要看,棺材上 坟地推棺入墓时不能看,说是有煞,怕被冲撞得病。司祭喊了,盖棺上钉了,嘭 嘭嘭嘭,锣鼓响了,鞭炮响了,铳声响了,忽然大家一拥而上,趴在棺材上嚎啕 痛哭。不多久,忽报舅公娘亲来了,我们都披麻戴孝一起跪倒在大楼门口,低头 痛哭。舅公娘亲拍着棺材痛哭。舅公责怪阿叔不让他们看奶奶最后一面。阿叔与 舅公他们吵了起来。阿叔病得起不了床,只好由满叔来捧奶奶的香炉钵。   最后这几年,奶奶与没有娶老婆的满叔在一起生活。阿叔一直在生病,丢掉 了工作,好几次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心情一直很郁悒。奶奶也患有气喘病。所 以母子俩人有时照应不周也是不奇怪的。可能是没有文化的满叔在舅公面前说了 些引起误会的话,才会在办丧事时,故意刁难。阿叔很早没了父亲,初中毕业就 去当小学教师。后来,到平和县谋了个征粮员的差事。那几年,父亲替满叔娶过 二个老婆,据说是因为满叔心眼小爱较真都跑了。阿叔虽然急躁但算是个宽厚的 人。有一年,缅甸的大伯寄了一些首饰回来,全部被满叔收去了。妈妈提到此事, 阿叔说:“收去好了,收得大户吗?”又有一次,堂哥建标哥从河南来信给阿叔, 说:“细叔,我要去澳门了,还有一些旧衣服寄回来给弟弟穿。……”父亲把信 拿给我看,说:建标哥的字写得真漂亮!可是我们等了一些时候,都没有收到衣 服。原来,父亲将信给满叔看了,他天天到邮局等,衣物被他领去了。至于他怎 么领得到,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假期,满叔叫我帮他放羊, 送了我一件漂亮的细格洋夏衣。后来,他又叫我帮他放了一段时间的羊,说会再 送我衣服,可是那次他食言了。今天想来,我完全能够理解满叔的行为。满叔的 生活更加窘迫,又没有多少文化,他有点自私是很正常的。别人我们都要宽容, 何况自己孤苦伶仃的亲满叔了。让我慨叹的是:生活在贫困山区的客家人,为什 么命运一直这样凄怆,一直为生存而变得委委琐琐。那是文革时期的事:满叔不 知因为什么事惶恐不安地跑到我家来,惊悸地喊道:“哥,炎钵头要杀我!”突 然他发现父亲不在,又慌里慌张地转到井唇头去了。紧接着,炎钵头跨过中厅门 槛,拿着系着红布条的刀子追赶而来,口里喊着:“莫走,莫走,除掉你。”几 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满叔惊慌无助的表情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让我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拿刀子威吓善良的人?几百年前,我们不是同 一祖宗、同锅吃饭吗?七十年代,炎钵头还求父亲替他与海外的亲房写了一封 《陈情表》式的信,要钱娶老婆。父亲给他讲解信的内容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在我 的脑海。满叔也不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记得有一次我患流感,病得厉害,满叔 拿自己的感冒药给我吃,并且嘱咐我要多喝开水。   奶奶的棂柩出门了。同楼的亲房哪怕吵过嘴都会来帮忙抬棺,小孩扛着挽联、 旗幡。一路吹吹打打,一路喊灵撒钱,在村中石坪上顿棺烧灵屋,子孙跪拜,痛 哭失声。来到坟地,司祭喊魂,凄声远扬。要封棺了,所有的亲人背转身子,其 他人都躲藏起来,害怕煞的冲撞。传说有的人因为偷看封棺,被煞冲了,七窍来 血,死了。上坟回来,一路吹吹打打,捧着香炉钵去胡氏家庙上座,报告祖宗。 一个人从出生满月到家庙上名,到去世来家庙上座,都要告之祖宗。烧香,祷告, 燃炮,放铳,安钵,点灯,回家……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煞。我从来不敢挑战世代相传的避煞的禁忌。先祖建造 奋耀堂的时候,一定杀了大肥猪,整座楼洒满了淋漓的猪血来逐煞,或者是绕着 楼墙洒着点点滴滴的鸡血来驱煞赶煞。有一年冬天,楼中的道伯婶,左腿麻痹了, 人家说:一定是被煞打了。于是她拿起脏布鞋狠狠地往左腿敲打了几十下。不久, 左脚的麻木症状消失了。她确信煞被打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愚昧,还是一种 心理暗示疗法,犹如去汤子角进香算不算一种迷信,难道香客们都不晓得自己的 愿望未必能梦想成真吗?如果拿自以为是的聪明来“弱智”众多的香客,那是自 己的脑瘫。我只能告诉你:煞的观念是客家人,准确地说是老一辈土楼人的一种 精神图象,它曾经怎样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与灵魂状态。我想逃离,却不可能。   在奋耀堂,在我的故乡中川村,不少楼房黑楞楞的瓦脊之上,如果你足够细 心,现在还可以隐约望见铸塑的白色公鸡或灰色雄犬,在空旷漠漠的屋顶之上, 雄视眈眈。它被认为是镇屋神物,不仅用来避邪祛煞,而且被心术灰色之人当作 对付旺族的护神。   九   那年大年初一,我们不敢去别家窜门。一丝忧郁笼罩了我们幼小的心。因为 小朋友们都穿上了簇新的衣服,而我和弟、妹三人却没有新衫裤。   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了。二哥分家迁出,三哥结婚后过继给满叔。大哥大嫂也 有自己的孩子。有的年,我们可以得到一套新衣服;有的年,我们只能有一条新 上衣。能不能有新衣服穿,全要靠年前家庭的经济状况而定。家庭的经济除了养 猪、种点烤烟,还有什么呢?父亲因为一生多病已经失去了工作,过年对他来说 就是过关。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对缅甸的大伯年汇的盼望,但每当年前看到“水 客”拿着汇单走家过户来到我家,叫父亲签字领取侨汇时,我心里就有一种兴奋 与感激。大伯胡循锐去缅甸并没有发财,但他兄弟情深、援手相牵,每个年节都 要不定期地带回或汇回一笔钱给父亲与满叔渡过难关。大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已 成为我温馨的回忆。几十年来,我曾想有朝一日要建座“大伯亭”来纪念我从未 谋面、恩重如山的大伯,却不知今生能不能实现。一般人当然没法体会我此刻的 心情。想起大伯,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大伯去世后,我们与大伯一家几乎 失去了联系。有一年,大哥打听到了堂哥在澳门的地址托人捎一封信给他。曾经 作为侨生在国内生活过的堂哥没有回信。我完全能理解堂兄弟姐妹们的想法。贫 穷落后的故乡给了他们什么忆念呢?1951年,伯母要去缅甸了。伯母拿出一只铁 盒给妈妈说:“这是赎回井唇头二间房的房契,你保管好。”果然,这二张房契 成为日后某个亲房要蛮占房产的挡箭牌。出生在缅甸的堂弟堂妹能理解上一代人 重亲认亲、守望相助的情愫吗?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二块布,叫妈妈剪裁了, 慌慌张张地叫金华叔加工新衣,总算让我们在年初二亲戚来时不至感到尴尬。   过年是最有意味的。入“年假”后,村里各房的锣鼓就像模像样地摆在大门 口,咚咚参咚咚参敲起来了。奋耀堂的厅堂、天井、猪栏坑、过道等公众场所, 有时由邮局工作的雄哥,有时由我组织小伙伴们参加集体打扫,叽叽喳喳,十分 热闹。年二十八扫屋除尘、洗被擦桌,被子用木薯粉浆晒后硬硬的爽,桌椅用细 沙擦洗后黄澄澄的亮。年二十九是蒸“砻藏粄”(年糕)的日子,整整要蒸一天, 有的烟囱突然就烧着了,呼呼冒出红红的火舌,只好大呼小叫来救火。下洋镇遍 地是波光粼粼、晶莹似玉的温泉,因此大年三十“洗年汤”成为下洋的习俗。这 天家家户户倾“巢”而出,骑车的,坐车的,步行的,伛偻提携,络绎不绝,公 路上,山道旁,涌动如潮,形成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景观!故乡人宁愿相信祖先 传下的谶语:“如果不洗汤,年初一就会变成一头牛。”有一个预言说:如果将 下洋的温泉全封了,那么下洋人将“集体失眠”!“洗年汤”不过是洗汤情结在 过年时的集中爆发的表征而已。洗汤不仅寓意清清白白地过年,而且提升为一种 赏心悦目的精神享受。望着水汪汪亮闪闪绿盈盈的温泉,宛如看见一群柔情似水、 灵气十足、光彩照人的少女,心兀自醉了!掬起“碧绿”的嫩嫩的温泉水,仿佛 洗的是绿色的生命,绿色的希望!庄子云:“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温泉是智 慧与希望的象征!过年洗温泉澡就是侨乡人对生命智慧的感悟,对未来希望的憧 憬!瞧瞧走出汤池的人,哪个不是容光焕发、心旷神怡,犹如一泓生机盎然的淡 绿的温泉?   吃过早饭,我们小伙伴们相邀着去汤子角洗汤。边走边比赛着唱童谣:“下 洋好地方,日日有洗汤,讲到爱调走,全身就发痒。”“中川村好地方,东面有 座马山岗,西面有个祖公堂,南边有个狮象把水口,北边有个大横塘。啊,故乡 啊故乡!”上午帮忙宰鸡杀鸭、张贴春联。午饭后开始张罗年夜饭,煲、炒、焖、 煮,海带猪肉汤是少不了的,冬笋香菇大锅菜也是不能少的。香气扑鼻,一直忙 活到下午五六点钟。要吃年夜饭了,大哥叫我去请满叔等长辈来吃饭。吃饭时是 沉静的,没有北方的鞭炮声,偶有敬酒的祝福声。分压岁钱了,小孩很腼腆的样 子,不是说:谢谢!而是说:不要呀。接在手里,不知往哪里放好,眼神里有感 激与羞涩的光。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长辈给孩子押岁钱时,父母总是说:“不要给 他呀!”甚至从孩子手中夺回钱塞回给长辈。我不知道这对孩子产生了怎样的影 响。晚饭后,妈妈在灶上点上油灯,彻日不熄,一直到元宵节后,以便生丁生财。 妈妈还将大锅菜放在锅里押年。嫂嫂、妹妹要洗完全家人的衣服,我要挑满一大 缸水,因为年初一是不能干活的。如果你干活了,那么你一年到头就要累死累活 了。   除夕夜的“开大门”是很讲究的。定好吉利时辰,先关闭楼门,刷牙洗脸焚 香。时辰一到,打开大门,一边燃放鞭炮,一边念念有词。有一回,阿牛哥开大 门,可能太紧张吧,说“富去穷来!”突然觉得错了,忙改口说:“不对,不对, 穷来富去”又觉错了,想立马改口,可惜鞭炮太短,只好慌张地扔掉,无奈道: “好了,好了,管它死臭都好了!”弄得我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机灵地说: “阿牛叔,死的臭的都会好,吉利话呀!”阿牛哥觉得有理,死灰的脸立刻活泛 过来。大年初一,楼中家家户户放半“真”半哑的鞭炮。小孩子过楼窜户抢捡漏 下的哑炮,不小心说:“哇,很多很多”“有有”,主家就笑开了花。   天亮了,吃素饭,比乒乓,赛象棋,猜谜语,掷花篮,放电影……这天,家 家户户在中厅堂摆上八仙桌,摆上圆圆厚厚的“砻藏粄”,两人拉着细细的麻绳, 均匀地勒开一块块或黄或黑的糖粄。大家品评着谁家的粄蒸得好,说:“试尝一 下我的,好吃不?”大伙就互相掰下一小块,咬着尝着,说:“甜是甜,好像没 有蒸透,再蒸一火就好了。”“是吗?哟,你的粄软好多,好吃……”同楼人的 温情就在这种琐碎而拖沓的谈话中流淌。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平日里一般的口角 都被忽略了,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一片片砻藏 粄整齐地排在大铝盘里,放入铁锅里蒸,蒸得油亮乌黑,放在太阳下暴晒,干了, 收藏在禾仓里,就成了整个春节赠送亲友的礼品了。年初二,妈妈说鞭炮屑是不 能扫去的。年初三,妈妈教我说:扫鞭炮屑要先往灶房内扫,再往外扫,才不会 把财扫掉。我愕然无语。   元宵节是中川村也是下洋镇最大的民俗。   村村寨寨的人,都会涌到中川村观看,福建电视台也会来录相。其实,大年 初五,就有某楼某房的人开始炒灯了。他们敲锣打鼓,吹着喇叭,扛着预做的十 只花灯,铳声连连,在中川村各楼到处挑逗做灯。奋耀堂是中川村里较弱的房派, 人丁较少,总是应灯的多。有一年,湾角里房的来炒灯,咚咚锵锵地在中川村转 悠。他们转到奋耀堂楼门口,锣鼓翻天,大炒大闹。看到没有人来接灯应灯,接 着又窜入楼内天井,很得意地朝着天井围墙放铳,轰轰——轰,楼板都漾动起来, 墙头泥沙滴滴答答掉落下来。雄哥很气愤,冲出来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比势 吗?想将我的楼轰垮吗?”打三把连的灰溜溜地不敢吱声,但他们没有走,继续 在楼内大炒大闹,敲得人心惶惶。光哥看不下去了,拿出一串鞭炮来接灯,他们 才咚咚噌噌地离去……接灯意味着奋耀堂应灯了,今年也要一块来做花灯迎花灯 闹花灯了。第二天,推举出牵头人,就组织本房的妇女去小山村购竹砍竹扛竹。 然后,就安排人找本房亲或本村熟人订灯。   元宵节前几天,全楼人都放下活计,一同来中厅堂做灯,剖篾的剖篾,扎架 的扎架,糊纸画的糊纸画,慢慢地形状各异的鼓子灯、走马灯、书卷灯、鲤鱼灯、 花蓝等一只只挂在安有竖竿的竹篙上,一根根竹篙前后连接起来,像一条长龙, 悬挂在厅堂的半空中。元宵节晚上,从奋耀堂迁出的本房亲都回来帮忙扛灯迎灯, 颇有近邻不如远房的意味。别村与本村胡氏花灯,打着楼名火牌,二三十伙灯龙, 从祖楼出发,浩浩荡荡,汇集村中心禾古堂,停停顿顿,吹吹打打,烟花爆闪, 鞭炮噼啪,硝烟滚滚,一路向水口坝、江子下、南片角进发。中川溪两岸人如蚁 聚,赏灯议灯,指指点点,喧哗鼎沸。来到狮形岗下,游龙似的花灯队暂分二路, 一路向胡氏家庙游去,奋耀堂等九座楼的花灯队蜿蜒起伏游向狮形岗祭祀行素婆 太。坟地上,摆开一圈圈的花灯,恍如闪烁的繁星,炮铳齐鸣,火光冲天,硝烟 漫天。这时突然看见许多生疏的面孔原来是自己的近房。祭拜后,一条条摇头摆 尾的火龙,向石棋林立的胡氏家庙逶迤而来。胡氏家庙被彩灯装点得金碧辉煌、 瑰丽奇异。草坪上,人叠人,人层人,如堵如山。各种花灯环绕穿插,错落有致, 争奇斗艳,仪态万方:有的凝重清丽,有的雍容华贵,有的花枝招展,有年玲珑 剔透。一队队花灯涌来,鞭炮齐响,礼花纷飞,锣鼓喧天,欢呼四起。赛锣鼓的 摆开阵势:有的铿铿锵锵,花样百出;有的镗镗鞳鞳,气魄浩大;有的一阵锣鼓, 一阵弦管。奋耀堂的老少配合,从容不迫,时而鼓声大作,时而戛然而止……忽 然,下坪村的长龙腾云驾雾飞来,下圩村的雄狮腾挪闪跃舞动。打醮的仙童凌空 而降,观众立刻骚动起来;旗杆上的人形“礼花”一边转动,一边散射出绚烂的 奇观,引来阵阵哇哇的惊叹!说时迟,那时快,各花灯队的烟花、火炮一齐射向 空中,天空顿时成了幻化莫测的光色海洋。天上地下,全部笼罩在狂欢的云雾 里……闹灯一过,花灯队次第退去,回到祖楼,大人小孩吃起花灯酒、花灯粥。 然后,敲锣打鼓分组去送灯。接灯的人家,放鞭炮,递茶果,摆酒席。中川村人 多房少,根本没足够多的房间给亲戚朋友睡,只好通宵在胡氏家庙放电影。熬不 得夜的,寐在饭桌上,或睡在灶房里,东倒西歪,这儿一丛,那儿一堆……   十   娥婆的丈夫在南洋,我从来没见过。   娥婆头发斑白而干涩,额上绉纹很深。她的娘家不知在哪里,似乎从来没见 她娘家人来过。她有一个女儿嫁角川村。娥婆的举止有点猥琐,神情有种深深的 阴郁与冷漠。娥婆很怕死。每次别人提到死,她会战战兢兢地说:“莫讲,莫 讲!”于是,别人看见她总是提死。她就有一种惊恐流露在脸上。于是,别人看 见她来了,就瞟着她说:“人死了,会被蚂蚁蛀呢。”她就很惊恐地瞪着讲话的 人。于是,大家就笑。后来,小孩们知道她怕死的性格,觉得好玩,当她从身边 经过的时候就故意大声说:“人死了,会被蚂蚁吃呢。”她就骂,怒目而视。她 喃喃而骂,听不清骂些什么。小孩们都笑,笑得很开心,心里对娥婆很鄙薄。其 实,小孩儿对娥婆谈不上欺负,只是觉得娥婆这个人好玩,很搭石(有趣)。这 时,栗婆就会训小孩儿道:“细人子,未出窠,就学得歪怪,她畏死的人,捉弄 她做什么!”小孩子自知理亏,红了脸,不敢吭声。不过,每当看见娥婆来了, 小孩们就想发笑。   有一次,娥婆病了,认为有鬼魂附身。她叫华叔婶帮她“送鬼子”。华叔婶 是她的亲房。华叔婶选择一天夜里十点去送鬼子:太早怕碰上人,鬼会被挡回来 送不走;太晚送的东西没人捡,表示鬼没吃没走。那晚,华叔婶做好了送鬼子的 东西,用刀在娥婆的房间里东砍西赶,嘴里喃喃念咒,将鬼赶出了房间,然后默 不作声地一路驱赶,从小门赶到大路口,慌里慌张地从竹篮里拿出一盘猪肉、几 只人形糕,摆在一张报纸上,燃起二支蜡烛,烧起一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然 后,趁鬼贪吃之际,一溜烟跑了。早已知道娥婆要送鬼子的阿牛哥觊觎良久,等 华叔婶一走,就将猪肉、蒸糕抢走了。阿牛哥是华叔婶的养子,因为打小顽皮, 时有偷窃,忤逆父母,没有娶妻,单身独过。那年月,他常常饥肠辘辘,一听说 谁晚上要送鬼子,早就打埋伏了。阿牛哥东西抢走后,拿到阿玉师房里去分享了。 阿玉师也是一位单身汉,据说会点武功,懂点骨伤药理,还会讲古。他住在胡氏 家庙旁的一溜矮房里。他为人和善,说话慢条斯理,小时候我曾听他坐在屋旁的 低墙上讲古。也许是猩猩相惜,阿牛哥常与阿玉师合伙同灶,同吃共眠,形如父 子。娥婆畏畏缩缩地过了猥獕的一生。去世后,由她的亲房必叔婶埋葬。   党哥是道伯婶的养子,住在上厅堂右侧,是我的邻居。   道伯婶的老公过番后,没有信息。道伯婶六十多岁时才收党哥为养子,其实 也说不清到底谁养谁了,因为党哥此时已四十多岁了,还未娶妻。经人介绍,满 娘嫂拖儿带女嫁给了党哥,他们就将狭小的禾仓作为洞房结合了。道伯婶为人沉 稳,不吃猪皮不吃鱼。她将不吃的猪皮送给小孩吃。有一回,父亲将一碗鲜汤捧 给他吃。她问:“什么东西?”父亲笑道:“你试吃,很好吃呢。”她将汤喝完 了,说:“哇,很好吃,鲜甜哩。”父亲笑道:“一碗溪鱼汤,你还说怕吃鱼 呢。”道伯婶不好意思地笑了。   党哥是汉哥的弟弟,为人忠厚老实。他个子很高,皮肤很黑,常年卷着裤腿, 光着脚,裤上有斑斑点点的泥,很少见他洗澡。党哥会耙田,许多人请他耜地。 他养了一大群鸭嬷,每天捡一大盆鸭蛋,卖钱买油盐过日。干活回来,他时常坐 在昏暗的灶下里,抽烟,或沉默地静坐,一恍大半天,我时常以为他不在家。其 实,他在家,不知在想什么。有时,母亲拿一大把青菜,说:“党哥,分点青菜 给你。”党哥“嘿嘿”笑一声,接过来要了,什么也没说。碰到他时,我叫他一 声:“党哥。”他“嘻嘻”笑一声,似乎未睹一物,从身旁慢悠悠走过,什么也 没说。有时,他看见我家木架上挂着一篮青菜,他也会冲我说:“嘿嘿,分二皮 青菜给我。”我说:“你拿,拿多点去。”他又“嘻嘻”、“嘻嘻”地笑,拿, 一脸的忠厚。我家做好事时,请他吃饭,他每请必到。他喝点酒,每说一句话, 嘻嘻笑一声,满桌的嘻嘻声。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与我谈到美国打南斯拉夫的 事,说:“美国想打赢什么南斯拉,好了,全世界的人会怕你美国佬吗?好了!” 他有点激动,说话也没有逻辑,但我很惊讶。他大概是从中川村禾古堂听来的新 闻,却敢于评论世界大事。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关心起国家 大事来。有时,他看见婢婆嫂与群哥吵嘴,他就忽然气愤起来:“好了,嫂,你 莫这么大气命!”他似乎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忽然就会笑眯眯地冲我说:“嘻 嘻,人生就是过客啊,在世间停一下啊,嘻嘻。”这些话,不知是他的人生经验, 还是他哪里听来转述的。   有一次,他与满娘嫂的大儿子不知什么原因吵嘴了。他急燥地跳起来,吼道: “是不是哟?是不是哟?”他踱来踱去,盯着大儿子,一直说着这句话。大家听 着暗暗冷笑。夫妻俩过没几年,满娘嫂就拖儿带女地搬出了奋耀堂。党哥与道伯 婶、亲生儿子过,时常在幽暗的灶房下抽烟,烟雾渺渺,无声无息……   十一   当我要提笔写到渊叔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犹豫。   除满叔胡循端外,渊叔是我家在奋耀堂中最近亲的人了,算来还没超出五服, 轮到我这一代刚好是五服。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的亲房一族。应该 说我们兄弟姐妹与渊叔的子女一代关系还是不错的。提起往事,不是要记住怨恨, 而是要引史为鉴,分清曲直,学会善良正直,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不致像我们一代 生活在上一代人的阴影之中,活得不快乐不幸福。   宝姐出嫁时,我是阿舅子之一,应该说渊叔还是认亲的。玉姐嫁永定城关, 我曾去过几次,玉姐热情待我。我在古竹中学教书时,堂妹宝玲嫁古竹大德村, 我周未常到妹夫苏晓竹家,他们待我不薄,已成为我美好的回忆。海哥的妻子去 世时,大哥为他打理。父亲去世时,渊叔与周叔为我家主持。我曾经想:大伯去 了缅甸后,再也没有回来;满叔没有亲生子女;如果有一亲房来相亲相帮,那是 多么美好的事情。   有一年,堂妹宝琴考上了上杭县幼师学校。我骑车载她到侨育中学听取消息。 回家后,渊叔听说考上上杭幼师没迁户口,又没分配工作,说:读这个学校有什 么用!我极力劝说渊叔与慧英叔婶说:“学个专长,有中专文凭,对改变自己的 命运会有好处。至于户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以后毕业生没有铁饭碗了,都是自 己找工作的。如果不去读书,初中毕业去打工,大了嫁人还是回农村……”我不 知渊叔是不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后来,由玉姐带宝琴到上杭去面试被录取了。三 年幼师读下来,宝琴的气质完全变了。但是她一时没有找到工作。慧英叔婶埋怨 了,在别人面前责怪说:“没好就是赛牯,读掉这么多钱。”我听到这些话真是 百感交集,但我能理解她的牢骚,我始终认为:只有知识能够提升人的素养,改 变一个人的命运。哪怕暂时找不到工作,读书的钱也没有打水漂。我们有多少农 民家长缺少见识,葬送了多少子女的前途与命运。客家人因为贫困艰苦,家长急 功近利,患“近视眼”的尤其多。   我在课堂上几乎每一年都要讲这个观点。客家孩子因为性格沉郁内向、特别 讲礼,又没有人生阅历,往往不敢向父母提读书的要求,听从父母的安排,而家 长们因为经济弱、文化低、见识浅,客家孩子受害尤深。十几年来,我改变了许 多学生与家长的观念,也改变了一些学生与亲人的命运,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后 来,宝琴通过她老师的帮忙,到广东中山市去应聘,找到了一份幼师职业,工资 比我还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果当年父母不让她读书,今天她是不是会重走 她姐姐们的人生之路呢?客家人是节俭的民系,经常被人称颂,但在我看来客家 人的节俭往往失控,变成一种近乎愚昧的吝啬,变成一种打着美德幌子的隐形杀 手,不知戗害了多少客家子弟的美好前途。80年代以后,客家孩子可以接受更高 的大学本科教育,但是不知我们的家长们注意到没有:富庶地区的家长已经把孩 子送去外国留学作为一种时尚风气了。节省是一种生活的无奈,不是什么美好的 品质,什么都提倡节省是危险的,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已经将孩子们狭窄的 生存空间都节省掉了,让他们重过祖祖辈辈苦涩的生活。我们不应该再过那种文 盲加识盲的生活了!有时妻子责怪我多管闲事,说:“到时不好了,都怪你。” 我很气愤:“没素质,被责怪又怎样?自己的亲人不关心,还要关心谁?”   渊叔与妈妈几十年没讲话,心里都有个相吵的结。   解放前,渊叔与源叔兄弟俩到平和县找工作,在父亲处落脚,妈妈曾经为他 俩织过毛衣,当作亲弟弟相待。解放后,父母都回到老家,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父亲与满叔没分家,开过食杂店,本钱都亏了。有一次,渊叔想占我家大楼门口 的一间房子,拿着刀子,与我妈大吵了一顿。这间房是我大伯为龙叔公捧香炉钵 得来的。龙叔公是我们上代的亲房,没有后代,只有一个妹妹嫁洪坑村。龙叔公 死时,亲房们商议:谁为龙叔公捧香炉(意为做他的子孙),此间房归他。当时 无人愿为他捧香炉,大伯只好自己来捧。现在渊叔却要蛮占。父亲一介书生,体 弱多病,进退两难,只好劝妈妈说:“唉,不要吵了,较亲的只有我们二家人。” 父亲忍让了。渊叔却用斧头将房间锁头砸坏了,蛮占了这个房间。几十年过去了, 妈妈说起这件事还愤愤不平,认为父亲太软弱。这件事,我们后辈听来仍然将信 将疑。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我终于相信妈妈的话。去年渊叔患了大病,自知不 久于人世。一天,他同溪头的宝姐夫来到大哥的家中,说:“我家没房子住,你 家井唇头二间房却空着。这二间房是龙叔公的,要拿出来。”大哥知道他的来意, 不慌不忙说:“这二间房,我是清楚的。”原来,龙叔公死时,无钱埋葬,大伯 与渊叔商议决定将井唇头二间房典当给胡道流等二人,以后大伯与渊叔谁有钱赎 回,房就归谁。后来,大伯首先将这二间房赎了回来,还借给渊叔结婚用过。大 哥将二张房契拿给渊叔与宝姐夫看,上面有大伯胡循锐与渊叔本人的签名。他们 一看,只好脸红耳赤地走了。前一星期,大哥将房契拿给我看,我很吃惊。渊叔 可能以为我们后代不知历史。其实,这个房契,伯母1951年要去缅甸时就交给妈 妈了,大概伯母也没料到亲房中会发生这样的事吧。渊叔去世前,坐在大门口, 见到从下洋回来看老房子的妈妈,终于冲着妈开口打招呼:“下来啦?”妈说: “是呀,这里坐呀。”几十年没说话的人,还是第一次相逢一笑泯恩怨。我真的 很希望我们的后代都做个善良正直的人,不再有纷争,不再生活在上代人留下的 阴影之中,不再因贫困而丧失人格与尊严!   十二   土楼客家人的口味为什么痴迷于吃咸,一直是我百思不解的谜。   我猜想我的祖先一定曾在靠近海边的一个地方生活过。世世代代培养出来的 口味早已化为一个族群的生命密码无法改变。后来,我从中央电视台的一个节目 中看到客家人的一支曾从山东迁徙而来,于是我有一种找到生命之源的惊喜。但 我无法确定土楼人这一支是否就是当年举族迁移的一部分,宛如我看到徽派建筑 的雕刻与土楼雕刻极其相仿,就感应到我的先祖应该经过了安徽一样。生命是如 此神秘神奇,仿佛不需要仪器的实证即可认定一样。   山西人喜欢吃醋,上海人喜欢吃甜,四川人喜欢吃辣,客家人喜欢吃咸。看 着电视节目里北方人煮菜盐、醋、糖、酒、酱、胡椒,姜、葱、蒜、淀粉大杂烩 一锅煮,我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北方人是不是民族大融合之后,连口味也 融合了?土楼人煮菜即使煮大锅菜,菜也杂,但调味品还是十分单纯的,至多二 三样而已。母亲偶尔看到我将二三样菜放一块炒,就会埋怨说:“混混杂杂,胡 椒杂蜡煮。”客家菜味单纯,吃咸几乎贯穿了土楼人的一生。盐巴是每餐煮菜必 放的调味品。我不知道吃咸对土楼人的身体与思维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我几十 年的煮菜记忆里,土楼人普遍不喜欢吃辣椒,虽然下洋镇思贤村的辣椒酱很有名。 有一回,广东打工的侄儿立平有河南上蔡县工友来访,面对还算丰富的客家菜, 竟无从下箸,这不吃,那不吃,因为客家菜里没有辣椒。土楼人的主食是米饭、 地瓜、芋子、粟子、木薯。困难时期,早餐吃地瓜丝捞饭,中餐是粟子羹,晚餐 是木薯饺子,轮换着吃。而地瓜从夏天吃到冬天,蒸地瓜,煮地瓜,煨地瓜,吃 个遍,初冬开始,明显感觉身体变壮变重。土楼人的青菜品种不少,但三餐不离 的恐怕是用盐巴、芥菜调制的腌菜,有酸腌菜、咸腌菜、甜腌菜等。吃得最多的 是咸腌菜。这与闽南人喜欢吃萝卜干不同。腌菜煎豆腐,腌菜蒸猪肉,腌菜煲海 带,腌菜炒青菜,都是土楼人餐桌上的绝配菜肴。大姐说:“我一餐没腌菜,就 吃不下饭。” 在故乡渡过少年时代的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足迹遍布世界,晚 年他在新加坡对永安堂的乡亲感叹道:“吃来吃去,还是家乡的腌菜、旗头菜最 好吃。”一个人哪怕走遍五洲,童年时的口味都无法改变,地域的饮食文化记忆 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镌刻在一个人的血脉之中。而故乡人喜欢吃鱼汁不喜欢吃酱油, 也是令外地人感到奇怪的。   有一次,我问从江西招聘来的刘老师:“客家地区的饮食与你们家乡有什么 不同?”她笑了一下,说:“你们这里很喜欢喝汤,我们那里的人喜欢吃酥的东 西。”其实,我们跟广东人喝汤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的妻子是广东大 埔客家人。我俩时常为喝汤的不同习惯顶嘴。过节时,妻子端出了一大铝锅的鸡 肉汤,我有点生气,说:“鸡应该拿来白斩,煲一大锅没半点味道。”妻子也生 气道:“哪会多?不要吃,我自己吃!”说完,自己舀了一大碗汤喝。这也是广 东人的习惯,饭前先喝一大碗汤。这让我很反感。在我的习惯中,准确说在我故 乡的习惯里,鸡一般是拿来蒸或白斩的,如果有汤也是很少量的;而且我们没有 饭前喝大碗汤的习惯。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我猜想广东人喜欢大碗喝汤, 如果不是比我们更穷养成的习惯,就是受广州人的影响吧。说起广州人,还有 “三水洗三皮”的妙论:早晨茶水洗嘴皮,中午汤水洗胃皮,晚上冷水洗肚皮。   我家没有单独的饭厅,就在灶房门口的上厅堂摆了个饭桌。每当吃饭时,有 邻居从观音棚上经过,咚唧咚唧地响起一阵脚步声,楼上的木板轻微地漾动,在 阳光中,可以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飘浮,我们下意识地用手掩住自己的饭碗。 有时,邻居从楼上房间的尿缸里舀尿,可以听见哆哆的响声,提着尿桶从楼梯上 走下来,尿的气味从楼梯里飘落开来,我们只好停下吃饭。邻居瞥见我们吃饭, 小跑着从饭桌旁溜过。这不是邻居们故意这样做,而是恰好遇上我们在吃饭。有 的邻居拎着尿桶,要上观音棚清尿,一脚跨进中厅屏风,瞄见我家在吃饭,只好 识趣地退缩回去,我们也慌慌地扒饭,不让要干活的邻居久等……   读高中时,我们要离家到镇上侨中去读书。星期天下午,父亲给我几角钱, 自己都是炒一大口杯的腌菜当作三四天的菜。星期四过后,腌菜变味或长白毛, 不能吃了,才倒掉,买学校食堂煮的三分钱的菜,买的大多也是腌菜海带汤,下 饭实惠,如此渡过了二年的高中生活。我不知道腌菜在土楼人的生命中有没有某 种象征性的意义,但腌菜确确实实已成为客家人生活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后来, 有一位闽南的文友告诉我说:“腌菜不能多吃,有致癌物质。”我听了,很惊讶。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腌菜与健康的关系。我只知道我的生命已离不开腌菜了,还是 照样吃,这是我生命的本能。   十三   奋耀堂的住房是如此紧张。   经典的永定土楼建得巍峨雄浑、磅礴厚重,像一座座东方古城堡,崔嵬屹立 于闽西南广袤的崇山峻岭、碧水青溪之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顾问史蒂汶斯? 安德烈誉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于2008年7月7日6时 28分在加拿大魁北克第32届世遗大会上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世界文化 遗产。永定土楼建筑得恢弘壮观的原因之一就是人多地少,只得向空中发展。有 这样一首歌谣描述“圆楼王”承启楼:“楼四层,环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楼 叠楼,圈套圈,历尽沧桑三百年。”对中外游客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承启楼, 最鼎盛时住人达600多人,俨然就是一个江氏家族的聚集地,其住房的紧张状况 与奋耀堂类似。记得日本女记者安田知子曾问我:“为什么土楼人这么热情?几 百人同住一楼是怎样生活的?像我们日本人,邻居相逢也是不打招呼的。”面对 安田知子的发问,我只能说:“也许客家人是从北方搬迁来的缘故吧。”其实, 纵然是聚族而居、血脉相连,但客家人因为生存空间的狭小也是有冲突的。当然, 土楼人的亲情温情也是客观事实。正是这样的特殊环境让我怀念与感叹。   小时候,我家有八个兄弟姐妹,住房只有五个。随着小孩的慢慢长大,住房 的问题就暴露出来。在读初中以前,我经常轮换着到同学家搭铺而睡,大约与八 位同学共居过。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有这么纯真友好的感情。今天想来是多么 不可思议的事。有几年,我与哥哥一块睡在上厅观音棚的眠柜上。所谓“眠柜” 就是长方体的谷柜的别名。谷柜里装着晒干的稻谷,盖上盖子,上面摊一张席或 是薄膜,然后在上面睡觉。每晚,我都不敢独自上柜,因为小孩总是对神龛中观 音神像心存恐惧,几十年后的我想起油灯中的神像仍然心存恐惧,虽然自己并没 有干什么坏事。都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可是我至今也没明白为什么 会恐惧。有的夜晚,老鼠就从我们的被子上溜过,或者咬我的脚趾。惊醒后,心 里掠过一阵颤栗。晨曦微露,我的邻居从我们柜旁慌慌而过。我不明白,邻居党 哥怎么能够把谷仓当作结婚新房。   观音棚上有一间房,是我们的亲房龙叔公的遗产。父亲与渊叔将它一分为四, 隔板而居。隔板是薄薄的木板。各个木板房里的一举一动、一语一息,都听得清 清楚楚。在这里,我一住好几年,一直到结婚才搬到井唇头的泥隔墙间居住。现 在想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来,有旅游公司的人问我:“客家土楼的房间都 这样开放吗?”我说:“不!有的是木板墙,有的是泥隔墙,有的是砖隔墙,但 客家土楼有共通的走廊,私密空间是较小的。但也有许多土楼设计有廊道门,门 一关,自成院落;门一开,全楼畅通,是很科学的。”客家土楼是自给自足的建 筑,厨房、水井、谷仓、浴室、学堂、花园、猪栏等,一般都设计在楼内,只有 厕所一般建在楼外。我的房间设计有推拉窗,但这个窗户很小,又因为分隔居住, 空气不能对流,再加上头顶怕掉灰尘盖了一层竹笪,所以一到夏天,常常热得睡 不着。其实,古人的巧妙设计都被我们囚囿的现代人错接了。客家土楼一二层一 般是厨房、谷仓,不开外窗,三四层是卧室,门外设计有加盖的尿缸。我住的房 间也是这样。虽然它常是蚊子滋生之处,却非常方便。我的导游朋友江贵平告诉 我:“圆楼王承启楼对尿缸摆放的设计很科学,尿缸全部隐藏在廊道外侧的木厢 里。”我一看,十分佩服古人的智慧。我楼房门黑瓦上,家家户户都摆上了花盆, 栽种有日日红、仙人掌等花卉。日日红,每天绽放,一丛丛,一簇簇,姹紫嫣红, 绮丽夺目,抗晒耐旱,是客家地区最令人喜爱的花卉之一。我曾经用坏脸盆种过 一颗仙人球,好几年没浇过水,任它在屋檐下天生天养,竟然长得层层叠叠,硕 壮圆润,翠绿色的球体上攲出毛茸茸的尖尖的刺,养眼养心。它那顽强的生命, 是否正对应了客家人恶劣环境下的生命律动呢?我对土楼人最为欣赏的就是见缝 插针种养花卉的嗜好。客家人的生存环境是恶劣的,但从来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 爱和对生命的探求。这是“衣冠南渡”的客家人闲情逸致、淡泊高远的文化遗传, 还是灵魂飘泊、高洁孤傲的中原士族在沙漠之海呈现的月牙之泉?   我们洗澡是经常要排队的。   奋耀堂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在小门口。这个浴室很简陋,门是木门,门板不 高,板底已腐朽了一些,有些空隙,但没人给它重做一块门板。推门咯吱一响。 上门框与门板间有很宽的距离,上门框钉着几枚铁丁,用来挂衣裤,也是用来遮 羞。正墙壁上镶嵌有一块条形木板,可以放香皂、发卡、木梳之类物品。客家人 非常喜欢洗澡,或者说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洗澡。一方面是劳作得汗流浃背,一方 面也是长年养成的习惯。我听说闽南人是不重洗澡的,要洗也是擦身而已,不像 客家人淋浴。很多时候,大家干活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先洗个热水澡。 一个个妇女提着一桶热水而来,但浴室只有一个,只好一桶桶水挨个放着,按先 后次序慢慢等。这时,大家是很守规矩的。没事的,拿着衣服边等边聊,家长里 短,阿婆叔婶,田事农活,奇闻逸事,杂七杂八,唠唠叨叨,说说笑笑,骂骂咧 咧;有事的才玉嫂,水桶一放,先回家煮菜,关鸡,出门一看,第一个还没洗完, 怨一声:“唉吔,洗什么金身银身,摸摸嗦嗦。”洗澡的小足嫂嘻嘻一笑:“快 啦,快好啦,臭花嬷呀,催命一般。”才玉嫂又回家去了,拎一桶猪食来喂猪, 一看,被另一人抢了先,嗬嗬笑,嗔道:“谁呀?一转背就被你抢去了!唉嘢, 没这么好,拖出来示众!嗬嗬嗬。”才玉嫂的打趣感染了浴室里的杏新。杏新还 是一个女中学生:“才玉嫂,你才精,闪走,让我先进来,喂饱蚊子。”“嗬嗬 嗬,唉嘢,是要读书,嘴滑得吃饭不用菜。”才玉嫂嗬嗬笑道。正在这时,小学 生丽娟从楼内冲出小门来,说:“谁洗呀?这么慢!”说着,蹲下身子从门板下 往里看。“谁?”杏新感到有人隐隐约约地在望她洗澡,“卟”地戽出一手水来。 丽娟一闪,跑了,嘻嘻笑。浴堂里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才玉嫂站在浴堂外的青 石上,嗬嗬嗬地望着那个调皮的背影笑得没了心肝。 我提了一桶水冲了下来, 一看好几个桶错乱地排在小门边,一盏油灯被捻得只漏出一丝昏暗的光。才玉嫂 笑道:“呵,跟奶吃的来了。这个浴堂男人没份的,你知吗?”我脸上有点讪。 我想起有一次,我眼睛落了点灰尘,揉了很久,还是睁不开,小足嫂刚好喂完小 孩奶,很大方地说:“我帮你喷点奶,试试。”我眼睛喷了点奶,手按着一捺, 果然好了。我笑道:“我每日都是下午洗的,今日在家庙晒谷坪放鸡,一只鸡不 在了,找得要死。”才玉嫂是个喜欢跟我开玩笑的人,说:“找什么?谁吃不是 一样?嗬嗬嗬。”我说:“不等了,天井下洗。” 嗬嗬嗬,才玉嫂笑道:“莫 走呀,我让你先洗呀。”呵呵呵,我拎着水桶,趔着身子跑了。才玉嫂、小足嫂 年纪相仿,约莫三十出头,读过书,神情气质明显不同于老一辈的客家妇女,容 易相处。二十年才是“代沟”的分水岭。十年差距是最容易相悦相知的温馨一族, 我羡慕她们的成熟风趣,她们喜欢我的清纯优雅。不久前,我和妈妈回到奋耀堂 拍照片,突然发现浴室的门已经不在了,室内瓦砾成堆,木棍横斜,墙壁剥落, 荒凉破败,显然已经很久没人这里洗澡了。好几次,我的文友来参观中川古村落 都问我:“你的老居是哪座楼?”我很想带他们来奋耀堂看看,喝喝茶,可是最 终我却没有勇气。我怕废墟一样的老居会毁坏他们美好的想象,我怕他们会深感 失望。雄哥去世了,经常清理猪栏坑的必叔婶年老了,我也搬出了,现在居住在 奋耀堂的人也还不少,为什么就没有人为自己倒塌的房间负责来清掉泥土?为什 么就没有人来清扫垃圾遍地的奋耀堂?为什么不可以叫正在读书的孩子来扫公共 场地呢?毕竟这是培养孩子审美的家园和成长的环境呀!为什么孩子们在学校里 会扫地,在自己家中就不愿意扫呢?一个脸都不洗的人却来种花不是太矫情了吗? 太可笑了吗?要知道,我们的祖先还算是个文化人呢?难道奋耀堂有公心有文化 的人真的断层了吗?   十四   谁也没料到娣嫂会喝下那剧毒农药。   娣嫂的丈夫是雄哥,她的娘家在本村。雄哥当过兵,在县邮局工作。他算是 奋耀堂中最豪放乐观的人。每次回到楼中,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高声的谈笑。 他喜欢左手抓住小孩,右手用嘴呵呵气,专挠小孩的腋窝,说:“怕痒不?怕痒 不?”小孩被挠得咯咯咯笑,瘫在地上,说:“雄鸡公,雄鸡公。”笑,咯咯咯。 “唉嘢,还敢骂我哦!”再挠,小孩咯咯咯地在地上扭着身子滚。他盯着小孩, 右脚啪地蹬地,偏着头笑:“还敢没?讲,还敢没?”小孩笑道:“不敢啦,不 敢啦,救命呀!”再挠,小孩哭了,大伙笑了。粟婆怨道:“雄牯,你跟细人子 一般,哼,老了没长须的!”雄哥笑,抱起小孩往空中抛,小孩又惊又吓,忽哭 忽笑,半哭半笑。雄哥呵呵呵,讥讽小孩说:“还敢臭猫屎,我是不是雄鸡公 嗯?”小孩说:“不是,是雄伯公。”他一放手,小孩一溜烟跑了,扭头骂道: “雄鸡公,雄公鸡。”雄哥吼一声,一跺脚,双手一摆,佯装追赶,小孩没影了。 除了挠痒痒是他的绝技外,还有一招是扎胡子。硬硬的胡须扎得小孩嗷嗷叫 。 所以,他每次回到楼中,小孩都怵怵地盯着他,但他很勤劳,看到公共场所垃圾 遍地,常常动手清理。我一向对他是比较敬重的,但没想到后来我们还吵过一次 嘴,让我至今懊悔。   娣嫂四十多岁,瘦削脸,结着二条麻花辫,她性急,说话尖利,一说话脖子 上就暴起几条青筋。每天总能听到她叽叽喳喳大声训导子女的声音。许多事让她 生气,脸上总挂着抱怨的表情。她与婢婆嫂结了几十年的怨,一直没说话。我读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手痒,我随意地在党哥的墙壁上写了她父亲的名字。 第二天,她看见了,破口大骂:“哪个没娘教的?啊,将我爸的名字上墙!啊, 前世欠了你什么呀!……”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我本想向她认个错,听她这样骂, 反而心虚不敢承认了。后来,我想:这是小孩子无意中的顺手涂鸦罢了,我与你 并无冤仇,何至于罪大恶极被骂个遍呢?再说,“名字上墙”在客家人的习俗中 有什么不吉利吗?至今我都没有想通。从此,她看见小孩就久久地瞄着,似乎要 瞅出破绽来。   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和安娣嫂在咸水井旁吵了起来。她说:“臭花嬷, 说我与阿拐有勾搭,我身正不怕影歪。我是鸡乸吗?随便就可以和鸡公合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骂:“你才是花蛇精,臭了不知臭!”安娣嫂也在一旁跳脚骂。 娣嫂这些话,似乎是为自己辩解,又似乎是说给雄哥听的。雄哥不知是听到了一 点风声,还是女人相吵男人不方便出面,总之是在一旁沉默不语。原来,本村的 单身汉阿拐没有子女,向娣嫂要了最小的儿子来养,于是阿拐就与娣嫂常有往来, 在女人中传出风言风语来了。女人天生喜欢打听别人的八卦新闻,并且津津乐道。 在我看来,客家女人也不例外,空闲时总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地嘀嘀咕咕。其实, 娣嫂不像那种风流的女人。娣嫂一边吵架,一边瞅着雄哥。她看雄哥一言不发, 既不帮腔又不表态,马上急了,说:“雄牯,你自己讲,我是什么人!不就屎鞋 底煽她!”雄哥吼道:“吵什么吵!”这一声似乎说给安娣嫂听,又似乎叫老婆 不要多事。没想到娣嫂一听,不要命了,声嘶力竭地哭起来,疯一样跑进杂物间, 咕噜咕噜灌下了敌敌畏农药,被人发现了,慌慌张张地将她送入下洋医院洗胃抢 救。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长期慢性中毒的病根。   有时,娣嫂忽然之间就觉着自己不行了,家里人又慌作一团地将她送医院抢 救,病情反反复复。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神情 疲惫,目光黯淡,有气无力、心情郁悒的样子。我想:她不知对自己做的傻事是 否懊悔过与反思过?一个人因为所谓蒙受不白之冤而拿生命来自戗自残。在客家 妇女中这类人这类事还有多少?回家后,见她脸色灰暗,神情沮丧,气若游丝, 一步一步慢腾腾踱着,或者扶着墙壁走走停停,边走边咳嗽,病入骨髓的样子。 有时,她与发娣嫂坐在中厅堂长条凳上聊天,表情淡漠,聊几句,咳几声,声细 如蚊,眼神散乱,仿佛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聊着聊着,突然伤心了,伤感了, 哭出来,怪怨自己的命不好,怪怨自己的病治不了,泪流满面。大约过了半年, 她病重而逝。   后来,雄哥娶了一位后婆。这后婆头发苍灰,镶着发卡,皱纹满额,体态肥 胖,脑筋不太管用。她在县城已有好几个子女,还做了一面祖母,是看中雄哥有 固定工资才嫁下来的。有一次,她与雄哥口角起来,只见她重重地墩在竹凳上, 竹凳咯吱一歪。她涎着恶恶的臭脸,吵一句,甩一下头,沉重的屁股一扭,竹凳 咯吱一响,小孩看了暗暗冷笑。她不怕别人冷笑,边吵边甩边扭边响,大概是用 力过猛,忽然叭哒一声,她从凳上摔了下来。她把竹凳狠狠一扔,扔到天井里去 了……这晡娘将雄哥的几个儿子全逼走了,还与哥嫂大吵了一顿。有一回,她到 处煽风点火,说我家霸占了上厅堂观音棚的地方。其实,观音棚是公共地方,放 着八户人家的谷仓、谷柜、笪等杂物,她家也放有谷柜。我家住在上厅堂,多放 了一个无处可放的谷仓罢了。奋耀堂的公共地方,形成谁就近谁多放的惯例。没 想到这婆娘,骂骂咧咧,直说我家霸占了地方。我感到她实在是无理取闹,听不 下去了,说:“我家怎么霸占呢?奋耀堂的规矩是谁就近谁多放点,不然你去分 怎么放呀?”她一听,好像拔了她的老虎须似的,跳起来,骂得更凶了。我说: “你家现在扩搭的炉房就是公家的天井哩。你也是霸占!天井是你家的吗?”这 时,雄哥终于跳出来帮腔了,蛮横地点头说:“天井就是我家的,怎么样?不用 多讲,是,就是我家的!”我一愣,原来豪放爽朗的人刹那变得难以认识。这是 我在奋耀堂唯一的吵嘴。雄哥高血压去世后,这个婆娘就取了值钱的东西跑了。   十五   开学是我揪心的时候。   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没有让我读幼儿园。当同楼的伙伴读幼儿园之时,我在 家里寂寞地呆着。九岁时,父亲想让我去读幼儿园,生性胆怯的我哭哭哭啼啼死 活不肯读幼儿园,因为我没有熟悉的伙伴。婢婆嫂见我不愿上学,对我说:“赛, 不读书,眼睛会瞎呢。”老一代的客家妇女没有书读,她们的感觉就是一辈子的 睁眼瞎了。   同楼的小伙伴胡解新已经上一年级了,于是父亲把我直接插入一年级,与伙 伴胡解新同班学习。可是开学后不久进行第一次单元考试,我就出了洋相。当时, 我坐在座位上心里着急,越想越焦虑不安,涨红着脸,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 来,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唰唰全射向我……泪眼迷离中,我见饶群英老师箭步来到 我身旁,低头问我:“怎么啦?”我吞吞吐吐道:“我,我,不会写名字。”轰 地一声,全班笑岔了气。群英老师轻声道:“大家别笑。XX同学没有念过幼儿园, 字都还不会写哩!”……当时,群英老师三十几岁,脸庞清丽白皙,短发齐肩, 操一口柔软琮琮的广东语音,显得典雅端庄。她叫下一桌的胡解新给我在试卷上 写上姓名。从此,群英老师教完aoe之后,常常握着我稚嫩的小手,一笔一画地 教我学写字……数学考试当然也不懂,不能再哭了,只好叫同桌抄了答案交上。 群英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并没有批评我。也许是我生性文静、上课专一,又经我 二姐秋军的耐心辅导,一年后渐渐跟上了队伍。到二年级时,我的语数成绩就名 列班里前三名了,考试经常拿100分,试卷被老师张贴在墙壁上,大大鼓舞了我 的自信心。几十年后,数学老师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姓林,头发有点白, 穿着很朴素。一年级的数学老师姓戴,人很高大,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整齐油亮, 很像海外归来的华侨,但他很严厉,上课总带着一条软韧的竹鞭。有一节数学课, 我的同桌胡育坤做小动作,戴老师从讲台走了下来,二话没说,鞭影一闪,“啪” 的一声,只见同桌的数学书刀切似的裂成二半。我第一次看见竹鞭的威力,惊得 瞠目结舌。天黑了,在煤油灯下,坐在衣柜上,趴着老式的梳妆桌做作业,一不 小心,灯火噼里噼啦把头发烧卷了,散出一股股焦香味。   有一节语文课,群英老师突然在班里表扬我,说我“喜欢看报,关心国家大 事,值得大家学习!”她的语音是那样柔和、圆润、悦耳,流荡在静悄悄的教室 里,激荡在我幼小纯净的心灵里。我偷偷瞟她一眼,她的目光兴奋而闪烁,恳切 而坦荡……我被说得满脸绯红,耳根呼呼发热,急忙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趴在 桌子上,心里虽然卟卟跳,却又感到喝了蜂蜜似的惬意!其实,那时,自己末必 就懂得关心国家大事,只不过喜欢将父亲从村卫生院借来看的《参考消息》拿来 阅读而已,可是老师的鼓励却永远植入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成为一笔珍贵的精 神财富!   三四年级时,邱永安老师接任了我们班。邱老师是永定高陂人,口音很重。 我们同学间开玩笑时,常常模拟他的高陂话,逗得捧腹。学校的值日工作,他常 常叫我们几个班干,代为检查各班的卫生情况,锻炼我们的能力。他会医眼疾, 免费为群众治疗。他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是:把我班的“牛头虫”阿福治乖了, 再也不敢捣蛋。阿福抽烟、打架,最拿手的是偷偷捏着女同学的长辫子,用打火 机烧焦,弄得全班焦味扑鼻,女同学嚎啕大哭。邱老师的绝招是:每周家访二次。 二年下来,家访下次百次,连阿福的几个弟妹的姓名、脾性、活动全都了如指掌, 甚至家里养几头猪、几只鸭都稔熟了。阿福的父亲感动得常送青菜、芋头等来感 谢邱老师。邱老师一别后,二十多年不知其音讯,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镌刻在我 们脑海里……   五年级时,教数学的胡以传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他让我做过班长。虽然 那时我们勤工俭学的劳动课很多,要开操场、种水稻、割藜箕等等,但他的数学 课上得很棒,几十年后我们还能记住学过的内容。读初中的一个冬晨,寒风凛冽。 我上完自习课回到家中,妈妈去菜地里回来迟了,锅中蒸的饭还没熟,我没有吃 饭又去读书了。第一节是数学课,我正盯着黑板听课。突然我的邻居羊头举着一 袋番薯,站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对他摇摇手,示意他快走。以传老师看见了, 走了出去,接过番薯放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回到教室很动情地冲同学们说:“大 家看,赛标没有吃饭还坚持来上课,是什么精神!大家要好好向他学习!”老师 这样一说,我心里既感动又难为情,脸一红,耳根呼呼地发起烧来。下课后,老 师叫我到他房间里吃地瓜,我觉得不好意思,坚持空腹上完上午的课。今天,我 终于想通了这样一个问题:教师是什么?教师是树!每位教师都是校园里一棵葱 葱郁郁的树。树的爱少了功利色彩,因而比父母之爱清纯、恬淡、闲静、崇高。 树的爱改变了学生的生存环境和生命品质!树的爱注定是高贵而寂寥的绿色风景。 教师的价值正如一株恬静地耸立于路旁的绿树!   初中晚自习回到家时,全楼漆黑一团,好几次摸着往中厅去,一撞撞在柱子 上,头上隆起一个包。有时,楼内有人去世了,中厅里煤油灯下,摆放着装有僵 硬死尸的棺材。我目不敢视,心扑通扑通乱跳,慌乱地绕路回房,来到上厅漆黑 一片,又一头撞在柱子上,慌张地上楼梯,膝盖又撞上了观音棚的柜子,最终摸 索着才找到间门。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因为我们从小听了不少鬼的故事,鬼 的观念成为我们一生的恐惧。现在学校里长大的女儿一代,她们还有鬼的观念吗? 她们的心理是否比我们更健康更开朗更快乐呢?她们能体会我们这代人的感觉感 情吗?她们回家的时候,有父母为她开灯为她守望为她壮胆为她牵挂吗?   上学,我最怕的就是开学。因为家里贫困,很多同学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 上学了,我却因为没钱交学费而不敢去读书。当大伙都有新书,而你却没有发书 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父亲眼里是水一样平静而深潜的忧郁。父亲说: “不要怕,先去先去,我已经跟学校讲了,学费由我家的房间租金抵押啊。”可 我还是很害怕,害怕同学说我没交学费。原来,学校厨房有一间房是我家的,早 年租给学校用,学费抵押。上中学后,也常在开学一星期后才筹得学费去念。而 有的邻居比我更惨,要自己做小生意挣钱读书。有一年暑假,父亲给我买了二十 只青头鸭,叫我挑到收割过的稻田去放养。我每天挑着二笼鸭子,精心侍候,可 是不知怎么回事,鸭一天瘟几只,最后全死光了。买鸭苗的钱全打水漂了,父亲 眼神里的忧郁更深了。   夏秋二季割稻、晒谷是最烦人的。   田里的活是几乎是哥姐的事。家里的活几乎都由我承包了。放鸡,扫地,煲 水,蒸饭,煮菜,喂猪,挑水,砍柴,浇菜,割稻子,晒谷子,种地瓜,样样都 得干。客家的稻田大多是山高路远的冷水山田,层层叠叠,细碎而贫瘠。有一首 客家歌谣唱道:“田丘尺六,田坎丈六;耕牛唔到,手扒脚辘;无陂无圳,靠天食 粥;洪水一冲,从头到笃;汗流浃背,谷枝蜡烛;田鼠偷食,雕子又啄;辛苦一年, 不够租谷。”七月流火,山高路隘,常常是上午割稻,要到下午二点才挑谷回家。 一路上热气蒸熏,肩酸腿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心脏扑得难受,妈妈好几次 虚脱晕厥。我不会挑重担,在家煮饭晒谷。上午将谷子挑到胡氏家庙草坪去晒, 要时时翻动,看守谷子,驱赶偷吃的鸡鸭。间隙闲暇,我温习功课。夏秋之秋天 气多变,一会晴空万里,一会乌云密布,一会电闪雷鸣,一会暴雨倾盆,我的心 情就像这天气飘忽不定,烦躁不安。谷子不晒吧,会发热发芽;拿出去晒吧,又 可能突降大雨,全功尽弃;有时刚收起来,又雨过天晴;有时刚晒出去,又暴雨 突至,抢收抢卷;是将谷笪卷回来避雨,还是将谷子收起来再晒,全凭你看天的 经验。每当突然乌云翻涌,全楼老人小孩大呼小叫,互相责怨,或哭或骂,边伤 心边奔跑,去抢收谷子,全然没有了温情脉脉,没有了激情快乐,只有怨恨沉闷, 对生活的失望,对生活的害怕。就在这个时候,我萌发了一定要走出农门的强烈 愿望,我不想再过这种没有快乐互相伤害的生活。现在想来这种生活给了我什么 呢?给了我一个痛苦式的参照,它是一笔精神财富,让我至少知道有一种更快乐 更理想的生活,让我知道做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是多么的憋气!人是容易忘本的 动物,也是一个容易贪婪的动物,是一个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动物!我常常回 想那时的生活,警醒自己,警告自己,要学会退一步面对生活!   傍晚,谷子收起来了。要关鸡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只大阉鸡,在晒谷坪 里来来回回转圈寻找,是自己走丢了,还是被人关错了,抑或是被人偷去了?心 里急得要哭。那个时候,最值钱的除了猪,恐怕就是鸡了。客家人在年节送礼时, 以鸡最为贵重,比鸭鹅还贵重。鸡还是没有找到。回家后,妈妈责骂,姐姐愁着 脸问:菜园边找了没有?全家出动上晒谷坪去再找,一边“咕~咕咕~~”地叫 唤,一边翻看别人的鸡笼。别人惊慌地说:“没有跑我笼里。”鸡没有找到,妈 妈说:“不要吃饭!”贫困已使亲人变得十分脆弱。我好像犯了罪似的,那晚只 好挨饿。以后,每有被责骂的时候,自己也是默默地去楼上房间怄气,不敢下楼 吃饭。   第二天凌晨,自己早早起床蒸好全家人的米饭。天濛濛亮了,挑着鸡去家庙 放养,希望能看到被别人关错的鸡。鸡没有找到,我先回家煮菜、喂猪。做完, 再回去笼鸡。突然,大阉鸡出现了,心里高兴得想流泪。原来,这鸡藏在家庙的 水涵洞里。天黑了,我的鸡都笼进鸡埘了。忽然,下楼的玲婶跑到我家来,阴沉 着脸说:“有关错鸡没?”我说:“没有啊。玲婶,鸡抓出来给你看。”这个玲 婶上次家鸭跑出楼外走丢了,结果跑到奋耀堂将我家的鸭子抓去了。我妈听人说 她来找过鸭后,跑到她家去认,果然是我家的鸭,因为我妈怕大楼里鸡鸭多引起 麻烦,将鸭蹼剪了个三角形的记号。玲婶讪讪地说:“我家的鸭不在了。”…… 玲婶逐个辩认,没有她的鸡,因为我家的鸡都有记号,鸡脚上都套着小铁丝圈, 这是我给它套上的标记。玲婶表情阴冷,很失望地走了。   我认为最值得怀念的教育是唱童谣。我们最常唱的是“客家童谣”《月光 光》:月光光,秀才郎;才郎背,种韭菜;韭菜芒(没)开花,摘来挐(探望) 公爹;公爹芒巷起,摘来挐姊姊;姊姊芒梳头,摘来逗黄牛;黄牛跌落溪,水牛 来拖尾;拖路上,拖路下,拖到公爹娭毑门磴下;一下仆,仆到三斤肥猪肉;给 你吃,吃得饱毕毕。”这首《月光光》真是客家人的特别身份证,不论你在闽西、 赣南还是粤东,都能听到这首“客家祖歌”,虽然歌词大同小异,但是它一定是 在某个祖地作为摇篮曲之类被灌输给孩童,随着客家人不断迁移、不断改编而流 传开来……它成为客家地区儿童最美好最快乐的记忆,深深地镌刻在生命的年轮 里。在奋耀堂,奶奶、母亲们边给儿童喂饭,边教儿童唱歌。儿童一口饭,一句 歌,边吃边唱,断断续续,天真烂漫,有的歌词是现编的:“陪陪坐,唱山歌; 新社会,好事多……”夕阳斜飞,穿越屋瓦,在天井旁落下一片光斑,罩在脚盆 里孩童们柔嫩晳白的身上,洇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大人们撩一把水,拍拍孩童的 前心,又拍拍孩童的后背,唱道:“点心点心,不怕水深;点背点背,竞洗竞爱; 水之浅浅,不吃鸦片;水之深深,一夜清清……”孩童嘻嘻而笑,牙牙学唱,嬉 嬉而乐,洗澡竟成为一种愉悦心灵的艺术。客家人真是擅长心理暗示、心理疗法、 精神按摩的民系。而传唱了几百年的“中川童谣”,是中川人家族认同的“文化 密语”:“中川村好地方,东面有座马山岗,西面有个祖公堂,南边有个狮象霸 水口,北边有口大横堂。啊,故乡啊,故乡!”   最近,读中国最年轻的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先生回忆爷爷的一篇文章,觉得永 定人读书的艰辛远比长汀客家人要轻松得多。他在这篇文章中说:“……记得我 大学毕业以前,家里最多是一个月吃一次肉,有时是两个月才吃一次,之所以吃 肉,往往都是因为家里炒菜的猪油用完了,得买一些肥肉榨油,顺便买点瘦肉, 煮成一大盆肉汤,主要是给小孩吃。熬过油的肥肉渣——这个童年记忆里最香的 东西,我们却吃不上,而是被我母亲留着,理由是,要等有客人来的时候,用来 剁碎了,和葱或蒜加上酱油一起煮,浇在面条或米粉上,增加美味——客家人的 好客,由此可见一斑。后来我上初中,中学在离家十五里的隔壁村,平时住校, 周末回家,菜是自己带——所谓的菜,无非就是萝卜干或酸菜,餐餐如此。吃饭 是没有汤的,许多时候,食堂连开水都不供应,更别说洗澡了——三年初中读下 来,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在学校洗过一回澡,实在脏了,就跑到汀江里游泳。 渴了呢,就用自己刷牙的口杯,旁边钻两个孔,用一条长绳子系好,放在井里去 打水喝——后来让食堂工人发现了,他们就做了两个大木盖,把井锁了起来。今 天我回忆这件事情,还是不明白,当时那些人,何以连孩子们喝点井水都不让? 老家当时并不缺水啊。多年后,我回母校,看见那口井,说句实话,心里还是难 以平静的。没有水喝,那就只好用干菜配干饭了,碰到天气热的时候,带来的菜 馊了,只好倒掉,那时,自己就真成了吃干饭的了。当时的生活,大家大同小异。 唯一不同的,就是炒酸菜时是否会杂几块熬过油的肥肉渣——如果有,那就是美 味了,一准在头几餐就会被翻检出来吃掉。这是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七年之间的 事情。改革开放已经好多年了,但我们村庄的劳作方式、经济水平,其实一直未 有变化。真正有变化,是这几年,大量的青年外出打工,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赚 辛苦钱,到过年的时候,攒了一年的钱,带回老家,就多少有点富贵的气象了。   我家有兄弟姐妹六个,我生于一九七二年,排行老二。由于爷爷奶奶去世得 早,我和哥哥一直在念书,家里就父母亲两个劳力。一个农民家庭,要供我们兄 弟几个人读书,这种艰难可想而知。直到现在,我很多朋友都不理解,为何我们 家,三个男孩都大学毕业,我还考了博士,会写文章,还出了书,而三个女孩, 也就是我三个妹妹,其中有两个却一字不识——她们从未踏进过校门。前年,我 介绍大妹妹到朋友处打工,那朋友怎么都不相信,面前这个不识字的女孩,真是 我的亲妹妹。女孩不上学,在我这一代,是很普遍的,因此,从小学到初中,我 的班上从来没有女同学,清一色都是男生。造成女孩不读书的局面,其实不单是 因为客家人重男轻女,而是在那个年代,很多家庭根本无力承担孩子读书的费用。 拿我们家来说,六个小孩,能保证三个男孩顺利读完书,在当地已经近乎奇迹了。 即便如此,我从小到大的学费,一多半还是向学校赊欠的,仅仅因为我读书成绩 好,老师才不急着追我交钱。进了大学之后,说出来很多朋友都不相信,我大学 的后面两年,基本上是靠自己赚的稿费供自己读完大学的,没有再向家里要钱, 这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是发生在邓小平“南巡”讲 话之后的中国福建,当时,中国的经济已经相当不错了——谁会想到,一九九二 年之后的福建,还有自己赚钱养自己读大学的学生呢。……”   我所以引述二段谢有顺先生的文章,是因为他讲述的情况与永定客家人有许 多类似之处,读者大致可以看到客家人的生存状况,但有几点还是让我感到不可 思议:我家够穷了,在七十年代是每星期吃一次肉;而他家八十年代竟然还是每 月吃一次肉。谢有顺先生1987年初中毕业时,班里竟然没有一个女同学;而1988 年我在下洋镇侨钦中学教书,下洋几乎普及了初中教育,也就是说小学毕业生全 部可以入初中读书。在我担任班主任的初一(1)班64位学生中,女生超过男生, 有37人。这个时候,下洋镇有四所初中(侨育、侨钦、中川、月流)。我不理解 同是客家县份的长汀县(历史上曾是闽西客家的中心汀州府治所在地),中国历 史文化名城长汀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女孩没书读?后来,我与钟伟东副校长(武平 县人)谈及我的迷惑。他说,这不奇怪,我在武平读初中时,女孩也很少,岩前 镇只有一所初中,要考。我猜想八十年代的长汀教育状况可能与武平相似,永定 的教育因为有华侨的资助,大概比其它客家县份要提早十几年起步。不过,我还 是无法理解七十年代“女孩不上学,在我这一代,是很普遍的”这一现象。如果 它真是长汀县的普遍现象,那么长汀的教育就要比永定县滞后几十年以上了。在 我第二次修改此文时,我与谢有顺先生通了个电话,他说八十年代濯田镇有二所 初中(水口、濯田),但他读的水口初中只有四五个女同学,除县城外其它乡镇 也差不多。我发现在闽西几个客家县份中,似乎越往南方经济状况越好些,教育 状况也随着呈梯级分布,往南洋的客家人教育早已超越了大学本科层次。这又与 客家人不断迁徙的脚步相暗合。   十六   羊头和巴红因为斗鰟鮍差点打起来了。   小时候玩的游戏虽然简单却是这样丰富。有一种叫“迷迷子”,用算盘子、 瓦片和插芯做的,类似于北方的陀螺,伙伴们喊一声“转”,比赛开始了:它在 桌子上一旋转起来,先溜溜地绕圈,雾一样看不清,然后立稳一点,迷迷地转; 转了一会,速度减弱,身子左右摇摆,忽高忽低地转;忽然身子越来越大,越来 越慢,好像一个人转圈转晕了,慢慢地倒了……羊头喊声:“哇!我赢了!”跳 起来!巴红的脸有点灰,有点恼,说:“假风神!再来!”羊头笑得满脸皱纹, 挺起脖子,说:“我就风神!再来就再来!怕你?”一二三,转,雾一样飘转…… “哇,我赢了!”刚才输的巴红尖叫起来,眼睛都没了。羊头瞪眼道:“假风神! 再来!不赢你有鬼!”巴红歪着脖子道:“假风神就假风神!要你才会风神?再 来就再来!让你输得拉肚子!”摆开架势重新比赛,或输或赢,或笑或骂,或嗔 或怨,或狂呼乱叫,或帮腔附和,或拉帮结派,或讥讽嘲笑,或反脸反鼻,或羞 惭腮红,或默然不语,心态百千,神情各具。欢乐是暂时的,友情是暂时的,没 有永远的仇人,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次小小的比赛,却可能让小伙伴敏感的心灵 受到伤害或是压抑好长一段时间,给以后的人生留下一段回味的空间。   除了转“迷迷子”,还有跳格子、驶圈子、射水枪、打扑扑、下象棋、甩扑 克、斗蟑螂、装蝈蝈、养小鸟、粘蜻蜓、斗鰟鮍等。那时候,不懂什么环保,反 而认为鸟是偷吃粮食的坏蛋。我和伙伴们看见麻雀在屋檐下、墙洞里成群结队、 飞进飞出,听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就搬来竹梯掏鸟窝,捉到张开大嘴的小鸟, 用细绳缚住它的脚,放在木箱里养起来,还盼望小鸟的叫声能引来母鸟的归顺, 但往往是养着养着小鸟就死了,却没有伤心。我的邻居阿乌还养了许多只八哥, 不用关着,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他一发出“秀——秀——”的鸟声,八哥就一只 只飞到他的肩膀上,好玩极了……   夏秋之际,雷雨初霁,桔红色的夕阳散漫出独特的温柔。胡氏家庙的草坪上, 一只只大风车轱轱地转动,精谷不断地从一二只斗箱里滚入谷箩,秕谷从风车尾 煽出,纷纷扬扬飘落草地……草坪上空,一群群红蜻蜓在上下翻飞,时而如直升 机般稳稳地停在空中;时而倏忽直追前面的蜻蜓,咬在一块;时而轻盈地飞翔, 忽然转身往高空冲去,又俯冲下来,低低地栖在竹篱笆上。这一定是红蜻蜓的圩 天,或是红蜻蜓的节日吧?不然,它们怎么会一丛丛一队队地集中在一起狂欢呢? 放鸡的小伙伴拿着长长的蜘蛛网拍,欣喜地追逐红蜻蜓,挥舞着粘粘的蛛网扫蜻 蜓,粘上一个,蜻蜓的翅膀在网上啪啪地挣扎、颤动,二个,三个,四个……用 竹支窜成一串。扔一只喂鸡,鸡群怵得一惊,摇动着鸡头,咯咯咯地盯着蜻蜓, 忽然一只胆大的鸡走前去,迅猛一啄,跑了,一大群鸡追着,叫着。胆大的鸡放 下蜻蜓,啄一下,刚想吃,觉着后面的鸡来了,又慌忙啄起,一转身跑了,一大 群鸡叽叽喳喳,拥围而上…… 蜻蜓是艳丽的,蜻蜓的狂欢是美丽的,但是对我 们小伙伴来说,望着鸡群追逐着、抢食着,似乎又是更美丽的,正如芋子葛嫣红 的花是美丽的,吸食它的甜蜜的汁,似乎是更美丽的。   最有意思的是斗鰟鮍了。鰟鮍是我们客家山区稻田、河塘、小溪里常见的小 东西。它身上有彩色的斑纹。有一次去打鰟鮍,我看见庵边坑稻田的水冲窠里, 一只十分漂亮的鰟鮍在悠游的浮动。它美艳缤纷的色彩,是我所见过的最妩媚的 鰟鮍,让我惊心动魄。我只呆了几秒,手中的畚箕一捞,一看,却没有捞到。连 续捞,还是没有,用木棍将角角落落抄了遍,还是不见这条鰟鮍的影子,最终失 望而归。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记忆犹新,却始终没弄明白这条鰟鮍到底跑哪里去 了,或许它是一条最妖媚的鰟鮍精吧?我们把鰟鮍养在玻璃瓶里,放几丝青青的 水草,给它喂蚊子苍蝇,养得全身透红,鳍尾艳丽,看着它浮上水面吃虫冒泡, 心里有一种很爽的快感。鰟鮍也不是好养的鱼,有时吃饭粒多了,营养不良,它 的颜色灰白暗淡,而瓶里的水变得浑浊,鰟鮍很容易生病,全身发涨而死。女儿 九年级时,曾从广东带回二条鰟鮍装在酒瓶里养。这二条鰟鮍很奇怪,只吃肉丝, 不吃饭粒。有一条没几星期就死了,我猜想小酒瓶装二条鱼,空间太窄,心理素 质差的那条无法容忍监狱似的生活自杀了。另一条给它换了个圆圆的鱼缸,活动 空间大了,看上去它游得很惬意很优游。女儿因为毕业班忙,经常忘记给它喂肉 丝,还是我不时给它换清水、喂肉丝,可是这一条鰟鮍过没几个月也死了,过上 了这么优裕的生活也死了,不知是不是孤独寂寥而死。女儿,为此写了篇文章 《我的鰟鮍》,写得很生动很有趣。我觉得是女儿十几万字的作文中写得最好的。 可是它没有拿去投稿发表。   斗鰟鮍是小孩们最爱玩的游戏之一。羊头和巴红都养了十几瓶的鰟鮍,摆在 自己的菜厨上。养了一段时间,小伙伴们就提议来比赛。巴红兴奋地回家挑了一 条最雄的鰟鮍,羊头也选了一条最雄的。先把二条装鰟鮍的瓶子紧贴着摆在一起, 看看这二条鰟鮍有没有决斗的欲望。果然,二条鰟鮍对视了一会,火气冲天。一 条鱼转了一圈,气得盯住对方摇头摆尾,恨不能穿过玻璃瓶过去决斗;另一条也 是隔瓶欲咬对方,气得冲上水面冒泡消气,一会沉下来,斜睨对方,曲身发威, 张开鲜红的尾鳍;那一条望见更恼了,睥睨着,不断转圈想冲过去一决高下;它 缩身展势,全身突然红得发亮,尾鳍如扇抖开,从上落下,一张一翕,较劲比势。 经过几个回合的展鳍比拼,两条鰟鮍被对方激怒了,它们不断转圈寻找出路,恨 不能决一雌雄。伙伴们看着它们全身抖动、亮鳍比威,一只比一只凶悍的情势, 发出“哇——哇——”的惊叫,个个笑逐颜开,如同看着奥运会五彩缤纷的焰火 在空中绽放一样,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好斗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大家都迫不及待 地怂恿羊头、巴红快点将鰟鮍合瓶相斗。他俩笑嘻嘻的,说:“你比鰟鮍还雄! 不然,你跳进去比!”大伙笑起来。羊头将瓶水倒掉一半,巴红也将瓶水倒掉一 半。羊头抓起巴红的鰟鮍瓶,就要往自己的瓶里倒,巴红一把摁住自己的瓶口, 说:“不,你的鰟鮍倒过来。”俩人拉拉扯扯了一番。最后,羊头的鰟鮍倒进了 巴红的水瓶里,说:“我的鰟鮍会怕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条鰟鮍同处 一瓶,对视一会,立刻曲身摆尾,头尾相驳,张开鲜艳夺目的尾鳍,从上往下抖 动身躯,仿佛要让对手知道我是最厉害的一样。忽然,一条鰟鮍“嗾”地啄了对 方一口,另一条鰟鮍“嗾”地反咬一口。突然,二条鰟鮍升上水面,又拼着劲展 开旗一样的尾巴,往下沉去。“嗾”的一声,二条鱼嘴巴咬在一起,用力地扭着 尾巴。倏地,瓶里不断传出“嗾”“嗾”的搏斗声。小伙伴们盯着瓶子,哇哇地 叫起来。巴红与羊头瞪大了眼,神情高度紧张。一个呆了眼,高声叫道:“哇, 咬得好!”另一个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尖叫道:“噢哇!咬掉了一块皮!” 小伙伴们惊呼:“唉呀!”羊头一望,脸唰地青了起来。只见羊头的鰟鮍腮边被 咬去了一块皮,灰着脸沉到瓶底去了。获胜的鰟鮍得意地升上水面冒了个泡,沉 下水去,追着。斗输的鰟鮍慌张地摆头躲着,低着头在瓶底寻找出路……羊头失 神落魄的样子,火道:“不比了!”巴红笑道:“输了就发穷恨!”伙伴们哈哈 笑。羊头从脸盆里捏起斗输的鰟鮍,看着白晃晃的伤口,越想越不是滋味,突然 “啪”地摔在地上。一只母鸡伸长脖子,眨眨眼,飞过去,一啄,跑了。泉头讥 笑道:“鸡别噎死了!”大家又嘻嘻嘻哈哈笑起来。羊头突然火了,一拍桌子道: “叛徒,要你说什么!”泉头红了脸。原来,泉头以前一直是羊头的跟屁虫,现 在却成了巴红的“粉丝”。羊头心里窝火,就说泉头是“叛徒”。客家小孩其实 有点像瓶中的鰟鮍。这次斗鰟鮍,小伙伴不欢而散。   土楼山区的零嘴是很杂的。山果、野果有柿子、柚子、香蕉、桃子、梅子、 李子、梨子、洋桃、连子、栗子、钩包、枇杷、酸枣、将军子、当年子、毕九子、 紫林子、早禾子、盐飞钵、酸叶子、糖盦子等。小时候,饭吃不饱,嘴馋得很。 有一次,小伙伴们邀我去偷“打桃子”。上楼屋有一家人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桃 树。这棵桃树结的桃子,很诱人,青皮点红,肉质甜脆,个大浑圆,一咬咔嘣响。 桃树长在菜园边上,园坎下是别楼的沟檐。我们捡了一些小石块,对着树枝“锉” 地一声飞出石块,石块撞着树枝,鲜亮的桃子簌簌掉落下来,伏在坎下的伙伴两 手一撑,迅速跳上菜园,慌忙捡拾桃子。忽然,楼层里传来呵斥声:“谁偷打桃 子?”吓得伙伴纵身一跳,一溜烟跑了。我们哈哈哈大笑,分吃桃子。一会,又 悄悄地潜回沟檐,听着楼内没了声响,又“锉”地飞出石块……那时的我们,根 本不知羞耻。有的时候,我们去长圳树林中摘酸枣,第一次看见长圳渠里游着许 多又粗又壮的泥鳅,觉得很奇怪,没人捕了吃。长圳的酸枣青皮白肉,肉又滑又 韧,很酸,不像牛牯扑的酸枣是甜的。我们吃了七八只些,牙齿酸软得不能吃饭。 我们把酸枣放在抽屉里沤熟,最终也还是酸的。有的伙伴路上还摘紫林子吃,很 甜,吃得多了,嘴巴都染成了紫色,张开嘴,像得了严重的心脏病人,很吓人。 有的吃盐飞钵,咸咸的,一大串,吃不了多少,回到家拚命喝水。有的吃当年子, 紫黑,很甜,子粒多,吃太多了,第二天肠里凝结,拉不出屎,肚痛得哭,只好 挖屁眼。每当菜园里的粟子收割之后,我们就在中午跑去折粟子杆,将它断成一 节节的,装在裤袋里,鼓鼓的,下课时一根根嚼,吸它的甜汁。整个班级吐得杆 渣,遍地皆是。   我们最宝贵的干粮是吃木薯。木薯是土楼地区最常见的植物之一。二十世纪 六、七十年代,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重要的杂粮。蒸木薯是我们常吃的,但有的吃 多了,就中毒了,头晕,送医院,据说木薯没漂洗过含有微毒。我们将木薯粉, 烙成香喷喷的饼,藏在口袋里作为干粮吃。好友来了,分享木薯饼,聊得很快乐; “叛徒”来了,拿出木薯饼,一点点嘬着吃,馋得“叛徒”盯着木薯饼直咽口水。 “叛徒”叛变了,眼巴巴地说:“我跟你好。”有一次,有个伙伴上课时,偷吃 木薯饼,被老师缴了。第四节课上完,要回家了,找老师道歉说:“老师,我错 了,不敢了,木薯饼还我吧?”老师说:“你的煎饼很香,被几个老师尝掉了, 下次准你在课上吃。”伙伴傻眼了。八十年代以后,有人大量收购木薯粉,日本 人来订购的,据说是日本人拿来做绿色食品,也不知道做什么。   十七   二姐出嫁了。二姐出嫁的时候,我正读高中,没有回去。有一天,老师叫我 出教室去,我看见一个皮肤较深、长得不高却很结实的人,给我捎带了一口杯菜, 我才知道这是我的二姐夫廖胜华。   二姐没嫁的时候,假日经常带我去挖凉茶。二姐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凉茶。 二姐说:“你看,这是地碾头,开小白花,长在粘人草底下的。”还有什么茅草 根、狗贴耳、仙甘子、桂针草之类。我不知道土楼客家人为什么对凉草药情有独 钟,仿佛从小到大、一生一世都在吃草药似的。我不知道土楼人为什么总是一患 病就说:“热气。”在奋耀堂的每根柱子上,家家户户都挂着一把把草药,那是 她们劳作时候采摘回来、晒干了的。是土楼人太穷看不起病,还是土楼人世世代 代养成了一种吃药的习惯?有一年,我到县城的一个同学家作客,聊着聊着,他 突然说:“我很讨厌动不动就常年吃药。”我很惊讶,因为我们习惯了的生活不 就是常年吃草药的吗?我们几乎就是将日子过成了吃草药,想想还有几餐能够脱 离草药呢?现在我们在市场上买只鸭子回来,不是要配上行气活血的草药“鸭公 球藤”吗?不然,就会觉得腥气。我们在集市上买只鸡回来,怎么办?蒸洋参吗? 有几人觉得好吃?我们会说:“炖草药吧,炖半边莲好吃又消炎。”是我们真的 这么多病,还是我们土楼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娘胎里就吃药?现在许多大城市来 的游客吃了土鸡炖草药,味道鲜美,赞不绝口,还一袋袋地买当地的草药回去当 作保健品吃,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土楼客家人从小就是吃草药长大的呢?中医 讲“医食同源”,草药比西药更绿色更安全,固然有其科学道理,但是当我们把 药当饭一样平常来吃时,我们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吗?   夏季炎炎,炭火熊熊,楼内家家都煲起一大锅的凉茶来。走进一家,主人就 问:“要吃凉茶吗?”舀一大碗,咕嘟咕嘟地喝,说:“真凉!”主人笑了: “这么热的天,凉茶解暑啊!”客人答道:“是呀,我昨天肚疼死了,可能是积 热啊。昨天喝了好几碗凉茶,好多了。”主人笑笑:“哇,火般的天,不吃顶不 住哩。”有一年,我肚子疼。医生说:“结肠炎。有桂针草,经常煲来吃。”我 几乎吃了一年的桂针草,可是肚子还是疼。我不敢说桂针草没有药效,但桂针草 真的能根治结肠炎吗?   感冒是土楼人的高发病。有一次我患很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咽喉痛,发高烧, 流鼻涕,咳嗽,鼻酸,流眼泪,坐着坐着,鼻涕滴答滴答地掉下来,半分钟擤一 次鼻涕,晚上咳得睡着。妈妈听见了,来看我,眼神很忧郁,说:“煲香苏、薄 荷、桔皮水来给你发汗吧。”我喝了香苏薄荷汤,捂着被子,发得大汗淋漓,人 走路发飘,还是咳。但邻居们一有感冒,想到的还是喝香苏薄荷糖水,第二天说 好多了,干活去了。   那年,二哥被推荐上大学。体检时,说是肝大。妈妈采摘了很多田鸡爪回来, 晒干了,装在竹篮里,每次煲一大盆当茶喝,喝了大半年,不知二哥的肝缩小了 没有,上大学却换了另一个人去了。邻居们听说它治肝火,纷纷来要,煮水喝。   一位邻居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奄奄一息,棺材都备好了。这时,一个人说: “摘半边莲熬汤喝,试试。”其家人到田坎边摘了一把半边莲煲了,给病人喂了。 一小时后,病人挣扎起床了,想吃东西了,一夜睡来,药到病消,渐渐康复了。 村中一位中年妇女到芋子地里施肥拔草,不慎左手中指被一条大蜈蚣咬伤,立刻 感到剧烈疼痛,便马上挑起粪桶回家,这时左手全部红肿了,走不到半里地,左 眼渐渐看不清东西,头晕目眩,痛苦呻吟,恰遇一位中学教师,问明情况,让她 坐在路边。这位老师立即去摘一把半边莲,叫她边嚼边回家,剩下的捣碎敷在伤 口上,并且再找这种草药来服用。这位妇女边嚼边回家,心里还是很紧张,但走 不多远,左眼慢慢复明起来。回到家后,家人到田边找这种草药给她服用一个星 期,竟然痊愈。有一种叫山大颜的草药,能化痰散结,据说有人吃这种草药治好 了绝症。   葛粉是清热消炎的最好良药。我家在楼门口种过几年的老葛。夏天,葛长得 葳葳蕤蕤,硕大的叶面上布着一层茸茸的白毛,一摸有点刺手。葛藤虬曲盘缠, 粗老苍劲。深埋地下的葛,挖出来硕大浑黄,洗净了,装上半桶水,用擦子慢悠 悠地擦,水变成粉粉的白,过滤了,沉淀了,第二天捞在簸箕上晒干,就成了客 家人珍贵的良药。每当咽喉疼痛、肚痛肠热、肝火炽热、生疮长痱、症候实热时, 就冲一碗甜甜的晶莹剔透的葛粉来吃,明日即感暑气消退,病症消除,实在是防 病治病的良药。许多华侨回到家乡,大家要赠送东西,想来想去还是送葛粉,也 许南洋地方气候炎热有实用吧。   十八   旱塘姑婆是我家不多的亲戚中,让我最怀念的一位亲戚。   我有三位姑婆,一位嫁砦头,过番,早年去世,我不认识;一位嫁太平寨, 姑丈公在南洋,我也不认识。一位嫁旱塘,姑丈公是竹篾匠,邻居们为了区别常 称“旱塘姑婆”。据说:太平姑婆解放前常有来往。有一次,在南洋的姑丈公讨 了一个小老婆,带她回老家太平寨,姑婆心眼小,很生气,却不敢发作。后来, 也不知姑丈什么目的,自己先回南洋去了,留下小婆在太平寨。姑婆终于有机会 教育这个小婆了。姑婆天天带着这个小婆去稻田干活,锄地耕田,挑粪浇菜,同 出同入。可怜这个小婆,细皮嫩肉,被蚊虫叮咬得疙瘩斑斑,累得肩酸背痛,有 苦无处诉,不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空房暗暗饮泣孤寂。有一天,这个小婆悄悄溜 到我家落泪诉苦,请求送她去广东大埔茶阳坐船回南洋。父亲见其凄楚,叫人带 她到茶阳去了。过没几小时,姑婆赶了下来,发现小婆已走,马上走路追赶。走 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姑婆只好停下避雨,等到雨过天晴,赶到茶阳, 再也找不到小婆了。姑婆回家后,气呼呼责怪我家:“怎么手指往外拐,不帮自 家人帮外人。”从此,渐渐地不与我家来往了。而姑丈公一直到去世前仍与我家 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太平寨的姑婆,我不认识。不过,今天想来:父亲所为是对 的。我不知道姑婆是怎么想的。在那个时代,有钱人娶几个老婆并不少见。姑婆 是不是怕小婆控制住了丈夫的经济后,不再顾家呢?如果姑丈公感觉大婆心胸狭 窄、没有妇德,移情别恋,那么姑婆整小婆又有何用呢?如果姑婆觉得把小婆吓 走了,就没女人纠缠丈夫了,那么谁又敢保证姑丈公不会再找一位呢?况且小婆 觉得此处无法生活,要逃了,总要给小婆一个出路吧?俗话说:“将心比心,大 量才有大福。”我在侨乡作者写的作品中看过有些客家女性能够包容丈夫在南洋 娶小婆,帮小婆带子女,最终大小婆和睦相处的故事。在我的土楼中,许多老年 妇女的丈夫一过南洋,就再无信息,是不是与客家妇女不能容忍丈夫娶小婆有关 呢?姑丈公与姑婆后来的关系怎样?姑丈公与小婆后来有没有继续在一起?我不 知道。这位姑婆就这样与我们疏远了。今天想起,我心中仍是个痛。因为我相信 多个亲戚多份爱。我不知道亲戚之间为什么不可多份理解多份宽容多份爱,而少 一点极端少一点小气少一点决绝。我家亲戚不多,我妈是从平和县嫁回来的“河 洛客”。由于路途遥远,许多舅舅、阿姨都不能常来往。看见别人有外公、外婆 疼爱,我很羡慕。因为我未见过外公、外婆,他们就已去世了。这种人生的不幸 在我的女儿身上再次重演。这种心情一般人当然无法体会。   旱塘姑婆让我能够揣测到一些早已消逝的客家人的历史气息与精神密码。旱 塘姑婆活到九十多岁。姑婆长得很高大,麻脸,但人很慈祥很从容,说话很温和, 没有一般客家老年妇女的冷硬。听老一辈的人说,姑丈公也是个很本分很大度的 人。我家的所有谷笪、箩筐等都是他做好送来的。我虽然没有见过姑丈公,但是 我能够想象出他的音容笑貌、精神气度。姑婆每次来我家时,总是挑着大大小小 的包袱,一住就是好几天。她是真正把娘家当家的人。天刚黑,她与我们聊天聊 天,就打瞌睡了,坐在灶房里,身子一晃一晃地瞌睡,精神很不济,原来是姑婆 出过天花,发高烧,脑子有点烧坏了。婢婆嫂曾几次对我说:“旱塘姑很爱外家 (娘家)哩!闹饥荒时,她只有二斗米,也分一斗给外家哩!”在我的印象中, 姑婆确实是一位很有爱心的人,虽然姑婆不可避免有点封建意识。父亲去世时, 表叔怕姑婆年纪大了伤心,没有告诉姑婆。为父亲“设七”时,姑婆知道了,一 个人哭哭啼啼走了几十里山路来了,她执意要去坟地,哭得很伤心。妈妈说: “墓碑角有一小小的糖蜂窝呢。”姑婆泪痕未干,说:“秀英,不要捅掉。有蜜 蜂做窝是吉哩!”在客家人的观念中,蜜蜂来做窝是甜蜜的吉相,说明你家是善 良之人,蜜蜂才愿光顾。姑婆又说:“燕子来家做窝,也是吉,家庭顺利哩。” 我忽然想到土楼中都有许多燕窝筑巢,原来客家人认为燕子是吉祥之鸟。客家人 真是个有趣的族群。同样是鸟,我们又非常害怕俗名叫“屎缸精”的鸟,在我们 蹲厕时,鸟粪突然落到自己的头上,那是很倒霉的,要回家去吃红蛋,不然就会 有恶运光顾。小时候,我的邻居在菜园里抓到一只不太会飞的鸟,捉回家后,被 他的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并将鸟放飞了,还慌忙煮红蛋吃。因为据说这种不会 飞的鸟是“鬼魂”的化身。每当漆黑的天空有流星划过时,我们小伙伴都要“呸 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大人们说:不吐唾沫,房屋就会被火烧掉。七、八岁换 牙了,摇出的牙齿要悄悄地藏在水缸下或扔在屋瓦下,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是 不吉利的。有一天,慧英叔婶边走边唠叨说:“唉,不知怎么回事,右眼一直跳 哩!唉,右眼直跳!”有人笑道:“有金坨子捡!”慧英叔婶说:“左眼跳财, 右眼跳灾!不知有什么衰运哩!”哈哈哈!老一辈人说:右眼跳的时候,一定要 说出来,才能消灾!左眼跳的时候,一定不要说出来,才能灵验!老一辈人说: 小孩跌倒时,大人一定要脚蹬地板,嘴里说‘莫惊,莫惊,石头不乖!蹬死它!’ 小孩才好带!老一辈人说:千万不要从别人的胯下钻过啊,不然一辈子都长不高 呢!老一辈人说:昨晚做了恶梦,一定要说出来,才能破掉这个衰梦!这是为什 么呢?我的祖先啊!在你的生命密码里一直存在着生存恐惧吗?土楼客家人还有 这样很有意味的风俗:每当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小孩的包衣(胎盘)就会被母 亲用红纸包着,埋在间门背后的地板下,寓意小孩将来不管身在何处,都会根在 故土,不忘故乡。我的包衣就被母亲埋在故乡的地下,当然这也是很秘密的。那 时,小孩的包衣被母亲珍藏起来,不像现在的母亲对小孩的包衣视若无睹,被助 产士卖给别人吃掉。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还是一种文化的倒退?   那是我读师专回来过春节的新年初八吧。我和大嫂一起去看望姑婆。这是一 个很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姑婆住在一座方形的土楼里。楼门口堆 放着一堆堆柴禾。墙上刷有几条暗红色的标语。楼的不远处有一座很小的学校。 楼的过道、墙壁有点黑。姑婆听见我们的叫声,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叫我们喝茶。 不一会,姑婆下厨了,我帮着烧火。客家俗话说:亲戚走到初五六,有酒也没肉。 厨房里却挂着几串肉,那是节省下来等客人的。在那个年月,肉几乎是拿来做门 面的。烧火时,一股股滚滚浓烟从灶口倒冲出来,我被烟薰得流出了眼泪,原来 楼里的灶房都没有安设烟窗,浓烟在灶房里四处弥漫,从灶房门散出去。旱塘是 小山村,古代盗匪凶悍,经常挖墙入楼偷盗,为了安全第一层连烟窗都不敢安设 了。   吃饭了,姑婆一直给我们挟菜,说:“没客人来了。”姑婆给我挟的一块瘦 肉已经变了味,或者说放的日子太长了,几串肉都有异味了。我还是把它吃了。 我专门找青菜吃,姑婆说:“青菜吃它做嘛,肉一点不吃!”姑婆甚至有点生气。 这是怎样的姑婆啊!姑婆劝道:“鸭头敢吃都吃了,没客来了。”我们笑笑: “好,好。”姑婆不好意思说:“没什么菜啰!”我们说:“有,满桌的菜!” 姑婆将鸭头挟到我碗里,我把它挟回去了。从小,妈妈就教育我们兄妹说:“去 做客,千万不敢吃人家的鸡头鸭头,要懂规矩。”因为鸡头鸭头每餐留着,是表 示尊敬客人的。鸡头鸭头没了,表示没肉了,没想到客人还来。妈妈说:“去做 客,不能放开肚皮吃饭,等别人没饭了,那是不礼貌的。”所以,每次去做客, 我们不敢多吃,都是吃一碗饭就说:“吃饱了!”撂下筷子,其实肚子还是半空 的……   要回家的时候,姑婆送我们走到村口,递给我一个红包,说:“赛,回去做 五代公太啊!”姑婆一直在招手。我们说:“姑婆,你回去吧!”姑婆孤单的身 影一直站在村口。她在祝福我们,念念叨叨,一直到看不见我们……姑婆的身影 和灵魂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等我师专毕业的时候,我才听说姑婆已经去世了。   十九   一方气候养一方人。故乡的气候对土楼客家人性情的影响犹如一位潜藏的母 亲。   故乡的气候是变幻不定的。客家人时而温柔如水,时而急躁凶暴,时而沉郁 忧虑,时而热情放达,时而拼搏坚硬,这种变幻莫测的个性,是否就是另一种气 候呢?多年来,我一直探寻着这个秘密。   春天来了。春雨潇潇,缠缠绵绵。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空气潮湿而濡粘。土 地绵软而泥泞。桌上的纸软塌塌的,墙壁松软湿润,奖状吸饱了水分,潮乎乎的, 一张张掉落下来。窗台边、菜厨上,泛起了一层层毛茸茸的斑斑点点的霉灰。春 雨淅淅沥沥,徘徊盘桓一个多月,时泣时盈,如一位惆怅哀伤、愁肠百结的女人, 满脸阴冷,神情沮丧,哀婉凄恻。雨雾初歇,山上的树林吐出袅袅白雾。流水潺 潺,鸟鸣啁啾,雾岚飘浮。天空阴霾凝聚。屋檐的雨水滴答,滴答,风掠过,答, 答,滴答……四周一片孤寂,郁闷,烦躁。檐水滴答,答,滴答,答,滴答, 答……天,昏昏昏;雨,淫淫淫;室,潮潮潮;似乎身子也湿漉漉、粘乎乎的。   清明节到了,春雷隆隆滚过天际。北边的天空阴云密布,灰濛濛一片,山岚 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霭。突然,一条火龙在空中一闪,如烧红的铁条,“噼啪” 炸开,随即传来隆隆的雷声。南边的天空阳光灿烂。北边的天空越发阴黑。忽然, 雨簌簌地落了下来,一阵阵猛烈的风刮来,门窗呯呯乱响,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 烈的泥土气味……一会,雨停了,雷走了,阳光没了,天空暧昧地阴着,树林里 飘来鸟儿断断续续的孤寂的叫声。   夏天的太阳真毒。发出刺眼炫目的白晃晃的光。头上的太阳宛如一只灯泡在 你脸上烤着,全身烘烘地渗汗。山上的蝉一波一波地高高低低地嘶哑着。小麻雀 成群地飞,嘀嘀咕咕。我用书遮挡阳光,回到房间,书热得烫手。水管里流出的 水变成热水。忽然,一阵旋风刮来,门“呯”地撞上了,你的心脏吓了一跳。正 午时,只有白晃晃的光在无声的喧哗爆响,宛如氢弹球闪出白光后的世界,沉寂 得可怕。上午外出,手臂只晒了大半天,洗澡时水一浇辣辣地疼,手一搓,一块 块烫伤的皮脱了下来。   下午台风雨来了,天空黑云涌动,如潮北移。奋耀堂突然暗了下来,地板潮 潮地洇出了水。忽然,一道闪光掠过,霹——啪——,一条火龙炸裂在北边的天 空,随即雨噼噼啪啪地从空中倒了下来。狂风如扇,暴雨如竿,在奋耀堂黑楞楞 的屋瓦上左右徘徊。天井的雨水突突地往上升窜。奋耀堂的排水道弯曲如龙,几 百年来雨水从未漫上厅堂。骤雨中潜放于排水道里的乌龟爬了出来。山洪暴发, 从胡氏家庙的排水沟里漫上巷道,浸没了脚踝,直冲奋耀堂的后墙。大家戴上斗 笠,大呼小叫着去搬石堵水,与上楼的人吵了起来。有的屋瓦在嘀答嘀答地漏 水……不一会,三条火龙成“爪”状闪现在天空。接着,一条弧形样的闪电跃在 天幕上。雷电如蛇信子,忽闪忽闪地颤动,东闪西窜,南跃北跳,一刻不歇,仿 佛天空在死亡前的抽搐,又如导弹轰炸中的恐怖片,在发出幽灵似的电光。雨声 沙沙,流水哗哗,蛙声呃呃。晚上,雷声渐稀,闪电寥落,忽然,一束闪电如三 级跳般显现在蓝黑色的天幕上。雨声停了,雷声去了,闪电寥落在东北角奄奄漾 动。蛙声如鼓,虫声如潮,灯火如豆。翌日清晨,林间小道上,满是褐黑色的小 青蛙,慢悠悠的,卟卟卟地跳……黄昏时分,仿佛穿越时空重返洪荒时代,天空 一片桔红,天地一片霞红,一个个人被染成了红妖,你望我,我望你,恐慌似的 笑着。   秋风凉了。山峦上弥漫着迷濛的雾。空气清冽得很有层次。路边山坡上一树 树的红柿果如小灯笼在悄然凋落。窗户的铁钩吱吱作响。空中传来呜——呜—— 的风声,像剽掠而过的蒙古骑兵。下午,乌云翻滚,昏天黑地,电闪雷鸣,轰隆 轰隆,噼啪噼啪——轰轰轰……电停了,水断了。天空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又 由近及远,像一架架战机在飞来飞去进行着激烈的战斗。电子钟嗒嗒的声音出奇 地清晰。紧闭的房间热烘烘的。斜斜的雨雾一列列滚过,乱扭乱飞。宿舍走廊外 短短的排水管,射出一条条长长的水线。突然,霹啪一响,心脏卟卟乱跳,摩托 车的报警器“救救救”地叫了起来。雷声轰轰,震得窗户的玻璃“格格格”颤响。 这时,许多人被雷电吓得呆呆地站着出神,脑中一片空白。   秋深了,秋风呜呜。忽悠一下,秋风卷起你的衣衫,凉嗖嗖的。手掌突然觉 得干枯了,冒出了许多皱纹,晾着的毛巾干得像酥脆的古纸似的,硬绑绑的。   昨晚下冬霜了。瓦楞上、草地上都是皑皑的白霜。香蕉叶被打成熟了的褐色, 翠绿的树叶冻成了干枯的白色,在凛冽的风中静默。窗外一张纸竟飘悠悠地往上 飞。早晨擤鼻喷出一点血滴。脸紧绷绷地皲裂。手掌又干又裂,手背里突然冒出 许多裂纹与黑斑,手掌上长出了小小的刺,可当刮面刀。手脚冻得又痛又麻的, 入骨的冷。厨房口杯水结成了冰凌。公路旁的泥土耸起了一支支冰晶“牙刷”。 洗着水笼头的水,不是冻得不行,而是觉得水竟然比自己的手温暖,笑了。开水 瓶塞“呯”地跳了起来,滚到地下。玻璃瓶一冲开水,“叭”地裂一条缝。吃饭 时,流出鼻水来。好几家的保险丝突然断了。石英钟冻坏了,突然从八点多钟掉 到了六点半,还在嘀答嘀答走。   12月26日晚8时28分,床突然有力地震动起来。蚊帐钩叮铃叮铃地摇响。门 嘎嘎地碰撞着。净化水晃动起来。妻子倚着饭桌移动了几米。电视机发出嘎嘎的 声响。教室里的课桌摇动起来,同桌互骂了一声:“别摇了!”“鬼摇啦!”教 室的吊灯摆动起来,灰尘撒落空中,在白色的灯光中飘荡。黑板上的粉笔字看上 去有点倾斜。“地震啦!”如一声惊雷炸响。学生们醒悟过来,惊恐万状,夺门 而逃。走廊上挤满了人流,一片骚乱,惊慌失措地喊:“前面的,跑快点!”声 音如哭腔。跑到楼下大坪,有的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有的脸色铁青呆呆地站着; 有的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鞋;有的手里紧握着一支圆珠笔;有的猝然抱住另 一个同学痛哭,脚瑟瑟颤抖,平静下来却羞赧发现抱住的是陌生人;有的在电话 亭慌忙向家里打电话,嘤嘤地哭。大坪里一片喧哗。“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回 教室去!”老师安抚着学生。陆陆续续安静下来,回到教室。只过了一分钟,教 室的吊灯又晃动起来。教学楼突然又骚动起来,惊恐的叫声从心里滚过。慌张的 脚步声从楼梯飞下……翻开《永定县志》,“地震、地震”的记载多得惊人,但 大多是低级地震,这次是台湾地震引发的较强震感。永定历史上最大的地震应是 民国七年(1918)发生的,震级达到七级以上。   冬雾弥漫,又浓又大,在空气中渲染出一种黄晃晃的光,只能模糊地看见三 五米的地方,好像一个孤独的人来到了一个茫茫无际的外太空,辩不清方向。我 骑着摩托车去永定县城开作协成立大会。戴了皮手套,手指头还隐隐地痛,耳朵 麻痛。雾太得让我心惊肉跳。我掀起头盔的挡风盖,走没多远,眼镜就被迷糊了, 骑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辩路辩方向。要不是我走过这条路,早已迷失方向。我心 里有点惶恐。雾茫茫,似乎越来越浓。我摘掉了眼镜,紧跟着从身后超越的汽车 往前走,模模糊糊地过了一座桥,迷迷蒙蒙地望见路旁的人影闪过。突然,前面 来了三五个人群,但是迷迷离离地瞧不清。渐渐走出仙师乡的时候,浓雾才渐渐 退去,心里忽然涌起安宁和温馨的感觉。走到县城,两条裤腿都湿漉漉了。冬雨 霏霏,冻雨绵绵,全身奇冷,脚指隐痛,天空灰蒙蒙阴暗。   我是多么喜爱故乡温柔的五月与清爽的十月。五月的阳光是桔色的,空气澄 澈如故乡空灵的温泉。十月的天空是碧蓝的,阳光淡泊如温情的天使。可是它的 短暂好似土楼人的欢乐。春雨、夏火、秋雷、冬霜,是故乡气候的主色调,而四 季中的淫雨和惊雷又是主色调里的黑色幽灵。它无休无止的阴沉与暴戾是怎样地 影响了土楼人的生活、性情与生命呢?   二0   是善良让一个人变得多病,还是一个人多病变得善良呢?这个命题总让我想 起父亲。想起父亲命运坎坷、愀郁凄惘的一生。   小时候,父亲(胡循杰)总让我去赤狗叔那里买豆腐。二毛钱,二十块,满 满摞摞的一大碗。或蒸,或煮,或煎,或生吃,都是白花花的佳肴。父亲多病, 家贫如洗,便宜的白豆腐就是父亲这位文弱书生最好的营养品了。记得父亲丧失 了工作之后,家境十分拮据,却常常无偿替别人写信。偶尔有人留下二毛钱,就 是买“商品菜”的钱了。记得有一次,我洗澡用多了点肥皂。父亲很生气地说: “败家!我一年都没用完一块呢。”我心里很委屈,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其实, 父亲在教书、平和县做会计时,家境还是可以的,就连满叔的婚事也是父亲操办 的。母亲从平和县南胜嫁回来时也带回了不少金银手饰,但由于父亲体弱多病, 最终都变卖一空,家徒四壁了。父亲起初抽烟抽得很厉害,食指都薰黄了,但最 终父亲遵从医嘱,凭着顽强的意志戒掉了几十年抽烟习惯。   父亲初中时代就显露出文学天赋,作文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并在校刊上发 表。前永定华侨医院院长胡畅睦先生称之为“中川才子”。2000年侨育中学61周 年校庆之际,我从校史陈列室看到《侨育校刊?创刊特大号》(中华民国三十一 年一月三十日出版),上面“学生习作”栏刊登有父亲初三上期写的习作《饿》, 我感到特别亲切与兴奋,几十年前的历史气息一下被掣到眼前。《饿》文写道:   “他饿了。他懒洋洋躺在人家门口,他不想什么,只觉精神困顿;把一个指 头放在口里。他看见坪上许多小孩在玩耍;有的唱歌,有的游戏。多么热闹!他 想:‘我亦去玩吧!但是,没有气力!’身子仍旧躺在门口,只是眼睁睁,—— 看着,……看着。他眼看地上阴影。很奇怪,会移动,又渐渐消失下去。啊!原 来是日落西山后。他看见人家烟窗冒炊烟,肚子咿呀地叫。   他真饿了,饿得连呼吸也不平匀了,全身肌肉似乎也收缩起来。于是他哭了! 眼泪像雨般奔流。他啼哭过好多次。但!只是‘哭’!他想:‘爸爸会找东西给 我吃。但是!……’   ——他沉想着,沉想着……他想到每餐只吃半碗饭,他想向人家多讨一些。 但是!——他沉想,沉想着!……人家告诉他:‘振兴!你是贱骨头!学校有饭 给你吃,你为什么不要?余先生多么关心你,你为什么偷走?’他扁着嘴哭起来 了。他想:爸爸!妈妈!……啊!——是呀!他天天同样在想着:他的爸爸!他 的妈妈!……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他心中想的,天天一样;眼睛看的, 也是天天一样……”这篇短文,我觉得无论文章的意蕴、语言的节奏、描写的控 制,还是艺术的感觉,都很出色,我初中时绝对写不出这样的作文。   还在文革时期,父亲有次与我一前一后下楼梯,表情凝重地对我说:“要认 真读好书,知识以后有用。”父亲的语气很淡,我当时也体会不到父亲的深意, 没想到父亲这句很朴实的话却不意言中了历史。父亲教书、做会计都是一流的, 带了不少人出来。有一年夏天,父亲被下洋公社请去算帐,发了工资。父亲为我 买了一套簇新的背心短裤,我高兴得到处乱跑。父亲是爱我们八姐妹的,但穷得 无可奈何,所以我们常为学费发愁,读书常在开学一星期之后。这时父亲的眼神 里有一种很平静的忧郁,像潭水一样深沉无声,通常我们是感觉不到的。   父亲活着的痛苦,不只是病魔无休无止的纠缠,更来自政治气候的阴霾与迫 害。据说,父亲在侨中读初中时,加入过国民党。在文革时,厄运如影随形。记 得我读小学的一天,同学对我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隐隐约约听到“大字报” 的絮语。放学后,我跑到禾古堂一看,脑袋嗡地大了:“打倒反革命分子XXX” 的红色标题,让我目瞪口呆。父亲的姓名被打上大大的“X”。我忐忑着不敢往 下瞅大字报的内容,一种屈辱的愤怒充塞了我的心房!过不久,那个趾高气扬、 不学无术的大队书记在他的房子里密谋晚上揪斗父亲。担任民兵连   长的二哥也准备与当权派决斗一场。   这个一向傲慢的大队书记竟然是我奋耀堂人,他何曾念过同楼同房的亲情呢? 他比我父亲低一辈,现在他要揪斗他的叔辈。在我的印象中,这个人永远是一副 蛮横的面孔,遇见同楼人从不打招呼、说笑,总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的样子, 既无长辈的风范,也无晚辈的谦恭。几十年来看过多少嘴脸,我真的看不出这种 人还有什么值得后辈尊重的品德。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投机,他的父亲当过堡 甲长,自己却摇身一变,去当兵混进“革命队伍”。我对政治没有半点兴趣,也 不想深究一个人的经历,更不想给后代人留下记仇的阴影,但我看重一个人的品 性。这个人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毫无忏悔之心,仍然傲慢得一钱不值, 可悲可笑。奋耀堂上厅只居住四家人:除我家外,还有党哥、婢婆嫂和这个人的 大儿子三家。我家搬出奋耀堂后,尚留有一些家具未搬走。这个人的大儿子一家, 竟然将我家的菜橱偷偷地拿来关鸡,菜橱里满是鸡屎,其嚣张狂妄、天良丧尽竟 至如此地步。这个人的二儿子一家,竟然将我井唇头房间门口围成养鸭场,房间 门口鸭屎成堆,无法入门。这个人的大儿媳还辩解说:“不是我在你菜厨里关 鸡。”可是总共才三家人留住,婢婆嫂摔死了,党哥是很老实善良的人,不是你 家还有谁呢?客家人有句俗语:“抓你不到,赖你没差!”父亲因为体弱多病, 一生隐忍宽让,想不到有其父还有其子,其第二代仍然欺人太甚、为非作歹。楼 中有多么好的邻居,却也有低素质的人家,这才是真实的土楼面目。   空气似乎一点火就要爆炸。可是,父亲却很镇静地坐在房间里为生产队算帐, 他很坦然地说:“由他们去说吧。”妈妈忧心忡忡地叮咛我说:“如果他们来了, 你就喊起来!”可不争气的我,却说:“我怕!”我的懦弱真让母亲伤透了心! 那晚当权派没有来,我却为此愧疚一生。……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厦门的以按 叔在电话中告诉我:“当时不管加入三青团,还是国民党,都是地下党为了保护 侨育中学动员加入的。你父亲是地下党员。我与你父亲的关系是同学、同乡、同 志……”父亲几十年的谜昭然若揭。可是在那个人人自危的疯狂时代,谁敢站出 来为父亲说话?又怎么说得清呢?可悲的是:那僵化的当权派还在运用“革命语 言”教训后人呢,政治不过是当权派愚弄人民的遮羞布!   父亲是很重亲情的人,这一善良的天性让我流泪。莲姑嫁给上川村理发的姑 丈。大伯认为嫁剃头的有辱门风,一怒之下,与莲姑断绝了兄妹关系。可父亲尊 重莲姑的选择。父亲患肝癌去世时,姑丈叫莲姑不要去了。莲姑哭哭啼啼,说: “我爬也要爬去!要不是阿杰认阿姐,早就没来往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没有 告诉旱塘的姑婆。等姑婆知道了,也蹒跚着啼啼哭哭往坟地去了……印象中,父 亲曾几次将炖好的猪肚托人捎给旱塘的姑婆,说:“没什么给阿姑吃。”这是父 亲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人活着还有什么比善良更温馨更高贵呢?   似乎永远只穿着几套洁净干爽的旧布衣服,脸上总是溢出儒雅清高书卷气的 父亲,一生潦倒贫病却柔韧不屈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父亲您清清 白白、善良纯正的一生,不正像您最爱吃的豆腐吗?   多说:“仁者寿。”但命运的不公,常让土楼客家人无奈感叹:“唉,恶人 还较长命!”想想也有道理:恶人有做恶的身体条件,不然他怎么能蛮横做恶? 再者,恶人眼中不会有“上天”的存在。我们何曾见过一个恶人“对天发誓”呢? 但我还是相信客家人的话:“天有目!”一个人在人间做的事,苍天尽收眼底。 我还是相信客家人的箴言:“恶人雷公来打,天来收!”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是多么地厌烦多雨多雷的天气,但我是多么地认同“恶 人天雷来收!”的客家信仰!   母亲的勤劳总带着泪水的记忆。母亲陈秀英是“河洛女”,家在闽南平和县 南胜乡,外公是开药店的医生,母亲是外公的“掌上明珠”。据说,外婆生了十 三个子女,有的没养活。外公重男轻女,二个女儿小小就送给了别人,而自己有 三个儿子却还抱养别人的儿子。母亲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被外公送人,却还念了 几年书,背了许多中药的“汤头歌诀”,成了药店里的“药童”,每天的活就是 “拣药”。母亲嫁回客家永定县,要完成“河洛女”到“客家女”的转变,对只 会刺绣、裁缝、编织、拣药的母亲来说,几乎是一种残酷的“凤凰涅磐”。河洛 男很喜欢娶客家女,因为客家妇女很勤劳;河洛女很怕嫁给客家男,因为做客家 妇很辛苦。河洛人不愿将女儿嫁给客家男,认为“客嬷养客牯”,懒疏的客家男 要勤劳的客家妇来养。其实,这是一种错觉。河洛人由于占据了肥沃的平原,物 产丰富,所以妇女只需在家操持家务,田里的活几乎都由河洛男来干;而客家人 由于身处贫瘠的山区,收成菲薄,无法生存,客家男人只好重读书取仕之路或远 走他乡经商、打工、出南洋,客家女就要承担男人的重活。客家人看到河洛男背 着小孩、挑着尿桶在田间种菜,或许会目瞪口呆;河洛人看到客家女扶着犁耙、 吆喝水牛在田里翻地,也会瞠目结舌吧?我相信:历史上困苦的客家男人比优裕 的河洛男人走得更远些,哪怕河洛人靠海。一个地方的文化最先都是由地理环境 决定的,其次才是历史的积淀。客家人相对祟文重教也许就是这样来的,不能说 河洛人轻视读书,但历史上的河洛男人忙于丰厚的出产,有多少时间来读书呢?   外柔内刚的母亲毅然从零开始学干重活累活。夜阑人静,母亲流了多少辛酸 泪,我不知道;而邻居大婶对我说的话却铭心刻骨:“你妈夏天割禾时,经常晕 倒在田埂上呢……”我的心突然“咯噔”一跳,眼眶有热辣辣的东西在涌。这一 刻,我似乎重新认识了母亲。   文弱多病的父亲是帮不了忙的,但母亲挺过来了。她种的一茬茬蔬菜又多又 壮,连猪也吃不完,常常送给乡邻。而我们八姐妹的衣服都是母亲裁剪的,又因 为懂得一些药理,母亲常在溪涧田边采摘中草药晾晒起来,不少村民慕名来讨, 母亲总笑笑说:“你要哪种,尽管拿去。”小时候每当孩子生病,没有胃口吃饭, 母亲就会用她的巧手给我们做“饭饺”。饭饺是用饭粒、葛粉揉搓成团,添加青 菜丝等煮成的汤饭,常常让我们胃口大开。以前每逢年节,母亲专拣没肉的鸡爪 鸭爪吃,而把鸡肉鸭肉让给我们小孩吃。有客人来的时候,母亲是从不上桌的, 在厨房里忙个不停,等客人吃完饭泡茶喝时,她才与小孩在厨房里默默地吃饭。   文革时期,我家因父亲的关系受到冲击。当时生产队的一个“造反头目”多 次到我家大吵大闹,大打出手。有一年,这个造反头目得了严重的肺病,气息奄 奄,昏迷不醒,其家人已为他穿上了白色敛衣。母亲听说后,却悄悄拿出珍藏的 药品送给其家人,果然起死回生,造反头目第二天就会下床了,却连一句感谢的 话都没有。我们姐妹都悻悻地嗔怨母亲。母亲却淡淡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有没有良心是别人的事。”现在想来,母亲的宽容未必能感化怀有敌意的人,但 它本身并没有过错。   母亲老了。她似乎越来越寂寞了。这时,她会戴上黑框老花眼镜看电视,看 古装电视连续剧,也看时事新闻。她会问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日本是不是我 们中国?美国为什么要打伊拉克?”……起初,我会忍俊不禁地笑。但转念一想, 母亲只识一些字,并没有学过地理、历史,她对世界是陌生的。她想认识世界的 愿望是羞涩而强烈的:日本算不算我们中国的一个省或是一个地方?她敢于向下 辈人发问,已算是有“文化”了。于是,我为平凡而善良的母亲肃然起敬。   宛如岁月风干的柿子,单薄小巧的母亲又瘦小了一圈。八十年的风霜吞噬了 她的清丽与风韵,雕刻出安详与从容……   二十一   大姐是我们八姐妹最敬爱的长姐。我们有大姐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我甚至 想如果还有来生,我们都会再做大姐的弟弟妹妹。因父亲生病,弟妹多,大姐只 读小学就辍学了。大姐文化低,但在我的心目中,大姐的品格却是我们弟妹心向 往之的境界。大姐的境界超越了一般客家妇女的见识,这是我最为敬佩的。   我们八姐妹的排行是:大姐秋英、大哥忠标、二哥永标、三哥远标、细姐秋 军、赛标、妹妹秋华、弟弟高标。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我们的生活其实是许多 客家家庭生活的一个缩影。我们的命运是二十世纪五十~八十年代的土楼客家人 命运的某种暗示,生活状态的版本,也是精神隐秘的一个简易象征。时光荏苒, 岁月流驶,当我回眸渐渐远去的记忆时,我感到了茫然与生疏,多少童年生活淡 漠无存,只留下一点粗疏依稀的印象……   大姐出嫁时,妈妈逗我说:“大姐要嫁了!”我抓着妈妈的胳臂不断地摇动, 哭着恳求说:“大姐不要嫁!不要嫁!”第二天一觉睡了,大姐已经走了,姑婆 弄我说:“你都没有守着大姐哟!现在就走掉了!”我呆呆的,心里涌起一种失 落的悲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大姐有一种依恋。我模糊的印象是:三岁时,下 洋要举行大规模游行的一个半夜里,大姐将我放在灶头上坐着喂我吃饭,她的大 细姑们催促我:“快吃,快吃,不然就不带你去了!”来到下洋,只见一辆辆车 从下桥头的路上驶过,上面站着化过装的工农兵造型,一动不动的。跟随游行的 人流,我们来到侨育中学粟子坪,这里人山人海,红旗飘扬。不知是不是被人流 冲散的,我与大姐她们失散了。结果我走来走去,边走边哭。我从坪上走到侨中 校门边,却突然发现此路不通。可能是自己还没来过下洋,我根本无法认路,边 哭边寻,绕来绕去,哭哭啼啼,心里非常害怕,非常无助,当时没有一个人来询 问我帮助我。恰巧,我碰到了同楼人光哥,他慌忙带着我找到了大姐。我已经记 不起大姐她们说过什么了。据妈说:我小时候是大姐带大的。大姐读书时还要背 我一块去读,课间就在学校厨房里喂我吃羹(米糊),其艰辛可想而知。但也许 是太小了,这些事我当然没一点印象了。   大姐嫁到洋背村后,我常与细姐去那走亲戚。姐夫当时是民办教师,伉俪情 深。1980年,我高考总分上了本科线,但英语专业分未达要求,我没有被录取。 家庭经济本来困难,复读几不可能。父亲很无奈地对我说:“去找下洋农械厂的 阿舅(堂舅),学徒吧。”自己当时既无经济能力,又无社会经验,只能沉默不 语,每天打算先干农活。想起读书经历,真是无言哽咽。高二分到高二(2)文 科班时,要考数学(非英语A)的学生必须每天回高二(1)班上课。上课没有桌 子,还要自己带一把椅子去听课。这么麻烦,自己不愿回别班听数学课,竟稀里 糊涂地报读英语A了。我从小学到初中,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成绩不错,是 班里数一数二的学生,当过班长,初中数学经常考100分,虽然上高中后因家贫 读外宿,数学作业经常没时间做(在家无法晚修),成绩大退,但高考数学起码 还能考个七、八十分。而中川附中的英语学没几课,一到侨中高中根本就跟不上, 现在因为文科班报考数学的要到别班上数学课,想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高考没 录取后,我心情很郁闷。就在这时,大姐来了。她很坚决地对父母说:“自己的 人又不是读不懂。回去复读!”父亲一听,一言不发。过了几天,大概是大姐的 话,父亲觉得有理,才决定让我复读。我猜想:父亲可能是连给我菜钱都困难了, 才会叫我去当学徒。作为未迈出校门的人,我是不知道家中的经济是怎样维持的, 而且也从不敢去过问钱的事。大姐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大 姐,今天我是否会像三个哥哥一样,重复着他们苦楚的命运,重复着土楼人祖祖 辈辈贫困的生活?我想我会比他们更凄凉吧。   大姐真是有本事。大姐做事有点急,但她有客家妇女贤慧与博爱的品性。她 的爱已经惠及到四代人了——上辈、平辈、儿辈、孙辈,是说不完的。我到岐岭 中学补习时,大姐常托人捎钱带米给我。我考上师专后,大姐又寄钱给我。有一 天,我收到姐夫的信,读了非常感动。姐夫谢学铭在信中说:你大姐很贤慧,是 一位好妻子。能够娶到你大姐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我正在复习。我应该好好向 你学习,争取考上师范学校……姐夫在信中这么直接称赞大姐,我还是第一次见 到。所以,直到今天信的内容我仍然印象深刻。不知是不是大姐的爱感动了姐夫, 果然姐夫第二年考上了龙岩师范学校民师班。有一年假期,我到大姐家玩。她的 公公坐在桌旁,很诚恳地对我说:“啧啧,循杰的女怎么会这么精灵,啧啧,这 样的媳妇世上难寻啊!啧啧。”他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并且自我 陶醉地“啧啧”咂嘴。我感到很惊讶,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当时想大姐真的有 这么好吗?说实话,我还从没有碰过一个公公这样夸赞自己的媳妇的。一会儿, 他又远望着他的小儿媳妇,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啊?”据 说,大姐是把公公当作父亲一样来看待的。每天早晨,大姐为公公用开水冲好鸡 蛋羹,放在他的桌上。她知道公公喜欢小酌,三餐在饭桌上为他摆好酒杯、白酒。 每天为公公收好叠好衣服。诸如此类的关爱细节,数不胜数。而大姐为我们做了 多少好事,她是从不张扬的;她为别人出了多少钱,我们也是不知道的。有些事, 我们心知肚明,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有一年,姐夫做生日,大姐考虑到哥哥们 的经济较困难,就叫我们兄弟姐妹置办了一些礼品,而花费都是大姐自己的钱悄 悄垫付的。其实,我想姐夫不是狭隘的人,但说出来似乎生日的味道就不是原味 了。有一次,我村的一位小学老师调到洋背村教书。他曾经很感动地对人说: “没有见过秋英姑这么会做大细姑的!”在中川村,凡是嫁出之人,都被称作 “中川村的大细姑”。大姐其实也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她心中有爱, 不时送点青菜给这位本村的老师而已。大姐从来没有要受表扬的概念,她只是朴 朴素素地做事。大姐长得高挑单薄,身体也不太好。有一次,她在龙岩一院住院, 我打电话询问病情,她只是说:“不要劳心,大姐没打紧。不用劳心啊。”大姐 总是想着别人,却从不想麻烦别人。那年,我患很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 地失眠,病得头都抬不起来,大姐带着我到处去寻医看病。大姐的恩,我们这辈 子是还不完的。   大哥是忠厚的人。大哥为人处事特别循规蹈矩。大哥、二哥、三哥念初中时, 成绩都很不错,但他们生不逢时,遇上文化大革命,学校都停课了,从此只能做 个面朝黄土的农民。大哥开过铁路,割过松香,炮过石,拉开板车,当过生产队 长,什么粗活重活都做过,但是大哥的命运并没有什么改变。大哥很迟才结婚, 大嫂胡金容是我初中同班同学,年青时说得上漂亮。起初大嫂的父亲有点不同意, 但大嫂没有动摇。有好几年,我都不敢叫她“嫂”,我叫不出口。二哥当生产队 长那年,那位造反头目因“关仓谷”事,到我家大吵大闹,要动手打我二哥。我 慌忙跑到胡氏家庙找大哥。大哥一听,拿起一根扁担跑回家中,要与造反头目拚 命,最终被众人劝住了。在我的心中,大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哥为撑起我 家付出了全部力量。   二哥当过民兵营长,枪法很准,算中川大队里的一名小官。二哥曾经被推荐 上大学,但这个希望最终落空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政历关系,还是因为大队书 记的从中作梗。当时,我心里曾为二哥的荣誉而暗暗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 的失望。有一次我的班主任曾对我说:“你不像你二哥。”意思是我没有我二哥 的果敢、气魄,我还感到羞怯。谁也想不到粉碎“四人帮”后,国家时势翻天覆 地,命运没有垂青二哥,却顾眷了好读书的我。二哥结婚后,就搬到二嫂家去住 了,把房间让给了我们。二嫂(胡奋辉)是我生产队的记工员,身材丰润,白净 美丽。没想到,她患上了结核病,三十八岁就去世了。   三哥曾是砖瓦厂的工人,身材结实匀称,面容棱角分明,皮肤细腻白净,村 里人都说三哥很俊朗帅气。有一年,三哥当兵体验,身体素质最好 ,全家人都 很高兴,因为那年是招空军地勤部队,是汽车兵。没想到三哥没去成,据说是政 审不过关,我外公是平和县的地主。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与无奈。三嫂胡 兆安也是我本村人,年轻时清逸秀美。我三个嫂子都是本村人,哥嫂都是自由恋 爱的。外村人讥笑中川人说:“中川村的姑娘,都是内销的。”其实,根本是误 解。中川村是近三千人的大村落,恋爱结婚的也不多。解放前,同村同姓人是不 能结婚的,我认为这是比较科学、值得沿袭的风尚。我结婚前,也有人到我大哥 大嫂家,要给我介绍同村的对象。我婉拒了。因为我觉得同姓结婚既不科学,亲 戚也似乎变得不亲了,没意思。   我记得细姐与楼中的大细姑们在聊到人事时,是认命的:“唉,命是定着的, 几多两命就是几多两命。”细姐的命大概也是很轻的。仅仅读到小学三年级,细 姐还要背着弟弟、妹妹去读书,因家庭贫困、父亲生病,细姐辍学了。我相信: 知道知识重要的父亲是非常无奈的。年轻时的细姐体格健壮,十分勤劳。为了给 家里多挣工分,几乎天天出工。记得生产队开会为每个社员评工分时,细姐终于 凭自己的吃苦勤劳获得了最高工分,但在我们偏远的土楼农村,一个人没有较高 的文化,命运是不可能出现转机的。对于一个没有本钱的生命来说,命运是不能 讨价还价的,也不是可以供你选择的。细姐出嫁后在重复着一个普通农民最平常 的命运。   妻子(吴勤珍)在奋耀堂住的时间很短暂,满打满算可能不超过一年,楼内 许多人妻子都认不全。1992年6月,妻子回奋耀堂坐月子,女儿嫣出生在井唇头 的那个房间,恰好就是我小时出生的那个间。妻子从广东大埔县农械厂下岗后, 一直在镇竹席厂打工。一天,妻子回家时,扶着楼梯再也挪不动脚步了,眼泪扑 簌簌掉下来。日复一日十个小时编竹席站下来,妻的股骨头坏死病又加重了,左 腿抽筋似的疼,疼得全身颤抖,上不了楼梯。   以前,妻子学过理发,但没开过店,这次只好豁出去了。九级半书店在下洋 镇侨中路挂牌开张了。妻子文化不高,起初闹了一些笑话。比如,我教她态度要 温和,说话要文雅。她频频点头。见许多学生站在店内看小说,过道都堵死了, 妻子腼腼腆腆道:“同学,麻烦您坐在那看!”我又好气又好笑。晚上,我笑她: “不是麻烦您坐,是请您坐……”她醒悟过来,满脸羞红。   下洋书店多,妻子利用我与各校领导关系熟的特点,骑车送书到附近中学展 销,逐步扩大了市场,树立了书店品牌。许多外地学生一到下洋,首先直奔妻子 的书店。妻子业务熟悉后,学会了我的独门绝技——导书:根据不同顾客,给他 们介绍、推荐书的特点,赢得了顾客的喜欢。我开玩笑道:“人家是导游小姐, 你是导书大嫂。”妻子剜我一眼,嗔笑:“讨厌!”   书店开张半年,卖报纸却亏了本。妻子忧心忡忡。原因是对中学生的阅读心 理还没有吃透,订的大报《南方周末》《中华读书报》等卖不出去。我举了许多 名家的生意经来劝导妻子:“做生意肯定有亏有赚,这块丢了,那块挣回来,没 关系!”妻子终于明白开店的游戏规则,心理素质增强了,紧蹙的眉头又舒展开 来……   妻子也有毛毛糙糙的时候。有一次,一位学生购书刚走出店门,又折身而返 说:“算错了。”妻子找钱给她。学生走出店门,不久又返身回来:“少了一 角。”我等学生离去后,瞪着妻子道:“怎么回事你?人家会怎么想?……”妻 子懵住了,怏怏不乐。我喃喃地开导她:“以后算错了,一定要向人家说‘对不 起!’,顾客心里才不会误会!”起初妻子觉得别扭,抹不下面子,慢慢地习惯 了,现在敢说“对不起”了!书店在妻子打理下,也逐渐红火起来了。可是最近 这几年,由于课程改革,教材变换频繁,教材积压不少,生意变得很难做了。母 亲说:“以前我们家也在中川村开过食杂店,赊欠的多,熟脸熟鼻的不好催,最 后关门了。”   华妹是1978年小学毕业的。她考上了初中,当时她可以选择到下洋侨中念书, 也可以在中川附中念书。同年,我考上了高中。因家中只有一个木书箱,我建议 她在中川附中念。不是因为我自私,实际是我还考虑到她年纪小,在本村念初中 也有方便之处。我也是从中川附中考上下洋侨中的。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初中 毕业时,竟然落榜了。没有考上高中,她只能回到家中务农。所以我非常愧疚的 是:当时自己没有社会阅历、缺乏见识,叫她在本村附中念书。其实,此时不比 那时,中川附中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教师不同了,考试科目也不同了。我曾 经问过她的数学老师济丰老师:中川附中为什么考得差?他说:“就是被某一科 害死的。”他不敢透露哪一科考得很糟糕,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一科是拖了总 分的后腿的,是误人子弟的。当时中川附中还有不少没有学历的代课教师。华妹 读书一向不错,如果她去侨中念初中,我相信她是可以考上高中的,同楼人中比 她读书差的在侨中念初中,最后考上了中专,从此开始了跳出农门的生活。人生 是不能假设的。华妹定婚时,我在古竹中学教书。华妹写信给我说:“……赛哥, 我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了,一点聘金就留给家里,算我的最后一点心意吧。……” 我读了之后,心里是又辛酸又欣慰。欣慰她这样懂事,辛酸她的机遇就这样错过 了,而作为哥哥竟然眼睁睁不能挽救她的命运。可喜的是:华妹教育子女,在兄 弟姐妹八人中,应算是最成功的。她的二个女儿相继考上了大学:大女儿谢丽珍 考上龙岩学院新闻系;小女儿谢丽冰初中考入永定一中,高考考入广东暨南大学 国贸专业。   1982年父亲去世。1983年,我从龙岩师专毕业后,大哥择址另建新居分灶。 我与母亲、华妹、高标弟共家生活。高标弟高中毕业时落榜了。高标弟很懂事, 他想为家中分忧,对我说:要去一个山村小学代课,边代课边复习再参加高考。 这时,我已经较有社会经验了,认为小学代课一天到晚,晚上还要改作业,哪里 有时间复习。我叫高标弟不要去代课,还是直接回去补习好。高标弟听从了我的 意见,中途又认为侨中教师上课听不太懂,写信告诉我:想转到永定一中补习, 我支持了他。遗憾的是:作为哥哥,我因为一晕车人就感到很难受,没有带他去 一中,叫他去找我的同学曾放珍老师。后来,他去一中所有事都是自己办的,很 了不起。高考他成绩虽不理想,总算考上了漳州卫校,成了永定华侨医院的一名 药剂师。他与中学老师苏晓祝结婚以后,母亲随他生活。81岁的母亲年老多病, 却得到高标弟很好的照料。我们兄弟姐妹有什么疾病,都受他的关照。有一次, 我感冒很严重,咳了一个星期,咳得晚上睡不着觉,吃药都不见效,打滴后还是 止不了咳。高标弟说要用新药“阿奇霉素”,但他很尊重医生,小声征询医生说: “可不可以加用阿奇霉素?”医生很宽厚说:“可以。”结果,打滴的当晚就止 住了咳嗽,睡得很香,连挂三天彻底治愈了。高标弟虽然不是医生,但他对药性、 药效的认识研究,往往有特别的疗效。古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也 许是药剂师的独到之处吧。   胡文虎与弟弟胡文豹情深笃信,融洽和睦,几十年共一银柜要钱自取,从无 二话。他说:“兄弟和,而后可以交友;兄弟不爱,却能取信于人,我没见过。” 1944年,胡文豹不幸辞世,胡文虎捶胸顿足,悲痛欲绝。他在《星岛日报》发表 催人泪下的《悼吾弟文豹》,说:“……今则文虎已无弟矣,虽欲亲之,虽欲爱 之,又将从何以达之耶?呜呼!泉路茫茫,再见何日?人生渺渺,携手无期。愿 吾弟文豹地下有知,怜吾寂寞,魂兮归来,有以慰我也。”为了缅怀弟弟,他特 地养了一只小豹,朝夕相见,萦想绵绵。在奋耀堂,在那个时代,有八姐妹的家 庭是很普遍的。在我们这个灾难比别人更多的家庭,虽然我们有意见龃龉的时候, 但我们兄弟姐妹是团结和睦的,我们的感情比一般的家庭更深厚更牢固更恒久, 一般人是很难体会的,宛如一般人很难体会胡文虎、胡文豹兄弟之间的感情一样。   二十二   客家人是热情好客的族群吗?提出这个问题,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安田知子, 想起了她向我提出的问题。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外国朋友。一见如故的朋友。那是2003年3月16日,我 带香林文学社社员到永定高北土楼群采风。在圆楼王承启楼的廊道里,婀娜地走 过来一位长发披肩、丰腴白皙的漂亮女郎。她黑衣蓝裤,耳朵穿着细小的耳珠, 脖上挂着小巧的十字架项链。导游江贵平告诉我:她就是日本女记者。于是我们 决定采访她。大家叽叽喳喳地用简短的英语、中文在纸上写写划划“交谈”;似 懂非懂地猜测点头微笑,不时还轰笑起来:或为半生不熟的英语尴尬而笑,或为 恍然领悟对方的意思而笑。安田知子也笑,笑得很阳光很灿烂。她问我:土楼人 家都很热情,为什么?我一愣,想了会说:大概土楼人的祖先是从北方长途跋涉 迁徙而来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吧!她还问了有关土楼的几个问题,脸上显出很兴 奋的亮光。我邀请她一块吃饭,她很沉静地点点头:ok。邀请她到我校玩,她微 笑道:ok!后来,我才知道她很随和的理由:她想融入客家人原生态的生活,真 切体验土楼人的生存状态。她已经在承启楼住了二十多天了。她是孤单的,但并 不寂寞。她在静静地行走,静静地观赏,静静地感觉。她说:我不是来搜集情报 的。我不经意地笑了。只有我知道她来土楼做什么。   第二天中午一点,安田知子精确地抵达我校。日本人的守信惜时使我大为惊 讶:我真的不知道日本人的准时是如何做到的,因为以后我与她的三次会面,都 让我感觉到日本人就是精确的钟表,从不超前,也不推后。她来我家时,我送了 《土楼之乡》等几本书给她,她显得既高兴又有点羞涩。小记者听说她来了,都 围拢过来。她的大眼睛闪射出奇异的光亮,不时与小记者一起说笑,全身都颤动 起来。要辞别时,小记者们在文虎亭为她唱起了《祝你平安》,歌声婉转悠扬, 真挚动情。她始终微笑着,眼眶渐渐湿润了……我挽留她多住几天,她说要赶回 承启楼,为晚上的客家女出嫁送嫁。我请她为《香林》报题词,她欣然写道: “亲爱的中国中学生:你的梦想是什么?如果你拥有一个梦想,那就大胆去实现。 我也是这样做的。也许将来,我们会为实现共同的梦想而相见。”   安田知子回日本后,我收到了她从福冈寄来的信、照片和一本《九州情报》 的生活杂志。里面有一篇她写的长篇纪事《中国的土楼建筑?客家之乡走访纪 实》,讲述了她在土楼、学校的见闻。信中写道:“在中国我和你们度过了一个 美好的时光。它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善良、热情与友好!在 日本,现在是春天了,所有的植物都绿了……”我感动之余,又疑惑不解:我们 都夏季了,日本怎么是春天?最有趣的是我班一个名叫苏坤的学生,自从采风时 与安田知子交谈常常卡壳,憋得满脸通红回来,就一个劲地对我说:老师,我一定要 学好英语,学好英语!英语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只见他上语文课也在侧着身子偷偷 攻读<<英汉大词典>>,我说:苏坤同学准备攻读英语博士后了,大家要向他学习!全 班笑起来。他羞得满脸通红,还说:对不起老师,英语太重要啦!……   2004年月12月19日,安田知子再次来到永定土楼承启楼。她通过一位老师来 电,说要马上见我。我和她通话时,打了一声招呼:H i!安田知子!她嘻嘻笑 了一声,说:Hi !How are you ?一片尴尬的静默。我们有许多话想说,却再也 说不了了,因为我不懂英语,她不会讲汉语。那种滋味真叫人难受!通过那位老 师,我们约好明天中午见。第二天,她先让摩托车师傅载她参观虎豹别墅、初溪 土楼,又准时到达下洋九级半书店与我会面。在书店吃饭时,我无意中发现她随 身带的一本日本人写的《客家圆楼》一书,里面有一张《班车时间表》,也不知 她从哪里抄来的,标注得很清楚。所以,我猜想:她的准时,或许从虎豹别墅到 初溪土楼需要多少时间已经记下了。可我并没见她带有手机。她送了一本很简朴 的日历、几盒圆珠笔给我与小记者。日历仅有语文书大小,黄黄的牛皮纸上印着 年月日外,找不出一点鲜艳的色彩。以我们的观念,肯定是送不出手的。摩托车 师傅说:安田知子很会侃价,最先嫌贵,不肯坐,要等班车呢。我问安田知子为 什么不带手机,英语翻译史军、苏玲老师揭开了我的谜团:“她说有手机,但话 费太贵了,放在包里……”我恍然大悟:许多外国游客不像我们国人炫耀手机, 原来如此。能节俭的绝对要节省,这是富得流油的日本人的流行观念吗?其实, 安田知子家是很富裕的,她有退休的父母和一个当歌手的哥哥。她平静地告诉我: 日本谋生很容易,她的生活是很舒适的,家家都有小汽车。家里手一按,就有热 水供应……它让我想到了日本高度城市化自动化的生活。   这次,安田知子列了二十几个问题要我解答,诸如:邓小平是不是客家人? 客家人手帕掉了有何意思?客家人供奉蛇吗?……我通过翻译作了解释。她问我 哪里有客家服饰买,想买一套回去送给一位专门研究客家学的大学教授作影视资 料。临别时,她凝视着我说:我离开土楼前,还想见你半个小时,可以吗?…… 弄得翻译莫名其妙。其实,安田知子不仅对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客家土楼感兴趣, 更对客家人的生活感兴趣。她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哩!我打听到安田知子这次没有 住在承启楼,而是住在去年她送嫁的姑娘江卫华家里。原来江卫华嫁在承启楼的 对面,不过几十米的路程。她俩仅认识十几天就成了好朋友。江卫华出嫁时,安 田知子送了一只手蜀来表达自己的真诚祝福。卫华懂一点英语,丈夫外出打工了, 她俩就同吃同住。安田知子为人随和,而且生活简朴,从不讲究吃住。有一次, 卫华得了严重的感冒,怕传染给安田知子,叫她到另外的房间住,安田知子却说: “没关系,没关系。”还住一块。12月31日,安田知子深情地告别土楼赶赴厦门 回国。她说:要回家与父母哥哥在新年元旦相聚。她说:元旦在日本人的观念中 就是中国人的春节,而且哥哥一年才回家一次哩。   “Dear Mr 胡赛标 &香林reporeer's: Hi! How are you ? I’m fime.……”每次读到日本福冈女记者安田知子小姐那英文夹杂着中文词汇的来 信,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时光,一下点燃了我恍惚而沉醉的思念……几年来,安田 知子与我和学生们都保持着联系。我曾经收到她从西班牙寄来的信,说她得到那 位大学教授的资助,准备5月份在日本举办“土楼摄影展”,并希望下次再来土楼 居住……我心想:有的人沟通了一辈子也成不了朋友,有的人交谈了一阵子就成 了知己,这就是像空气一样存在的缘了。温婉多情、风姿绰约的安田知子在福建 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后,还发来电子邮件祝贺说:“土楼成为联合国教科 文组织的一个成员,是令人兴奋的新闻!”   安田知子在承启楼住了近一个月,从一个外国人的眼光来看,土楼客家人是 非常热情好客的。她还告诉我:“在我们日本,邻居之间相逢也是不打招呼的。” 以前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安田知子提出的问题。现在想来,土楼人对外国人很热 情,固然有“物以稀为贵”的因素,但客家人比较热情也是事实。在奋耀堂,在 这个居住人口100多人的土楼里,如果有外村的亲友来,而主人恰好不在家,那 么楼中人都会喊声:“吃茶!”这一声热情的招呼,实在是土楼客家人的优秀文 化。如果外村的亲友愿意,那么楼中人请你吃个便饭,也是不值得奇怪的。“来 者便是客。”这个观念在客家人心中还是保存较好的。什么是文化?用文化大师 余秋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习惯了的精神价值与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文化就 是一个人的潜意识及其动作。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 会潜移默化地控制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造就文化差异百态千姿的个人。 同样在永定县,金丰片的人要比城关片、高坎抚片的人更显热情好客,其中的原 因可能与城关是人流较多的城区、高坎抚片是较富裕的矿区,而金丰片是较穷困 的侨区有关。在我的印象中,金丰人嘴巴特别甜,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金丰 人潜意识地传承了“有客人来要招呼他喝茶”的习惯动作。现在这个传统在逐渐 淡化,这是全球化的危机。我游历有限,我不知道其它族群是否好客热情,但相 对于讲闽南方言的河洛人来说,我个人认为客家人是比较热情好客的。十几年前 的一天,朋友张灿隆带我到龙岩一个村子去拜访一个文友。文友是河洛人。我带 了点礼物去他家。聊天。突然灿隆有事骑着摩托进城去了。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呆 在房里。一直等到中午12点半,灿隆还没回来。这个文友是灿隆的老朋友了,我 是一个生客,可是这个文友并没来叫我吃便饭。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心里很惶 惑,到门口一看,又没有饭店,只好拉下文人的薄面皮,说:“X老师,中午我 在你这吃个便饭,行吗?”他淡淡地说:“好。”这件事给我很深刻的刺激,因 为在客家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的观念里,来者便是客,何况人家还带 了礼物来。这个文友,后来多次来下洋,我请他吃过便饭。我提起这件事,主要 是想探讨客家人与河洛人不同的文化差异,并不影响文友之间的情感。1987年, 我朋友的妹妹嫁到龙岩白沙镇的一个村庄,邀我一起去玩。那晚,我被安排住在 一个角间里,床席下垫着棕褥,挂着一个小蚊帐。我刚躺下,便觉得浑身发痒; 掀开薄被,草席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刚一躺下,又是全身发痒,乱抓乱挠;如此 反复了三四次,我觉得奇怪,掀开草席一瞅:天啊,约有七、八十只跳蚤在活蹦 乱跳。以前我听说,河洛人很少洗澡、着重擦身,真没想到我第一次来河洛地方 竟印证了以前的听闻。我不知道在这个房间睡的人,是如何睡的,这么不讲卫生; 而且客家人对客人是比较尊重的,一般要选较好的房间给客人住。当然,这也许 是河洛人的个例,但我没碰过客家人这样的个例。从这二件小事,大概可以看出 客家人的一些特点。我有个岐岭乡的客家堂舅,打小在闽南做工,会讲河洛话, 与外公一家常有来往,后回祖籍地结婚生子。有一次,堂舅去漳州我大舅家,大 舅不在,我表弟接待。此时,有朋友来访,问来客是谁。表弟与堂舅没见过面, 以为堂舅不会听闽南话,对朋友说:“是永定来的外人。”堂舅一听,有点生气, 用闽南话冲着表弟说:“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叔叔!”说起来,堂舅与大舅还 是堂兄弟。堂舅来我家时,说起这事还悻悻然,说:“他们变河洛性了。”当唐 代“开漳圣王”陈元光父子因镇抚闽南“蛮镣啸乱”,率领河南固始府58姓军校 几千人入闽落籍,建设与开发漳州,形成了以九龙江流域为中心的闽南河洛文化 圈,而一路漂泊的北方衣冠士族宋代却在汀江流域定居下来,形成了客家文化圈。 这些文化背景,难道对客家人、河洛人的个性发展没有关系吗?河洛人是“鸟 神”,好孤冷,少粘性;客家人是“风神”,好傲气,少圆通;河洛人尚武不羁; 客家人崇文讲礼。   每个年节转外家(娘家)、走亲戚的日子,奋耀堂是很热闹的,楼内熙熙攘 攘,家家灶房飘香。出嫁的姑娘、来往的亲戚,见了面,打声招呼:“XX来了没 有?哇,真早呀!”“吃茶,吃茶!”奋耀堂的亲戚,大家都是认识的。哪家姑 娘出嫁前,男方来“看妹子”时,其实都要经过楼中人的检视,外貌高矮黑白, 说话口气声调,性情气质礼仪,都难逃众人犀利的目光。男方来了,女家的亲房 叔伯都会来喝喝茶,瞅瞅男子是怎样一个人样;有的邻居还会趁机去喝茶、聊天, 问:“后生平日做什么的(职业)?”实际也是观察男子是怎样一个人。等男方 一走,女家人就会问女儿的意见,亲房也在品评议论男子是否合适。当然,亲房、 邻居的意见只是参考,最终还是父母决定,女儿一般也是听从父母的看法,不像 现在女儿说了算的。楼中人一般是不会表态的,因为客家人信奉这样的观念: “破人姻缘是作恶的”。其间,女方还要多方打听男方的家庭状况:经济、人品 等。如果男女双方基本满意,那么媒婆就会多次穿梭,议定聘金。聘金一定,男 方就会来“过扎”(定婚)。此后,男方每逢年节都要送礼,直到娶亲为止。在 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婚姻基本就是父母作主,父母首看男方有没有职业手艺:木 匠、泥水师、裁缝、弹棉被、油漆等。土楼客家人的婚姻还处在求生存的层面, 男女双方接触时间极少,谈不上思想性格的理解与融合。   宝姐端午节回娘家的时候,寡言冷语,神情冷淡,闷闷不乐。楼中回娘家的 姑娘们都回夫家去了,宝姐却没有回去。慧英叔婶知道宝姐公婆(夫妻)闹矛盾 了。   宝姐是我的堂姐。出嫁时,我与她的弟弟东波是送嫁的阿舅子。宝姐嫁大溪 乡一个叫坑仔尾的小村子。我们提着两盏油灯去送嫁的时候,一路逶迤折行,远 远望见一座座圆楼矗立在路边,并不感到惊奇。惊奇的是:望见坑仔尾,稀稀落 落的楼屋散布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之上,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蜿蜒小道在梯田间 左右回旋,许多又大又黑的青冈石,像人一样伛偻蹲立路旁。看着送亲的队伍来 了,接亲的从很远的楼坪里跑了下来,接挑礼盒。还未到入门时辰,我们坐在楼 前石坪的椅子上歇息。石坪不大,但全是青冈石铺的,感觉全身都凉嗖嗖的,非 常清爽。新娘间在楼门外的平房里,窗外就是层层叠叠、迤逦递降的梯田……空 气清泠夹着泥土的野性。那晚,在大楼上厅里,举行了“闹洞房”的游戏活动。 司仪一直在逗弄新郎新娘,引来一阵阵笑声。其中的游戏有:新郎新娘给宾客点 烟,宾客故意呵气,火柴点不着,叫新娘一次次重点,而新郎新娘只能讪讪陪笑; 司仪用鱼杆钓着一只苹果,新郎新娘跳起来咬苹果,司仪将线一提,新郎新娘的 头碰在一块,引起轰笑,或是新娘突然一咬,咬掉了苹果一口,众人哈哈大笑; 新郎一次次被逗乐却咬不到一口苹果,忽然他用手抓住苹果,连咬二大口,笑声 一片,司仪忙说:“不算,不算……”整个夜晚,楼内笑语喧哗……   这次,宝姐想不回去了。慧英叔婶问她:因为什么事?宝姐起初也不说,只 是阴沉着脸。问深了,也只是夫妻间的生活琐事引起的口角。慧英叔婶送宝姐回 夫家去了。宝姐七月节来的时候,脸色更加阴郁,眼光凝滞,一言不发,只是空 茫茫地低头想心事。慧英叔婶一问,她就无声地抹眼泪。慧英叔婶急了,说: “到底什么事,也不讲?沤在肚子里!”宝姐伏在桌子上,默默地流泪。没几天, 宝姐的公公几人下来了,赔礼,说儿子的不是,劝宝姐回去:小孩也想妈妈了。 楼中人也劝宝姐回去:孩子都大了,看在小孩的面上,回去吧!在奋耀堂,有哪 位姑姐的婚姻出问题了,楼中人都是劝和不劝散的。大家都想:第一个丈夫都没 找到好的,第二个就更不要指望了,还是看在孩子的脸上,忍着过吧。宝姐还是 回去了,公公给她搭了一个回去的台阶。   中秋节后的一天,宝姐突然又回到娘家来了。她脸色憔悴,神情冷硬,目光 迷茫,一坐就陷入呆想状态。夫妻俩的关系降到冰点。过了几天,宝姐夫带着二 个儿子来了。宝姐夫长得很帅气,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像个北方人。楼中人都 说:“慧英叔婶真会找女婿,找的女婿都很靓。”慧英叔婶说:“咦?会找女婿? 金苍蝇有什么用?靓可以当饭吃吗?”宝姐夫的二个儿子哭哭啼啼,拉着宝姐的 衣服叫她回去。宝姐神情忧伤,异常痛楚,默默流泪。她搂着小儿子,抚摸着他 的头发说:“哭什么?”邻居们说:“看在小孩面上,回去吧?”宝姐一言不发, 面容哀伤。二个小孩被慧英叔婶带走了。宝姐夫站在楼门厅,宝姐远远地站在中 厅里,两人神情忧郁,恍如路人,在不时驳嘴。宝姐夫说:“如果我不要你了, 还会下来吗?”他的眼光在望着天井。宝姐倚靠在中厅的大柱上,怨道:“我怎 么都不会回去了!”她的目光瞟着地板。宝姐夫说:“是我的错吗?我都分钱给 你,叫你去看电影,开通开通思想。”宝姐悻悻地说:“我的钱没这样腐,有钱 买糖吃还好哩!”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翻出一些陈年老帐、芝麻小事来。最 后,谁也没有说服谁,陡增了一肚子闷气与愀容。二人的神色更加冷硬与惆怅。 空气沉闷而沉寂。二人呆呆的,慵懒的,都没了话。中午时分,父亲叫宝姐夫到 我家吃午饭。宝姐夫来了,神色忧伤而茫然。在奋耀堂,毕竟我们是最亲近的房 亲。吃饭时气氛很尴尬,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大家都埋头扒饭,找不到话题来 谈笑。因为夫妻间的事,别人是很难调解的,一旦爱情没有了,心死了,别人的 话还能管用吗?   以前,宝姐年节来时,有送礼品给父亲。父亲都请宝姐夫妇来吃饭,宝姐没 来过,一般是宝姐夫来领情的。母亲回赠礼品给宝姐的时候,二人就展开了“推 拉战”,看得让人心烦。母亲说:“宝嬷,回点东西给你。”宝姐望一眼母亲, 说:“秀英叔婶,不要,不要,一点东西。”母亲将包裹(礼品)递到宝姐手上, 宝姐又推过来说:“不要不要,一点东西,塞来塞去干什么?”母亲又将它推回 去说:“要呀,要呀,年朝午节,那怎么行呢?”宝姐又推过来说:“你是上辈 呀!我不是跟你换东西呀!”母亲又将它挡回去,转嘴说:“我不是给你的,是 回给你公公婆婆的!”楼中人望见了,站在旁边直笑,说:“咁(这么)辛苦, 塞来塞去,没人要,我要!”众人又笑。最后,宝姐只好佯装收下了,临回夫家 时又偷偷地送了回来,母亲知觉了,又赶紧小跑着追到半路上去了,有时宝姐无 声无息回家了,母亲只好等下一个节再回赠她。这样的图景,在土楼客家人中是 最常见的了。虽然看着都觉烦心,但在客家人心中,人家送礼物来却不回赠,是 很失礼的。人心是最复杂的,有礼物要推让,无礼物又会被人嫌。我就听过一个 妇女抱怨说:“某某,只懂吃人的,自己半厘东西都不识丢掉!什么人呀?”宝 姐后来也没再送东西了,可能也是觉得这样推让除了赚累,没多大意思吧。   吃完饭,宝姐夫看着宝姐不会跟他回去了,也要走了。二个小孩被宝姐夫带 走了,出门时哭闹着又蹦又跳,伤心欲绝的样子。宝姐躲在房里嘤嘤地哭……后 来,听说宝姐夫偷牵生产队的牛赶到平和县芦溪去卖,被关押了三个月。宝姐终 于与姐夫离婚了。后来,转嫁到下洋溪头村,我去过一次,生活依然贫穷。宝姐 的婚姻也是奋耀堂姑姐们婚姻的一个剪影,成为我童年记忆里难以磨灭的一页。   二十三   奋耀堂几乎家家都是侨属,但奋耀堂的华侨都是没发迹的,这从七、八十岁 的一代老妇娥婆、粟婆、道伯婶、曲婶、象伯婶等人守寡楼中就可知晓,有一首 客家山歌就是描述她们凄怆命运的:“送郎走哩转屋下,踏入间门正知差;对哩 衫裤看了看,目汁双双到颏下。”奋耀堂的华侨没有发财,是中川村华侨的一扇 窗口。   中川海外乡侨的历史可以溯源到1600年前后,距今约四百多年,即第十世胡 兆学、胡映学兄弟飘洋过海到沙劳越打铁。海外乡侨现有2万多人,是中川村人 口的7倍,分布于东南亚、港澳台、欧美、澳洲、非洲等地区。中川乡侨的历史 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拓荒稳定期:以胡兆学兄弟跨出国门、胡焯猷开发台 湾淡水、胡泰兴最早发迹成为槟城侨领为标志。此时的乡侨主要从事传统种植业、 打铁裁缝等手工业,以一技之长求生存稳定。二、繁荣兴盛期:以锡矿大王胡子 春、胡重益、胡日初、胡曰皆和世界万金油大王胡文虎等一批富侨巨商之涌现为 特征。他们主要从事锡矿开采、橡胶种植、中药西制,恰逢第一、二次世界大战 之机,战略物资药品紧俏而财源滚滚。三、多元拓展期:以“新闻女王”胡仙、 “化工大王”胡秀波、“商贸俊杰”胡思杏等为代表。他们精通中英文,从事的 行业向多元化国际化拓展,有新闻、金融、建筑、旅游、汽车、制鞋、木材、房 地产、化工产品、转口贸易等。以爱国侨领、世界万金油大王、国际大慈善家、 报业大王胡文虎先生为“经典读本”的中川乡侨创造了华侨史上的“中川冰山”!   在有“中国第一侨村”之称的中川村,真正发迹的华侨是凤毛麟角的,主要 有:“胡椒大王”胡泰兴,“锡矿大王”胡子春、胡曰皆,世界万金油大王胡文 虎,新闻女王胡仙、化工大王胡秀波等,而以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创造的“虎标 良药”为中川华侨辉煌事业的巅峰。胡椒大王胡泰兴,是中川华侨中最早发迹的 富翁。他种胡椒发家,拥有维多利亚园二万五千英亩,是槟城最大庄园主。后又 开设大商行,办锡矿,发大财,曾受封太平局绅。胡泰兴精通中英文,热心公益, 乐于助人,成为当地著名侨领。1883年槟城成立第一届市议会,他当选为市议员, 是槟城华侨中第一个参政的人。他是广大侨胞公认的老一辈华侨楷模,槟城有四 条路命名为“泰兴路”以纪念他的贤能风范。马来西亚锡矿大王胡子春,乐慈好 施,在国内外捐建九所学校、三条铁路(粤汉、苏浙、漳厦),素有“中国财神 爷”“大慈善家”之美誉。其捐献清朝海军的白银八十万两被慈禧太后挪建颐和 园,成为“中川掌故”;光绪帝授予他“荣禄大夫”称号。享有“大慈善家”之 誉的胡曰皆,也是马来西亚锡矿大王,热爱桑梓,捐建下洋华侨医院、中川卫生 院、日皆教学楼、下洋大桥、汤子阁大桥、温泉池等,成为在故乡兴办公益事业 最多的实业家之一;马来西亚有一条街命名为“胡曰皆街”。   “世界上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星岛日报》。”新闻 评论家赞叹道。我读过新加坡古玉梁先生著作《胡文虎报业从兴盛到衰落》,不 仅没觉得胡氏二代报业王国衰落的苍凉,反而有一种从兴盛冲撞出来的大气磅礴 的豪壮与骄傲。二十世纪的现代中国出现了二位最著名的华侨领袖,都是福建人, 一位是厦门的陈嘉庚,一位是龙岩永定的胡文虎。陈嘉庚因为毛泽东的光辉题词 而扬名海内外,胡文虎因为“虎标良药风靡寰宇,星系报业世界第一”而名震天 下。上世纪20~50年代,胡文虎不仅“虎标万金油”风行全球,财源滚滚,甲富 东南亚,成为首屈一指的“世界万金油大王”而家喻户晓,比今天的康师傅方便 面还让人耳熟能详;而且其创办的《星洲日报》《星岛日报》《星槟日报》《星 闽日报》《星暹日报》等二十二种“星系报”,构建起庞大的报业王国,广布东 南亚和我国南方各大城市,赢得“报业大王”美誉;胡文虎又因为积极援助抗战, 捐助抗战的财物为华侨个人之最,提出“爱国是华侨的天职”的口号,为救香港 灾民亲赴东京面驳东条英机,在全国捐资1350万元兴建“千所小学,百所医院” 和筹资300亿元发起“福建经济建设运动”而成为爱国侨领;他宅心仁厚、广济 博施,将永安堂药业利润的百分之六十用于国内外公益慈善事业,捐赠的财物几 近天文数字,多次获得国民政府“仁心义举”金质奖章和英皇O?B?E勋章,被赞 誉为“国际大慈善家”。古玉梁先生以朴实的文笔、翔实的资料、冷静的笔调, 对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坎坷、传奇而辉煌的一生,作了历史性的回眸。著名爱国 华侨胡文虎,系世界万金油大王、报业巨子、国际慈善家。其创办的二十二种 “星系报”,至今仍是个人办报的“世界之最”;国内外捐献财物之巨,成为无 法统计的“天文数字”。虎标良药,风靡全球;爱国侨领,名震中外,有“五百 年中川第一虎”之美称。   奋耀堂是“新闻女王”胡仙的祖居地。少年时代,我就听过106岁的粟婆及 父母说:“胡仙是我们奋耀堂在缅甸的番客胡榆梯的女儿,送给文虎伯做女的, 他们当时有约定——以后不能相认要回去。”现在“榆字辈”的兄弟在我同楼中 还有二位。胡仙是我们奋耀堂人?她是奋耀堂华侨胡榆梯的女儿,是胡文虎先生 收养的女儿?那时,我还是将信将疑。   胡文虎基金会主席胡仙博士,是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的亲生女儿,还是抱养 的女儿?这个身世之谜,随着资深报人古玉梁先生的专著《胡文虎报业王国—— 从兴盛到衰落》的出版,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兴趣。一般书上都这样介绍胡仙: 1931年出生在缅甸仰光,祖籍福建永定。早年毕业于香港圣保罗英文书院,1953 年22岁出任《星岛日报》总经理。1957年—1961年,二度到美国西北大学、哥伦 比亚大学攻读新闻学课程。曾获英女皇O B E 勋章、香港圣约翰勋章和太平局绅、 香港中文大学、加拿大卑斯省大学荣誉法学博士称号,曾任国际新闻协会主席、 世界中文报业协会主席、星岛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等职,曾获美国卡尔?范? 安达新闻卓越奖、德国万宝龙国际艺术大奖,被列为“香港十大富豪”之一, 1995年被《亚洲新闻周刊》选为“亚洲二十位最有权力女性”之一,1996年被 《世界贸易》杂志选为“全球五十佳最有权势女强人”之一……   这样一位世界级的知名女性,是胡文虎先生的养女还是生女呢?新闻传媒曾 多次追问胡仙本人,她始终未正面回答。1991年,台湾《中央日报》刊登《香港 女富豪风云录》系列,其中一则是《单身女报业大王胡仙》。记者高雷敏引述马 来西亚《南洋商报》的报道说:“胡仙是胡文虎的养女。她的生父叫胡亚梯,与 胡文虎同乡,曾在马来西亚北部大山脚镇上开药店。母亲则是泰国南部勿洞的华 裔。”报道还说:“胡文虎那时不过三十多岁,由于推销万金油的关系,与大山 脚开药店的胡亚梯时有往来。有一天,胡文虎送货到胡亚梯药店,看到他出生不 久的小女儿就逗她,没想到胡仙手舞足蹈起来,显得十分可爱,文虎心中顿时喜 欢极了。因胡文虎没有女儿,又觉得与她有缘,就提议带回收养。胡亚梯一下就 答应了。胡仙便成为胡文虎的女儿。”报道还援引了一位目击证人的证词称:一 位已是八十六高龄的中医师说:“当年我亲眼见胡文虎把胡仙抱去领养。”   其实,胡仙博士是胡文虎先生的养女,在他们的家族亲友中是公开的秘密。 旁证还有:一是胡文虎先生喜欢收养子女,他的7子2女中,排行前面的三个儿子 胡蛟、胡山、胡好,都是收养的。胡蛟、胡山由元配郑炳凤抚养。胡好、胡仙抱 来由第二位夫人陈金枝抚养。最有力的证据是:马来西亚北部大山脚万福堂药材 店老板胡概祥自称是胡仙的大哥。他至今还保存有胡仙幼年时的八张照片,并且 说:当年父亲胡榆梯答应胡文虎收胡仙为养女。胡概祥老年时的外貌特征与胡仙 几乎一模一样。《南洋商报》提到的“胡亚梯”就是“胡榆梯”在客家话中的小 名。因此,胡仙是胡文虎的养女是确凿无疑的。胡仙的身世之谜应该可以揭开了。 确实,不管胡仙是胡文虎的养女还是生女,胡仙都是胡文虎先生最疼爱的女儿, 也是胡文虎先生最有才华的女儿,是家乡人民永远的骄傲与自豪!无论她事业辉 煌还是事业清淡,她的人格与精神都是伟大的!诚如香港《苹果日报》专栏“石 头记”作者所说:胡仙不愧为“亚洲最有影响力女性”之一,但历史终究要还原 其本来面目。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对此要遮遮掩掩,难道胡仙是养女就没有资 格继承其父胡文虎先生的法定遗产了吗?   1954年9月5日,胡文虎先生病逝于檀香山皇后医院。而年仅二十三岁、二度 赴美进修新闻学的胡仙接管了《星岛日报》。胡仙生活简朴,平易近人,做事认 真,与人为善,很快就让《星岛日报》走上正轨。1960年的一天,胡仙在美国旧 金山考察。一位华人在街上问她:“香港正发生什么事?能告诉我吗?香港前景 如何?”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实在有中文报纸的需要,异域华人多么 渴望家乡的讯息啊!于是,她决定出版《星岛日报》海外版,并鉴于新一代华人 读者层中文水准低,部分篇幅以双语刊登。但有人劝她说:“随着电视业的兴盛, 报纸业将一步步走向灭亡。”但胡仙认为:报纸与广播、电视各有各的天地,报 纸只要加快发行速度,办出尖锐性、独特性,照样可以生存。从1963年起,胡仙 的《星岛日报》在世界上20多个地方设立印刷厂,通过卫星通信将新闻从香港传 送到美国的纽约、洛杉矶、旧金山、三藩市,加拿大的温哥华、多伦多、卡格利, 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澳大利亚的悉尼,纽西兰的奥克兰等地,使《星岛日 报》成为“世界上第一份国际性的华人报纸”。1966年胡仙与《明报》创办人金 庸等发起成立九十八家报社组成的“世界华文报业协会”,被推为首任主席。 1970年5月,又被国际新闻协会选为首位女性主席。由五十多个国家组成的世界 新闻协会发表声明说:“胡仙是一个真正懂得报纸为何物的人。她在当今报业激 烈竞争中不断把报纸推向时代的浪峰,成为真正的喉舌。她是伟大的报业家、新 闻女杰。她当选为主席,是当之无愧的。”1972年星岛报业上市,雄霸香港报业 的广告收益。80年代胡仙控制的报章多达8份,包括《星岛日报》《星岛晚报》 《英文虎报》《快报》《天天日报》《华南经济日报》《深星时报》《深光日 报》,星岛集团和收购的文化传信公司市值高达84亿港元,胡仙拥有50亿港元, 被列为香港十大富豪之一、“亚洲第一女强人”,被纽约《世界贸易》杂志选为 “全球五十佳最有权势女强人”。为了促进国际新闻事业的发展,胡仙全力支持 新闻教育,培养新闻人才,先后捐资几千万美元兴建香港浸会大学传理大楼,创 设香港中文大学“胡文虎传播讲席”,建造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新闻研究中心大 楼、加拿大卑诗大学“星岛新闻学院”等。胡仙因在世界报业发展的显著成就, 荣获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封赐OBE勋章、美国“卡尔?范?安达卓越新闻奖”, 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成为声名赫赫的“新闻女王”。   1985年,胡仙以6.36亿港元夺得香港“地王”地皮,半年后以8.3亿转卖, 获利近2亿港元,引发胡仙进军澳大利亚、新加坡、美国、加拿大等房地产投资 20多项。她自信地说:“现在我兴趣的不再是长线投资,而是一些可以在短时间 内带来利润的交易。父亲当年对房地产投资没有概念,如果他真想投资,他当时 持有的现金足以买下半个香港。”谁料从1989年起,海外地产市价一落千丈,胡 仙遭人逼债,最终让出星岛集团股权。“当你成功之时,全世界对你微笑;当你 失败之时,只有一人独哭!”香港《信报》评论员说,“仙姐虽然生意失败,但 仍是令人尊敬的长者,她的慈善活动受惠市民无数,在香港经济数十年中扮演重 要角色,都不会因仙姐失败而抹去。”《苹果日报》“石头记”评论说:“胡仙 是一个好人,从不轻易解雇员工。她开创了华人报章企业化、广告化、上市公司 化及拓展海外市场的先河,广泛传播讯息,培养了数以百计的作家文人,提升了 华人文化内涵,不愧为亚洲最有影响力女性之一。”   《星岛日报》是胡仙的标志,胡仙亦是《星岛日报》的象征。曾经在华文报 业全球化史上写下辉煌篇章的“新闻女王”,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皈依佛门,平 静安详。1993年10月,胡仙在福州注册成立“胡文虎基金会”,将国内资产收益 全部用于捐赠。她继承父志,到处奔波,专事公益事业。仅在江苏泗洪县就捐建 了26所教学大楼,在福建永泰、永安、永定、上杭、泰宁、宁化等地兴建15所学 校,捐资达4000万元以上,获得“捐赠兴办公益事业突出贡献奖”。胡仙,永远 的新闻女王,精魂永在,得为辉煌,失也璀璨!   2007年8月3日,胡仙博士回到中川考察纪念胡文虎先生诞辰125周年活动, 接受了我的简短采访。胡仙博士说:“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工作严谨、富有 情趣、特别注重亲情族情的人。比如:我们子女要早早起床不能睡懒觉,在家一 定要讲客家话……”在我的感觉中,我知道出生于外地的胡仙,她对故乡的感觉 不会与她的父亲相同,更不会与我辈相同。   大伯是我遥远的一个梦。故乡是大伯永远的遗憾。大伯解放前就去了缅甸仰 光,一直到他去世,他再也没能回到奋耀堂回到中川一睹它的变化。从大伯寄回 来的全家福照片可以看到:大伯长得高大潇洒,仪表堂堂;伯母清逸健美,气质 高雅;全家人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穿着洋气高贵。父亲三十多岁起,一直病魔 缠身,是大伯接济了父亲,让父亲活着还有希望。大伯与父亲的骨肉之情浓得如 同落魄的凡高兄弟。我八姐妹谈起从未谋面的大伯,宛如影子一样虚幻而又真实。 我读师专时,父亲住院去世,大伯还寄了一笔钱。是大伯感到无法衣锦还乡,愧 对亲友,所以才魂落异乡么?像大伯这样没有发达的华侨,在中川村还有许多。 中川村的华侨捐资兴建“怀乡亭“时,大伯捐了一点钱。怀乡亭矗立于中川村白 沙坑坡岭上,怀乡亭碑记上镌刻的名字,成为我幻想大伯的唯一历史印迹!大伯 怀乡的浓浓情结,是否化作了夜夜难眠、乡愁噬人的滴滴思乡泪呢?啊,大伯, 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拥而泣的大伯!据说,大伯是在中川梨子岭岗凉亭上唱山歌 时,认识挑担的伯母的。伯母余亚荣的娘家是在广东大埔县一个叫蛤蟆湖的小村 庄。在我的想象里,大伯与伯母的爱情充满了浪漫而虚幻的色彩。大哥出生三个 月时,伯母要去缅甸了,她走到汕头托人捎回了一身鞋帽、衣服给大哥。我近乎 虚无的记忆,立刻被伯母的这一细节所点亮。伯母是我永远无法复原的一个梦。   冬英姐、建标哥是侨生。后来冬英姐分配在广西南宁茶叶门市部,建标哥分 配在河南新乡棉纺厂工作。七十年代,俩姐弟相继出国,冬英姐到了香港,建标 哥去了澳门。建标哥去澳门前还给父亲写来了一封辞行信。我不知道冬英姐为什 么从来不给我们写信。我不知道为什么建标哥去了澳门后也没有跟父亲再联系。 人生有太多的谜,不是我们可以猜透的,但我们能理解他们的处境。记得建标哥 在国内读书放假时,会回奋耀堂度假。有一次,他在奋耀堂大门口逗我玩,双手 抓着我,将我甩得很高,把我吓得哭了,他羞赧地来哄我不要哭。奋耀堂不时有 华侨回来,但他们都不富裕。他们带回来了一些洋衣服,分发给亲友;小孩们分 到了一些番糖番饼,兴奋得脸都红了。那时,我们是这样穷困寒酸,许多亲友都 是拖儿带女一起来的,都想分到一点东西,亲友们带来了鸡鸾、葛粉。不少亲友 把自己的家说得怎样凄凉,怎样困难,有乞讨的意味。有一天,邻居有一位旅居 新加坡的女华侨回来了。其嫁到多兴村的姑婆患了很严重的肾病,瘫痪多年,全 身浮肿,她让儿子用竹椅抬她来,放在奋耀堂中厅里,说话一副悲悲戚戚的哭腔, 让没在故乡长大的华侨很不理解很漠视。而邻居的亲房们围着这位新加坡女华侨 坐着,几乎一刻不离,似乎在监视着谁,生怕另一位房亲多分一点东西,自己吃 亏。最亲房的那个人,看到这位新加坡女华侨住在弟媳腾出来的房间里,竟然毫 无修养,指桑骂槐,大发脾气。好在这位女华侨是解放后才去新加坡的,了解家 乡情况,她说:“番片有许多人劝我莫回唐山(故乡),说唐山有老虎啊。我讲, 有老虎我也不怕……”那时,我年纪小,却也感到深深地悲哀,虽然她不是我的 华侨。对待华侨的钱物,我的态度是:分给你,收下;没分你,也不要哭穷抱怨; 更不要监视华侨,计较多少,丧失人格。八十年代以后,这种令人心耻的现象逐 渐得到改变,但不少华侨还是停留在历史中。1987年,古竹中学的吕老师告诉我 一件事,说:“华侨,华侨,我的一位堂兄弟回来,分给我二十元钱,我请他吃 饭就花掉50多元,比我还穷。”我笑道:“吕老师,不要计较多少钱,就是他没 分一分钱,作为请阿哥吃饭,也应该啊。”他嘿嘿笑,叹道:“胡老师,话是这 样讲,我是说来听听。”九十年代,奋耀堂旅居马来西亚的一位华侨回来了,据 说分给楼里人每人二十元。那时,我家已搬出奋耀堂多年了。一天,这位华侨的 亲房不知是担心什么,在下洋街碰到我妈,说:“秀英叔婶,不在奋耀堂的没 分。”我妈微笑说:“我不在乎这钱。”我听了这件事后,冷笑了一声。都什么 年代了,有的人还是很小农,正如客家语所说:“见钱死一阵。”   大约2005年夏天,移居美国多年的胡成标兄弟二家人要回中川村。成标哥是 奋耀堂人,但不是我的亲房,是奖标、炎标的亲房。他的哥哥在缅甸,曾经回过 一次中川村,我没见过。成标哥是缅甸出生的,没有回过祖籍地,厦门的以按叔 打电话来叫我接待他。我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与奖标哥联系。成标哥晚上从厦门给 我来电,叫我帮忙安排住宿,并转告奖标明天到下洋见面。我叫他住新都酒店。 第二天上午,他到达下洋。下午我带他去中川村参观他的祖居、胡氏家庙、虎豹 别墅,翌日参观侨育中学,中午成标哥请大家吃饭。在度假村,成标哥的弟弟问 奖标:“真的要打地坟吗?要多少钱?”奖标哥嗫嗫嚅嚅:“要、要建。”成标 俩兄弟走开去商量后,又回来了,说:“八千元够不够?”奖标沉默不语。坐在 旁边的胡炎标埋怨道:“够了,够了,奖哥罢了!”奖标望他一眼,不声不响。 成标哥的弟弟递给奖哥一叠美金。最后,成标哥叫我代拟一张收条,以便寄给他 们缅甸的大哥看,钱由三兄弟共出,奖标、炎标在收条上签字。那晚,我想奖标 作为亲房应该请成标哥兄弟一家吃一次便饭吧,因为你们是东道主,而成标哥千 里迢迢从美国归来,虽然他较富裕,作为兄弟不应该为客人洗尘吗?但是,一直 到成标哥离开,都没有请一次。有时,我就很不解:我们与华侨除了谈钱外,难 道就没有其它应有的礼节与感情吗?我们穷得真的只剩下金钱了吗?   成标哥我是第一次认识,他也是侨中吴楚龙老师的亲戚。他说:“成标很有 人情味。”我觉得成标哥确实是一位有爱心的人。2005年,我有篇散文在《美国 侨报》发表,没寄样报来。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邮件给成标哥,看他能否帮 我找找,寄给我。他打来电话说没找到,不过,他给我寄了一包美国的华文报纸 和我冬英姐、建标哥的电话号码。原来,成标哥一家小时与我大伯家在缅甸还是 近邻,我想他一定是通过缅甸的大哥获知我堂姐堂哥的电话的。2005年12月6日, 成标哥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和二张全家福照片。他的英文信很短,说:“It is great. Email work.Thank. Keep in touch.”。他有二个女儿,一个儿子。他 的二个女婿都是外国人,是女儿读博士时的同学。照片背景是绿树、淡黄的枫树, 还有碧蓝的游泳池。他的中文信也很短,给我的印象是英文比中文更好,他的普 通话也比写汉字更好。他的弟媳祖籍是广东梅州人,已经不会讲中国话了。中午 吃饭时,她一直教奖哥的孙子说英语,可是小孩很害羞。2006年8月27日,成标 哥给我发来一首诗,叫我寻找它的出处。这是唐代诗人刘皂的《渡桑乾》:“客 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即没来由)更渡(即再渡)桑乾水,却 望并州是故乡。” 此诗写诗人由山西北部(并州)返回咸阳,取道桑乾流域。 前二句写久客并州的思乡之情,后二句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极其含蓄地流露 出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作客,而十年过去, 一事无成,终于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这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罢了。但是,出 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自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 万没有料到,十年客居,又不知不觉对并州也同样拥有了深厚的感情。事实上, 它已经成为诗人心中的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 州的时候,怀念并州的情绪,竟然出人意外地、强烈地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 外一个沉重的负担。这时,作者和读者才同样感到,“忆咸阳”不仅不是唯一的 矛盾,而且“忆咸阳”和“望并州”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也难于断言了。空间 上的并州与咸阳,时间上的过去与将来交织一处,而又以现在桑乾河畔中途所感 穿插其中,互相映衬,宛转关情。每一个有久客还乡生活经验的人,读到这首诗, 难道不曾有过这种非常微妙、非常真实、非常复杂的心境吗?我不知道成标哥发 这首诗给我,是不是想传达一个侨居海外几十年的华人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 他真的融入了当地社会将美国当作第二故乡了吗?   2007年2月18日(中国春节初一),成标哥与夫人钟淑芬伉俪给我发来新年 贺词:祝 你 新 年 快 乐! 平 安 幸 福 !仅与我有一面之交的成标哥,回美 国后还会与我联系,这样的华侨也许不会多了。第三代、第四代的侨生,还会对 祖籍地怀有眷念之情吗?华侨曾经帮助过我们,但这种援助是否变成了故乡人乞 讨的资本,让我们变得面目可憎?如果援助成了我们懒惰的温床,成了我们索取 的理由,成了我们精神的鸦片,成了我们狭隘的蛇毒,成了我们猜忌的杀手,成 了我们愚昧的麻醉品,成了我们生命的矮化剂,那么我们不应该深刻反省自己人 性的弱点吗?   这几年,我认识了一些华侨,也为华侨写过一些文章。我总感觉出生在家乡 的华侨比我们故乡人境界要高,也许是他们见识更广的缘故吧。2007年10月6日 中午,我正睡午觉,忽然接到新加坡永定会馆会长胡晋发先生打来的电话,询问 我:“稿费收到没有?9月24日晚为什么没有在宴请会上看见你?”我答:“稿 费收到了,谢谢关心!24日晚,我没有接到出席‘侨胞设宴’的通知。”9月23 日,他从新加坡组团回中川参加由龙岩市承办的“纪念胡文虎先生诞辰125周年” 庆典活动。他在电话中讲了他写的几首诗,俩人便畅谈起来。我诚挚地说:“华 侨中企业家不少,但会写诗的只有几位。写诗不仅是一种乐趣,为历史留下见证, 而且可以提高一个人修养气质,这是最重要的。温家宝总理就是典范。”晋发叔 呵呵笑。晋发叔很低调,为家乡做了许多好事,却不要人宣传他。我说:“我写 华侨,不只是为了其个人,更重要的是弘扬仁义,激发更多的雷锋来做善事!做 好事不留名,固然是个人的风范;做好事社会替他扬名,更值得称道,也更有当 代意义!当年如果没有毛泽东为雷锋题词扬名,会不会有这么多的雷锋呢?”我 的一番高谈阔论,也不知晋发叔认同了没有。   说起华侨,我想到了那次到三联村的采访。   山萦水纡、风景旖旎的三联村是镶嵌在著名侨乡永定县下洋镇的一串玛瑙。 沿洋吉公路到汤子角风景区。往下。一路是碧水潆洄、山峦挹翠。大片大片的香 蕉林从山坡上掠过。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林,摇曳于清幽疏朗的田畴里、山坳 边。浮躁喧嚣的心立刻跌进陶渊明世外桃源的意境里。不知怎的,我一下就喜欢 上三联村,宛如我喜欢古朴的初溪土楼一样。我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喜欢 得内心泛起幸福的涟漪,犹如看见电影明星的眩晕与萌动。能撒谎的是人的话语, 但不能欺骗的是自己内心的感觉。也许是它纯净古朴的意境,暗合了自己生命密 码中的神秘符号吧?   三联村是由溪头、吉里、青潭三个自然村组成的。它的命名本身就富有诗意。 平坦的洋吉公路将它们缀成了一串翡翠。乌黑的大石,随意地散布在青绿色的溪 流里。胸前吊着鱼篓的艄公慢悠悠地撑着竹排,在收网拈鱼,脸上是恬淡闲散的 表情。野逸的芦苇,一丛丛一簇簇,泼泼辣辣地立在沙坝地里,渲染出小资的情 调。金丰溪洄流到这里,仿佛突然空灵起来,淳朴起来。溪的北滨是溪头村,高 高低低地横亘着二三十户人家;溪的南岸是吉里村、青潭村,也是低低高高地错 落着一二十户农家;果林菜地、阡陌小径参差错杂其间,恍若一幅诗意峭拔俊逸 的现代版画。清冽的空气,透明的阳光,明净的山野,澄碧的溪流,淳厚的民风, 让我的心灵安谧详和,如石如苇……其实,我更愿意用“古朴的诗”来概括三联 村的意象。它不仅是山水之优美,而且指民风之淳朴,侨心之炽热。一路走来, 三联村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亭多,桥多,路多,碑多。短短的洋吉公路两旁就有 溪边亭、建乡亭、念亲亭、崇德亭;有溪头小桥、溪头大桥、河吉大桥、友谊桥、 世纪桥;有母子捐建的爱乡路,有纪念祖父的提达路,有寄意故乡的创福路,更 有爱心善心大汇聚的洋吉公路。最让人感动的是三联村的华侨热心公益报效故乡 的炽热情怀。每一座亭,都是华侨关爱亲人的伞;每一座桥,都是侨胞连结故土 的心;每一段路,都是侨胞弘扬善心的情;每一座碑,都是侨乡打造的独特文化 景观:善待他人,爱满天下!   如果你走入漂亮优美的三联小学,就会眼前一亮:每间教室的门楣上都镶有 一块牌匾,上面写着:“×××纪念室”。几十块牌匾,排成了一道风景线,仿 佛就是几十位华侨报效故乡的心在熠熠跳动……可以想见,三联村的华侨并不是 大富翁,但他们热爱乡梓的心是炽烈的!总投资84.8万元的洋吉公路硬化,捐资 最多的华侨胡晋发、胡义发、胡裕初、吴书史、吴书玉先生就是侨胞中的代表。 德高望重的胡晋发先生是星加坡永定会馆会长,十几年来为永定家乡的建设奔走 呼号,令人感动。永定中医院就是他牵线搭桥引来侨资建成的。或许是受胡晋发 先生慈善之心感化吧,一位安溪县的王美英女士也热心地为洋吉公路捐资2.4万 元。侨育中学苏志豪校长说:“胡晋发先生不仅在侨中捐建了念慈路、良海路、 天文站、星马楼、宿舍楼等,更可贵的是他认为教育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观念 和命运,走出狭隘的圈子。这是极有见地的……”故乡贫穷困苦的生活、砾石坎 坷的山路,一定深深地烙印在胡晋发先生童年的记忆之中吧,所以他在洋吉公路 落成后欣然题诗:“昔日山高路险艰,山村城镇隔云天。如今辟得康庄道,从此 行人无怨言。三联村民结同心,洋吉公路庆落成。交通顺畅开财路,经济繁荣百 业兴。”……   走出胡晋发先生奇特的围龙屋后,我骑着车往青潭村而去。因为我心中有个 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去拜谒印尼侨胞胡来兴先生的故居,看一看什么样的水土养 育了这样一位让我感动不已的乡亲。出发前几天,我到下洋恒兴小学采访,侨联 会曾锦生主席告诉我:胡来兴、温耐恒伉俪没有子女,但胡来兴先生临终前有一 嘱托:希望将自己的一生积蓄拿回魂牵梦绕的故乡去捐建一所小学,以弥补自己 小时没念多少书的遗憾。为了实现姐夫生前捐资办学的遗愿,1999年10月27日, 祖籍广东梅县丙村的旅印侨胞温持祥兄弟带病到下洋选址建校。2003年9月,投 资138.8万元崭新亮丽的恒兴小学顺利峻工,并迎来了二百位学生就读。龙岩市 政府为之颁发了“爱国爱乡”奖牌……青潭村是个很小的村落,七八座小土楼矗 立在山麓,屋前是形状各异的稻田。阳光很柔和,整个村庄沉寂得只有鸟鸣声。 一对瘦弱的老人在路边锄地。听我说明来意后,就要带我去看。我怕影响他们锄 地谢绝了。老阿婆很内疚地冲我说:“茶也没吃哩。”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来到屋前,二位砌石的师傅放下活计,帮我找到了胡来兴的亲房。亲房请我喝茶, 介绍了胡来兴的情况。他很遗憾地指着半山坡上的故址说:“故居已经崩塌 了。”……   回家的路上,我有点失望,但旋即又高兴起来。一个没有故居的侨胞仍然牵 挂着故乡,仍然要把一生的积蓄拿回故乡,这说明了什么呢?一个人可以没有物 质的故乡,但不能丧失灵魂的故乡,这正是人生的意义,也是炎黄子孙代代相因 的精神血脉吧。   在中川村,精神境界令我仰慕的华侨还有不少,胡聚友就是其中之一。聚友 叔是一位印尼归侨。他长得并不漂亮,面容瘦削,耳朵很长,人称他“猴子脸”, 但在故乡没有人不敬佩他的。今天我重读他的一些生活细节,仍然有一种被震撼 的感觉。   1983年元旦,“全国归侨侨眷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在北京开幕, 一位来自福建永定县的大会出席人员跟全国侨联主席张国基先生会面时,两人热 烈拥抱,亲切畅谈。这位国基先生的好友,就是当时担任福建省侨联常委和龙岩 地区侨联副主席的胡聚友先生。   胡聚友先生诞生于马来西亚怡保的一个华侨矿工家庭。1911年,他跟随父母 回到故乡永定县下洋镇中川村,读了六年私塾。1917年,由于家庭经济拮据,不 得不辍学,跟弟弟一起卖米糕、甘蔗帮衬父母。挨到十五岁,父亲向人借了八十 块银元,带他再往南洋谋生。不想途经潮州市竹篙山下,竟被土匪抢劫一空,爷 俩只好垂头丧气折回家中。不久,父亲忧郁而死,丢下他和二个弟弟与母亲相依 为命,凄怆度日。第二年,日子困顿得实在无法过下去了。他一发狠将家中一块 菜园卖得五十块银元,加上舅公的一点资助,跟着新房中一名“水客”飘洋过海 来到印尼沙拉笛加,在一位同乡的商店里做了三年学徒。其间,他得到店主的儿 子和一位工学院教授的帮助,利用晚上业余时间开始自学建筑知识和技术。1924 年,建筑技术尚未学成,却失业了。他便操起一根扁担,挑个货郎担,到附近偏 僻小山村去兜卖。由于他勤快伶俐诚实,小生意倒还不错。   1927年,胡聚友回国与徐容娘结婚。翌年重返印尼,潜心学习建筑技术。两 年后,他凑了一点资金,开始承包工程。八、九年间,在三宝垄一带,他承建了 不少乡村小学、巴杀(市场)、乡道、桥梁。经营正有起色,1941年底却遭遇日 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印尼顿时沦为日寇铁蹄蹂躏之下,建筑业停顿。胡聚友不愿 做顺民,便隐匿于当地乡村,做土产小买卖养家糊口。1945年8月日寇投降,印 尼宣布独立,但荷兰殖民者卷土重来,荷印战争爆发。1947年6月,战火蔓延到 沙拉笛加,胡聚友拖儿带女随着众多难民逃往梭罗,劳瘁二十多年积攒起来的一 点产业也毁于一旦。次年3月,胡聚友回到重新为印尼人民所控制的沙拉笛加, 发现这座城市已变成一片废墟。直觉告诉他:建筑业大有可为,便立即想方设法 重整旗鼓。他既工设计,又善营业,讲究质量,信誉卓著,不长时间就承建了沙 拉笛加百分之八十的房店,广获赞赏,并博得沙拉笛加市长斯弟扬洛的钦敬与赞 扬,两人进而结为好友。胡聚友在当地社会声望日隆,他被推举为沙拉笛加中华 总会监委,还担任华侨公学董事长等职。   胡聚友重返印尼后,认识了张国基先生。民国初年,张国基在湖南第一师范 与毛泽东同学,1927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辗转来到印尼。在与张 国基的密切交往中,胡聚友受到张国基的深刻影响,对中国共产党与革命事业有 新的认识。1949年新中国成立,他为祖国新生、国家富强有望倍感欢欣鼓舞。 1950年,印尼独立,中印建交。他积极参加拥护新中国、发展中印友好的各种活 动。这时,中国驻沙拉笛加领事馆成立,他立刻把自己的住宅的一半房屋让给领 事馆作为办公场所。同时,他鼓励和支持子女回国求学深造,为祖国建设服务。 不幸的是,1960年5月,印尼中爪哇包括沙拉笛加发生多起反华暴乱。暴乱分子 抢劫华侨财物,烧毁华侨商店,奸淫妇女,无恶不作。胡聚友愤怒得几天吃不下 饭,再也无法安心在此居住。1960年6月3日,他毅然从印尼回国。在广州停留期 间,广州投资公司要安排他在广州工作,胡聚友婉言谢绝道:“家乡住房紧,我 要回去建设!”1960年7月28日,胡聚友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中川村。   胡聚友回到中川村,正值夏收夏种农忙季节,母亲又患病在床,但他到家的 第二天就下田参加生产队插秧,轰动了中川村,一时成为中川的特大新闻。社员 们激动地说:“出国四十年的华侨大老板,一回来就脱鞋下田,跟大家一样干活, 真真没忘本,难得!难得!”不久,中川大队党支部请他负责筹办“侨农垦牧 场”,他二话没说,一口应承担任场长。随即选定在沙子岗和骊子岭开辟垦牧场 。他年近花甲,领着六个场员挥锄苦干,相继开垦了荒地二十多亩,粮食达到自 给;桃李、茶叶、板栗,样样丰收;牛羊鸡鸭六畜兴旺。从1962年至1972年十年 间,他先后五次被评为永定县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每年过年,本来不是轮到 他值场,他却叫场员们都回家去团团圆圆过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把一大群羊 赶到山坡上啃草。看着羊群兴高釆烈的撒欢,他便乐呵呵坐在山坡上,似乎比它 们还快活。   1981年,胡聚友、曾建平、吴逸汉三位热心侨联工作的老归侨分别被选为下 洋镇侨联分会正副主席。按规定,侨联领导可以每月领取30元津贴,可胡聚友辞 谢了。其实,他为地方公益事业做“义务工”的声名,早已闻名遐迩。60—70年 代,他给下洋大桥、汤子角大桥等工程引进外资、设计图纸、指挥施工,就从来 不要一分钱报酬,有时还自己贴上不少钱。例如,建中川小学水池时,因工人失 误建坏了,他马上自己掏钱重建,人们称他为“自带饭包的工程师”。在永定、 广东大埔侨乡,他设计的大大小小桥梁有40多座,也从未收过分毫报酬,被群众 誉为“义务建筑设计师”。   当八十年代初,曾建平先生筹集侨资兴建侨育中学“星马科学馆”时,胡聚 友与吴逸汉也齐头并进筹集了星马泰乡侨资金7万多元,动工兴建下洋华侨旅行 社,但事情却一波三折。首先对侨社的选址有人刻薄地说:“地址选在偏僻荒凉 的‘马道坝’(溪畔草滩),真是眼珠子装来配好看的!谁会去那鬼地方呢?” 他们认为,侨社应该建在热闹非凡的邮电局旁才科学哩!面对闲言碎语,胡聚友 坚定地说:“侨胞回乡也不是来赶热闹的!侨社选址马道坝,就是为了带动下洋 荒僻的西北部发展起来。”这侨社工程刚建到一半,胡聚友、吴逸汉突然接到海 外捐资者胡先生的电报,要求工程立即停建。原来,有人去信海外,说胡聚友、 吴逸汉等人乘建侨社之机,天天“炒锅子”,大吃大喝,大把大把糟蹋华侨的血 汗钱。   “胡聚友做工作是不取一分钱报酬的,难道他不要拿却会去吃吗?”当吴逸 汉先生接受我的采访时,他回忆当年情景道,“不久,胡先生到广州,我俩人立 即前去与胡先生会面,想当面说明情况,澄清事实真相。双方见面时,只见胡先 生怒容满面,一开口就痛斥大吃大喝恶性。胡聚友静静地听着,一言不驳。等胡 先生把话说完了,还是一声不吭,只叫我把实际情况讲出来。我就讲了:在建侨 社的过程中,八十岁的胡聚友每天从中川村步行到下洋工地督工,没领一分钱补 贴不说,也没有报销过一支烟、一杯茶。从开工到目前为止,只花去30多元杂费, 其中20多元是邮票钱,只有10元用于一次开会煮稀粥的开销。胡聚友先生每天中 午在工地上吃的饭,是自带的一包快熟面!然后,我将帐目摊开来。胡先生看帐 目记得一清二楚,30多元杂费开支简单得一目了然,登时十分感动,误会消除, 转怒为喜。当时,我实在佩服聚友惊人的肚量与涵养。”1984年,“星马科学馆” 与侨社同时落成剪彩。下洋侨社乘机动员参加典礼的侨胞带头在侨社附近兴建一 条华侨新街。没几年,荒凉的下洋西北部繁荣起来了,印证了胡聚友和吴逸汉当 年的远见卓识。下洋侨社建成后,新加坡华侨十分感谢胡聚友,打算送一部小轿 车给他。胡聚友却温和地说:“我八十岁了,小车对我来说没用,大家要送就送 给侨社吧!侨社有旅行车,接送华侨更方便!”几经推让,华侨恭敬不如从命, 把小轿车换为旅行车送给侨社。侨社专门用来接送探亲观光的乡侨,又快又方便, 大家无不赞扬胡聚友的高尚风格。   1982年秋,胡聚友偕中川小学胡菊芬老师一道,到香港开展三胞联谊活动, 获悉乡侨曾彩春先生的母亲胡亚齐老太太已经98岁高寿,曾表示要让曾先生为家 乡做件好事。他俩当即在北园酒家与彩春先生儿子曾仕民会面。胡聚友态度诚恳 地说:“世上难逢百岁婆,为胡阿婆老太太修座桥,既益寿又利民啊。”他们谈 得十分融洽,当下决定在故乡建一座“百龄桥”。胡聚友回到住处,立即“关” 在房里,又画又算,设计了三天,拿出百龄桥设计图纸,预算造价为1.3万元。 有建筑经验的胡菊芬老师一看,吃了一惊,说:“友叔,万三块钱怎么够?”胡 聚友忙说:“多找窍门多节约,应该够吧?”胡菊芬按他的经验逐项估算,仍是 不够,便诚恳地说:“友叔,不是我不珍惜华侨的钱,钱不够再来要,恐怕要引 起误会的!”聚友点点头,不再坚持,说:“那我再算过吧。”最后预算价改为 1.7万元。曾家看了图纸,听了说明,十分满意,立即付款施工。到1982年冬, 百龄桥建成结算,实花去造价2.2万元。曾先生知道胡聚友的为人,马上汇款如 数补足。原来预算突破,一是施工中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情况,二是胡聚友向来对 华侨捐资项目,精打细算得近乎吝啬,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预算总是偏紧又偏 紧。他常对侨联工作人员说:“做华侨工作,最要紧的是讲信誉。经手华侨项目, 不但要讲求质量,还要多省钱办大事,让捐资华侨放心满意!”许多华侨要捐资 在家乡兴办公益事业,首先想到的就是委托胡聚友去经理。对于胡聚友提出的建 议、意见,则几乎是言听计从。中川村汤子阁大桥,多次被洪水冲毁,每次胡聚 友的信一去,胡万铎先生就将款汇回来重建。香港之行,侨胞们被胡聚友无私奉 献、坦诚正直又宽厚谦和的人格魅力所倾倒。胡聚友把三胞政策和落实情况、吸 引三资的优惠政策,传送到三胞的心坎里。侨胞素仰胡聚友的人格风范、高标卓 识,颇有如沐春风、相见恨晚之感,陈永源先生当下决定赠送一部救护车给下洋 医院;不久,新加坡、马来西亚乡侨也集资给下洋医院送来一部“757”救护车。 一个乡镇医院同时拥有二部救护车,当年实属罕见,因而轰动一时。   胡聚友心中时刻装着乡侨、归侨、侨眷的喜怒哀乐,为保护侨胞的合法权益 而尽心竭力。1983年,省委书记项南访问中川村。胡聚友向项南书记当面反映为 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落实政策,首先是返还胡文虎先生的故居庆福堂、中川虎豹 别墅等房产。不久,胡文虎先生福州、厦门等地的房产得到归还,并最终促成了 香港星岛报业集团董事长胡仙博士回国回乡。印尼华侨胡玉英在下洋新街有两间 店铺,长期被下洋供销社、下洋大队占用,胡聚友不顾年迈亲自跑到省侨办反映, 终于物归原主。……1997年9月19日,胡聚友先生以92岁高寿,在福州无疾而终。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事迹风范,在广大华侨、故乡父老中广为传扬,彪炳千秋! 叙述聚友叔的旧事有点琐碎,但正是这些细碎让我看到了奋耀堂华侨之外的真实 的影像。   二十四   土楼在我的生命体验中究竟是什么?这是我在这篇散文中要回答的第一个问 题。   如果有人问我:土楼是仙宫是天堂,住在里面很舒适很惬意,是吗?我沉默, 我冷笑。如果有人问我:土楼是黑牢是地狱,住在里面很阴暗很痛苦,对吗?我 沉默,我冷笑。   有网友问我:住在竹筒一样的圆楼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说:你来住一 夜不就知道了。   奋耀堂在土楼群中是中档土楼。我住在楼中30年,我知道是什么感觉。奋耀 堂坐北朝东,这种朝向是非常奇特的,它蕴含了道家的玄机。这种扭向的建筑, 在中川村只有三座:一是胡氏家庙,二是乡贤第,三是奋耀堂。这三座同一中轴 线上的建筑,就像三只身背朝北、斑头扭东的卧虎,静静地躺在中川的村心里。 每当晨曦初飞,流光弥漫,散布于奋耀堂,这只斑斓的老虎目光如炯,伸出两只 前爪(围墙),通体熠熠生辉。我的先祖设计这座虎形土楼,所有的意韵都蕴藏 其中,让后代子孙去揣测它的机巧匠心。我见证了奋耀堂四代人的不同生活形态 与心理特征:老年人的怪冷,中年人的急躁,青年人的沉稳,少年人的多思。他 们不同于第五代人的明朗,他们不会动不动就喊“吔!”“呵呵!”这样的叹词。   1993年,我搬出了我的土楼。现在比我小一辈的孩子我几乎不认识了。回到 奋耀堂,他们不会喊我,我对孩子陌生,孩子对我生分,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 生疏的膜。在楼外人看来,我是奋耀堂人;在楼内人看来,我是单位里的人。我 好像在渐渐地失去自己的根。这是一种很尴尬的人生状态,宛如在厦门工作的同 学回到祖楼,还有认识你的人叫你喝茶、吃饭,但望着下一辈陌生的目光,你无 法交谈,你感到了一种尴尬、无奈,你还能回到从前熟悉的时光吗?你对自己都 产生了怀疑:我还是奋耀堂人吗?一种复杂的情愫在你脆弱敏感的心里涌动。你 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看着奋耀堂在崩圮,在衰老,在憔悴,在淡漠,你有一种 被时光咬噬的感觉,有一种负罪的内疚与绝望。你幻想给这座百年老屋,给这座 最普通的经典,给几百年的岁月整容,拆去猪栏坑种上缤纷的花草,留下几百年 的历史给后代瞻望眷想,而不想让这座百年老屋在荒草丛中迷失,在凄风中哀叹, 在暴雨里成为废墟的空白……   看见奋耀堂,我想起了永定的许多土楼,想起了许多介绍土楼的文章。作为 民居的土楼不是明代抗倭寇的产物,中国许多地方自古以来就有生土建筑的土房。 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全国人民都可以从电视画面中看到:陕西、甘肃地区都 有不少被地震毁坏的土房。但是作为历史悠久、规模宏大、结构精巧、文化丰厚、 功能齐全、造型优美的围合式土楼尤其是圆楼,只能诞生在客家民系与河洛民系 的交界带上。而永定客家土楼会成为经典土楼,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处在不同方言 与文化交界带的最前沿,需要聚族而居,又因为永定山区地方狭小、田地珍贵, 所以它的楼房随着人口增多只能越建越高,最终成为巍峨矗立、气势磅礴的“空 中之城”。   奋耀堂是永定经典土楼的映衬,经典土楼是永定许多普通土楼的烘托。要认 识永定土楼,精髓在于要具备“中和”“中庸”的阴阳思想。不看普通土楼的人, 无法领略永定土楼的精华;不具备阴阳思想的人,无法领悟永定土楼的魅力,正 如没见过矮房子的人,不会懂得永定土楼的巍峨壮观一样。而许多有特色的土楼 正被几座经典土楼所遮蔽,正被浮华的文章所遮蔽。认识土楼,靠的是心灵的力 量,靠的是生命的感觉,靠的是重构的能量,而不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垃圾 文字。真正有生命的土楼会在苍桑岁月中流痕……   说精致华美的“土楼王子”振成楼,是永定土楼皇冠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这自然不错,但我认为它是最有见识的土楼。楼主人真是把他的见识学养发挥到 了极致,融入了每个细节之处,让我们徒生羡慕的份。林逊之是民国中央众议员, 林亮之是省参议员、四县县长,这是一座官人才能造出的土楼。有位日本人,住 在振成楼,看见家家在烧柴炒菜,却看不见炊烟飘出,在楼内楼外转来转去找不 到烟窗,心生疑窦问:“土楼的烟窗在哪里?”阿耕叔搬起铁锅,让他看藏入墙 壁的烟道:“炊烟最后被屋顶的黑瓦分解散出去了。”精明的日本人目瞪口呆。 这样惊人的细节设计,只有学识丰赡的楼主人才有此妙想。它让我想起有的土楼 为了防盗不设烟窗全楼熏得乌黑、有的土楼为了留财只设弯曲的小烟窗引起火灾 的情景。只有振成楼的设计者真正学通了《易经》,用阴阳二脑来思考问题,用 中庸中和哲学来处理问题,而不是一味生搬硬套地以曲为美。诸如防火墙、直水 道、指示台、砖廊道等美妙的细节不一而足,正是这些细节辉煌了振成楼。振成 楼的八卦结构布局历来为人称道,它的迷魂趣味恐怕比千篇一律的城市建筑还有 意味。有的外国人住在振成楼,下楼买点东西,再上楼就找不到自己住的房间了, 无奈之下只好摘一朵花来作个标记,不然门都进不了。说实话,我们住惯方楼的 人来住圆楼,一不小心也会找不着北。但我认为振成楼的点晴之笔在于中西合璧 的中厅,它的舒适精美是清爽的石板、典雅的石柱、亮丽的白墙、蕴藉的题联、 方圆的造型等元素组合营造出来的。一句话,它是恰到好处的中庸思想与和谐均 衡的美学思想的融合。   承启楼这座被制成中国邮票的“圆楼王”,不是一座最舒适的土楼,却是一 座最震撼心灵的土楼,一座蕴含土楼“生命之根”的“东方古城堡”。参观永定 土楼,如果不参观高头的承启楼,可以说是白来永定一趟。整座土楼就像一棵根 深叶茂的榕树,400个房间宛如绵密精巧的蜂巢,600多客家人犹如一只只飞进飞 出的采花的蜜蜂。整座楼的生命气息弥漫在这座古老神奇的家族王国里。我多次 走进这座八卦迷宫的土楼,走进这座楼四层环四圈的城堡,住在朋友江贵平的房 里,但站在四楼浑圆粗犷的廊道栏杆前,望着浩渺隐约的对面栏杆,它恢弘粗犷、 厚重雄浑的磅礴气势一次次震慑了我的心灵!我的思绪在粗厚的土墙,赭黑的楼 梯,黛青的砖瓦,浑圆的檐廊间回旋飘逸。一位老人告诉我:解放后这楼还住着 二个生产队的人。楼东楼西的姑嫂不相识不是奇闻。我遗憾自己不是生在此楼。 有个游客说:当我走进承启楼,圆圆圆圆的天空弧线,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眩晕 感,这种奇妙的感觉使我一下失去了方向……可以做一个心理测验:如果你走进 振成楼,你不会张大嘴巴喊一个字,你就不是人,是神。哪一个字?就是: “哇!”如果你走进承启楼,你不会睁大眼睛喊一个字,你也不是人,是菩萨。 哪一个字?就是:“啊?”清晨的阳光如澄澈柔嫩的温泉晶莹透亮。承启楼前, 中国国民党主席吴伯雄先生手植的香樟树在微风中摇曳。树与楼,楼与树,生命 之根在地下相亲相连,成为互相印证的客家寓言。   没有哪座永定土楼会比富字楼更充满传奇与艺术的魅力!当我静谧地伫立于 潺潺的中川溪畔,我知道你就是蜚声世界的永定土楼中的绝版——全国罕见的按 “富”字图案建造的“字形楼”!   走进别出心裁的富字楼,犹如走入一座艺术的迷宫。底层大大小小二十五扇 门的布局常让我晕晕乎乎地迷失在客家先祖的绝顶聪明和无比高超的建筑艺术里。 二百七十年后,我仿佛还仰头望见先人胡旃乡凝眸圪蹴在澄明的空气之中,像摆 弄石子棋一样,移动着富字楼图案的横横竖竖,最终捋着飘飘髯须微笑了……我 游弋于富字图案构筑的高墙里,像一条鱼触碰“富”字的魅力。跨入大门,一条 铺满鹅卵石的“天街”扑入眼帘,悠长而古朴。直溜溜的天街两旁各站着两行面 面相觑的房间和四个小厅堂,它们仅用两个拱门相界,与笔直的天街组合成象形 的“田”字。远眺“天街”尽头,一扇雕龙画凤的中门屏风隔着。入其右侧门, 见一麻石天井、两边厢房和上厅堂,它们围成一个“口” 字。而上厅堂后面的 封墙,就是“富”字中的“一”了。那么,宝盖“冖”在哪里呢?打开上厅堂两 侧的拱门,可见两排弧形的住房连接着,恰构成宝盖“冖”。穿过左边住房小门, 进入一溜碓房和杂间,就是“富”字头上斜伸出来的一长点了。于是,“富”字 结构浮雕般地凸现于密密麻麻的中川土楼群中。纵观永定土楼,还有谁能将土楼 建筑得如此富有艺术情趣呢?   遥想几百年来号称“小香港”的中川村因失火而烧掉鳞次栉比的房屋何止几 百,可是,富字楼却在周围一片火海烈焰中,安然无恙,让日本、美国、荷兰的 建筑专家们仰为观止!原来,富字楼的墙顶上创造性地设计了“封火瓦”——全 用青砖层叠层地砌至瓦口,这一独创的建筑技艺一劳永逸地灭了火魔的肆虐!   当我蚂蚁似的在“富”字里爬上爬下的时候,我反复询问耄耋老人一个问题: 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清代,旃乡公为什么要按“富”字建楼呢?华发如银的老人愣 愣地望着我。我恍然:建楼的文化背景,已经如空气一样老得说不出话了。它成 了一个后人再也打不开的锁!真的,人类的嘴和手终究是抓不住时光苍茫的脚! 几万几十万年之后,又有多少把锁会锈在淡漠的空气中呢?可是,我恍恍惚惚地 听到了悠长天街中飘来的“要富要富”的细语呢喃。这一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 声吟,却是这样的执着与沉定,与永定土楼“睦亲和族、耕读上进”的文化呐喊, 汇成一股多声部的文化洪流!这时,我深深折服于建造者胡旃乡的卓绝胆识和深 邃思想了。震惊我们的还是他去世220年以后的开棺:1973年侨育中学开辟运动 场,迁葬掘坟时,封着三合土的灵柩完好如初。撬开棺盖一看,但见其尸首浸于 药水之中,穿一套摞补丁的黑色官服,容貌须发栩栩如生,按其肌肤富有弹性, 拉其关节开合自如、一时轰动闽粤边界,观者如潮,络绎不绝……正是这位最早 拓垦台湾的彰化县学官设计建造了独一无二的富字楼。   我穿行在大大小小的窄门巷道里,高低错落的青砖黑瓦起伏有致地摆布它优 美迷人的图案,袋青的苔藓为它抹上时光的流行色。阳光在瓦楞屋檐间弹跳着, 漾漾地收缩斑斓的脚丫。   坐落在全国著名侨乡下洋镇初溪村的初溪土楼群,周围峰峦叠嶂,古朴的氛围, 原始的神秘,结构的优美,恍如人间天堂,让中外游客的灵魂震撼!它成为各种媒体 争相聚焦的童话,被誉为“中国最美丽的土楼群”。   是集庆楼72架楼梯层层叠叠的诱惑,还是土楼民俗珍品馆琳琅满目的妩媚, 抑或是梦中那条古朴光滑的青石板道的逶迤,牵引着我一次次零距离亲吻初溪土 楼群?我一遍遍地问我自己。为什么想念初溪,想念这福建永定土楼中的“世外 桃源”,想念这中国最美丽的土楼群,想念这宁静得可以听见灵魂跳动的地方。   时令已是深秋,空气清冽得有细腻的层次,一层层稻田铺张跌宕成凡高笔下 色彩斑谰的油画。路旁掠过触目惊心的红柿果,一树树,如梦中的红柿灯流,表 情冷艳高贵如小资。绵延的凤尾竹摇曳出白瀑布、弯河流、大溪石,还有栩栩如 生的十二生肖大石雕像……中国中央电视台7台《搜寻天下》播出四集专题片以 后,4台《走遍中国》又来寻觅它神奇的震撼人心的魅力。初溪土楼的优雅,在 于造型的别致,圆圆圆方让洋人惊叹;初溪土楼的古朴,在于小桥流水人家的静 谧,在于曲曲折折的石道;初溪土楼的雄浑,在于参差错落的建筑,在于山窠里 奔泻而出的溪流的喧响;初溪土楼的特色,在于它是山腰上矗起的雄放,是远离 尘嚣的“桃源”,是灵魂伤痕的驿站……   当我再次走进集庆楼这座历史最悠久的圆楼时,这里成了土楼民俗珍品馆, 这是下洋镇陈昌书记等大力开发下洋旅游产业的第一步棋,首先引进台湾外商投 资几百万元重点开发初溪土楼群。像众多的游客一样,我在红灯笼的廊道中逡巡, 在72架楼梯上蹀躞,一边询问一边听着导游对展出的珍品的介绍。许多介绍,我 已淡忘了。但“魔发石”和“孔明碗”的传说,让我感叹不已。“魔发石”是在 一块圆弧形的青石上长满了丝丝缕缕的白发,蓬蓬的,密密的,硬硬的,涩涩 的……传说是一对青年夫妻的爱情故事:温柔漂亮的妻子不幸病逝了,打渔的丈 夫伤心欲绝。他将妻子常坐的一块石头搬在脚前,补网时常常黯然神伤,凄然落 泪。天长日久,他眼前的石头,被感化了,浸透了渔夫的泪水与凄切的悲情,竟 然慢慢长出了一根根“魔女白发”……其实,我更希望这块石头不是妻子的化身, 而是丈夫的象征。古往今来,男人的眼泪怎会比女子更少呢?男人的眼泪大多不 像女子唏哩哗啦张扬,是往上流往里流而已。“孔明碗”是方形的青花小碗,玲 珑小巧,圆润柔和。它的故事更玄妙迷人:司马懿刺探到孔明生病了,佯派了二 个细作来诈降。孔明一面吃饭,一面请“降者”讲述魏军情报。“降者”伺机溜 回魏军后,司马懿急忙问:诸葛亮吃饭怎么样?这两人报告说:“看样子他并没 生病,一连吃了五碗饭……”司马懿听后怅然长叹,只好坚兵不出。我曾想: “生病也要吓退司马懿的孔明一定活得很累很不自在,但孔明不这样,他能在恶 劣的环境中活吗?   由此,我想到了初溪土楼,想到了客家人的生存环境,想到了人常犯的自以 为是的错误。有人告诉我:集庆楼建得笨拙,楼内没有小门,没有水井,甚至没 有烟囱。但后来,一位老伯将壁橱搬开,令人惊讶:它有一道薄薄的暗墙门,应 急时有力一捅,就可逃生。没有水井、烟囱,是因为初溪是远离尘嚣的小山村, 建楼主要是防盗不防兵。既然没有匪兵来围楼攻楼,那又何不吃楼旁的清泉水而 要费尽精力挖井呢?集庆楼是鼓形楼,它的墙体收缩大,墙顶倾斜得惊人,斜度 竟有45度,但我们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因为这是它的绝妙技术之一。从当时的生 存环境来看,集庆楼的设计是最智慧的。初溪土楼还有多少文化没有发掘,还有 多少奥秘没有破译呢?比如被誉为“人性活化石”的72架楼梯是怎么来的,就是 一个很有意味的研究课题。我更愿意将它看成是土楼人自立自强、自骄自傲的人 性的淋漓尽致的展示:你能建楼梯,我怎么不能?   登上352级的日月观景台,坐在很古朴的很浪漫的稻草人伞下。阳光如温泉 在漂泊。疲惫的心轻盈如天使。思考是美丽的,而忘却竟是幸福。我眺望对面最 美丽的初溪土楼群,突然发现三圆一方的土楼造型正好构成一个大写意的“人” 字,它在冥冥的苍穹之下正在昭示:灵魂到处流浪的后现代人只有拥抱绿水青山, 灵魂才得安澜。   离开南溪土楼群的时候,其他名人的题词我都淡忘了。可是意大利来凯莱用 铅笔写在衍香楼苏野先生笔记本上的留言让我过目不忘:“经历了十二年的中国 旅行之后,永定是我生命中最激动人心的发现,是一颗隐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 国家里的一块瑰宝。”我被它发自灵魂的声音感动与震动了!   阳光飞翔着,如天使的翅膀。我伫立高峻的实佳观景台上,鸟瞰青山碧水间 的南溪土楼群。它婉蜒在潆水溅溅的南溪两岸,密密匝匝顺溪而筑,逶迤北去…… 或圆如优雅的飞碟,或方似雄浑的城堡,隐现于淡蓝色的山岚雾霭之中,映衬于 苍茫的重峦叠蟑之间,宛如一帧飘逸秀美的唐代山水画卷……南溪土楼群中,鹤 立鸡群而别具一格的,有形状奇异、八角突兀的东成楼,有石脚奇特、尖锋向外 的庆扬楼,而最为游客津津乐道的,当属振福楼、衍香楼和环极楼。   古色古香的振福搂像一块圆润玲珑的玉镯,静谧地环立于波光粼粼的南溪河 畔。门前哗哗的南溪奔涌而来,溪风沐面,长发飘飘,溪中遍布浑圆粗犷的黛石, 仨仨俩俩,俩俩仨仨,或聚或散,率性而随意,恍若天仙放牧的乌猪流黑猪阵, 滚滚而来,野趣极了!溪石之间,偶有一二块木板歪歪地搁着,也是一副天然的 野小子,凭添“小桥流水人家”之韵致!我感觉作为精美典雅的振成楼的姐妹楼, 振福搂的风姿全在铅华洗尽的古朴与野性。如果说振成楼是丰姿绰约的大家闺秀, 那么振福楼就是清纯迷人的乡野村姑了。这就是电视连续剧《土楼人家》以它为 片头画的真正缘由吧?你瞧,背倚蓊蓊郁郁的青山,面濒荡荡渺渺的大溪,旁撑 几棵葱葱茏茏的古榕,抑或拢围几丛青翠欲滴的篁林,山、溪、楼、人都融入自 然的造化!走入岑寂空旷的振福楼,除了青苔蔓蔓的屋瓦,凉风沁沁的石柱,青 石漫漫的走廊,木馨馥郁的房间,八卦的布局,散淡的阳光,最值钱的就是寂而 凉的空气在流荡了。千金难买一份野,万金难买一份幽!只觉得浮躁之气清了, 喧嚣之魂静了!这就是孤寂的人类走向山野的奥秘吧?闻不见人声嘈杂,望不见 繁文缛节的题联,中门眉题:“为善最乐”。只简朴的一句,淡泊而不淡漠,真 妙而醉倒游客!   衍香楼就像一位儒雅而温婉的古代才女,娴静地翘首张望于三棵古松下,又 像在凝神谛听门前淌过的山涧发出潺潺湲湲……门是雕粱塑栋的龙头,龙身是婉 蜒波动的围墙,门楣书着“大夫第”,蓝屏壁画赫赫昭昭,石雕麒麟栩栩如生, 楼联曰:“积德多善衍,藏书发古香”。原来,造楼主苏谷香父子清代曾诰封为 奉直大夫和奉政大夫,孙辈又涌出一举人五秀才。外圆里方,雕梁画栋是衍香楼 的建筑风格,而衍香楼的最大特点恐怕就是翰墨书香,文人迭出了。进入鹅卵石 门坪,夏风猎猎作响,清爽宣人,仿佛有一台无形的鼓风机从笔架山麓碌碌转动。 真的,走遍了永定土楼,还没有哪座楼让我感到风如此温柔而有力哩!我突然悟 到:这座9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四位的“长寿楼”肯定与风有着某种神秘的因缘! 中门上方的两幅木雕,引起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郑孝燮的浓厚兴趣。一 幅刻渔翁樵妇,题诗云:“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一笑相逢,知彼知己。”一幅 雕农夫书生,题诗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所事不同,其道则一。”120年 前,文质彬彬的楼主人竟有“人人平等”的思相意识,真是见识卓尔超逸,令人 仰之如山!偌大的厅堂里,名流诗画、图片题咏历历映目。导游苏野先生告诉我: “衍香楼有200人,从教人员多,大中专毕业生多。”真是人才济济!墙上两张 合照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是教育部长陈至立、世界乒乓球三连冠郭跃华与苏珍辉、 苏埃辉老师的合影。这两位老师正是衍香楼人。二十二世祖“十三兄弟共一个饭 炊”的大型油画,色彩缤纷地挂在墙壁上。它让我想起谷香公的遗训:“不因富 贵求佳地,但愿儿孙做好人。”衍香搂的翰墨流香,秘密全藏在这遗训里了。走 出衍香楼,我回眸三棵虬曲苍劲的古松,心想:什么时候,这三棵枝繁叶茂的古 松树又会冒出一缕缕青烟,让我一睹它千古奇观的风采呢?毕竟它已经现过二次 真身了。   如果说古朴与书香是振福楼和衍香楼的个性,那么神奇就是环极楼的本色了。 也是矗立于一条白花花的山涧边上,宛如一位三百多岁的智慧老人摸着身上的裂 痕,在回忆那场百年未遇的大地震。《永定县志》载:“民国七年(1918)正月 初三日,午后一时地大震……北门城楼倒塌。”那天,天昏地暗,环极接摇摇晃 晃犹如鸡罩跳舞,屋瓦簌簌落下,只见楼门上方墙体撕开一条长长的锦隙,开开 合合,合合开开,楼却安然无恙,震后缝隙竟然自行复合……现在那条依稀的缝 痕,已成为环极楼历尽沧桑的历史见证,供游人发思古之幽情了。站在磊磊青砖 砌成的圆形天井正中,向寥廓的外环喊话,你可以听到回声阵阵,而一旦跨出中 点,回声立刻消失,这种奇妙的现象是永定土楼中的绝唱!踅进二环底层客厅, 我惊叹于壁厨设计的精巧了。据说,环极楼落成乔迁之日,楼主苏卜巨大宴乡绅 贤达。客人在厅里用膳时,只见壁橱里一道道热烘烘香喷喷的菜肴变魔术似的端 上桌来,却不见厨房和厨师,皆目瞪口呆。原来,壁橱内外设有二道暗门。更神 奇的建筑技术是:这座底层墙厚1.7米的大圆楼,从底层到顶层向内倾斜6度, 形成一个圆台状的坚固城堡。永定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已经成功了,来凯莱, 还会再来吗?…………   福建土楼申报世遗成功12个时前的7月6日下午6时30分,我在龙岩市永定县 高头乡承启楼草坪上看见许多领导、群众、游客在观看舞龙、耍狮、打鼓彩排表 演,气氛热烈而简朴,承启楼大门、回廊上挂起了一只只大红灯笼。楼前许多群 众、学生用双手扯起了一幅幅标语。客家土楼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翁子荣总经理、 高头乡江培太书记正在接受福建电视台等媒体的采访。这正是客家人做事的风格: 凡事预则立,为了准备庆贺申遗成功,客家人好像按捺不住兴奋喜悦了。一队厦 大学生旅行团在老师带领下叽叽喳喳地离开。一位金发碧眼的澳大利亚姑娘对着 彩排表演录相。   7月6日上午,我在划归漳州市管辖的南靖县书洋镇参观田螺坑土楼群、河坑 土楼群。这里是客家语系与闽南河洛语系交汇的地区。书洋镇人的祖先来自永定 县,还保留着讲纯正的客家话。奇异的是他们也会讲闽南话。我不知道他们有没 有感觉到客家文化与闽南文化的细微差别。我却感觉到了这两种文化的影响与差 异。导游在观景台介绍田螺坑土楼群的“四菜一汤”时说:田螺坑人都姓黄,先 祖来自永定湖坑镇奥杳村。外地游客很少,几乎都是闽南人,这与永定土楼游客 大多来自外地形成鲜明不同。一位闽南游客对我说了一句闽南话,我听不懂,只 好胡乱答:“我拍好了。”然后离开站的位置,不知我蒙对了没有。很惭愧,虽 然我的母亲是漳州平和县人,我却不懂闽南语。参观“四圆一方”土楼的时候, 我发现每座土楼大门前,都披挂着剪彩似的大红球,有的楼内天井上空挂着色彩 斑斓的奥运彩带,与客家土楼的简朴迥异。都说闽南人性格元素中更注重装饰打 扮,看来不假。像闽南的老年妇女喜欢头上戴花,这在客家地区是不可想象的。 永定有句俗话说:“客家人讲究吃,闽南人讲究穿。”中午我在裕昌楼饭店吃饭 时,就发现卫生间墙壁挂着的一条条毛巾散发出一阵阵香水味。这在客家人看来 是浪费。田螺坑人受到闽南文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还保留了客家文化 的痕迹。他们的土楼显然是客家土楼,而不是闽南土楼。这次我省以福建土楼的 名义申报世遗是聪慧的选择,大家要互利双赢,不要打口水仗,但这次南靖、华 安县申报的土楼实质就是客家土楼,因为南靖书洋、梅林镇的土楼都是客家人所 建,而华安二宜楼的祖先来自宁化石壁。而纯粹意义的闽南土楼(在纯闽南语漳 浦、云霄、东山等地区所建)极少,而且与客家土楼在用材、布局、雕刻、文化 内涵等方面都各具特色,是客家人与河洛人聪明才智的不同创造。闽南人最通常 的民居不是土楼,而是为了抵抗海上风暴而建的石砌平房。所以南靖、华安的土 楼,准确地说是闽南地区的客家土楼。   辨别客家土楼与闽南土楼最简便的方法是:客家土楼通常大门不雕刻建造时 间,楼房外高内低,全楼设有公共祖堂;而闽南土楼大门雕刻有建造时间,楼房 外低内高,全楼不设祖堂。因为客家土楼文化是“聚族而居,为居而守”;闽南 土楼文化是“联户而御,为御而居”。也就是说客家土楼是同族人日常生活的家 园,而闽南土楼是杂姓人抵御外敌的临时避难所(一旦外敌退去,就搬出住石砌 平房)。   这次我参观的田螺坑土楼群、河坑土楼群每座建筑一看都是客家风格:正对 大门都设有公共祖堂,门楣上都没雕刻建造年月。不知为什么,都是一环三层的 结构。相比永定土楼显出结构的简练与单调,让我印象不深,当然它的“梅花” 造型的美丽壮观是不可取代的。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下坂村的“东倒西歪”裕昌楼, 一进入楼内,宽阔的石砌大天井,五层立柱讲好了似的,一层东倒,一层西歪, 那种婀娜多姿的韵律感,就好像一层层的美女在音乐的节奏下,在扭腰舞动,还 是再次震撼了我的内心,虽然我已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土楼的震撼人心的魅力了。 修复前的初溪集庆楼就曾有这种艺术冲击力,可惜熏黑的集庆楼好像是非洲黑人 在跳舞。集庆楼修葺一新了,但那种沧桑的美感也随之消失了。裕昌楼,还居住 着刘姓人家,有意思的是家家厨房都有一眼浅浅的水井。大天井里有一口公共水 井,但脏得无人用。很奇怪的是:几乎所有土楼里的水井都没人再用,居民都用 自来水了。田螺坑和昌楼的一口井水很清洌,养着红鲤鱼,井壁上镶嵌着半截塑 料水管,汩汩流出山泉水来,一个妇女正在吊着小水桶装泉水。这与永定土楼公 共水井大多还用截然不同。在回高头乡路上,我看见南靖地界一路上都插着缤纷 的小旗帜,新推出的田螺坑、河坑会场,很阔大,工人们在忙着搭建庆祝台、小 木屋,漳州营造气氛的努力让我们佩服。   6日下午,我回到永定高头圆楼王里,看到了与南靖土楼里迥异的一切。我 觉得最有魅力的还是永定土楼,因为相对来说,永定土楼品种更繁多,造型更奇 特,结构更精巧,内涵更丰富:承启楼的四环使人惊叹,振成楼的内涵耐人寻味, 福盛楼的雄浑让人震撼,初溪土楼的淳朴撩人心扉……夜晚,导游朋友江贵平安 排我住宿承启楼。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在蛙声虫吟的伴唱里,承启楼一圈圈的 大红灯笼渲染出土楼之夜的宁谧安详。我失眠了,在急切的期盼与思考中。我非 常盼望第一时间获知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的消息。当然,我也在思索客家 文化与闽南文化差异的种种细节以及它们的融合与影响……   2008年7月7日6时30分,永定余德辉县长传回特大好消息:在加拿大魁北克 市举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32届大会全票通过福建土楼列入 《世界遗产名录》。这一特大喜讯是福建人民的骄傲,也是创造了“世界上独一 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的龙岩人民的骄傲,更是永定客家人的骄傲,也 是为保护客家土楼成为全人类共同财富的世界遗产委员会专家学者的荣耀!获悉 福建永定客家土楼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祖籍永定的中国国民党主席吴伯雄立即跨 越海峡发来贺信表示祝贺:“回顾永定为使我客家祖先的文化遗产受到世界的肯 定,自一九九八年启动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作,历经十年的努力,终能有 此成果,令人欣慰!”并欣然题词:“弘扬客家精神,开拓传统文化”。   在我的观感中,圆楼比方楼更具艺术美感,而中西合璧的圆楼又比本色圆楼 更能震撼我们人类的心灵,其奥秘在于它与人类与生俱来的爱美天性产生了强烈 的共振。每一座土楼其实都是每一个设计者的心灵密码与精神图象。永定土楼绝 大部分是方形土楼,奋耀堂是方楼中普通的典范。楼中上中下厅是我们欢乐的家 园,每天早中晚饭后,这里总聚集着一丛丛坐着聊天的楼人,好像我们是亲如手 足的兄弟姐妹。而宽阔的中厅堂,是我记忆中最纯美最怀念的伊甸园。饭后的我 们坐在二条古老的长条凳上,面对面地聊天议事。这时,粟婆睨见楼中的姑姐们 也坐在条凳上嘻笑,眼神中闪过往事,站在一边说:“家先(先前),妹子人有 嘛敢坐在厅下里谈嘴鼓(谈天),现在的人才这样安乐!”姑姐们撇撇嘴说: “家先,家先,现在是什么时候啦?”然后,一阵嘻笑。第二天,粟婆坐在矮木 凳上,摇着蒲扇,瞟见媳妇们与男人们一起坐在条凳上,想起悠远的往事,说: “家先做媳妇的,有嘛敢坐在厅下里。龙叔公看见,水烟筒径敲哩!”媳妇们笑 了:“老家伙,家先家先,今下的人比得同家先不?”……现在望着奋耀堂的中 厅,我忧心忡忡,感叹道:“奋耀堂要倒了。”母亲却很淡然地说:“泥墙塌了, 它也不会倒掉。全楼的柱梁都是榫接的,互相牵扯着。”   二十五   土楼客家人在我的生命体验中,究竟是怎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族群?这是我必 须回答的第二个问题。   有位来自哈尔滨的游客住在南溪土楼,看见客家小孩碰到上辈人,都会主动 喊人,就写文章说:“孩子是可爱的,而客家小孩比别地方的小孩又更可爱一 些。”这位游客指的“可爱”是“识礼懂事”、乐于助人而不是天真活泼、阳光 快乐。   土楼小孩的家教、楼教是很严厉的,几乎每家每户的柱子上都插着一根细小 的竹鞭,小孩每有不顺从上辈的事发生,做奶奶的就会怒气冲冲拿起竹鞭,拧着 小孩的耳朵,边打边骂:“还敢不敢?还敢不敢?”打得小孩像猴子般跳脚,哭。 做奶奶的,从打儿子到打孙子,做儿子儿媳的心急如焚却不敢救,反而怒目而视 说:“还敢没?”小孩跳着脚、蹲在地上求饶说:“不敢了,不敢了!”这时, 邻居会站出来救驾,劝慰:“下次不能了,下次不能了。”我的母亲趁机说: “上家教子下家乖,要不要听讲?”在楼中我的父母算是最少打孩子的之一,但 是他们气急了,也会采用打的办法。在我的印象中,楼中的长辈几乎就没有因孩 子做错事而与孩子好好说道理的。在这种氛围长大的孩子大多懂事识礼却往往脾 气急躁。七、八十岁的老一代妇人中,都是被南洋的丈夫抛弃的寡妇,心理多少 有点变异,性情阴冷古怪,脸已经失去了笑的功能。我没有见过哪个老婆婆笑过, 总是阴冷着脸。作为客家妇女,她们是勤劳的,坚毅的。她们要从事男人做的重 体力活,耕田种地,上山打柴,挑担挣钱,要忙活灶头锅尾、田头地尾的所有家 务,里里外外一把手,还要忍受失去丈夫的孤独寂寞的煎熬。她们许多人从小就 是童养媳。山穷地瘠,环境恶劣,使她们远离了温柔敦厚。从下洋到广东茶阳的 崎岖山道上,流动着中川村200支挑担的身影,她们唱着客家山歌:“放牛哥子 呀等伴归哟,戴顶草笠呀风紧吹哟,捡得草笠呀牛又走啰,赶得牛来呀伴又归哟 ——”这山歌悠扬婉转、浑朴苍凉,飘荡在弯弯的山路上,成为土楼妇女凄怆命 运与坚韧性格的特殊意象。   中川富字楼“水客王”胡前光的故事最能体现土楼客家人坚硬的个性。胡前 光七十三岁时,做水客往南洋已九十七次,乡人劝他:“不要去了,再去,老骨 头就丢了!”胡前光坚持再往南洋三次,补足一百次纪录,才愿在家养老。其父 亲因沉溺鸦片,弄得倾家荡产。胡前光不得不14岁挑担养家,17岁南渡槟城打铁, 后改做水客,50多岁才成家,却一连生了七个女儿,67岁才生儿子胡炎贤。胡炎 贤七岁时,因母亲溺爱而不肯上学,但尝够了不识字受人欺凌的胡前光,竟用铁 链锁着胡炎贤的双手送子上学,边走边声泪俱下:“不读书,不如不要了!”胡 前光痛心疾首、老泪翻滚的情景,给幼年的胡炎贤巨大的心灵震动。胡前光对鸦 片鬼恨得咬牙切齿,常对胡炎贤说:“凡是吃烟的人,都不是我家子孙。”胡炎 贤后来刻苦读书,近视深达二千多度,仍坚持创作,终于成为星马港知名作家。   有人说:山,是仁慈宽厚的象征。但在我看来,这句话是对隐士而言的。逶 迤连绵的群山,如一道道屏障,培养了客家人勤劳坚韧、纯朴好客的特点,却也 屏蔽出客家人狭窄浮浅、急躁较真的缺陷。在我看来,土楼客家人可敬有余而可 爱不足,硬直有余而圆通不足,崇礼有余而幽默不足,急躁有余而温和不足,较 真有余而宽容不足,是一个以直报怨而不是以德报怨的族群。这与韩国人的急躁 较真性格相同。据《永定县志》记载:明清时期,永定县总共出了32个进士,为 闽西之冠,但官最大的是刑部尚书廖寿恒正二品。有俗语云:“永定人会读书, 不会做官。”刚直自傲而不善圆通正是它的“文化基因”。   在奋耀堂,在中川村,一个孩子不小心将碗打坏了,就会遭到父母的责骂: “会死了!头拿来挖!”人与人有了一点纠纷,邻人就会教导说:“去铲(骂) 他!莫畏他!”吃饭时,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不能仅用一只手扒饭,不能翘着腿 吃饭,不能先上桌,要让客人坐上位,要把好菜放在客人面前,不能专吃一样喜 欢吃的菜。这些当然不会错。但是如果你吃饭时乱翻菜碗,就会被父母的筷子狠 狠一抽,骂道:“没家教的!”我不知道这种教育是让我们变得规矩懂礼呢,还 是让我们丢失了童年的笑声呢?是让我们变得成熟了,还是让我们变得沉郁呢? 是让我们变得懂事呢,还是让我们变得狭窄呢?土楼客家人还非常喜欢给他人取 花名(绰号),还振振有词说:“人没花名,做人不成!”所以,在奋耀堂几乎 人人有花名。在中川村,花名带“狗”的有一、二十个:白狗、乌狗、赤狗、哭 狗、大狗、细狗、乳狗、狼狗、财狗、恶狗、癫狗、狂狗……这算不算一种狭隘 吗?   它让我想到埃蒙斯夫妻的故事:北京奥运会男子50米步枪三姿的决赛,美国 名将马特?埃蒙斯在前9枪结束后遥遥领先,只要最后一发不出现重大失误,他就 能夺得金牌。四年前,埃蒙斯的最后一发脱靶;这一次,埃蒙斯的最后一发竟然 只有4.4环,最终痛失奖牌。从雅典到北京,这一枪原本能击碎四年的噩梦,这 一枪原本能成就一对奥运金牌夫妻,这一枪原本能写下一个童话般的结局,但美 国射击选手埃蒙斯再次犯下错误。4.4的数字,冰冻了卡捷琳娜的脸,她张着嘴 巴,眼睛一眨不眨,愣了好几秒钟,然后冲下看台,把丈夫拥入怀里,轻声细语 地安慰丈夫:“命中注定还不是时候。”   最后一枪时发生了什么?埃蒙斯微笑着,不时还和一百多位记者开玩笑: “现在,再也没有人说雅典的我是倒霉蛋了吧,因为今天的我更倒霉。”卡捷琳 娜坦言:“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许就是没到他该拿的时候吧。” 埃蒙 斯并没有太沮丧:“我现在可以去喝啤酒了!”卡捷琳娜:“对我和马特来说, 我们能够以平常心,来面对这次事件。”埃蒙斯并没为最后一枪而烦恼太久: “事情已经发生,就由它去吧。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不知道看了这样精彩的情景,土楼客家人会产生怎样的感想?假设土楼人 是卡捷琳娜,面对埃蒙斯的二度惊人错误,一定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会死 了?眼珠被狗吃了吗?到手的金牌白白送给别人!还做什么人,去死算了!”然 后一个痛不欲生,一个羞愧欲绝。而埃蒙斯却很乐观,卡捷琳娜也很包容。这就 是不同文化背景产生的不同心态与表现。   “我想还是跟他自己的心理有关系。有可能是他在打最后一枪之时思想出现 波动,四年前失误的一幕闪现在他的脑子里,这导致他发挥失常。”曾夺得两届 奥运会冠军的杨凌评论说。这就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但埃蒙斯始终否认最后一 发的失常表现与四年前的那次脱靶有任何关联:“我心中没有任何问题。你们有 些言重了。在盯准靶心的同时,我没有调整就立马扣动扳机,随后子弹飞出去 了。”我还是宁愿相信埃蒙斯的话,他的失误不是由于“雅典恐惧”,而是因为 马虎瞄准的结果。对二次奥运会最后一枪的噩梦仍能微笑的人,他会有心理障碍 吗?我倒更愿意相信埃蒙斯是胜利在望冲昏了头脑。   也许有人说:卡捷琳娜夺得北京奥运首金,又在步枪三姿比赛中摘银,而埃 蒙斯也已经赢得卧射银牌,他们才有这么坦然宽容的心态,相拥相慰,温情脉脉。 如果他们一块金银未得,就会相怨相吵相打吗?我看也未必。假设埃蒙斯夫妻长 期生长在贫困的客家山区,会变得急躁暴躁,我倒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我不愿提起却又不吐不快的一件事。2002年9月26日,胡仙博士回故乡 中川村参加胡文虎铜像揭幕、虎豹牌楼落成等庆典活动,我刚出了第一本散文小 说集《九级半的土楼村》,想赠送一本书给胡仙姑,却苦于戒严没机会接近她。 于是,想通过已组织老人欢迎队等候路旁的“中川老人联谊会”相关人员帮忙转 交,但没想到这举手之劳却被拒绝,说:“你自己寄到香港去。”失望之余,我 又打电话给村干部,希望能获得帮助,村干部答应了,但当胡仙姑离去后,我发 现我的赠书却躺在虎豹别墅的玻璃柜子里。说实话,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我 一定会帮忙的,因为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本村人能出书,不应该高兴吗?我 百思不解的是:他们不知怕什么被我夺走吗?其实,我们平时的关系都是不错的, 联谊会的负责人都是退休教师,见面也是热情相呼的。中川村有二个老人会,据 说也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之利而使绊子。说到老人联谊会,我还经历过一件匪夷 所思之事:有一年大年初一上午,中川老人会在虎豹别墅举行,我去会场看了一 下开会情形。没想到会议结束后,我正在奋耀堂家中,听到有钦叔正在送老人会 发的钱给婢婆嫂。有钦叔看见我,对我说:“你也有,名单上也有你的名,去领 钱。”我被说得一头雾水:我不是老人会会员,又不是工作人员,怎么会有钱领? 虽然多年来,我一直为宣传中川写了不少乡土散文,难道负责人看见我来了,善 心大发,要奖励我不成?我心想:如果是这样,那么即使我没去(事实上我也不 可能去),老人会相关人员也会捎给我的。可是,最终这钱没人给我送来,不知 落入了哪个案人的腰包。这件事给我很深的刺激,绝不是因为我没分到钱,而是 我很鄙薄老人会某些人的人品:难道其人格还不值十元钱吗?这种人不仅人品低 劣,而且十分愚蠢。为什么自己要偷吃,还要让我背黑锅呢?当然,至今我也不 知道是哪个人的拙技。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伎俩”(有谁会问我领钱了没有 呢?),原来是没有一丁点含金量的拙劣表演。我倒真的可怜他了。我想不通的 是:为什么他是知识分子,又有一份固定的工资,还要这样不择手段?最后我终 于想通了。中川人太穷了,穷得连人格都可以不要了,穷得连知识分子的脸面都 可以不要了!本来这件小事,我可以让它飘散在岁月的风尘中。我们什么人都可 以宽容,难道还要揪住老人不放吗?我悟性再低,恐怕也懂得多栽花少种刺的为 人之道,但是这种“文化痼疾”在中川村可说是普遍心态,我实在只好抹下脸得 罪人了。如果有人认为指出中川人的缺点是“种刺”,我愿意向鲁迅先生学习, “多种刺为护花”。每个人都不是神仙,现在要每个人都像雷锋无私奉献(其实 雷锋也只是报恩)是不现实的。老人会的相关负责人,工作更辛苦(据说每月也 有补贴费),做帐时多做一点津贴费也是应该的,干吗要借别人的名字来独占呢? 这算不算另一种狭小呢?   走出中川的不少老人,他们的修养风度、人生境界,甚至于凛凛风骨让我敬 重敬佩。前几年,我有幸读到旅居新加坡的“轮椅人”胡秀莹女士的回忆录《回 首来时路》,为之动容,为之震撼!这位曾经担任印尼马辰中华总会副主席的 “铁肺人”几次战胜死神,用颤抖的手一笔一画“涂”了二十年而创作的生命杰 作,以真实生动的文笔描述了蹉跎跌宕的多舛命运、直言不讳的人生态度、善良 顽强的人格魅力、深邃睿智的人生思考,演绎了一曲生命颂歌、灵魂焰火,焕发 出独特的人格魅力。她的传奇事迹,我已撰文刊载于《华人世界》《炎黄纵横》 等刊,不再赘述。我只想指出一点:她对人对事,秉笔直书,公正坦荡,无私无 畏,让人敬佩。她在回忆录中写到的真人真事有几百件,她不隐恶不溢美,给予 准确到位的描写与评价。哪怕对恩重如山、慈爱宽厚的游姑母的封建守旧思想也 给予善意的批评。秀莹姑是中川大光楼人,1998年5月回乡我却无缘相识。2002 年9月22日,我读了她的书后,刚好职成老师的母亲要去看望在永定会馆工作的 女儿,托她女儿华秀转交一封信与《九级半的土楼村》。2003年5月5日,秀莹姑 回信给我。信中说:我的信到她手中已经漫游了5个月。她自1970年患上多发性 神经炎成了植物人。又谈了美伊战争、沙斯疫情、回乡之旅、读拙著感想、千禧 年住院等,洋洋洒洒,二千五百多字,语气亲切平和,完全是一位慈祥老人的口 吻。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信是她手颤难于执笔写的,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她 怕我看不清,又叫助手代抄。她的签名一笔一画都是抖动的笔迹,其艰难不是我 可以想象的。这封信我还珍藏着。正如人民大学胡瑞昌教授给笔者的信中所评价: “我二姐最能体贴关怀别人,最热心助人,最宽厚仁慈待人,我们特别尊敬她、 怀念她。如果她不患重病的话,她会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最杰出最富有的大企业 家。” 2005年7月28日10时58分,胡秀莹女士在新加坡溘然长逝,终年88岁。   真正乐观幽默、心胸开阔的土楼人几乎都是走出大山,闯过海水的一群新型 的客家人。乐善好施、慈怀济世的爱国侨领胡文虎先生精神境界的高度就是另一 类客家人的典范。   那天,一位来自湖南的游客参观了虎豹别墅、胡氏家庙、“永定唯一的字形 楼”富字楼、中川文化陈列馆,聆听了九级半的典故、鸡内腹的故事、中川家谣、 中川暗语、中川预言之后,他噙着泪花,哽咽着吐露心声:“我是替先父来看看 文虎先生的故里的。当年,我父亲在香港走投无路,是永安堂接收了他。一方水 土养一方人,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胡文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遍布 东南亚和全国各大城市的永安堂药行,成了飘泊异域的故乡人、客家人、中国人 举目无亲时的温暖家园与精神慰藉。而二十一种星系报麾下聚集了戴望舒、郁达 夫、范长江等一大批知名编辑记者。胡文虎先生“重亲不唯亲”的理念,使他卓 然迥异于晋商的“重乡不重亲”和徽商的“重亲不重乡”的儒商文化。可是我们 有多少人能够进入文虎先生的精神境界,倾听到他灵魂的独唱呢?有多少人能理 解他孤入东京、面见东条英机而背负骂名呢?人与人间都存在着一条或深或浅的 “界沟”——境界之沟。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尝试进入另一境界,多一点理解与宽 容而提升自己圆融的境界?   故乡四年“花学堂”的私塾生活,给痴迷古典小说的少年胡文虎烙上了传统 文化的深深印记。儒家的仁,佛家的慈,墨家的爱,法家的术,客家的识,都化 成滋养他思想的血液。那天,胡文虎偶然看见《星洲日报》排字工胡赐峨的女儿、 十一岁的胡玉香在新加坡永安堂包装万金油、八卦丹,便抚着她的头说:“小孩 子应该去念书!”接着,他便与胡赐峨商量让玉香读书的事。不久,胡玉香被父 亲送回中川村上学,文虎伯还把捐给新加坡小学生的书箱送了一只给她。这只印 有老虎的书箱成为胡玉香一生最珍贵而温馨的回忆。   抗战爆发那年,从印尼考入燕京大学因北上受阻转读暨南大学的胡秀莹,父 亲去世而免费食宿在上海永安堂。胡文虎知道后,给予学费,并动情地叮嘱经理 胡桂庚:“中川姑娘能出来读书的很少,一定要好好关顾呀!”胡秀莹后来成为 印尼马辰中华总会副主席,写出自传《回首来时路》,感动了千千万万海外华人, 引起轰动。其妹妹胡秀波出走扬州中学读书,也受到文虎伯的资助,目前是印尼 拥有二十多家工厂的“化工女王”……   1947年秋,胡文虎突然收到一封挂号的匿名信,叫夫人陈金枝拆开念念。陈 金枝看完,不由潸然泪下,便随手递给身旁的佣人刘丫头。刘丫头情不自禁地客 家山歌的曲调唱了出来:“中川是个好地方,东面有座马山岗,西面有个祖公 堂,……为何虎豹不归乡?”原来,这是一首流传了几百年的中川家谣。胡文虎 一听,心潮起伏,喉头哽咽,一连三天三夜寝食不安,思乡之情魂牵梦绕,怅然 若失。他马上派胡兆祥在故乡筹建虎豹别墅,兴建园林,既供乡人游览,又准备 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胡文虎最终未能回到故乡。他临终 前,口中呼唤着中川,要胡仙答应他回家乡一趟,替他飘泊的心寻找一个居所。   胡文虎先生是一部读不完的奇书。他生命的鲜活不在于报业王国的庞大,万 金油世界的神话;而在于缕缕人性的温情与人格崇高的魅力。时光没有淡漠它的 记忆,时间会见证他的高度与奥秘。崔巍屹立的虎豹塔是文虎灵魂的符号,是中 川文化的密码。在这冷漠、浮躁、自恋、弄权的凡俗尘世里,学会心跪,学会感 恩,学会入境吧,这是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姿势。   客家人是非常讲“礼”的族群,相较于河洛民系,客家人受儒家传统的影响 更深入。客家人热情、率直、重礼,活脱脱是孔子的影子。孔子是性情中人,有 话直说,敢笑敢骂敢哭,他虽有温和的一面,但温和不是温文尔雅,温和是孔子 率真的一点。孔子的率真更多时候表现在悲叹、讥笑、怨责、重礼,完全是一个 “老小孩”的形象,这些从《论语》中描写得栩栩如生。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 华侍坐》一章中,快人快语的子路说:“三年之内,可以治理好一个千乘之国。” 结果遭到孔子的哂笑。仅因为子路的远大抱负,不符合孔子要为人谦让的道德标 准。在这里我们看不到孔子的圆熟沉稳、含蓄儒雅,只见孔子的孩童般的天真。 其实,孔子叫四位弟子各言其志,子路志向高远也没有大错,孔子却嗤之以鼻, 演了一场假民主的小品剧。但孔子的可爱也就在这里。孔子的学生宰予白天睡觉, 孔子见了非常恼火,奚落责骂他:“朽木不可雕也!”孔子的“语言暴力”不会 比今天的一些教师逊色。孔子爱生心切,但他说话从来就是直肠子,从不掂量学 生是否受到“精神虐待”。孔子穷途末路之时,也总是仰天长叹:“知我者其天 乎!”多么绝望!孔子去见淫荡的美女南子,子路怀疑他俩暧昧很不高兴;孔子 气得胡子乱颤,指天发誓说:“我如果做了坏事,老天杀我!老天杀我!”多么 率真!孔子阳货是孔子讨厌的人,却送了一只小猪给孔子;孔子只好趁阳货不在 家时去回谢。多么重礼!这时孔子讲礼又近乎虚设。所有这些,都是孔子率直近 乎固执的图象。“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才是孔子真实的人格。孔子的温文尔雅 应该在晚年修炼之后,假如存在的话。客家人的直爽讲礼,几乎就是孔子性情的 翻版。要讲圆熟圆通,讲求阴阳和谐的道家远在儒家之上。我猜想客家人的最早 远祖也许就是在东夷而不是中原河南。   从小,我就对母亲“河洛不搭客”这句话记忆尤深。客家人的热情、率直、 重礼,与河洛人的孤漠、含糊、无羁,正形成了对照映衬。我从自己的闽南亲友 与不少文友中,感受到了这种细微差异。当然,这也是我个人化的感觉。我开小 书店“九级半书店”已经五年了,与龙岩枫叶红书店做了五年的生意,至今还不 知道枫叶红书行的老板是谁,也不知道枫叶红是合股开的,还是独资开的。我曾 经问过几次,最后是不了了了,自己都不敢问了。有一次,我上龙岩进书,看见 一位染金发的妇女,三十几岁模样,言谈举止很风雅脱俗,我试探着问:“阿姨, 您是老板吗?”这位漂亮阿姨笑了笑,没说话。我很尴尬,心里一阵失落。其实, 我不过是想知道老板的名字而已,好开展业务罢了,并没有什么商业上的秘密。 我想:凭客家人热情直率的性格,一定会说:是,我叫XXX,以后多关照!又有 一次,我与枫叶红的林小姐很熟悉了,她给我的名片上写着“业务经理”。我笑 问:“林经理,您是书行老板吧?”她递给我一杯白开水,很平静地说:“不是, 打工的。”我真是晕了,服了河洛人了。含糊得滴水不漏。也不告诉我老板究竟 是谁。我的书款先是汇给许XX收的,后来又转为汇入闽西交易城的郑XX先生收的。 我在电话中问他:“郑老板,枫叶红是合股开的吗?”他也没说。交易城的枫叶 红书行有四五个员工,我记不清他们各人说话的声音,有时一天订书货要好几次, 一会这个人接电话,一会又碰上另一个接电话,为了订货的清楚衔接,我只好问 他们:“您怎么称呼?”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愿说自己的名字,只含糊其辞: “小吴、小王……”至今我只知道有叫小吴、小王、小黄、小陈的员工。有一段 时间似乎有二个叫小吴的,让我订货时很是头疼。其实,每个人的名字都是独特 的身份证,是为了方便社会交流信息才产生的。如果大家都不说姓名,这个社会 就全乱套了。有一回,一位女的接电话,我猜想是郑先生的妻子。因有个新员工 多次不讲信用,订的货没来,没订的货却硬发下来,我想向她反映此事,便问: “您是郑老板(是否老板不敢肯定)的爱人吗?”她很温和,却答非所问:“什 么事?”……在我进过货的几个书行中,枫叶红应算是最讲诚信的之一,尤其是 郑先生素质很高,声气温厚,处事恰当,说读过我优美的文章。他很信任我,手 续简便,不像一些书行再熟悉也要先汇款再发货,防备顾客如防赖皮。可是,就 是这样一个很有品牌的大书行,我至今不知道它的老板到底是哪位?这么一个有 趣的小插曲,是否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河洛人与客家人不同的某一特点呢?也许是 我孤陋寡闻,但我还是认为每个地方、每个族群的文化差异是客观存在的,虽然 我们并不能说哪种文化就是最好的,因为各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长处,而长处换一 个角度来看,可能又是它的短处,关键是一个度的把握与控制,正如孔子所言: “过犹不及也。”真理多跨一步就会成为谬误。   当我回首几十年在奋耀堂、在中川、在下洋侨乡、在永定土楼的客家生活时, 当我希冀用最简洁的几个词汇来描述土楼与客家的关系时,我感到了迷惘与困窘。   有人说:“客家是汉民族的“活化石”,了解了客家人,就等于了解了汉文 化的一半。”而土楼客家人又具备一些不同于其它市县客家人的文化特质,比如 海外文明的融合。在中川的口语中,就夹杂着一些南洋词汇。有网友说:“永定 人真厉害,台湾政坛的领导者几乎祖籍地都在永定,如吴伯雄(下洋镇思贤村)、 李登辉(湖坑镇楼下村)、江炳坤(高头乡江千五郎迁平和县大溪镇江寨村)、 吕秀莲(湖坑镇六联村山子下迁南靖县书洋镇田中村吕厝)……”如果我们不论 他们的政治面目,从中可以窥测到全国重点侨县永定人的历史足迹,以及与海外 千丝万缕的关联。从“村民三千、侨胞三万”的中川,你能够想象到土楼客家人 的生存环境与性格走向。   八十年代,有一位与数学家史丰收齐名的速算家,到下洋镇侨钦中学开数学 讲座,说过一段很经典的话:“福建高考,最好的市是福州市,最好的地区是蒲 田地区,最好的县是永定县。……”当时我听了觉得惊奇。其实,他说的是事实。 80年代以来,永定县高考已出过一位“省文科状元”(1988年卢权福),二位 “省理科状元”(1990年曾雪梅、2008年吴宪);二位国际中学生奥赛金牌获得 者:1998年第九届生物学奥赛金牌得主江健森,2001年第33届化学奥赛金牌得主 罗佗平。一个小小的山区县,教育能够获得“三位状元、二块奥赛金牌”这样骄 人的成绩,实属不易。其中的奥秘,难道与永定人的品性没有关系吗?难道与土 楼的生活环境没有关系吗?   土楼人是一个性格很戏剧化的族群。将它的故事拍成电视剧绝对精彩。外人 不会知道:土楼人除了中国人共有的同乡、同村、同族、同房、同家的概念之外, 还有一个很特殊的概念,那就是“同楼”——同房异派的几百人住在同一座高大 巍峨的土楼里。这种极其特殊的生存环境与历史积淀塑造了土楼人的文化特质与 文化性格。客家土楼看似与北京四合院相同,其实差异极大:北京四合院住的往 往不是同姓家族,而且人数也没有这么多。土楼人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同楼” 生存状态,与非洲原始部落的群居、外地人单家独院的自由迥然不同。土楼人说 到某人会说:“佢(他)是涯(我)楼下人!”陈东人还说“佢是涯屋下人。” 不了解土楼人的外地人,甚至会误解成“他是我家里人呢。”“同楼人”,这种 “不疏不密”的很奇异的人际关系,在历史长河中悄悄地塑造着、积淀着土楼人 的微妙心态与性格走向,最终制造出土楼人奇特的性格与文化。在我看来,土楼 人有几大特别:特别讲礼,又特别讲亲;特别懂事,又特别记仇;特别热情,又 特别防范;特别欢快,又特别抑郁……这一组组矛盾就如此不可思议地统一在土 楼人心灵深处。因为楼囿人多、每日相见、龃龉不少,所以要礼规范,讲究亲疏, 处事早熟,积怨日深,热情相帮,防范自保,聊天共娱,愁绪难遣。   如果说巍峨的群山,命定了永定人的生存环境,那么高耸的土楼就是永定人 绝境中创造的另一种峰峦。二种绝巘,二种深井,二种学校,锻造了永定人的性 格,铸造了土楼人的辉煌。正如非洲高原恶劣的生存环境,赐与了非洲民族非凡 的长跑能力,同时也注定赐给非洲人粗陋的黑脸一样,延绵的山峦,赐予永定人 层叠的土楼;层叠的土楼,塑造出客家人奇特的品格。土楼客家人热情好客、勤 劳朴实、敢于迁移、坚韧守礼,为世人称道,但是自信不可自傲,自炫不可自假, 自醒不可自恋,自省不可自失。当代人为了出名的自信自炫往往变成自恋自昏, 看不到自我的局限。芙蓉姐姐就是一个经典段子。记者问:谁是中国最漂亮的演 员?芙蓉姐姐答:我绝对是中国最漂亮的演员!记者问:你认为你能红多久?芙 蓉姐姐答:永远有多久,我就能红多久!土楼客家人也应该反思自己的瑕疵。因 为生存环境的恶劣,生活困苦,土楼草根也滋生了急功近利、狭隘暴躁的生存恐 惧。客家人是泛神论者,表面看它是一个宽容的民系,诸神共祭于一山一庙之中, 实质是客家人急功近利的典型表征。   如果在土楼人诸多美好的品格中,只能选择一种来描写,那么我将选择“坚 韧”,因为它是土楼民间最恒定的特性;如果在客家人不少天生的缺陷里,只能 选择一种来反思,那么我将挑选因贫困而产生的功利性的“狭小”,因为它是土 楼草根走向大气、眼界高远的最大屏障。这是怎样的一个族群呢?当我回眸几十 年的土楼生活时,许多土楼已渐渐变得空荡冷清,它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怀旧的眷 念,但我们的后一代应该走出高山,走出土楼,见识世界,回望土楼,提升境界, 重塑自我,建构新型的土楼人,而不是陶醉于神奇土楼带来的梦幻。我们的后一 代应该有更阳光更幸福的生活方式,为我在奋耀堂见证过的四代人从未生活过的, 又不是简单复制当代都市模式的。可是面对阳光、幸福这些有品位的词语,我感 到了深深的孤寂与探索的迷茫……我们的后一代应怎样创造出更自在更温馨的生 活模式呢?   (2008年8月26日初稿,10月28日定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